裴长思手指上的排盘清晰可见,李仙芽却在他的分析声里,心一寸一寸地下沉。
凭着母亲失踪当日的时辰,他只能得出往东南而去的信息,再多一点,他就语焉不详了。
李仙芽原本又可惜又遗憾的心情得到了缓解:除了不甚精的奇门遁甲术以外,裴长思不算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
长夜漫漫,倘或就那么彼此无言地枯坐着,那个场景想来十分尴尬。
于是在他说完后,李仙芽又捡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来问,到末了,站起身告辞。
“今夜受益匪浅,多谢裴卿。”李仙芽浅笑向他,“终期吞鸟梦,振翼上云烟。裴卿珍重。”
她说完,那双贞静的眸子便移开了,宫婢虚虚去搀,她微微挨过去,纤柔的背影恍若月中仙,又似清养在池中的莲,真香妙质,不耐世间风与日。(1)
裴长卿的眼睛忽然就热了,心里的酸涩一点一点地向上涌来,在他的心眼附近周旋着,令他不堪忍受。
他好像错过了一生中,唯一可以触及月亮的可能。
李仙芽并不知道此刻裴长卿的失落与遗憾,走过明福门,她才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面上显出了失落的神情。
“裴卿不成,还有谁?”她觉得此事此人一日定不下来,就悬在心头一日,教她思来想去,静不下来心,“难不成就由着舅舅去物色?”
她实在不信任皇帝舅舅的眼光,担忧地看着晴眉,晴眉心里也在犯嘀咕。
裴卿不成倒也是好事,如他这般拘谨生疏,站在公主身边,怎么都不登对。
倘或是沈穆的话……
晴眉的脑海里浮现出白日里,沈穆弯身抱住公主、在她耳边轻声说话的样子,脸上不自觉地就露出了笑。
李仙芽正等着她的回答,结果见她一脸笑意,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捡着狗头金了?笑成这样?”
晴眉醒过神来,连忙收敛了一些,摇头道,“奴婢是想到了一个人——”
“不许想。”李仙芽像是猜到了,清温的面色转了冷,“谁都可以,就他不成。”
就他不成?
公主难道猜到自己说的是谁了?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晴眉想问,却又不敢问,只附和着应了几声是,“圣上疼爱公主,自会选个可心可人儿,公主静候一两日,再看结果。”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李仙芽无言地往九州池去,好在花光院里响起了筚篥声,是乐师在吹《春昼》。
她驻足听了一会儿,心便安静了下来,慢慢地往瑶光殿去了。
清婉悠扬的筚篥声乘着春夜的温风,一路来到了玄武门下。
沈穆同李灵均在烛龙门分别后,便往玄武门下的百骑司上值,将将听了一耳朵筚篥声,便看见了站在司署门前的瘦高儒雅的身影。
他是循迹追踪的行家,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第一眼便认出了此人乃是国子监祭酒谢学屹,脚下迟疑半分,便走了过去,称了一声谢祭酒。
谢学屹缓缓转过身来,望住了眼前这位年轻人。
上一回见到沈穆,还是在沈泸恭的丧仪之上,彼时沈穆不过十五六岁,跪在灵堂上,脊背清瘦挺拔,透着少年人独有的倔强。
再后来,沈穆的名字就活在朝堂市井、黎明百姓的嘴里,狠毒魔怪、勾魂判官、地府鬼将,诸如此类的名头,全是他。
出手狠辣、杀人如麻,桩桩件件都令人胆寒,即便丧命在沈穆手上的,不是判了国的奸臣,就是贪墨渎职的佞臣,可是没有百般折磨的必要吧?
对于沈穆的所作所为,谢学屹相当不耻。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近些年你为圣上办事,名声颇为响亮,老夫身在学海,偶尔也能听到些你的轶事,叫老夫好生感慨。”他意有所指,见沈穆神色深静,显是在听,这便生了几分规劝之心,“沈公在世时,曾数次向老夫提起他的抱负,只可惜如今无人接他衣钵,老夫也心有戚戚焉。”
温风拂动花叶的声音,在春夜里响动着。像是等待着这个声音停止,隔了好一会儿,沈穆才回应谢学屹的话。
“累的谢祭酒挂心,是小子的不是。”他的语气算不上温和,好在声线是平静的,“谢祭酒深夜来此,必不会只为规劝小子几句。”
谢学屹看着眼前人冷漠疏离的眼神,气海里没来由地升出了几分凉意,他惊讶于此人此刻的威仪,只将自己勉强稳住。
“罢了,你一口一个谢祭酒,怕是早已不拿老夫当亲朋长辈看待,老夫又岂敢有规劝之心?”
“沈谢两家结亲已久,却迟迟不见沈家上门相商,想来是挑剔谢家门楣,今夜既然把话说到这儿,老夫倒也不转弯抹角了。”谢学屹原就是为了退亲而来,此刻见他如此倨傲冷漠,便愈加厌恶起来,将话说的直白,“这亲事,就此作罢吧。”
沈穆说好,没有一丝的迟疑,这样的痛快叫谢学屹有些意外,心里有股受到了侮辱的感觉,一向平和儒雅的面庞,此时便动了三分的怒气。
“当年交换的定物,老夫择日将会退回。”谢学屹转身离去的同时,留下一句话,“沈穆,多行不义必自毙,好自为之。”
身后久久没有传来回应声,谢学屹带着一腔子怒火向前行,一直出了玄武门,方才站在紫微宫外喘了几口气,破口大骂。
“竖子!怪道人人都骂他是地府来的鬼将,勾魂夺魄的判官!果然这般青面獠牙,不知好歹!”
仆僮慌忙扶住了谢学屹,不由地出声劝慰,“阿郎不就是为了退亲而去,如今得偿所愿,为何又如此生气?”
谢学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只觉得心潮起伏,无法平息。
“老夫倒要看看,顶着个这样不堪的名声,哪个好人家的女儿肯许给他!”
仆僮搀扶着谢学屹,不住地宽慰着他,上了谢府的马车,一路回了魁星巷。
谢学屹一口气憋闷在心里,一夜都不曾散去,以至于第二日清晨,眼下熬出了一圈乌青。
他的妾室冯氏看见了,只叫人为郎君熬了一碗天麻,谢学屹忍着苦涩喝下去,静卧了一会儿,方才好些。
“叫岁岁过来。”谢学屹吩咐婢女,又交代她,“叫她把那支银鎏金花树簪子拿上。”
婢女领命去了,一直到了近晌午的时候,谢家二娘子谢拂春才到,往厅堂里坐了,一双玲珑眼好奇地看着父母亲。
“阿耶,要女儿拿簪子来做什么?”她询问着,转念却高兴起来,嘴边显出一个甜甜的笑涡,“可是国公府遣官媒来提亲了?”
谢拂春年方十九,生了一副甜蜜的面孔,眼睛大而圆,左腮有一只浅浅的笑涡,只要露出一丝笑模样,那笑涡便漾起来,盛了蜜似的。
谢拂春爱女心切,见她此时这般憧憬甜蜜的样子,不由地心生怜惜:那沈穆何德何能!竟让自家女儿如此牵肠挂肚!
“这簪子原就该你母亲保管的,可惜……你一个未嫁的女儿家戴着也不像话,给阿耶吧,今日就还到铜驼大街去。”
谢拂春闻言怔住了,唇边的笑涡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她问了一句为何,婢女已然过来取簪子了,谢拂春手往回躲,将簪子藏在身后,站起身质问父亲。
“好端端地做什么要把簪子还回去?沈穆守了三年孝,女儿也过了孝期,今岁正是要谈成婚的时候,怎么?是沈穆反悔了?”
谢学屹沉默了一时,道:“是耶耶反悔了。”
谢拂春闻言有些诧异,索性坐在了阿耶的身边,放缓了声音问道:“阿耶从前,不是对他赞不绝口,为何如今会心生悔意?”
“从前他青蓝冰水,旷世奇才,如今却甘心做酷吏恶官,纵是为圣上办事,也不该对旧日同僚下手如此狠绝——杀人放火、鞭尸抽骨,如今朝野市井,人人都唤他做地府鬼将,小儿夜啼都要拿他出来吓唬人,这等郎君,你要得?”
“更遑论你母亲去世至今已过了三年,沈家却迟迟不遣人上门提亲,这显是不将我谢家门楣放在眼里,这样的亲家,耶耶要不得。”
谢拂春听明白了,她不是不讲道理之人,此时听了父亲这般说,沉吟一时。
“沈家迟迟不提亲,女儿也心有怨言。”她剖白着自己的心事,“至于声名,都是身外物罢了,女儿并不嫌弃。倘或耶耶当真生气,那便晾一晾沈家,何至于要退亲?”
“耶耶也说了,如今沈穆声名狼藉,肯嫁给他的女儿家少之又少,耶耶是清流,是大儒,沈家绝不会轻易同意同咱们家退亲。”
谢学屹觉得女儿说的话有道理,却又忽然想到昨夜沈穆那一句不假思索的好,不由地心生恼怒。
“阿耶主意已定,此事不必再提。”他吩咐身边长随,“一时将婚书与簪子一并送还到沈府去。”
“阿耶……”谢拂春觉得父亲很不可理喻,为他顺了顺气,轻声道,“沈穆同我,有小时候赠花还桃的情谊在,他对女儿的钟情,满神都的人都知晓,岂能轻易抹杀?耶耶若是真的愤恨,那便将此事搁一搁,晾沈家一段时日,待沈穆坐不住了,自然会登门谢罪——”
谢学屹听出了女儿的倔强,他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把昨夜沈穆爽快答应的事,说与女儿听,只摆手说不提,吩咐长随去退婚书与簪子,这便回房去了。
谢拂春在花厅里站了好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追了出去,从长随手里夺下了退婚书与簪子。
“你只说送到了,有什么事我担待着。”她打发父亲的长随退下,转身往回走。
身边的婢女香溪有些忐忑,“娘子把退婚书扣下了,郎君知道了可怎么好?”
“阿耶嫌弃沈穆的名声,我却甘之如饴。至于旁的,还是那句话,且晾沈家几日,待沈穆醒过神来,同阿耶负荆请罪,到时候没有退婚这回事,岂不是皆大欢喜?”
“如何晾?”香溪忐忑不安地问,“除了逢年过节,咱们同沈家也没什么交际往来,怕是晾他们,他们也瞧不出来。”
“阿娘不在了,的确少了许多交际往来的机会,可如今不同了,五月榴花节,妙法莲华会,都邀了我去,届时我名动神都,沈穆自然会心向往之。”
香溪闻言觉得有道理,不由地展开了眉头,“上真公主如今潜心修佛,这些俗世之事都避而不来,倒成就了娘子的声名……”
“这话我不爱听。”谢拂春面上不悦,只觉得心里堵,“合着她避了世,才有我出头的机会?”
香溪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低下了头,想到去岁的小妙法莲华会,自家娘子应青龙寺住持的邀约,也做了龙女成佛时的打扮,却听见有多嘴多舌地的百姓在人群里议论,说自家娘子扮的不像,她以为她是上真公主啊……这些刻薄的话,惹得自家娘子脸黑了一路,从此便记在了心里,当成了一根刺。
谢拂春今日自打起身以来,全是糟心的事,这一时更是心情不美,往房里躲了,自顾自哀怨去了。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