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栘肯定,章家的小疯崽子又被人放出来了。
他送走医官和小厨子,赶忙先去了那天的旅店,客店人来人往,伙计还是那天的伙计,像是被人事先打过招呼,一见他便迎上来,“嘿哟,小郎君你可来了!”
秦栘一脸烦恼,“章平可在这里?”
伙计摆手,“仲郎倒不在此处,不过给小郎君留了话,叫小郎君去别处找他。”
今日与他同行的锐士一个叫姜圉,一个叫冉雍,秦栘走出旅店,二人自暗处现身,“少君,可要我等召唤其他锐士前去寻找?”
秦栘思虑一瞬,章平过分归过分,到底是个少年,若然只是同他开个玩笑,再牵扯他父兄,事情反倒会变得复杂,“不必,我去找他便是,若无召唤,你们不要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听命隐去。
秦栘按照地址来到一处废弃的宅院,院子里遍地杂草,杂草之间春花开得繁盛。
宅子中间有一方池塘,塘中水满,茅焦被人倒吊在池塘边的一棵大树上,章平的那个仆人挽着绳索,眼见得只要手一松,吊在树上的人就得钻进池塘里被溺死。
“小郎君哪……”
男人勉力睁着眼,比初见时瞧着更凄惨,秦栘在心里大叹,人在异乡,怎么可以倒霉到这种地步!
章平坐在池塘旁边的小亭子里,托着腮帮子,脸上笑得开心,眼里却阴沉沉一片。
秦栘气得不行,“你快放他下来!”
少年站起身,从亭子下面走出来,大步走到他面前,两手并用卡住他的脖子,脸上凶恶至极,手上却并没使力,“我本来可不曾绑他,但你为何要报官?”
秦栘送了他一记眼刀子,“你光天化日之下绑走一个成年男子,谁看见不报官?”
章平明白过来,“所以不是你报的官。”
放在颈侧的那两只手忽然移到脸上,放肆地扯了一把他的脸蛋,秦太子大怒,这小子把他当柴犬撸!
“干什么动手动脚的,你快放了他呀,绑成这样,脑溢血怎么办?”
章平手背上挨了一巴掌,不觉气恼,反倒开心,小娃子凝脂一样白嫩的脸上有他鲜红的指印,像涂上去胭脂,他认认真真地问,“何谓脑溢血?”
秦栘噎了一下,这小子的注意力能不能放在重点问题上,“你这样倒吊着他,时间长了,万一血冲到脑子里,人就坏了!”
少年一个利索的空翻,眨眼人就在他面前倒立起来,亲身示范,“你看我,不也没坏?”
秦栘崩溃,“你多大年纪,他多大年纪,再说你都吊他多长时间了,快放他下来。”
章平想了想,站起来拍掉手上的浮灰,朝他勾勾手,“过来。”
见他站着不肯动,章平朝仆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作势就要放了绳子。
秦栘见状,连忙快步走过去,“人命关天,岂能乱来!”他就该带着内史署捕盗的官员和卫士一起来。
“你听我的话,我便不乱来了。”
章平以为自己太凶吓着娃娃了,忙放缓了颜色,变得更加温柔,“你不要怕,我没有恶意,你也瞧见了,我叫那些娃娃来旅店,从来都是给钱的。”他说着回头吩咐仆人,“放他下来。”
秦栘见茅焦总算被人解下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奔上去询问,“先生无碍否?”
茅焦喘得急,没能应他的话,旁边那恶仆臭着脸答了一句,“无大碍。”
秦栘拿眼瞪他,说得好像小碍不是“碍”一样。
“小娃子,你过来。”章平站在亭子下唤他。
秦栘还在担心茅焦,哪肯理会,仆人见小主人遭了冷落,立刻凶神恶煞地将地上的男人揪起来,抓着脑袋就往池塘里按。
秦栘嘴角一抽,服气地退开两步,转身往亭子走去。
章平扔了一个钱袋,还是那日的一百个大钱,“买了你。”
秦栘皱着眉头不吭声,小疯子好执着。
茅焦缓过劲儿,又开始挣扎,口中仍是那句,“咸阳城内,焉有强买强卖之理!”
章平听得不耐烦,回头吩咐仆人,“再喊一声,就割了他的舌头。”
话音未落,内史署佐官已领着一队卫士破门而入。
领队之人脸色铁青,瞧见院中情状,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同行之人,却见好友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脚就将亲弟弟踹进了池塘里。
藻绿色的池面上激起一个巨大的水花,方才还嚣张无匹的恶仆吓得面色大变,急忙扑上前去,担忧地呼唤小主人。
章邯一脸羞愧来到好友面前,“是邯管教不严,又让他闯出祸事,您将他带走便是,下狱也好,打杀也罢,依律办事,邯都无怨言。”
官员脸上也是为难,他与章邯相熟,也知他兄弟有病,平日里小打小闹无关紧要的,睁只眼闭只眼都过去了,但今日可是夏医令府上差人来报的案,夏医令是君上面前的红人,此事谁敢怠慢。再加上,近来内史勤于事务,严抓考绩,署中大案小案都要亲自过问。
秦栘猝不及防叫水花溅湿衣裤,只道章邯的确是个猛人,换了家中哪个弟弟,他也下不去这等重手。
池塘的水并不深,仆人跳下去的时候,水才刚到他颌下,但章平掉下去就上不来了,仆人在水底摸了半天才将人找到,找到之后,又像拖死狗一样艰难地把人拖上来。
少年先是僵死一般一动不动,仆人连呼带喊,扒住他胸前的衣裳奋力摇晃,不停捶打,这才强行将人唤醒。
少年意识回笼,痴痴愣愣将仆人一把推开,之后便伏在水池边呕吐,吐出湿泥,游藻,池水,甚至还想把肝肠也一并吐出来。
吐不出便开始跪在池边吼叫,哭泣,拼命拿拳头砸自己的头脸,他乌黑的头发上挂满绿色的水草,惨白面庞上钝出殷红的血迹,浑身湿透,浑身发抖,像一只被人强行拎到岸上的水怪。
仆人担忧恐惧,徘徊不敢近前。
章邯目不斜视,脸上都是羞耻难堪。
佐官也无奈,“是否找个医者先看一看。”
兄长沉默一瞬,步履沉重地走到弟弟跟前,一记响亮的耳光落下,当场便将少年打翻在地,“疯够了没有。”
章平顶着那张血泪交加,异常恐怖的脸吃力地爬起来,脸上身上几乎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抽动,在兄长第二记耳光落下来的一瞬间,他忽然被人曳着脖子,搂住了头脸。
秦栘本不该管闲事,但有病不治光靠打,这怎么能行,“你别打他了,没看见他吓成什么样了吗?”
章邯恼恨地别开了脸,他何尝愿意如此,可阿弟自小便满口胡话,长大后越发疯癫。
秦栘捂紧怀里那颗脑袋,耐心地一下一下,轻轻拍打少年张紧的后背,那边佐官也开始向茅焦询问他被绑的详情。
先生遭了罪,却也不是刻薄之人,讲得都是大实话,“不敢欺瞒,确是在下有错在先,失信于人,郎君气不过,这才叫我来理论。”
佐官闻说,不觉松了一口气,章平年纪还小,又患有疯病,若当真触犯秦律,他或可减轻处罚,但父兄失于教化,难保不被问责。
“你瞧着也像个读书人,如何诓骗一个孩子。”
茅焦连声认错,“是某之过,千不该,万不该,一时贪念,失信于人,铸成过错。”
佐官沉吟一瞬,“既然两方都有过错,期间也未伤人,此事便罢了。”
“多谢上官。”
秦栘在心里叹气,以后再不能随随便便跟人去赚俩钱儿了,太坑了。
怀里的狗崽子已经不抽了,舒舒服服躺在他大腿上,顶着一张调色盘一样的脸,还是那副嚣张无匹的神情,瞧着他又哭又笑。
秦栘重起轻落,拿手敲了下他的脑壳,警告地望了他一眼。
狗崽子还笑,脸上在笑,笑得呲牙咧嘴,没脸没皮,眼睛在哭,可能是方才落水吓得,也可能是自己磕自己疼得,眼睛一眨便泪流不止。
秦栘想,可能疯子都有一两种异乎常人的技能,他出了一会儿神,低头再看,狗崽子晕过去了,又或者筋疲力尽睡着了。
佐官带队先行而去,仆人也抱走了人事不省的少年。
章邯再三道歉,又给了二人一袋钱。
出了宅子,秦栘照例从钱袋里抓了一把,剩下的给了茅焦。
他盯着手里的铜钱,若有所思,“这好像也是个致富的门路,再来几次,咱们俩可要发财了。”
茅焦欲哭无泪,“小郎君还有心情说笑,怪我不好,又连累小郎君。”
“他是怎么把你绑来的?”
“昨日苏角又拿来一些山货,我去旅店做活儿,原想着先给夏先生送些过去,刚出了门,便被那仆人给绑了来。”
秦栘讶然,“先生在旅店做活?”
“店长是个好人,付清房钱后,他怜我无处栖身,便留我在店中做活。”
秦栘也不好多说什么,若有些才能他还可向君父,向叔公稍作引荐,得不了一官半职,也能入府做个舍人或者书吏什么的,至少能有个栖身之所。
“能否问先生一件事。”
“小郎君但说无妨。”
“初时我向涉间苏角打听先生,他二人言辞闪烁,不肯相告,这是为何?”
茅焦面露窘迫,“我自齐国来,彼时吕相在位,听闻吕相广纳门客,原想投奔吕相,可我没什么才学,相邦瞧不上我,之后只能在咸阳流浪。前些日子听闻太子遭遇刺客,国中开始搜拿吕相的舍人,我怕被抓去问罪,所以躲藏起来,两位小友也是替我担心。”
“可先生既不曾入相府,因何还有这般担心?”
茅焦摆手叹息,“小郎君哪,这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秦栘点点头,不再多问了。
与茅焦分开后,他安排了冉雍暗中护送,又向姜圉问了章平的病因,对方表示不知,他这才弄清楚,平日跟着他的这些人都隶属于戍卫系统,而大秦锐士中还有一个情报系统,也就是他上次误闯的司库。
司库……还是算了叭。
回到秦宫,天色已晚,庄喜的豆花也已经送来了。
“少君!”
“都备好了?”
少年把食盒递给走上前来的侍人,“备好了,蜜糖和肉酱,肉酱听少君的,没放辣油。”
“好,辛苦了。”秦栘麻利换好衣服,正刚要往华阳宫去,又见采苓兴高采烈撵上来,“少君!”
许久不见小丫头,他也十分高兴,“怎么了?”
“方才听庄喜说少君要去华阳宫,琼瑛姐姐让我来问问少君,要不要把宜春宫那两株兰草一道给老太后送去,老太后见了定然高兴。”
秦栘眼睛一亮,“替我谢谢琼瑛。”
万物有灵,他原本没指望能够养活,是琼瑛那丫头守在宜春宫日夜培护,两株兰草竟奇迹般起死回生了。
到了华阳宫,侍人刚撤了晚膳,秦栘照例问了老太后的饮食。
老人家还揣着气性,“什么饮食不饮食的,我一把年纪,该吃的也都吃过了。”
秦栘笑叹,“曾祖母还在生扶苏的气。”
华阳太后哼了一声,“气你又怎样,气你还不是照样得疼你。”
他挪到长辈身边,招呼侍人把食物端上来,“曾祖母近来胃口不好,庖庄的儿子心灵手巧琢磨了一道新菜,您尝一尝。”
“你有心了。”
跪在席边的女奴知晓太后的喜好,直接舀了肉酱,“少君体贴主人,主人也要多多保重身体。”
老太后尝了一口,滋味谈不上新奇,但又嫩又滑入口即化,“不错。”
“曾祖母合口就好。”
女奴笑说,“还有一件天大的好事,太后知道肯定更加高兴。”
“哦?那还不快快说来。”
“云阳苑中那两株折损的兰草少君又给养活了,岂不是天佑主人吗?”
华阳太后手一顿,“果然……活过来了吗?”
话毕,伶俐的侍人已将花盆搬进了大殿,老太后亲自上前瞧了一瞧,果见花叶尖挺,还长了新芽,“好,好啊。”
吩咐宫人将两株仙草妥善安置,老人家回到坐席,拉着孙儿的手,叹了又叹。
秦国伐楚一事近来将她折腾得不轻,宗室来来回回遣使送信,用意不言自明,可她是秦国太后啊,大是大非上,能不向着秦国而去向着楚国吗?如此,秦王如何看她,秦人又如何看她?
“在秦国,我是楚国宗室,庇护楚人不单是为了血脉姻亲,更是为了在秦国能站得更稳。”
“曾祖母……”秦栘不明白老人家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在秦国,我是太后,若是没有了秦国,楚国会如何待我?”华阳太后并不糊涂,“到那时,只怕没有人会记得我是楚国宗室,更不会记得我给了他们多少好处,因为对他们来说,我已经没有用处了,人心便是如此。”
老太后语重心长叮咛晚辈,“扶苏啊,无论旁人对你说些什么,你首先是大秦的储君,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的。”前些时候朝中的争议她也听说了,这件事情昌平做得并不让她满意,尽管该出的兵还是出了,拖泥带水只怕秦王心里要留上一个疙瘩了。
“孙儿定当谨记。”
“大秦传国六百余年,强时有,弱时亦有,朝臣嚷嚷着一统天下,哪个秦君没有这样的志向?将来是怎样,我老婆子是看不着了,只盼你能稳稳当当地走好你以后的路。”
“曾祖母莫要说这样的话。”
“就是,少君年纪小,主人怎能当着少君的面说这种话,主人身体康健,这娇兰起死回生更是吉兆,太后长命百岁,便是我等的福分。”
老太后笑着摆摆手,“好了,不说了。”
秦栘在华阳宫陪曾祖母一直聊到夜深,出来经过花园小径,没想到却看见公子高与公子将闾两个小鬼。
“松手——我先看见的!”
“你赖皮!明明是我先看见的!”
“大兄说了,你是兄长,兄长要让着弟弟!”
“屁!大兄明明说弟弟要尊敬兄长!”
“我就要!”
“我也要!”
“你给我!”
“就不给你!”
秦栘走近才看清楚,两个小东西在树丛里争抢一个布娃娃,两人一人抓了一半,哪个也不肯放手。
不等他上去劝阻,只听“撕拉”一声,两人一左一右同时摔了个屁股墩儿,娃娃扯得稀烂。
他气极地上去揪起两个小鬼头,“大晚上不回宫睡觉,干什么呢!”
将闾提着手里的战利品,一看已经破得不成样子,顿时嫌弃地丢开了。
公子高本来也不是诚心想要,只是觉得跟人抢的时候特别好玩,见将闾扔了,他也将那半个娃娃给扔了。
秦栘跑上去把东西捡回来,“这谁的?”
将闾不撒谎,“我和高在那边花丛里看见的,不知是谁的。”
“不知是谁的,你们就擅自拿走,还弄成这个样子?”
公子高不以为然,“大兄为何要生气,我们是秦国公子,宫里的东西不都是我们的吗?”
秦栘变了脸,“谁跟你这么说的?”
公子高见大兄脸色不对,一时不敢吭声,上月那个会编草蚱蜢的内侍在漓泉宫跟他说的,宫人都称赞他会说话,讲得好。
秦栘今天太累了,不想跟两个小鬼讲大道理,“我只说一遍,你们两个记好了,以后不许擅自拿别人的东西,捡到的东西也要归还给主人,下次再被我知道,我可要揍你们俩的屁股了!”
将闾一向听话,“大兄我记住了。”
公子高撅着嘴,“又没有主人。”
“还犟嘴?”
“好嘛,大兄我知道了。”
“快回去睡觉,明天再跟你们俩算账。”
小崽子被宫人领走,秦栘拿着破烂的娃娃走出花园。
花园外的大汗淋漓跑回来寻找失物的少年远远望见,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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