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今日心情不错,魏缭总算上朝了,尽管这家伙在朝会上擤了一早上鼻涕,看来前些日子不是称病,是真病了。
人来了,也上道了,整个朝会都没用他原先总挂在嘴边那些,诸如“嘁”“切”“嗤”“吁”之类,阴阳怪调的语气词,听朝议时,翻的白眼少了,与人辩驳时,也没像以往那般,动不动就人身攻击,今天一个早上似乎只骂了内史腾,说他是头只知憨叫的蠢驴。
秦王的总结是,国尉带病上朝,或许精力不济吧。
嬴扶苏立了一功,所以秦王虽然恨得牙痒,但还是忍着没有动手揍他。
“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
他知道书房外,竖子正读的是春秋左氏传里其中一篇。说郑武公的妻子武姜,不喜长子庄公,偏爱小儿子共叔段。武公在世时,就多次请求丈夫立小儿子为世子,庄公即位以后,又帮着小儿子造反夺位。庄公怨恨母亲,便把武姜安置在城颖,还发誓说,不到黄泉,永不相见。
但这个庄公,也是个没出息的,不久又后悔了。
大臣颖考叔知道了这件事,趁着向庄公进贡,受赐饭食之时,装模作样演了一出戏,席上只吃豆谷,留下肉食。
庄公不解,问他原因,这人便讲,家中母亲还没吃过国君赏赐的肉羹,要带回去给她尝尝。
“尔有母遗,惟我独无!”
秦王的脸更黑了,臭小子生怕他听不见,嗓门大得出奇。
是了,庄公听完颖考叔所说,当即感慨,你有母亲记挂,唯独我没有。
颖考叔有备而来,出了个更馊的主意,叫庄公挖一条地道,挖出泉水,即是黄泉,好个自欺欺人。
谁知庄公竟真的挖了一条地道,在地道中与母亲武姜相见,脑子有坑吧!
“大秦锐士何在。”
黑衣锐士应声现身,“君上。”
“有蝇,撵一下。”
二人面面相觑,又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
书房外,秦栘正以海浪一般丰沛的情感,深情朗读那篇《郑伯克段于鄢》,茫茫书海中遇到一篇高中学过的课文,他乡遇故知,好亲切呀。
更奇的是,除了课文节选的那部分,他发现这篇后面居然还有一段,讲庄公和妈妈的故事,看看人家庄公这朵小白花多会来事儿。
妈妈爱弟弟,那就帮着妈妈宠坏他,不动声色等着他翘尾巴,到他开始干坏事,全世界都讨厌他,再毫不留情一棒子打下去。
于是乎,弟弟成为过街老鼠,庄公坐稳了国君的位子,还独占了亲爱的妈妈,大臣拥护他,国人怜惜他,好一朵机智过人的小白花。
秦栘灵机一动,想念给爸爸听听,让爸爸也学学人家庄公,“不下黄泉,永不相见”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最后不还是曲线救国了么?
恰巧便宜爹今天似乎心情还不错,但保险起见,为防挨打,他还是溜到书房外面才敢念。
正读到动情处,他忽然被两个黑鹰锐士叉了出去。
“你们干嘛!”秦太子惊问。
两人却看也没看他,只望着彼此,“今日的蝇好大声。”
“撵走了么?”
“未瞧见,不知。”
“那再撵一撵吧。”
于是秦太子莫名其妙被两个大个子叉得更远了,他这才刚开始酝酿,还没进入正题呢!
他想问问秦王爹,最近能不能让他再去看看太后,顺便带申生回趟家,便宜爹不想妈,但有人想啊。
秦太子看着堵在面前的两个黑脸大个子,二人面无表情地对着空气,你挥一下手,他摇一下臂。
秦栘仰着脑袋看了半天,这啥呀,大秦锐士新学的左右互搏术吗?
“嘿,你俩让让。”面前一条狭窄的过道,两人并肩一站就挤满了,根本过不去,他还有事要跟秦王说呢。
二人听完他的话却根本没看他,左边那个对右边说,“蝇去了么?”
右边那个有些苦恼,“似还没有。”
于是二人便又开始原地左右互搏,过了好一会儿,秦栘才从两人拙劣的无道具表演中看出点意思。
他放下书简,郁闷地瞧了眼被两人堵得严严实实的过道,“所以……那只蝇是我吗?”
二人目不斜视,像是听见他说的,又像是没听见,左边那个又问,“蝇去了么?”
右边那个绷着脸,不吭声。
秦栘也猜到,秦王可能在书房听到他读庄公与武姜,不想让他提太后的事,他烦恼地转过身,正要走开,忽闻右边那个刚刚没吭声的黑衣锐士高兴地说了一句,“将去了。”
秦栘脚下一个趔趄,回头佩服地看了二人一眼,知趣地“飞”走了。
他前些天是急着想让赵太后回来,但眼下伐楚在即,的确不是最好的时机,所以他只是想跟爹请示一下出趟门,到底是有多心虚,话都不让说!
秦栘搓着手走出章台,说他是苍蝇,过分。
经过花园,他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花圃前一闪而过,有点像魏缭,提着剑在后面撵他那个……好像是景卬他爹景腾啊,两人身后还跟着一大批看热闹的朝官,什么情况?
他快步走过去,正听见花圃这头,魏缭死性不改,那张毒嘴见人就怼,“我说错了么,你就是一头蠢驴!”
花圃那头,好好一老爷们儿让他气得哇哇大哭,“魏缭辱我!魏缭辱我!魏缭辱我!”
好委屈啊,秦栘心头一颤,大好儿郎怎么就哭成这样了呢!
景腾正年轻,还不到三十岁,是同辈之中佼佼者,不久前君王亲自提拔,正式任命他为咸阳内史,正是意气风发,急于建功立业之时。
周围看热闹的朝官,有人聚在一起窃笑,有人在旁一脸焦愁,试图劝止,还有人看得起劲儿,巴不得打起来才好。
国尉呵呵笑,“你敢在秦宫杀我?”
“士可杀,不可辱,我今日便跟你同归于尽!”
“如此胸怀,还想领兵?说你好处,欣然领受,说你坏处,竟成折辱,当真好笑。”
景腾说不过他,提剑杀来,魏缭拔腿就跑,花园乱成一团,围观唏嘘不绝。
桓齮寻机扑上去,一把拖住景腾,“冷静些,秦宫之内岂容放肆!”
景腾拼着一股子莽劲儿,奋力挣扎,“我对大秦一片赤心,他竟这般辱我!”
魏缭见他给人拦住,也停下来整理衣袍,理罢斜斜撩了对方一眼,“想好没有,还杀是不杀,不杀我可走了。”
“你!”景腾推开拦在身前的同僚,又怒不可遏地提着剑赶了上去。
秦王闻讯已经过来了,年轻的君王望着花园里人仰马翻的场面,脸色要多难看又多难看,胸中无名怒火一下子就蹿了起来。
只言片语竟激得他冲动至此,前世持重冷静的内史腾可不是这般模样。
秦王记得清清楚楚,原本是灭韩以后,凭着取国之功,他才把景腾放在咸阳内史的位子上,这小子在任上做得可圈可点,一直没有令他失望,所以现在缺乏历练,过早提拔,反而弄巧成拙了吗?
秦王越想越失望,越想越恼恨,那便让他砍了魏缭吧,惯爱胡言乱语,早就该割了他的舌头。
入秦三年,消极懈怠还借口一堆,国中将领个个对他都有微词,他为此人花费的耐心已经够多了。
至于景腾,砍了魏缭若是没胆量自尽,既然目下还不堪大用,就让他滚去北疆,有命回来再行任用,没有,那便罢了。
总是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考验他的耐性,可惜很不巧,他没有那么多耐性,少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他照样能完成秦国的统一大业。
魏乙看着君王阴云密布的脸色,不觉捏了一把汗,“君……君上,老奴过去劝劝吧!”
“不必劝。”
“那……这……”
君王唇边挂着冷笑,眼底杀气氤氲,“不是要同归于尽么,好得很,省了寡人的麻烦。”
魏缭望见秦王便不闹了,不是他怕了秦君,是他那双眼又在秦君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虎狼之相,并且是已经张开獠牙,正预备吃人的凶虎恶狼。
他面上有一瞬间的恍惚,正所谓“上善若水”,一定是小太子的神相太会唬人,这才总让他不由自主地忘了两父子纵相貌无差,骨子里却是天与地般截然不同的。
他就知道,昨日那番话,定不会是秦王之意。
原本喧嚷的园庭变得鸦雀无声,在旁看热闹的朝臣也都望见了不远处冷眼旁观的君王。
桓齮心中十分不安,他早年在宫中做过郎官,最是清楚,这是君上要杀人的前兆。
景腾气喘如牛,掌中秦剑举过头顶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也不经意间瞥见了君王盛怒的脸,便是这一瞬间的分神,回笼的理智压倒了奔腾的意气。
他呼吸一窒,心中大恐,方才视死如归的决心早已不知去向,一时间只觉两腿发软,胸如鼓擂,身上冷得如坠冰窟。
更糟糕的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看他将要如何收场。
砍了魏缭,他便出了这口气,却也要因一时意气,抛却妻儿,抛却平生志向。
可此时若然收手,他便立刻沦为国中的笑柄,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再面对同僚!
年轻的内史脸上热汗变成冷汗,头顶执剑的双手也在微微颤抖。不能迟疑,迟疑世人便皆知他懦弱,更不能退缩,退缩秦国将再无他立身之地,必须砍了魏缭!
正当他手中那把剑要对着面前人砍下去的时候,树上突然掉下一个巨大的马蜂窝,在庭中的空地上摔得稀巴烂,顷刻间蜂巢里成群结队飞出黑压压一大片马蜂。
景腾离得近,马蜂前后夹击,先将他蛰了个正着,魏缭见势不妙,一脚踢开跟前摔烂的蜂巢,捂住头脸,拔腿就跑。
“快跑啊——蜂来了!”
“好多蜂子!”
“快往那边跑!”
“哎哟,娘哎,蛰着我了!”
马蜂黑雾一般罩了半个园子,到处都是让人心惊肉跳的蜂鸣声。
园圃之中乱成一团,在场的宫女,侍人,连带一旁逗留的朝官纷纷惊叫着蒙住头脸,四处奔逃,你追我赶撞倒一片。
魏乙眼望着一只雄壮的马蜂竟朝着这边飞过来了,连忙惊叫着挡住身后的君王,“君上快走!蜂子来了!护驾!快护驾!”
秦王也变了脸色,在侍人的簇拥与包围下连连后退,避入殿中时,他忍不住朝树上多看了一眼,枝叶掩映下,撅着屁股蹲在树杈子上的不是扶苏又是何人!
竖子!有种他就住在树上!敢下来他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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