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某人这么不识好心,不把自己名声当回事,那我也大不可必费尽心思了。
沈负雪起身就往床边走,合着衣服倒头就睡,被子整整齐齐叠在床头,他碰也不碰,躺下后直成一块木板,看着不像睡觉,像受刑。
解昀手指一弹,将被褥隔空抖开,轻飘飘盖在沈负雪身上,四角还掖得刚刚好,不会让寒气透进去。
在金满楼里拍卖时,解昀察觉沈负雪情绪不对抓住他手腕,触手只觉得冰凉一片,恐怕又是因为修炼出岔的后遗症,他如今体质畏寒,不再是当年那个大冬天也能舞出一身汗的小火炉了。
被子盖上后,木板人沈负雪依旧僵持了半晌不动,良久后,才蜷了蜷身子,往被窝里缩了缩。
解昀静静看着他每一个小动作,眼神是自己都不知道的柔和。
屋内有棋盘,解昀坐在棋盘边与自己手谈,闲敲棋子落灯花,但解昀下棋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窗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沈负雪在雨声中酣眠。
……解昀非要说他们这么睡过,也不是不对,当然,这里的睡不含风月,只是单纯睡觉。
十七的沈负雪中恶咒那回,解昀躺在他身边守了整晚,但在此之前更早时候,他们也有过同塌而眠。
还不止一回。
第一次同塌是沈负雪主动请缨,睡在解昀房里。
起因是某个晚上,十五岁的沈负雪若有所悟,修炼至深夜,睡觉的时间点已过,但他精神百倍好到不行,趁着兴奋劲儿干脆翻上屋顶,准备再领略一下天宽地阔,锤炼下心性。
结果他从屋顶望出去,就发现了同样半夜不睡觉的解昀。
先前说过,不盈阁五人寝屋挨得近,以沈负雪住处为中心,往上是花含玉,左右是萧子乐和柳非,往下是解昀,每人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修行练剑什么的都很方便。
只见解昀坐在院中一块大石上,闭着眼一动不动,似是在打坐。
当时的小沈逸还乐呵,解昀也领悟到什么精进了修行吗,那他们俩还挺心有灵犀啊。
沈逸在屋顶看了会儿星星,劲头消下去后,打了个呵欠回屋睡了,没睡多久,太阳刚冒了个头把天边染了鱼鳞光,他就醒了,难得起了个大早。
沈负雪神清气爽,跳上树梢想欣赏日出,这一望却给他愣住了。
解昀仍旧坐在那块大石上,维持着昨晚的姿势,一动不动。
晨曦的霜露在他肩膀和睫羽上盖了薄薄一层,已化成小水珠,解昀眼睫轻颤,晶莹的霜露便扑簌簌落下,柔光碎成珠。
沈逸看得呆愣半晌。
——哇,这是领悟到什么了,入定这么深。
……还有,晨曦微光中一玄衣清隽的少年,还怪好看的。
沈逸觉得心口好像快了两分,有点莫名其妙的鼓动,他不明白这份悸动原因,少年人的思绪已经下意识逃窜掩饰,他边忍不住朝解昀脸上看,边给自己找理由:嗯,虽然好看,但还是不如我!所以我再看一眼,确定哪里不如我。
解昀闭上眼睛比平时少了几分冷意,多了几分宁和,好看的,哦当然,还是不如我!我就再看一眼……只看一眼了,真的!
沈逸在脑海里自己跟自己打嘴仗,美滋滋看了一眼又一眼,直到解昀眼睫再颤,身形也动了动,显然已经从入定中醒来。
当解昀睁开双眼时,沈逸不知为什么,倏地跳下树梢,没让解昀发现有人在看他。
沈逸先是不好意思揉了揉脸,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逃了,以他的性子不该隔着树梢朝解昀挥手打个招呼吗?
他没镜子,所以看不到自己此时脸蛋和耳垂有些泛红。
结果就是他白天魂不守舍,不敢去看解昀,脑子里又想着他,导致走神,被先生罚了两百次挥剑和三遍抄书。
可喜可贺,今晚又得熬夜。
沈逸在灯下奋笔疾书,但脑子里时不时还会冒出解昀在晨光中睁眼的模样,一滴墨晕开在纸页上,沈逸悲催地想,完了,他心神出了问题,不会是修炼太快起了反效果吧?
他闷闷抄完剩下的书,抬头望向窗外,鬼使神差的,再度翻上屋顶,朝解昀院子里望去。
他本没觉得能看到解昀,但意外的,解昀居然又在那块石头上。
沈逸愣了愣:嗯?
解昀这次领悟的东西多到这种地步?
抱着求知的态度,接下来第二天、第三天,沈逸都坚持不懈爬起来,发现解昀夜夜如此。
但白日里碰上,却没发现解昀修为气息有多么惊人的变化。
很显然,这不对劲。
对小伙伴的担忧盖过了心里那点胡思乱想,沈逸忧心忡忡,结果反倒是白天看不出任何异常的解昀反过来关心他,问他怎么了。
怎么了,这话该问你才对,沈逸心想,但说不出口。
毕竟很难解释他连接几晚大半夜爬起来遥望人家院子的行为,听起来就好奇怪,他自己都觉得不正常。
一旦他沉下心来调查,从蛛丝马迹出发,很快确认解昀心绪真的不对劲,这两年在书院里,解昀从小冰块变成了小木头,木头还能长点枝丫树叶,总之鲜活不少,这几日解昀极力掩藏,要不是沈逸在晚上发现端倪,白日里大伙儿聚在一起,他也可能会被瞒过去。
能是什么事呢?解昀身边的事就那么些……啊,沈逸想到什么,跑到藏书阁一翻,看到这样一个日子。
解氏举族平定十恶渊,全族只余一人生还的日子。
就是最近了。
一族的壮举,血雨腥风与英雄泪,只化成几行文字,穿过岁月躺在书本上,其中的悲壮与苦痛,旁人从墨迹中再怎么深刻体会,也不过十之一二,只有亲历者才会留下永远无法痊愈的伤疤,碰一碰,便痛彻心扉。
解昀就是在此战后拜入云中渡,并修了无情道。
沈逸的手摩挲过这几行字,心口泛起酸疼,往年没见解昀如此……不,不对,若不是这次他在夜里撞见,或许仍旧看不破的。
修无情道的人,可真能忍啊。
沈逸阖上书本,静静放了回去。
当晚,解昀房门就被敲响了。
解昀看着门口抱着枕头的沈逸,疑惑不解。
“我最近总是睡不好,心不静。”沈逸冲他笑,“大家都说在你身边能静心嘛,好哥哥,收留我一下?”
不盈阁的人一致赞同解昀本人有奇效,在他身边总容易静心,尽管解昀说那只是你们错觉,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四票赞同,敲定了他的静心体质。
解昀眼神中闪过一抹犹豫,沈逸也不催,就笑着等。
最终解昀没让他等多久,放他进了门。
沈逸自带枕头,在解昀的床榻里侧老老实实躺好,解昀熄了灯,在外侧睡下。
不久后,解昀察觉沈逸气息和缓均匀,应是睡着了,他又等了等,而后动了动手脚,准备悄悄下床出去。
无情道只是抑制,不是绝情,每年到这个时候,他心绪起伏最大,哪怕运转心法压制,也实在难以入眠。
族人的希冀、他们的转身一去莫回首,娘亲流着泪,却笑着将他推开;父亲抚摸他的头,低声说对不起,从此留你一人在世间……
桩桩件件,不敢或忘。
解昀打算等沈逸睡熟自己就去静坐,只是他刚一动,沈逸就在黑暗里出声:“解昀。”
解昀停住:“……怎么还没睡着?”
沈逸闷笑一声,反问:“你不也是?”
解昀无奈。
沈逸笑着,窸窸窣窣抱着被子挪动,朝他凑近了些:“其实我这两天心情不好。”
解昀:“怎么了?”
沈逸:“总有这种时候嘛,不一定非有个理由。”
那倒也是,解昀说:“只是在你身上可太少见了。”
“我知道,”沈逸眉眼弯弯,大言不惭,“不盈阁的花都是我笑出来的,没我不行。”
沈逸翻身平躺,在黑夜里借着月光看向房梁:“我难过的时候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唔,你知道我无父无母吧,小时候也有碎嘴的拿这事儿笑话我。”
解昀原本朝着房顶的脸侧过来:“碎嘴的都是谁?”
听他语气如此认真,沈逸暖得笑了笑:“要么被我使了绊子,要么被我揍过,大人小孩儿都有,唉我也不是全部记得住,人生在世,总得多想点开心事,谁有空在他们身上费功夫。”
解昀想,还真是符合沈逸性格。
“可我并不是完全没有难过,那时候年纪小,也会难受,看着别人父母,也会羡慕。”沈逸干脆双手交叉垫在脑下,懒洋洋道,“但是后来,我看看身边对我好的师父师兄,渐渐就不难受了,我也有家人,我其实很幸运了。”
“还有殷放那小子,虽然脾气偶尔是臭了点,但小时候还帮我一起揍过那些乱说话的,也是我好兄弟。”
沈逸眨眨眼,转头看向解昀:“到了书院,又多了你们。”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明明沈逸声音很轻,解昀却觉得耳中回响很大,但奇异的,并不难受。
“有些伤心事,我也说不出口啦,但只要我还想继续在世上往前走,就会抓住我目前有的、珍贵的东西。”
沈逸说:“我有珍物,风雪不催。”
解昀喉头动了动,随后极轻的,低低的,笑了一声。
沈逸立刻发现宝藏似地凑上来:“哎哎你是不是笑了,笑什么?我都好久没见你笑了,都说了你笑起来很好看,错过可太亏了!”
解昀出口时话语里还带着笑因的余韵:“无事。”
明明是沈逸睡不着来找自己陪的,反倒是自己被他安慰了。
珍物……是啊,与族人和爹娘的回忆,他们对自己的寄托,都无比珍贵。
解昀眼神柔和下来,他伸手,环过沈逸的背,轻轻拍了拍:“那么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沈逸听到解昀放松的口吻,知道他情绪肯定缓和了,松口气,勾勾嘴角:“嗯。”
“那睡吧,我在呢。”
沈逸就这么往解昀房间跑了三四天,看着解昀周身气息松快起来,知道自己这招没走错。
且打那之后,他越来越明显察觉到,跟解昀在一起时,和与其他人在一起时的感觉都不同,无论是萧子乐花含玉柳非,还是殷放,都和解昀不一样。
解昀是特殊的。
但当时的沈逸并不能好好理解这份特殊。
直到下一年的烟城花灯节,少年人们又拔苗长高一截,沈逸和伙伴们穿梭在热热闹闹人潮中,他提着灯想,还有一个月就是十七的生辰,到时候一定要师父给自己取“红尘”作字。
大伙儿在花灯节上尽情游玩,沈逸被柳非单独叫到一边,柳非往他手里塞了盏灯。
灯上绘着比翼鸟,成双入对。
沈逸手里已经有一盏桃花灯了,是解昀给他挑的,被塞了比翼灯,沈逸不解地看向柳非。
柳非笑眯眯:“去送给解昀吧。”
沈逸:“我刚才看中一盏麒麟祥瑞的灯,准备送那个给他。”
“你也是,解昀也是,桃花灯麒麟灯什么时候不能送呢,花灯节就该送比翼、连理或者鸳鸯灯之类的呀。”柳非语重心长,“解昀修无情道,可能迟钝些,但我看也不是不开窍……”
“等、等等!”沈逸终于明白过来他说的什么意思,花灯节赠比翼连理,那不就是——!
沈逸脸瞬间通红,话都说不清了:“二哥你说什么呢,我、我跟他、”
“怎么?”柳非见他的模样,忍俊不禁,“还是我猜错了,难道你们不是互相倾慕?”
——轰!
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沈负雪在雷声中骤然惊醒,倏地睁眼。
鬼市的天空被惊雷撕裂,豆大的雨滴瓢泼砸下,砸湿黑石黑瓦,将整个鬼市拉入疾风骤雨中。
柳非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中抬头,他身上的伤口居然已经全部恢复如初,一点疤痕都没留下。
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没有什么特别布置,唯有墙边排着一列列白纸灯笼,诡异地引人注目。
柳非拿过灯笼,提起笔墨,在纸面上描绘。
先勾一支桃花,再画一只麒麟,后添一朵芙蓉,还有一只狮子。
最后,是一株柳树。
他竟还是个丹青妙手,画得惟妙惟肖,只是最后画柳树时,手突然一抖,墨滴甩落,断了的柳树,再接也不好看了。
柳非盯着毁掉的画看了半晌,放下笔,将灯笼烧了。
屋子里灯笼烧得安静,他静静再提起一盏灯笼,继续画,还是从桃花麒麟,画到柳树。
柳树总是画不好。
所以画一个,烧一个。
待窗外雨点砸下,来势凶猛,要砸碎一切,吞噬一切。
柳非麻木地放下未画完的灯笼。
下雨了,他该去完成主子吩咐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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