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修)
◎道宗是我回不去的山门,谢氏是我归不了的故乡◎
听到这声“欢迎回家”,洛婉清便是一愣。
等谢恒走出马车,她才有些恍惚意识到,方才他说了什么。
他说欢迎回家。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家”这个字,她就感觉有种酸涩涌到喉间。
她的家其实早就没了。
洛家府邸在李归玉手里,她爹被李归玉逼死,她的家人也不知道在哪里,而她叫柳惜娘。
柳惜娘无根无依,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只是为报仇而来的亡魂。
张九然叫柳惜娘时,如此活着。
她如今是柳惜娘……
可她遇到崔观澜,她竟也有了家。
洛婉清一瞬觉得眼涩,又觉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她逼着自己将情绪压下去,先去吩咐车夫换一辆马车在巷子门口等他们,随后便从桌上拿了小瓶,确认这是迷药的解药之后,上前给张逸然青绿个人嗅了一道。
张逸然迷迷糊糊醒来,不由得道:“我……我怎么又睡过去了?”
“不是睡了。”
青绿抬手捂着额头起身,抬眼看向洛婉清:“谢司主为何用迷药?”
“有些话不方便当着你们面说,我先把纪青送进监察司,然后你们下车,换一辆马车出行。”
洛婉清简单解释,青绿和张逸然识趣没有多问,洛婉清扛着纪青下车,从后门跃入监察司,快速来到白虎司后,直接翻到白离办公的地方。
这个时辰,白离一般都在白虎司二楼办公,洛婉清一进去,就见到了人,白离有些诧异,就见洛婉清将纪青放下,随后道:“师父,这个人是我下个案子很重要的人,劳烦您看管一下。”
白离看了一眼地上的人,点点头,随后看向洛婉清:“你什么时候来的?那你现下要……”
“我还有些事,改日再和师父闲聊。”
洛婉清说着,和白离道谢,便翻了出去,回到马车上,将张逸然和青绿带下马车,快速走到巷道路口,登上了换过的马车,便前往张府。
洛婉清在马车上和张逸然简单说了安排,纪青放在监察司,由她从监察司走立案管这个案子,她立案之前张逸然或许会被盯上,她先和青绿照看张逸然,等监察司的人过来,她再回去。
吩咐完这些,他们也差不多到了张府,洛婉清让青绿先排查周边,确认安全后,才带着张逸然下了马车。
三人一起进了张府,张逸然同他母亲说清楚了三人来意,赵姨便将几人安置下来。
洛婉清简单洗漱休息了一下,等到晚上起来时,天已经黑了,她和张家人吃了顿晚饭,回到屋正准备打坐时,外面突然传来窸窣之声,洛婉清尚未反应,就听青绿厉喝:“谁?!”
“我,我们。”
方直方圆方顺三人的声音一起响起来,方圆激动道:“姑娘,别动手,柳司使在吗?”
洛婉清听到这话,立刻起身,走出去门去,便见方家三兄弟亮了眼睛,高兴道:“柳司使!”
“三位安好?”
洛婉清笑着拱手,青绿见两方认识,这才收剑,方家三兄弟激动上前来,方圆上下打量着道:“几个月不见,柳司使看上去果然更厉害!”
“你的眼睛是尺?”方直瞟他一眼,随后道,“还不是听了外面的消息。听说柳司使打败了姬蕊芳?”
方直看向洛婉清,洛婉清颇有些不好意思,绕开话题道:“你们是来接班的?”
“不错。”
方顺接话,笑眯眯看向走出来的张逸然,颔首点头道:“也算是熟人了,张大人。”
张逸然对他们三人有印象,赶忙行礼。
一行人寒暄一番后,洛婉清便听方顺道:“监察司的马车在外面,说是来接司使的,柳司使若是有事,可先行离开,这里放心交给我们。”
听到“马车”二字,洛婉清心上一跳,便知是谢恒安排,她压住心中那点期待,取了披风披上,同众人告别,走出门去,只是出门之时,脚步又不由得变得轻盈几分。
一出门,她便看见不远处停着的马车,马车素雅但雕花格外精致,一株白梅挂在车上,洛婉清一眼便认出这是谢恒的风格,上前同车夫确认了身份后,洛婉清便上了马车,车内空无一人,只有谢恒早已准备好的点心和茶水,还有几本打发时间的杂书。
洛婉清刚坐下,简单看了看周边,就感觉马车动了起来,不需要她说话,车夫似乎便已经知道地点。
这种感觉让洛婉清有些新奇,她看了看桌上点心,捻了桌上一块枣糕放进嘴里。
这份枣糕不算甜而不腻,带着枣的清香,洛婉清不觉多吃了两块。
吃着糕点,喝着茶,洛婉清随后打开杂书,便发现这些“杂书”都是各家秘闻,这终于让她感觉自己又回到司使身份上几分,她对这些消息的确感兴趣,便一路看着消息,吃着糕点打发时间,没一会儿就听车夫道:“姑娘,到了。”
洛婉清应声道谢,从马车里出来,这才发现他们到了东都郊外山上,面前一座极大的庄院,牌匾没有姓氏,只挂了“梅园”二字。
门口早早有侍女站好,洛婉清一下来,侍女们便迎上来,一个侍女上前来给她端水净手,另一个侍女给她递了手炉,有一个侍女为她换了件披风之后,一旁提灯的侍女才终于出声,恭敬道:“姑娘请。”
这些侍女动作极为利索,明显是出自名门的侍从,领着洛婉清进屋的过程安安静静,有条不紊,洛婉清由他们领着走进内院,她们将她带进一个房间,先是侍奉她沐浴,随后拿了衣衫给她换上打扮后,才终于领着她往院子深处走去。
他们给她穿了一身素白雪衫,雪衫上是金丝绣的卷云纹路,外面披了狐裘,金色发簪挽上她的头发,点缀一身雪色,看上去颇为贵气。
洛婉清跟着他们走到后院,才发现后院是一片梅林,白色梅花开得正好,梅林前方立着一座小屋,谢恒正坐在长廊上编织着什么。
他穿得衣服和她极为相似,白衣金纹,连纹路都是相同,只是款式有男女的区别,但大约都是出自同一款布料。
看到谢恒,一行人上前行礼:“公子。”
谢恒闻言,抬眸看过来,目光在洛婉清面上扫过,随后点头道:“先下去吧。”
旁人行礼退下,洛婉清解开狐裘挂在廊上,走到谢恒身边。
谢恒身前正在煮酒,酒香弥漫,洛婉清坐到酒炉对面,好奇道:“公子在编什么?”
“既然想知道,何不过来看看呢?”
谢恒低头继续编着东西,却是不动。
洛婉清想了想,便知他的意思,绕步坐到他身后,侧身观察着他手中东西:“公子,可以说了吗?”
谢恒不动,亦不出声,洛婉清思考片刻后,试探着倾身上前,将下巴放在谢恒肩头,小声再唤了一声:“公子?”
“是灯笼。”
谢恒终于开口,眼底隐约有了几分笑意,洛婉清便知自己是猜对,听他耐心解释道:“钦天监说今夜有雪,等会儿我带你去赏梅,想做一盏灯照路。”
“灯笼不是有现成的吗?”洛婉清奇怪,“为何要自己做?”
“因为我娘说,照路的灯,得自己做,才看得清楚。”谢恒说着,眼里带了些怀念,“以前每一年新年,我娘都会带着家里人一起,每人做一盏灯。”
“可现在不是新年。”洛婉清听得疑惑,“公子为何要做灯?”
谢恒闻言,转眸看了她一眼。
她离他很近,咫尺的距离,一双眼清润灵动,好像山林间他见过的野鹿。
谢恒想了想,抬手将洛婉清揽到怀中,让她靠着自己腿躺下。
洛婉清仰头靠躺在他身上,他衣袖宽大,盖在她身上,遮挡着寒风。
他编织着灯笼,轻声道:“时间从来是人为的刻度,若没有人规定,你又焉知今夕何夕?”
“所以呢?”洛婉清抬手把弄他胸口坠挂的流苏,谢恒眼眸微垂,看向怀中女子,不由得笑起来,“你在时,才是我的新年。”
洛婉清闻言愣住,谢恒看她表情,轻笑一声,抬头继续编织手中的灯笼。
洛婉清躺在他怀里,好久才慢慢反应过来,她压着心跳,仰头看着上方人,故作淡定道:“若我在才是新年,那今年公子新年怎么过的?”
“白日行公务,睡前给你写信,与寻常日没有两样。”
“没有……”
洛婉清迟疑着,一时不知当不当说,将目光放在谢恒胸口流苏上,把玩着道:“没有去看看……”
“没有。”
谢恒已经猜到她想说什么,他不是没有家人,新年不该自己一个人。
他平静解释着:“我去看他,于我于他,都不是好事。”
洛婉清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后,她才道:“那您不会想他吗?”
谢恒编织着灯笼的动作顿了顿,过了好久,他才道:“当年他其实给过我选择,回道宗修养,从此不过问朝堂之事,那谢家会力保我。但我选择了第二条,从那天起,我就不是他儿子,也再不能进谢家家门。”
谢恒说着,从旁边取了已经绘制好的灯笼纸,将灯笼纸糊到灯笼框架上,而后他从一旁取了一根蜡烛,放进灯笼里,将蜡烛点燃之后,灯笼亮了起来。
谢恒将灯笼提远,洛婉清侧眸看去,跟着他一起观赏这灯笼。
灯笼在风里慢慢转动,映照着上面绘制的山水墨画,然而洛婉清看着看着,便发现那水墨画并不是山水,而是一个女子的面容。
这个女子洛婉清很熟悉,她不由得将目光转眸看向这个想尽办法将她面容画出来的青年。
他的五官一贯是冷的,积霜覆雪,但颜色分明,便显得有些艳丽,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美,锋芒毕露,让人不敢亲近。
此刻在昏黄的灯火下,他的五官被笼罩一层暖色,周边夜冷风寒,独他一身暖色,于是这种温柔明亮显得格外独特,仿佛仅属于她一人。
洛婉清注视着他,谢恒却看着灯笼,轻声道:“道宗是我回不去的山门,谢氏是我归不了的故乡。惜娘……”
谢恒唤出她的名字,却没说话,只静静看着暗夜中的远方。
洛婉清等着他开口,但等了许久,却也只见他回过头来,朝她笑了笑:“下雪了。”
第142章
◎小姐,许久不见◎
(上章修过,建议上章重看)
洛婉清闻言转眸,便见外面真的下起雪来。
起初是雪粒,没一会儿便下起鹅毛大雪。
两人一坐一躺在长廊上,看了一会儿雪后,谢恒拍了拍她的肩,提醒道:“酒温好了,喝酒吧。”
洛婉清这才反应过来,起身看谢恒她斟酒。
谢恒递到她面前,坐到她身侧,洛婉清接酒直接抿了一口。
酒带了梅花香气,有些香甜,但明显极为烈性。
如今洛婉清也是识酒的人,不由得道:“公子怎会给我这样烈的酒?”
“烈酒暖身,稍后我们要去林中。”谢恒解释,随后又看向她,玩笑道,“而且,如今若是不给你烈酒,对于你而言,和喝甜水有什么区别?”
洛婉清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谢恒转过头去,抿着酒提醒:“以后少同司内司使喝酒,尤其是方家那三个,他们喝酒没数,伤身。”
“知道了。”洛婉清也知方家那三兄弟喝起酒来根本不记得自己醒什么,解释道,“我也是人情往来才去的。”
谢恒瞥她一眼,倒也没揭穿她。
两人喝了会儿酒,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洛婉清看着雪景,不由得道:“这样的大林子,都是公子的吗?”
“嗯。”谢恒应声,语气淡淡,“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洛婉清听着,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想说点什么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片刻后,谢恒才转头看她,好奇道:“我这般可怜,你怎么不安慰安慰我?”
洛婉清沉默片刻,实话实说:“我在想词儿。”
谢恒被她逗笑,低头喝酒压下自己笑意。
“公子笑什么?”
洛婉清见他笑意,有些疑惑,谢恒抿着唇,只道:“笑我家惜娘可爱。”
“公子是觉得我愚钝吧?”洛婉清挑眉。
谢恒想了想,点头道:“的确愚钝。”
说着,谢恒饮了口酒:“连情郎生气都看不出来。”
洛婉清闻言一顿,犹豫片刻后,她主动伸手,挽住谢恒的手臂。
谢恒喝酒的动作微顿,转眸看去,就见洛婉清笑意盈盈道:“那,情郎还生气吗?”
谢恒没说话,他端着酒杯,静静看着她的眼睛。
谢恒的眼睛通透清明,仿佛看透世事,然而你若看他,却又觉深沉似海。
洛婉清被他看得疑惑,正要询问,就见他凑上前几分,轻声道:“抛下我两个月,想我吗?”
他靠得太近,饶是已经极为熟悉彼此,洛婉清却还是有些脸热,下意识想退,但又不想露怯,只逼着自己停在原地,眨了眨眼道:“有时想。”
“有时,是多少时辰?”
谢恒追问,洛婉清一时答不上来,她开始认真计算着时间,谢恒见状,轻笑一声。
他忍不住在她唇上啄了啄,随后直起身来,放下酒杯:“罢了,只要想过,我便原谅你罢。”
说着,他便从旁边取过一个匣子,递到洛婉清面前:“来,送你的。”
洛婉清疑惑接过匣子,不由得道:“这是什么?”
说着,洛婉清打开木匣,木匣中露出一张写着“洛婉清”名字的地契,她不由得一愣神。
“这座宅子的梅花养了许多年,要是没有人养,我觉得可惜。”谢恒语气温和,他看着外面纷飞的大雪,温和道,“这是我从小到大每一年过年的地方,于我心里,这是我的家。”
“那公子还……”
“我望它也成为惜娘的家。”
谢恒认真注视着她:“可以吗?”
洛婉清拿着木匣,看着上面的名字,没有出声。
谢恒见她不应,不由得疑惑:“惜娘?”
“可上面的名字,”洛婉清抬眸看向谢恒,“是洛婉清。”
洛婉清已经不在人间,这份地契不会生效。
谢恒听着,却是笑起来,他抬手温柔拂过她的头发,轻声道:“虽然我盼你当我一辈子的惜娘,可我知道,你是洛婉清,你不会当一辈子柳惜娘。”
洛婉清有些听不明白,谢恒也没解释,他转头看了一会儿雪,见雪停下来,便从旁提起自己刚做的灯笼,拉着洛婉清,起身道:“走,去看雪梅吧。”
洛婉清听着他的话,由他拉着走在雪地里。
他们走了一会儿,乌云散去,竟是有了月光。
洛婉清不由得惊讶:“出月亮了?”
“那正好。”
谢恒仰头看向树梢,笑起来:“看来上天也想让我们惜娘好好赏梅。”
洛婉清被他说笑,借着月光看枝头梅花,这一院大多是白红两色的梅花,各自种在一边,最外侧的是红梅,染了雪花冷色,看上去格外艳丽。
往里走去,便是雪梅,它堆积霜雪,几乎和白雪融为一体,在月光下泛着莹白,倒也看不出看不好看。
两人边走边聊,谢恒知道洛婉清想听什么,便同她仔细说着那些信里写不下的细枝末节。
“我带玄天盒回来,陛下极为满意,他也同我说了自己派李归玉过去同我抢玄天盒的意图,说我想用我试试李归玉的能耐,但我心中明白,如果可以,他其实希望由李归玉拿到玄天盒。”
“为什么?”洛婉清大约明白,却还是要确认。
“这么多年,他一直告诉我,是舅舅辜负他。他说当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母亲和兄长姨母突然在宫中谋逆,结果舅舅不肯听他解释,威胁君主,为一己之私叛国。但他从未告诉过我火药库之事,若我知道火药库之事,自然知道是他放纵了王家在宫中逼死我母亲。”
“所以公子没有打开玄天盒,其实陛下也松口气?”
洛婉清反应过来,谢恒点头:“是。”
“那……”洛婉清斟酌着,“李归玉没有想办法作梗吗?”
听到她提李归玉,谢恒看洛婉清一眼,这次却也没多说,只道:“李归玉自顾不暇。郑璧月死了,郑氏与他没了什么瓜葛,王韵之在江南与李归玉大打出手,王神奉对此很是不满。李归玉最能依靠的仅有陛下,近来忙着在陛下面前当孝子,在朝廷中安排他的人手,在他获得陛下信任之前,他不会多评论任何人一个字。”
“那他这些时日,应当有些成效?”
“自然,”谢恒语气冷上几分,“他那样的人,想做什么,自然会有些结果。他在朝中安排了不少人,我一时也排查不干净。而陛下那边……有这样一个能干的儿子,谁都喜欢。今日他又替陛下去巡查东都郊外军营,陛下前些时日还在同我商量,想为他扩府。”
听到这话,洛婉清皱起眉头。
上一世这个时候,李归玉应当已经和谢恒结盟,同时娶了郑璧月,获得了王郑两家的支持。
如今他和谢恒没有结盟,郑璧月死了,他和郑氏也破裂,王家又因太子被刺对他产生了怀疑,现下已经发展到想要放弃他,相比上一世,按理说,如今他的局面岌岌可危。
可他却能得到李宗的赏识,甚至想为他扩府。
大夏宫廷礼制森严,每一位皇子府邸、衣着、收入、马车……等等,都有极其严格的规定。
李归玉的府邸,原本和正常皇子没有区别,如今为他扩府,那无异是在宣告李宗心中,他或许是众多皇子中,最接近太子位的人选。
如今扩府,若后续臣子观察之后,确认李归玉没有问题,李宗或许真的会让李归玉成为太子。
能走到这一步,洛婉清到的确对这人有些佩服。
无论怎样的绝境,李归玉似乎都能走出一条路来。
她静静想着,谢恒看她一眼,漫不经心道:“惜娘近来应该还算清闲。”
洛婉清听到这话,颇有些奇怪:“公子为何这样说?”
“还有时间想闲人之事。”
洛婉清听着,反应过来,随即不免笑开:“公子说笑了,李归玉是仇家,怎能算闲人?”
“若是要想仇家,我仇家千千万万,我得日思夜想,想个不停。”谢恒放开洛婉清的手,提灯走向前方,“故而仇家于我都是闲人,赏梅之时,我断无闲心想他们。”
他说话阴阳怪气,洛婉清便知他又不高兴,提步跟上他,压着笑道:“是我不是,那我们赏梅吧。”
“惜娘不喜梅花,便不用赏。”
谢恒往梅林深处走去:“天冷夜寒,惜娘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洛婉清听着他的话,背着手站在原地不动,看着他的背影,笑着道:“我回去,公子去哪里?”
“我自有我的去处。”
“可灯被公子拿走了,我怎么回去?”
“月光引路,自是风雅。”
眼看着谢恒越走越远,洛婉清知道大约是气得厉害了,越发想笑,但也知道此时不能继续招惹,便蹲下身去,捏了一个雪球,轻轻砸了过去。
雪球“啪嗒”一下砸在谢恒身上,谢恒提灯转身:“惜娘何意?”
“公子,我是俗人,的确没办法赏这么久的梅花。”
洛婉清笑着盘着手里的雪球,征求意见道:“我们打雪仗吧?”
“打雪仗?”
谢恒有些不确定,洛婉清一瞬反应过来:“公子没打过雪仗?”
谢恒沉默片刻后,缓声道:“打过一次。”
那约等于没打过。
洛婉清不由得好奇:“公子怎会只打过一次雪仗?”
“离开谢家前,我爹觉得,谢氏少主不应如此不雅。”谢恒看向她手中雪球,“而且,我也不觉得此事有什么意思。”
“那要不要试试?”洛婉清好奇询问。
谢恒想了想,却是抬眼看她,试探着道:“若是我赢了,可有什么奖励?”
“公子想要什么奖励?”
洛婉清有些疑惑,谢恒将灯笼挂到一旁树枝上,卸下披风,从旁边捧了雪,抬头笑道:“等我赢了再说吧。”
话音刚落,谢恒手中雪球急袭而来,洛婉清看到那宛若暗器一般的雪球,慌道:“公子,不能用内力!”
“好呀。”
谢恒应下声来,抬手用袖一震,风雪扑面而来,迷惑住洛婉清眼眸,随即十几个雪球从雪沙后破帘而出,袭向洛婉清。
洛婉清呼吸一窒,腾空一翻,随便抬脚将两个雪球踢回谢恒方向后,转头就跑道:“罢了,我不打了!”
“两军交战,岂可不战而逃?”
谢恒紧追而上,一把拖回洛婉清,洛婉清翻身一脚踹向头顶梅枝,雪花砸落而下,洛婉清顺势逃出,同时抬手抓了一抔雪就砸了过去。
谢恒闭上眼睛,任雪沙扑砸在脸上,轻轻扬起笑容。
他闭眼听着洛婉清的声音,温和道:“惜娘,别让我抓到你。”
说罢瞬间,他猛地扫过一片雪,同时将手中雪捏成球,就朝着一颗树上砸去。
两人瞬间开战,都不用内力,借着树枝在林中藏匿身形,躲着的时候疯狂捏雪球,一见面就把雪球当暴雨梨花针一样送出去。
谢恒总是想抓住她,试图把雪送到她衣服,她就躲在树枝上埋伏谢恒,每次都赠他一片风霜雪雨。
洛婉清几乎是耗尽必成所学在打这场雪仗,打了不久,两人身上就全是雪粒,没半个时辰便融化成水,彻底湿透了衣衫。
洛婉清最后找了个机会,蹲在树后捏了将近上百个雪球,而后她将雪球大部分都悬挂在树上,另一部分兜在袖子里。
在听见谢恒搜寻的脚步声到来时,她屏住呼吸,躲在树后,等到谢恒距离树不足一丈时,她疾冲而出,将袖子里的雪球全都送出去!
谢恒听声寻人,在她送雪球时,便将她往怀中猛地一拉。
雪球散落满地,洛婉清干脆把他往树上狠狠挤撞上去,谢恒怕她手上,一把抱住她,她便像个蛮牛一样,将谢恒撞到树上。
树上雪球倾盆而落,哗啦啦全砸在两人头上。
谢恒被砸了一头的雪,却是低低笑出声来。
“抓住了。”
谢恒笑着开口,洛婉清喘息着回头,她眼睛上都落了雪,透过雪粒,看到身后也是满头霜雪的人。
月亮在他头顶,透过开得正好的白梅,落到他身上。
他们衣衫都已经湿透,湿漉漉挂在身上,谢恒手环在她腰间,她的背贴在他心口。
她能清晰感知他的温度,他的心跳,闻到他呼吸间的酒气,看着他目光瞧着她,像是温柔的月光,流淌在她心上。
她本只是想回头看他一眼,却在触及他眼神刹那,再也动弹不得。
他低头吻下来时毫不意外,她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拒绝还是该同意,只站在原地,由他环抱着,温柔在月光下亲吻。
月光下的梅花很好看,他询问她会不会冷时,她只靠在树干上,喘息着看着他的眼睛,全然开不了口。
于是他便了然她的心意。
他用披风包裹着她,让她不必感受树干的磨砺。
他离开时,会有寒风侵袭,他靠近时,便格外温暖。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大口喘息着,仰头看着树干上的梅花,看着它们被震开了积雪,露出原本模样,有些开得正好,有些含苞待放。
摇摇曳曳,风中轻颤,而后被风霜一点点催开,在月光下成了极致的美景。
子时中旬,远处突然传来了烟花声,烟花骤然炸响,绚烂烟花落在她眼中,在骤然明亮的灯火下,她重重撞在树上,随后整个人颤抖起来,看一树花开,一树花落。
“惜娘,”谢恒感觉到她的存在,握着她的后颈,在她失神之中,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喘息着请求,“愿你我,年年有今日,岁岁岁有今朝。”
洛婉清轻颤着闭上眼睛。
低哑应声:“好。”
这一场谢恒极为温柔,她结束后便抽身离开,带她洗干净后,便抱着她上了马车。
两人下山时已是丑时,谢恒卯时要上早朝,洛婉清便也跟着。
为了不引人瞩目,两人坐在洛婉清来时的马车里,洛婉清累得有些睁不开眼,靠在谢恒腿上休息。
谢恒闭眼小眠,洛婉清闻着他身上的香味,有些奇怪道:“公子换了香?”
“加了梅香调味。”
“为何要加梅香?”
洛婉清有些不解,谢恒闭眼笑起来。
“因为惜娘在月光下的样子,似如白梅。”
洛婉清闻言一愣,随后便明白他在说什么,她一瞬觉得这香味变得格外明显,有些含糊道:“倒也不必为此特意换香。”
“惜娘与我春风一度,便从容抽身,独留白梅夜夜盛于我梦中,我却连闻香思人的资格都没有么?”
谢恒话中带怨,洛婉清觉得分外露骨。
她轻咳一声,只道:“现下我回来了。”
“回来又如何呢?”谢恒叹了口气,哀怨道,“两个月不见,都不曾问起我一声,就算回来,怕是心也不在在下身上。”
洛婉清被他说得笑起来:“公子再这么说下去,我快成了负心女。”
“难道不是么?”
谢恒拨弄着她的头发,睁开眼睛,慢慢悠悠道:“一觉醒来,像做黄粱一梦,梦里还叫我灵殊,醒来便是公子。惜娘不是负心女,是什么呢?”
“我既是负心女,”洛婉清撑着自己起身,笑着靠近谢恒,“谢公子为何不放下另寻芳草呢?”
“士之耽兮,不可脱也,”谢恒叹了口气,抬手梳着洛婉清垂下来的头发,慢慢悠悠道,“我又能如何?也只能委屈罢了。”
“那我还得让公子再委屈一点。”
洛婉清说着,坐到谢恒身上,抿唇笑起来:“今日我要问的那个人,公子还没答复我。”
“嗯?”
谢恒挑眉,随后想起来,冷笑一声道:“李归玉的事儿我就知道这么多,再多我也懒得打听。”
“不是李归玉。”
洛婉清靠近他,谢恒有些意外,随即就听洛婉清盯着他,笑意盈盈道:“是崔观澜。这两个月,崔公子可还安好?”
听到这话,谢恒一愣,也就那一刹,马车外,破空之声急促而来,摧枯拉朽,猛地穿过马车,直取洛婉清身前!
洛婉清瞬间冷下脸色,下意识回身,谢恒却是骤然用力按住她,另一只手同时抬手,一把握住那疾驰而来的箭矢。
箭矢停在洛婉清身后一寸,马车也急急停住,车夫惊喝出声:“有人埋伏!”
谢恒冷眼抬头,抬手一甩,箭矢顺着来的方向直取而去,这一箭内力磅礴,极猛极快,眼看就要将射箭之人射杀瞬间,林中另一只羽箭飞射而出,“叮”一声撞在箭上,将羽箭撞开了方向。
得了这一空隙,埋伏的人瞬间离开,洛婉清和谢恒冷冷听着周遭声音,没了片刻,就听马车外,脚步声响起。
随后一个熟悉又恭敬的声音响了起来:“车内可是柳惜娘柳司使?”
洛婉清听到这个声音,立刻凛神。
谢恒下意识想开口,洛婉清却一把按住他。
谢恒抬眸和她对视一眼,洛婉清摇了摇头,随后推开看不见谢恒这边的车门,弯腰走了出去。
一出车门,她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久不见,他消瘦许多,穿着水蓝色丝绸华服,外面披了一件狐毛披风,珠玉镶冠,看上去格外华丽。
他手中握着一把弓,方才外面阻拦那一箭,应当就是他射出。
他静静看着洛婉清,目光看不出喜怒,只将视线一直放在她妇人发髻上,好久,才轻轻一笑:“小姐,好久不见。”
第143章
◎马车里有人?◎
“方才杀我那一箭是你射的?”
洛婉清看见来人,从马车上跳下来,扶刀冷声开口。
她一面说话,一面紧张着马车里的谢恒。
谢恒方才就想起身,是被她硬生生按下,现下乖顺藏匿了气息,以谢恒的能力,她察觉不了有人,李归玉应当也察觉不了,但难保有什么意外。
她打算速战速决,扫了一眼周边,直接道:“你想做什么?”
“小姐今夜饮酒?”
李归玉没有直接回应她,他闻到夜风里带来的酒气,却是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洛婉清闻言皱起眉头,冷声厉喝:“我问你话!”
“不是我。”
李归玉察觉洛婉清恼怒,摇头解释:“是郑璧奎。”
李归玉这样坦诚,到让洛婉清有些诧异,她神色缓和几分,李归玉耐心道:“郑璧奎听闻郑璧月死讯,特意提前回来,他与郑璧月一母同胞,感情极好。前些年他师父为谢恒所杀,他为报仇苦修许久,虽未登上宗师位,但实力极强,小姐若与其正面交手,怕是不敌。”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洛婉清有些不解,李归玉抬眸看向洛婉清,他神色温和,若非身上华衣,洛婉清甚至觉得,他和当年在江南没有什么两样。
他看着洛婉清眼神带了几分担忧,只道:“我担心小姐,今日得知小姐回来的消息,特意赶了回来,刚好听闻他在此埋伏,特意前来阻止。”
“你眼线挺多。”
洛婉清听出中间门道,她的动向、郑璧奎的动向,李归玉都一清二楚。
李归玉笑了笑,眼中却带了苦:“蜘蛛结网,本是为了捕猎,但如今却发现,能保住想保住的人,也是大幸。”
洛婉清不想与他多说这些,冷声道:“多谢殿下告知,但方才若非殿下,郑璧奎应当死了,他更该感激殿下,若无他事,就请殿下先回去休息吧。过两个时辰就要早朝,殿下还是别浪费时间。”
洛婉清搞清楚情况,径直赶人。李归玉听她说话,却是没有出声。
洛婉清见李归玉安静站在原地,心中不由得有些紧张,她仔细听着谢恒的声音,盯着李归玉,希望他赶紧离开。
她得先把李归玉逼走,这样才能避免开车门时让李归玉察觉谢恒存在的可能性。
然而李归玉不动,只过了好久后,才轻声询问:“小姐是在关心我吗?”
洛婉清闻言皱起眉头:“你又吃五石散了?”
李归玉苦笑了一下,摇头道:“今日没有,只是心存妄念。”说着,李归玉又问,“过去我给过小姐的信号弹小姐还放在身上吗?”
在江南时,他给她随身带过一种信号弹,他仔细教过她用法,告诉她,如果遇到任何危险,就点燃这颗信号弹,他会立刻赶过来。
只是那五年他总跟着她,她没遇到过任何真正的危险。
这颗从来没用过的信号弹她带了五年,知道入狱前一日,李归玉说他要出行看货,说这枚信号弹有些受潮,他要换一下。
他拿走了这只向他求救的信物,便再也没有还回来。
此刻提及,洛婉清有些疑惑,李归玉笑笑,却知道:“我忘了,我拿走了,没还给您。现下给您。”
说着,李归玉将信号弹递到洛婉清面前,解释道:“我不会害您,但郑家也不会放过您,小姐,只要你愿意,”李归玉暗示着道,“我永远站在您身后。”
“我不需要,我有监察司。”洛婉清冷声拒绝。
“谢恒不会为你一个司使拼命。”李归玉早已料到,认真提醒,“只有我会。您一个人面对郑家,活不下来的。”
听到这话,洛婉清扬起笑容。
寒夜刀光闪过,快得几乎看不到洛婉清动作,李归玉手中的信号弹已经变成两截。
洛婉清带笑看他,提醒道:“我有我的刀,殿下请回吧。”
李归玉神色微淡,明白了洛婉清的意思,他收起剩下半截信号弹,轻笑了一声,随后道:“小姐可以再想想,其实如果您只是想杀我,可以的。”
洛婉清闻言有些意外,李归玉端详着她的神色,不由得笑起来,眼中仿佛是带了些期盼开口:“只要你给我五年,你爱我,同我成婚,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我和你去扬州。”
洛婉清不可置信看着他,李归玉却说得极为高兴,幻想着:“洛府我买下来了,我们可以回去,你一直想养一只猫,伯母不允,这次我们可以养了。我再从西域移一株葡萄藤,可以给它爬,到时候,我们每一夜都可以躺在一起……”
话未说完,马车内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李归玉瞬间变了脸色,凛色抬眸:“谁?!”
洛婉清心跳一瞬加快,抬手握在刀柄上,李归玉察觉洛婉清反应,立刻转头看向洛婉清,不可思议道:“车里有人?”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洛婉清声音冷了下来,继续赶人道,“殿下请回吧。”
李归玉脸色极为难看,他看了看马车,随即反应过来,洛婉清半夜三更出东都,还满身酒味,她不是一个人……
那是谁?
谁在陪着她?
崔恒刚死,她就另结新欢了吗?不可能,她不是这样的性格。
可她与崔恒在一起……距离与他分开也没有多久。
李归玉心乱如麻,他逼着自己冷静一些,却完全无法做到,径直提步上前,洛婉清见状直接拔刀,刀鞘重重抵撞在李归玉胸口,两人同时厉喝:“让开!”
“退下!”
洛婉清眼神没有半点退让,李归玉看着抵在自己胸口的刀鞘,死死盯着马车,急促喘息着。
里面有人,是今夜和洛婉清把酒言欢的人。
听方才的声音,应当是个男人。
是谁?
李归玉捏起拳头,洛婉清警惕看着他,两相对峙之间,李归玉逼着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洛婉清在,她不可能让他上前一步,她现在在监察司,经常出行任务,与人同行甚至深夜喝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不能先自乱阵脚,让人看了笑话。
李归玉逼着自己退步,艰难笑起来:“原来司使是同有人出行。”
“滚。”
洛婉清冰冷出声,李归玉笑笑,点头却是换了称呼,俨然熟稔姿态,叮嘱道:“既然惜娘是同朋友作伴,那就去吧,归玉先不打扰。哦,还有,”李归玉抬眸看向洛婉清的头发,温和道,“惜娘毕竟还是未嫁之身,梳妇人发髻徒惹非议,还是等日后成亲再梳。今日熏香也太过甜腻,改日我送合适的香过来。”
说完,李归玉便颔首行礼,转身离开。
洛婉清看他终于离去,松了口气,也不想计较他说这些昏话。
然而也就是在她松气瞬间,李归玉突然回头,手中暗器直奔马车,洛婉清急急拔刀,却已是不及!
只看飞刀轰地一声撞开车门,车门彻底碎开。
车门之后,是银纱帷幕,车门乍开,疾风乱舞,轻纱摇曳之间,黑衣青年扶额而坐,一只手握着刚刚接到的飞镖,正把玩翻看,随后似是察觉有人,冷淡中带了挑衅抬眸,看向不远处愣愣看着他的李归玉。
风起得突然,落得也平静,只是一眼,纱幔重新垂落,遮住车里的谢恒,隐约只能看到轮廓。
李归玉愣愣看着那张脸,整个人惊在原地。
洛婉清却是以最快速度反应过来,慌忙跪下,急道:“卑职阻拦不及,还望公子恕罪!”
听到这话,谢恒动作一顿,立刻明白这是洛婉清在和他划清界限。
他隔着纱幔看向跪着洛婉清,虽然知道她的理由,但心中仍是顿觉火起。
他不出声,洛婉清跪在地上不敢说话,李归玉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里是谢恒再正常不过。
如今洛婉清步入宗师位,白离早已经要退下,现下他把洛婉清提到四使的位置也是正常。
而四使一贯跟着谢恒,轮流负责谢恒安全,今夜若是谢恒要上山,洛婉清跟随也没什么。
上下属之间,喝点酒也正常,或许他们喝酒还不止一个人。
李归玉分析着所有情况,但心中仍觉不安,他总觉不对,有什么不对。
他盯着纱幔,看着里面的影子正在把弄自己扔进去的暗器,洛婉清在这诡异的沉默中心跳得飞快,她需要谢恒的回应,需要谢恒来配合她演完这一场。
李归玉现下意识到崔恒的身份百害而无一利,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她咬了咬牙,正还要开口,就听谢恒道:“回山上,另取一辆马车下来。”
这是完全公事公办的口吻,也是谢恒一贯冷淡的音色。
见谢恒接话,洛婉清松了口气,她看都没看李归玉一眼,立刻起身,直跃上山。
洛婉清一走,现场便只剩下李归玉和谢恒,一人坐在马车里,一人站在车外,隔着轻纱帷幕,似是看不清对方,又似是能把对方最真实的模样看透。
李归玉盯着谢恒,斟酌着道:“未曾想竟在此处见到司主,司主半夜出行,只带柳司使一人吗?”
“怎么,”谢恒轻笑出声,语带嘲弄,“我现下便得向殿下交代行踪了么?”
需要谢恒交代的人,从来只有顶上的天子,李归玉一听这话,立刻道:“司主说笑,只是好奇罢了。”
“我今日不在这里,都不知道殿下平日如何纠缠我司中女司使,今日这一笔我为殿下记上,回头会如实告诉陛下。殿下乃储君之姿,”谢恒语气带了些轻蔑,“还是休做这样下作之事才好。”
“司主言重了,”李归玉垂下眼眸,“在下只是与柳司使有些旧情,叙旧罢了。”
谢恒没有接话,他不能说再多。
李归玉见谢恒不悦,终于道:“若司主别无他事,那在下就此告辞。”
谢恒没搭理他,李归玉行礼退下。
他一转身,便冷了脸色,提着弓下山,刚走到确认谢恒无法听见的距离,李归玉便立刻同身后紫棠道:“立刻把崔恒的信息给我再查一遍送来。”
紫棠应声,说着,一行人便走到林中另一行人面前。
李归玉一眼扫到林中坐在椅子上擦拭着自己弓身的青年,他便冷了脸色。
“大公子做事还是一贯冲动。”
李归玉踩着枯叶走过去,嘲讽道:“人都没有搞清楚,就敢刺杀?今夜我若不及时赶到,怕是难和大公子说上最后一句了。”
“什么叫人没搞清楚?”
郑璧奎皱起眉头:“马车里不是柳惜娘?”
李归玉冷笑一声,没有多说,他只走到郑璧奎面前,微微弯腰,颇为认真道:“大公子,如果下次您再向柳惜娘动手,我便不会像今日这般好说话了。”
“哦?”
郑璧奎闻言抬眸,嘲讽出声:“那殿下打算怎样呢?殿下应该知道,现下杀她已经不是为了我的私怨,她从江南带了个什么东西回来,你比我们更清楚。”
李归玉没有说话,他想了许久,却只道:“若是她成为我们的人呢?”
“怎么成为?”
郑璧奎擦拭着弓,李归玉笑了笑:“我已经与你父亲商议好,若柳惜娘愿意同我成婚,为我们效力,他可以既往不咎。”
“成婚?”郑璧奎听到这话,似是觉得极为可笑,他想了想,随即点头道,“行,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监察司这块硬骨头啃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恒:“听不下去了,说得什么猪狗不如的话?我咳咳咳!”
第144章
◎我算奸夫还是侍君?◎
洛婉清得了去山上找马车的命令,便一路飞奔上山。
此时尚未到半山腰,距离梅园不远,洛婉清上山下山一刻钟不到,便将马车赶到谢恒面前。
她扫了周边一眼,确认李归玉已经离开,便转身看向谢恒所在的马车,恭敬道:“公子,马车到了,可以换乘。”
纱幔后斜依在窗边人影听到这话,直起身来,卷起纱幔,朝着洛婉清颔首道谢,说了声“辛苦惜娘”之后,便从车上下来,同洛婉清一起换乘。
既然已经被人察觉,洛婉清也没打算再遮掩,换的是谢恒惯用的马车,宽大华丽,马车内带着小榻,他所需之物一应俱全。
谢恒先上马车,洛婉清才跟着上去,关上车门,叮嘱车夫启程,落座之后,便见谢恒抬手搭在车窗边,转头看着窗外。
洛婉清见状,不由得道:“公子,现下还有时辰,公子不睡一会儿吗?”
听到这话,谢恒收起眼神,转眸看向洛婉清,想了想后,摇头道:“榻小难眠,我无睡意,惜娘睡吧。”
洛婉清闻言一顿,还想再劝,就看谢恒径直起身,坐到桌前,取了文书道:“我还有些文书未看,今日早朝还要处理。”
说着,谢恒看她一眼:“你替我睡吧。”
见谢恒决意不睡,洛婉清也不再多话,干脆倒到小榻上,拉上被子,闭上眼道:“那我先睡了。”
谢恒背对着她应了一声,车内便安静下来,只留马车行驶之声,还有谢恒翻阅文书的声音。
谢恒的小榻对于她而言很是宽敞,软垫软枕,都是他的香味,她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总觉得有些难眠,睁开眼来,便看见谢恒坐在案牍边上的背影。
马车再大,也是马车,他距离她很近,背影显得格外宽厚高大。
他就靠在床边,替她遮着光,洛婉清不知道为什么,便觉格外安心。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整个人忍不住往前挪了挪,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背上,轻唤了一声:“公子。”
谢恒握笔动作一顿,随后背对着她应声:“嗯?”
“刚才你不该出声的。”
她睡不着,便想起方才的事,虽然知道说起来谢恒或许不高兴,她却还是忍不住叮嘱:“李归玉知道我是开玄天盒的关键,现下他不知道你是崔恒,以为你我之间并不熟悉,所以他才会相信您没有开过玄天盒。”
“所以呢?”谢恒明白她要说什么,问得漫不经心。
洛婉清提醒道:“若是让他知道你我关系,他向陛下说明我的身份,那陛下必定怀疑您已经打开玄天盒,对您有所猜忌。”
“他不敢。”
谢恒笃定开口,将一份文书放到边上。
洛婉清想了想,便明白谢恒说得不错。
相比谢恒,李归玉更忌讳李宗打开玄天盒,如今玄天盒在李宗手上,他不可能主动暴露她和她爹的身份消息,让李宗有打开盒子的可能。
“可这也太过冒险了。”
洛婉清叹了口气:“让他知道你我关系,以他的性子,必定会对公子不利。公子惯来权衡利弊,当知必要与不必要,何必争一时之气,如此冲动行事呢?”
谢恒没有说话,马车里是他落笔沙沙之声。
洛婉清见谢恒不应,试探着道:“公子?”
“如果今日是崔观澜,你也是如此吗?”
谢恒突然开口,洛婉清有些听不明白,她疑惑探过头去,观察谢恒的神色,好奇道:“公子为何这么问?”
“人非草木,情自扰之,若能永掌分寸,不过是不够重要罢了。”
谢恒语气平淡,洛婉清一愣。
谢恒紧握着笔,知道自己说得太过,又缓和道:“而且,今日就算不是你,任是司内任一一位女司使,我也会出声。我又不是死了,”谢恒将批好的文书砸放到一旁,轻声骂道,“任他这样纠缠不休?你们不赶时间,我还要上早朝呢。”
听谢恒这话,洛婉清忍不住想笑,她笑声压在胸腔,延到额头,轻轻震着谢恒手臂,谢恒批着文书,回头瞧她一眼:“有这么好笑吗?”
“听公子说这些,觉得有意思。”
洛婉清仰头看他,随后又正色道:“那,他若当真发现我与公子的关系,公子要如何处置此事?”
“关系?”
谢恒终于停下笔尖,转眸看向洛婉清:“我倒也想问问,我与司使,算什么关系?”
这话问得洛婉清茫然,就听谢恒似是认真思考着道:“我是见不得人的奸夫呢,还是司使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侍君呢?还是说,这些都谈不上,不过就是司使露水情缘,春风一度,天亮就烟消云散,无甚关系了?”
“倒也不至于,”洛婉清裹在被子里,笑着看着他,打趣道,“关系还是有的,天亮了,公子还是我主上。”
“只是主上?”谢恒弯腰靠近她,语气中带了几分威胁。
洛婉清眨眨眼,故作懵懂:“公子觉得还是什么?”
这话把谢恒气笑,他抬笔轻轻敲在洛婉清额头:“装傻充愣,今晚我就搬到你屋里去。”
“别别别。”洛婉清一听急了,知道谢恒做得出来,赶忙道,“我开玩笑呢,说正事。”
说着,洛婉清皱起眉头:“李归玉生性多疑,他今日必定会怀疑的。”
“怀疑便怀疑,你需要向他解释?”
谢恒语气不善,洛婉清正要再说,就听谢恒继续道:“放心吧,崔恒的身份他查不出来。”
谢恒见她实在忧心,也不再逗弄他,低头写着文书,认真解释道:“明日你正式回监察司,我会将白虎司交予你。四使原本就算我私人护卫,你就当是我夜游出行,你随行而已。至于你身上酒气——”谢恒想想,随后道,“稍后我会让管家给梅园上下都发一壶酒,宴请众人。”
洛婉清听着安排,不由得有些意外:“白虎司……”
“不是因为今日,”谢恒怕她误会,立刻说明,“你本就是按照白虎司继承人培养,白离姑姑对你多有期待。东都你杀东宫六率时,声望本就已足,江南一行你立下大功,又打败姬蕊芳,如今在司内风头无两,白离姑姑本就做好准备,你回来就会将白虎司移交给你。”
洛婉清听着,认真点头:“明白。”
“行了,别操心了。”谢恒拍了拍她,“好好睡觉。”
“哦。”
洛婉清应声,却是没挪开身子,只将脸靠在他手边,闭上眼睛贴着他。
贴在他手边,洛婉清觉得格外安宁,也有了睡意。
谢恒感觉她的呼吸慢慢均匀,在文书上写着字,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惜娘。”
洛婉清漫不经心应一声。
谢恒一字一句写着折子,轻声开口:“不是只有他会为你搏命。”
谢恒也可以。
然而洛婉清却已经听不太明白了。
谢恒也知道,他将文书最后一笔写完,提起笔来,转眸看着靠在自己手边的人。
睡熟的洛婉清看上去没有半点防备,趴在小榻上,像只安静的猫儿。
他看了许久,才轻笑一声,为她抬手拉了被子。
在意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做什么呢,她好好待在他身边不就够了吗?
他总是贪心太多,得到一分,便想要十分。
原来只是想同她在一起,如今却是想同她正大光明在一起。
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认可,得到所有人的祝福,隔绝其他人的窥伺。
甚至于,如果可以,如果循着他的本性,他甚至想,将她关起来,锁在身边,让她只看见他一个人,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只独属于他一个人。
然而一想这样做,她当何等痛苦,便连这个念头都变得可憎。
其实他根本不在意李归玉会对他做什么。
他从来不惧与人争抢,更不怕与人赌命,如果能求得在她身边的身份,李归玉又有什么可怕。
他只是担心她的处境,于是变成了他的软肋。
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可这么清晰意识到,她从来都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们关系的冲动,他又觉有几分酸涩。
似乎有些理解洛婉清知道自己被骗的心境,诸事都有它的道理,可感情若是失了冲动,便会忍不住怀疑其真心。
过去洛婉清不会这样对崔观澜。
她对崔观澜,从来没有这样理智,这样时时刻刻都能分析利弊,也不觉得崔观澜该冷静克制。
其实她爱的就是崔观澜的毫无保留,当崔观澜展现出自己的精于谋划时,她会因此伤心难过。可如今她对着谢恒,似乎便不在意这些了。
为何不在意呢?
是因为她成长了,懂事了,还是因为……
她对谢恒,只是对崔观澜的延续呢?
于她心中,崔恒与谢恒,当真就是一个人,没有什么差别吗?
谢恒越想越多,等察觉时,才觉自己想得荒谬。
其实柳惜娘的存在本就是他强求而来,能遇见就是幸运,更多的都是恩赐,他又何必求这么多。
他抬手摸了摸洛婉清的头发,感觉到这个人温热又真实的存在,才将自己那点心思压了下去。
想想也觉无聊,见灯光落在她脸上,她睡得不太稳当,便将灯挪到自己用笔这边,用身影遮住灯光,一只手批阅文书,另一只没有写字的手搭在她肩头,用衣袖盖住没有被子盖住的位置,环着她继续批阅文书,一丁点也不想放手。
洛婉清一觉睡了许久,等醒过来时,天已大亮,她躺在监察司床上,吓得一个激灵翻身起来。
她环顾周遭,发现是自己的卧室,想了半天,就听门口传来脚步声。
竹思端着饭菜走进屋中,看见洛婉清,不由得笑起来:“司使醒了?”
洛婉清反应过来,看了看周边,不由得道:“我怎么回来的?”
“公子带回来的。”
竹思解释道:“今日公子早朝结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见到他时,他便让我给司使准备早饭,刚弄好呢,”竹思端着饭菜放在桌上,笑着道,“好久不见司使,不知司使过得如何?”
“的确好久不见。”
洛婉清听着,笑了起来。
她盘腿坐起来,闻了闻着自己身上安神香的味道,意识到她应该是睡后被撒了安神香,才会睡得这么熟。
说着,她正打算和竹思问问纪青的情况,就听竹思道:“哦,司使,昨日您带回来的那个人一直吵着要见您,他说,若半个时辰内您再不过去,他就自杀。”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恒:“又酸又涩又甜蜜,一把年纪了,终于享受到了初恋的味道。”
第145章
◎公子帮我写一辈子的文书吧?◎
听到这话,洛婉清立刻跳了起来,她赶紧披了件衣服,赶到关押纪青的地方。
纪青被白离安置在一个小院,洛婉清赶到时,才在巷子里就听见纪青哀嚎的声音。
“放我出去吧!放我走!求求你们了!不然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放开我!放开!”
洛婉清赶进屋中,就看见两个侍卫按着纪青,纪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见洛婉清进来,纪青立刻亮了眼睛,大呼出声:“司使!救我!”
洛婉清皱起眉头,抬了抬手。
侍卫赶紧放开行礼,也就是这时,纪青赶紧冲到洛婉清面前,跪着拉扯着洛婉清的衣服,嚎啕大哭道:“司使,您饶了我,放我回去吧!”
洛婉清闻言看了一眼周边,侍卫面色有些尴尬,洛婉清抬手拍了拍纪青的肩膀,安抚侍卫道:“放心,我知道你们没做什么,先下去吧,我单独审人。”
听到这话,侍卫才放下心来,行礼离开,等房间只剩下纪青和她,洛婉清垂眸看着面前跪着哭得满脸是泪的中年男人,冷淡道:“先放开我,我们慢慢说。”
“不行,柳司使,我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您让我走……”
“放开!”
洛婉清厉喝出声,纪青瞬间一僵,随即反应过来,面前这人是监察司的司使。
监察司可不像张逸然那样好说话,他慌忙放手,连连磕头,急道:“小的知错,小的冒犯大人,小的有罪。”
“停下。”
洛婉清坐到椅子上,一开口,纪青立刻停了下来。
洛婉清披着外套,从旁边给自己倒了茶,喝着茶看着跪在面前瑟瑟发抖的人。
从昨日入城,她到现在才有时间好好打量面前的男人。
他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身材消瘦文弱,指节只有执笔之处有些茧子,是典型读书人的模样。
他看上去胆子很小,几句话便吓得不敢动弹,这种人她在监察司也见过,是最容易审问之人,但是,也是最难说服作证之人。
因为他们太胆小,要让他们作证,除非让他们相信,他们站的这一边绝对强大。
洛婉清思忱着喝了一口茶水,将茶杯放到一旁,缓声道:“你应当知道监察司是什么地方,我没有张大人那样的品性,也没什么耐心,你如果愿意作证,那我可以让你将功赎罪。如果你不愿意作证,”洛婉清笑了笑,她微微向前探过身子,语气很轻,“你不会以为周春死了,他做的事情,你就跑得掉了吧?”
纪青听着这话,不敢出声,飞快思索着。
洛婉清见他反应,就知道这是个聪明人,若不是因为聪明,也断留不下郑平生的信物这样重要的证据。
她直起身子,意悠神闲端着茶杯,劝说着道:“良禽折木而栖,纪师爷,既然来了东都,不做点什么,你是回不去的。我知道你怕郑家,世家贵族,你一介草民,怎会不怕呢?”
纪青听着,试探性抬起眼来,洛婉清笑笑:“可你也要想想,你怕,为何我与张大人不怕?你要想明白,监察司后面站的是谁,此刻我们要动郑家,为的又是谁。这些时日我会准备其他文书证据,纪师爷休息的时间便多了解了解东都,想清楚了,可以让人传信,找我回话。也别想着死啊活的,”洛婉清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轻声提醒道,“你家里亲眷监察司已经帮你照看了,不为了自己,也想想家人啊,是吧?”
听到这话,纪青瞳孔急缩,洛婉清知道他已经意会,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也没多说,便起身离开。
从纪青院子出来,洛婉清快步回到山上,简单洗漱吃过早点,便去找张逸然拿他在江南准备好的卷宗。
张逸然将卷宗交给她时,还颇有些犹豫,洛婉清见他动作迟疑,不由得道:“张大人在担心什么?”
“惜娘,”张逸然思忱着,还是忍不住提醒,“若你只是想立功,其实,不一定非要办这个案子。”
洛婉清有些疑惑,抬眼看向张逸然:“张大人为何这样说?”
“这个案子,涉及郑平生,还有可能事关三殿下,”张逸然说着,神色中带了忧虑,“不是那么好办的。”
洛婉清听着,想了想,不由得笑起来:“既然知道不好办,张大人为何还要办呢?”
“我没遇见也就罢了,”张逸然认真道,“可我遇见了,知道这是冤案,又怎能坐视不理?而且这位又是我父亲友人,洛小姐与我年少还曾定下婚约,就算是为故人亡魂,也当为他们讨个公道。”
洛婉清听着,不由得一挑眉,随后小心翼翼道:“你回来问过赵姨了?”
“嗯。”
张逸然点头,神色认真:“母亲说我年少时的确有一门娃娃亲,信物还在,只是父亲当年说是酒后玩笑,长大还是要看我们自己。但既然交换过信物庚帖,我自当是守约的。”
洛婉清听着,突然有些庆幸自己是柳惜娘的身份,她轻咳一声,点头道:“这……反正亡人已去,张大人就别多想了。”
说着,洛婉清抱起桌上的卷宗,笑着跳上窗户:“张大人是好官,我也想当个好官,这份公道我来讨,张大人好生休息吧。”
张逸然一愣,洛婉清便抱着卷宗从窗户跃墙离开。
洛婉清抱着卷宗回到监察司,一回来,便撞上谢恒正领着青崖等人下山,看见谢恒,洛婉清立刻抱着卷宗行礼退到一边:“公子。”
谢恒抬眸看她一眼,淡淡点了点头,随后便领着人一起往山下走去。
同她擦肩而过时,洛婉清闻到他身上的梅香,想到昨夜他说的话,她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有些脸红。
洛婉清抱着卷宗回了房间,花了一下午将卷宗彻底看了一遍,差不多梳理清楚。
张逸然办案很细,把整个案情都梳理了一遍,从所有人的供词着手,一一核对了供词上的内容。
证明她爹贩盐的证据,主要是上游盐贩指证的口供,官府从洛家查抄出来的盐,同他爹买盐之人的指认,以及她爹自己的口供。
而现下,指认她爹的盐贩,早已因贩盐处死。
买盐的人,要么已经去世,要么远走他乡,要么根本不存在。
至于从洛家抄盐……
盐是李归玉早已放到库房的,周春带人去抄,自然也查不出什么。
但好在这一次,张逸然找到了一个缺口,就是有好几位富商证明,过去江少言常以洛家的名义和他们做生意,急用布料时,江少言会直接带他们去仓库拿货。
而那个仓库,正是说洛家存放私盐的仓库。
虽然这证明不了什么,但是却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仓库的管理权限不仅仅有洛曲舒。
证人不见,仓库不仅是洛曲舒管理,这样一来,当初证明她爹贩卖私盐最重要的证据,便是那份口供。而纪青若是愿意作证,说明这份口供是被逼供而来,那她爹的案子,就彻底成了冤案。
纪青留有郑平生的信物,只要纪青承认,那就是人证物证俱在,可以指认郑平生滥用职权,陷害他人。
洛婉清想着,抽出了卷宗里她爹的口供,口供上的字是纪青写的,这倒也不奇怪,大多数案子的口供,都是由旁边狱卒笔录,但奇怪的是……
这份口供,只有指印,没有名字。
正常情况,口供需要签字画押,仅仅只有不识字之人,才会只需要按指印。只是世上识字之人总是少数,所以大多数的供状,都只有指印。
可她爹明明识字,为何口供没有签名?
当时监察司的人也在,若是他爹识字却没有签名,监察司为何没有立刻反应?
洛婉清一想,便觉不对,马上翻开扬州她父亲最后尸检的记录,确认他爹最后死时,周身完整,没有什么异常。而后她又翻开他爹入狱时的资料,发现上面赫然记录着“不辨文字,需狱卒念诵文书”。
这怎么可能?
洛婉清一想,便明白过来,这必然是当时他爹不肯招供,所以郑平生玩的把戏。
她嗤笑一声,将文书推放到一边,扯了一张空白的折子,便开始写立案文书。
立案文书过去崔恒教过她,但这倒是她第一次正经写。
她将文书仔仔细细写完,把所有疑点、证据、结论按条理写下来后,看天色已晚,便下山去吃了个饭,随后又折到白虎司,找到信鸽,给秦怀玉送了消息,让秦怀玉寻找洛曲舒生前笔墨,以及往来富商对其是否识字的评价。
等做完之后,她回到房间,就见追思站在窗前,看见洛婉清进来,歪了歪头。
洛婉清看见追思不免笑了起来,走到窗边,将追思脚上的纸条卸下,就见上面赫然是崔恒用的梅花小楷:
清风月明,聊备薄酒,司使今夜可至?
字迹下还有一个小人招手以盼的模样,这小人画风颇为可爱,洛婉清抿唇笑笑,便回了信:“来。”
她将追思送回,随后便拿着自己写好的立案折子前往谢恒小院。
谢恒院中四使皆在,似乎正在议事,洛婉清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后,玄山白离才走出来。
白离看见洛婉清,面上露出几分和蔼道:“惜娘来了。”
“师父。玄武使。”
洛婉清朝着两人打了招呼,玄山淡淡点头,便提步下山。
白离看了院子一眼,随后也转身道:“既然是来找公子的,我便不同你聊,先走了。”
洛婉清送着白离离开,这时候,进去通报的竹思又折了回来,请洛婉清入内。
洛婉清进屋行礼,就听上方谢恒正在同青崖道:“找个由头将这个人带监察司来,先查一段时间,等过阵子回去,他便不合适了。”
说着,谢恒转眸看向洛婉清:“惜娘何事?”
“禀公子,”洛婉清从袖中拿出折子,恭敬道,“卑职立案文书已经写好,想递交公子,请公子过目。”
“什么案?”
谢恒仿佛完全没有与她提前通过气一般,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洛婉清不由得一愣,随后明白过来,谢恒这到的确是公事公办。
不知道为什么,谢恒这种办事态度,到让她安心不少,她更认真几分,仔细道:“卑职与张大人在扬州时,察觉当年经郑尚书查办的洛氏贩盐案疑点颇多,现下已经搜集好证据,想为洛曲舒翻案。”
她说话时,追思从墙外飞了回来。
它不知为何,似乎是在外面逛了一圈,落到谢恒肩上时,脚上还挂着洛婉清写的纸条。
青崖看见追思,不由得轻笑一声:“哟,公子,追思脚上有信。”
说着,青崖便伸手想去取信,洛婉清见状,眼皮不受控一跳,好在谢恒动作更快,抬手将追思往怀中一抱,淡道:“那把文书递上来吧。”
听到这话,青崖便起身来向洛婉清拿文书,洛婉清跪在地上,将文书恭敬呈上,看着谢恒平静取下追思脚上的纸条,仿佛是看极其重要的信件,认认真真看了一眼后,当着洛婉清的面,将纸条塞入袖中,随后伸手接过青崖递上的文书。
他从头到尾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青崖甚至都没察觉,好奇询问:“连夜用追思传信,怕是什么重要消息?”
谢恒闻言,打开洛婉清的文书,低低应了一声:“嗯。挺重要的消息。”
说着,谢恒扫完洛婉清文书,扔回地面:“不合规矩,重写。”
这话让洛婉清一愣,却不敢多问,只能颔首应声:“是。”
她拿着文书出来,忍不住又打开仔细欣赏了一番,实在没想明白谢恒为什么要她重写。
不写得挺好吗?
她有些不解,又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院子里的人。
那个人和当初她离开东都时,看上去没什么区别,但她却清晰感知到,过去她看见院子里的谢恒,就感觉他像是独守一座荒坟的孤魂野鬼,然而此刻,虽然身上尚带冰霜,但却明显有了几分生机。
或许是她注视的时间太长,谢恒同青崖说着话,也看了过来。
见到门前站着不动的洛婉清,他眼中极快闪过一丝笑意。
那笑意快得像是洛婉清的错觉,然而在他故意挪开视线不看她时,洛婉清又知道,他方才应当的确是笑了的。
不然按照谢恒的习惯,他若察觉别人注视,当是回看过去,看到对方投降,而不是自己主动移开目光。
都惊动本人,洛婉清也知自己应当是看得太久,便拿着文书离开。
谢恒让她重写文书,自然不会是故意刁难她,必定是她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合规矩,她便下山去,找白离借了几分立案文书后,拿回山上仔细看了许久。
等到了子时,追思又落到她的窗口,上面谢恒的玉佩,又悬了一张纸条。
“酒温三巡,人可归否?”
下面又带了个哭啼的小人,洛婉清看得笑起来,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子时。
看着这纸条,洛婉清才意识到,谢恒倒是一直遵守着他们之间的约定,若是换做以往,他怕是早就自己过来。
她取了谢恒玉佩,也没回信,只抬手拍拍追思的脑袋,便起身从窗户翻了过去。
谢恒在监察司,倒不是每日都有人看守,监察司后山本就戒备森严,谢恒今日还特意支开了人,他的小院更是空无一人。
洛婉清快速从墙翻了进去,循着记忆来到后窗,抬手推窗往里一跃,还未落地,便被人揽腰环抱而起,洛婉清惊得差点出声,好在她又反应过来,生生止住,由着谢恒抱着她在屋中旋了一圈,径直扔到床上,随后便倾身下来,笑着道:“可将司使盼来了。”
洛婉清调整着呼吸,感觉床帐中谢恒气息弥漫。
梅香环绕,洛婉清不由得道:“公子的床帐中,梅香更浓。”
谢恒微微倾身,笑着道:“因为我在这里,想念司使更甚。”
洛婉清抿唇轻笑,侧过头去,看向一边:“不是邀我喝酒吗?”
“天天就想喝酒,”谢恒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怪不得文书写得一塌糊涂。”
“我到底哪里写得不对?”
洛婉清听到这话,立刻认真起来,有些不能理解道:“我都是按着你以前教我写的。”
“要知道呀?”
谢恒翻身躺到一旁,笑着瞧着她:“司使亲亲我,我便告诉你。”
洛婉清瞟他一眼,也没说话,撑着自己起身,谢恒见状,便知自己没戏,叹了口气道:“好罢好罢,那司使带……”
话没说完,洛婉清便侧身压下去,蛮亲他一口。
谢恒愣了片刻,洛婉清已经像个欺男霸女的恶霸一般起身,品味着道:“滋味甚好。”
说着,她转头看他,有些好奇:“你吃糖了?”
谢恒反应过来,忍不住蜷着身子低笑起来,洛婉清戳了戳他:“别笑了,文书在我房里。”
“那去你房里?”
谢恒抬起眼眸,明知他是去帮她改文书,洛婉清却在他询问时,感觉到了一种其他的邀请。
她有些不自然转眸,轻轻应了一声:“嗯。”
“那走吧。”
谢恒拉起她,两人一起跃出高墙,走过林间小道,来到她在的小屋。
谢恒走在前面,洛婉清跟在身后,她看着他一身白衣单衫,发带挽发,他没有回头,光看背影,和当初崔恒没有什么不同。
她看着他走上长廊,领着她走到房中间案牍前,谢恒点了灯,抬手道:“文书呢?”
洛婉清从书桌上将文书抽给他,随后坐到他身边。
谢恒仔细看过,拿着朱笔给她画圈:“你看,你这里称呼不对,你如今只能算五品司使,称呼郑平生时,需要加上大人。还有这里,‘洛曲舒为人清正耿直’,这种话不能写。”
灯光有些昏暗,洛婉清要看清文书,只能更靠近些,谢恒拿着这份文书,开始给她一条一条讲各种可能。
洛婉清起初直着身子听着,慢慢便觉有些疲惫,不自觉靠在谢恒肩头,听他给她不断举例。
说了一个时辰,洛婉清有些困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谢恒转眸看她,笑了起来:“办事儿挺利索,文书写成这样,还不好好听?”
“公子,”洛婉清有些睁不开眼,“你今天睡了吗?”
“睡了啊。”谢恒知道她的意思,昨夜他们闹了一夜,他给洛婉清写着文书,解释道,“从早朝回来就睡了,吓得白离把魏千秋都请了过来,以为我昏迷了。”
洛婉清被他逗笑,闭着眼道:“我好困,您帮我写了吧。”
“哪儿有叫上司帮自己写文书的?”谢恒听到这话,哭笑不得道,“你倒是越发胆大了。”
“我听说了,”洛婉清靠着谢恒,“这事儿本来都是影使干,司使出外勤,影使负责内务,只有我一个人,又主内又主外。”
这话说得谢恒一哽,他拿着被他用朱笔圈满的文书,憋了半天,终于道:“行吧……这次帮你。”
洛婉清赢了这一局,笑出声来,闭着眼道:“以后呢?”
谢恒不说话,低头仿着她的笔迹写文书,洛婉清靠着他,轻声道:“公子帮我写一辈子文书。”
“做你的春秋大梦。”
谢恒立刻反驳:“明日我挑写得好的立案文书拿来给你,你好好学学。往后日子长得很,就算不写立案文书,骂人的文书得学会。”
洛婉清笑了一声,没接话。
谢恒由她靠着,用着她提供的信息,给她写着立案文书。
其实她把主要的内容写得很好,只是官场总是多些没意义的门道,他便稍加润色。
写到一半,看着洛婉清自己写下的“天理恒在,覆于万民”,他誊抄下来,不由得道:“惜娘。”
“嗯?”
“若是你告不赢,那你怎么办?”
洛婉清没说话,谢恒继续道:“天理不会自然落在每个人头上,你告郑平生,机会小之又小。”
“但我得先相信公道。”
洛婉清闭着眼睛,平静道:“公子,别人伤你,你反抗,那叫还击。别人未曾伤你,你假设他是坏人,主动伤他,哪怕他最后证明真的是坏人,那也是伤人。我们需得给这世道一个机会,我告,若告不赢,我做什么,才叫还击。”
谢恒听着,不由得奇怪:“有意义吗?郑家是好是坏,还需你验?”
洛婉清没有说话。
谢恒想想,随后轻笑:“行吧。随你。只是惜娘,”谢恒用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若是赌输了,要及时收手。”
“嗯,知道。”
洛婉清说着,感觉意识有些涣散。
她告不赢郑平生,她如何不知道呢?
可是若她从来不告,这世上的人,又怎会知道郑平生做过什么?
她总不能让污水一直泼往好人。
她迷迷糊糊想着,握着谢恒手。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今日追思一封又一封询问的信,想起他走在长廊上的背影,今夜她头一次那么真切感知到崔观澜在他身上存在。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瞬有些怀念没去江南时,在东都那些等待崔恒的时光。
委屈的时候想起来那些时日,她只记得等待他时的不安委屈。
此刻靠着他,她才意识到,每次崔恒出现时,她心底那点骤然绽放的欢喜。
“灵殊。”洛婉清握着他的手,喃喃道,“明日你来找我吧。”
谢恒动作一顿,随后扬起笑容,温和道:“嗯。”
洛婉清一觉睡醒时,是在清晨卯时前半个时辰。
她睡得还有些迷糊,被谢恒折腾醒来,感觉自己像是在梦里,哑着嗓子轻唤:“灵殊?”
“抱歉。”
谢恒环着她,低声道:“很快。”
说是很快,但洛婉清还是觉得折腾了许久,等事情结束时,谢恒替她匆匆清理一番,便拎着衣服跑了出去。
这事儿做完极其易睡,洛婉清躺着又睡了一觉,等醒过来,已经是天亮。
谢恒的玉佩落在床上,她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闻着床帐中的气息,一时有些无言。等她压着气起身,大清早洗了个澡,走出门来,看见桌上写好的立案文书,她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
她拿着文书算着时间,等谢恒一下朝,她便赶了过去,这次她交上文书,谢恒倒没多说,只点了点头道:“文书没问题,但纪青那边你要确认好。如果他愿意作证,两日后元宵宫宴,我带你一同参加,你升任四使的文书现下已经在陛下那里过审,宫宴后他会单独面见你,到时候,你可亲呈此案。”
洛婉清点头应是,拿着文书回去,便直奔纪青那里。
她一到纪青小院,就见纪青正在拿了条白绫挂在树上,看见她过来,纪青立刻把脑袋往白绫里钻,哀嚎着道:“若是回不去扬州,就让我死了吧!死在监察司,也好过葬送一家老小啊!”
洛婉清听着他的话,走到小院,看着那明显过高的凳子,听着纪青的哀嚎,她径直走过去。
纪青偷偷打量着她,干嚎着道:“我一介草民,怎么敢做这些事?这是要逼死人的啊,救命……”
话音未落,洛婉清一脚踹翻了凳子。
纪青整个人立刻失去依靠,当真挂在了白绫上。
他脸色大变,开始疯狂挣扎,艰难道:“救……救救我……”
洛婉清靠树看戏不动,眼看着纪青脸色一点点涨红,变紫,洛婉清这时候终于抽刀,一刀斩断白绫,纪青“扑通”一下落在地面,洛婉清刀锋瞬间插在纪青旁边。
纪青吓得整个人僵住,洛婉清半蹲在他面前,似笑非笑道:“纪师爷,死的滋味如何?”
纪青轻轻喘息着,洛婉清抬手放在他脊骨上,冷声道:“监狱有多少刑罚,我猜您一定很清楚。方才那种感觉,我可以给您来上一千次,一万次。”
“你想做什么?!”纪青终于暴怒,厉喝抬头,“你这是逼供!”
“你也知道是逼供啊?”
洛婉清凉凉笑起来:“当初你和周春逼供洛曲舒的时候,想过今日吗?”
纪青闻言僵住,洛婉清冷眼看着他:“纪青,跟着周春做过这么多事,你不会做噩梦吗?”
纪青急促喘息着,洛婉清与他冰冷对峙。
过了许久后,纪青嘲讽笑开:“你以为你能吓到我?”
“不装了?”洛婉清见他终于好好说话,拔刀收进刀鞘。
“你算什么东西,能和郑家争?”纪青低着头,手轻轻颤抖着,“你想去死,可别拖着我。你是监察司的司使,手里过过无数犯人,我也一样。你让我做的事,我做了之后,我的下场我比你清楚。”
纪青咬牙:“你别想作证,休要做梦了。”
“那你为何要告诉张逸然呢?”
洛婉清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冷静道:“既然不想让真相告知天下,又为何要告诉张大人?”
纪青没说话,似是也觉难堪。
洛婉清看着他,了然开口:“因为张大人不一样。纪青,”洛婉清站起身来,有些怜悯道,“我知道,其实你也想告。”
“我没有。”
“你想让他们做过的事情被天下所知,你也尚有良知。”
“我没有!告诉你们这些我仁至义尽,”纪青恶狠狠抬头,“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可能上堂去说一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李宗:“最近恒儿很奇怪,早朝总是走神,还打哈欠,每天下朝就跑,他怎么了?”
朱雀:“公子最近很奇怪,每天白天睡觉,晚上消失,今天早上快上朝了人影都没有,刚好被我堵住从墙头返回来,他怎么了?去做什么了?”
李归玉:“这事儿我知道。”
李宗&四使&朝臣:“嗯?”
李归玉:“他谈恋爱了,挖我墙角,狗贼!”
【小剧场·2】
洛婉清:“我说,你以后能不能不要掐着上班的点做?迟到怎么办?”
谢恒:“……那就不上了。”
四使&皇帝&朝臣:“!!!”
谢恒:“呵,这破班我早就不想上了!!谁是天生的牛马喜欢上班啊?!”
张逸然:“我。”
谢恒:“那是因为你没对象。”
张逸然:“……”
谢恒:“说得像谁没单身过一样。”
第146章
◎迎洛氏入皇陵◎
纪青答得太过坚定,这倒有些出乎洛婉清的意料。
她原以为纪青这样的人,吓一吓,晓之以利弊,便会有个结果,没想到,胆子的确不大,但却极为坚定。
他认定了郑家是棵大树,便根本不信洛婉清洛婉清的话。
洛婉清不由得有些头疼,但也知道这种情况多说无益。
她转过身去,同旁边人吩咐了一声看住他后,便转身离开,去白虎司通知秦怀玉调纪青的身份信息。
她刚一出门,就看一位侍从上来,恭敬道:“柳司使。”
洛婉清转头看去,便见侍从捧了个小盒,递上前道:“方才三殿下派人到门口,向您送了这个。”
洛婉清皱起眉头,疑惑拿过木盒,她先谨慎检查一圈周遭,确认没有什么毒物暗器后,才打开盖子,便见木盒里放着一个香囊,一盒青花瓷小盒,还有一块令牌,上方横放一份桃花书笺,是李归玉的字迹:
“听闻惜娘将升四使,特赠礼庆贺。昨日早朝偶遇谢司主,司主熏香太易染人,为免惜娘遭人非议,也怕崔影使亡魂挂念,昨日特寻避香珠,望惜娘笑纳。”
洛婉清看到这一行字,心中顿生燥意,抬手取了纸条揉成一团,盖上盖子便递了回去,冷声道:“找人送回去,以后三殿下的东西别收。”
说着,洛婉清便转身离开,疾步转入另一个小院,只留她一个人时,她又停了下来,不由得将花笺拿出来,看着上面那句“昨日早朝偶遇谢司主,熏香太易染人,崔影使亡魂挂念……”
她看着这句话,不由得就有些紧张。
李归玉向来敏锐,昨日他们在山上相遇,早朝他便去关注谢恒,或许是巧合,但她更觉得是李归玉故意为之。
他必定是对谢恒与她的关系产生了怀疑,甚至于对于谢恒的身份都可能有怀疑。
她不想自己吓自己,可是却也不得不做防范。
如果李归玉意识到崔恒是谢恒,那他不可能善罢甘休,而且这样一来,他必定也意识到谢恒已经打开了玄天盒,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反应。
对于李归玉的动向,洛婉清天然有一种警惕不安。
毕竟梦里的上一世……
谢恒是死在他手里。
想到这一点,洛婉清心上一颤。
她得知父亲死讯、听闻崔恒死讯那些时刻的痛楚瞬间涌上来,像是噩梦一般将她笼罩。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分析着李归玉察觉谢恒是崔恒的可能。
崔恒的身份本来就是谢恒过去在监察司用过的身份,所以当初她查的时候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从进入监察司到现在都有记录,甚至还和普通司使出过任务,李归玉不太可能查得出来。
李归玉可能会发现她和谢恒之间的蛛丝马迹,但只要他相信崔恒死了,他就算察觉她和谢恒的可能,也不太会真的认为她会在这么短时间移情别恋。
而他确信崔恒死了,最重要的……其实是判断她的情绪。
崔恒“死”后,她就见过李归玉两次,流风岛是一次,那时候她当真以为崔恒死了,李归玉估计也是因为她的反应,所以对崔恒的死没有太大怀疑。
而昨夜那一次太短,李归玉怕是不能明显看出来什么,接下来他或许还会试探。
甚至于,此次的香囊,就是一种试探。
谢恒与李归玉在流风岛同行过一路,李归玉应当早就摸清楚,崔恒的性子在感情上怕是与自己没有太大区别。她身上要是染了旁人的香气,崔恒必不乐意,若崔恒当真去了,她就算为了让亡魂安心,知道自己与谢恒熏香相同,也必定会想办法避免。
洛婉清摸清楚李归玉的意思,便去了药房,他的避香珠她不用,但的确是要寻些药材防止谢恒熏香染人的。
洛婉清去药房找了些避香的药材,这才行往白虎司,先申请调纪青的资料,随后便上楼找到白离,跟着白离处理公务。
谢恒早让白离领着她做这些,倒也算轻车熟路,等到了晚上,洛婉清上山回屋,刚到门口,就看见谢恒坐在门前。
他穿着一件墨蓝色广袖长衫,编带红绳系在腰间,头发用腰带同色的发带半挽,斜倚在台阶上,正抛着瓜子喂追思和怜清。
过去他也总是这样在门口等她,但都会带着面具,如今他没带面具,洛婉清才看清他面上的表情,惯来冷峻的脸上带着笑意,若不是见过他平日居高临下的模样,现下他倒和个普通世家公子没什么区别。
听见洛婉清回来,谢恒抬眸看去,笑着开口道:“回来了?”
“嗯。”
洛婉清应声走过去,坐到台阶上,看着谢恒将瓜子抛在空中,追思和怜清抢着去追。
怜清个头小,每次都被追思抢先,洛婉清看得心疼,忙伸手去拿瓜子道:“怜清哪里能抢得赢追思,得单独给……”
“别。”
谢恒按住洛婉清的手,解释道:“它最近胖得飞不动了,我在练它呢。”
洛婉清听到这话,不由得看了过去,这才发现……怜清比起以前的确胖了不少。
谢恒拂开她的手,继续在半空扔瓜子,一面扔一面道:“它个头再小,那也是拿来寻人的,你给它喂成这样,她飞一里就飞不动,还怎么找人?”
洛婉清听他说得有道理,也没再打扰,就看怜清在半空跳来跳去,就是抢不到一颗瓜子,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心里颇为难受。
谢恒见状,瞧她一眼,便单独递了一颗瓜子过去,喂着怜清转头道:“今日去见纪青了?”
“嗯。”
“情况如何?”
“他不肯说。”
听这话,谢恒倒也不意外:“世家盘踞多年,哪怕是如今东都朝中清流鼎盛,也不免畏惧向往,更何况一个普通百姓?”
说着,谢恒拍了拍手,直起身来,转头看她:“他不肯开口,那你打算如何?”
“先试探。”
洛婉清思考着道:“知己知彼,以心养心,若实在是万不得已……”
洛婉清没有说出口来,但谢恒却是明白她的意思。
纪青的家人,还在监察司。
她不是不择手段的人,有选择时,她总愿选择更好的一条路。
然而她也从不一味良善。
谢恒想了想,思考着道:“明日就是宫宴,稳妥起见,如果他不作证,你的折子就往后放一放。”
说着,谢恒看向她,宽慰道:“有的是机会。”
洛婉清应了一声,想着纪青没有说话。
谢恒见她神色,想了片刻后,抬手搭到洛婉清肩上,笑着道:“司使切勿忧愁,实在不行,我陪司使敲登闻鼓,找个青天大老爷。”
洛婉清被他逗笑,也知道现在多想这些无益,算了算时间,便开始赶人:“好了,天色不早了,且去睡吧。”
谢恒闻言一顿,迟疑着道:“惜娘这就让我走了?”
“不然呢?”
洛婉清想起早上的事儿,有些嫌弃推了他一把:“好好睡觉去吧。”
谢恒闻言,也知洛婉清今夜不打算留他,只能是叹了口气,掸了掸衣袖,无奈放手道:“灵殊睡姿不雅,怕是近日打扰了司使,让司使不喜了。”
洛婉清听他又绕弯子,瞟他一眼,暗示道:“倒不是睡姿。”
谢恒眉眼一挑,没想到洛婉清竟然会回话。
他想了想,轻笑一声,只道:“好罢,既然惜娘今夜无心,那我也就不打扰了。只能聊赠相思,”谢恒说着,将洛婉清腰上药囊取下来,从袖中取了个香囊,替她慢条斯理挂上,拉扯着细绳,“还望能与司使日夜相伴,朝朝暮暮,”最后一根绳被他拉紧,系上,谢恒抬起眼眸,笑着强调,“片刻不离。”
洛婉清直觉他话里有话,谢恒看她眼神,便知她有些意识到了,却也没再多说,只笑了笑,站起身来,一甩衣袖往外:“走了。”
洛婉清坐在台阶上没动,摩挲着手中香囊。
这香囊是谢恒近来新制的香,比他自己挂的还浓烈几分。
洛婉清低头看着香囊,慢慢反应过来,今日李归玉送东西的事情,谢恒怕是知道了。毕竟是在监察司,谢恒若是不知道才奇怪。
所以李归玉送香囊,他便立刻又送一个。
这点心思洛婉清不由得觉得好笑,她低头握着香囊,唤了一声:“公子。”
谢恒停下脚步,转头看了过去,洛婉清抬头看向他,似笑非笑道:“我是怕公子睡不好。”
“怎会?”谢恒颇为客气道,“在惜娘身边,才是我睡得最好的时候。”
“那公子先睡吧。”
洛婉清站起身来,提步进屋:“我从师父那儿拿了些文书,我看完就睡。”
谢恒得话,眉眼一挑,便转身进屋。
等第二日睡醒,谢恒提前回了自己院子,从院中出去早朝。
洛婉清醒来便去找纪青,守了纪青一天,他一个字不说,甚至还试图绝食,只是他一起这个念头,洛婉清便直接连水都给他断了。
等到下午,纪青熬不住,只能又放弃了绝食这个想法。
等晚上回屋去,洛婉清便见谢恒又在门口等他,谢恒匆匆扫她一眼,看见她衣服上挂着的药囊,倒也没有说话。
只是晚上洛婉清明显觉得谢恒不似平日温和,虽然不算过分,但终究异常,洛婉清不由得道:“怎么了?”
“我赠司使的香囊,司使为何不带呢?”
谢恒从背后压着她,咬着她的耳朵:“是不喜欢吗?”
洛婉清紧紧抓着身下床单,用仅剩的理智,艰难开口:“没必要冒这个险让李归玉察觉。”
这话一出,洛婉清最后那点意识也有些涣散。
她隐约听到谢恒轻笑出声,似乎是说了句:“我倒巴不得呢。”
只是这话仿佛是她做梦,第二日醒来时,谢恒已经去上朝,她倒也没地方再问,等下午朱雀来通知她晚上宫宴之事,她倒也忘了个差不多。
纪青没有招供,宫宴对于洛婉清而言,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去给皇帝见一面,确认升职。
她也没什么好准备,只简单沐浴之后,便挂上香囊,穿上监察司司使服,等着夜里监察司派人来接她过去。
谢恒白日一整日都在宫中,等到晚些时候,洛婉清便听侍从传令,说马车在门口等她。
她赶紧赶到监察司大门前,就见谢恒的马车早已停在门口,她上前同朱雀行礼,随后便听谢恒道:“惜娘上来。”
洛婉清一场马车,便见谢恒坐在里面,他一身玄衣金冠,比朝服稍微闲适,但相对于平日,又更显郑重。
他淡淡扫了洛婉清一眼,不由得皱起眉头:“你就穿这样?”
洛婉清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自己是否穿得妥当,但谢恒一想,又颇为郑重点了点头道:“没事,你穿什么都好看。”
洛婉清一时无言,无奈开口,压低声提醒:“公子慎言。”
谢恒瞟她一眼,没有多说,只转头批着文书道:“宫宴一般只邀请王公贵族,和陛下喜爱的臣子。司使权力虽大,但对于归贵族公卿而言始终登不上台面,四使也不过随从。宫宴你便贴身跟着我,坐我身后。”
洛婉清闻言应声,谢恒想想,抬眸看她:“有些委屈,还望担待。”
洛婉清一愣,随后笑起来,只道:“公子说笑,这是应当的。”
谢恒摇摇头,却没多说。
只又同洛婉清说了些宫宴的礼节,随后便一起到了宫门。
谢恒的马车可以直入皇城,因此一直行到内宫门前,马车才停下来。
洛婉清上前替谢恒开了车门,朱雀备上脚踏,洛婉清先一步下车,随后站在一旁,抬起手来,迎着谢恒下车。
谢恒的手轻轻搭在她被衣袖遮住的手腕上,借着她的力走下马车。
周边王公贵族莫不如此,可洛婉清却觉得一道视线一直黏在自己身上。
洛婉清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便见李归玉正盯着她的方向,直到谢恒下了马车收手,李归玉才收起目光,领着紫棠青竹一起进了内宫。
谢恒也明显察觉,但也没有出声,只等朱雀收好脚凳,便领着两人一起进去。
内宫不允许携带兵器,在门口便将所有兵器收缴,等检查过后,三人便由宫女引领,一起走向内殿。
内殿此时尚未开宴,周边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见到谢恒进来,所有人都看了过来,但也只是扫了一眼,却也不敢上前。
谢恒领着洛婉清朱雀,由宫女带到皇帝右手边最近的位置上,他坐下之后,洛婉清和朱雀便跟着跪坐在后方。
三人孤零零坐在高处,下方臣子聚在一起说话,李归玉的位置在大厅第一排,但终究和谢恒不是一个台阶。他似是和众人都很熟悉,迎来送往,不停与人攀谈。
洛婉清远远观察着,谢恒回头看她一眼,没有出声,没一会儿,殿内人越来越多,与谢恒熟悉的官员也逐一入场,开始上前给谢恒敬酒。
众人一面敬酒,一面都下意识看向洛婉清,大家都明白谢恒带洛婉清来是为了什么,有些机敏的官员,甚至还开始给洛婉清敬酒,虽然没有多说,但恭维之意已表。
洛婉清喝了一巡,脸上有些发红,谢恒瞟她一眼,便出声道:“惜娘,你年纪尚小,头一次入宫,去花园看看吧。”
洛婉清知道是谢恒给她解围,点了点头,便趁机逃了出来。
她出门时,刚好看见张逸然进去,看见洛婉清,张逸然也是一愣,洛婉清朝他挤眉弄眼,想要劝他晚些进去,现在里面人都在敬酒,他进去,怕是几轮就倒下了。
可张逸然却看不明白,只灿然笑了笑,便点头进去。
洛婉清见他去的义无反顾,便知拦不住该死的鬼,便耸了耸肩,自己走了出去。
只是没想到,一出大殿,官员没了上司压制,更是放肆,她身边没了谢恒,众人便开始打量她,或是好奇,或是警惕,或是嫌恶……
她自进东都以来,便满是风雨,朝臣对她早就熟知。
洛婉清有些守不住这样的打量,便往暗处行去,内殿外不远便是水榭,初春寒凉,水榭旁人少,她干脆走到亭中,坐着吹冷风,只是吹了一会儿,便听一个声音响起来:“今日是黄酒,颇为燥热,但若放任冷风侵袭,极易受寒。”
洛婉清听着,动作一顿,随后她假装没有听见,起身往外。
李归玉提着灯,站在亭子入口,平静道:“如今小姐连一句话都不愿同我说吗?”
洛婉清没有理会,李归玉轻声道:“我已与他们说好,若小姐愿意嫁给我,或是放弃追溯旧案,一切都可既往不咎。”
洛婉清听到这话,脚步停下,她冷眼回眸,不由得道:“你和谁说好?”
“郑平生,王神奉。”
李归玉报出名字,洛婉清不由得觉得奇怪:“我害死了郑璧月,她本是你未婚妻,你如今帮我,郑平生还能说他既往不咎?”
“他们更在意你能做什么。”
“那看来他们是怕我。”
洛婉清明白过来,随后有些疑惑:“可这与婚嫁又有何干系?”
“没有干系。只是于他们眼中,女子出嫁从夫,你嫁给我,就不可能待在监察司,日后困于后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说着,李归玉解释,“你主动放弃,或者无能为力,于他们而言都一样。”
可仅凭这些,还做不到让郑平生放过她。
洛婉清想了想,随后好奇:“你同他们做了交易?”
“是。”
“什么交易?”
洛婉清下意识开口,随后便意识到她不该问。
她问得太深,李归玉答她,不再是闲聊出于利益,她不想承情,立刻道:“不必回了,我自己查。”
说着她便想走,李归玉捏紧手中灯柄,有些艰涩道:“我的情谊,令小姐如此厌恶吗?”
洛婉清停住脚步,她想了想,终于还是道:“李归玉,我不利用感情,我与你之间只剩家仇和崔恒的命,没有其他。你不必为我做什么,也不必手下留情。江少言和洛婉清死在江南,那就让他们离开。”
“可你活着。”
李归玉竭力控制着呼吸:“你活着,我怎么可能当他们死了?”
“你杀了我爹,害了我家人,害死了崔恒。我爹杀了你师父,”洛婉清回头看他,“何必强求?”
“我放不了手只能强求。”
李归玉明显不愿多言,最终转过头道:“若小姐不愿意嫁我,那就放弃追溯旧案。”
“我若不放弃呢?”
李归玉没有出声,他想了片刻,轻笑了一声:“你会的。”
说完,他转身离开。
洛婉清看着他背影,不由得有些不安。
眼看着内殿人越来越多,她算着时间,也觉得该回去,便思索着李归玉的话,大步往内殿进去。
等回到内殿,她跪坐在谢恒身后,下意识抬头往李归玉看去。
她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一直在想他最后那句“你会的”。
他不是随便说话的人,他一定做了什么。
可他能做什么?
洛婉清思索着,视线便不由自主追着李归玉过去。
谢恒看她几眼,洛婉清都没察觉。
趁着朱雀出去取东西的时间,谢恒微微靠后,轻声道:“台下人多,惜娘看人怕是不便,想看谁不如同我说一声,我邀他上来同坐,如何?”
洛婉清闻言转头,看着谢恒似是为她着想的眼神,终于缓过神来。
“公子,”洛婉清颇有些无奈,“弓弦绷得太紧易断,人看得太紧,易跑。”
谢恒闻言颔首,似是明白,点头道:“受教。”
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李宗入殿的声音。
所有人如浪潮跪下,洛婉清也跟着谢恒跪下叩首,迎着李宗入殿。
李宗今日明显心情极好,步履轻盈,一路走到大殿上方坐下来,随后唤众人起身。
“今日元宵,正逢佳节,朕许久未曾与众卿共饮,特邀诸位前来,大家只当家宴,切勿拘束。”
众人谢恩,李宗又在上方说了些热场的场面话,便正式开席。
一时间丝竹管乐,整个大殿热闹非凡。
李宗拿了酒杯,转头看向谢恒,笑着道:“恒儿今年又长一岁了,来,朕敬你。”
这话比亲儿子都亲,洛婉清不由得看了谢恒一眼。
谢恒却是满不在乎模样,颔首道:“谢陛下记挂。”
李宗在上方,就同谢恒王神奉郑平生谢广成等一干高官聊天说话,说话间,大殿突然暗了下来。
众人一瞬惊慌,随后便见舞台上灯光忽亮,一个带着白色面具的青年跪在烛火中间,随后琴声响起,青年缓慢起身。
众人慢慢反应过来,这是一场表演,李宗面露好奇,点头道:“有点意思。”
谢恒紧皱眉头,洛婉清看着台上身影,也觉不安。
青年在上方缓慢起舞,他动作干净利落,或喜或悲,洛婉清听了没片刻,便意识到这首琴曲,是《思亲操》。
而台上之人的舞,也正是配合这首曲子的故事。
这首曲子,歌颂的乃舜的孝道。
舜生于卑微之境,父盲母逝,继母不慈,弟弟象桀骜顽劣。然而他却始终对家人极为友善,在家人试图杀害他时,他逃避不争,在家人落难时,他又立刻及时相助。
演奏者琴艺高朝,而台上独舞之人,随技艺普通,但情真意切,等最后他乖顺跪伏在地,琴声渐小,整个大堂烛火才彻底亮起来。
李宗静静看着台上不言,众人对视一眼,随即场上突然有人激烈鼓掌,掌声便如雷鸣响起。
众人谁都看得出来,这绝不是普通的献舞。
舜乃孝子,同时,亦乃天子。
此刻在这里向李宗献舞之人,绝非普通人。
只是所有人都猜不透,面具之下,到底是哪位皇子。
洛婉清盯着台上,心跳得有些快,李宗端了茶杯,喝了口茶,慢慢道:“舜生来品性高贵,为兄不争,为子大孝,我若能有这样一个儿子,自当大喜。”
说着,李宗抬眸看向台上:“不知献舞何人啊?”
听到这话,台上青年慢慢抬头,取下面上面具。
一张俊美温和的脸慢慢出现在众人眼中,谢恒低头喝茶,洛婉清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李宗看着台上人似笑非笑:“归玉,今日为何献舞?”
“父皇忘了吗,李归玉笑起来,今日乃父皇母后成婚之日,因有父皇母后,才有儿臣。儿臣为臣为子,今日自当献上以礼,以感恩父母,带儿臣来到这世间。”
听到这话,李宗一愣,下意识看向旁边王怜阳,王怜阳亦是有些诧异,众人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当年王怜阳纳侧妃进入东宫时,正是十五。
只是时间太久,众人都有些不记得了。
而如今李归玉谈起,似乎抛却了皇子身份,仅是二人子嗣,他仰头看着李宗,眼中满是欢喜:“父皇,人常说,儿子是父亲生命的延续,父皇不记得的,儿子帮您记得。您看,这不就想起来了吗?”
李宗没说话,李归玉一提,他想起东宫那些年的时光,他登基并不太平,王怜阳也是一路追随过来,他心中动容,抬头看着李归玉,想起他小时候的模样,李宗不由得心软几分。
“说得好,”李宗点着头,“皇家要的,就是亲人和睦,一家团圆。我儿尧舜之姿,为父极为欢喜。说起来,前些时日我便想赏你,今日你倒是给了个由头。来,说说,”
李宗身子往前探了探,试探着道:“归玉,可有什么想向父皇要的?”
李归玉闻言,神色淡了淡:“儿臣想要的,今日怕是不宜提。”
听到这话,李宗有些疑惑,众人也颇为奇怪。
其实大家都明白,李归玉作为皇子,如今要点什么最合适,无非是职权,让他站得更稳。
可有什么不好提?
“你且说来。”
李宗来了兴趣:“只要合理,但说无妨。”
“儿臣……”李归玉迟疑着,下意识看了郑平生一眼,随后抿紧唇,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骤然叩首道,“儿臣想为亡妻洛婉清,求一个名分!”
听到这话,谢恒猛地抬眼,洛婉清也瞬间收紧了呼吸。
李归玉叩首在地上,声音沙哑:“父皇,儿臣于江南时,便与洛氏定亲,洛氏因罪入狱,故而未能完婚。但儿臣与洛氏亲事已定,她便是儿臣的妻子,如今孤魂葬于岭南道,儿臣日夜难眠。还请父皇开恩,允儿臣将洛氏迎入王府,以王妃之位追封,立衣冠冢,待寻尸骨,日后与儿臣合葬。若能得父皇应允,”李归玉抬起头来,眼中含泪,神色却极为决绝,“儿臣死而无憾!”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洛婉清:“我不说话,你真当我死了?”
谢恒:“我不说话,你真当我死了。”
第147章
◎微臣状告郑平生◎
听到这话,李宗面露诧色,洛婉清攥紧了拳头,心头泛起阵阵恶心。
她死死盯着台上的李归玉,清楚明白他的意图。
今晚这一舞,如果说先前是李归玉作为儿子的卖乖讨好,那在他求娶洛婉清这一刻,便是向李宗绝对的低头了。
他是王家的儿子,和郑氏联姻,他身后本来站着的是世家大族的支持。
可现下,郑璧月同样是他亡故的未婚妻,他却提出要追封那个江南民女,这样一来是打了郑家的脸,表明他和郑家关系决裂,亦或是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世家的支持,而此举也断了他再娶世家女的可能,让李宗绝对放心。上一次他主动让王氏退让,将东宫六率军归入北四军已经是他的态度,如今李宗对他怕是更加满意。
二来,身居高位,他却能不顾一切为罪人之女讨个名分,也是他重情重义,无论是在李宗眼里,还是朝臣百姓眼中,这都是一段佳话。
重情重义之人,总是更受人放心和喜爱,他是拿着她的尸骨,再一次成全自己的名利路。
他若求娶的是柳惜娘那还好,她活着,她会说话,她有官职有能力,绝非他想要就要。
可他求娶的是洛婉清,一个死去的、无法张口之人。
洛婉清忍不住攥紧拳头。
而高处李宗面露诧色,不由得道:“你就想追封一个罪人之女?”
“是。”李归玉认真道,“她虽是罪人之女,但罪不在她,只是其父牵连,如今人已故去,本就是无妄之罪也该烟消云散了。我与洛氏感情甚笃,还望父皇应允。”
“但你这样,”李宗轻敲着桌子,缓声道,“日后怕是不好议亲啊。”
“儿臣可终身不娶,也请父皇允许儿臣践行对洛氏的承诺。”
这话出来,大殿哗然,下方议论纷纷。
洛婉清听着诸如“君子遗风”“重情重义”“皇嗣不昌”之类褒贬不一的话传入耳中,冷冷盯着李归玉。
李归玉察觉她的视线,没有抬头。
谢恒隔在两个人中间,轻轻敲着桌子,默不作声。
座上李宗听着李归玉的话,慢慢反应过来,他斟酌着道:“归玉尚且年轻,话不能乱说。这洛氏曾救你于危难,于你最艰难时,不计身份,相伴五年,对你至情至深,你这一生,的确很难再遇到这样一个姑娘。”
李归玉听着李宗的话,手不自觉蜷起,哑声开口:“是。”
李宗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你对她情深义重,也是人之常理,行吧,朕允……”
话没说完,谢恒便想出声:“陛……”
洛婉清听到谢恒声音,惊得在后面猛地一拉他的衣角,谢恒声音一滞,也就是这一刹那,殿上就突然响起张逸然洪亮的反驳声:“陛下,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这话像惊雷一般轰然而下,将谢恒那点微不足道的声音彻底淹没。
所有人都朝张逸然方向看去,独谢恒缓慢回头,一双眼冷冷盯着洛婉清。
他什么都没说,压迫感却如泰山而下。
洛婉清许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她冷静垂眸,提醒道:“公子,这不是您该管的事。”
谢恒听到这话,神色更冷,他看着洛婉清没说话,洛婉清冷静道:“公子,先回头。”
谢恒蜷起袖下指尖,知道现下不是说话时候,逼着自己回头,看向台下跪着的张逸然。
张逸然跪在地上,所有人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李宗看着张逸然,有些疑惑道:“张爱卿?你这是?”
“陛下,”张逸然也出来得冲动,他稍稍整理言辞,随后便冷静下来,开口道,“陛下,臣以为三殿下欲追封洛小姐一事不妥。”
“为何不妥?”李宗奇怪。
张逸然深吸了一口气,咬咬牙道:“因为,前些时日,微臣才从母亲口中得知,洛小姐与微臣曾在幼年定下亲事,只是后来父亲意外亡故,母亲搬迁东都,与洛家失联,才未曾完婚。”
听到这话,李归玉慢慢起身,他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张逸然,眼里仿佛是淬了毒一般,冷声道:“张大人休要张口胡言毁人清誉。”
“家中尚有定亲时交换的信物与洛小姐生辰八字,”张逸然说得坦然镇定,他想到李归玉做过的事,憋了口气,冷声道,“微臣这就可遣人取来,还请陛下明鉴!”
“那又如何?!”
张逸然这么说,李归玉也意识到此事必定是真的,否则以张逸然的性格说不出这话。
他虽然搞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张逸然和洛婉清会有娃娃亲,但是一想张秋之的死,便知张秋之与洛曲舒相识并不稀奇,否则当年为什么会千里迢迢刚好遇到这样一个扬州的镖师?
一想到婚约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李归玉攥紧拳头,他下意识看了一眼一旁冷静跪坐在谢恒身后的洛婉清,知道现下不是自己自乱阵脚的时候,立刻调整心绪,克制着道:“张大人与小姐不过是娃娃亲,我与小姐却是三媒六娉正式定的婚,就算小姐身负两家婚约,也当以我李氏为先!”
“殿下虽然归为皇子,但凡是讲个先来后到,”张逸然没有半点退步,强硬道,“我既是先与洛小姐定亲,自当遵守承诺,若要说供奉祭祀入土为安,她也该进我张家的祖坟。”
“你敢!”
李归玉忍不住厉喝出声,谢恒似是看不下去,转头招呼朱雀。
洛婉清看了一眼谢恒,就见谢恒压低了声和朱雀吩咐了什么,他的声音应该是特别发出的,在这么近的距离,她却什么都没听见。
朱雀点了点头下去,谢恒转动着手指上的玉扳指,冷眼看着大殿上的争执。
李归玉终于有些失态,他逼着自己压下杀人的冲动,盯着张逸然急促出声:“娃娃亲不过戏言,姻缘之事讲究你情我愿,小姐见都没见过你,你安敢说她愿意嫁给你?你又何必强拆姻缘?”
“那殿下又敢说洛小姐愿意嫁给你?”
“不然呢?”李归玉心脏跳得略快,但他还是道,“我和她认识五年,是江南人尽皆知的神仙眷侣,她若不愿嫁给我,又怎会与我定亲。我与她定亲之事乃她首肯,同你这样戏言不同。”
“可人心易变,那是洛小姐知道殿下是今日模样吗?”
“我对小姐之心始终如一。”
“洛小姐刚走数月就传礼部在商议与郑氏大小姐定亲流程的如一?”
这话出来,李归玉声音瞬止。
两人争锋相对,不让分毫,过了片刻,李归玉却是笑起来:“原来张大人是在为小姐讨个公道?”
“是。”
张逸然平静开口,他转眸看了一眼台上李宗,看向陛下道:“陛下觉得,这个公道,微臣该不该讨?”
“这……”
李宗看了一眼台上绷紧身体、似乎是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李归玉,斟酌着道:“归玉与璧月的事情,倒的确不是张爱卿所想,礼部议亲是朕拟定的,归玉的确也同朕说过暂无此想,只是朕念及璧月等了多年,所以倒也不能说是归玉负心薄幸。”
这番话是将罪责都揽在自己头上,倒是将李归玉维护到极致。
李归玉似是委屈,跪倒地上,沙哑道:“父皇……”
众人见李归玉神色,心中戚戚,不由得都生了怜悯。
唯独张逸然跪在原地,他听着李宗的话,便知李宗是打定主意要给李归玉赐婚。
他面上带了嘲弄,轻笑一声:“陛下是觉得,三殿下对洛小姐情深义重,所以陛下成全一段姻缘是吗?”
张逸然语气太过嘲弄,李宗不由得皱起眉头,不满道:“张逸然,你想说什么?”
“臣想为洛小姐讨个公道!”
张逸然提了声。
李宗听到这话,终于暴怒,猛地推翻手边茶盏,怒喝出声:“归玉乃天家皇子,为感激救命之恩与洛氏定亲,如今愿意不计身份迎她入我李氏你还有什么公道好讨?张逸然,我看你是蔑视君上,反了天了!你今日再多说一句,你信不信朕把你斩了?!”
这话出来,全场静默下来。
洛婉清察觉李宗盛怒,心跳不由得飞快,用眼神暗示张逸然不要再说。
然而张逸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全场静默看着他,李宗见他沉默,慢慢冷静几分,旁边杨淳给他唤了茶盏。
他缓过神来,也觉自己说得太过,正打算缓和大殿气氛,就听张逸然突然笑了起来。
洛婉清直觉不好,正想起身,就见张逸然突然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抬手行礼,叩首大声道:“臣,张逸然,今日状告刑部尚书郑平生,以权谋私,为保其女郑璧月与三殿下婚约,诬陷洛氏贩卖私盐,逼洛曲舒自尽于牢狱,致其妻儿姚泽兰、洛婉清、洛尚春、儿媳苏慧、孙女洛问水尽亡故于流放途中!”
此言一出,朝臣皆惊。
洛婉清僵在原地。
她脑子一瞬格外混乱。
太早了。
纪青现在根本没有决定作证,他们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张逸然告得太早了。
然而张逸然开了,便没停下来,他似乎是忍了许久,语调越发激昂:“洛氏三代血债,皆起于三殿下,三殿下与此案是否有牵连尚未得知,陛下不可贸然婚配,以免洛小姐泉下亡魂,还要屈身仇人……”
“你放肆!”
郑平生闻言,终于反应过来,他拍案而起,怒骂出声:“黄口小儿,安敢如此颠倒黑白?陛下,”郑平生激动出列,“老臣为臣以来,一直秉公执法,谨言慎行,今日却遭张逸然如此公然构陷,还陛下做主!否则今日老臣愿挂冠归隐,以证清白!”
“郑老!”
听到这话,朝臣纷纷站起来,忙道:“郑老不可。”
旁边王神奉也起身,扶着郑平生道:“老郑,陛下还没说什么,不要这么激动。”
上方人纷纷劝说着郑平生,独留张逸然跪在地上,周边人议论纷纷,他冷眼看着高台上的人一唱一和,眼看着就要将这件事淡化下去,他不甘提声:“郑大人既然心中无愧,何必如此激动?”
“你说的可当真?”
话音刚落,李归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所有人一起看去,就见李归玉站在高处,看着张逸然,颤颤出声:“你说洛曲舒是被郑尚书冤枉,此话可是当真?!”
“千真万确。”张逸然反应过来,虽然看不明白李归玉想做什么,他却还是梗着脖子,强硬道,“就我在江南查到的证据,洛曲舒当是清白良民,如何被构陷成为盐贩,郑大人应当脱不了干系。”
“好,”李归玉点着头,仿佛是愤怒到了极致,抬眸看向郑平生道,“好的很,如果这是真的……那我拜谢张大人。”
说着,李归玉转过身来,叩首高声道:“请父皇交由儿臣彻查此案,若郑尚书当真徇私枉法,儿臣必定要还洛家一个清白!”
“不可!”张逸然闻言,瞬间反应过来,急道,“陛下,此案乃卑职查到,就该交由卑职一路查出结果。殿下半路接案,且不说殿下过去从未有办案经验,此案证据流程殿下也不清楚,既然要办,那就当一人一案办到底,还请陛下让微臣将此案查出结果,还洛家清白,以昭陛下盛名!”
“你们荒谬!空口白牙诬陷他人,陛下,还请为老臣做主!”
郑平生闻言,哭喊着又跪下来。
一时之间,整个大殿乱成一团,抢案子的抢案子,喊冤的喊冤。
“老臣赤胆忠心,今日若陛下疑臣,倒不如一头撞死了去……”
“父皇,若此案当真,此乃儿臣私仇,还望父皇给个机会让儿臣亲自查案,否则儿臣一生难安……”
“陛下,三殿下与此案牵连太深不宜办案……”
“父皇……”
“陛下……”
“陛下……”
一片混乱间,郑平生座位后一个青年悄无声息起身。
那青年一直隐在暗处,起身时,洛婉清才察觉那里有个人。
这人生得高大冷峻,按理不该是会被人忽视的模样,可偏生洛婉清方才竟然就是没注意到他。
这个认知让洛婉清心中微冽,她看着对方去的方向,直觉不对,便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两人隔着大殿,分别走在人群后的暗道中,以相似速度,一起靠近张逸然。
对方的视线一直在张逸然身上,快步靠近,张逸然对于来人浑然不觉,犹自冷静道:“陛下,此案乃下官巡查江南时发现。下官核对了当初口供、证人,经多方取证,基本确认郑尚书与此事有逃不脱的干系,下官对此案极为熟悉,让三殿下审理完全是舍近求远……”
话未说完,青年已至身前,他突然暴起,从人群中直扑而去,一拳狠狠砸向张逸然!
青年出手瞬间,洛婉清同时一跃而出,将张逸然往身后一拉,在对方拳头砸落刹那猛地一把接住。
巨力瞬间灌在洛婉清掌心,洛婉清感觉骨裂一般的疼从掌心涌上,她怒然抬眼,清楚知道方才这一拳若是砸在张逸然身上,张逸然此刻怕就死了。
这人就是想杀了张逸然。
他竟然想在大殿上,当众杀一个御史!
洛婉清怒意顿生,张逸然惊在原地,青年没给她反应时间,抬手掌风如刀,直取她咽喉。
洛婉清抬手一挡,便护着张逸然同对方缠打起来。
李宗这才反应过来,急喝出声:“反了你们!来人!”
说罢,侍卫疾冲而入,对面青年却是不管不顾,一双眼盯在洛婉清脸上,招招都是杀招。
洛婉清心中突然隐约知道了来人身份,她还没来得及多说,就听高台之上,突然传来谢恒冰冷唤声:“郑璧奎。”
这一声宛若阎王索命,所有人下意识看去,随即就僵住了身子。
就见谢恒站在高台上,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把长弓。
弓弦被他拉开到极致,羽箭于灯火流出寒芒,他一身玄衣金线绣日月山河,金冠嵌玉顶似朗朗乾坤。
他神色很平静,箭矢正对着郑璧奎的脑袋,一双眼眸仿佛看着死人一般,平静得让人发寒。
没有人敢动弹,包括郑璧奎。
谢恒挽弓这一刹,所有人都无法判断,他会不会射出这一箭。
毕竟当年,监察司刚建立之时,他就是这么毫无端倪地、冷淡又平静地杀了无数众人以为不可能杀的高官贵族。
监察司建立在血水尸骨中,这些年大家已经有些忘记了,然而在谢恒挽弓这一刹,噩梦却又骤然笼罩了整个朝堂贵族。
这是李宗手中最利的一把刀,从来出刀见血,箭下无人。
他的目光锁在郑璧奎身上,郑璧奎被他盯着,肌肉绷紧,全然不敢动弹。
郑道初死时那一地鲜血再次浮现,死亡恐惧将他笼罩,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谢恒不敢射出这一箭,可他却完全不能确定。
这是谢恒,是杀了郑道初,杀了无数高官贵族的谢恒。
两人静静对视,郑璧奎觉得自己仿佛是过了一生一般漫长,他心跳得飞快,急促呼吸着,与上方谢恒对视。
过了许久,上方传来谢恒冰冷的声音:“跪。”
郑璧奎不动,他想赌一赌,赌谢恒不敢杀他。
哪怕是迟疑半分也好。
然而谢恒却在他停顿这片刻,竟就对着他的脸,毫不犹豫松弦放箭而去!
郑璧奎瞳孔急缩,郑平生激动大唤出声:“我儿!”
郑璧奎没有出声,他看着箭来,这箭直直对着他的脸,而此时谢恒已经搭上第二只箭,他躲不了,躲任何一个位置,谢恒第二箭都会紧随其上。
除了跪,只有跪!
不过刹那僵持,在箭矢来到郑璧奎身前一瞬,郑璧奎终于再支撑不住,竟就软了膝盖!
羽箭堪堪从他头顶发冠擦冠而过,发冠瞬间四分五裂,箭矢扎穿身后窗户,飞出殿外,郑璧奎头发散披而下,重重跪在台间。
生死一瞬,他惊得心脏都快跃出来,只能跪在地上,低低喘息。
然而他知道,他输了,此刻跪在人前,又一次成全了谢恒无上权威。
谢恒竟然真的想杀他,他竟然真的敢杀他!
郑璧奎无声攥起拳头,高处谢恒冷淡看他一眼,见他跪下,谢恒便将弓放到身后朱雀手中托盘上,转身向李宗行礼。
他什么话都没说,射出这惊人一箭之后,他仿佛是无事人一般,又坐了下去,只留满殿震惊。
郑平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惊喝出声:“谢恒你这是做什么?!大殿之上你竟然携私兵入殿,当殿想要射杀官员,你是要谋……”
话没说完,郑平生突然意识到什么,急急止住。
比起谢恒射杀郑璧奎,郑璧奎才是那个真正想要当殿杀害官员的人。
如果谢恒携私兵入殿射杀郑璧奎算谋反,那郑璧奎更是罪无可赦。
而谢恒带私兵入殿一直是他和杨淳的特权,只是这么多年来谢恒从来没有行使过这份特权。直到今日郑璧奎动手……
再怎么算,那是谢恒护主,远比郑璧奎正大光明得多。
谢恒见他反应过来,扫他一眼,随后轻声道:“陛下,先让人郑大公子带下去,放明日处置吧。”
这话甚得李宗心意,点着头道:“恒儿说得不错,今日元宵节,还是别扰人的兴致。先把璧奎带下去吧,”李宗似是有些心烦,扫了一眼地上的李归玉和张逸然,又道,“至于,张逸然说这个案子……”
李宗思考着,一时拿不下决定。
这么多人看着,若是不管,有损天威,日后世家越发猖狂。
可若是管……
一个普通百姓,他还能真的办了郑平生不成?
李宗头一次知道为何朝上的人这么烦张逸然,可却也清楚,若不是张逸然这种性子,他又怎会看重他?
他想了想,一时难以决断,转头看向谢恒,斟酌道:“恒儿惯来擅长办案,这个案子,恒儿如何以为呢?”
“张大人提出来了那就审,今夜监察司会查明情况,”谢恒语气淡淡,神色看不出喜怒,但字明显比平日更少,径直道,“陛下再定夺无妨。”
这话就是将案子压一夜,给李宗一个思考时间。
李宗满意看他一眼,点头道:“好。那这件事就这样,恒儿先去查,朕心里安心。”
说着,李宗似是有些疲惫,随后扶着杨淳,撑着自己起身道:“行吧,今日朕有些乏了,先回去休息,大家继续,别被扰了兴致。”
李宗从金座走下来,众人跪拜一地,路过谢恒时,李宗轻声道:“等会儿到御书房来。”
谢恒低声应是,送着李宗离开。
等李宗走后,所有人立刻小声议论起来。
众人有意识无意识悄悄打量着谢恒,揣测着方才谢恒是不是真的想杀了郑璧奎。
谢恒没有理会他们的眼神,只在高台看向刚刚把张逸然拉回位置上的洛婉清,随后领着朱雀,转身走下高台。
张逸然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还有些愣神,他不可思议道:“方才他是不是想杀我?”
洛婉清无言,叹了口气:“张大人,日后不可如此莽撞。”
“郑璧奎居然敢在大殿想杀我,”张逸然喃喃,“竟还可以如此莽撞?”
洛婉清没想到他的思路竟是如此,正打算劝他,就闻见熟悉的松香从身后袭来。
谢恒双手拢在袖中,领着朱雀从洛婉清身后提步而过,掀起阵阵凉意。
洛婉清下意识回头,就见谢恒仿佛是没看见她这个人一般,提步往外。
洛婉清不由得一愣,赶忙拉住朱雀,小声道:“公子去做什么?”
“陛下召他。”
朱雀老老实实开口,有些疑惑道:“怎么了?”
洛婉清一顿,立刻道:“朱雀使,劳您帮我保护张大人,我随公子过去。”
说完,洛婉清便放开朱雀,赶紧追了上去。
谢恒脚步速度始终如一,没有半点为她停步的意思,洛婉清急急跟到谢恒后方,忙道:“公子要见陛下?”
谢恒没有回声,带着她走进偏殿小院,行往御书房。
洛婉清知道他这是生气,忙叮嘱道:“我知道公子生气,但公子且先冷静,稍后陛下问起时,切勿在洛婉清一事评价什么……”
“为何不可?”
谢恒似是竭力克制着情绪,冷声道:“惜娘,他今日若当真求到追封洛婉清为王妃,日后但凡你回到洛婉清的身份,你便是广安王妃,这不是件小事,适当的代价可以付。”
“我知道。”洛婉清平静垂眸,跟着谢恒道,“但其实也不算大事,我可以当一辈子柳惜娘。洛婉清……就当她不存在吧。”
“那你是谁?”谢恒冷声开口,捏紧手中灯的长杆,忍不住道,“张逸然又在为谁争个结果?你若觉得这不是大事,你为何不拦着张逸然却拦着我?”
这话让洛婉清一愣,谢恒提醒:“张逸然开口时,你可以拦。”
洛婉清沉默下来,她知道谢恒说得没错,其实张逸然一开口,她便可以想办法让谢恒打断。
她不是不在意被追封成李归玉的妻子,她只是……
“公子出面不合适。”
她实话实说,谢恒瞬间觉得那些压着的酸涩翻冒出来。
其实也早料到是这个结果,却非要她说出来。
可她说得也没错,这又能怪谁呢?
相遇得太晚,遇到时,他们早已没有了长辈,不过是绝境中互相拥抱的两个人,又哪里来得及说什么三书六礼?
为什么拉着他,不拉着张逸然。
因为哪怕张逸然,都比他名正言顺。
他一时有些难受,却不能开口,只能将这些咕噜咕噜翻滚着的酸胀强压,轻声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今夜带张逸然去监察司,让朱雀到御书房等我。”
洛婉清见谢恒冷静下来,便放心下来。
谢恒只要冷静,谁也奈何不了他。
洛婉清点点头,想着张逸然的处境,立刻道:“那我先回去了。”
谢恒沉默不言,他看着她毫不犹豫转身,心里那点不甘瞬间扩大开来。
她一直是这样的,走时毫不犹豫,干净果断,不会多给他一个眼神。
过去他是崔恒时,她还不会这样果断,但从知道他身份开始,她便行事匆匆。
他不甘心。
念头一瞬浮上。
他突然一把拉住她,婉清下意识回头,也就是回头一刹那,谢恒猛地将她推进屋中。
灯笼砸落在地,火光只在地面跳跃挣扎几下,便熄灭了去。
偏殿杂草丛生,寂静无人,月光照得庭院格外明亮,显得房中越发昏暗。
他将她抵在门窗格纹上,掐着她下颌迫着她抬头,在她腔中攻城略地,激烈得仿佛他在竹林时没有意识的性事,搅得她吞吐难言。
远处是宫女说话之声,房间内却安静得只剩水声和呼吸声。
空气被他一点点掠夺,洛婉清掐在窗格中的手指忍不住收紧,她仿佛是被巨蟒绞缠,意识在缺氧下一点点涣散。
她逼着自己冷静,警惕听着周边声响,谢恒步步紧逼,她分毫不退。
一场风月好似无声对峙,两人呼吸渐重,谢恒越发过分,洛婉清始终分神观察着周遭,直到谢恒抬手握住她腰带瞬间,洛婉清猛地按住他,声音喑哑,语调却是很平静道:“公子,等回去吧。”
谢恒动作僵住,他头抵在洛婉清肩上,他听着她仿佛从未进入过这一场欢爱一般冷静的语气,劝说着他道:“陛下还在等您,您缓一缓,不要让人察觉。”
谢恒没说话,他静静靠在她肩头。
他突然很想问,她是不是觉得,此时此刻他只是一只发情的野兽,他只是想要那点人伦之欲,难看丑恶得让她心生厌恶,却又不得不应付。
他也想问,当年她和江少言,是不是也是这样冷静自持,只有一个人冲动难堪。
可他又有些问不出口,相对比着面前还在观察周围的人,他显得太过狼狈。
他在寂静中慢慢平复下来,终于收敛起所有情绪起身。
洛婉清见他动作,转眸看去,好奇道:“公子?”
谢恒没有说话,他垂眸在她手上,想了想,拉起她接过郑璧奎拳头的手掌,查看着道:“手还疼吗?”
洛婉清轻轻摇头,谢恒一压,洛婉清肌肉便绷紧了几分。
谢恒瞟她一眼,便知结果,从袖中取了帕子,给她绑定着掌骨道:“可能有骨裂,回去拿药……”
话没说完,谢恒似乎又想起什么,他看着她手上包着的方巾,沉默片刻后,又将方巾取下,收回袖中,似是压抑着道:“回去找魏千秋看看吧。”
洛婉清一愣,便看他转过身去,弯腰提起地上灯笼,低声吩咐:“余下的事我会处理,今夜回来得晚,惜娘不必等我,回去睡吧。”
他说着,站在门口,顿了顿,又小声补了句:“对不起。”
洛婉清诧异看着谢恒,谢恒颔首行礼,随即提着那盏灭了的宫灯,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恒:“我好歹也是正经人家的嫡长公子,你怎么可以让我没名没分跟你做外室?!”
洛婉清:“这是暂时的,你忍一忍,等我发达了,我就来娶你。”
谢恒:“你要我忍到什么时候?!”
洛婉清:“等我发达……”
谢恒:“……你发达了会娶小老公吗?”
洛婉清:“怎么会,我是这种人吗?”
谢恒:“挺像的。”
洛婉清:“……”
谢恒:“像你这种睡了我还不肯给名分带着我见前男友还要把我挡住的,我真的很难相信你的诚意。你一看,就是发达以后娶八个那种。”
洛婉清:“你说得我都向往了……”
第148章
◎熄灯的宫人,打死就算◎
(上一章结尾改动了几百字,建议重看上章结尾)
没有宫灯照路,庭院便只剩月光,冷白的月光凉凉落在谢恒身上,他一人独行于枯院长廊,洛婉清静默看着,竟觉得有些难受。
她站在那片黑暗里,低头看向自己手掌,方才他是想给她包扎的,其实在他拿出帕子时,她便已经察觉不妥。
且不说她带着谢恒的手帕出去太过引人注目。
就算她用的不是谢恒的手帕,包这块帕子,自己动手和别人帮忙,包出来的形态也不一样,现下她与谢恒两人一起去御书房,回来便被人帮忙包好了手,任谁都会怀疑是谢恒帮她包的。
只是她不想拂逆谢恒的心意,所以便打算着等他包好,她出了院子再摘下,但没想到谢恒刚刚包上,便反应了过来,自己取下了帕子。
她也不知道谢恒自己想明白是好是坏,只觉得总有那么一口气压在胸口。
总想着,谢恒似乎不该是这样的人。
他应该是大殿之上挽弓对着郑璧奎都能毫不犹豫松弦,与人对峙从来不曾认输的公子,而不是将手帕包上之后,又沉默解开的人。
他不该向人低头,偏偏又为她低头。
她心中有些难受,但也来不及多想,张逸然在外面,她得快些换朱雀去御书房等候谢恒。
她拍了拍身上灰尘,整理衣衫快步走出房间。
张逸然还在大殿,经过方才一事,现下根本没有官员敢靠近他,只有朱雀坐在他旁边,和他嗑着瓜子唠嗑。
洛婉清走到两人身边,拍了拍朱雀的肩膀,轻声道:“朱雀使,公子让您去御书房等他。”
“哦,好。”
朱雀见洛婉清回来,也没多想,”放下瓜子后,转头同张逸然打了招呼道:“那张大人,我们改天再聊。”
说着,朱雀便起身离开,洛婉清看了看周边,同张逸然确认道:“张大人,今夜您得歇在监察司,若您想离席,现下我护送您离开。”
张逸然闻言点头,也不欲再呆,便起身道:“好,多谢惜娘。”
洛婉清带着张逸然离开皇宫时,谢恒刚刚走到御书房门前,才在大门口,他便听着李宗在里面叫骂:“一群混账东西,真当朕是快死了不成?大殿上都敢这么闹……”
“陛下。”
不等宫人通报,谢恒站在门口,便径直开口提醒:“微臣奉命前来,可否入殿?”
李宗听到谢恒声音,骂声顿止。
过了片刻,房门打开,谢恒将灯交给一旁侍女,提步走了进去。
房间里烧着炭火,李宗已经换了常服,正坐在案牍前发火。
谢恒进屋正要行礼,李宗便抬手,颇为烦躁道:“别跪了。说说吧,”李宗抬眸看向谢恒,“你去江南,洛曲舒的案子你知道吗?”
“知道。”
谢恒平静开口,实话实说道:“此案发生于微臣于郑尚书同时巡查盐案期间,监察司在场,按理当时所有案件均需监察司录囚确认口供证据之后才能定案,但在监察司提审洛曲舒前,洛曲舒在狱中自尽身亡。监察司检查过现场伤口,的确是自尽,虽有疑点,但无证据,也就没有继续详查。”
李宗听着,皱起眉头道:“那,你觉得如张逸然所说的可能性有多大?”
“陛下心里应该有数。”谢恒抬起眼眸,平静提醒,“陛下应当记得,玄天盒与洛曲舒有关的消息,是郑璧月确认的。”
听到这话,李宗一顿。
当初郑璧月因争风吃醋引柳惜娘入局,结果被柳惜娘反制,柳惜娘审出不少线索,其中就包括玄天盒的去处,谢恒如实报来,也正事因为如此,他才没用柳惜娘的命平息东都贵族的怒火,放了柳惜娘一马,让她专案专办,去江南取玄天盒。
当时他没深想,如今李归玉闹这一出,前后串联,他便明白过来,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郑家查案发现了李归玉,紧接着便查出李归玉这位未婚妻父亲贩盐,然后洛曲舒死在牢中,洛家流放岭南。
若没有郑璧月招供玄天盒的线索,他大概也只以为是郑家想和李归玉结亲,找个由头把这位未婚妻家害死罢了。如今郑璧月交出洛曲舒的线索,那洛曲舒的死因,也就变得有些复杂。
此事做得难看,但李宗倒也不放在心上。
李归玉知不知道,参不参与,都不重要,不过一个商户,只要做得干净就行。总归玄天盒也到了他的手中,如今李归玉也与郑家割席。
哪个皇子没有些手段?他倒也不在意这些,重要的,人得聪明,得体面,能维护皇家声誉,至于真相如何……
一介小民,死就死了,有什么重要?
现下闹成这样,他略感心烦,只分析着道:“这么说来,倒是归玉主动搭了郑家的船?他早知道洛曲舒手里可能有玄天盒,先告诉了郑平生,郑平生为了这东西找个由头把人下狱,把人逼死在牢里了?”
谢恒不开口,李宗嘲讽一笑,低骂了一声蠢货。
谢恒静静听着,李宗缓了口气,才意识到当务之急,他思索看向谢恒:“现下当怎么办,恒儿心里可有主意?”
“陛下问的是谁?”
谢恒一贯冷淡神态,看不出喜怒,李宗想了想,缓声道:“自然是这个案子。”
“今日那么多人听着,案子必定是要办的。”谢恒斟酌着,试探道,“陛下以为,交给张逸然如何?”
“交给他?”李宗一想起张逸然气就不打一处来,激动道,“他不查个底朝天?我难道还当真要为这么个平头百姓把一个尚书给撤了?!而且他当真查下去,要当真和归玉有关怎么办?皇家的脸还要吗?”
“是啊,”旁边杨淳听着,给李宗倒了茶,体贴开口,“郑老虽然做了些混账事,但毕竟是和陛下一起长大的旧人,多少念着陛下。远的不说,现下太皇太后的桃花源……”杨淳放低了声音,小声提醒,“还没修完呢。”
听到这话,李宗面色稍缓,谢恒看了一眼,便明白了李宗的打算。
他垂下眼眸,平静道:“正是因为张大人查得彻底,才让他查。”
李宗听闻有些不解,杨淳也颇为意外,两人一起看过来,谢恒解释道:“他查了,证据口供状纸都交给陛下,那东西怎么用,案子怎么判……”
谢恒抬头,看向李宗:“不都看陛下的意思吗?”
证据可以消失,黑白可以颠倒,而且李宗还可以再手握一份处置郑家的把柄,再要出些东西来。
李宗听明白谢恒的意思,眼中露出满意,点头道:“你说得是,还是让张逸然去查个水落石出,朕自会权衡利弊,给一个最好的结果。”
说着,李宗不由得笑起来:“这年轻一辈,就属你最省心,你看这一个个的,元宵节都不给朕一个舒坦。”李宗说着,又有些不高兴,“郑璧奎那混小子,今日要不是你逼跪了他,朕都不知道怎么办。”
杀又杀不得,重罚也罚不了。
可若不管,人人效仿,他又颜面尽失。
还好谢恒及时挽弓,不然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李宗越想越觉得谢恒办事利索,心中满意。
谢恒听着夸奖,却也不多话,只熟稔应道:“臣不过是心系陛下,尽臣子的本分。一切在陛下心中早有决断,不过借微臣之口,微臣之手罢了。”
“又打官腔。”李宗笑笑,变了称呼道,“我视你如亲子,你哪儿用学这些?”
“君父君父,先君后父。”谢恒说着,但语气却是缓上几分,柔和道,“臣不敢僭越。”
“现下是你心情好而已,你有什么不敢的?”
李宗瞥他一眼,谢恒没有接话。
李宗想了想,放下茶杯,朝他招了招手。
谢恒走上前去,半跪在李宗身前。
他身形高大,跪下还到李宗胸口,李宗看着面前青年,眼中有了慈爱,他抬手抚在谢恒头顶,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长辈:“灵殊啊,朕不是同你玩笑,你是朕最疼爱的孩子,朕记得你以前就是个狂傲性子,日后你也当如此。只要朕在一日,朕就护你一日,你别怕,知道吗?”
谢恒身形微颤,他听着李宗的话,声音有些哑。
他似是极为感动,低着头道:“陛下慈父之心,灵殊明白。”
听谢恒的话,李宗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温和道:“你也累了,起身先去歇息吧。”
“是。”
谢恒叩首行礼,便站起身来,正准备告退时,谢恒似是突然想起什么。
他转过头去,看向李宗,似是斟酌着道:“陛下,还有一事。”
李宗杨淳疑惑抬头,就听谢恒轻声道:“方才臣去查阅了今日舞宴流程,并无三殿下献舞,三殿下同礼官说自己想给陛下一个惊喜,便临时加排了这只舞曲,买通了宫人为他熄灯。现下礼官和熄灯的宫人微臣都已经让人拿下,是否需要处理?”
听到这话,李宗一愣,他突然意识到谢恒在提醒什么,神色慢慢冷了下来。
谢恒没有言明,但在场的人都明白。
李归玉一个刚归宫的皇子,就可以临时加排一只舞曲,最重要的是,还可以命令宫人熄灯。
熄灯何等危险之事,今日献的是舞,来日呢?
李宗想明白过来,神色微敛,点头道:“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谢恒颔首,转身离开。
他走在夜色里,听着御书房内李宗同杨淳吩咐道:“把这些人全送掖庭,熄灯的宫人,杖五十大板,打死就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恒:“和老婆吵架,心情不好,得找个地方发火。”
朱雀:“公子,郑璧奎打你老婆。”
谢恒:“不跪就死。”
朱雀:“李归玉抢你老婆。”
谢恒:“等着受死。”
朱雀:“张逸然说他和你老婆有娃娃亲。”
谢恒:“……李归玉,他说他和洛婉清有娃娃亲,你要不要考虑把他杀了?”
李归玉:“你怎么不杀?”
谢恒:“我这个人比较善良,不杀生的。”
李归玉:“巧了,我也是。”
郑璧奎:“你们不杀我来杀。”
触发张逸然守护技能之柳惜娘。
郑璧奎,死。
谢恒&李归玉:“我就说吧,这人不能杀。”
第149章
◎我愿意这件事,我告诉谢灵殊了◎
谢恒出宫时,洛婉清刚领着张逸然回到监察司。
她先下马车,随后抬手去扶张逸然:“张大人小心。”
“没事儿。”张逸然从马车上跳下来,摆手道,“惜娘不必客气。”
洛婉清点头收手,倒也没多想,领着张逸然进入监察司,便让人给他安排房间。
张逸然跟在洛婉清身后,这倒是他头一次进监察司的内院,他四处打量,随后不由得道:“惜娘,纪青呢?”
“关在另一边,明日我带你去见他。”
洛婉清答得随意,领着张逸然往前。
张逸然见周边无人,洛婉清也不同他说话,心下颇为不安,犹豫片刻后,终于才开口道:“惜娘,今夜抱歉。”
洛婉清闻言疑惑回头,就见张逸然有些不安道:“本答应给惜娘的案子,今夜我一时冲动……”
“是一时冲动吗?”洛婉清却是了然,轻笑起来,“怕张大人是想了许久吧?”
张逸然一顿,见心思被揭穿,倒也没有继续遮掩,只道:“的确是想了许久,只是今夜得了契机,才下了决定。”
张逸然说着,抬头看向洛婉清,神色坦然道:“抱歉,这个案子,我觉得还是我来比较妥当。”
“为何呢?”洛婉清语气很轻,“张大人当知道这个案子不容易,今日你差点就死在大殿上了。”
“若我死在大殿,”张逸然笑起来,“那这个案子就有出路了。”
洛婉清沉默下来,她明白,其实张逸然什么知道。
接这个案子会面临的危险、风波,他都清楚。
而他自己也知道,仅凭张逸然一人之力,这个案子根本无法推动,但如果他死在大殿上,那郑璧奎挑战的便是皇室尊严,而以张逸然在清流的名声,天下必定为之震惊沸腾。
洛婉清一时有些动容,忍不住道:“值得吗?”
说着,她抬起眼眸:“洛家与你非亲非故,我知道张大人提娃娃亲不过是不愿洛小姐亡魂受辱,张大人何必?”
“我自己的家仇……证据不足,也就罢了。”张逸然思考着,“那现下有一个案子,有证据,有机会,就差一个人推上来,我既然见到了,又怎能视而不见呢?我当年考学当官,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可你还有赵姨。”
洛婉清开口提醒,张逸然一愣,眼中终于有了几分不安。
洛婉清笑起来,转身领着张逸然道:“张大人,我很钦佩你这样的人,可我只是个小民,对于我这样的小民而言,身边活生生的人更重要。为人子尽孝,为人友尽义,为人妻尽善,为人母尽责,能当好一个人,好好活在这世间便已经足够了。这个案子,张大人能推就推,若是有危险,便不要强求。”
洛婉清看了一眼张逸然,劝说道:“想想赵姨。”
张逸然沉默不言,听着洛婉清的话,跟了她一路,终于道:“那惜娘呢?”
洛婉清打开房门,就听张逸然站在她身后,不解道:“你拿我娘劝我,那你为何又要接此案呢?”
“因为我身边谁都没了。”
洛婉清领着张逸然进屋,她背对着他,轻声道:“我没有家人,孤家寡人一个,与他们搏命,我没什么牵挂。”
“若崔影使在,你也如此吗?”
张逸然开口,洛婉清便是一顿。
她背对着张逸然,没有立刻出声,张逸然斟酌着道:“我看得出来,惜娘与崔影使感情非同一般。若他在,惜娘还会做此选择吗?”
洛婉清沉默片刻,缓声道:“他会让我做此选择。”
“我母亲也是。”
张逸然接话,似是思考着道:“我所行,皆为我母亲所授。她若看见这样的不平事,也会管的。况且……”
张逸然笑起来,有些无奈道:“心之所向,有时来不及想太多。若一心想做之事,自会冲动。”
洛婉清听这话,一瞬竟是想起从梅园回来那日,谢恒那一句“人非草木,情自扰之,若能永掌分寸,不过是不够重要罢了。”
她一时无言,只能苦笑道:“张大人说得也是,不过如今说这些也什么意义,您都御前告状,您怕是再也难逃干系,就只能让张大人当这只出头鸟,好好受受磋磨吧。”
“那正好了。”
张逸然闻言,也放松下来,玩笑道:“过往总是躲在惜娘后面,这次也让惜娘看看我的厉害。”
“那我拭目以待,不过张大人现下首先要解决的——”洛婉清指了指纪青住处方向,提醒道,“是纪青。”
“他还不肯作证?”
“不肯呢。”洛婉清摇头,“他怕死郑家了。”
张逸然没有说话,洛婉清见他思索,也不多说:“行了,天色不早,张大人还喝了酒,您先休息,具体之事,等公子回来我询问情况再议。侍从就在门口,有事叫他,我先走了。”
张逸然得话,颔首行礼,送着洛婉清出门。
洛婉清从张逸然处出来,便觉整个人松懈下来,她本该上山,但是心中却记挂着谢恒。
一想到谢恒最后没有包到手上的帕子,她心中便有些难安,本想压着情绪回山,但一想到谢恒,想到方才和张逸然聊天的话,她心中一沉,干脆直接出门去,打听了谢恒还在宫里,便打算去接人。
只是刚出门口,她便感觉有人在注视她,洛婉清敏锐抬头,便见视线传来方向,一辆马车静静待在暗处。
那辆马车没有任何标志,规制也不过是普通马车,但洛婉清却直觉不对,她也没有多想,直接提步走向马车。
她一过去,车夫便肌肉紧绷,洛婉清扫了一眼,便知这车夫是个练家子,绝非普通人。
她收回目光,径直穿过车头,车夫尚未来得及拦人,洛婉清便已经敲在车窗上,冷声道:“监察司查人,下来。”
马车里没有人回应,洛婉清只感觉到一个人的气息。
车夫慌忙下车,急道:“这位司使,我们只是在巷道稍作停留休息……”
“只是休息就让我看一眼。”洛婉清冷眼扫过车夫,“遮遮掩掩做什么?”
“你……”
“谢旭,退下。”
马车内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马夫身形一僵,随后强行应声道:“是。”
说着,马夫便退到巷外,洛婉清听到“谢”这个姓氏,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恭敬道:“敢问阁下今夜候于监察司门前,所求为何?”
“本是等他的,听说今日他在殿上差点射杀了郑家老大。”
中年人语气中带了疲惫,他没有说出名字,洛婉清却一瞬间知道了对方身份和意图。
洛婉清闻言怕对方误解,忙道:“是郑大公子当殿行凶,意图谋害御史……”
“他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性子我清楚。”
中年人语气尽是了然:“他有一万种法子惩治郑璧奎,却选了最冲动的一种,他不是在解决问题,而是借机报复,所以我想来看一看。”
说着,对方卷起车帘,车帘中露出一位男子儒雅清俊的面容。
他看上去快五十岁,两鬓已经有了白发,眉眼间与谢恒有些许相似,但比谢恒沉静温和得多。
洛婉清愣愣看着对方,在暗夜之中,对方目光注视着洛婉清,眼里有了几分慈爱,轻声道:“原来是这样一位姑娘。”
“大人……”
没想到只需要一个举动,就能被看出身份,洛婉清颇感不安。
她搞不清谢恒和面前人的关系,只能含糊道:“大人误会了,公子只是维护天子颜面罢了。”
对方却也不说话,只笑了笑,抬眼看向监察司,想了片刻后,他从袖中取了块令牌,递给洛婉清。
这块令牌没有字,对方轻声道:“你若有需要帮忙之事,可到谢家找我,我常年在东三苑书房,但不要让人察觉。”
洛婉清闻言接过令牌,轻声道:“是。””他之心性,继续行事,命不长久。”中年人放下车帘,轻声道,“劳烦姑娘,为他引条生路。”
这话让洛婉清心上一颤,对方也没再多说,扬声道:“走罢。”
说着,那位叫谢旭的车夫便从巷子进来,瞪了一眼洛婉清,便上了马车,架着马车离开。
洛婉清行礼送走对方,拿着手中令牌,想了片刻后,她将令牌藏入袖中,便沿着从宫中回来的必经之道快步赶去。
走了没一会儿,她便见到了谢恒的马车,洛婉清从墙上一跃而下,惊得朱雀瞬间拔刀:“谁?!”
“呃……”没想到朱雀这么敏锐,洛婉清到是吓了一跳,有些不好意思道,“朱雀使,是我。”
朱雀反应过来,颇有些惊讶:“柳司使?你大半夜从墙上跳下来做什么?我还以为是刺客。”
“让朱雀使受惊,抱歉。”
洛婉清行礼,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赶忙道:“我有些要事,想面禀公子。”
“什么事一刻都等不得?这马上就要到司里了,”朱雀疑惑,“监察司被烧了?”
“没有没有,”洛婉清摇头,随后看了一眼车内,含糊道,“一点小事,是我心急。”
“上来说话。”
谢恒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似乎有些疲惫。朱雀闻言侧身,给洛婉清开了车门,洛婉清赶紧行礼,一步就跃上马车,进了车厢,抬手熟稔将车门合上。
谢恒的马车是特制,关上门窗,普通的音量声根本传不出去。他正坐在桌前批阅文书,看见洛婉清上来,也没抬头,轻声道:“何事如此着急?”
洛婉清一时也开不了口。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来接他,只在思考这刹那,谢恒便开了口:“来问结果的?”
听到这话,洛婉清思绪瞬间迁了过去,下意识道:“陛下那边有结果了?”
“嗯。”谢恒应声,知道洛婉清关心什么,便如实道,“案子会交给张逸然。”
“那太……”
“但不会有结果。”
谢恒这话一出来,洛婉清便是一愣,不由得皱眉道:“为什么?”
说着,洛婉清立刻接话:“今日郑璧奎当堂就打算杀了张大人,陛下也不恼怒吗?”
“恼怒,”谢恒平静开口,“但太皇太后的桃花源还在修缮。”
“什么意思?”洛婉清听不明白。
谢恒解释道:“桃花源是为太皇太后庆生修缮的一座郊外庄院,耗资巨大,陛下当初提出来时,便被户部以国库吃紧驳回,是郑平生带头捐赠。”
洛婉清听着,慢慢明白过来,哪怕是天子,也与那些贪官污吏似乎无异。
她听着有些难以理解:“那……那既然如此为何还让张大人查?”
“不让张逸然查个水落石出,又如何帮郑平生得到清白?”
谢恒开口,洛婉清瞬间明白李宗想做什么,她不可置信看着谢恒,谢恒却是抬眸看她,平静道:“惜娘,我说过,你赢不了。”
洛婉清说不出话。
她一瞬明白,为什么谢恒当初想都没想过要告,而是直接选择刺杀。
为什么上一世,他从来没有洗清过自己的污名。
明明是太子纵容侧妃为了争地诬陷秦氏,草菅人命,最后却是他派人刺杀;
明明是东宫六率贪赃枉法欺压百姓,最终却是他诬陷;
明明是雪灵谷那五百士兵欺骗百姓成为和玉关大捷的牺牲品枉死,最终却是他屠杀雪灵谷五百人……
明明他拿着证据,知道真相,却始终不告诉任何人,只遵循于自己的律法,不择手段审判着罪人。
而后——
再认罪伏诛于《大夏律》,走出一条新路来。
因为他太清楚知道上位者的规则,知道所有的证据在强权面前只会灰飞烟灭。他明早知结果,也就无心白费力气。
洛婉清想想清他的思路,也早已做了准备,点头道:“多谢公子提醒。”
“还是想赌?”
谢恒明白她的决定,提醒道:“现在上赌桌的是张逸然,你也想赌?”
“我会将结果告知张大人,如他愿意,那我与张大人,一起赌。”
洛婉清坚定开口,谢恒握笔一顿,他似是竭力克制着,垂下眼眸,低低应了一声:“好。”
说话间,马车到了监察司,两人一起下了马车,谢恒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同朱雀道:“朱雀去睡吧,今夜惜娘守夜。”
听到这话,朱雀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今日虽然李宗没有单独见洛婉清,但也算带洛婉清露了脸,洛婉清升任四使这件事算是内部定下来,就等通知。
四使职责之一就是轮流守卫谢恒,今夜本该是白离守夜,如今换成洛婉清,便算是一种承认。
朱雀笑笑,高兴点头道:“好,那我先走啦。”
说着,他看向洛婉清,悄悄朝她一拱手道:“柳司使,恭喜啊。”
洛婉清礼貌颔首,等朱雀离开,谢恒便转身带她上山。
两人一句话没说,洛婉清跟在谢恒身后,她其实有许多想问,但见谢恒疲惫,也就没有出声。
她静静跟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谢恒回来,她看见这个人,之前心里那点便散去,感觉只是同这人走在一起,便有些开心。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洛婉清闲着无事,便一步一步故意踩在他影子上,小步追着他。
谢恒也没察觉,等上了山,谢恒便抬手道:“你去休息吧。”
“啊?”洛婉清诧异抬头,“我不为公子守夜吗?”
“休息吧。”谢恒摇头,“今夜不用守了。”
说着,谢恒便提步往小院里走去,洛婉清看着他背影,下意识想留人,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她迟疑片刻,才道:“公子!”
谢恒转过头来,洛婉清犹豫着抬起自己手上的手,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我回来还没来得及看魏大夫,现下也不好叨扰。”
谢恒抬眸看她,洛婉清试探着询问:“公子……能不能帮我包扎一下?”
谢恒听着,目光落在她抬起的手上,下意识想提步,但又生生止住,想了片刻,他轻声道:“一点小伤,你回去运转塑骨所用的心法,很快就好了。”
“可是……”洛婉清有些不解开口,“公子方才还想为我包扎的。”
“凡是都讲时机,”谢恒听着,转过头看向远处,有些难受道,“不是那一刻,便不是了。”
洛婉清闻言讪讪收手,隐约明白谢恒在在意什么,轻声解释道:“可那一刻不是合适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合适?”
谢恒忍不住出声,他抬眸看她:“人之一生何时不是权衡利弊?若只算得失,哪一刻又合适?”
洛婉清面露诧异,没想到谢恒会这样激烈反驳,她愣愣看着谢恒,谢恒也自觉失言,但话已出口又不想收回,只转过头去看向一边,沉默无声。
洛婉清想了想,走上前来,试探着道:“公子在难过?”
“没有。”谢恒立刻否认,却没看她,只放低了声音道,“只有些累了,胡说八道罢了。”
“我知今夜你不太开心……”洛婉清斟酌着,慢慢道,“可都事出有因……”
“我知道。”谢恒克制着情绪,安抚道,“惜娘不必多说,利弊结果我都清楚,先回去睡吧。”
说着,谢恒便要转身,洛婉清却一把拉住他。
谢恒一顿,洛婉清试探着上前,从背后拥抱住他,轻声哄道:“灵殊,不难过,好不好?”
洛婉清不说还好,她一开口,谢恒不知怎么,竟就真的觉得有些难受了。
酸涩委屈一瞬翻涌,这如孩子一般的情绪,让他无所适从,更觉狼狈。
他强行压下这些不当有的情绪,低低应了一声:“嗯。”
洛婉清听他的声音,思索着道:“我知道公子是气我拦你,但我也是为公子着想,其实……洛婉清已经死了,什么娃娃亲啊,婚约啊,都是虚的,只有柳惜娘还真实活着,公子别难过。”
谢恒不敢多说,又怕她察觉情绪,只能轻声道:“嗯。”
“开心一点。”
洛婉清从他身后探过头去,笑着道:“若是再不开心,我就要亲您了。”
谢恒看着探过头来的姑娘,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唇轻轻颤了颤,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止声,只扯出一个笑来:“没见过你这样哄人靠恐吓的。”
洛婉清见谢恒语气稍缓,终于放松几分:“高兴啦?”
谢恒轻笑:“本也没怎么生气。”
“骗人。”
洛婉清直起身来,放开手踩在他的影子里,揭穿道:“你今夜都不让我留宿了。”
“你又不喜欢。”
谢恒转过头去,说着气话:“我强留何意?”
“哦。”
洛婉清点头:“好罢,那我回去睡了。”
谢恒一僵,张口欲留,又有些开不了口。
他背对着她,听着她的脚步声,随后便听她道:“哦,那个,今晚谢太傅来见了我一面。”
听到这话,谢恒立刻回头,皱眉道:“他找你做什么?”
“他好像……知道我们的关系,就说看看我。”洛婉清摸了摸鼻子,瞒下了腰牌的信息,试探着道,“我不知道他算敌友,就没怎么同他说话。若下一次再见,公子,”洛婉清抬眸看向谢恒,“我可以信他吗?”
“可以。”
谢恒听谢修齐没说什么,似是有些失落,他转过头去,平静道:“他是我父亲。”
洛婉清听到这话,便知分量。
这种时候,谢恒还能承认谢修齐是父亲,那证明谢修齐应当是站在谢恒这边,在谢恒心中分量不低。
洛婉清心中有了盘算,点头道:“明白了,那您休息吧。我——”
洛婉清拉长了语调,谢恒心揪起来,随后就听洛婉清一笑,转身道:“我得办点事儿,办完事我回来,公子留扇窗户吧。”
说着,洛婉清便毫不犹豫快步走向自己小屋方向,谢恒听着她的脚步走远,等确认她听不见了,他才轻声道:“来得这么晚,便不用来了罢。”
然而说完,他又有些恼怒闭眼。
他竟是只敢在她听不见的时候才开口。
这样开口,不如不开。
洛婉清快速回到自己屋中,一面走一面盘算。
谢恒之前说过,他难过的只有一件事,这世间所有人都可以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唯独谢恒不可以。
过去她总是以为,谢恒出身道宗,行事随心所欲,然而今日谢修齐说出那句“他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她才意识到,谢恒骨子里,始终是世家出身。
他其实也在意规矩,在意名节,在意是否名正言顺,是否正大光明。
对于不重要之事,他或许还算不羁,但越是珍重的人事,他越求个名分。
所以他们确定关系那夜,他就会冲动问她成亲之事,一回东都,便会将梅园给她。
她觉得这不过是些虚名看的不重,但看今夜谢恒反应,他却是极为在意。
洛婉清想想觉得有些好笑,却又觉得心脏像是被人捧着,温柔又踏实,还忍不住带了些心软。
她回到房间,拿出笔墨,认认真真写下一份婚书,等墨迹干后,便立刻下山,连夜往谢家方向赶去。
谢家距离监察司有一段距离,她夜里疾行了近半个时辰,便见到了谢修齐的马车。
马车慢慢悠悠行在半路,洛婉清从高处一跃而下,高呼出声:“大人!”
马车骤然停住,谢旭警惕看着洛婉清:“你来做什么?”
“谢大人,”洛婉清走到马车旁边,警惕扫了一眼周边,确认四周无人后,用只有谢修齐和她能听到的声音笑着道,“晚辈有一事,想请谢大人帮忙。”
“何事?”谢修齐语气平静,带了些好奇。
洛婉清将婚书拿出来,恭敬道:“晚辈欲求令公子谢恒,今夜特意带了婚书过来。晚辈家中长辈不在东都,只能先求谢大人应允,待日后时机成熟,晚辈再邀家中长辈过来见礼。”
谢修齐闻言,沉默许久后,却是在马车中笑了起来。
他低低笑着,卷起车帘,压了几分看戏的表情,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暂时叫柳惜娘。”
“日后还会换名字?”
“是。”洛婉清坦诚道,“一些原因,晚辈身份暂且不便告知,但谢公子知晓。”
“几岁了?”谢修齐压着笑,“太小不可,太大亦不可。”
“今年二十。”洛婉清立刻道,“不算太小。”
“如今什么职位?”
“马上升任监察司四品四使。”洛婉清知道谢修齐玩笑,便顺着话道,“从谢公子那里攒了些钱,能在东都买个小宅,算有些家底。”
“你的官职配我儿怕是低了些。”谢修齐打趣洛婉清。
洛婉清也笑:“晚辈尚还年轻,会继续努力的。”
谢修齐被洛婉清逗笑,转头努力克制笑容,压了片刻,才点头道:“行吧,婚书拿来。”
“多谢!”
洛婉清闻言亮了眼,赶紧将婚书递了过去。
谢修齐将车帘挂在一旁,从洛婉清手中取了婚书,婚书上名字的地方都还空着,他静静看着,过了许久,他才道:“我本以为这辈子没有写下这个名字的机会了。”
谢修齐说着,寻了男方父亲名字落款的位置,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
写完之后,他等墨迹彻底风干,才将婚书交还洛婉清手中。
洛婉清高兴接过婚书,就听谢修齐认真道:“姑娘以诚待他,他自以命还你,还望姑娘,与他白头偕老,姻缘美满。”
听到这话,洛婉清一顿,她抬眸看向谢修齐,郑重道:“谢大人,我不需要他以命还我,我只想要他能长命百岁,圆满一生。”
谢修齐一愣,洛婉清笑着拱手:“多谢大人,我走了。”
说着,洛婉清足尖一点,翻身上檐,随后一路疾行回监察司。
这一来一去,足足花了快一个时辰,谢恒便一直等在屋中。
他洗过澡,看着文书,心中却始终挂念着她,有些恨自己无端多事,又忍不住埋怨她没心没肺,这时候还能出去办事。
他一面批阅文书,一面重新点灯,等到洛婉清回到监察司,一上山,他便听见了声音,算了算时间,他回头看了一眼开着的窗户,耳听着洛婉清过来,他站起身来,将窗户关锁上,随后便熄了灯,自己一个人站在窗边,听着她来到窗外。
他屏息听着她的动静,就听洛婉清在外面稍稍一推,见窗户关上,便停住了动作。
他心中一时不安,有些怕人走了,又怨她当真就这么一试就走了。
正挣扎着去开窗,就听洛婉清轻声道:“公子,公子你睡下了吗?”
谢恒装睡不言,洛婉清直白道:“我刚还看见屋里灯亮着,我知道你没睡,开开窗,我送您个东西。”
“不必了。”
谢恒手放在窗户锁上,语气听不出情绪:“现下太晚,司使回去睡吧。”
洛婉清一听声音就知道他就在窗边,不由得有些想笑,她想了想,放温和了声音:“我不走,我若走了,您怕是更生气了。”
“我生气又何妨呢?”谢恒垂着眼眸,“总归又离不开司使,我生气亦或不生气,对司使无异,司使又何必在意?”
“为何离不开呢?”洛婉清靠到窗户上,隔着一扇窗户,她感觉谢恒的体温浸透过来,她明知故问道,“我又没有拘着公子,公子来去自由,谈何离不开?”
“岂止拘到,”谢恒感觉到洛婉清的存在,也明白她在玩笑,“心乃人之要害,它在司使手中,我又如何离开?”
洛婉清闻言忍不住笑起来,玩笑开口:“既然心在我手上,那我捏一捏,公子是不是就听我的了?”
“捏一捏,会疼罢了。”谢恒不甘道,“但在下向来忍得,若想以此要挟,怕难以如愿。”
到这时候还要和她嘴硬,洛婉清倒也佩服这个人。
但又觉得,这人相比崔恒也好,相比过去的公子也好,似乎都要来得真实得多。
崔恒永远在玩笑,她看不透;
谢恒始终在遮掩,她看不穿。
唯有此刻窗户里这个人,会生气难过嘲讽撒娇,带着崔恒的娇气,又有谢恒的蛮横。
她静静笑着看着天上繁星,慢慢道:“方才我去见公子父亲了。”
听到这话,谢恒气息明显一顿。
洛婉清放轻了声音:“我知道公子在乎他,我也知道公子在意名正言顺,现下时局特殊,我给不了公子太多,只能去找谢大人,请他应允,为我签了一份婚书。”
听到这话,谢恒心脏骤然急跳,他一时无所适从,只艰涩道:“你……不必做如此无用之事。”
“我本也这么想,但公子不开心。”洛婉清垂下眼眸,慢慢道,“公子,我生来愚钝,能给公子的不多,只能想到什么,便是什么。若公子想要的东西,务必告知我,人生苦短,我希望与公子在一起的每一刻,公子回想起来,都很开心。”
谢恒听着,感觉那些话语仿佛是甜蜜的温水,悄无声息拖拽着他沉沦,几乎是要将他溺死在其中。
他听到旁边传来声响,就见一封薄薄的婚书从窗户缝送了进来。
“我的名字我签好了,公子想悄悄盖上官府印章应当不是难事。”洛婉清平静道,“等未来我将家人找回来,再让他们签下他们的名字。”
谢恒转眸看着那封婚书,感觉自己指尖都有些发颤。
“让官府盖上印章,登记在册……”谢恒忍不住道,“你不怕李归玉发现吗?”
洛婉清没出声,过了片刻,她却笑起来。
“怕啊,但那就是公子操心的事了。谢司主能不能解决是谢司主的事,但我愿意这件事,”洛婉清说着,声音终于放低了些,温柔道,“我告知谢灵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洛婉清:“你生气啦?那我出去一趟。”
谢恒:“……”
(听着洛婉清走远)
谢恒:“你有本事你别回来!!”
洛婉清:“公子,我回来了。”
谢恒:“锁死窗户,我不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人。”
洛婉清:“我带了婚书,谢公子,我可以娶你了吗?”
谢恒:“……”
瞬间开门:“老婆!!你回来啦!!!”
【小剧场·2】
洛婉清:“公子,我这个人很笨,不会哄人,只能去求个婚书过来娶您,别生气了好吗?”
谢恒:“……骗子。”
洛婉清:“啊?”
谢恒:“还说你不会哄人!!”
第150章
◎洛小姐,我心悦你◎
谢恒静默听着,没有立刻回话,只听里面的人似乎是在竭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洛婉清等了一会儿,她才看见窗户缝中婚书被人抽走,见谢恒收了婚书,她放下心来,知道人是哄好了,正开口向要告辞,窗户便被人一下打开。
房间内站着的青年穿着寝衣,头发用发带半挽,眉目间看不出喜怒,温和镇定得一如既往。
洛婉清一愣,就见谢恒笑了笑,用崔恒那样温和的语调道:“我都忘了,外面风寒,怎会让你站这样久?”
“倒也没……”
洛婉清推拒的话尚未说完,谢恒便伸手出窗,一把将她举抱起来,放在窗户上坐下。
这个角度她比谢恒高上许多,谢恒他仰头看她,沉沉如夜的眼里倒映着繁星和她的影子,似在竭力克制什么,看的洛婉清觉得如火舔舐,脸不由得有些发烫。
她忍不住转过头去,小声道:“公子这是看什么?”
“清清好看。”
谢恒听她询问,却也只是笑笑,在她脸上亲了亲后,便将她放下来,抬手关了窗户,转进屋中点灯:“让你受凉了,抱歉。后院有泉水,”说着,谢恒将灯火点燃,又从衣柜里拿了自己寝衣,递交到洛婉清面前,轻声道,“你先去洗漱吧。”
洛婉清有些看不明白谢恒反应,忍不住偷偷瞟他一眼,见谢恒神色平淡,也看不出什么情绪,便只能“嗯”一声,拿了寝衣转身离开。
等她走了,谢恒才松开自己一直紧攥着的手,重重吐出一口气来。
他故作镇定坐在桌前,将婚书从袖中拿出来,铺平在桌上,静静看着上面写着的“谢修齐”“洛婉清”。
他看了好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低笑出声。
这才起身将婚书送往密室,珍重放在最高处的盒子里。
等洛婉清洗完澡出来时,谢恒还在桌前,洛婉清不由得有些奇怪,擦着头发道:“公子还不歇息吗?”
“我还有些文书没有批完,你先睡吧。”
谢恒背对着她开口,洛婉清想了想,走上前去,半蹲在谢恒身前,疑惑道:“公子,还在生气?”
谢恒笔尖一顿,想了许久后,他轻叹一声。
他将手中毛笔放下,抬头看她:“冷不冷?”
洛婉清一愣,屋内烧着炭火,洛婉清又是习武之人,自然是不冷的。
然而不等洛婉清回答,谢恒便盘腿坐在地上,抬手拉过洛婉清,引着她坐到自己怀中,自然而然抬手环过她的腰,侧过头来看她的脸色,关心道:“这样是不是暖和一些?”
洛婉清沉默片刻,意识到谢恒的目的,便配合点头:“嗯,不冷了。”
听到这话,谢恒扬起了然笑容,他贴上她的背,将下巴放在她肩膀上,把她整个人揽在怀中,视线越过她到桌面文书上,有些高兴道:“那就陪我看一会儿,困了你就睡。”
“公子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洛婉清没有被他转移注意,有些不解追问:“我送公子的东西,还不足以让公子宽心吗?”
“好歹也是正经名门出身的公子,”谢恒听到她提及婚书,笑意几乎有些压制不足,语气轻盈许多,“怎能被一张白纸就打发了?”
“那……”洛婉清思考着,转过头去,颇为认真道,“公子到底因何生气呢?”
听到洛婉清问话,谢恒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捧在手心里,捂得他灼热滚烫,心鼓如雷。
他不敢答话,洛婉清疑惑开口:“公子怎的又不出声?”
“说笑罢了。”
谢恒见她认真追究,也不敢再玩笑,转头亲昵蹭了蹭她的鼻子,温和道:“我不是生气,我现下是在后悔。”
初春尚且寒冷,窗外寂静无声,便显得谢恒的声音格外明晰。
洛婉清有些听不明白,继续询问:“为何后悔?”
“靠着我。”
谢恒没有答话,只将她拦腰往后一压,洛婉清整个人撞到谢恒胸口,周身力都压在他身前。
她的头发还是半湿,薄薄透过衣衫,浸在他灼热的胸口。她整个人被谢恒的体温和熏香环绕,这个姿势的确省力舒服许多,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他们很少在床榻之下这样亲密,她下意识便有些抗拒和不自在。
可谢恒开了口,她也不想在此刻疏远,便逼着自己去适应他。
谢恒察觉,转眸看她一眼,抬起手指插入她的发间,温柔梳理她的头发,低声道:“让惜娘看了我的丑态,我心中难安。”
“公子何故如此说?”
他梳头发的感觉很舒适,洛婉清在他一下又一下的梳理中慢慢放松下来。
谢恒让她的头依靠在自己肩头,看着折子上的字,轻声道:“其实我知道惜娘是对的,无论是在遇到李归玉那夜故意让他察觉,还是今夜宫中种种……惜娘的选择都没错。我不过是仗着惜娘知道分寸为所欲为,事后还不知悔改,要惜娘来哄我。”
“公子也知道啊。”
洛婉清被他安抚得有些困意,眯着眼睛靠着他:“那公子为何还要如此行事呢?”
谢恒没说话,他想了许久,慢慢道:“许是惜娘让我期望太高,最终却没有得到,故而成怒罢?”
这个答案让洛婉清有些疑惑,她不由得侧目看过去:“什么意思?”
“惜娘,我见过十四岁的你。”
谢恒抬起手,轻轻抚在她的面容上,他的指尖滑过她的眼睛,她的鼻骨,她柔软的唇,来到她的耳廓。
他忍不住吻上她的耳廓,用牙齿轻磨,通过这些亲密的触碰,去缓解心脏那点泛起的、空荡荡的疼:“我也见过崔观澜面前的你。”
“这又如何?”
洛婉清被他扰得脸红,垂下眼眸,故作镇定询问。
谢恒将她抱紧在怀里,一面松开腰带,一面温柔浅吻着她,继续道:“我见过江南监狱里刻满的名字,听过在江南你和江少言的传闻。惜娘,我知道你爱人的模样……”他说着,指尖点在她颈上脊骨,顺着脊骨一点点下压,衣衫从背后逐渐往下,露出光洁漂亮的脊背。
等衣衫彻底脱离她的身体,谢恒举着她放在身前案牍之上,仰头看她:“我再也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感情了,是吗?”
灯火映照着她,如瓷如玉。
洛婉清轻轻喘息着,哑声道:“没有区别的。”
“有的。”
谢恒说着,从一旁取过朱笔,朱砂轻点在她小腹,顺着往上攀延,勾勒出艳丽的曼珠沙华。
毛笔柔软的质感和冰凉的笔尖游走在肌肤之上,带来阵阵战栗,洛婉清听着谢恒温和道:“你看,你连依靠我都会抗拒,你哪怕对崔观澜,都不是如此。如今你行事缜密,三思后行,你没有冲动,总能做最优的选择,可感情一事,若无冲动,必显薄凉。可我却又怪不了谁,一切都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我只能一遍一遍想,如果当年竹林里我能像李归玉一样随你去江南,又或者如果我在扬州像张逸然一样不顾一切接下你的案子,再或者你进监察司时,我便告知你身份,不要骗你……”
谢恒说着,将她往身前一拉,展开来,从旁边取了一只全新的毛笔,在她身上润笔后,便提笔她腿内侧绘下无色之花。
他一面画,一面思考道:“若如此,你会不会就能像爱崔观澜一样爱我呢?”
说着,他画下最后一笔,抬眸看向灯火下轻轻低喘着的人。
此刻洛婉清周身雪色揉嫣,少有的艳丽,让她美得惊心动魄。
谢恒看着女妖一般美艳的人,扬起笑容,带了几许期待道:“我就想,不求你能有对江少言的心意,但对谢灵殊能有对崔观澜那点心意,我亦心满意足。其实在惜娘带我出雪灵谷、为我斩断密室锁链离开时,我以为我会得到这样的心意。可等惜娘归来,我又却发现,其实不同。”
“那现下,”洛婉清喘息着抬起脚,踩在谢恒肩头,微微用力,用手放在身后半撑着自己,盯着谢恒,沙哑道,“公子仍旧如此想吗?”
谢恒没有说话,他盯着面前盛世美景,过了许久后,他低哑着声道:“现下我不这么想了。”
说着,他直起身来,倾身向前,洛婉清察觉他靠近,呼吸便乱上几分。
谢恒目光一直锁在她身上,抬手一扫桌面,满桌书卷散落一地。
他单手撑在桌沿,另一只手却是从一旁小盒中摸索出一条脚链,搭悬在洛婉清脚腕之上,单手为她叩上。
洛婉清不敢分神,只盯着他的眼睛,谢恒看着她明亮锐利的眼,温和笑了起来道:“我现下只想,或许不是我的清清不够爱我,而是足够理智,正是她爱我的方式。”
这话出来,洛婉清眼神微颤,她一瞬不敢说话。
谢恒抬手顺在她的发间,他眼神中带了温柔,解释道:“心意不在之人,怎会知道我想要父亲的许可?是我忘了你原是活过一世之人,你是不是很害怕未来?”
谢恒询问着,洛婉清心上微松,她轻轻颔首:“怕。”
谢恒明了,低下头来,额头抵在她额头,认真道:“我知晓了,你莫怕,日后我不给你惹事,清清让我做什么我做什么。”
“公子说笑了。”
洛婉清听着,觉得谢恒说话诓她,让他听话,总觉得比登天还难。
然而谢恒却是笑:“我说真的。我就求一件事——”
谢恒说着,睁开眼睛,那一双本就生得漂亮的眼,仿佛是突然撤去了所有伪装,变得格外明艳锐利,欲色在他眼中不加遮掩划开,旋成一道小钩,又轻又锐钩在人心上,让洛婉清呼吸都快了起来。
他靠近她,覆在她耳边,轻声道:“惜娘赠了我婚书,我便当今夜是你我洞房花烛夜,惜娘可否容在下失态一次,亦求惜娘,为在下失态一次呢?”
“我在公子面前,还不够失态吗?”
洛婉清闻言,下意识收紧指尖,指腹紧绷压在桌面,有些紧张道:“公子还想怎样?”
“我想要清清,至少我在我面前,还能继续当十四岁的洛婉清。”
“我听不明白。”
“花需精养,人亦如此。洛小姐,”谢恒注视着她,认真道,“我心悦于你。愿小姐托我终身,由我庇护,由我爱怜,予我归路,予我……一盏明灯。”
说着,谢恒垂下眼眸:“黄泉引路,迷人归途,只要洛小姐在,我总能找到回去的地方。”
洛婉清听着,心脏又疼又快,她不说话,谢恒抬起眼眸:“可以吗?”
“婚书给了你,”洛婉清看着他的眼睛,回应,“自当如此。”
“那……”听到这话,谢恒低低笑起来,终于有些忍不住,低头亲吻在她唇上,缠绵道,“我想,好歹是亲自给了婚书的郎君,总不能比别人差了去,他人该有的,我自当有。”
说着,他握住她的脚踝,低头吻下,柔和道:“是吧?”
谢恒这么说,洛婉清一时是没反应过来的。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起初他说,琴音盛会那夜她哭得很厉害,她在崔观澜面前哭,不能厚此薄彼。
于是他便强硬握着她的脚踝,吻在曼珠沙华下,将崔观澜做过的做了一遍又一遍,一次一次引诱着她:“惜娘,别压着,周边没人。”
而后他又说,她进东都那日,张大人为她画了面魇,那时他就想,他当为她画一次,可是如今他怕给她找麻烦,只能画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
于是就将她按在桌上。
她只觉灯影绰绰摇晃不停,周边都是他批阅过的文书,她看不清上面的字迹,意识难明之间,笔尖游走在光洁背上,她一次次问他可画好了,等最后她也不知,到底画没画好。
一夜耳边都是那脚链叮当作响之声,等洛婉清恍惚清醒时,已经接近卯时。
外面传来青崖的声音:“公子,当上朝了。”
洛婉清瞬间惊醒,立刻屏息。
谢恒拍了拍她的背,当作安抚,随后冷静道:“你先去准备,我这就出来。”
“公子可别赖太久。”
青崖似乎早就习惯,谢恒应声:“嗯。”
“我听朱雀说,昨夜您调柳司使守夜,”青崖守在外面,却是不走,疑惑道,“柳司使现下不在,公子可知去向?”
听到自己的名字,洛婉清立刻紧张起来,谢恒察觉她被吓到,不耐睁眼,解释道:“我无事,让她提前去睡了。”
“哦,”青崖笑起来,“我便知公子怜香惜玉。”
“你睡得少了?”
谢恒这么做明显不是第一次,反问之下,青崖倒也没有察觉,只道:“玩笑罢了,公子醒神便起身吧,我先去安排马车。”
说着,青崖便转身往外下,谢恒眯眼将洛婉清抱在怀里,洛婉清立刻挣扎着压低声道:“公子,我先走了。”
“等我走了你再走。”谢恒一把拉住她,“我的房间我不在没人敢进来。现下外面肯定都是人,我把他们带走你回去。”
“公子这边太麻烦。”
洛婉清忍不住埋怨,谢恒低低轻笑:“那日后我去找你?”
洛婉清一听,立刻想起昨夜,随即意识到若是放开了让谢恒主动找她,怕是没有安生日子。
她本以为之前竹林是因为曼陀罗影响,昨晚才意识到或许竹林就是他本来的发挥,日常倒是给他委屈了。
洛婉清赶紧摇头,催促道:“那你快去吧。”
“青崖每次都要提前至少一刻叫我,我还再抱你一会儿。”
“不缺这一时半刻!”洛婉清见他毫无起身之意,赶紧推着他,催促道,“谢司主快去上朝吧。”
谢恒闭眼轻笑,却是不动,任洛婉清推攮,过了许久后,他才重重将她往怀里抱着压了一下,随后道:“好了,我暂时可以一上午不想清清了。”
“快走快走。”
洛婉清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嫌弃过这个人。
谢恒不理会,只蹭了蹭她,认真几分:“有些事我得和张逸然叮嘱,我下朝回来找你们一起说。”
洛婉清一顿,随后明白这是正事,点了点头。
谢恒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依依不舍起身去洗漱。
昨夜他们最后本就是在泉水里结束的,顺道清理了一番,谢恒倒也不用多做什么,换上衣衫洗漱完毕,他走到刚换上衣服的洛婉清面前,低头又亲了亲她,随即才道:“好了,走了。避子药我每次都会用,你不用额外服用任何汤药。”
听到这话,洛婉清一顿,忙道:“你以后……”
“走了。”
谢恒明显不欲听她多说,径直转身。
等走到门口,他似乎又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洛婉清,温和道:“清清。”
洛婉清抬起眼眸,就见谢恒注视着她,犹豫片刻后,才道:“我不是重欲之人。”
听到这话,洛婉清目露震惊,觉得自己此生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谢恒被她神色逗笑,但还是认真道:“我只是在抱着清清的时候,才会很真实地觉得,我活着,我很高兴。”
这话让洛婉清一愣,谢恒笑笑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她站在屋中,想了许久,她又抬眸看向门口。
过了好久,她轻轻一笑:“说这些做什么。”
反正她也不会因此讨厌他。
她低头整理好衣衫,又快速将屋中的痕迹清理了一遍,人一直等在小院外,谢恒一出去,青崖朱雀便跟着一起出门。
按照官职,四使每日其实都需上朝,但因监察司事务特殊,故而每日只有两位跟着谢恒上朝。
常带的就是青崖和朱雀,朱雀能打,青崖能骂。
谢恒把人都带走,洛婉清处理完毕现场,听着声音,便警惕跳出门窗,回到自己小屋。
到了小屋之后,她终于才喘了口气,到镜子面前把衣服下拉几许,看见背上点点梅花,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竟是在温泉里都没洗掉,到底什么材质。
好在这也是些被衣服遮掩看不到的地方,她也懒得再和谢恒计较,回到床上准备补觉,然而昨夜谢恒的话却是一直回荡在她脑海中。
“我现下只想,或许不是我的清清不够爱我,而是足够理智,正是她爱我的方式。”
他说这话瞬间,洛婉清几乎以为他察觉了。
他太聪明,聪明到令她害怕,任何蛛丝马迹,都让她觉得,他或许猜到一切。
但猜到又如何呢?
她总归会做下去。
洛婉清深吸一口气,在床上躺了躺,实在睡不着后,她干脆起身,下山去药房抓了点保护嗓子的药,去找张逸然。
保护嗓子的药大多清凉,洛婉清含了一会儿,觉得口中凉悠悠一片。
她走到张逸然呆的房间门口,敲响了大门,很快房门打开,就看张逸然在院中读书。
见到洛婉清,张逸然颇为高兴,站起身来,笑着道:“惜娘,你怎么来了?”
洛婉清抬起手,指了指纪青院子的方向:“带你去看纪青。”
洛婉清声音一出声,张逸然便有些奇怪:“惜娘嗓子怎么了?可是受了风寒?”
洛婉清点点头,不敢多说。虽然她知道张逸然肯定看不出什么来,却也觉得心虚。
她提步往前,领着张逸然往外去见纪青。
张逸然跟在洛婉清身后,有些担忧道:“昨夜我在监察司一夜未眠,总觉得有些不安。我昨晚越想越不对,郑璧奎为什么会突然要来杀我?我与他虽然没有交情,但过去也有过一面之缘,他这个人纵然莽撞,但绝非蠢笨之人,他这样冲动,难道就没想过结果吗?”
“他会有什么结果?”
洛婉清了然询问,张逸然皱起眉头,摇头道:“怕是有不了什么结果。我不过是寒门出身一介学子,他根本没碰到我,他到底有没有杀心,这就难说。而且谢司主昨日也用箭逼他跪下,这也可算是他的惩罚。最重要的是,这些年陛下许多事都有求于郑家,郑璧奎虽然脾气不好,但毕竟是陛下看到大的孩子,多少有些感情……”
张逸然分析着,不甘道:“陛下不可能为此事重罚他。”
“嗯。”
洛婉清点头:“那你说,纪青要听到这件事,会怎么想?”
听到这话,张逸然猛地睁大了眼。
他瞬间意识到:“这是郑璧奎在展露郑家的实力。”
他知道洛婉清会拦住他,他杀不了张逸然。
他故意这样冲动动手,就是为了让纪青,让那些想要跟着张逸然告状的平头百姓看清楚。
哪怕他在大殿之上,公然要杀张逸然,他都能全身而退。
更何况如草芥般的他们?
“不好!”
张逸然骤然反应过来,疾冲往前,洛婉清一把拽住他的领子,将他扯回来:“不急。”
说着,洛婉清便慢慢悠悠,带着张逸然踏入纪青的院子。
一进院子,纪青便满眼冷漠看过来,张逸然和洛婉清对视一眼,洛婉清笑了笑:“纪师爷今日看起来又胸有成竹几分呢?”
“你们把我杀了吧。”
纪青神色平静,似乎已经没有耐心装下去,他冷静道:“郑璧奎差点把张大人杀了之事我已得知,你们赢不了,放过我,也放过你们自己。”
“消息怎么传的?”
洛婉清环胸靠在门边,纪青却是抬眸看向张逸然:“张大人还不打算放弃吗?”
“我把你砸晕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了,”张逸然平静道,“我遇上了,我死也会管到底。这些都是你的债,你害死这么多人你当真一点都不会愧疚吗?”
纪青抿唇不言,洛婉清想想,只道:“纪师爷,我也不用你作证,我就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
纪青抬眸,洛婉清笑笑,神色微冷:“告诉我,今日的消息,怎么到你手里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恒:“惜娘,我这个人,真的不重欲”
洛婉清:“我这一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这个作者有些男主就清汤寡水,轮到你,就!!你自己想想是谁的问题!!”
谢恒:“认真说,只是因为,蛇喜欢温暖的地方,我这个人,不抱着老婆,心里总是空荡荡的……”
【小剧场·2】
洛婉清:“以前,我觉得公子是一个严守纪律,认真上班的好老板。现在——”
青崖:“呵,我要不每天提前一刻钟叫他起床,全朝堂的人都要等他上朝。东都都会知道,我们老板,爱赖床。”
谢恒:“知道我以前为什么不想当官吗?卯时上朝,谁爱上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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