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空气忽然沉重。
权澍的话里有些藏得太好的痛惜,容照景迟迟地体会过来,然后迟迟地感到疼。
这两年的日子艰难,他不允许自己软弱。但当别人替你难过,那些他披挂好的防御又扑簌簌地落下来,仿佛梅雨天旧房子的墙皮。
容照景慢慢搓了搓自己的手,发现自己不仅样子狼狈,更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权澍是出于什么原因而说这些。是从旁观者的角度觉得他不幸?是作为童年旧识感慨物是人非?还是因为——她还记着从前,因此对他有一些超过友谊的在意?
会这么想,容照景觉得自己大概是有哪里出了问题。但他们再会的场景太过巧合,让他忍不住多想。
……手机铃声这时在车内响起,权澍毫不避讳,直接用车内蓝牙接了免提。
开口说话的是个男人,声音的底色低沉而磁性,偏偏用了黏腻又撒娇的语气拉了长音。
“宝贝呀,我看外面雨太大了,你要不还是别来了?你开车那么猛,我真怕你路上出事。“
权澍像是被气笑了:“方应奇,我都快开到你家了你才想起来说这个?这雨下的我雨刷都要撑不开,你这么有良心,刚刚怎么好意思叫我出门?”
后座的容照景听着这两人对话,反应过来,下意识把头垂得更低了一些。
他知道方应奇——方家是做化工的,与权家的渊源向来很深,和从前的容家,现在的宋家一样,都住在这座山上。
方应奇似乎和权澍很要好,看来权澍真的只是出门路上恰好撞上了他而已。
而他竟然还想着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深意。这可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迟到的良心总比没良心好啊,那你快点,哎我真的想你了宝贝……”方应奇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撒娇的声音像是叹息。
——方应奇为人健壮又高大,偏偏喜欢穿女装,交往过的恋人也都是和他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男性alpha。如果不是知道这些,容照景听到这些对话,或许会认为两个人在交往吧。
权澍还是笑:“别嗲了。不过今天我可能真去不了你那儿了。”她略微侧过头,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容照景:“刚刚在路边捡了一只猫,我怕他冻死,先给他安顿一下。”
后座上的容照景怔怔坐着,边抬起头,像是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反倒是方应奇在电话那边“呀”了一声,尖叫道:“真的呀!什么花色,可不可爱,奶不奶?哎你给我拍张照片,失恋的人就需要可爱的东西安慰…”
权澍直接将电话给挂了。
雨水依旧刷刷地下,车厢里安静了数秒,容照景迟疑地开口:
“要安顿的猫……”
权澍即答:“不是你,后备箱里装着呢。”
容照景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什么也没找到。看着他眼睛里的一点茫然,权澍失笑:“你怎么这么容易……”
——上当受骗。
这就又扯回到了容照景悲惨的现状上,权澍当即闭嘴,装作先前逗人的不是自己。
容照景沉默,决心把这一页揭过去,鼓起勇气说:
“……麻烦你,送我到暨南道。”
车已经开到了山脚下的第一个信号灯。暨南道在尚城老城区边上,如果要以最短路径开过去,需要在这里右转。
权澍将车停到了正中间的直行道。
容照景忍不住凑近了提醒道:“暨南道在……”
“我知道。”权澍没回头看他:“今天你先住我家吧。”
这种做事风格实在霸道。容照景微微皱了皱眉,权澍接着又说:“你要是真想去你大哥那里,刚才就不会杵在路中间让我撞了。”
容照景无法反驳。
权澍道:“到了我家,你换件衣服,洗个澡,睡一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容照景试着拒绝:“但毕竟给你添麻烦……”
“……这些话,你也可以留到明天再说。”
权澍在后视镜里抬眼看他,眼神很平静。容照景看不出她此时的情绪,最终沉默地靠回了座椅的椅背,面对着车窗的方向。
雨水在窗户上快速地连成线,斜着向后掠去。容照景心不在焉,脑子里许多杂乱的念头——权澍家会不会有别人,自己哪里来的换洗衣服,明天搬去大哥家又该怎么安排——这么想来想去,某个疑问一闪即逝,被他一把抓了回来。
——他从未向权澍提及过大哥的事情,她为什么会知道容照安住在暨南道?
他下意识地想要看向权澍,车速却在此时突然地慢下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故,容照景被分了心,看向窗外之后,才发现他们正在行过巴士站。
这一段的道路偏窄,以权澍之前的车速,驶过街边的水洼,大概会扬起人高的水花。
等巴士的行人寥寥,他们躲在巴士站窄窄的屋檐下,没注意这独一辆的行车开得是快是慢。
当容照景再次看向权澍,他的神情复杂。
之前想问的问题最终没有出口,他最终想的是——算了吧。
容家这棵大树倒下,前前后后上过无数张大小报的头版首封。要是有哪家刊出了容家大公子现下的住处,倒也不会奇怪。
也许权澍只是看到了,又恰巧地记住。
毕竟权澍若是想害他,他没有什么再好失去的。而权澍若是想帮他,他问不问都一样。
——算了吧。算了吧。算了吧。
是到了这个时候,容照景背后仿佛提着他的一根神经才慢慢松弛下来。他的肩膀卸下了力,身体微微倾向了车窗的地方。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疲惫忽然地浸没他,他的脸颊发烫,身周却那么冷。车内原先浅淡的熏香味忽然明显起来,容照景一阵头晕,伸手将车窗降下来一些。
他闭上眼睛,听到前座的权澍说:“抱歉,我信息素的味道比较重,很多人不喜欢。”
容照景想,原来alpha还有这样的信息素味道。他习惯被圈在宋公馆,鼻端只有铺天盖地的脂粉香。
“这是什么味道?”他问。
“……说得好听一点,火绒。”
“像是木头被火烧过的味道。”
“你直说像烟味就行,我不介意。”
容照景想要微笑,身上没什么力气,只低声道:“挺好的。我喜欢这种怪怪的味道。”
权澍没说话,但是容照景觉得她应该没有生气。
“松节油,亚麻籽油,利奎油……没有哪种好闻。”他说,“但我都很喜欢。”
一阵令人困倦的,安适的沉默。
“……睡一觉吧。”最后权澍说。“睡一觉就到了。”
容照景没接话。他缓慢地失去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权澍已经停好了车。容照景昏沉地睁开眼睛,面前是一幢位于市中心的气派洋房,雨已经小了许多。
“到了。”权澍简短地说,“下车吧。”
容照景推开车门,跟在权澍身后。大门口有一位仆佣急忙向她递来毛巾,她说了声谢谢,顺手向后一丢,被容照景勉强接住。
大门被权澍推开,她大步向前,走得很快。边走她边扯起淋湿了的t恤下摆,直接脱下来丢在了地上。
容照景在她身后,下意识地要抬手遮自己的眼睛——却又发现自己这样的举动多余。
权澍在t恤下穿了黑色的运动胸衣,胯上一件牛仔热裤,勒出她结实的腿根。她的四肢极其修长,腰身也纤细,偏偏上下覆着极其匀称的肌肉,在浅麦色的肤色衬托下,是一种极其有力,健康的美。
她的动作没有停——她踢掉靴子,伸手到头顶,拽掉了束着团子头的发圈。微卷而潮湿的长发是深棕色,它们欢呼着重获自由,像是茂盛的枝叶,瞬间披散向后背肩膀。
容照景看着她,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话。
他没见过——这样的一种美。
不拘小节的,狂野的,散漫的,带着一些攻击性的,并非引诱的美。
然而权澍在他身前,看不到他的眼神,也不知道他所想。一位上了年纪,管家模样的男人快步向他们走来,身后跟着两三人。权澍问那管家:“安排得怎么样了?人到了么?”
“都听您的吩咐准备好了,房间抽了湿,江小姐也马上就到。”老管家回答迅速,神情却温和:“需要照看的东西在哪里?”
容照景眼看着几个人快步向自己而来,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
然而权澍指向身后——越过了他,直指向了门外。
“车子的后备箱里。”
佣人们越过容照景向外走去,权澍也不介意自己的穿着,干脆跟着他们一起往回走,一边说道:“大小应该是一米六乘一米二,包了罩布。我回来的路上开了暖风,可能现在木头已经开始发胀了。”
容照景觉得头晕的状况恶化了,迟钝地反应不过来,低低地向权澍发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权澍停下脚步看着他。
“救你的画。”
她说。
“容照景这两年只有一幅画留下来。我总不能让它被雨泡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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