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的婚事有着极强的分裂感,新娘新郎一个冷淡如冰,一个谨小慎微,但婚礼却煊赫无比,连绵不绝的送亲队伍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几乎映红了半边天。
与异母妹妹太平公主大婚的热闹不同,许王李素节的府中却是一片凄风苦雨。
悬在脑袋上的剑终于落下来,周兴诬告泽王李上金和许王李素节谋反,圣母神皇下诏命两王进京。
“王爷进京如何能活?”府中哭倒了一片,高祖和太宗的成年子嗣几乎被屠戮一空,现在就剩下高宗的子嗣了,非武后所出的泽王和许王首当其冲。高宗长子李忠,次子李孝,在二十多年已经去世。
李素节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现实的一切都远离了他,自己仿佛在阴阳交汇的地方行走。
身前是痛苦绝望的家人,身后是尸山血海。
李素节不知道怎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只知道坐在明堂上的那个女人是他一切苦难的根源。
他也曾被阿耶抱在怀中,享受他的疼爱和教导,阿娘是盛宠的萧淑妃,在那个女人来之前,他们姐弟和阿娘几乎日日都能见到阿耶。
但自从那个女人到来后,一切都变了。太子之位没有了,王皇后被废了,阿娘被缢杀,姐姐们被囚禁,只因为他是男孩才被安排开府。
猜忌、打压、构陷、谗言,一直笼罩着李素节。自从那个女人到来后,他的阿耶变得陌生而无情。
曾经的夸赞落在异母的弟弟们身上,温暖厚实的怀抱属于妹妹。
阿耶、那个女人以及那个女人的孩子是一家人,只有他是多余的,是那个女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阿耶相信了那个女人,甚至将身后的一切托付给了那个女人。
哼。
李素节忍不住嗤笑起来,阿耶若是知道今天那个女人会窃取李唐江山,会不会后悔呢?
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百年后的史书之上,阿耶会落下什么名声。李素节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流出。
门外传来甲胄相碰的声音,舒州长史和一位从神都来的羽林军中郎将撞开府门,大步走来。
“奉神皇旨意,请许王前往神都。”中郎将的眼睛扫过屋内所有的人。
舒州长史道:“许王,请吧。”
李素节站起来,身子晃动了一下,声音嘶哑:“素节遵命。”屋内的人也跟随他相互搀扶着走出来。
“许王府所有的人都在这儿了吗?”中郎将看向舒州长史。
舒州长史忙赔笑道:“都在呢,许王府共有十三子一女九孙,一妃六妾,女儿外嫁裴氏。”
中郎将抬着下巴,示意道:“所有的人你都认识吗?都认得吗?”
舒州长史道:“大的认识,小的……小的就不认识了。不过许王府上的奶娘和丫鬟可以辨认。”
中郎将闻言让许王府上的奶娘和丫鬟一一辨认,清查许王府诸位主子是否有人冒名顶替。
许王脸上露出难堪的神色,堂堂天潢贵胄竟然被人像牲口一样检验容貌,斥道:“我乃高宗皇帝之子,当朝陛下之兄,你们竟然敢这样侮辱我?”
中郎将脸上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没有理会李素节,转头对身边的兵士说道:“既然许王不忍看,那就不要看。你们两个送许王上马车。”
这两名兵士毫不客气地将许王架上马车,然后放下帘子。
中郎将盯着许王府诸人,许王几位儿子脸上露出愤怒的神色,中郎将不以为意。
计较什么呢?这家人迟早就是个死。
“禀告将军,这名孩童不是小七郎君。”许王府的丫鬟出声道:“小七郎君头眉毛里有一颗黑痣,他没有。”
中郎将眉头一拧,道:“来人,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把许王府的丫鬟小厮都叫来,每个人都要辨认,若有人敢瞒报,杀无赦。”中郎将又道。
羽林军很快找到了被藏起来的小七郎君。小七郎君的母亲一双眼睛狠毒地盯着丫鬟,吼道:“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丫鬟冷静地看了眼曾经的主子,平静地说道:“长史说,只要我立功,就能把我放为良民。我想活着,好好地活着。”
中郎将听见这话,倒是对这个丫鬟高看一眼,但心中又有些忌惮她的冷酷和无情。
现在的女人真了不得,中郎将心中暗道。
许王一家被羽林军“请”上马车,严密地往神都押送。李素节和大儿子李璟坐在同一辆马车。
李璟掀开车帘,看见路上有一户人家正在送葬,孝子贤孙的哭声又引得青年泪水滚落。
李素节顺着看过去,脸上勉强露出伤感的笑容,比哭更难看。
“人总有一死,还哭什么呢?”
人总有一死,但人又贪生怕死。李素节一路上思绪翻腾,终于下定决心,为避免受辱,他在神都的龙门驿自缢身亡。
同一天,年长的九个儿子全部被杀,仅剩下四个幼子与其他妃妾一同流放雷州。
不久,泽王李上金在神都狱中自杀,二子被杀,其余七子流放显州。
神都,周国公府。
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听说两王的死讯后,举杯相贺。
“我们日后可以无忧矣。”
到了今日,高祖、太宗、高宗三人所出的成年子孙均被屠戮殆尽,只剩下几个对神皇百般逢迎的后代。
持续长达一两年的杀戮几乎让千金公主吓破了胆,她的兄弟侄子侄孙死了不知多少人。
虽然神皇对她的印象比其他皇亲国戚好,但是防不住有酷吏诬陷啊。千金公主只想好好地活着,享受荣华富贵。
她现在十分庆幸,早年认了真神,而且又和神皇的姐姐交好。为了讨好武媚娘,千金公主在白马寺施舍了大笔钱财,又在自己的陪嫁中仔细挑选,挑中几件前朝的古董在不年不节的时候送到永丰公主府上。
武婧儿知道千金公主的担忧,破例地收下而且没有回同等价值的礼物,并且和武媚娘说了一声。
“千金公主温顺乖巧,是个聪明人。她许久没来宫廷,你给她说一声让她明日过来,我们也说说话。”武媚娘说道。
武婧儿将这话传给千金公主,千金公主千恩万谢。相比于武媚娘的狠辣冷酷无情,武婧儿显然有人情味了许多。
次日,千金公主盛妆打扮来武媚娘身前逗趣,说着宫外的趣事,和一些祥瑞的话儿,逗得武媚娘大为开怀。
傍晚,千金公主出了皇宫,坐到马车上,才露出一脸的疲色。但她心中思索:不,这些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只要被酷吏诬陷一次,就再也无法取信神皇,说不定还能被诬陷第二次。
酷吏们和武氏诸人勾结……
千金公主突然眼前一亮,想起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联姻,她要与武氏联姻,这样才能成为武氏一族的人,才能免于在政治动荡中不明不白失去性命。
她与现任驸马有一个儿子,二十多岁,第一任妻子难产而死,本来要再说个继室。但这几年,政局变化莫测,出于谨慎,她不敢随意和别人结亲,生怕亲家连累她。
打定主意后,千金公主将目光投在武承嗣的女儿身上,她是武家兄弟未嫁的小娘子当中最年长的。
千金公主没有冒然派人前去周国公府上提亲,而是趁着武婧儿回公主府,言辞恳切地托她询问武承嗣。
武婧儿听完,惊讶地看着千金公主,但看到她一脸坚定的样子,顿了顿,就应下了。武婧儿也明白千金公主的隐忧。
次日一早,武婧儿将这个事情先给武媚娘汇报。武媚娘笑起来道:“辈分好像不对吧。”
千金公主是李治的小姑姑,而武媚娘是武承嗣的姑姑。千金公主之子娶的是武承嗣之女,这可差了两辈啊。
“反正又不是承嗣吃亏。陛下,你觉得这婚事如何?要是没什么忌讳,我就去问下承嗣的意见。既然千金公主找上我了,我好歹给千金公主个交代。”无婧儿笑道。
武媚娘不在意:“我不管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你只问承嗣即可。”
见武媚娘默许,武婧儿派人叫来武承嗣,自己在贞观殿的偏殿里接待他。
“侄儿拜见三姑母。”武承嗣满面笑容道:“三姑母,姑母这是有什么吩咐侄儿去做的?”
武婧儿笑着让武承嗣坐下,解释道:“是我找你有些私事。”
武承嗣立马拍胸脯道:“三姑母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侄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武婧儿忙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有人托我问一下你家的大娘子有无婚配?”
武承嗣听了,笑嘻嘻问道:“三姑母,这是谁家的人竟然可以请得动你?大娘子确实没定人家,我正在相看,想要找一个家世清白品性温和的子弟。”
武婧儿没有卖关子,直接说道:“千金公主的幼子郑克乂(音异),前些年妻子去世了,想聘你家大娘子为继室。”
荥阳郑氏子。
武承嗣将人选在心中转了一圈,他虽然常被人说心狠手辣阿谀奉承,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对子女还是很上心的。
“侄儿想回家查探这郑克乂的品格。大娘子是我家唯一的娘子,自幼被骄纵惯了,若是性格不合,怕是凑成一对也是怨偶,对谁都不好。”武承嗣笑着道。
武婧儿闻言,一拍额头,道:“该死,我竟然把这忘了。你想的对,做的也对。若那人品性不好,我亲自替你回了。若你查到人品不错,可以让两人见上一面,大娘子喜欢才行。”
“三姑母考虑的极是,等三姑母闲了,我让大娘子给你过来磕头。”武承嗣笑道。
说到这里,武婧儿想起了武家的下一代,差点把这个事情忘了,于是嘱咐武承嗣道:“家中的孩子,无论男女你要好好教养,请几个师傅,要他们多读书,不要让他们不学无术。”
武承嗣连忙道:“三姑母说的是。家里的孩子们都在家塾里面上学,侄儿回去一定严加管教。等小辈们学有所成,将来好为姑母分忧。还有小娘子们,我挨家挨户通知,务必让小娘子们和郎君们一起上学。”
武婧儿点头道:“你办事一向令人放心。对了,教材你可以参考邢国夫人办的私塾,里面都是经世致用之学,咱们家的子弟多以门荫入仕,技多不压身。”
“是,三姑母考虑周全,侄儿佩服。”武承嗣说道。
武婧儿道:“你回去做事吧。千金公主这事,你调查完给我准话,千万以大娘子为主。”
“是,侄儿明白。”
武婧儿让武承嗣回去后,就回到了贞观殿正殿,竟然看见了薛怀义和武媚娘在说话。
薛怀义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武媚娘手里拿着一本黄缎经书正在看。
“这是成了?”武婧儿惊喜道。
当年她提到了佛经,薛怀义召来洛阳的僧人聚集在白马寺,从浩如烟海的经书中寻找带有“女身王国土”的经文。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去年,这些僧人找到了北凉昙无谶译的《大方等大云经》。
但经文佶屈聱牙十分难读,不易于传播,而且净光天女的知名度不广,于是武媚娘又令薛怀义等人给经文注疏。
武媚娘听武婧儿的话后,点点头,道:“你也过来看看。”
武婧儿接过来,只见上面黄缎封皮,写着《大云经疏》,翻开之后迅速观看,连连点头。
经疏通俗易懂,易于传播,而且上面竟然把净光天女女身王国土,改成了弥勒佛转世女身王国土。
弥勒佛是未来佛,弥勒就是慈悲的意思,他广为人知,百姓十分信服。
“明日,你将经书正式呈上来。”武媚娘对薛怀义说道。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