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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选苏炼,又能选谁?◎
人的同情心是有限的, 愧疚亦是如此。
那时苏炼已经想到,如若自己因为受了委屈满腹怨言,回去之后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云月卿人品是极好,可能这个养母也对自己被掳走颇为愧疚。
可人总是趋利避害, 人人都喜尝甜美的滋味, 没人愿意去咽酸苦。
如若自己满身戾气, 做出一副怨怼姿态, 那么陈川公主纵是对自己有几分歉疚, 渐渐也会消磨干净。
任天师对他一番教导, 苏炼从中便学到不要感情用事。
怨怼于事无补, 倒不如将这些愧疚换成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比如陈川府的权势。
也幸好,十二岁前云月卿确实是对他悉心教导, 使得他学了很多。
至少, 他还懂怎样做一个贵族公子。
面具不要带了,纵然有些不习惯, 他也能训练自己适应。
他对着自己镜子调整自己表情,控制自己, 使得自己神态温和从容。
任天师虽死,可苏炼的这些行为却仍显有些可怕。
是冷静得可怕。
那些在莲花教沾染的狠绝杀伐之气, 被苏炼自己一点点的磨去。
因为他要开展新的人生,绝不愿意辜负这般光阴。
这一年苏炼只有十六岁, 却已经经历了许多。
可他纵然经历了许多, 却并没有心如止水,更没打算放弃自己。
莲花教覆灭, 现在他要以苏家公子的身份回到京城, 他还觉得自己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那几年苏炼在莲花教受了些折腾, 他身体更差了。
但无论如何,他都要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就好似他跟林滢说过那样,他之一生争强好胜,绝不肯认输。
这时节,贤妃也正与林滢言语,说些当初苏炼刚回京城时候的事。
这位贤妃娘娘早就疑上了苏炼了,故而也对这位苏司主的前程往事颇为留意。
这杨家女郎确实是个心思细腻,思维缜密之人。
传闻里苏炼身子骨弱,又因父丧备受打击,故而身子日益孱弱。京城雪大,冬日又冷。故而这孩子便送去南方温暖之地温养,这一去就是整整四年。
到了苏炼十六岁时,他方才被接回家中,与父亲团聚。
说到此处,贤妃也不觉轻轻叹了口气:“公主与苏翰林是结发夫妻,情意甚是深厚。未曾想苏翰林病弱早死,唯一亲骨肉也被送出京城。且公主又是陈川府一府主事,等闲又不可能离开京城亲自照顾病儿。纵然公主性子再如何刚强,想来也十分难受。”
“这亲生儿子不在身边,彼时就是她侄儿云长龄在其身边侍奉宽慰,方才使得公主再展欢颜,重新振作。”
“其实云长龄并非云氏血脉。他父亲虽也姓云,又蒙老陈川王收为义子,却不过是公主义兄,其父并不是陈川公主的亲哥哥。”
“唉,论血缘,云长龄这个侄儿自然差上许多。可是有时候亲情也不单单是靠血缘,还有亲近的相处和日常的照顾。这位云公子确实也是品行极佳,为人敦厚。因此苏炼归家,传闻因此也跟陈川公主隔上一层。想来,他心中因此生出了些不平之处。”
林滢听到了此处,心底却是禁不住阵阵翻腾。
她比贤妃知晓得多一些,比如之前在锦城,苏炼就在林滢面前承认自己并不是苏家血脉。
再然后,之前审问南姑时,林滢知晓那位皮囊俊美的苏翰林是莲花教高层。
那么云月卿身为公主,却偏偏安排换子的缘故便清楚起来了。
当然这个换子故事之中,也会令人生出一个小小的疑问,那就是公主真正的儿子又去了哪里?
当林滢听贤妃提及这么些个过往之事时,如此种种疑窦,皆有了一个答案。
公主的亲生儿子,当然在公主身边。
她把这孩子寄养在义兄名下,如此可以就近看顾。当日如若苏家当真出了什么变故,没有血缘的义兄也能顺势切割关系,暗中保住云家一点血脉。
公主的亲生儿子,应该就是苏司主名义上表兄云长龄吧?
云长龄才是骨中血,苏炼才是跟苏家毫无关系之人。
彼时苏炼已经十六岁,算算时间,奉天之乱差不多已然平歇。
那么既是如此,悬在苏家头顶那把利剑也已经解除。苏炼的存在,应当也没有从前那般有用。
陈川公主跟自己“侄儿”日渐亲近,想来也难遏母子之间的亲情。
这个时候,十六岁的苏炼却是回到了京城。
林滢也禁不住想,彼时苏炼又是怎样想的呢?
林滢没说什么,她也不可能将这些秘密说出口。虽然贤妃对她敞开心扉,分享资料,可有些事情,林滢毕竟也是难以启齿的。
她听着贤妃继续说道:“更何况云长龄虽非云氏一族血脉,可毕竟姓云。当初公主与苏翰林成亲,想长子姓云,第二个孩子再姓苏,可苏翰林却不肯应。也因如此,夫妻二人怄气,那孩子到了两岁,也没有正式名字,平日里也只唤乳名。”
“后来,还是公主妥协,因而陈川府里下属也颇有微词。可能公主眼见孩子两岁了还没有正式名字,故而也是软下心肠。又或者,她终究舍不得这恩爱夫妻的情分。从此,那孩子正式名字就是苏炼。”
但林滢却知晓陈川公主并没有软下心肠,这些也不过是世人所看到的表象。
因为当时云月卿已经寻了个别的孩子冒充,故而人前终于松了口。
而她亲生儿子仍然姓云,且被养在自己身边。
贤妃不知晓这其中弯弯道道,当然陈川府中其他人也不大可能知晓内情。
因为这始终是一件隐秘的事情,知道的人太多,陈川公主的亲儿子也未必保得住。想来这桩隐秘,也只有有限的几人能知道。
不过就算知晓内情的人不多,却并不妨碍陈川府中旧部有人想要云长龄接管陈川府。
一来姓氏确实非常要紧,再来就是故去的陈川王和如今的陈川公主,都强调立贤不立亲。
云长龄也是聪慧过人,品行极佳,更要紧是他身体健康,而苏炼却是个病秧子。
再者,彼时朝廷也是乐见其成,并不愿意爵位代代相传,父子亲授,势力根深蒂固。似陈川王这样异姓王,彼时虽允永不削爵,可大胤皇族未必愿意看其天长地久。
苏炼刚回来京城时,府里支持他跟云长龄的是各有一拨。
不过后来事情,大家都是知晓了。
苏司主自然是全吃全占,占尽上风。以苏炼后来的战绩来看,他那位品行纯良的表兄哪儿能是苏炼的对手?
若论争权夺势,苏炼之手段也是顶顶高明,他自然绝不会让出半分。
只是想来,十六岁回到京城里的苏炼怕是有点不快乐?
贤妃向林滢描绘当年之事,不过贤妃虽对这位苏司主有所怀疑,太过于没有根据的传言也不好跟林滢讲。
实则当年那些个旧事里,不利于苏炼的流言蜚语也是颇多。
比如因为此桩缘故,苏炼与陈川公主母子不和,闹得个不可开交。
甚至他那么表弟云长龄,据闻也是被这位厉害的苏司主逼得离开京城,远走他乡。
云长龄说是要去做游侠儿,其实是因苏炼种种手段,他在京城已经没了立足之地。
只不过这些话,贤妃倒是不好提了。
温妍确实有消息来往,有宫婢素芸证词为证。至于那些往日里传言,贤妃倒是不知是真是假。
苏炼这位典狱司司主身上也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迷雾,令人如雾里看花,瞧不明白。
雪,倒是越下越大,如乱琼碎玉。
苏炼也又下了一枚棋子。他每一步棋都下得很慢,落子都会思索良久。
就好似他平日里的为人行事,设计布局,都是思虑周全,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更不必说如今他是在京城布局,更似要小心翼翼,谨慎又再谨慎。
谁让大胤京城乃是一处险恶地?
他的天真无虞在十二岁那年就戛然而止,从此人生之中就再没有半分天真。
从苏炼十六岁再次踏入京城,他就已经步步为营。
他在莲花教呆了足足四年,这期间,他身躯伤痕累累,有无数伤口,更被折腾得坏了底子。
毕竟任天师只是想他作为报复陈川公主道具,并非想要真心对待。
在苏炼离开莲花教回京城之前,他调了药水,足足泡了半月,将自己身躯之上的伤疤一点点的洗掉。
这样做自然是会有些痛苦,浸泡药汤时肌肤伤处犹如刀剐。
可苏炼觉得是值得的,倒也并不觉得这份苦楚十分难熬。
那些可怖的伤口会被服侍自己的下人窥见,然后心生惊惧,接着就会传得沸沸扬扬。那些话传入了云月卿耳中,就会让陈川公主想到自己在莲花教的那四年。
公主于心有愧之余,也不免会心生一缕担心和畏惧。
既然如此,还留着这些伤做什么呢?
只当这四年猪狗不如的悲惨生活不存在,好似根本没有什么不愉快发生。他仍然是温文尔雅的苏家嫡子,理所应得的再续从前一切。
他让自己没什么改变,一切跟十二岁时一样,只不过自己看上去长大一些,出落得更加俊美罢了。
只不过有些事情苏炼纵然想要跟从前一样,却也未必能顺他心愿。
就像京中许多人都知晓的那样,自己“养病”期间,是云长龄这个侄儿承欢膝下,对云月卿尽了孝道。
自己病弱,云长龄却是个健康的年轻人。
这可真是令人感慨啊。
从前苏炼跟这位表弟关系并不差,甚至是极要好的玩伴。可是这些,已经是十二岁前的事情了。
等他十六岁归来,苏炼竭力维持从前模样,可是云长龄才是真正没有变。
表弟才是真正的少年心性,如此热切,充满了对人世间的热枕和真情。
苏炼当日一下子猜出这个“表弟”究竟是怎么样存在。
云长龄才是整个陈川府真正的宠儿。
长龄,长龄,这名字也温情款款。
这名字不算很惊艳的名字,可这其中却蕴含了一个母亲的期许。什么样的荣华富贵,能抵得过健康长命呢?
苏炼一回来,就觉得自己开局不算很好。
更要紧的是,陈川公主似乎也对自己有所保留。
等到云月卿病重,她招来了苏炼,一双眸子在苏炼面颊上逡巡,然后她说道:“孩子,时间就像河水,这样流淌而过时,总是会改变一些东西的。可是,你什么都没有变。”
她叹了口气,握住了苏炼的手,说道:“你为什么一点儿也没有变呢?”
然后苏炼就明白了,凡事过犹不及。
一个人如若经历了种种残酷的事情,总是不免会有一丝变化。
一点都没有变,其实就是最大的变化。
但事到如今,云月卿这位陈川公主纵心生疑虑,又能如何?
他回到京城,一切都表现得很完美。他与表弟云长龄关系颇佳,甚至还助云长龄亲近佳人。既然因为自己离开四年,故而跟府中之人生疏。那么苏炼自然要花尽心思,重新加以熟悉笼络。
甚至,他还拜得名师,交得好友,很快在京中扬名。
谁都觉得,他是继承陈川府的不二人选,就连与他亲近交好的表弟云长龄也是这般认为。
那时苏炼已经善于笼络人心,很容易让人对他产生好感了。
于是他轻轻说道:“可是母亲,你想要我怎么办呢?”
云月卿问:“阿炼,你想要什么呢?”
苏炼眼睛都不眨一下,毫不犹豫说道:“我想要陈川府的一切,让我作为你的儿子,将陈川府发扬光大。我的名字,将会在整个大胤响起,让世人知晓,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而这一切之耀眼,都将是作为你的儿子身份被记下来。”
他眼中流转了锋锐的光芒,有最热切的向往,如一把烈火熊熊燃烧。
哪怕宫里御医已断过他身躯受损极重,怕是年岁不永,苏炼也不在乎。
正因为一个人寿岁有限,他生命之中的每一刻方才显得尤为重要。
那时云月卿怔怔的看着苏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苏炼知晓眼前这位母亲看不透自己,因而生出了迟疑与不安。
可是陈川公主已经没了别的选择。
无论是声望还是人心,这府中他都占尽优势。甚至那时候,他在京中还有一个极好的名声。
不选他苏炼,公主还能选谁?这不选他的理由,公主能说出口吗?
也许他这样未免过于强势,但世间之事,不就是需要努力争取?
一个人若不争不抢风轻云淡,没谁会主动将好东西放在你的手心。
等陈川公主故去,当他承了陈川府爵位势力时,玉辰王见他之时,脸色也谈不上多好看就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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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共剁成三千余块◎
苏炼能得这一切, 竟好似对他这位立下大功的玉辰王莫大嘲讽。
玉辰王原本并未将苏炼如何的放在心上。
他也没想到,一个自己安插在莲花教内的“密探”,居然真能若无其事回到京城,甚至得到陈川府一切。
这一切, 都好似对玉辰王的判断进行了打脸。
玉辰王并不喜欢苏炼这只“血蝶”。
就像苏炼所感受到那样, 玉辰王为人自负, 并不喜欢“血蝶”的说话态度。苏炼是送来许多消息, 可那些消息只不过是这场胜利的点缀, 而绝不是这场胜利的根本。
更何况好好一个苏家嫡子居然沦落莲花教, 偏偏陈川公主却说他是去养病。这其中难道没什么蹊跷之处?
玉辰王怀疑这陈川府中可能另有什么秘密。
故而他拒绝苏炼, 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他还觉得,只怕苏炼也回不了陈川府。
少年一副莲花教妖人模样,还痴心妄想, 与自己谈什么合作, 论什么功绩,甚至妄图夺回家产, 实是好笑。
可苏炼并不是说说,他不但做得出, 也做得到。
短短几年光景,苏炼不但承了爵, 得了陈川府势力,甚至还得陛下欢心, 在京城亦有了个雅致高洁的名声。
当初那个满身邪气的“血蝶”, 如今竟好似变了一个人。
苏炼善于对弈,又精于音律, 这种种风雅之事, 他竟都十分精通。
那时他遍体秀雅, 姿容动人,被陛下称赞“面若菩萨,姿若兰笙”。
甚至苏炼再次在宫中见到玉辰王,那时他也是淡淡含笑,礼数周全,仿佛彼此之间,也并没有什么龃龉。
可玉辰王只觉得打脸,苏炼也并不会罢休。
苏公子也并不是真正菩萨。
在京城站稳脚跟后,接下来方才是讨回往日吃的亏。
继承了陈川府势力也罢了,等这位苏公子年满二十,彼时的明华帝竟做出了一个抉择,使得苏炼成为大胤典狱司最年轻的司主。
也许是因为这位苏公子知趣,彼时大胤皇室虽允陈川府永不降爵,苏炼却自愿降一阶,以郡王头衔承爵,得了封号“兰瑄”。
只不过后来苏炼以典狱司司主身份名声大躁,这兰瑄郡王的身份也就鲜有人提。
不过当年明华帝宣布这场任命时,满京城皆惊!
只怕玉辰王更是目瞪口呆。
谁也没想到,当今陛下竟能做下如此决策,甚至有人疑陛下可是想要趁机削减典狱司。
那时苏炼年满二十,全世界还不知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别人都觉得他这么样一个斯文秀雅的贵公子,怎么能顺利担起典狱司司主的职位。
可这却是全世界都瞧错了苏炼。
苏炼很快便证明自己十分善于玩弄手段。
那年雨大,雨水冲溃了玉辰王王府的围墙,接着一个叫阿蛮的婢女逃出来。
她去官府告发玉辰王虐待府中的奴婢,可惜却当作疯子,这样子被扔出去。
那时阿蛮就在泥水里,浑身湿润嘀嗒,恶狠狠拍手击着泥水。
她眼里流转恼怒、不甘,以及愤恨!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时,却有人撑着伞,使她头顶雨停。
苏炼颇含玩味瞧着她,然后缓缓说道:“我倒是会如你所愿。”
再然后,却是满京城的人都惊掉了下巴。
后此案了结,朝廷言明玉辰王并无虐待府中婢仆一事。可就算这样,明眼人谁不暗暗称赞苏炼手段了得。
这些,都只是开始。
如今苏府之中,苏炼手拈棋子,他抬头望雪,觉得这雪也是下得越发大了。
他想到了过去的事,自然就想到了云长龄。
与自己年岁相若的年轻人,云长龄那一双眸子却好似干净的湖水,总是蓄着热枕。
陈川公主将他教养得很好,或者不如说保护得很好。
也许,当初将陈川府的一切交给自己,公主也不是那么不情愿?
至少这世间许多事情,都与云长龄没有关系。
他一直没有跟云长龄发生过冲突,因为没有必要。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是否交恶,看的是利益冲突,而不是心中好恶。
随了任天师那几年,苏炼也学到了不少。
一开始两人也是相安无事,关系明面上也算得上不错。直到,云长龄跟他发生了利益冲突!
对于陈川府许多老人而言,苏炼既继承了陈川府,就不应该再去做典狱司司主。
陈川府名声高洁,而典狱司却是污秽之地。纵然做陛下心腹能得许多好处,却始终算不得如何的光彩。
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便是这个道理。
加之苏炼方才上任,就为博取陛下欢心,处处针对玉辰王,甚至有唆使逃婢构陷栽赃嫌疑。故而陈川府中,也是有许多人对苏炼多有不满。
于是,便有人旧事重提。
苏炼没有随公主姓云,不但如此,他还为了讨陛下欢心,自请降了爵位,以郡王身份承爵。
如此种种,使得苏炼本就惹来一些不满,更不必说这位苏公子还成为了典狱司司主。
如今满京城都是议论纷纷,陈川府也丢了名声,府内许多人都觉得没脸。他们都看出来,只怕这位苏公子并不似他们以为的温雅和顺。
云长龄就再一次被抬出来。
陈川公主死前虽指了继承人,可想来公主也并不知晓苏炼居然会这般肆意妄为。
更何况苏炼在外养病那几年,有人觉得云长龄也十分适合继承陈川府,那时云月卿也并未十分反对。
也许有那么一瞬间,公主也想过让侄儿承爵,得了这陈川府的一切,而不是挑她那病弱且心狠的亲儿子。
因为陈川府中反对声浪不断,云长龄曾想替他分忧,向他讨陈川府的掌事之权。彼时苏炼已经是典狱司司主,无论是避嫌也好,别的什么都好,他大可将陈川府的王爵之位让给旁人。
表弟与他一向亲好,而且也是姓云,也自会站在他那一边。
可是苏炼却是拒绝了,他全部都要!
当他拒绝时候,云长龄不是生气,而是无措,他说道:“我知道这么说,让你很难信任我。我只是想替你分忧,也许你不明白,我很赞同你——”
“就像你说的那样,你不做典狱司司主,也会有旁人。历代典狱司司主只知媚上,逢迎上意,再之后就是谋一己之私,所以闹得声名狼藉。可你觉得,如若是你,借助典狱司之势,你必定能做许多事。”
他想要分辨自己。
可苏炼却伸手拍拍他肩膀,安抚似比手指在唇前嘘了一声。
苏炼温声说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二十岁的苏炼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心机颇深,善于识人、相人。
他知晓云长龄是一片赤诚,想替自己分忧。
如若云长龄真有意相争,这个表弟有很多机会。哪怕讨要权柄,也不至于这般直言直语。应当由府中其他人道出这个提议,然后云长龄再震怒、反驳,最后迫不得已。
他知晓云长龄说的是些直话。
所以苏炼面上温和的没有一丝怒意。
他对着云长龄微微一笑:“你可知,为何此事你的父亲云睿也是最为热切?他并非陈川府云氏真正血脉,是母亲义兄。不知道的人,还道他有什么私心,可我却知不是。其实他一颗忠心,都在早死的义妹身上,更是在与他有恩的云氏一族上。”
苏炼问:“你知道为什么?”
云长龄当然不知道。
可云长龄不知道,苏炼却能解释给他听。
苏炼缓缓说道:“你照拂母亲那几年,我想她一定很是开心。有什么比自己血脉承欢膝下更令她欢喜?”
他把种种真相告诉给了云长龄。
然后问:“这一切,你要讨回去吗?”
苏炼这么问时,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云长龄。
便算云长龄想要讨回去,他也绝不会给。
更何况,他知道云长龄不会。正因为知道云长龄不会 ,他才将这个秘密告诉给云长龄。
这个世界,也不像真正的陈川府血脉想象那么好。
后来云长龄去问过他的养父云睿,再然后,他独自一个离开了京城,再无颜面对这一切。
被云月卿仔细温养呵护长大的亲儿子有着温柔的良心,他自然有愧于苏炼,然后含愧而去。
如今苏炼回忆起了往事,他落下一枚棋子,没有继续下,而是缓缓饮了一杯冷酒。
那酒壶本来温在热水里,倒在酒杯里也是温热。可如今天冷,这温酒放得久些,也开始这么变凉。
当年,他是故意那么做。
云长龄自己虽没有什么心思,可是既然他有这个资格,那自然就是一种妨碍。
这便是苏炼在莲花教所学到的手腕。
淡淡的酒气萦绕在苏炼的唇齿间,使得苏炼一双深瞳之中不觉掠过了一缕精光。
这么些年过去了,这些都是八年前的事。他忽而想,自己当初那般言语,当真全是为了彼时局势?
还是自己内心深处,始终还是有一丝怨怼之情的?
这时候的林滢已经离开了皇宫,卫小郎入了京,暂且要回家团聚,见见家中亲眷。
毕竟卫珉这一去,也有好些日子,算来也有一两年。
他也应该回去见见父母,共叙天伦。
本来卫珉也邀林滢去过宫中,便去卫府,林滢也是应了。不过林滢去了皇宫之后,一时心思杂乱,马车并没有立马向卫府行驶而去。
她从怀中摸出了那枚祈缘签,手指轻轻拂过,一时却不由得心思起伏。
这精巧细签上写了苏炼两个字。
贤妃猜测也并非没有理据,只是林滢这几年目光所及,苏炼南征北战,虽手段可议,但也确实平息了一方安宁。一个人纵然善于作伪,却很难长长久久撒谎。
不过,就像贤妃所说那样。哪怕贤妃内心是相信玉辰王的,可也仍是不放过丝毫线索,不饶过丝毫可能。而这,方才是行事之标准。
自己作为仵作,凡有疑点,必是要查探清楚。
只有查出真相,这世间种种困惑,必定会有一个合乎逻辑解释。
林滢心里渐渐清晰,也将那枚祈缘签轻轻放回怀中。
这样想着时,林滢已来到了府衙。
这京城发生碎尸凶案,死者被切成若干,分掷至京城各处。此桩案子闹得是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实乃京城近日里第一桩要案。
所以这桩案件京兆尹、大理寺、刑部乃至典狱司都牵扯入内。
陛下也是盼能早日破获此案,以安京城民心。
在这桩碎尸案面前,这宫中有邪祟作祟之事都算不得什么。
毕竟宫中只是出现了一截残肢,还未曾发生什么人命。不但如此,这宫闱之事陛下亦有意封锁消息,所以热度并不是很高。
林滢这次入宫,也算是将宫中之事查探得差不多。贤妃承认放下残肢,南姑承认害死玉妃母子,只是八年前温妍失踪一事仍是个秘密。
那么如今,林滢就来到京兆府,来探查京城碎尸案。
一想到此案牵涉甚广,林滢心里就忽而升起一个念头。
她忍不住有些好奇,为何那些碎尸收集起来是存放在京城府衙,而不是放在典狱司。
这京兆府也早知晓有一位女仵作前来,等林滢亮出文书,就被快手快脚的迎进去。
随之而来的,还有京兆尹许开芳许大人。
这许府尹也是对碎尸案十分重视,不但安排林滢验尸,还按照惯例亲自陪同检验。
能官至京兆府府尹,必定是受陛下器重之人,许府尹显然也是干练之人。
林滢瞧他模样虽然精神,眼下却有淡淡黑圈,可见近日里颇多操劳,这也应当是近来京中颇不太平的缘故。
因此案要紧,故而那些收集来碎尸都被放至冰窖之中,妥善保管。
如今天寒地冻,尸体又是被切碎抛尸在室外,之后又被送入冰窖之中。故而虽有月余,也没什么腐败腥臭。
但古代保存尸体再用心,也就那样儿。
林滢翻检时,这些肉块儿虽无腐臭,却也呈现一种不太新鲜的暗红色。
跟林滢听到传闻有所不同,凶手不是将肉片成片,而是切剁成块。
许府尹已经令人检查过一遍,连同骨头,死者总归被剁成三千余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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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 ? 203
◎验出真实身份◎
凶手显然是个十分专业之人, 且不提这肉剁得切口平整,整整齐齐。
这其中最要紧的,就是骨肉分离。所谓骨肉分离,是凶手精准切开了死者关节处韧带组织, 分开关节, 再肉松骨脱, 剔除骨头。
故而这尸体肉是肉, 骨是骨。
有几包扔出来包袱里全是人骨, 已剔除皮肉, 堆码得整整齐齐。
许府尹让下属将这碎尸分匣盛装, 林滢拉开其中一个匣子,用小夹子从中夹出了一根手指头。
她蓦然轻轻皱眉。
这根指头指骨较粗,有茧子, 属于男子手指, 女子指骨显然要纤细一些。但是十分奇怪时,这根手指分明有煮熟过的痕迹。
林滢内心不由得砰砰一跳, 心尖儿也是不觉掠动了几分古怪。
因为其他的尸块儿皆是生切剁碎,但这根男人手指分明也是煮过的。
将手指煮熟, 此举便有一些现代社会反侦察的味道。
将手指煮熟,那么指纹就被弄烂, 就很难寻出死者的身份。
可是此举如若放在古代,也就是此时的大胤, 就有那么点儿没必要的调调。
毕竟这个时代, 也没有靠以指纹验人这一说。
一想到了这儿,林滢心里蓦然砰砰一跳。她感觉自己被贤妃的一番话搞得有些杯弓蛇影, 使得自己就是有那么点儿疑神疑鬼, 总不免惴惴不安。
她突然想到自己在梧州, 就给苏炼表演了一场验指纹的技术。那时候苏司主还送了自己小礼物,让林滢可以用磁性刷给刷出指纹。
所以,苏司主算不算一个对指纹有超前意识的人?
林滢一边这么想,一边从一堆碎肉里这般翻捡,她又挑出几枚手指头,整齐跟之前那根手指摆在了一起。
这几根手指这般摆在在一起,更可清晰分辨之前煮过痕迹。
不过如若是苏炼,苏炼应当知晓当下的指纹技术并不成熟,而且不好保存,对比也是殊为不易。便算林滢以粉尘法扫出指纹或者掌纹,除非人家手掌上有明显的伤痕,否则意义不大。
林滢展示这项技术,威吓以及震慑的作用还是要多一些。
念及于此,苏炼的嫌疑也是淡了些。
因为苏司主显然知晓这个世界的指纹检测并没有那么大作用。
凶手将死者的手指煮熟,可能是听到了一些夸大的传闻,认定林滢真能以指纹识人。
念及于此,林滢心底也微微一动。
这么说,凶手虽并不清楚这其中真实情况,却是打听过自己的办案过程,甚至对自己颇为关注?
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也成为别人的重点关注对象。
林滢既对自己的生命安全生出了几分担心,又禁不住生出了几分得意。
这说明如今自己已经很具有杀伤力。
这些心思匆匆从林滢的心尖儿掠过,她很快摆正心思,注意力集中于当下工作之中。
接着林滢又看了死者的头颅。
这死者的头颅也有煮过的迹象,而且脸部损毁严重,难以分辨样貌。从头颅骨骼来看,宽大的下颌骨是男性象征,由牙齿磨损程度来看,对方约莫三十岁左右。
这从碎尸肉块中肌肉组织相互回应。
接下来,林滢要做的就是拼骨。
虽然只发现一颗头颅,且这些尸块儿的分量大约也是一人份,不过林滢做人还是十分严谨,想要拼凑整副尸骨,以此能确定死者数量。这尸体来源究竟是一人,还是多人。
这拼出整幅骸骨花费时间颇多,许府尹也只能先行离开,处理公务,待林滢做完之后,再行告知。
不过这时候卫小郎却是匆匆赶了过来。
他与家人说了半天的话,也并没有在家中留下,而是匆匆赶来帮衬。
他也来得正是时候!
卫珉这段时间也学了不少,对人体结构也逐步娴熟。有了卫珉的帮衬,林滢拼骨的速度也开始加快。
等全副骨骸拼完,林滢也确定死者只此一人,并无第二具尸体糅合一道弃尸。
和脸部特征吻合,死者骨盆更确定对方是男性。另外死者手指虽被煮过,可茧犹可辨,故而可知生前必定是个习武之人。
此外,死者肋骨、腿骨间有骨裂痕迹,有撕脱性骨折存在。他死后被斩骨都是干脆利索,这些骨裂痕迹乃是说明死者生前受过一些折磨。
卫珉俊秀的脸颊微微有些苍白,不过也不至于失态。毕竟此等毁尸手段实在是骇人听闻,令人作呕,简直是泯灭人性。
这还是卫珉这两年跟林滢走南闯北,见得多了各种奇形怪状尸体的缘故。
据说当时一些见惯血腥场面的老衙役,也被这般场景弄得当场作呕。
卫珉还算镇定,能助力林滢完成拼尸。
这微微恐惧加持下,使得卫珉心中更不由得升起了浓浓的愤怒!
此等丧心病狂,不把人当人的恶徒,一定要将之绳之以法!
可惜,眼前的线索也是有限。
根据京兆府的问讯记录,那些报案人并未看到抛尸人。之后京兆府费心竭力走访查案,也并没有什么目击证人能看到抛尸时候的场景。
甚至包尸的包袱布,也不过是寻常麻布,京城各处铺子都有贩卖,并不算是十分特别的线索。
凶手做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凶案,却偏偏又是极是小心,竟似做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线索。
卫珉叹息:“可惜,我们犹未能知这死者是谁,这线索也是有限。”
林滢目光落在受害者那颗简直不能看的头颅上,却也不由得若有所思,不觉说道:“那可也是未必。”
林滢戴着头套的双掌捧起了那颗头颅,对卫珉说道:“凶手毁去了死者指纹,可能是因为听过我一些传闻。那么他毁去死者面目,说明死者的身份会说明一些东西。说明,这京中有人会认得死者。”
“只要,我们能修复死者面容。”
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这竟是一句非常具有科学依据的话。
人的脸部走向大半源于骨骼。
至于眼前这颗头颅,虽是高度损毁,不过只损毁了皮肤和肌肉,头颅本身骨骼仍然尚算保存完整。
借着这颗头颅,也是能恢复死者生前容貌。
而林滢亦相信一旦恢复这颗骨骼原本容貌,对于这张骇人听闻的京城碎尸弃尸案告破,必定是有莫大的助益。
此刻天色已晚,林滢跟卫珉也没有回家歇息的打算。
两人吃了些干粮,休息了一会儿后,就打起精神,加班加点的干活。
此事在京城是闹得个沸沸扬扬,凶手下手亦是十分凶残。林滢与卫珉也没有歇息的打算,决意加班加点,争取早日锁定真凶,告破此案。
林滢首先要将头颅上残碎的皮肉清理干净,露出头骨,方便下一步行动。
这一步工作令林滢心里有些别扭,她心里暗暗祷告,自己此举是为了替死者寻出真相。她非但不是对死者不敬,还是对死者最大的尊敬。
如此清理干净后,林滢将头骨清洗擦干,接着方才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卫珉寻来黄泥,林滢又在其中加了一些蜂蜡,使其软硬黏度适中,然后才开始重塑容貌的工作。
人头面部基本都是以软组织包裹颅骨,且人体胖瘦基本只是脸颊发生变化,至于五官却极难堆积脂肪。譬如一个人眼眶、耳朵、额头等很少会因为胖瘦发生变化。所以头颅骨骼走向就是一个人的样貌基础。
林滢平日里收集人脸上十八个脸部位置的皮肉厚度,又按男女取均值,记录在册。如今林滢以自己收集到的厚度均值,再以黄泥蜂蜡作为填充材料,小心翼翼补上去。
原理虽是简单,实际做起来却费心耗力。
也幸得林滢心细,又一向有耐心。
她跟卫珉一夜未睡,在卫珉帮助下,这死者样貌逐渐在林滢手下恢复成型。
重塑这死者面容时,林滢也加了些自己分析。
比如这死者是习武之人,从碎尸尸块来看,对方也并不肥胖,那么对方双颊应该也并不肥胖,也应当有几分英气。
到了天光初明,这死者容貌终于浮现人前。
林滢估摸着能有七八分相似,也是还能认一认。
她净了手,取出纸笔,描绘复原后的死者容貌,准备记录在档。林滢准备之后再多寻画师描绘成图,让官府衙役四下盘问。
林滢也笃定必有斩获。
卫珉凝视眼前头颅,亦不觉微微出神,似若有所思。
他忍不住说道:“这张面孔,看着好生眼熟,不过我一时也是想不起来。”
卫珉觉得自己好似认识对方,不过却又不算十分熟悉就是。
对此林滢也不算意外。那凶徒刻意毁去脸孔与指纹,那么死者说不定就是京城名人。
卫珉小时在京城住过,不过年纪大些,就被送去军营历练,之后又被送去经武堂。因卫珉留在京城的日子并不多,而且那时年纪又小,记不大清楚,也是情有可原。
林滢下笔如飞,口中却是在安抚:“无妨,连你都有印象,我想寻出这名死者,也不是那么难。”
这时节,许府尹也是早早赶来。他也是挂心此事,而且以残缺不全头颅修复出死者原本容貌是何等神乎其神的事,许府尹内心也是充满了好奇!
当他赶来验尸房,也见到了林滢跟卫珉忙活了一个晚上成果。
许府尹不由得目瞪口呆,喃喃说道:“简直是神乎奇技!”
之前顾公收个女子为徒,彼时也惹人议论纷纷。没想到林滢这个女仵作屡破奇案,就连陛下也有所封赏。
今日她又再展技能,证明自己名不虚传。
林滢不觉问道:“不知许大人,可否认得这名死者?”
这颗头颅还没有加头发,所以乍然一看,可能有些古怪。不过许府尹细细一看,他脸色却也是不由得一变。
他喃喃说道:“这个模样,不就是当年陈川府中的云公子?还是如今苏司主的表中之亲。八年了,八年前他不是已经离开京城了?”
云公子?林滢不觉身躯微微一颤,然后说道:“是那位,云长龄云公子?”
她这么说时,卫珉也忍不住看林滢一眼。许府尹只说一位云公子,可是阿滢却一口道出云长龄的名字。如此看来,阿滢必定是知晓什么。
许府尹却大为震惊,喃喃言语里不觉带着几分惋惜:“正是,正是他呀!当年何等飒飒英气,好生令人心折,怎会,怎会如此?”
许府尹虽已经克服心理阴影来到了验尸现场,可若知晓死者乃是曾经一个熟悉之人,那自然是另外一番感受。更不必说许府尹显然对云长龄印象颇佳,此刻也不由得生出刻骨寒意。
这陈川公主的亲生血脉,任天师的亲儿子,这样血脉糅合诞出的云长龄,竟是此处尸块真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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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 ? 204
◎她想,那么是玉辰王还是苏炼?◎
那是八年前的事, 那时温妍入了京城,她容貌极美,于是方才入京城,就有许多称赞她的话。甚至京中的才子, 也为这样一位佳人写诗做赋。
只不过明明是十来岁少女, 温妍面颊上却好似有淡淡的轻愁, 总是郁郁不了乐
没人知晓她为何总是不快乐, 可这样的忧愁仿佛也成为了温妍美丽的一部分。
直到那一日, 她却遇到一个人。
春日里的青江两侧总是游人如织, 京城里的富贵人家也纷纷搭起彩绸帐篷, 来此踏青吹风。
温妍却爱一个人走一走,不大愿意旁人跟随。她自从来到了京城,都是静静的性子, 周身的郁色是一天都比一天重。
那时她便遇到了一个少年郎, 他将脑袋埋在水里,使得温妍吓了一跳。
她不敢向前, 也生出几分担心切,因为她怀疑对方想不开要溺死自己, 所以结结巴巴:“你,你不要想不开, 没,没什么事过不去。来人, 来人呀——”
那少年哗啦一下将脑袋抬起来, 甩甩水珠,赶紧比手指在唇边:“别叫, 我没想寻死。”
他说:“我只是想洗洗脸, 后来又想试试自己憋气憋多久。若让阿兄知晓, 怕又怪我行事不顾仪态。”
温妍怕羞,她已经轻盈的躲在了树后。对方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而且思维也是让温妍难以理解的,跳脱?
把头埋江里洗脸确实有失仪态,这点温妍是十分赞同的,对了,对方言谈之间也对他那位兄长十分敬畏。大约,也并不想自己那位兄长知晓他在做这些不靠谱的事。
温妍悄悄从树后这么探出脑袋,这样打量他。
那是个清俊、英气少年,模样生得十分好,笑起来时脸颊还有浅浅的酒窝浮现。
他那颗脑袋刚从江水里伸出来,眉毛和脸颊还是湿哒哒的。
温妍又想起他刚刚甩掉脸上水珠时候的样子,觉得好像是狗狗甩水。
她突然有点想笑。
那时她这几年来,第一次生出一点儿开心感觉。
再后来,温妍就跟这个少年郎熟络起来。
她才知晓对方姓云名长龄,是陈川府的公子。
温妍听说陈川府规矩甚严,却没想到云长龄是这么一副性情。
这也许跟陈川公主内心一种恐惧畏惧有关。谁能确定血脉传承真的不会玷污后人呢?似任天师那样的人,云月卿也怕任天师的邪恶在自己孩子身上舒醒。
陈川公主并没有教亲生儿子太多的心机谋算。
温妍遇到这个少年郎时,她才刚刚十六岁,才来京城不久。
而着晦涩阴暗的生活里,却也终于迎来一缕阳光,就像她给杨臻写的信,画的画里,也渐渐浸透出一缕快乐。
她方才开始像个真正十来岁的姑娘,使得她眼角眉梢多了明媚的光芒。
那两年,亦是温妍最为快乐的两年。
温妍不敢说喜欢,却时时盼望能见他,见着他就开心,甚至只要想一想,都满心满眼欢喜。
到了她十八岁那年,她终于承认了自己对云长龄心意。
那些温暖的暧昧里,早就滋生了酸酸甜甜的情意,却只隔着一层窗户纸。
那日下着雨,云长龄将她送上马车,她本来是要回家了。
可温妍一点儿也不想回家。就像之前在鄞州,每次她都不想跟臻儿分开,她不想离开那个干净的小女孩儿,却回到自己那个可怕的家中。
她性子一向娴雅,可那一刻,她却突然做出一些疯狂事情出来。她从马车上跳下来,冒着雨向云长龄跑去。
可她跑至了云长龄身前,却不知晓说什么。
温妍身上落了几点雨,还不至于打湿衣衫,可双足踩上了地上泥泞水潭,一双脚已经是湿哒哒。
亭中,云长龄半跪在地上,替温妍脱了鞋,让温妍湿哒哒的脚踩在了自己怀里。他替温妍擦去双足上的泥水,再将买来的新鞋小心翼翼替温妍穿上。
他问:“阿妍,你也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温妍怔怔看着眼前少年郎,她自然是好喜欢,可是这样的喜欢,终究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本来不能属于她的。
有些事情,云长龄并不知道,而她也不想让云长龄知道。
那些发生在她身上一切,是那样的龌龊,她的无忧无虑以及纯真无暇早就被人毁了去。
她只说:“长龄,我是属于别人的。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她不敢说很多,她甚至不敢说自己是不乐意的。
她只能告诉云长龄,纵然自己并没有成婚,可是有些事情,她已经经历了。
云长龄却热切的望着她,脱口而出:“那你现在,不能喜欢我吗?”
温妍蓦然一怔。
她以为最好的结果,就是云长龄温柔的对她说,自己不会介意。可是她没想到云长龄问都没有多问,根本忽略过去。他的关注重点,根本不是那件事。
云长龄笨拙圈住她,面颊微微发红:“我想娶你做我的小妻子,然后,我们天天在一起。”
温妍蓦然眼眶一热,她扑着搂住了云长龄,泪水夺眶而出。她把脑袋埋在少年肩窝,好多泪水顺着温妍眼眶里淌落,她反反复复说——
我只喜欢你!
我喜欢过的人只有你!我只爱你,此生此世,我心里面爱过的情人只有你一个。
那些故事,是属于温妍和云长龄的故事,除开他们二人,旁人皆不能知晓。无论是典狱司还是玉辰王府,都绝不能知晓这些悄悄发生过的曾经。
可是这样酸涩懵懂温暖的情意,一切都终止于八年前,被京城连绵不断的雨水所浇灭。
而现在,查这桩案子的林滢自然也不知晓,却并不妨碍林滢心尖儿流转了惋惜。
无论是温妍这样的绝世红颜,还是云长龄这样的清澈少年,都是死得极惨。这一个残肢被发现于深宫之中,一个,则被碎尸万段。
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在林滢心头这般泛起。她不应该知晓太多受害者的故事,这会令她非常之难受。
好在林滢经历了这几年锤炼,尚不至于十分失态。
此刻搁在林滢面前的,正是一副京城地图。
林滢翻阅卷宗,第一个来报案的,是城东卖枣糕的黄六。
根据黄六口供,他是在东柳桥下拾得这个包袱,内中有肉若干。
这是官府记载的第一个弃尸点。
林滢对京城道路不是很熟悉,还亏卫珉招来随行的侍卫莫醒,方才能替林滢指出准确的位置。
林滢笔提朱砂,在第一处弃尸点的位置轻轻圈红。
第二个弃尸点,东平路桂花巷。
第三处弃尸点,和仁堂后街。
这桩轰动京城的碎尸案,弃尸点统共竟有十七处那么多。
林滢一一点完,地图上红点都是密密麻麻。
卫珉:“这样看,就清楚了很多了,抛尸点皆在城东。凶手说不定就居于城东,所以能多次抛尸,而不被别人窥见。”
林滢分析:“他应该有一辆马车。京兆府的衙役四处走访排查,却并未有人窥见什么可疑之人。京城热闹,就算是一大清早,如有人提着带着血腥气的粗布包袱行走,也会惹人留意。更不必说,盛了尸体包袱有十七个之多。无论是多次从家中往返抛尸,又或者一次性携带,徒步走动必定会惹来旁人关注。”
“除非,他有一辆马车,且藏尸于车中,就不会很引人注目。”
包着尸块儿的虽是寻常麻布,可能驾驶马车的人家,必定不会很穷。
林滢用红笔将这抛尸地点密集区域画了个圈,犯人极有可能就是在这片区域。
这里面,自然是有玉辰王的府邸。
除开玉辰王,苏府恰巧也是在这个范围。
苏炼虽继承了陈川府势力,却并没有居住在陈川王府。这位苏司主一年到头,足不沾地,总是来去匆匆。可他纵然回到京城,却也并不是留宿在陈川王府。
就好似他那被人淡忘的另一个身份,除开典狱司司主,他还是陛下亲封的兰瑄郡王。
现如今苏炼就居于苏府,这处府邸是苏家祖宅,也是死去苏翰林留给他这个儿子的。
也有有心人留意到这桩事,暗里也啧啧称奇,还有人不免编排些话,只说苏炼问心有愧。
譬如他母亲生前十分疼爱的云家侄儿,据说就是被苏炼生生逼走。
林滢可以确定,听过这些传言之人必定不会少。
比如京兆府这位许府尹,显然也是对此有所耳闻。
许府尹分辨出死者是云长龄后,他先是震惊万分,面露惋惜。再然后,许府尹面色就难看起来。
林滢也读懂了许府尹的微表情,更猜出了许府尹内心之中有着怎么样的阴谋论。
若依照林滢不带任何感情的判断,依她这两日所见所闻,温妍之死,玉辰王嫌疑要大一些。
纵然杨臻十分相信玉辰王,可南姑口中描述的银鬼面具,以及当年玉辰王跟温家不正常的接触,这种种都说明玉辰王并不是那么清白。
温妍很有可能曾经被玉辰王私下霸占,沦为禁脔。
这样一个绝色美人儿,有时美貌仿佛也成为了她的过错。
至于云长龄之死,倒是苏炼更具嫌疑。因为两人有很深渊源,乃至于有很多不甘。当年惜惜答应了那场交易,从此那个孩子就自愿献祭,以此换取荣华富贵。
如今迷雾重重,林滢平等怀疑每一个人。
她想,那么是玉辰王还是苏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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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 ? 205
◎艳闻◎
雪一直在下, 落在了玉辰王眼里,却化作纷纷细雨。
冬天方才下雪,可对他来说,好似雨比雪要冷。
那天, 窗外落着雨, 雨水声音很大, 就算掩着窗, 也吵闹得紧。
这样的雨声里, 温妍说话嗓音也好似要被压下去。
可那女郎虽是细声细气, 却仍是极大胆的说出口。
她说, 不愿意再继续下去了。
温妍的脸蛋很漂亮,可她说出的话儿却没那么动听了。她一双漂亮的眸子里含着泪水,这双含泪的眼里却也是流转了恐惧。
那是玉辰王被府中的婢女攀咬, 名声大损, 也受到了极大的挫败。
偏偏在这时候,他豢养的金丝雀却对自己说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语。玉辰王好似被抽了一耳光, 他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他觉得温妍是嫌他不如往日,故而说出这样的话, 枉自己对她百般疼爱,这女子却是这么一副庸俗可鄙的性情。
再纯真的女孩子长大了, 好似都会变一副模样。
自己明明那样喜欢她。
玉辰王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温妍时候情景,那时温妍与杨臻遇袭, 是自己救下这两位世族女眷。
温妍轻盈跳下马车时, 他已然被十四岁的温妍所吸引。
少女发髻散开,芙蓉花般面颊上, 一双星眸含着泪水。
直到平安, 温妍那含在眼眶里的泪水方才淌落, 使得她脸颊湿漉漉,宛如花瓣沾染了露水。
十四岁的女郎身子已经抽条,已显得是婀娜多姿,却也还没有足够成熟。
可是这样的青涩,却也有一种诱人的纯粹和干净。
她就像是上天奖励自己的礼物,奖励他攻破莲花教,平了奉天
LJ
之乱。自己立下这么样的不世之功,自然可以得到这样的美人儿。
那时温妍尚未及笄,性子像是温顺的兔子那般胆小。经历了第一次,她一直羞答答的哭,而玉辰王呢,也不介意施展温柔加以安抚。
玉辰王不是那种不解温柔的鲁男子,正相反,他十分知晓如何拿捏人心。
一个人若能统领三军,自然精通御下之能,乃至于会操纵人心。
否则那莲花教中桀骜不驯的“血蝶”,也不会曾经真心实意卖力的给他做事,以为可以得到什么奖赏。
他总是善于给人希望。
温妍这只白兔确实十分害怕,可对于她这样女子来说,害怕之中也会下意识顺从,甚至生出依赖。渐渐的,她就会离不开自己。
他也自然知晓,自己这样子功成名就的成熟男人,对于一个小姑娘,又具有怎么样的吸引力。
而当温妍说出想离开时,那就是对玉辰王掌控力的一种否定。对于玉辰王而言,就好似这些日子苏炼手段终于得逞。
其实他对温妍并不好。
温妍跟了他四年了,一直没有名分。起先是温妍还差一年才及笄,再后来,却是他心存忌惮,不大愿意娶。
彼时温家家主还是温应玄,对方是梅花会会主,一直盼望能重归权力中心。为了笼络人心,温应玄也想要通过联姻方式,使得温氏一族血脉掺和进入大胤皇族。
他想要娶温妍,那也并不难。
可如若代表跟温家结盟,为了一个美人儿如此,哪怕再如何绝色,玉辰王也并不愿意。
于是温妍也无名无份随了他好几年了。
听着温妍说要走,玉辰王起先固然十分忿怒,接着想起这几年的无名无份,也不免于心有愧,面色倒是渐渐缓和不少。
他说:“阿妍,我也是时候给你一个名分,娶你做填房。”
他这样说,觉得温妍讨的无非是这个。
可是温妍面色却忽而更加激动,更为害怕,也更为抗拒。她摇头,颤声说道:“我不要嫁。”
她分明并不愿意跟玉辰王在一起。
玉辰王怔了怔,他忽而反应过来!
然后,他便查出来,温妍私底下曾被那位年轻的苏司主接走。
这样发现就好似狠狠抽了玉辰王一个耳光。
当年他拒绝了这只血蝶,他至今记得彼时苏炼狼狈不堪的模样,那时他心里隐隐有着一缕快意。
而他之所以忽视苏炼功劳,也许是因为他内心深处嫉妒。
苏炼太过于华美、锋锐,坚韧,竟似有绝世之才。
那时玉辰王年逾三十,正当盛年,可在这样一位少年郎面前,他亦是觉得,觉得有些恐惧。
也许他隐隐知晓,如若苏炼当真走向正途,必定会光芒万丈。
所以他盼自己毁了这个少年郎。
那样的刻薄言语,本来足以刺激一颗高傲的心,使这个有着才华的少年就此自我毁灭。
再没有什么比否定更能毁去一个人了。
然而苏炼情绪却很稳定,做事情也很有计划。
这个少年郎夺回陈川府,得到陛下赏识与器重,甚至利用一个婢女使得自己名声扫地。不但如此,他还夺走自己女人的芳心!
从未有过的耻辱涌上了玉辰王心头,使得他恨得耳朵嗡嗡作响。
然后玉辰王回忆却被打断。
因为他的心腹来禀告,说他等着的那个客人已经来了。
这位客人是玉辰王一个极重要客人。
客人踏入暖厅之中,他伴雪而来,周身萦绕森森寒气。
可就算如此,他踏入了这暖厅之中,却犹自不肯解下身上之披风。
这位客人似极为小心,并不愿意让旁人看见自己容貌。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却是较低沉的男子声音:“王爷特意寻我前来,所为何事?”
玉辰王嗓音里似有一些讽刺:“自然是有些事,想要你去办。”
一夜忙碌,林滢和卫珉也上了马车,准备回屋休息。
林滢来京城之前,就托卫馥给自己寻一处出宅,方便自己安置。
卫馥特意将这处宅子寻到卫府附近,也方便彼此照应。
一夜未眠,林滢也眼睛微涩,浑身骨头都是发酸。只不过如今她精神头还好,此刻并没有什么倦意。
哪怕是在马车上,林滢也犹自跟卫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林滢手指轻轻拂过膝头卷宗,说道:“根据卷宗记载,如今的玉辰王府曾是前朝的公主府,乃是当年前朝公主刘缇的居所。想来,你也应该知晓她的故事。”
卫珉轻轻一点头,他自然也是有所耳闻。
这位前朝公主刘缇生前可是个极风流之人,她身为天子阿姊,不但有无数面首,据说还跟前朝的亡国之君刘康有染。
据闻刘缇并非真正皇族血脉,而是其父亲章远帝乐得看妃子与男宠私通,看得兴起再加入其中。妃子诞下旁人血脉,章远帝也处置十分干脆。这男丁就尽数杀死,女儿倒是认下做公主。其实可能章远帝自己也分不清孩子是否是自己的。
在这样环境下,子女私通似乎也是不算令人意外。
也因为刘缇行事荒淫无度,民间也是有许多传闻,绘声绘色描述这位亡国公主的风流奢靡。
刘缇生前享尽荣华富贵,可是死得却不算体面。
彼时乱军攻城,杀入京城,公主府下人侍卫尽散,独留她这个荒唐公主。
刘缇盛装打扮,丝毫不乱,对镜取出眉笔描眉。
据闻就是在她对镜描眉时,乱军就闯入了她的闺房,一刀将刘缇脑袋给砍下来。
一颗美人头,就落在了梳妆台上。
刘缇是前朝有名的断头公主,她生前风流,死也是死得极具故事性。
不过如今林滢提及此事,也不是有闲心跟卫珉聊这些前朝八卦,而是有着一种联想。
刘缇生前居所极之奢华,府邸也比其他人要大。后来她那公主府重新翻修,成为皇家行宫云园。玉辰王立下大功后,当今陛下就将云园赐给了玉辰王,也就是如今的玉辰王府。
传闻前朝戾帝刘康与这公主刘缇私通,前朝末年,王都也是很乱,传闻中,刘康密潜至公主府。
林滢怀疑,公主府原本有一条地道,可通皇宫,容戾帝进出。
这些风流艳闻之中,林滢仿佛就窥见了什么秘密。
不过林滢也并不十分确定,只是有此怀疑。
她心中一动,便想将此事交给贤妃娘娘去查。
林滢跟贤妃虽来往不多,可是却是对贤妃观感不错,甚至可以说是一见如故。
有时候两人觉得投契,是不一定需要认识很久的。
杨臻虽然对玉辰王十分崇拜,不过林滢却很相信她,更相信贤妃娘娘绝不会徇私。
毕竟林滢对京城也不是很熟悉,杨臻博学多才,而且善于收集资料,这点林滢不如她。
卫珉也觉得有些道理,他唤来随行的女侍阿兰,令她给卫馥送信。
这消息送入卫馥手中,自然会传到贤妃娘娘手里。
卫珉叮嘱阿兰时候,这时节,林滢窥见一辆马车行驶而过。
只见风吹动车帘,露出一张令林滢十分熟悉的面孔,使得林滢蓦然一怔!
她上一次见到这张脸孔,还是在锦城。
那时候尹惜华的神色十分冷郁,生出了一缕裂痕。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京城见到师兄!
可仔细想想,这也并不奇怪。
尹惜华的所到之处,总是带来血腥,带着血淋淋的案子。这京城发生了诸多诡案,似乎尹惜华本就应该出现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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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 ? 206
◎夕阳的光辉撒在女尸之上◎
林滢再欲多瞧, 那马车已经不见影,仿佛自己方才所见,也不过是错觉。
念及于此,林滢心底也不觉微微一跳。
时值清晨, 京城的街道却已然开始热闹。
尹惜华已下了马车, 到了一处馄饨铺前, 叫了一碗馄饨。
他风姿潇洒, 纵然是一身素衣, 却也是气度高华, 点尘不染。这么样一个人, 纵然没有华美服饰,也不觉令人眼前一亮。
馄饨铺老板给他捧来馄饨,面上也不免多了几分恭敬。
尹惜华恢复得很好, 他在锦城时, 尚因为失算显得有几分失态。可经过一些日子修养,他已经恢复如常。
自从离开尹家, 尹惜华日常也并不如何讲究,从前在陈州, 他也是如现在这般在街头用些早食。
那时,他多半还会跟林滢一道。
如今尹惜华自然很少去想陈州之事了。他手握住勺子, 掌心几道伤痕犹未痊愈。那是徐慧卿死之前,他捏碎酒杯, 任由碎片扎破自己掌心所导致。
如今伤口愈合, 疤痕却是还在。
他忽而想起徐慧卿那时候偎依在自己膝边,撒娇弄痴, 跟自己说的那么些个抱不平的话。
“等除了杨瑾, 什么时候我们去对付杨炎。公子,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的,比对杨瑾还不喜欢。”
徐慧卿轻轻抬起头,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眸子,一双眼睛圆溜溜,雾蒙蒙,好似总有一层淡淡雾气,如云似雾。
那时尹惜华的手指轻轻的理顺徐慧卿脸边发丝,替她将碎发别在了耳后。
徐慧卿就像是一只懂事的鹦鹉,轻轻的说着尹惜华藏在心底的真心话。
他知晓杨炎此刻也在京城。
杨家磨了杨炎这几年,杨炎陆陆续续在各地任职攒了资历,之前在鄞州之乱中也是有功劳的。如今杨炎已经调来京中,为正四品青雀卫统领,亦算是京城亲军,陛下心腹,此后必然是前途不可限量。
杨臻入宫为妃,十分受陛下喜爱。这个杨氏女如今还年轻,得宠个几年不成问题。宫中有人,杨炎的前程除了鄞州世族支持,宫中也会有莫大助力。
就连温青缇,如今也已许给杨炎为妻。
可以说尹惜华的这位故友是前程似锦,不可限量,以后的人生必定是会十分耀眼。
尹惜华慢慢的吃着馄饨,这样静静想着。
这时候宫里面的贤妃也正自在梳洗打扮。
她昨夜睡得并不好,也许是因为昨日发生了太多的变故。
从发现玉棠宫密道,到寻到南姑,到窥见真相。昨日只一日,就发生了许多事情。
杨臻也因此难以安眠,左思右想,快到天亮时方才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子。
这么睡着的一小会儿里,杨臻却是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仿佛又回到小时候遇袭时,那时候自己跟温妍就在这马车之中,这般颠簸起伏,一颗心也是上上下下。
后来马车停了,她跟温妍扶着彼此下了马车。
可以接下来,却与自己记忆里画面有些不同。从前玉辰王在她记忆力十分英武,杨臻也是对他充满了感激和崇拜。那原本是很令人感动的画面。
可梦里面,她发觉玉辰王用一种贪婪眼神盯着温妍,就好似猎人盯着猎物。
那绝不是会让女子喜欢的眼神。
等杨臻从噩梦里醒来,她出了一身汗。
想到梦中玉辰王的眼神,杨臻犹自心有余悸,心砰砰乱跳。
她不知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梦。
是日有所思,所以夜有所梦?还是因为这些本就在自己记忆深处?
杨臻本来就是个心细若尘,且善于记忆的人。也许当年她本来看到了玉辰王对温妍的贪念,且一直将这些藏在了内心深处呢?
可没证据的事也不好说。
杨臻一大清早就令人准备热水,沐浴一番,洗去汗水。再然后,才是描眉化妆,梳头更衣。
她昨夜没睡好,眼下有两片青紫,是生生用脂粉这样压下去,以不至于太过于明显。
好在杨臻毕竟年轻,虽昨夜并未睡足,却也未曾损她丽色。
宫娥替她梳头时,杨臻也轻轻合目养神。
她想着如今发生的种种,想着自己翻阅的资料。
蓦然,杨臻脑海里灵光一闪,眼底不觉浮起光芒。
她面色渐渐变得古怪,吩咐梳头的流樱不必将自己发髻梳得太繁复。
等杨臻匆匆梳好头发,就来到几前摸出一本书册。
杨臻博闻强记,她读过的书,能记得许多关键之处。
便是不那么关键之处,杨臻心里面也有些印象。
她翻到自己印象中那一页,证实了自己的记忆,令杨臻明白了自己的猜测。于是她一下子身躯轻轻发抖,喃喃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些心思流转间,杨臻身躯轻轻发抖。
她窥见了事情真相,然后杨臻遍体生寒。
她忽而想,为何我从前那般信任崇拜玉辰王,哪怕阿滢将证据拿到自己面前,她内心仍然是抵触不信?
其实这一切的一切,本来就是有着一个解释的。
可人就是这样,从来不会当真深刻了解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
那么有些真相已经到了鼻子底下,却也是视而不见。
杨臻手发抖,轻轻按在了这片书页之上。
有那么一刻,杨臻甚至想要撕下这片书页,将之投入火盆烧掉。
可是杨臻终究没有那么做。
她抽出了书签,压在了这一页,然后将这本书这样合上。
此刻林滢在马车上,却犹自摸着面前卷宗。
她思绪已经抽回,决意不管突然出现的尹惜华。此时此刻,她忍不住想,自己下一步要去查什么呢?
可她却听到卫珉说道:“阿滢,你该去吃些早食,休息一下了。”
林滢抬头,卫珉陪她熬了一夜,眼底亦有血丝。她看着卫珉,估摸着自己差不多也是如此。
林滢知晓卫珉说的是对的,她确实太过于绷紧了。哪怕她一直是个热衷于查案子的工作狂,如今也并不怎么正常。
可能,她内心深处确实还是有对苏炼的焦虑,她很在意有些事,怕那些事当真跟苏炼有关系。
然后林滢方才说了声好。
卫珉说道:“如今替你租的院子,离卫家也近。家里规矩多,我干脆去你那处,一并休息。”
大家当同事这么久了,林滢也是一下子明白卫珉用意。
她知晓卫珉是担心自己安危,所以连同侍卫一起入住,以保证林滢的安全。
如今这京城之地,可是并不如何的安宁。
等林滢稍稍放松,这时候她方才有余暇打量卫珉变化。
卫珉之前和林滢到处乱跑,穿着也不讲究。
如今卫小郎却穿着绸缎新衣,衣饰华贵,不像平时大咧咧的土狗穿着,看着也多了几分英武贵气。
不但如此,他还出入有车,且有侍卫随行。
林滢也才意识到,卫家也算得上是大胤名门,卫珉也算得上一个名门公子。
在外锻炼年余,卫小郎那一双漂亮的猫眼也平添了几分锋锐沉稳。
一旦想着休息,林滢身躯也好似被唤醒一般,渐渐浮起了倦意。
卫珉托侍卫买了豆浆跟火烧,虽然他看着有几分贵气,却仍不算很讲究,匆匆跟林滢用了些街头吃食就是。
等到了居所,林滢休息一会儿,却是越睡越沉。
等她醒来时,却竟已是傍晚。
宫里人匆匆寻至林滢居所,顺便还带来了一个并不美妙,令林滢万分震惊的消息。
那就是贤妃杨臻,已经是死于宫中。
残阳如血,将天边云彩烘成了胭脂色。今日京中无雪,天晴至今,
夕阳的余辉拂过了宫檐下的冰柱,落在了死去的贤妃娘娘身上。
杨臻一只手握着一枚染血的发钗,至于另一只手,却有一道深刻入骨的划伤。
划破手腕后,鲜血就会滴滴答答的淌落。
地上有一大摊血,都是从贤妃手腕丽淌落的,陪着她锦绣衣衫,糅合成一副说不出的血色凄迷!
杨臻已经死了!
当林滢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所有的睡意都是消失无踪!
一股发冷的寒意从林滢心头流过,令她遍体生寒。
贤妃居然死了?
她跟杨臻虽然认识不久,可是这位聪慧美丽的贤妃娘娘却是给林滢留下了那极为深刻的印象。
重情重义,且观察入微,还极具收集资料的天赋。
杨臻无疑是个极优秀,极美好的女子!
林滢匆匆准备入宫。
卫珉不能入宫,只能送林滢上马车。
他顺手托着林滢上去,沉声说道:“阿滢,这跟你没关系。阿姊是侍奉公主,还未到换班休息时候,也见不到阿兰。她本应次日入宫,方才能让贤妃帮忙去查玉辰王。”
他怕林滢心思乱,一时想不顺这件事。
林滢抬起头,一双杏眼却是沉静得像是井水。她沉沉说道:“我知道。”
这一次入宫,林滢方才终于见到同在京城的杨炎。
两人本是旧识,也算是相熟的朋友。不过林滢来京城有许多事赶过来,故而也没机会跟故友叙旧。
没想到再见杨炎,却是这样的一副情形。
杨炎眼眶微红,面容透着说不出的沉重,也无心寒暄,只轻轻向林滢点头。
不知怎的,林滢脑海里却浮起了一具尸体,是死在锦城杨瑾的尸体。
那时候杨瑾就像是落入蜘蛛网中的虫子。
至少,眼前的杨炎很不开心,很难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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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 ? 207
◎内行之人?◎
杨炎嗓子微微发哑, 说道:“阿滢,有劳你替臻儿验尸。然后,我再去瞧她。”
杨炎眼底流转了一丝怒火,可他也是生生遏制住, 竭力使得自己维持冷静。因为他要寻出杀害杨臻的真凶, 他知道要保护案发现场, 所以他不能立刻去臻儿的身边, 抱着妹妹的尸身痛哭。
陛下怜惜, 方才让他这个外臣入宫, 杨炎面颊上也尽数是悲恸之色。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遇到林滢, 接着就发生了案子,那时他还跟林滢一块儿去验尸。
这血亲之仇,男子汉应该要自己亲手报回来。可那些话到了杨炎的唇边, 杨炎唇瓣动动, 却终究是说不出来。
他,还是做不到这一次也随同验尸。
如果是旁人尸体, 可能他可直视。但如若是臻儿,他又情何以堪。
杨炎身躯轻轻抖了抖, 他脸上年轻的锐气终究是染上了一层死灰色。也许因为他不久前失去了哥哥,如今又没了妹妹。
饶是如此, 杨炎仍低低说道:“阿滢,臻儿不可能会自杀, 她, 是个坚强的女子。我了解她,她绝对不会!”
林滢点点头, 说道:“我明白。”
她知晓杨炎为什么会这么说, 其实林滢自己何尝不是内心之中疑窦重重。
在入宫的路上, 林滢也匆匆听了一耳朵这案子的详细情景。
宫里传贤妃乃是自尽,因为并无外人来玉棠宫,且事发之时,是贤妃自己吩咐宫娥散去,一人独处。
再之后,便是玉棠宫的宫娥们发现了贤妃的尸体。
杨臻以一根簪子滑破自己手腕,使得自己血尽而亡。
最重要是,贤妃娘娘的梳妆盒中,居然还有一封遗书。那遗书粗粗一看,仿佛也确实是贤妃笔迹。
信中只言自己情何以堪,难以继续,不如一死。
墨迹犹新,信纸上还有几滴泪痕。
那么这桩案子看起来,居然像是一桩自杀。
可杨炎这么言语,说明杨炎不信。
林滢也是不信。
她虽跟杨臻相处时日不多,却知晓这位贤妃娘娘是个心思聪慧,有勇有谋,且契而不舍的人。
杨臻之前虽没有怀疑玉辰王,可她怀疑的却是苏炼。
典狱司司主何等手腕,杨臻却并未生惧,这足以说明杨臻是个极具勇气,胆魄非凡的女郎。
这样的女子,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也绝不会选择自杀。
她第一反应是,有人并不愿意杨臻活下来。
杨炎身为兄长,当然也知晓自己妹妹是怎么样性情。这个结果,杨炎绝不能接受。
杨炎不能接受,林滢何尝不是如此?
且当林滢准备去验尸时,宫娥绿珠匆匆跑来,咚的跪倒在地,急切说道:“林姑娘,求你还娘娘一个公道,她,她不可能自尽的。”
绿珠年纪还小,一张清秀面颊上尚有几分稚气,可如今她面颊上已经沾染了涟涟泪水,透出了一股子说不出的悲伤。
杨臻生前为人和善,对服侍自己的宫婢也很照拂,玉棠宫上上下下也很喜欢她。
记得之前南姑发难,险些殃及池鱼,贤妃还为护绿珠受伤,手臂上还有那么一道伤痕。
如今绿珠泪水涟涟,实难相信这么一位和善的娘娘居然就香消玉殒。
林滢心里叹了口气,她向前,伸出手,用手帕擦去了绿珠面颊上的泪水。
绿珠哆哆嗦嗦的握着林滢的手,说道:“娘娘不会自裁,她今日还去看书,她还跟父亲说了好些话。”
林滢蓦然微微一凛,她问:“今日娘娘见过杨钊杨大人。”
绿珠红着眼眶,点点头:“杨大人得了恩旨,陛下允他入宫探女,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来杨大人离开后,娘娘依门看了他好久、好久——”
“想来,娘娘也是舍不得自己亲人的。其实谁舍得自己父母呢?杨大人离去时,他眼底何尝不是殷殷情切。”
林滢心忖,那么杨钊离开时,杨臻还活着?
当然也不怪林滢这么疑神疑鬼。
经历锦城一事,她对这位杨家家主并没有什么好感。而且杨臻年纪轻轻,杨家却处心积虑安排她入宫为妃,林滢总觉得杨钊有些将女儿当工具人。
当然林滢也知晓这是自己带点个人偏见不喜欢。
她觉得杨臻应该有自由灿烂人生,可这个时代人眼里,服侍天子本就是莫大荣耀。若能获宠,这得宠女子本身也能得到极大的权力,这也未必不算一条青云路。
且不说虎毒不食子,杨臻存在本身,自然是对杨家有利。
难道一个宠妃,是那么容易造就的?
之前听贤妃叙述自己是怎么一步步查案,林滢也感觉到杨家在这个女儿身上花费了无数心血。
在杨臻年幼时,她便已经可以使唤杨家势力,给一个避祸出家的宫婢家人施惠。
贤妃娘娘的学识、能力,这其中种种,也离不得杨家花费了大力气的栽培。这些寻常人家绝不能有的资源,使得杨臻能力不但在女子之中极出挑,甚至胜过许多男儿身。
如此精心雕琢的一块美玉,杨家很难有理由去毁之。
哪怕林滢因不喜欢杨钊怀疑他虎毒食子,可猜测不能全然罔顾这逻辑与利益。
更何况杨钊离开时,贤妃娘娘还活着。
这宫闱之地,杨钊能入宫探问女儿,已经是陛下开恩。他看过了贤妃,后宫也并不是他可以随意逗留的。
短短一瞬间,林滢心里已经滑过数个念头,将杨钊怀疑了一轮,倒也并未寻出什么嫌疑。
在平等的怀疑过每一个人后,她便在绿珠的带领下,瞧见了杨臻的尸体。
杨臻衣饰十分华美,夕阳更给她周身染上了一层光晕,使她模样更添了几分艳色。
除了不能动弹,杨臻竟宛如活着一般。
据绿珠所言,确实是杨臻遣散了下人,要一人独处。
不过虽是如此,绿珠也不敢走远。
当时她跟流樱、素芜等人在外厅侯着,随时听从娘娘吩咐。
那时正是申时初。
房中一直未有动静,快到酉时,素芜方才入内,主要是宫里将要用晚膳了。
这时,素芜方才发觉贤妃死在窗前。
绿珠承认,在此期间,她也确实未曾听到什么动静。
若贤妃不是自尽,最大可能就是外人潜入杀人。然而外厅的宫婢居然是一点声音都未曾听见,倒是显得颇为古怪。
夕阳能照入房中,说明窗户未关。
房中虽有炭火,林滢入内也觉得颇为寒冷。
她心念一动,跑去窗口一看,雪地之上却并没有什么脚印。
林滢心底也是微微觉得有些古怪。如此说来,贤妃死亡的房间,也确实是一处密室。
她再检查贤妃尸首,从尸僵程度上来看,贤妃已经死了近一个多时辰,也就是两个小时左右。
杨臻的下巴、指尖已经开始出现尸僵,不过大范围的尸僵还未出现。林滢摸过杨臻的手足关节,此刻尚自柔软,并未不能弯曲。
而杨臻的下肢和臀部已经开始出现片状尸斑,并不如何明显。
这一切与宫婢证词很吻合,杨臻是申时初独处时候遇害。
从尸斑来看,杨臻没有死后移尸的迹象。
她已经出现了尸僵的手指握着发钗,并无强塞迹象。
林滢还检查了杨臻十根手指指甲,这根根指甲完整,并无破损迹象,未曾有与人厮打迹象。
杨臻手腕伤口是外深内浅,符合自行划破手腕的使力方向。
褪去杨臻衣衫,其尸体上并无其他明显伤痕。
林滢检查她双眼,又撬开她嘴唇,杨臻并无窒息后眼下或者牙齿出血情况,齿根干净,没有服用夹杂硫化物毒物之类染黑痕迹。
林滢嗅过她口腔,并无异味。
她再拿出手帕,沾湿擦过了杨臻面颊。她替死了的杨臻卸妆,杨臻死后那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面颊就露出来。
这是大量失血的缘故。
杨臻确实是因手腕被割破后因为失血过多导致的休克死亡,而且林滢并没有验出什么暴力痕迹。
待她验尸完毕,杨炎双眼通红,如此应了过来。
他眼中充满了期待,因为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林滢就展露了她的能力,使杨炎十分的惊艳。
如今杨炎也盼林滢能带来好消息。
林滢摇摇头,说道:“暂时并无线索。”
杨炎忍不住说道:“臻儿绝不可能是自杀。”
林滢温声安抚:“你放心,我必定用心。”
虽并未验出什么破绽,但也不能笃定贤妃一定就是自杀。
譬如如果有人给杨臻用了不至于伤及性命迷药,再将杨臻手腕割破,将凶器塞入杨臻手中。
之后杨臻因失血过多而亡,且无挣扎痕迹。
迷药在贤妃身躯之中代谢掉,之后就验不出什么了。
而且贤妃死后,明明是冰天雪地,窗户却是大开,所以才使得夕阳撒在了贤妃的身躯之上,才让那一幕是如此的诡艳凄迷。
也许,是为了散去房间里一些能致人昏迷的药物呢?
以上只是林滢猜测,猜测并不代表是事实真相,所以她并没有对杨炎提及。但是,这代表贤妃之死除了自尽,还有别的可能。
然后这时,林滢脑袋里却忍不住浮起一个念头。
她想,如若能使自己这个善于验尸之人寻不出太大的破绽,那么能把这一切做得十分慎密的,便是另一位精通这一切的断狱高手。
而这样的人,也许是有一个的。
就好似自己清晨,窥见的那道身影。
师兄那样的人,所到之处总是会有血淋淋的案子。
林滢蓦然背脊一寒。
杨炎到底是外臣,他终究不好在宫中久留,纵然十分伤怀,也只能离开皇宫。
他离开时天色已晚,天又开始下起雪来。
有一辆马车已经在皇宫外等候,马车里的女郎已经等了些时候,可她却有耐心。
温青缇已经知晓了杨臻的死,她自然知晓杨炎会十分难过,而温青缇自己也很不好受。
想着近些日子杨家发生的世故,温青缇不禁紧紧的攥紧了手帕。
厄运的乌云如今盘旋在杨家的上空,带来种种不幸。
她想起自己幼年时家中有意将自己许给尹惜华,然后她每一任未婚夫,仿佛都会招来厄运以及不幸。
念及于此,她不觉咬了一下唇瓣,心底也是浮起了缕缕的酸意。
尹惜华,陈济——
现在这样的厄运,又要降临在杨炎的身上了吗?
这念头浮起在温青缇的心头,又让温青缇生生的压了下去。
她告诉自己不要这么想,这样想,其实是对自己人生的不负责。
人生没有所谓的命运,更不能认命。
想到臻儿的死,温青缇内心也浮起了难以言喻的悲伤。
她几乎要落泪了,可这时候听着婢女说杨公子出来了,所以温青缇生生的将泪水憋了回去。
她是个懂事的女子,知晓纵然自己伤心,但这份伤心此刻也绝及不上杨炎。
自己不应该泪水盈盈,再使得有丧妹之痛的杨炎来安慰自己。
杨炎带着一身风雪气上了马车,嗓音微微沙哑:“劳你来等我,辛苦了。”
温青缇只说没什么要紧。
再然后,杨炎就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其实温青缇从前就跟杨炎很熟络,不过那时候只是朋友之义,也并无其他。
后来定了亲,杨炎在她面前反倒拘谨了许多。
但无论如何,两人其实也算是十分了解彼此的。她更知晓,也许杨炎不想在自己面前失态。
温青缇纵有千言万语,此刻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只乘着这夜来风雪,一路伴杨炎归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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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 ? 208
◎发现真相◎
天色已昏, 宫内也点燃明烛,林滢犹自勾留宫中。
她正在看贤妃留下来的遗书。
信中内容也并没有什么关键讯息,只说她情何以堪,有些事情无法面对, 只能一死。
笔迹十分潦草, 可见写信之人心绪十分激动。
信的内容没什么重要, 关键是书写这封遗书的人, 究竟是不是贤妃。
墨迹犹新, 是刚刚书写。
林滢拿之前杨臻笔迹跟这封遗书对比, 杨臻之前的字迹十分端庄秀雅, 绝不似这般潦草。
不过一个人情绪激动时,字迹自然不免有变化。
林滢还进行了对比,这封遗书一些书写习惯跟杨臻之前笔迹尚算吻合。
比如杨臻每次写横, 总会在最后下意识收一下笔, 生怕写得太满。可能是因为她小时候练字时候形成的习惯,长此以往就形成肌肉记忆, 哪怕情绪激动也下意识如此。
林滢对比之下,暂时也寻不出破绽。
之前杨炎已经看过, 他虽绝不愿意相信杨臻是自尽,却也不好说这封信是伪作。只因为这封信上的笔迹, 确实也是杨臻平日里的笔迹。
如果能模仿得这么真,那么模仿者必定也是此道高手, 那么针对杨臻的谋杀也必然是处心积虑。
要害杨臻的嫌疑人很多, 比如这位贤妃娘娘如今十分受宠,连从前的宠妃高贵妃都黯然失色。
还有, 就是杨臻执意要查温妍的死。
无论温妍死于谁之手, 这其中必定涉及一个极为危险的大人物。
哪怕杨臻是宫中妃嫔, 她也是有可能会被杀人灭口。
这一切,皆有可能。
而这些人,皆是有能力处心积虑,布下这么个局。
林滢接着就盘问玉棠宫的宫婢。
她第一个就挑中宫婢流樱,主要原因是因为杨臻死时身着华服,且妆发皆十分用心。
而流樱,也恰好是替杨臻梳头之人。
杨臻若整妆容,则必定会劳烦流樱。
林滢之前见过杨臻,觉得她姿容清雅,衣衫也偏淡雅素净。可杨臻死时,却偏生身着华服,似与初见时气质大不相同。
故林滢也心生古怪,特意问及了杨臻死前装扮。
而流樱也证实了林滢猜测不错。
“娘娘死前所穿广袖流云裙,做工十分精美,一裙可值万金。这是陛下所赐,更是娘娘在宫中体面。只是,她只穿过一次,便说太过奢靡招摇,便让素芜收于库中。偶尔,娘娘会让素芜取出,将这件裙瞧一瞧,却也不会穿。”
林滢也听出来了。
杨臻年纪虽轻,其实也是十分稳重之人。她时常会让素芜拿这条裙出来瞧瞧,可见她十分喜欢这条裙。可纵然喜欢,杨臻却不想风头太盛,并不会穿。
贤妃娘娘日常穿得十分素雅,也许,这并不是杨臻本性?
可能她也向往张扬以及热情,可在宫中也只能做个清雅温柔之人。
根据流樱叙述,今日贤妃精神并不如何好。
许是昨夜睡眠不足缘故,娘娘今晨眼下还有青黑,还是流樱调弄脂粉,替贤妃压下面上疲色。
她替贤妃梳妆打扮时,贤妃忽而好似想到什么,令她简单梳好头发,接着就去翻阅书册。
说到此处,流樱蓦然眼眶微红,脸上又是伤心,又是恐惧。
“娘娘不应该迁入玉棠宫,这入住玉棠宫的妃嫔,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玉妃、云嫔,还有,还有如今贤妃娘娘。这里必定是有邪鬼作祟,或者有什么诅咒!否则,又怎会如此!”
蜡烛光辉轻轻扑在了流樱面颊上,这张妙龄少女面孔上尽数是恐惧,她一双眸子也尽数是恐惧!
“若娘娘不迁入玉棠宫,也许就不会如此,更不会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
林滢也握住她的手,轻轻安抚:“不会的,这世间哪里有什么鬼魅邪祟?与其说什么诅咒,不如说是人心叵测。贤妃娘娘生前,也不会怕这些。”
她安抚了一阵,流樱方才止住了泪水。林滢让她喝了杯热茶,然后流樱才接着言语。
之后,贤妃又见到得了恩旨入宫的父亲杨钊。待杨钊离去之后,杨臻方才令流樱替她梳妆打扮,又让素芜取出那件广袖流云裙。
流樱、素芜皆是贤妃身边贴身宫婢。
这一个替贤妃收着头面首饰,一个替贤妃收纳衣衫,也可算是各司其职。
彼时贤妃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竟兴起将自己好生打扮一番。
流樱轻轻说道:“娘娘穿上这广袖流云裙,当真是说不出的好看。这后宫粉黛三千,不知有多少佳丽,可她们都没有那一刻贤妃娘娘好看。可是——”
可是这样的美人儿,却是就这样香消玉殒,死在这玉棠宫中。就好似一枝鲜润的花,开得正艳丽时,却被旁人生生折了下来。
谁都不免生出几分惋惜之情。
林滢叹了口气,轻轻拍拍流樱肩膀,然后忽想到一事,故不觉说道:“我方才替娘娘验尸,弄乱她的妆容。之后虽替她整理,却没替她补上脂粉。流樱你若怕就罢了,你若不怕,能否替她描好妆容。”
她想贤妃必然也是极爱惜容貌,哪个姑娘不爱惜呢?所以林滢盼着纵然贤妃身死,也是体面好看些。
流樱先是有些犹豫,可渐渐面上不觉泛起了伤怀之色,不由得说道:“娘娘从前待我们很好,哪怕死了,也是会怜惜奴婢。”
林滢话至此处,脑内忽似有一缕灵光掠过,竟不觉生出了些不安。
她好似想到了什么,却并没能将自己想到之事抓住扣牢。
待流樱取了胭脂水粉给贤妃补妆,林滢目光就落在贤妃放在案几之上的书册上。
一本《明宫工注》被贤妃抽出来,使得这本书静静搁在了这案几之上。
林滢蓦然心中微微一动。
之前贤妃翻阅的那本是《明宫工注》的第十三卷,彼时贤妃还翻开这本书籍,向林滢展示在前朝大兴二年至七年间,有大批建筑材料被送入宫中,在宫里进行了工事建设,于是怀疑彼时大动土木是为了修建密道。
可现在,放在林滢面前的,并不是《明宫工注》的第十三卷。这书脊处有编号,上有二十九这个数字。也就是说,这是《明宫工注》的第二十九卷。
这时,前朝已经覆灭,这《明宫工注》记载的则是本朝对皇城的一些维修与扩建。
一枚精巧的书签夹在书页之中,使得林滢迅速翻到了贤妃生前读到那一页。
林滢匆匆读过,上面所载,也不过是一些宫廷日常修缮记录,读之十分乏味。
林滢一条条仔细阅读,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生恐自己漏过丁点儿线索。
今日贤妃神色失常,接着就是去翻阅典籍。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秘密,使得贤妃死于宫中,落得如此下场。
当林滢阅及某个记录时,她蓦然眼波一颤。
她想起自己来京城之后翻阅的卷宗档案,这与卷宗中某条信息十分契合。林滢记忆力不错,可她的记忆力也不到过目不忘的地位。而她之所以能记住很多细节,乃是因为林滢细心又有耐心,做事情十分认真。
那么现在,林滢发现这雷同,也绝非巧合,而是日常认真所致!
这样的雷同契合,绝非巧合!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这一刻,林滢也知晓了贤妃死前究竟是发现了怎么样的秘密。
想到这里,林滢一双杏眼蓦然流转熊熊怒火。
她恼恨想,是不是因为如此,贤妃方才招来杀身之祸?
如若如此,可是太过于可恨了。
林滢蓦然伸手,扶住了自己面颊。
她想,可是他们又是怎么样知晓的呢?为什么又知晓得那么快?
林滢梳理今日玉棠宫发生这一切的时间线,先是贤妃清晨梳洗打扮时发现了什么,于是去翻阅书籍。再然后,就是杨钊入宫,探望女儿。不过杨钊离开时候,贤妃并没有死。
接着贤妃还另换华服,换了妆容,一改平日里的清雅。
另一种可能也浮上了林滢的心头。
这时绿珠入内,林滢忍不住拉着绿珠问道:“绿珠,若贤妃娘娘平日里不开心,会做些什么事情?”
绿珠答:“娘娘性子好,平时也很少抱怨受什么委屈。”
她想了想,认真回忆:“有一次,她与高贵妃生出争执,受了些委屈,还是不好请陛下做主的委屈。这冰天雪地,她便穿着单薄,在花园里走,于是受寒生病,养了半个月才好。”
贤妃是个不会向下人使性子的人,哪怕心里不痛快,也不会折腾底下的人。
绿珠想起贤妃平日里的好,眼眶更不由得红了红。
可林滢这一瞬间,却是微微有些恍惚。于她而言,仿佛那躲在云雾后的真相其实已经触手可及,可以窥见几分真容。
可不知怎么了,林滢反而沉默下来,她轻轻皱起了秀眉,仿佛为了某件事情十分烦恼。
等绿珠退下后,林滢飞快将那本《明宫工注》第二十九卷就这样收入了自己怀中。
宫里不会很快发现少了一本书,且贤妃娘娘死了,玉棠宫也会乱上一阵,失了一本书也没什么要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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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 ? 209
◎贤妃究竟为何而死◎
等到次日离宫, 未曾想明华帝居然传唤林滢,使得林滢入御书房,听几句吩咐。
明华帝面色并不好看,脸上颇有悲色。可见贤妃身死, 当今陛下也颇为难受。
别人说这位贤妃娘娘在宫中受宠, 果然也不错。
至少如今, 陛下对死去的贤妃还是情热之时, 也为贤妃之死颇为伤怀。
他召唤林滢前来, 叮嘱林滢必定要破此案, 且让内侍给了林滢一枚令牌, 让林滢可随时出入皇宫。
至于贤妃的尸身,则以冰棺储之,等寻出真相, 再行下葬。
林滢自然说了些必定尽心尽力的话, 且恭顺接过令牌。
那本《明宫工注》就藏在林滢怀中,林滢并没有拿出来。
因为这个证据, 可能还不是那么完整,还需要证实, 乃至于无可抵赖。
更何况,当今陛下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态度, 此刻林滢心内也并没有底。
不错,如今明华帝确实是因贤妃之死甚为伤怀, 因为贤妃年轻、美丽, 性子也正如他的意。
可是这份伤怀究竟能值几分呢?
贤妃亲口说过,说当今陛下对宫里的嫔妃并不好。陛下只是喜欢温柔解语花替他解决烦恼, 并不关心嫔妃们内心自己的想法。
而贤妃不过是投其所好, 明明喜欢华服, 爱张扬,却做出清雅温柔模样。
总之,这许多话语,林滢也是生生咽了回去。
这并不代表林滢就此放弃,她只是想要有确凿的证据,使得真凶无可抵赖。
想到此处,林滢也不觉伸手握紧了那枚出入宫的令牌。
等离了皇宫,卫珉正自等着她,特意接林滢回去。
如今京城颇多诡事,入夜还有莲花教教徒装神弄鬼,刻意行凶。
卫珉亦是不免心中忐忑,生恐林滢有事,故而跟得紧些。
尤其是林滢拼出那碎尸案死者乃是云长龄之后。
京城水深,原本就是比别处要危险许多。
林滢也没跟卫珉说什么,只说自己这次入宫,并未查出十分有用线索。
卫珉反倒出言宽慰:“也不要紧,案子可以慢慢查,只是如今你若要去什么地方,记得将我带上。有我跟侍卫随行,便没那么容易出事。”
林滢也轻轻点点头。
卫珉知晓她虽年纪轻,性子却一向沉稳,也不担心林滢乱来。
如今卫珉不提苏炼,林滢也不提这位典狱司司主。
这时,外边卫府的侍卫却是送来了一封信,说是有人将信送至林滢如今居所,然后便被转到林滢面前。
这信纸上没有姓名,林滢拆开看了看,倒是容色如常,并没有太多异色。
她只说是连茹问候自己,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去连府做客。
林滢既如此说,卫珉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接着林滢便回转居所,说如今并无头绪,想要一个人好好看看卷宗,看能不能将思绪捋顺。
可不多时,一道身影却悄悄掠出,并未惊动旁人。
林滢以披风遮掩,独自一人离去。
卫珉虽让她出入小心,可是林滢却并没有带上侍卫随行。
宽大斗篷下,掩着一张秀美脸孔。
这张秀美的脸颊之上,一双杏眼却是灼灼生辉,明润之极!
那封信自然不是连茹的。卫小郎也不是粗心,而是十分信任自己。
像他那样忠直的性子,又怎么会去怀疑自己出生入死的小伙伴呢?
实则林滢拆开那封信时,她心里已经不由得微微一颤。
因为那封信的字迹,也不免太过于眼熟。
那是尹惜华的笔迹!
事实上,那封信确实是尹惜华写给林滢的。他言辞很客气,那里面也充满了对林滢的关怀。
师兄提及了宫中贤妃的死,他更知晓林滢十分在意这桩事。
于是他特意邀约林滢,愿意告知林滢事情真相。
尹惜华竟显得十分之慷慨。
林滢轻盈的身躯十分灵巧,走得飞快。
她很快来到了尹惜华约见自己之处。小院清幽,小而雅致。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 。
尹惜华正自在煮酒,任由这酒香四溢,令人心驰神摇。
他俊秀的面容被雪光一映,也似增了几分素凛。
尹惜华瞧着林滢前来,看着林滢摘下了宽大的披风,露出一张熟悉的秀美脸庞。
林滢一路疾行,面颊犹沾两片红晕。
那双杏眼光芒流转,落在了尹惜华的身上。
然后林滢问:“师兄相约,是当真知晓宫中贤妃被害的真相?”
当林滢这么问时,她也禁不住这么打量如今的尹惜华。
尹惜华又变得那般温文尔雅,容色沉润。
他对林滢的敌意已经消失了,又或者深深的埋藏在心里。
在锦城的时候,尹惜华曾为徐慧卿的死破过防,甚至嘲讽起了林滢曾经,说她刚入顾府时候连字都识不全。
可那终究不过是一时。
到了如今,尹惜华显然已经恢复如初,不再是那时的狼狈不堪。
闻言,尹惜华冉冉一笑,他温和说道:“我若不知悉,何必写那样的信?”
林滢蓦然暗暗握紧了手掌。
尹惜华如今不过是一介白身,他凭什么知晓宫中之事,然后说出这样的话?他现在又依附了哪方势力,这样反复横跳?然后此刻又在自己面前故弄玄虚,加以卖弄!
看着尹惜华做出的高深莫测的样子,林滢心底蓦然升起了一种厌恶!
她听着尹惜华继续对自己说道:“臻儿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我甚至还记得她小时候样子,是十分的聪明伶俐——”
尹惜华话语未落,林滢已经厉声道:“尹公子,你究竟要做些什么?你为什么会知晓贤妃之死?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又要理会这些事?你之所以理会这些事,难道是因为你牵涉其中?是,你不自己杀人,你是不是又给旁人出谋划策,使得自己手上不沾一滴血?你是不是恨透了杨家每一个人?”
她嗓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沙哑:“你不要就这么故弄玄虚了。做出一副,一副很讨人厌的样子。”
她很讨厌尹惜华——
非常讨厌。
可尹惜华却没有生气,他看着林滢眼神很平静,他说道:“阿滢,何必如此呢?”
他又说道:“那我若是这么一个人,你为什么不带任何人,独自来见我?没有护卫随行,甚至连卫小郎也扔开了去。”
“是因为你跟卫珉情分匪浅,不愿意他听到一些龌龊不堪的事。还是因为,你也怕连累卫家,有些事情你并不想让卫家掺和。毕竟卫家虽戍边有功,且又受陛下恩宠,可终究不能卷入太多是非。若不然,你为什么不住入卫府,反倒自行租赁一处院子落脚?”
“阿滢,这偌大的京城,除了在我跟前,你跟谁议论案情?想来,如今你更不方便寻你那位典狱司的苏司主。”
“每个人都有立场,独独我是没有。而且,我比诚实。我善嫉又如何?恨得不讲道理又如何,至少我不会像你这样子的不诚实。”
“是了,杨臻最好是死在我的算计里。因为好似我这样的人,做出什么样事情,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阿滢,何必自欺欺人呢。以你的断狱之技,你想来应该明白,阿臻这位贤妃娘娘根本就是自尽!”
他一言既出,林滢眼中光辉就微微一颤。
林滢已经无暇计较为何尹惜华居然知晓这么多宫中贤妃之死的细节了。但尹惜华说得没有错,贤妃就是自尽。
若不然,为何贤妃死前会特意换上自己平日里不会穿得广袖流云裙,特意整理仪容,将自己打扮得十分美丽?
那件广袖流云裙虽然漂亮,可对于冬日而言,却略显单薄。
甚至绿珠还提及,一旦贤妃娘娘不开心,就喜欢冻一冻自己。
之前贤妃因与贵妃娘娘争宠,受了些委屈,便是独自去花园吹风。
所以那扇窗户没有关,并不是因为林滢臆想中的迷药。
不错,之前贤妃是发现了重要的线索。可贤妃发现秘密,并不能跟她的死混为一谈。
旁人并没有读心术,贤妃又是个口严之人。
哪怕贤妃从《明宫工注》之中发现了几分古怪,也不可能让人知晓她究竟发现了什么。
她的自尽,跟发现的秘密无关。
昨日杨钊曾入宫探亲,见过自己的女儿,并且聊了一会儿天。
根据宫婢所述,之后杨钊离开,贤妃就神思不属,依门恍惚。
是了,她是在见过杨钊之后,方才令素芜取出那件广袖流云裙,接着便换在了身上。
而且既然白日里杨钊来探过亲,入夜贤妃自尽,这位父亲又为何并没有到场?
到场的只有杨炎这位哥哥。
也许,这是因为杨炎问心无愧,而旁人怕是有愧?
林滢轻轻抿紧了唇瓣,只觉得口干舌燥。
其实她并不需要尹惜华提醒,只是她不大愿意接受一个女儿在见过亲生父亲之后,然后选择自尽。
而这个女儿,还是个极聪慧、坚强的人。
是一个无论身边宫婢,还是自己兄长,皆不会相信她是自尽的坚韧女郎。
甚至连林滢也不信。
林滢不愿意去想杨臻是何等的绝望,方才结束自己生命。
哪怕她寻不出一丝一毫的他杀痕迹,她也宁愿去猜测,有譬如尹惜华这样的人做局,将一切做得干干净净。
而现在,尹惜华说道:“你知道贤妃的父亲杨钊,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可能你跟他不是很熟,故并不能了解他的为人。他是一个为了获取胜利,什么都可以舍弃的人。他平日里谈不上心狠手辣,可是却十分果决,关键时候的牺牲,他可以并不在乎。”
“譬如之前,你不是去过梧州。里面有个女匪的母亲,你断出她是世族女郎,流落至此。想来并不知晓这个故事里的配角究竟是谁。她姓温,单名一个凝字,字婉美。她年轻时候单纯温柔,是杨钊的情人。”
“男人都喜欢纯粹的女子,温凝那样的女郎是许多男子内心梦想,杨钊也是对她着迷过一段日子。可是,温家跟梅花会牵扯甚深,那么既是如此,杨钊便可舍了她。她也是无颜留在家乡,方才怀着孩子跟侍卫逃开。”
那这么样一个薄情郎,也体现出杨钊为人果决、凉薄。
林滢想起自己收藏的那枚白玉扳指,上面还有婉美二字。
这个软弱可欺的女郎悲惨一生,似乎也不过是整个故事的小小插曲。
而现在,尹惜华更向林滢道出的杨家的不堪、虚伪。
“然后就是十四年前,莲花教发动了奉天之乱。其实在此之前,朝廷虽对莲花教十分不满,却未想到莲花教居然会反。正因为想不到,所以有人便结交错了朋友。”
“那时候梅花会在鄞州势大,温应玄也绝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你应该知晓,对于那些不肯入梅花会,又或者忤逆梅花会的世家子弟,会有怎么样的下场。这铲除异己,也不是说说而已。”
“那么你猜杨钊不肯依顺温家,拒绝了温家的美人计,为什么能安然无恙,甚至能顺风顺水活到现在?想来不会是因为温应玄心软。你猜杨钊借了谁的势?”
借了谁的势?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
彼时与杨钊勾搭的,是尚未造反的莲花教。
林滢蓦然说道:“可时至今日,杨家也绝不可能再多看莲花教一眼。”
纵然莲花教犹自折腾,可只要杨家没有糊涂到底,便应知晓莲花教早已经大势已去,更应开划清界限。
尹惜华所言,也未必句句真实,这其中更有许多不合逻辑之处。
尹惜华听闻林滢质疑,却不觉冉冉一笑,旋即眼底幽幽生辉:“不错,如今的莲花教,又岂是鄞州杨氏能瞧得上?可是当年奉天之乱平定,这与莲花教有所来往的杨氏一族,又是谁保下来?”
林滢顿时想起杨臻给自己讲过那个故事,彼时杨臻与温妍遇险,是玉辰王救下这两名世族贵女。
再然后,玉辰王就入驻鄞州。
那时能掌控鄞州杨氏命运的,也只有这位玉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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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 ? 210
◎那夕阳倒是极好◎
杨炎一夜未眠。
此处别院, 乃是杨氏一族在京中置业。昨日杨炎归来颇晚,他一直未曾解衣,更未入眠。
甚至今日清晨,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杨炎凝视着杨钊, 他一双眸子里有暗流涌动, 有很深很沉的情绪。
书房里已无外人, 杨炎终于将心中疑窦问出口。
他问:“昨日臻儿死于宫中, 父亲为何不去看看他?”
入宫的只有他这位兄长, 杨钊这个父亲明明人在京中, 却并未去看自己女儿一面。
这一切的一切, 仿佛有一种十分可怕的暗示。
而杨炎也并不是个愚人,他自然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昨日温青缇伴他一道归来,美丽的女郎脸颊之上满满都是关切之意。
而杨炎呢, 他也是对温青缇充满了怜爱。
他知晓温青缇命途多舛, 于婚姻一道多有不顺。温家虽然宠爱这颗明珠,可总会有些可恨的外人这么闲言碎语。
所以两人定了亲后, 杨炎便决意好好待她,至少给她一个安顺平稳的人生。
从前, 杨炎自然是这么想的。
可是那时在马车上,刚死了妹妹的杨炎却是满心苦涩。
他隐隐知晓, 温青缇的这一次婚事,只怕也是不能顺遂了。
可是, 有些事情杨炎不能视而不见。
他继续说道:“而父亲昨日, 还去过玉辰王府。你见过玉辰王后,然后才入宫去见妹妹, 接着宫中就传来了臻儿的死讯。”
“昨日我见到阿滢, 我多么盼望, 臻儿的死是有一个真正的凶手,盼着她并不是自裁。可是到最后,我知晓我会失望。父亲,身为兄长,我怎会认不出臻儿笔记。小时候,我也曾手把手教妹妹写字,那时,那时——”
那时杨臻写一横总是写不好,便会下意识收力。
这个习惯,一直就保存下来。
杨炎嗓音也微微沙哑:“我绝不愿意相信,臻儿是见到了自己父亲后,就选择了自尽。父亲,臻儿很年轻,她不应该如此!”
然后房间里顿时一阵子的安静。
玉辰王私见的那位客人正是杨钊。
纵然杨钊隐匿形迹,可总瞒不过自己儿子。
这依从杨钊的心腹,也不大会违逆杨炎意思,更不好跟杨炎说谎。
而杨钊,也没有情绪激动的反驳。
良久,杨钊方才说道:“谁愿意臻儿死呢?我自然也不愿意。可是人生有些坎,有些人就过不去。你以为臻儿很坚强、很聪明,可她并未将世事想通透,所以没将那个坎儿跨过去。”
“只要她跨过这个坎儿,什么荣华富贵,锦绣前程,都是唾手可得!是她自己想不开!”
说到此处,杨钊也微微有些激动。
杨家有一个得宠的女儿,难道很容易?
就如杨钊向自己儿子惋惜那般,杨臻为什么要去死呢?
杨炎低低问道:“父亲跟玉辰王的关系很不错?”
杨钊说道:“那你又知道当年奉天之乱初平,鄞州杨氏又是怎么样一副处境?”
彼时玉辰王入城,温氏、杨氏皆有意笼络,纷纷示好。
杨钊纵然没有附逆之心,可是谁让他从前借势莲花教,与隐匿于世族之中的梅花会相对抗。那时他已经得罪了温应玄,又落了这么个天大把柄。
玉辰王入住温家,却不肯接杨家的橄榄枝。
玉辰王是个善于博弈之人,颇有手段,又或者说他很擅长敲诈。
这位大胤亲王战场上争胜之心十分旺盛,可等他得了胜利,就会勒索报酬。
他入住温家,得了刚刚十四岁的温妍。这件事情,温家几个长辈是知晓了,却终究默许了这件事。
美貌的族女本来就是对家族有利的筹码,这桩肮脏龌龊的交易也是悄然进行。
不过玉辰王虽得了温家美人儿,却并非代表他一定拒绝杨氏。
他只是要杨氏拿出足够诚意,以此换取自己的庇护。
莲花教已被朝廷兵马所击溃,是否借势追究杨氏从前跟莲花教的来往,就要看鄞州杨氏能付出多少。
那时杨钊使出浑身解数,方才应付了玉辰王的敲诈。
可是人生在世,不就是能屈能伸?
杨钊缓缓说道:“与玉辰王结缘,于是鄞州杨氏那时不但逃过一劫,还重新有了一个靠山。否则梅花会的凶徒就会带着手臂上的血梅花,来取为父性命,使杨氏一族就此依顺,从此成为了他温家傀儡!”
“为父那时候与玉辰王结交,又何错之有?”
杨钊如此质问,更似为自己不平。
杨炎则答道:“父亲对臻儿,也是这么说的?”
杨钊面颊微冷:“为父自然跟她说清事实,分析利弊,让她不要再去查温妍之事了!温妍已经死了八年,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难道死去的人还能活过来?”
当杨钊毫不心虚的说出这些言语时,他瞧见自己儿子眼神变得十分古怪,就好似从来不认识自己一样!
杨炎的眼神,和那时候的杨臻一模一样!
那时候泪水就从杨臻眼底一滴滴的淌落,她说道:“原来,原来是这样。所以当初,温太妃也并不是因为将这个族中侄女视为亲女而召见,而是因为,因为玉辰王喜欢她,所以温氏长辈对她时时规劝——”
“之后温太妃还拷问云嫔,因为温家生怕得罪了玉辰王。”
“甚至女儿为什么那么崇拜玉辰王,从不觉得当年他行事有任何异处,也是因为父亲言语所影响。因为当年杨家千方百计要巴结住玉辰王,所以父亲总是在我面前对他加以夸赞。而臻儿,也一直十分相信父亲。”
杨钊却说道:“为父将你跟阿炎护得太好,所以使得你如今已经是陛下宠妃,却还是为了这些事情而震惊。为父几个子女之中,要属你跟阿炎两人资质最好,我也最为疼爱你们。我这个父亲在你们身上花费的心血,你们心中也是有数。可是如今,你却是责怪起我来?”
“臻儿,这孝悌之德,你可能当真明白?”
这些言语却终于激怒了杨臻。
“可是温姐姐呢!她被家族出卖,从十四岁时就成为了玉辰王的玩物,甚至很有可能死在了玉辰王的手上!她没活过十八岁,难道这就是她该有的人生?为什么她便要遭遇这些?这一切一切,难道对她公平吗?”
面对女儿的质问,杨钊却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他不为所动,只说道:“为什么不公平?正因为她是温家女,所以才能锦衣玉食,才能在富贵堆里长大。倘若她出身贫家,可能早就死在奉天之乱里,她甚至都活不到十八岁。是家族让她得到诸般好处,她才有机会成为京城第一的美人儿。”
“那么让她回报一二,侍奉一下玉辰王,又哪里算是委屈了她?”
“臻儿,对比温妍,你便知晓父亲对你是何等之好,又在你身上花费了无数的心血。温妍不过是待你亲切温柔些,陪着你玩耍,使你没那么寂寞。可你这一身才学,聪明伶俐,都是杨家赐予,是因为为父一直稳稳当当的做这个杨家家主。”
“你对一个温妍讲情谊,可你对你的父亲呢?便要父亲以及杨氏一族,为了你的温姐姐陪葬?”
杨钊很少呵斥自己儿女,他教育他们时,甚至是个很讲道理的人。
就像此刻他跟女儿说话,亦是如此
他的孩子很难不对他产生感情。
杨臻飞快擦去了脸颊上泪水,她忍不住伸手攥紧了杨钊的衣袖。
她说:“父亲,从前之事也不必提了。杨家当初结交玉辰王,也总归有几分迫不得已。可是如今,玉辰王已经沉寂多年,苏司主死咬着他不放,他已经今非昔比。我们杨家,也不必再受制于他。”
“那么到了如今,为什么不可以替温姐姐讨回一个公道呢?”
她这样急切的说,眼底也不免有一缕希望。
当年玉辰王明明是敲诈勒索,难道杨家还要跟他讲什么情谊,说什么不离不弃?
可是杨钊却是摇摇头。
杨钊说道:“不错,如今的玉辰王是已经不能使唤我们杨氏一族。他已经失势了,落寞了。但是当初,我们杨家为争取他的支持,你以为是清清白白?这其中也有一些十分龌龊之事,是杨家落在他手中把柄。”
“当然这些事若扯出来,玉辰王自己也落不得什么好,甚至会受到牵连。可倘若玉辰王保不住自己,便会拉我们杨氏一族下水。女儿,玉辰王可以失势,可是绝不能获罪。你要明白,你是我杨家女儿,本来就没别的选择!”
“家里太过于肮脏龌龊的事,父亲并没有让你沾,以后也尽量不会。如今为父只要求你,别再追查温妍之死。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而这就是杨钊对自己女儿的告诫。
当这个父亲离去时,杨臻的失魂落魄姿态连宫婢都瞧出来了。
有些东西就在这位贤妃娘娘心里碎掉,仿佛许多美好一下子都毁了去。
之后,她便写了那封遗书。
她的字迹很潦草凌乱,写时却一直眼眶发酸。
有两滴泪水顺着杨臻脸颊滑落,滴落在纸上。
杨臻已经没办法活下去。
于是她让流樱替自己梳髻化妆,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广袖流云裙。
流樱称赞那时候的贤妃十分美丽,说这宫里三宫六院,皆无这位贤妃娘娘的丽色。
之后,杨臻就一人在房中独处。
她打开了窗户,任由冷风吹进来。从小时候开始,杨臻就有这么个坏毛病。她一旦心里不痛快,总喜欢冻一冻自己,那样使得自己十分痛快。
然后她用发钗划破了自己的手腕,轻轻将手搁在几上,任由这鲜血一滴滴的淌落。
一滴一滴,顺着她手腕滴得满滴猩红。
父亲总喜欢说,人生有道坎,跨过去就通透了。
可是,她却并不想跨过去,又或者惧怕自己跨过去。
她决意自尽,也许是为了温姐姐,也许,是为了自己落个干净。
京城连绵下雪十数日,这个下午却是天晴,竟使她开窗看着夕阳。
那夕阳倒是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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