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写法的还有另一首《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他听到的曲子是《梅花落》,听到笛声,李白仿佛真的在江城五月看到了纷纷扬扬落下的梅花似的。这同样是侧重表现心理效果,对笛声本身是没有涉及的。
不只李白,岑参的“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李益的“金河戍客肠应断,更在秋风百尺台”,都是如此。
从各位诗人的回避里,我们可以看到借诗歌表现另一种艺术形式的困难之处,但白居易没有选择回避,他勇敢地承担起了以诗写乐的重担,并在其中展现了高超的音乐素养和几近天才的文字表现能力。】
作为对照组的岑参:好了,知道我比不过了。白居易的诗他刚刚也读了,写得确实是好,有如神来之笔,后世尚有如此诗人,他心中实在畅快极了,几欲与之一见。不过……自己的诗不止这一首啊!“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句可是他的得意之笔!
要不,也讲讲呗?
至于另一个被当作对照组的李益怔愣之后却是一阵狂喜:后世竟然还有他的诗名!感谢白居易,让他也能沾到光被提一嘴。
然而李益不知道的是,他的名声能传到后世,不止是因为诗。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就是了。收获彩虹屁的主角白居易连连摆手: “不敢不敢,担不起这样的赞誉。”
话是这样说,其实他的嘴角已经疯狂上扬了,没有人听到自己被这样夸还能保持淡定。虽然语言是直白了些,但楚棠真的很会夸人啊!
另一边的元稹也颇觉与有荣焉: “乐天兄的诗才可称是冠绝当代!”能与这样的诗人才子为友,当是几世修来之福。
【白居易是怎么做的呢?我们来看。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这里主要写的是一个调音的动作,转动琴轴、调试音色,这是弹奏前一贯的准备工作,可是仅仅在这三两声中,诗人就听出了其中暗含的情感,由此进入了一条暗线——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还是在写情,主体情感是什么?】
水镜下的元稹叹了口气,先前的雀跃不见了,转而蒙上一层担忧:
“哀诉种种,无非‘不得志’三字,由于不得志,所以心情难免悲抑,其中情感未必尽是琵琶女自身所诉,宦海风波难料,乐天兄想是将这乐声引为同调了吧!"
他想起晋时名士嵇中散的《声无哀乐论》,音乐本是自然存在之物,所谓哀乐只是人心被触动后所生发的联想。江州之贬竟让乐天兄寥落至此,到底发生了何事,缘何会这样?此时他们尚在长安,前途一片大好,元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此时先读到好友的贬诗。
【不错,是悲凉抑郁的,这一切情感潜藏在“不得志”三个字之中,但是大家发现没有,这样写,琵琶声还是作为一个侧面来表现的,要写出一首传世名篇,仅仅做到这一点还不够,他必须要表现乐曲本身的美。
接下来就是白居易的炫技时刻了。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拢是扣弦,捻是揉弦,抹是顺手下拨,挑是反手回拨,这都是弹琵琶的技法。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白居易还挺懂行。】
白居易轻笑,神情颇有些自得:那当然,就算不像王右丞那样会弹,他还不会赏吗?
【《霓裳》和《六幺》都是唐代有名的乐曲,后者又叫《绿腰》,流行曲目之一;《霓裳》就更大名鼎鼎了,全名《霓裳羽衣曲》,相传是李隆基所制,李隆基副业艺术家,被后人称作梨园之祖,很懂音乐,还在梨园亲自教演乐伎,自己做了梨园艺术学院的院长,教习的曲目就有这首《霓裳羽衣曲》,这支曲子在开元、天宝年间非常流行,可见这个琵琶女真的很厉害,演奏的都是京中名曲。】
太极宫。
李世民冷着脸将杯盏重重地搁在御案上: “又是李隆基!”
他气不打一处来,先前讲李杜的诗,他便听了满耳朵李隆基的荒唐事迹,好不容易心里畅快些,没想到这首诗里又有李隆基,还又是些不中听的。
皇帝不是不能有爱好,但这个爱好若是人尽皆知,难免被有些人利用,投其所好。况且,副业艺术家,这难道是什么好词吗?一个皇帝混在梨园里教演乐工,政事谁来处理?他又想起先前的讲述,更是气得咬牙:
"耽于逸乐,沉湎声色,这和前隋炀帝有什么区别?!"
咸阳。
嬴政眼里闪过一抹嫌弃:身为皇帝,却被乐工引为祖师,李隆基也算是另辟蹊径了。兴庆宫。
李隆基一脸阴沉的站在窗前,蒙蒙月光和水镜的光线洒在院中,坛内的花枝无人修剪,横斜逸出三两,颇显杂芜。
自那日水镜之后,太子夺权,李隆基被奉为太上皇,仍旧居于兴庆宫。可太上皇终究不是正经皇帝,宫中又最会看人下菜碟,曾经人声喧喧歌舞鼎沸的兴庆宫,终究是寥落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天上突然出现的水镜,都是因为楚棠!
李隆基恨极了这所谓的“神迹”,如果不是它,自己何以会落得这般境地?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愿看这“罪魁祸首”,可今天楚棠竟然又提他!
霓裳曲、梨园乐、妃子舞,他有些恍惚。他已经许久不曾去过梨园了,也没有人再来给他奏一支《霓裳曲》,连心爱的最是解语的妃子都不在身边,这俱是拜楚棠所赐!
可是,当真如此吗?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问着。
北宋。
苏轼微微感慨: “开元、天宝年间,《霓裳曲》盛于宫廷,天宝乱后,宫中乐声渐歇,此曲复炽于藩镇,及至前唐衰落沦亡,一代名曲亦是‘寂不传矣’。国家兴衰,竟可从一支舞曲上观出。"
"君王逸乐,失于国政,那梨园之祖的称谓,于玄宗,也不知是赞是讽了。"
苏辙跟着一叹,想起盛世湮灭,也不由有一丝憾然。
宋初,汴梁。
李煜凭栏远眺,幽墨一般的重瞳中似是怀念,又似是伤感。
“霓裳曲啊……”
他想起故去的妻子,大周后娥皇。娥皇通书史,善音律,于琵琶一道最是精通,也曾寻按谱寻声,补缀遗曲,复现霓裳羽衣之盛。可今时今日,玉人不在,歌舞难寻,连唐宫也再不复见。
他以手掩面,低声喃喃: “似诉平生不得志……”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琵琶一般有四根弦,琴弦有粗有细,粗的被称作大弦,细的则称小弦。嘈嘈,意指声音沉重舒长;他说琵琶女快速拨动大弦,其声沉重舒长,好像阵阵急雨落在瓦片上似的,重且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在农村居住的经历,以前村里的那种瓦房,逢上暴雨就是这样的声响。】
唐朝。
王维不自觉点头,他会写诗,也懂音乐,几乎立时便体味到了这句诗的妙处。以急雨落瓦拟大弦之声,直引起听者联想,又使琵琶声之旋律真切可感,实在是妙笔!"
奉天殿。
朱元璋顿了顿: "言下之意是,后世许多人不曾住过瓦房?"
时下除宫衙寺庙、官宦之家等,顶上大多盖瓦,乡野之家,家境稍丰也可以住上瓦房,但犹有贫户顶上无片瓦。
他也不是没在水镜中窥见过后世的房屋建筑,高耸矗立几入云端,和时下截然不同,他一直以为城中富庶些也就罢了,可楚棠现在竟然说“以前村那种瓦房”,那岂不是说,他们的村子里也住上那种高楼了?!
朱元璋:突然觉得咱大明也不是那么好了。
他抬眼望向层层宫銮,黄瓦琉璃尽显巍峨,一直绵延向苍黛的远空。他知道,重重虚空之外,仍有一片天地,那里繁华、富庶、无有兵戈之苦,不需用马也有车载行人、任意一人皆可入学读书。
他们管那里叫,新天。
【切切,形容声音轻细急促。琵琶女转而拨动细弦,声音嗡动间又仿佛有人在窃窃私语似的。大弦和小弦的声音交织,嘈切错杂间,就像大大小小的珍珠落在白玉盘上似的。
珠和玉都是贵重物品,珠圆而玉润,珠玉相撞,在听觉和视觉上都会给人美好的联想。北宋有个词人叫晏殊,和欧阳修齐名,世称晏欧。他官至宰相,被称作宰相词人,词风典雅流丽,他的词集就叫《珠玉词》。
我们学过他的《浣溪沙》,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确实是如珠玉典丽。】
"妙极!"
白居易蓦地抚掌大赞:“花随春去,故曰无可奈何,本是寻常惜春伤春之语,妙在其后的‘似曾相识’之句。
燕似旧时燕,翩翩归亭,便似故去时光仍有重现,故而‘独徘徊’间,就不只是怅然,更有眷怀冲澹,将意韵引向更高处,真是妙笔天成不露斧凿!"
王维也是赞叹不已,这种清丽典雅的词风他喜欢极了。词应是后世兴起的文学,他在水镜中也多有窥见,其句式长短不一,较诗似更为自由,倒是更适合音律。
王维在心里将角徵宫商转了一遍,不禁对所谓的词更期待了。若是楚棠能单独讲一首词就好了,他定要为之专门谱曲。
另一边,元稹还注意到了“宰相词人”的称谓,一时不由语带感叹: “文人而能官至宰相,晏殊必有过人之处。"
北宋。
晏殊捋着胡须轻笑: "老夫闲情片语,不足为后世记诵。"他这样说着,眼角眉梢却是舒展开来,分明透着几分欢喜。
如今诗家,个个以诗文能登上后世的教材为荣,或是退一步,盼得水镜能提上一嘴,立时便可身价倍增,哪怕晏殊是宰相之尊,门徒无数,也无法拒绝名传后世的殊荣。
欧阳修眉宇间也隐有激动: “吾何敢与老师并称!”
天圣八年,晏殊曾知礼部贡举,出《司空掌舆地之图赋》作题,擢他为进士第一,又对他多有栽培提携,所以他称晏殊一句老师。
庭院里,李清照点评道: “晏元献、欧阳永叔,还有那苏子瞻,固然是学究天人,但写起词来,不谐音律,全是句读不葺之诗,不好,不好。"
一旁的小姐妹奇道: “他们都是大宋一等一的文人,那苏子瞻的门人,是伯父的好友,按理你该叫他一声爷爷吧,怎么这样说人家。"
“是呀是呀,”另一位小姐妹附和道, "欧公算起来还是你的远亲呢,你怎么把他们一起批了。"
李清照秀眉微拧,容色一片坦荡: “诗文之上不论亲友,他们写得不好,还不兴我评说了?”
她来了兴致,从石凳上起身,继续道, “还有那王介甫、晏几道、贺方回、秦少游,他们的词都写得不好。"
啊这……
小姐妹们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这一番评论吓到了,一齐笑道:“那要照你这么说,大宋岂不是没有写得好的词人了?”“那还是,有的吧!”李清照眨眨眼,目露狡黠。
明朝。
朱椟咂摸了一下这几句诗,突然开口道: “不对啊,珠落玉盘就算了,这嘈嘈、切切的声音,并不怎么好听啊!"
文采风流的朱柏忍不住了: “二哥你不能这么说,这是诗家语,重意而不重实。”朱椟刚要还嘴,水镜里的楚棠继续了,他只好生生忍住。
【其实抽离开来看,珠落玉盘并不一定产生乐音,嘈嘈、切切,听起来也不一定那么美好。】就是啊!后世都同意我的看法,朱椟得意地看了弟弟一眼。
【但是“急雨”和“私语”并举,其实构成了一个充满诗意的情感画面。设想一下,如注的急雨打在檐瓦上,悲抑沉重,而屋内似有人在窃窃私语,又轻细又急促,她在倾诉什么?她的心情如何?
这样写不仅带来了对音乐的联想,还唤起了对情境的联想。
白居易作诗虽然务求使老妪能解,但却并不是不加修饰,相反,他很有匠心,看似平常的每一句都经过了琢磨。】
不错,不错。朱柏频频点头,虽然理解得和自己并不全然相同,但已经说中机要,他看了朱椟一眼,神情愉悦:
"二哥可是听懂了?"
“哼!”
朱椟瞪了他一眼,酸文人,故弄玄虚!
朱元璋看不下去了: "老二,你还是书读少了,这几日你就好好闭门读书,别张口闭口给咱老朱家丢人。”
不是,怎么就又要读书了?朱横敢怒不敢言,自从水镜出现,他们上农庄忆苦思甜不说,还要次次都交作业,交作业不说,反正大家都要交,现在他还要回去闭门读书?!
我,大明朱横,平等地厌恶每一个文人。唐朝。
白居易的嘴角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翘了起来: "楚姑娘的诗解得当真是不错呀!"
通俗浅易,并不意味着粗陋直露,唯有千锤百炼而不见斧凿之笔,才是天然佳作,不窥门径者岂可懂得?不过嘛….
“诗可共赏,我之诗,老妪能解,便得老妪意趣;文人能解,便得文人意趣。二者并行不悖,何必拘于一种,又分高下呢?"
老妪解其意,文人解其法,诗之于不同人,所获自然不同。
白行简颇为认同: “兄长所言是极,寻常人即使难懂其中三昧,但可于言语叙事之间知晓其意,便已足够。"
【这几句里,诗人引珠落玉盘、急雨、私语作拟,显然是用到比喻的手法,更进一步说,珠玉相撞、急雨敲瓦、私语窃窃,都属于声音,所以在这几句里,白居易采取的手法是以声摹声,这一点大家要记住哦!
接着往后看。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间关是形容鸟鸣声婉转,着一滑字赋予形象,可见流利;幽咽,形容乐声梗塞不畅,难,指乐声在冰下滞涩难通,俱是形象可感的,这叫以形写声。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大家发现没有。】
啊?什么问题?
正听到兴头上的人一愣。倒是曾经被当作对照组的李益反应过来了:
"这以声摹声、以形写声,均属以美之事物引发诗意联想,与诸诗家所写似乎并无不同。"
他还能举出例子: “李颀的《听董大弹胡笳》,“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不正是如此么?
不对,不对,白居易还写到了别的。
【是的,珠玉之声、间关流莺、冰下泉流,这种生发联想的描写方式在唐诗中是很常见的,可以说是有唐一代诗人总结的音乐描写经验,大家都这么写,白居易凭什么得到这么高的赞誉,因为他更出名?那也是他写得好才出名啊!
没错,他有自己的“制胜法宝。”大家往后看。
“冰泉冷涩弦凝绝”,冰泉之下温度过低,仿佛将琴弦冻住了似的,弦音受阻,乐曲不再像之前那样流畅,反倒渐渐停了下来。
发现没有,乐声停了,不是戛然而止那种停,而是弦阻、音塞、不通,最后慢慢、慢慢停下了,他写出了乐声流转的过程,捕捉到不同乐段音乐的变化,再予以艺术呈现,这是他的独到之处。
而且, ''弦凝绝''、 声暂歇’,这一段的旋律是停止的,音调低沉了下去,为什么会低沉?是的,弹奏者的情绪落下去了;为什么白居易可以知道她的情绪落下去了?因为他在凝神细听。
音乐的状态、弹奏者的状态、听者的状态,他全都写到了。
也正是因为凝神细听,白居易才能体味到余韵中的幽愁暗恨,弹奏者沉潜自己的情绪,听众体味到了这种情绪,他们一同沉浸在其中,所以——此时无声胜有声。】
水镜下倏忽沉默了,似乎也有些“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味。
文人相轻,不过是未曾见得真正叹服之作,今日,他服了白居易!
终南山。
李白连声赞叹: “妙!妙啊!虽是摹声之句,然则意象交叠如乐声流淌而出,又能写出琵琶声的起伏变幻,前人何曾有过此笔!此诗一补前代蔽缺,白居易高才也!我当与他痛饮三百杯!"
他的情感向来热烈而外放,听到兴起处,竟当真提着酒壶想要邀几十年后的白居易共饮似的。
一旁的杜甫看到这样的好诗也是激动不已,用诗来表现其他的艺术形式,他亦曾尝试过。他写刘少府的画作,是“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可诗画本有相通之处,若想用诗来表现音乐,其难度怕是要翻倍,白居易这段描写,堪称诗艺的突破。
他也举酒,拉住李白: "太白兄说得不错,今日能见得这般好诗,合该痛饮,我与你同饮!"
"好!"
李白大笑,二人一同向着虚空举酒——白居易,同饮!
【特别提醒一下,大家要注意,琵琶女是没有直接倾诉她的愁情的,只是诗人通过渐渐低沉阻塞的琴音,体味到了其中幽微难言的心绪,所以是幽愁暗恨,大家不要把幽字写错了。】
“写错?”学霸苏轼表示很不理解, "幽暗相对,诗意暗合,这个字怎会写错?"苏辙抿抿唇: "不会,是写成‘忧’了吧?"
苏轼:……好吧,对后辈总是要宽容些,或许他们只是一时记不清呢?苏轼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诗文,若当真被选中的话,应该没有什么难写易错的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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