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烛光之下, 美色如魔如魅,正诱他误入歧道。
伽莲微微挺了挺背脊,强硬地移开视线。
“殿下, 天凉,还请您穿上衣袍。”
连他自己也没察觉, 声音隐隐发着几分虚。
长塌上的美人眼波流转, 欲笑未笑,烛光氤氲之中, 美得叫人连心都在颤着。
“本殿不冷, 这大暑天的, 热得慌。圣僧, 继续吧。”
赵如意却将经书搁于一旁, 目不转睛盯住他:“不为自己求安乐, 但愿众生得离苦。圣僧说过,此生愿舍己渡人。如今本殿正为你得相思苦,你可愿放下求安乐, 而解本殿之苦呢?”
依侬软语,亦如是蜜糖毒药。
伽莲收敛住从容神态, 一反过往,沉声道:“请殿下莫要再戏弄贫僧。殿下若真心向道,贫僧愿倾尽所学,渡您悟道。”
女人垂眸,声音凭空添了几分落寞:“伽莲, 你当真忘了风荷小筑那晚吗?”
圣僧背脊微僵。
“我可是经常梦见那晚。你是本殿的第一个男人,本殿永远都会记得, 你那么温柔,还让我咬着你的手……”
魔音魔语!邪乎邪乎!
忽地一下, 白衣僧人站起来,合掌行佛礼:“阿弥陀佛,殿下今夜乏了,请早些休息。”
他走得很急。甚至,连回望她一眼都没。
从赵如意的寝室回到阐房,是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圣僧节俭,方才离开前屋内熄了烛。如今重新点上,他立于烛火之侧,俊美的容颜生出异样情绪。
这一刻,是佛?是魔?伽莲也不知心中是谁在说话,左手仿佛自己有意识,拉起右手衣袖——
昏黄的光中,手臂上尚存一抹浅浅的咬痕。
……
“守夜的小红说,昨个儿圣僧房中燃了一夜的蜡烛。”
外头艳阳高照,赵如意才悠悠起来。阿桔伺候主子梳洗,乌黑油亮的长发在她巧手之下,编织成灵巧的飞蛇髻,再插上步摇珠翠,镜中美人雍容华贵,艳丽逼人。
“依奴婢看,还是您有办法。圣僧虽是圣僧,看来也还是个男人。”
美人左右端看,又扶了扶发髻,才噗嗤一笑:“就算念多了阿弥陀佛,到底是个男人,这世间男人都一样。”
“殿下,”阿栗由外进来,“无眠公子来了。”
镜子里,美人勾起唇,“传。”
* * * *
是夜,阿桔再次敲响了圣僧的门。
“圣僧,殿下今夜仍想请您过去讲经。”对方还未开口,她又道:“殿下说了,夜凉,今夜她已记得圣僧嘱托,添衣防寒。”
……无可推脱。
伽莲深深望向那大开的中门,不知不觉,沉重压在心头。
可他不得不去。
“烦请姑娘引路。”
今夜长公主寝室,灯光如白昼,主人一袭桃红襦裙,红妆华衣,极为端庄。
但是,有了昨夜的先例,伽莲暗暗提防着这位不按理出牌的长公主。
“今夜本殿看经书,又有不解之处,还请圣僧解惑。”
“长夜安隐,多有饶益。是为何意?”
“善哉。此句意为若听闻佛法,便可在长夜中无所畏惧,身心安隐,得到无穷益处。”
“这样啊……”赵如意余光横过他,像是无心,又似有意:“那圣僧平日念了那么多经,学了那么多佛,昨夜为何彻夜未眠?可是,有何畏惧之事?”
伽莲合眼默念“阿弥陀佛”,只道:“佛法无边。贫僧不过刚窥得其中奥妙,不免如明镜惹尘埃,自然需得时时拂之。”
“可是,”长公主轻笑一声,“圣僧,究竟是明镜惹尘埃,亦或是明镜亦非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说不惊讶是骗人的。伽莲怔然片刻,目光陡然变得复杂,只叹道:“殿下早已窥得入门之法,又何需贫僧作引路人?”
赵如意款款起身,走至他座前,却是蹲下来,微抬下颌仰望他:“哪来的入门之法?本殿不过是班门弄斧。因为你,本殿才看那么多经书。”
对上这双灵动的美眸,伽莲坦然说道:“殿下有慧根,若学法入道,定有大成。”
他说的是实话。方才赵如意那一问,足可证她聪慧过人。
“若本殿学法入道,伽莲愿意一辈子留在公主府吗?”
“殿下。”
圣僧眉头轻蹙。
当日,他们之间说的可不是这样。
“好啦好啦,逗你的。”赵如意笑着站起身,抻了抻藕臂,居高临下俯视他:“本殿一言九鼎,绝不骗你。”
她指的是,最晚也就一年,伽莲就可离府,不再欠她什么。
其实,伽莲也愿意相信赵如意。
她任性,但本性不坏。
只是,长公主回到长塌,又叹声道:“一年,就这么过了两天了。”
伽莲抬眼看她。
美人直勾勾回望,“一想到你离开这里的时间,又近了两天,本殿挺难过的。”
魑魅魍魉!迷惑众生!
伽莲默念“阿弥陀佛”,依旧维持着平稳的声:“殿下,人生聚散有因有果,不得强求。”
“唉……”赵如意长长叹了一声:“你说的对。本殿确实不能强求,不过伽莲,倘若……本殿腹中怀了你的骨肉,这算不算咱们有了果?”
这回,饶是八风不动、稳若泰山的圣僧也睁大眼,流露出与他年纪相符的怔然与错愕。
赵如意的手,正搭在她的腹部。
难不成,那夜她竟是珠胎暗结……
伽莲陷入一片深不可见底的恍惚中。一声娇笑,让他回过神来。
“骗你的。”赵如意掩唇,满面狡黠,活像个孩子般,“这才几天,哪来的骨肉?”
人从恍惚中被拉上来,视线却粘在她平坦,足可以称窈窕如水蛇的腰腹,“那……何时才能知道?”
这一问,倒把赵如意给问懵了。
不过,她眨了眨眼,反问:“怎么,你真希望本殿怀上你的骨肉?”
“不。”
她从伽莲眼中看到前所未有的凝重。
“殿下,贫僧此生已入佛门。倘若因贫僧之过,致命无辜稚子来这世间,贫僧万死不得其咎。”
他是认真的。
忽然间没人玩笑的心思,赵如意往后倚,一派的慵懒闲散,“放心吧,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她给了圣僧定心丸。
“那日本殿服用过避子汤。”
眼前的佛忽然变明朗,顷刻间经历大起大落,饶是圣僧,按俗家说法,还未到及冠之年。
伽莲暗暗松了口气,“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夜的讲经到此作罢。
白衣圣僧走后,赵如意摸着下颌,忽然有些后悔了。
方才,为什么要说实话呢?先瞒着他避子汤的事,让他紧张紧张也好。
这夜,圣僧房中很快熄了烛火。
翌日,伽释提着吃食来找师兄。
这次进公主府,小和尚过得忒乐。成天不用干活,跟着府里那些小太监侍女玩在一块,这会儿后厨的娘子给了他一碟红枣山药糕。
有好东西自然想着好师兄。
伽释将东西摆在桌上,一眼就看见对方眼下浅浅的,几乎不可见的痕迹。
“咦,师兄,你昨夜没睡好吗?”
伽莲摇头,“无妨,这红枣山药糕做法独特,倒与平时那些不同。”
小和尚心思单纯,瞬间就带入新话题,不再好奇甚少精神不振的师兄,反倒来了精神:“您也觉得好吃对不对?后厨的林大娘说,这是在里头加了蜂蜜。”
这年头,蜂蜜寻常人家可吃不起,也就公主府才有这么奢侈的吃法。
伽释嚼着比往常更加甘甜的糕点,八卦起刚听到的小道消息:“听说这红枣山药糕是殿下特地吩咐厨房做的,说是有客人来,您猜是谁?”
他的师兄但笑不语。
“是那位赵无眠公子!”
伽释又伸手拿了一块,没发现听者目光微凝,继续说道:“没想到吧?那位赵公子还来这儿,不仅他,我听小红说,这些日子,那位大理寺的薛大人也偶尔有来。”
“师兄,他们来的话,殿下应该也不会缠着您了。”伽释由衷替他高兴。
道理浅显易懂。赵如意若还见着那些男子,说不定已与他们旧情复燃。
好事呀!
嘴巴塞得满满当当,他眼巴巴望向师兄,明晃晃讨着一句称赏。
他的师兄微扬嘴角,没说什么。
窗外夏花灼灼,伽莲望着那开得如火如荼的萱草,脑海中又闪过那些静卧在盆中的睡莲,以及夹杂在夜风里,淡雅不可闻的幽香。
欲望如嫩芽,刚想冲破厚厚的土壤,忽然又被人重重踩了一脚,偃旗息鼓。
按捺下这股冲动的,是伽莲心中的佛。
但那道声音仍在心底最幽暗的地方发出质问:
为什么?
既然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为何还要招惹那些人?
太丑陋了。
妄念!妄念!
他本该六根清静,岂可生这些妄念?
窗外的萱草随风摇曳,像在附和,又像在嘲讽。
* * * *
晌午过后,天灰蒙蒙的,乌云团团压在上头,整个神都了成了蒸笼般,闷热得令人烦躁。
进府这两日,若非赵如意召唤,伽莲都在房中打坐做功课。
给他这房间明显经过考虑,从他的位置望出去,恰好就是长公主寝室的门窗。若她出门,必定要从他眼前走过。
要是有其他外来人员,也得从他门前经过,好比早上那位紫衣公子——赵无眠。
这会儿,圣僧独坐在房中。蒸笼似的温度,他却闭眼诵经,头上连一丝薄汗也不曾出。
真正做到心静自然凉。
可凉也只有一会儿。没过多久,屋外忽然一阵动静,尔后便有人匆匆拍响他的门。
“圣僧,皇上驾到,请出来接驾。”
皇上?
伽莲推开房门时,恰好众人拥着那位至高无上的主行经庭院。
皇帝的目光往这边瞥来,伽莲不紧不慢行礼,对方旋即收回视线,大步直进赵如意的寝室。
皇上来找长公主的。
而且,来者似乎……不善,因为斛昌罗舒退亲的事?
不知不觉,伽莲皱起眉。
一柱香后,阿桔匆匆赶来,压低声音道:“圣僧,殿下说了,待会一切罪责皆由她承担,您尽管将自己摘干净就行。”
不等他反应过来,另有天子随侍便来传话:“皇上请圣僧晋见。”
皇帝应该是来兴师问罪了。
太监侍女都被赶至室外,跪了一地。伽莲走进屋内时,皇帝与长公主彼此各立于一端,空气中沉淀着比外头还要阴郁的气息。
“贫僧参见皇上、殿下。”
赵墨今日一身黑色常服,向来儒雅温润的皇帝,看见他时,只是踱步走至他面前,垂眸俯视他。
这是伽莲第一次感受到天子的怒意。
“圣僧,你与瞿越国太子交好,数日前,他来向朕请旨取消与长公主的婚事,你可知为何?”
“知道。”伽莲跪在地上。
赵墨眼底掠过阴翳,“说下去。”
说?
他不可能骗人。可若实话实说,此事悠关赵如意清白……
他望向那抹绯红身影。后者扶了扶发髻,却无所畏惧开口道:“方才不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本殿与圣僧有了肌肤之亲,斛昌罗舒亲眼所见,知难而退……”
“你闭嘴。”赵墨罕见地喝住自己的姐姐,转而俯视伽莲:“圣僧,朕想听你说。”
言下之意,他并不相信赵如意的片面之辞。
“事实,确是如殿下所说。”
出家人从不打诳语。
“荒唐!”压攒的情绪在这刹那如外头的天,恰好电光闪过,炸了一声惊雷,照亮了天子盛怒的面孔。
“伽莲,你是出家人!还是圣僧!出家人不近女色,这样的清规戒条你都念到哪去了?”
“还是说,你们达摩寺就是藏污纳垢之地?”
瓢泼的雨终于从乌云倾泄而出,瞬间将天与连接,噼里啪啦,摧枯拉朽,像是要将一切都淹没。
屋内灯笼随风乱摆,可屋外跪一地的人,却无人敢僭越进来关好门窗,只好任由雨水泼洒进来。
伽莲仰头与皇帝对视。
对方所骂的,他已经责问过自己无数次。
“皇上,一切乃贫僧之错。所有罪责,贫僧愿一力承担。”
“别听他的。”赵如意看不下去的,她快步走至伽莲身前,与赵墨对峙,俨然是将身后男人护在羽翼之下。
“你有气冲我来,别扯上他。他是无辜的。”
“达摩寺乃本朝国寺,他乃举世公认的圣僧,如今他犯了戒律,还、还玷污你的清白——”
“行了,此事我与他甘心情愿,你不用一副要替我出头的样子。若你要罚他,我自与他一同承担。”
“赵如意!”
“殿下!”
见赵如意铁了心护住伽莲,赵墨气极反笑,“好啊,你们倒是有难同当。行,伽莲。”
皇帝的手一指,指向瓢泼暴雨的庭院:“你到外面,给朕跪着。”
“是。”
伽莲面色平静,从容起身向着风雨走去。
赵如意见状,拔腿就要跟去,却被赵墨从后扯住手。
“放手,你简直蛮不讲理。”
“是谁不讲理?他竟敢犯下这样的错,朕就是赐死他日后天下也无人敢说朕半句不是!”
赵如意:“……”
暴雨倾盆。侍女太监们好歹跪在回廊里,而白衣圣僧徐步走进雨中,尔后撩开下摆,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坦然跪下。
这场雨像是在替皇帝发泄怨气,雨水打在身上,激起刺痛的同时,还带来森森寒意。
伽莲直挺挺跪着,半垂眼帘。雨顷刻打湿他浑身衣裳,也落进他的心里。
他不怨皇帝。甚至,还隐隐有种半是解脱的舒畅。
他欠赵如意的,赵如意不在乎。皇帝罚他,这场雨,像是他向赵如意赎罪。
尽管他知道,这样做其实于事无补。
阿弥陀佛。
是他误人误己,咎由自取。
合上眼,从来四大皆空的圣僧任由自己沉浸在这场惩戒中……
他的身,连心都在泡在雨里,每滴血都混着雨水,凉入骨髓。只是,忽然顶上的雨停了。
伽莲恍然抬眸,一方油纸伞遮在上方,为他挡了所有的风雨。
萤白的手握住伞柄,美眸往下看他:“傻不傻?不是让阿桔跟你说了,把罪都往本殿身上推?”
他摇了摇头。
他岂会做如此失德败作之事?
美人满面写着“受不了”三个字,又道:“那先起来,他那边,本殿自会替你担着。”
他再次摇了摇头。
这是他心甘情愿受罚。
“你——”她握紧伞柄,俨然也被他气到了。
“殿下,您请回吧。”
话音刚落,头上又迎来雨水。然而出乎意料,那柄油纸伞被甩至一边。
薄衫红裙的长公主竟弯下身,与他齐齐跪在一起。
“都说了,本殿一言九鼎。他要罚你,本殿与你一起受罚。”
“殿下!”
暴雨并没有怜香惜玉,高贵娇艳的红也被豆大的雨打得零落。伽莲劝她无用,可前方已有人大步走来。
太监撑着伞,无奈雨势太大,皇帝的长靴仍被打湿。自己的皇姐宁愿与罪人一同受罚,他寒着脸,不愿示弱,只重重哼了声,却大步流星从他们面前走去。
皇帝摆驾起行。
他带来的太监侍卫匆匆赶上去。
雨还在继续,可惩罚者走了,阿桔阿栗赶紧拿出伞来冲至雨中。
“殿下,快,别再淋了。”
“圣僧,您也起来吧。”
湿淋淋的眸横过同样湿淋淋的他,女人站在伞中,撇着嘴角,“下次,别再这么傻了。”
可话里,却没有半丝埋怨。
这场暴雨下得极久,等到歇下来时,皇后才收到消息,赶至宣明宫。
“皇上,听说您在公主府里罚了圣僧,这是怎么回事?”
一进门,司徒妙仪摆手示意宫女退下,自己亲身为夫君系上腰带。
“谁又跟你嚼舌根?”赵墨回宫不过沐浴更衣的时间,司徒妙仪已经知道了公主府的事。
整理衣摆的手顿住,女人露出温婉的笑:“今个儿本想请皇上来宫里用膳,便派了琳儿过来。她见您出门,便在宣明宫外等到您回,又问了您身边的小德子,才匆匆来告诉臣妾。”
司徒妙仪生来一副恬静柔顺模样,更是举朝公认的贤惠女子,说话总是柔声细语,跟赵如意俨然成了极端。
“皇上,圣僧犯了何错?怎惹得您如此生气?”
赵墨垂眸,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末了,才淡淡说一句:“前些日子他自己说好要离开公主府的,如今又住了进去,如此反复,朕也不能由得他。”
前阵子皇帝出面让伽莲回达摩寺的事皇后自然知道。
“原来如此。”司徒妙仪露出无奈的笑:“皇上,长公主到底小孩心性,圣僧宽厚,您又何必与他们较真?再者说了,倘若圣僧真的被长公主打动——”
“够了。”赵墨伸手拂开妻子。
司徒妙仪错愕之际,对上那双罕见的、深沉得叫她心中猛颤的眸,霎时不知所措。
“朕还有事,晚膳皇后自个儿用吧。”
“……是,臣妾告退。”
贤惠的皇后自然谨遵圣命,主动离开宣明宫,不打扰皇帝忙国事。
凤驾行经御花园,园中并未如世人所料,四季皆是姹紫嫣红。如今盛夏,园里头摆着成片已然凋落,只余绿枝的牡丹。四月时,这儿牡丹争先恐后怒放,倒像是天上仙境。过了花季,便是零落不成景了。
可这是赵墨的命令。
起先,太上皇为博乔皇后欢心,在园中栽种了大量奇珍牡丹。再后来,虽然太上皇与乔皇后不在宫中,可赵墨依旧让人别去动这些牡丹。
然而司徒妙仪知道,不是赵墨心细如尘,而是赵如意霸道。她最爱的母后所喜欢的,谁也不能动。就算打理后宫的,是她司徒妙仪,是一国之母也一样。
回到寝宫,她想知道的已经有人为她打听到了——
瞿越国太子斛昌罗舒退亲的真相。
“没想到,长公主竟然用这种办法,让瞿越太子知难而退。”心腹琳儿感叹。
当日圣旨一下,赵如意来宫里闹,谁都知道她不愿意嫁。
司徒妙仪双手攥紧丝帕,眼前忽地又浮现方才自己丈夫冷漠的样子。
究竟……他气的是斛昌罗舒悔婚,还是赵如意与伽莲有了肌肤之亲?
* * * *
长公主病了。
昨天赵如意威风凛凛,非要陪着伽莲下跪淋雨。结果一觉起来,却爬不起床了。
赵如意发起热,不过幸好不是高热,阿桔赶忙召来太医,诊脉开方,又让人煎了药。
庭院中侍女太医步伐匆匆,伽莲自然看见。得知赵如意生病,他愈发愧疚。
人一觉得有愧,自然容易让人拿捏。
“本殿头好晕,你喂本殿喝药吧。”病撅撅的长公主白着一张脸,理所当然地提出要求。
“殿下,岂可这样……”
伽莲话还没说完,才发现左右服侍赵如意的人不知何时,竟已都离了屋。
偌大的寝室,只有他与她。
“太医说了,本殿要是不定时服药,很容易就高热烧成傻子。”说罢,病人还适时地猛咳了几下。
伽莲无奈,唯有端起药碗与勺子,轻轻将药喂进赵如意嘴里。
庭前萱草随风摇曳,难得的清风吹得它也生出倦意来。赵如意坐在床头,乖乖张嘴等着对方,那目光柔得仿佛喂进来的不是药,而是蜜糖。
伽莲目光只盯着碗里褐色液体,偶有抬眸,却被那道炽热如水的视线灼伤,不得不望向窗外。
但那摇曳的萱草频频朝他点头,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一碗药,在病人拖磨慢咽之下,足足喂了一柱香才见底。
喝完药后,赵如意又努了努嘴,示意桌上食盒:“那个,糖。”
伽莲依言从食盒中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糖霜。他虽不好此物,可也知自己两指间捻着的这颗,足足够普通百姓数日吃喝花费。
将糖霜递到赵如意面前,没料想,对方直接倾着身,张口就咬住他手里的糖。
向来稳若泰山的圣僧忽然缩回手,俊美的面孔难得浮现微红。
食指还残存着温热粘稠的感觉。
“好甜。”长公主含着糖,眼中爱意如屋外骄阳,热得烫人。
暗暗摩挲着食指,圣僧正欲说点什么,好歹劝戒长公主不应如此忘乎礼节。忽然间,门外又有人来报,说瞿越国太子殿下来了。而且,点明了有要事相询。
赵如意本想着不见,可侍女又说,瞿越太子说此事关乎长公主人生大事。
最终,赵如意还是让人进来。
伽莲与斛昌罗舒本视对方为擎友,经历风荷小筑一夜后,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斛昌罗舒。
多日未见,斛昌罗舒俨然憔悴了许久。他被人引着进来,见到伽莲也在此,神色陡然变得复杂,却也不愿再看他。只是请长公主摒退左右,他有要事相商。
伽莲合掌行佛礼,不等赵如意开口,自行退出房外。
屋内摆着冰盆,凉爽无比。他退至回廊上,风卷着烈日的温度,迎面而来都像燃着一团火似的。可他就静立在红柱旁,难得的,目光停留在庭中绿榕,正有知了一声声叫着。
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树里的知了叫了一遍又一遍,还有热风拂过地面的声音。
萱草花在摇曳。
蜻蜓掠过枝头又飞走。
终于,那合上的门又由内打开。
斛昌罗舒缓步由里面走出,二人隔着蒸腾的空气遥望。伽莲合手双十,朝他行礼。
忽然间,这位挚友大步向他走来。这是那夜过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伽莲心中愧意,正要开口,对方却抢先道:“不必说了,公主殿下已从头到尾告诉我,你不是故意的。”
“殿下,无论因谁而起,可终究是贫僧犯下的错。”伽莲愧对他。
“其实,我并不是你们大周这些迂腐的男人。”斛昌罗舒看着他,又回头望了那座华丽的寝室,“在我们瞿越,就算娶嫁过人的女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日,他确实因为乍见伽莲与赵如意在床上而气急攻心,跑去跟皇帝要求取消婚事。
一个是他至交好友,另一个是他心仪的女子,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他撞见二人衣衫不整、耳鬓厮磨的画面,哪个男人不会发疯?
可后面,他也后悔了。
“皇上昨天召见我,说给我机会,让我想清楚,所以我今天来找公主殿下。”
是要重新商议婚事吗?
也对,如果斛昌罗舒知道事情真相,能够谅解他们那场意外,那么皇帝没收回圣命,他依旧可以娶赵如意……
伽莲这时还未发现,他想的都是赵如意会不会嫁给斛昌罗舒。
“我问公主殿下,如果我当那夜的事是一场意外,她还愿意当我的太子妃吗?”
果然。
“可刚刚公主殿下说,她不愿意。”
伽莲瞳孔微缩。
“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斛昌罗舒的声音弥漫着浓浓的感伤,“我跟她说了,皇上已经下旨,若我请旨收回成命。他日公主殿下的名声必定受损,说不定,会影响到她日后的婚嫁。”
伽莲抿紧嘴角。
他知道斛昌罗舒说的没错。达摩寺是国寺,他从小生长在寺里,关于皇室的故事听得不算少。与异国联姻这样的事倘若取消,往后,赵如意免不了要沦为笑柄,被世人于背后指点。
就算她再尊贵,发生这样的事,日后也会被史官记入……
“公主殿下也说不在意。伽莲,”斛昌罗舒郑重叫着他的名,一字一句,像是忍着剜心的痛,
“她说,她喜欢你,喜欢到……就算将来嫁不出去也无所谓。”
因为喜欢,所以可以献出她的一切。
因为喜欢,所以愿意为她赌上她的前程。
伽莲第一次觉得,言语能像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 * * *
瞿越国太子与大周长公主的婚事取消了。
这赐婚的圣旨来得突然,取消婚事的旨意降得更加突然。朝野内外议论纷纷,皇帝另赐了宗室贵女给斛昌罗舒,后者则已启程回瞿越。
所以,处于风暴中心的只有赵如意。但公主府大门一关,任凭外头流言蜚语肆虐,这位主只当半句都没听到。
常言道,恶言一句六月寒。
外头那些话,主子不想听、不愿听,底下的人却是要出门的,自然听了个遍。
“您不知道,外面说得有多难听。什么公主殿下对瞿越太子多番辱骂,又聚着众多男子行、行那苟且之事,瞿越太子才不想娶她……”
伽释大清早来到伽莲房内,这些话都是他从府里小厮们嘴里听到的,一句赛着一句难听。
赵如意虽娇纵任性,却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不堪。况且,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些天公主府吃好喝好,伽释俨然对赵如意大大改观——
长公主殿下除了喜欢恃美行凶,哦,还只对他们伽莲师兄,此处,也就脾气不好惹了些,没其他不好的。
“还有,居然还有人说是公主殿下故意设计毁亲,为的就是不远嫁番邦,好在大周要谋夺皇位!”
当真离谱至极。
足可见外人为了诽谤赵如意,什么胡话编排得出来。
伽莲眉头轻拢。他知道斛昌罗舒退亲后,赵如意肯定会为人诟病,可没想到话能传到这么难听……
长久下去,她日后婚嫁该怎么办?
就几步路远,伽莲难得主动来找赵如意。服了药,已经退了热的长公主正趴在长塌上逗猫儿。
见到稀客,她当即扔了手里的毛棒子,招手示意他坐下,“来,尝尝。”
手从身边小几盘中抓了东西,一下朝伽莲扔去,后者猝不及防接过,竟是一颗糖。
“这叫‘软桃糖’,里头加了核桃仁儿,你试试好不好吃?”
伽莲本想说他不喜甜物,然而女人双目亮晶晶看他,明显等着他说上一声“好”。
手自己有了意识,就将糖送进嘴里。
细滑软绵,咬破那层甜甜软糖,里头核桃仁甘酥香脆,又甜又香,席卷整个味蕾。
“嗯?”她催了声。
伽莲自己也没察觉,习惯勾起的唇多了分无可奈何——无可奈何的宠溺。
“好吃。”
赵如意笑意更深,“待会本殿让人包了送到你房中,这是西南那边今年新出的,神都别处都还没有呢。”
长公主眉眼间得意满满,像把珍藏许久的宝藏拿出来分享。
伽莲忽然不忍拂她的意,合掌念了句:“那……贫僧就却之不恭了。”
从窗户吹进来的夏日微风,隐隐飘散着甜甜的味道。
原本压在心头的忧虑不知不觉难以问出口,待回到自己房中,伽莲合掌叹道“善哉善哉”,感慨赵如意的豁达,又感慨自己亦如俗人般,平添生了众多烦恼。
……
病好后,长公主又开始坐不住,闹着要出门了。这回,伽莲无论如何都拦下她。
近日外头并不太平。苇绡教愈发猖狂,上回朝廷清查了一个前朝叛党,皇帝亲自下旨午门斩首,以昭告天下。结果行刑当日大批苇绡教教众持刀劫法场,朝廷不仅死伤大半,连那名叛党也被救走。
自赵如意在达摩寺被挟持,苇绡教忽然浮出水面后,数月间,这个蛰伏多年的前朝教派像是破土而出,大有要推翻大周的趋势。全国东西南北各地分坛频频动作,闹得人心惶惶。
大周立国不到三十载,前朝李氏虽然不仁,可民间依旧有不少迂腐人士,还在暗暗支持苇绡教,做着那光复端朝的白日梦。
此时赵如意出门,简直是送羊入虎口。在这件事,伽莲难得执拗,赵如意拗他不过,真的就窝在府里。
恰适七月初七,乞巧将至。
自出宫住进公主府,乞巧节这玩意赵如意就不甚在意。往年在宫里,乔皇后在时,她还被按着学做女红。如今上头没人管着,这节有也跟没有似的。
倒是府中侍女们颇为热衷。
离乞巧还有数日,府里的女孩们早早准备起来。赵如意闲来无事,就见回廊底下,三三两两聚着,拿着针线正在做绣活。
大抵真的闲出病了。赵如意随手招来阿桔,让她也寻些针线丝罗来。
这日,伽莲走出庭院,长公主的寝室没有关门关窗,一眼便能见着绯红身影坐在贵妃椅里,手中正拿着针线。
娇艳美人盯得仔细,那一针下去,却是叫出声来,然后就是放下手里的东西,手指放进嘴里吮着。
伽莲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不断弯起。
乞巧这样的节日,跟男人什么关系,跟出了家的男人更加没关系。
七月初七当天夜里,庭院中摆起台子,放上供奉七姐的祭品,除了新鲜瓜果,还有女孩们的绣品。
伽释打小就在达摩寺长大,哪见过这阵仗?他巴巴跟在要好的小厮,也跟着帮姑娘们搬桌子拿凳子,忙得不亦乐乎。
他的师兄盘腿在房中打坐,默念诵经,窗外女孩们的欢声笑语俨然隔着千山万水。
女孩的节日,也没人去叨扰圣僧。外头闹了一晚上,笑声渐渐散了。等到祭台撤下去,各人也各归各位,又恢复了安静。
这时,却有人敲响了圣僧的房门。
“开门,是本殿。”
赵如意?
伽莲开了门,就见对方大摇大摆走进来,环顾四周,然后大咧咧坐在桌前。
“殿下,夜已深,还有什么要事吗?”
赵如意答非所问,“倒杯茶来吧。今晚她们闹得厉害,本殿口渴了。”
方才,他也听见了,那些笑声中不乏赵如意的。
伽莲给她倒了茶。长公主喝完茶,忽然又问上回给他的软桃糖在哪,他指了指旁边的柜子。
“快,拿出来。”
不知她是何意,可糖是她送的,伽莲拿了出来。
赵如意将糖夺过来,又问他:“本殿现在有一件事,要你帮忙,你帮或不帮?”
长公主向来不按理出牌。伽莲不知不觉,已经习惯她如此跳脱的思维行径,但也不心谨慎,不能随意便答应陷入圈套。
“若是违背良心或者佛门清规之事,恕贫僧无能为力。”
“行了,不逼你违反你们那些阿弥陀佛。”她伸手拉过伽莲,带他至门外,指着屋顶:“带本殿上去。”
……上屋顶?
对于天下第一的伽莲而言,捎个人上屋顶并非难事。
今日白天艳阳高照,到了夜里,万里晴空,繁星如打翻的珍珠,遍洒在穹顶。
赵如意拉着伽莲坐在绿色琉璃瓦,执拗不让后者走。
“你要是走了,万一本殿掉下去摔死,当了冤死鬼就一辈子缠着你。”
“……殿下,莫要妄言。”
伽莲无奈,只好陪着她。
夜风习习,平心而论,这夏夜坐在屋顶看星星,景致极美,确实是人生一大畅事。
伽莲不经意瞥向隔壁,就见赵如意双手托腮,没有往日的凌厉,像极了公主府里那些个单纯的小姑娘。
“伽莲,你说哪两颗是牛郎与织女星?”
七月七,天上牛郎织女两相遇。
可惜的是,此处与她同坐的,不是多情公子哥,而是空门圣僧。伽莲摇了摇头,坦然道:“贫僧不知。”
无趣。
赵如意横了他一眼,但也不恼,反而从刚才那包软桃糖里摸出一颗,先是放进自己嘴里,又摸出一颗,捻至伽莲嘴前。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伽莲生怕她要直接喂他,索性自己接过,吃了进去。
乍一看,赵如意眼底果真生出几分失望。
这一刻,伽莲又隐隐有种得意。
二人嚼着糖,赵如意又望向星空,“你不知道,那本殿指给你看。喏,就是这颗……哦,还有和那颗。”
牛郎织女的故事,大抵八岁孩童都知道。圣僧是个聪明人,眼下只是静静不出声。这样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并不适合他与她谈论。
“小时候,我一直分不清,后面也是有人教我认,认了好久才认清楚的。”赵如意絮絮叨叨说着旧事。从乔皇后教她绣花,到太上皇嫌弃她的手艺,又到了偷吃糖被打屁股,都是些旧时趣事。
伽莲却敏锐地注意到,她并没有说是谁教她认清这两颗星星。
不过,又关他何事呢?
等到赵如意说累了,兜里的糖也没剩几颗。她索性将袋子塞至伽莲怀里,意思再明显不过,长公主吃够了。
“殿下,夜已深,还是回去罢。”
圣僧的声音比这夜色还要温柔。
赵如意托着腮,将目光由天上两颗靠在一起的星,转投到眼前俊美柔和的僧人。她突然说道:“伸出手来。”
“?”
“快点。”
伽莲听话伸出手,赵如意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放在他手中,又强行按住他的手,五指并拢。
“这是……”
“别问,本殿送给你的。现在不许看,也不许不要,不然本殿就坐在这里不下去了。”
“……”
她总是有千百种理由威胁他。
伽莲将人带下去。临走前,赵如意欲言又止,那脸上写满他看不懂的神情,说话时仍如同往日般盛气凌人。
“反正,那东西你也不许扔!”
说完,她大步流星回了自己屋,还重重合上门。
伽莲怔然望着那扇紧闭的朱门。
所以,究竟是什么东西?
伽莲回到房中,特地燃起烛火,才从袖中拿出赵如意送给他的物什——
白色丝罗制成的小荷包,而那上面,竟是歪歪斜斜地绣了一朵莲花。
昏黄的火花,隐隐像染红了圣僧俊美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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