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百合耽美 > 误菩提 > 邪祟心中生。
    夜凉如水。


    烛光之下, 美色如魔如魅,正诱他误入歧道。


    伽莲微微挺了挺背脊,强硬地移开视线。


    “殿下, 天凉,还请您穿上衣袍。”


    连他自己也没察觉, 声音隐隐发着几分虚。


    长塌上的美人眼波流转, 欲笑未笑,烛光氤氲之中, 美得叫人连心都在颤着。


    “本殿不冷, 这大暑天的, 热得慌。圣僧, 继续吧。”


    赵如意却将经书搁于一旁, 目不转睛盯住他:“不为自己求安乐, 但愿众生得离苦。圣僧说过,此生愿舍己渡人。如今本殿正为你得相思苦,你可愿放下求安乐, 而解本殿之苦呢?”


    依侬软语,亦如是蜜糖毒药。


    伽莲收敛住从容神态, 一反过往,沉声道:“请殿下莫要再戏弄贫僧。殿下若真心向道,贫僧愿倾尽所学,渡您悟道。”


    女人垂眸,声音凭空添了几分落寞:“伽莲, 你当真忘了风荷小筑那晚吗?”


    圣僧背脊微僵。


    “我可是经常梦见那晚。你是本殿的第一个男人,本殿永远都会记得, 你那么温柔,还让我咬着你的手……”


    魔音魔语!邪乎邪乎!


    忽地一下, 白衣僧人站起来,合掌行佛礼:“阿弥陀佛,殿下今夜乏了,请早些休息。”


    他走得很急。甚至,连回望她一眼都没。


    从赵如意的寝室回到阐房,是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圣僧节俭,方才离开前屋内熄了烛。如今重新点上,他立于烛火之侧,俊美的容颜生出异样情绪。


    这一刻,是佛?是魔?伽莲也不知心中是谁在说话,左手仿佛自己有意识,拉起右手衣袖——


    昏黄的光中,手臂上尚存一抹浅浅的咬痕。


    ……


    “守夜的小红说,昨个儿圣僧房中燃了一夜的蜡烛。”


    外头艳阳高照,赵如意才悠悠起来。阿桔伺候主子梳洗,乌黑油亮的长发在她巧手之下,编织成灵巧的飞蛇髻,再插上步摇珠翠,镜中美人雍容华贵,艳丽逼人。


    “依奴婢看,还是您有办法。圣僧虽是圣僧,看来也还是个男人。”


    美人左右端看,又扶了扶发髻,才噗嗤一笑:“就算念多了阿弥陀佛,到底是个男人,这世间男人都一样。”


    “殿下,”阿栗由外进来,“无眠公子来了。”


    镜子里,美人勾起唇,“传。”


    * * * *


    是夜,阿桔再次敲响了圣僧的门。


    “圣僧,殿下今夜仍想请您过去讲经。”对方还未开口,她又道:“殿下说了,夜凉,今夜她已记得圣僧嘱托,添衣防寒。”


    ……无可推脱。


    伽莲深深望向那大开的中门,不知不觉,沉重压在心头。


    可他不得不去。


    “烦请姑娘引路。”


    今夜长公主寝室,灯光如白昼,主人一袭桃红襦裙,红妆华衣,极为端庄。


    但是,有了昨夜的先例,伽莲暗暗提防着这位不按理出牌的长公主。


    “今夜本殿看经书,又有不解之处,还请圣僧解惑。”


    “长夜安隐,多有饶益。是为何意?”


    “善哉。此句意为若听闻佛法,便可在长夜中无所畏惧,身心安隐,得到无穷益处。”


    “这样啊……”赵如意余光横过他,像是无心,又似有意:“那圣僧平日念了那么多经,学了那么多佛,昨夜为何彻夜未眠?可是,有何畏惧之事?”


    伽莲合眼默念“阿弥陀佛”,只道:“佛法无边。贫僧不过刚窥得其中奥妙,不免如明镜惹尘埃,自然需得时时拂之。”


    “可是,”长公主轻笑一声,“圣僧,究竟是明镜惹尘埃,亦或是明镜亦非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说不惊讶是骗人的。伽莲怔然片刻,目光陡然变得复杂,只叹道:“殿下早已窥得入门之法,又何需贫僧作引路人?”


    赵如意款款起身,走至他座前,却是蹲下来,微抬下颌仰望他:“哪来的入门之法?本殿不过是班门弄斧。因为你,本殿才看那么多经书。”


    对上这双灵动的美眸,伽莲坦然说道:“殿下有慧根,若学法入道,定有大成。”


    他说的是实话。方才赵如意那一问,足可证她聪慧过人。


    “若本殿学法入道,伽莲愿意一辈子留在公主府吗?”


    “殿下。”


    圣僧眉头轻蹙。


    当日,他们之间说的可不是这样。


    “好啦好啦,逗你的。”赵如意笑着站起身,抻了抻藕臂,居高临下俯视他:“本殿一言九鼎,绝不骗你。”


    她指的是,最晚也就一年,伽莲就可离府,不再欠她什么。


    其实,伽莲也愿意相信赵如意。


    她任性,但本性不坏。


    只是,长公主回到长塌,又叹声道:“一年,就这么过了两天了。”


    伽莲抬眼看她。


    美人直勾勾回望,“一想到你离开这里的时间,又近了两天,本殿挺难过的。”


    魑魅魍魉!迷惑众生!


    伽莲默念“阿弥陀佛”,依旧维持着平稳的声:“殿下,人生聚散有因有果,不得强求。”


    “唉……”赵如意长长叹了一声:“你说的对。本殿确实不能强求,不过伽莲,倘若……本殿腹中怀了你的骨肉,这算不算咱们有了果?”


    这回,饶是八风不动、稳若泰山的圣僧也睁大眼,流露出与他年纪相符的怔然与错愕。


    赵如意的手,正搭在她的腹部。


    难不成,那夜她竟是珠胎暗结……


    伽莲陷入一片深不可见底的恍惚中。一声娇笑,让他回过神来。


    “骗你的。”赵如意掩唇,满面狡黠,活像个孩子般,“这才几天,哪来的骨肉?”


    人从恍惚中被拉上来,视线却粘在她平坦,足可以称窈窕如水蛇的腰腹,“那……何时才能知道?”


    这一问,倒把赵如意给问懵了。


    不过,她眨了眨眼,反问:“怎么,你真希望本殿怀上你的骨肉?”


    “不。”


    她从伽莲眼中看到前所未有的凝重。


    “殿下,贫僧此生已入佛门。倘若因贫僧之过,致命无辜稚子来这世间,贫僧万死不得其咎。”


    他是认真的。


    忽然间没人玩笑的心思,赵如意往后倚,一派的慵懒闲散,“放心吧,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她给了圣僧定心丸。


    “那日本殿服用过避子汤。”


    眼前的佛忽然变明朗,顷刻间经历大起大落,饶是圣僧,按俗家说法,还未到及冠之年。


    伽莲暗暗松了口气,“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夜的讲经到此作罢。


    白衣圣僧走后,赵如意摸着下颌,忽然有些后悔了。


    方才,为什么要说实话呢?先瞒着他避子汤的事,让他紧张紧张也好。


    这夜,圣僧房中很快熄了烛火。


    翌日,伽释提着吃食来找师兄。


    这次进公主府,小和尚过得忒乐。成天不用干活,跟着府里那些小太监侍女玩在一块,这会儿后厨的娘子给了他一碟红枣山药糕。


    有好东西自然想着好师兄。


    伽释将东西摆在桌上,一眼就看见对方眼下浅浅的,几乎不可见的痕迹。


    “咦,师兄,你昨夜没睡好吗?”


    伽莲摇头,“无妨,这红枣山药糕做法独特,倒与平时那些不同。”


    小和尚心思单纯,瞬间就带入新话题,不再好奇甚少精神不振的师兄,反倒来了精神:“您也觉得好吃对不对?后厨的林大娘说,这是在里头加了蜂蜜。”


    这年头,蜂蜜寻常人家可吃不起,也就公主府才有这么奢侈的吃法。


    伽释嚼着比往常更加甘甜的糕点,八卦起刚听到的小道消息:“听说这红枣山药糕是殿下特地吩咐厨房做的,说是有客人来,您猜是谁?”


    他的师兄但笑不语。


    “是那位赵无眠公子!”


    伽释又伸手拿了一块,没发现听者目光微凝,继续说道:“没想到吧?那位赵公子还来这儿,不仅他,我听小红说,这些日子,那位大理寺的薛大人也偶尔有来。”


    “师兄,他们来的话,殿下应该也不会缠着您了。”伽释由衷替他高兴。


    道理浅显易懂。赵如意若还见着那些男子,说不定已与他们旧情复燃。


    好事呀!


    嘴巴塞得满满当当,他眼巴巴望向师兄,明晃晃讨着一句称赏。


    他的师兄微扬嘴角,没说什么。


    窗外夏花灼灼,伽莲望着那开得如火如荼的萱草,脑海中又闪过那些静卧在盆中的睡莲,以及夹杂在夜风里,淡雅不可闻的幽香。


    欲望如嫩芽,刚想冲破厚厚的土壤,忽然又被人重重踩了一脚,偃旗息鼓。


    按捺下这股冲动的,是伽莲心中的佛。


    但那道声音仍在心底最幽暗的地方发出质问:


    为什么?


    既然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为何还要招惹那些人?


    太丑陋了。


    妄念!妄念!


    他本该六根清静,岂可生这些妄念?


    窗外的萱草随风摇曳,像在附和,又像在嘲讽。


    * * * *


    晌午过后,天灰蒙蒙的,乌云团团压在上头,整个神都了成了蒸笼般,闷热得令人烦躁。


    进府这两日,若非赵如意召唤,伽莲都在房中打坐做功课。


    给他这房间明显经过考虑,从他的位置望出去,恰好就是长公主寝室的门窗。若她出门,必定要从他眼前走过。


    要是有其他外来人员,也得从他门前经过,好比早上那位紫衣公子——赵无眠。


    这会儿,圣僧独坐在房中。蒸笼似的温度,他却闭眼诵经,头上连一丝薄汗也不曾出。


    真正做到心静自然凉。


    可凉也只有一会儿。没过多久,屋外忽然一阵动静,尔后便有人匆匆拍响他的门。


    “圣僧,皇上驾到,请出来接驾。”


    皇上?


    伽莲推开房门时,恰好众人拥着那位至高无上的主行经庭院。


    皇帝的目光往这边瞥来,伽莲不紧不慢行礼,对方旋即收回视线,大步直进赵如意的寝室。


    皇上来找长公主的。


    而且,来者似乎……不善,因为斛昌罗舒退亲的事?


    不知不觉,伽莲皱起眉。


    一柱香后,阿桔匆匆赶来,压低声音道:“圣僧,殿下说了,待会一切罪责皆由她承担,您尽管将自己摘干净就行。”


    不等他反应过来,另有天子随侍便来传话:“皇上请圣僧晋见。”


    皇帝应该是来兴师问罪了。


    太监侍女都被赶至室外,跪了一地。伽莲走进屋内时,皇帝与长公主彼此各立于一端,空气中沉淀着比外头还要阴郁的气息。


    “贫僧参见皇上、殿下。”


    赵墨今日一身黑色常服,向来儒雅温润的皇帝,看见他时,只是踱步走至他面前,垂眸俯视他。


    这是伽莲第一次感受到天子的怒意。


    “圣僧,你与瞿越国太子交好,数日前,他来向朕请旨取消与长公主的婚事,你可知为何?”


    “知道。”伽莲跪在地上。


    赵墨眼底掠过阴翳,“说下去。”


    说?


    他不可能骗人。可若实话实说,此事悠关赵如意清白……


    他望向那抹绯红身影。后者扶了扶发髻,却无所畏惧开口道:“方才不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本殿与圣僧有了肌肤之亲,斛昌罗舒亲眼所见,知难而退……”


    “你闭嘴。”赵墨罕见地喝住自己的姐姐,转而俯视伽莲:“圣僧,朕想听你说。”


    言下之意,他并不相信赵如意的片面之辞。


    “事实,确是如殿下所说。”


    出家人从不打诳语。


    “荒唐!”压攒的情绪在这刹那如外头的天,恰好电光闪过,炸了一声惊雷,照亮了天子盛怒的面孔。


    “伽莲,你是出家人!还是圣僧!出家人不近女色,这样的清规戒条你都念到哪去了?”


    “还是说,你们达摩寺就是藏污纳垢之地?”


    瓢泼的雨终于从乌云倾泄而出,瞬间将天与连接,噼里啪啦,摧枯拉朽,像是要将一切都淹没。


    屋内灯笼随风乱摆,可屋外跪一地的人,却无人敢僭越进来关好门窗,只好任由雨水泼洒进来。


    伽莲仰头与皇帝对视。


    对方所骂的,他已经责问过自己无数次。


    “皇上,一切乃贫僧之错。所有罪责,贫僧愿一力承担。”


    “别听他的。”赵如意看不下去的,她快步走至伽莲身前,与赵墨对峙,俨然是将身后男人护在羽翼之下。


    “你有气冲我来,别扯上他。他是无辜的。”


    “达摩寺乃本朝国寺,他乃举世公认的圣僧,如今他犯了戒律,还、还玷污你的清白——”


    “行了,此事我与他甘心情愿,你不用一副要替我出头的样子。若你要罚他,我自与他一同承担。”


    “赵如意!”


    “殿下!”


    见赵如意铁了心护住伽莲,赵墨气极反笑,“好啊,你们倒是有难同当。行,伽莲。”


    皇帝的手一指,指向瓢泼暴雨的庭院:“你到外面,给朕跪着。”


    “是。”


    伽莲面色平静,从容起身向着风雨走去。


    赵如意见状,拔腿就要跟去,却被赵墨从后扯住手。


    “放手,你简直蛮不讲理。”


    “是谁不讲理?他竟敢犯下这样的错,朕就是赐死他日后天下也无人敢说朕半句不是!”


    赵如意:“……”


    暴雨倾盆。侍女太监们好歹跪在回廊里,而白衣圣僧徐步走进雨中,尔后撩开下摆,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坦然跪下。


    这场雨像是在替皇帝发泄怨气,雨水打在身上,激起刺痛的同时,还带来森森寒意。


    伽莲直挺挺跪着,半垂眼帘。雨顷刻打湿他浑身衣裳,也落进他的心里。


    他不怨皇帝。甚至,还隐隐有种半是解脱的舒畅。


    他欠赵如意的,赵如意不在乎。皇帝罚他,这场雨,像是他向赵如意赎罪。


    尽管他知道,这样做其实于事无补。


    阿弥陀佛。


    是他误人误己,咎由自取。


    合上眼,从来四大皆空的圣僧任由自己沉浸在这场惩戒中……


    他的身,连心都在泡在雨里,每滴血都混着雨水,凉入骨髓。只是,忽然顶上的雨停了。


    伽莲恍然抬眸,一方油纸伞遮在上方,为他挡了所有的风雨。


    萤白的手握住伞柄,美眸往下看他:“傻不傻?不是让阿桔跟你说了,把罪都往本殿身上推?”


    他摇了摇头。


    他岂会做如此失德败作之事?


    美人满面写着“受不了”三个字,又道:“那先起来,他那边,本殿自会替你担着。”


    他再次摇了摇头。


    这是他心甘情愿受罚。


    “你——”她握紧伞柄,俨然也被他气到了。


    “殿下,您请回吧。”


    话音刚落,头上又迎来雨水。然而出乎意料,那柄油纸伞被甩至一边。


    薄衫红裙的长公主竟弯下身,与他齐齐跪在一起。


    “都说了,本殿一言九鼎。他要罚你,本殿与你一起受罚。”


    “殿下!”


    暴雨并没有怜香惜玉,高贵娇艳的红也被豆大的雨打得零落。伽莲劝她无用,可前方已有人大步走来。


    太监撑着伞,无奈雨势太大,皇帝的长靴仍被打湿。自己的皇姐宁愿与罪人一同受罚,他寒着脸,不愿示弱,只重重哼了声,却大步流星从他们面前走去。


    皇帝摆驾起行。


    他带来的太监侍卫匆匆赶上去。


    雨还在继续,可惩罚者走了,阿桔阿栗赶紧拿出伞来冲至雨中。


    “殿下,快,别再淋了。”


    “圣僧,您也起来吧。”


    湿淋淋的眸横过同样湿淋淋的他,女人站在伞中,撇着嘴角,“下次,别再这么傻了。”


    可话里,却没有半丝埋怨。


    这场暴雨下得极久,等到歇下来时,皇后才收到消息,赶至宣明宫。


    “皇上,听说您在公主府里罚了圣僧,这是怎么回事?”


    一进门,司徒妙仪摆手示意宫女退下,自己亲身为夫君系上腰带。


    “谁又跟你嚼舌根?”赵墨回宫不过沐浴更衣的时间,司徒妙仪已经知道了公主府的事。


    整理衣摆的手顿住,女人露出温婉的笑:“今个儿本想请皇上来宫里用膳,便派了琳儿过来。她见您出门,便在宣明宫外等到您回,又问了您身边的小德子,才匆匆来告诉臣妾。”


    司徒妙仪生来一副恬静柔顺模样,更是举朝公认的贤惠女子,说话总是柔声细语,跟赵如意俨然成了极端。


    “皇上,圣僧犯了何错?怎惹得您如此生气?”


    赵墨垂眸,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末了,才淡淡说一句:“前些日子他自己说好要离开公主府的,如今又住了进去,如此反复,朕也不能由得他。”


    前阵子皇帝出面让伽莲回达摩寺的事皇后自然知道。


    “原来如此。”司徒妙仪露出无奈的笑:“皇上,长公主到底小孩心性,圣僧宽厚,您又何必与他们较真?再者说了,倘若圣僧真的被长公主打动——”


    “够了。”赵墨伸手拂开妻子。


    司徒妙仪错愕之际,对上那双罕见的、深沉得叫她心中猛颤的眸,霎时不知所措。


    “朕还有事,晚膳皇后自个儿用吧。”


    “……是,臣妾告退。”


    贤惠的皇后自然谨遵圣命,主动离开宣明宫,不打扰皇帝忙国事。


    凤驾行经御花园,园中并未如世人所料,四季皆是姹紫嫣红。如今盛夏,园里头摆着成片已然凋落,只余绿枝的牡丹。四月时,这儿牡丹争先恐后怒放,倒像是天上仙境。过了花季,便是零落不成景了。


    可这是赵墨的命令。


    起先,太上皇为博乔皇后欢心,在园中栽种了大量奇珍牡丹。再后来,虽然太上皇与乔皇后不在宫中,可赵墨依旧让人别去动这些牡丹。


    然而司徒妙仪知道,不是赵墨心细如尘,而是赵如意霸道。她最爱的母后所喜欢的,谁也不能动。就算打理后宫的,是她司徒妙仪,是一国之母也一样。


    回到寝宫,她想知道的已经有人为她打听到了——


    瞿越国太子斛昌罗舒退亲的真相。


    “没想到,长公主竟然用这种办法,让瞿越太子知难而退。”心腹琳儿感叹。


    当日圣旨一下,赵如意来宫里闹,谁都知道她不愿意嫁。


    司徒妙仪双手攥紧丝帕,眼前忽地又浮现方才自己丈夫冷漠的样子。


    究竟……他气的是斛昌罗舒悔婚,还是赵如意与伽莲有了肌肤之亲?


    * * * *


    长公主病了。


    昨天赵如意威风凛凛,非要陪着伽莲下跪淋雨。结果一觉起来,却爬不起床了。


    赵如意发起热,不过幸好不是高热,阿桔赶忙召来太医,诊脉开方,又让人煎了药。


    庭院中侍女太医步伐匆匆,伽莲自然看见。得知赵如意生病,他愈发愧疚。


    人一觉得有愧,自然容易让人拿捏。


    “本殿头好晕,你喂本殿喝药吧。”病撅撅的长公主白着一张脸,理所当然地提出要求。


    “殿下,岂可这样……”


    伽莲话还没说完,才发现左右服侍赵如意的人不知何时,竟已都离了屋。


    偌大的寝室,只有他与她。


    “太医说了,本殿要是不定时服药,很容易就高热烧成傻子。”说罢,病人还适时地猛咳了几下。


    伽莲无奈,唯有端起药碗与勺子,轻轻将药喂进赵如意嘴里。


    庭前萱草随风摇曳,难得的清风吹得它也生出倦意来。赵如意坐在床头,乖乖张嘴等着对方,那目光柔得仿佛喂进来的不是药,而是蜜糖。


    伽莲目光只盯着碗里褐色液体,偶有抬眸,却被那道炽热如水的视线灼伤,不得不望向窗外。


    但那摇曳的萱草频频朝他点头,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一碗药,在病人拖磨慢咽之下,足足喂了一柱香才见底。


    喝完药后,赵如意又努了努嘴,示意桌上食盒:“那个,糖。”


    伽莲依言从食盒中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糖霜。他虽不好此物,可也知自己两指间捻着的这颗,足足够普通百姓数日吃喝花费。


    将糖霜递到赵如意面前,没料想,对方直接倾着身,张口就咬住他手里的糖。


    向来稳若泰山的圣僧忽然缩回手,俊美的面孔难得浮现微红。


    食指还残存着温热粘稠的感觉。


    “好甜。”长公主含着糖,眼中爱意如屋外骄阳,热得烫人。


    暗暗摩挲着食指,圣僧正欲说点什么,好歹劝戒长公主不应如此忘乎礼节。忽然间,门外又有人来报,说瞿越国太子殿下来了。而且,点明了有要事相询。


    赵如意本想着不见,可侍女又说,瞿越太子说此事关乎长公主人生大事。


    最终,赵如意还是让人进来。


    伽莲与斛昌罗舒本视对方为擎友,经历风荷小筑一夜后,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斛昌罗舒。


    多日未见,斛昌罗舒俨然憔悴了许久。他被人引着进来,见到伽莲也在此,神色陡然变得复杂,却也不愿再看他。只是请长公主摒退左右,他有要事相商。


    伽莲合掌行佛礼,不等赵如意开口,自行退出房外。


    屋内摆着冰盆,凉爽无比。他退至回廊上,风卷着烈日的温度,迎面而来都像燃着一团火似的。可他就静立在红柱旁,难得的,目光停留在庭中绿榕,正有知了一声声叫着。


    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树里的知了叫了一遍又一遍,还有热风拂过地面的声音。


    萱草花在摇曳。


    蜻蜓掠过枝头又飞走。


    终于,那合上的门又由内打开。


    斛昌罗舒缓步由里面走出,二人隔着蒸腾的空气遥望。伽莲合手双十,朝他行礼。


    忽然间,这位挚友大步向他走来。这是那夜过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伽莲心中愧意,正要开口,对方却抢先道:“不必说了,公主殿下已从头到尾告诉我,你不是故意的。”


    “殿下,无论因谁而起,可终究是贫僧犯下的错。”伽莲愧对他。


    “其实,我并不是你们大周这些迂腐的男人。”斛昌罗舒看着他,又回头望了那座华丽的寝室,“在我们瞿越,就算娶嫁过人的女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日,他确实因为乍见伽莲与赵如意在床上而气急攻心,跑去跟皇帝要求取消婚事。


    一个是他至交好友,另一个是他心仪的女子,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他撞见二人衣衫不整、耳鬓厮磨的画面,哪个男人不会发疯?


    可后面,他也后悔了。


    “皇上昨天召见我,说给我机会,让我想清楚,所以我今天来找公主殿下。”


    是要重新商议婚事吗?


    也对,如果斛昌罗舒知道事情真相,能够谅解他们那场意外,那么皇帝没收回圣命,他依旧可以娶赵如意……


    伽莲这时还未发现,他想的都是赵如意会不会嫁给斛昌罗舒。


    “我问公主殿下,如果我当那夜的事是一场意外,她还愿意当我的太子妃吗?”


    果然。


    “可刚刚公主殿下说,她不愿意。”


    伽莲瞳孔微缩。


    “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斛昌罗舒的声音弥漫着浓浓的感伤,“我跟她说了,皇上已经下旨,若我请旨收回成命。他日公主殿下的名声必定受损,说不定,会影响到她日后的婚嫁。”


    伽莲抿紧嘴角。


    他知道斛昌罗舒说的没错。达摩寺是国寺,他从小生长在寺里,关于皇室的故事听得不算少。与异国联姻这样的事倘若取消,往后,赵如意免不了要沦为笑柄,被世人于背后指点。


    就算她再尊贵,发生这样的事,日后也会被史官记入……


    “公主殿下也说不在意。伽莲,”斛昌罗舒郑重叫着他的名,一字一句,像是忍着剜心的痛,


    “她说,她喜欢你,喜欢到……就算将来嫁不出去也无所谓。”


    因为喜欢,所以可以献出她的一切。


    因为喜欢,所以愿意为她赌上她的前程。


    伽莲第一次觉得,言语能像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 * * *


    瞿越国太子与大周长公主的婚事取消了。


    这赐婚的圣旨来得突然,取消婚事的旨意降得更加突然。朝野内外议论纷纷,皇帝另赐了宗室贵女给斛昌罗舒,后者则已启程回瞿越。


    所以,处于风暴中心的只有赵如意。但公主府大门一关,任凭外头流言蜚语肆虐,这位主只当半句都没听到。


    常言道,恶言一句六月寒。


    外头那些话,主子不想听、不愿听,底下的人却是要出门的,自然听了个遍。


    “您不知道,外面说得有多难听。什么公主殿下对瞿越太子多番辱骂,又聚着众多男子行、行那苟且之事,瞿越太子才不想娶她……”


    伽释大清早来到伽莲房内,这些话都是他从府里小厮们嘴里听到的,一句赛着一句难听。


    赵如意虽娇纵任性,却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不堪。况且,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些天公主府吃好喝好,伽释俨然对赵如意大大改观——


    长公主殿下除了喜欢恃美行凶,哦,还只对他们伽莲师兄,此处,也就脾气不好惹了些,没其他不好的。


    “还有,居然还有人说是公主殿下故意设计毁亲,为的就是不远嫁番邦,好在大周要谋夺皇位!”


    当真离谱至极。


    足可见外人为了诽谤赵如意,什么胡话编排得出来。


    伽莲眉头轻拢。他知道斛昌罗舒退亲后,赵如意肯定会为人诟病,可没想到话能传到这么难听……


    长久下去,她日后婚嫁该怎么办?


    就几步路远,伽莲难得主动来找赵如意。服了药,已经退了热的长公主正趴在长塌上逗猫儿。


    见到稀客,她当即扔了手里的毛棒子,招手示意他坐下,“来,尝尝。”


    手从身边小几盘中抓了东西,一下朝伽莲扔去,后者猝不及防接过,竟是一颗糖。


    “这叫‘软桃糖’,里头加了核桃仁儿,你试试好不好吃?”


    伽莲本想说他不喜甜物,然而女人双目亮晶晶看他,明显等着他说上一声“好”。


    手自己有了意识,就将糖送进嘴里。


    细滑软绵,咬破那层甜甜软糖,里头核桃仁甘酥香脆,又甜又香,席卷整个味蕾。


    “嗯?”她催了声。


    伽莲自己也没察觉,习惯勾起的唇多了分无可奈何——无可奈何的宠溺。


    “好吃。”


    赵如意笑意更深,“待会本殿让人包了送到你房中,这是西南那边今年新出的,神都别处都还没有呢。”


    长公主眉眼间得意满满,像把珍藏许久的宝藏拿出来分享。


    伽莲忽然不忍拂她的意,合掌念了句:“那……贫僧就却之不恭了。”


    从窗户吹进来的夏日微风,隐隐飘散着甜甜的味道。


    原本压在心头的忧虑不知不觉难以问出口,待回到自己房中,伽莲合掌叹道“善哉善哉”,感慨赵如意的豁达,又感慨自己亦如俗人般,平添生了众多烦恼。


    ……


    病好后,长公主又开始坐不住,闹着要出门了。这回,伽莲无论如何都拦下她。


    近日外头并不太平。苇绡教愈发猖狂,上回朝廷清查了一个前朝叛党,皇帝亲自下旨午门斩首,以昭告天下。结果行刑当日大批苇绡教教众持刀劫法场,朝廷不仅死伤大半,连那名叛党也被救走。


    自赵如意在达摩寺被挟持,苇绡教忽然浮出水面后,数月间,这个蛰伏多年的前朝教派像是破土而出,大有要推翻大周的趋势。全国东西南北各地分坛频频动作,闹得人心惶惶。


    大周立国不到三十载,前朝李氏虽然不仁,可民间依旧有不少迂腐人士,还在暗暗支持苇绡教,做着那光复端朝的白日梦。


    此时赵如意出门,简直是送羊入虎口。在这件事,伽莲难得执拗,赵如意拗他不过,真的就窝在府里。


    恰适七月初七,乞巧将至。


    自出宫住进公主府,乞巧节这玩意赵如意就不甚在意。往年在宫里,乔皇后在时,她还被按着学做女红。如今上头没人管着,这节有也跟没有似的。


    倒是府中侍女们颇为热衷。


    离乞巧还有数日,府里的女孩们早早准备起来。赵如意闲来无事,就见回廊底下,三三两两聚着,拿着针线正在做绣活。


    大抵真的闲出病了。赵如意随手招来阿桔,让她也寻些针线丝罗来。


    这日,伽莲走出庭院,长公主的寝室没有关门关窗,一眼便能见着绯红身影坐在贵妃椅里,手中正拿着针线。


    娇艳美人盯得仔细,那一针下去,却是叫出声来,然后就是放下手里的东西,手指放进嘴里吮着。


    伽莲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不断弯起。


    乞巧这样的节日,跟男人什么关系,跟出了家的男人更加没关系。


    七月初七当天夜里,庭院中摆起台子,放上供奉七姐的祭品,除了新鲜瓜果,还有女孩们的绣品。


    伽释打小就在达摩寺长大,哪见过这阵仗?他巴巴跟在要好的小厮,也跟着帮姑娘们搬桌子拿凳子,忙得不亦乐乎。


    他的师兄盘腿在房中打坐,默念诵经,窗外女孩们的欢声笑语俨然隔着千山万水。


    女孩的节日,也没人去叨扰圣僧。外头闹了一晚上,笑声渐渐散了。等到祭台撤下去,各人也各归各位,又恢复了安静。


    这时,却有人敲响了圣僧的房门。


    “开门,是本殿。”


    赵如意?


    伽莲开了门,就见对方大摇大摆走进来,环顾四周,然后大咧咧坐在桌前。


    “殿下,夜已深,还有什么要事吗?”


    赵如意答非所问,“倒杯茶来吧。今晚她们闹得厉害,本殿口渴了。”


    方才,他也听见了,那些笑声中不乏赵如意的。


    伽莲给她倒了茶。长公主喝完茶,忽然又问上回给他的软桃糖在哪,他指了指旁边的柜子。


    “快,拿出来。”


    不知她是何意,可糖是她送的,伽莲拿了出来。


    赵如意将糖夺过来,又问他:“本殿现在有一件事,要你帮忙,你帮或不帮?”


    长公主向来不按理出牌。伽莲不知不觉,已经习惯她如此跳脱的思维行径,但也不心谨慎,不能随意便答应陷入圈套。


    “若是违背良心或者佛门清规之事,恕贫僧无能为力。”


    “行了,不逼你违反你们那些阿弥陀佛。”她伸手拉过伽莲,带他至门外,指着屋顶:“带本殿上去。”


    ……上屋顶?


    对于天下第一的伽莲而言,捎个人上屋顶并非难事。


    今日白天艳阳高照,到了夜里,万里晴空,繁星如打翻的珍珠,遍洒在穹顶。


    赵如意拉着伽莲坐在绿色琉璃瓦,执拗不让后者走。


    “你要是走了,万一本殿掉下去摔死,当了冤死鬼就一辈子缠着你。”


    “……殿下,莫要妄言。”


    伽莲无奈,只好陪着她。


    夜风习习,平心而论,这夏夜坐在屋顶看星星,景致极美,确实是人生一大畅事。


    伽莲不经意瞥向隔壁,就见赵如意双手托腮,没有往日的凌厉,像极了公主府里那些个单纯的小姑娘。


    “伽莲,你说哪两颗是牛郎与织女星?”


    七月七,天上牛郎织女两相遇。


    可惜的是,此处与她同坐的,不是多情公子哥,而是空门圣僧。伽莲摇了摇头,坦然道:“贫僧不知。”


    无趣。


    赵如意横了他一眼,但也不恼,反而从刚才那包软桃糖里摸出一颗,先是放进自己嘴里,又摸出一颗,捻至伽莲嘴前。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伽莲生怕她要直接喂他,索性自己接过,吃了进去。


    乍一看,赵如意眼底果真生出几分失望。


    这一刻,伽莲又隐隐有种得意。


    二人嚼着糖,赵如意又望向星空,“你不知道,那本殿指给你看。喏,就是这颗……哦,还有和那颗。”


    牛郎织女的故事,大抵八岁孩童都知道。圣僧是个聪明人,眼下只是静静不出声。这样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并不适合他与她谈论。


    “小时候,我一直分不清,后面也是有人教我认,认了好久才认清楚的。”赵如意絮絮叨叨说着旧事。从乔皇后教她绣花,到太上皇嫌弃她的手艺,又到了偷吃糖被打屁股,都是些旧时趣事。


    伽莲却敏锐地注意到,她并没有说是谁教她认清这两颗星星。


    不过,又关他何事呢?


    等到赵如意说累了,兜里的糖也没剩几颗。她索性将袋子塞至伽莲怀里,意思再明显不过,长公主吃够了。


    “殿下,夜已深,还是回去罢。”


    圣僧的声音比这夜色还要温柔。


    赵如意托着腮,将目光由天上两颗靠在一起的星,转投到眼前俊美柔和的僧人。她突然说道:“伸出手来。”


    “?”


    “快点。”


    伽莲听话伸出手,赵如意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放在他手中,又强行按住他的手,五指并拢。


    “这是……”


    “别问,本殿送给你的。现在不许看,也不许不要,不然本殿就坐在这里不下去了。”


    “……”


    她总是有千百种理由威胁他。


    伽莲将人带下去。临走前,赵如意欲言又止,那脸上写满他看不懂的神情,说话时仍如同往日般盛气凌人。


    “反正,那东西你也不许扔!”


    说完,她大步流星回了自己屋,还重重合上门。


    伽莲怔然望着那扇紧闭的朱门。


    所以,究竟是什么东西?


    伽莲回到房中,特地燃起烛火,才从袖中拿出赵如意送给他的物什——


    白色丝罗制成的小荷包,而那上面,竟是歪歪斜斜地绣了一朵莲花。


    昏黄的火花,隐隐像染红了圣僧俊美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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