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冬天,诊所的病人才开始变少。
绘梨闲下来,看着外面的薄雪,才终于体会到了时间的变化。
小志保应该出生有几个月了吧?
她核算着最近的支出,想着闲事,走了神,再回神没找到计算器,小降谷一直站在她旁边,见她低头找东西,立即把计算器递到了她的手里。
“谢谢。”
放了寒假,病人也变少了,来帮忙的同学和小学生们都去做了自己的事情,只有降谷零和诸伏景光还是像之前那样每天都会过来。
她忙起来不太有时间和他们交流,就连自己的成人礼也是匆匆过去的,吃过蛋糕,久违地回了一躺家,打开行李箱,从一堆首饰里找出一个公主王冠,戴在脑袋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久很久。
我长大了,你们会看得见吗?
她已经不是那个会对着蛋糕上的蜡烛虔诚许愿的小孩子了,从很久以前开始,也不再向上帝祈祷。
偶尔路过教堂,听着里面唱诗班孩子的稚嫩纯真的童声,她也会想起自己的小时候,穿着洁白的小公主裙,抱着洋娃娃,被父亲牵着双手,走进教堂,双手合十,感谢上帝对家族的恩赐。
那时候盘桓在教堂尖顶屋檐上的鸽子,如今飞往何处去了呢?
闭上眼,仿佛那群白鸽还栖息在自己心里。
报纸上依旧全都是坏新闻,自尽的人越来越多,整个冬天都显得冷暗、潮湿,东京远处的郊区,熊熊烈火燃了起来。
宫野厚司和妻子一起坐在实验室里,看着大火将他们的成果焚烧殆尽,将那些重要的文件和资料一点点吞没,然后火舌蔓延,再燎烧自己。
做任何事情都需要付出代价。
这样的代价,不应该由别人替他们承担。
教堂的祷告声停下了。
唱诗班的孩子们追着彼此奔跑,风车在孩子们手上转动,远处火星吞没天空,他们停下脚步惊讶地看,听见轰鸣的爆炸声。
天上下起雨。
银发男人快步从车上走下来,身后伏特加着急追上来给他打伞,他脸色阴沉,踩进实验室,看见一片被灼烧以后留下的灰烬,和许多焦炭一样的残留物。
“下雨了。”
诊所后面的小花园,小降谷零和诸伏景光正在遛狗狗,雨水毫无预兆地滴落下来,他们看了看彼此肩膀上的小雨点,又看看地上的金毛狗,不约而同地脱下外衣,扯住衣物的四角给狗狗挡雨。
雨砸在羽绒服上,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他们把狗狗送回家,医生正在送病人出去,弯着腰,无偿送了病人一把雨伞。
听见动静,她回过头,看见他们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又看了看没淋到雨的狗狗,眼睛弯起来,好漂亮好漂亮。
这是他们第一次进医生的家。
她带他们上楼,走进房间,然后找出干净的毛巾和自己的衣服,让他们快点去洗热水澡,说这个天气感冒不太容易好
。
他们听话地钻进浴室,这个时候差不多是朦胧的觉醒期,他们红着脸,哪里都不敢看,低着头闭上眼,匆匆用热水冲洗了自己,然后套上医生姐姐的衣服,背对着对方,悄悄扯起衣领嗅了一下。
“胆大包天的老鼠们。”
电话那头,男人的语气里满是怒意:“g,你对他们太过宽容,这可不像是你。”
琴酒穿着湿透的衣服,握紧电话,没说话。
“我能理解,毕竟你和他们有点私交。”
那边的男人语气低下来。
“你有什么补救的方法吗?”
琴酒抿起唇,思索了一会。
“说不定他们的孩子能够继承他们的天赋。”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让那两只小老鼠活下来?然后让她们继承父辈的研究?”
琴酒没说话。
那边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思索:“好吧,你说的有道理,研究的人死了,但是项目还在那里,我应该换一个更加听话的人来代替。”
琴酒垂下眸,湿漉漉的睫毛抖落两滴雨水,然后听见boss说:
“据我所知,这两只老鼠,有一个足够聪明的学生。”
他瞳孔紧缩,听见电话那边的男人笑了一声。
“把她带回来,g。”
“这一次,我不希望看见你再展露半点宽容。”
电话被挂断了。
琴酒从口袋里拿出烟,手指颤抖,点了两次,火机迟迟对不准烟头。
外面的雨声很大,好像听见了无数声枪响,子弹飞驰,一颗一颗穿透他的胸口。
诊所里很安静,只有一下一下按计算机的声音。
今年的支出很大,社会乱象丛生,药物的价格水涨船高,几乎快要变成昂贵的奢侈品,绘梨算着账,看着上面越来越多的数字,感觉眼皮跳得越来越厉害。
过去忙碌的时候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花了这么多钱。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庞大的数字,阿阵要怎么赚回来。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龟壳之中蜷缩起来,好像不伸手触碰这些危险的话题,这个世界就不会再起丝毫波澜。
眼皮一直跳,绘梨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感觉好像有什么糟糕的事情要发生了。
她索性放弃了算账,强迫自己不要再往下想。
两个小孩很快就洗好了澡,吹风机轰轰作响,他们轮流给自己吹头发,她坐在旁边,把室内的温度又调高了一点。
外面的雨声渐渐变小,小狗围着电视机团团转,两个小家伙也看着她。
绘梨笑了笑,打开电视,找到上次没来得及一起看完的电影,三个人靠着沙发背一起坐下来,分享同一包薯片。
影片接近尾声,主人公翻山越岭,披荆斩棘,最后攀上山顶,看见了漂亮的彩虹。
医生摸摸他们的脑袋,说今天没什么事情要做了,让他们早点回家。
雨停了,阳光出现,他们接过医生手里的伞,朝她挥挥手,说明天见。
“嗯!”
她眼睛弯起来,好漂亮。
诊所的沙发很柔软,送走两个小家伙,又送走两个病人,绘梨一整个埋进沙发里,抱着有阿阵味道的抱枕蹭来蹭去。
门忽然被推开,听见脚步声,少女抬眸看过来,看见他,露出惊喜又开心的表情,像是看见主人提前下班回来的小狗。
黑泽阵低头看着她,在她站起来,扑进自己怀里之前,开枪击中她脚边的地板。
她愣住,看着他,没说话。
“初次见面。”
他表情冷漠、不耐,像是在通知一个陌生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你的老师,宫野夫妇,在实验室火灾中不幸丧生。”
“作为他们得意的好学生,我们充满诚意地邀请您,继承他们的研究。”
他的语速刻意放得很慢,充满了压迫感。
少女低下头,睫毛快速颤抖起来,紧紧掐住自己的手指,没有说话,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拒绝。
“你最好别矫情!”
伏特加拿枪指着她,没什么耐心。
“你的老师已经死了,不听组织的话,结果就是死路一条!”
听见这样的话,她颤抖起来,抬眸盯着黑泽阵。
“你……”
她问:“是你杀的吗?”
“别忘了。”
他语气几乎没有起伏。
“你的老师们还有两个小女儿。”
绘梨一愣,深呼吸了几下,但是好像不太顺畅,感觉好想吐,从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于是她用手扶着沙发,干呕起来。
地板上出现小小一团的血花,她愣愣地看着自己吐出来的血,感到大脑眩晕,过了好一会,才慢吞吞站了起来。
瓶子里插着漂亮的野花,门口还摆着他们一起购买的小不倒翁,推开门,外面阳光很暖,下过雪的空气清澈,年轻瘦小的医生走出诊所,像是被太阳刺伤,脚步踉跄了一下,往地上栽去。
他下意识抬手搀扶她。
旁边的人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这个魔头竟然也会有绅士的一天。
少女眨了眨眼睛,睫毛颤抖,用力将他推开。
“别碰我……”
她失去支撑,跪倒在地上,像是摔得痛极了,发出小声的悲鸣,像是断了翅膀、濒死的鸟。
这只鸟撑着地面,慢吞吞、一点一点爬起来。
风吹起白大褂的一角,她抹掉眼泪,把双手插进口袋里,朝他们指的那辆车走去,脸颊上满是血和泪,但脊背挺得笔直。
“这妞真辣。”
手下咂了咂舌,忍不住小声感慨一句,然后就被一枪崩了脑袋。
琴酒看着他们,冷冷说道:“放尊重点。”
这才是大哥啊。
伏特加擦了擦额头的汗,摆摆手叫人赶紧收拾尸体。
——被女人拂了面子就随便杀个人出气,这才是他们熟悉的琴酒,刚刚那个会扶女人的琴酒简直绅士到叫他陌生。
她走到了车前,回头看着他,脸颊红红的,那是血。
十三年前,女孩抱着一个兔子形状的布娃娃,被教父牵着手走进来,懵懂而又好奇地看向他,然后被他吓了一跳,躲到了教父的身后。
他睡在她的床边,女孩一边怕他,一边又有点耐不住寂寞,从被子里偷偷看他。
对上他的视线,她又立即缩回了被子里,像是一只小乌龟。
现在,她的龟壳终于全部碎掉了。
乌龟被扯到阳光下暴晒,没有保护的肌肤一寸一寸往外渗出血液,但是她没有哭,也没有大吵大闹。
她只是看着他,用冷漠的、防备的、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黑泽阵知道她在发抖,知道她这时候或许没有半点力气,于是走过去,冷着脸,帮她拉开车门,然后粗暴地把她塞了进去。
听见一声呜咽,像是小动物骤然被主人惩罚,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委屈。
他闭上眼坐在前面,感觉胸口被撒了很多很多的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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