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寺人殷勤斟茶,鹤华接过茶,轻啜一口,笑眯眯开了口,“我知道阿父为何召我,是为我的终身大事。”
蒙毅心头一跳。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抬头看向主位上的帝王,帝王凤目敛了凌厉,眼底是难得的温和。
——很显然,帝王召皇太女并非政事,而为私事。
蒙毅静了一瞬。
“臣告退。”
短暂沉默半息,蒙毅拱手请辞。
嬴政掀了下眼皮。
蒙毅退出大殿。
鹤华回头瞧了眼蒙毅,男人速度极快,她转身回头的功夫,他便只剩一个背影,这里的行宫修得远不如章台殿巍峨威严,秀丽风光与关中大不相同,绿叶成林中,男人只剩一片衣角,湛蓝色穿梭在长林里,顷刻间消失不见。
——这不是在退出大殿,而是步伐极快的避嫌。
鹤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倒知道避嫌。”
“我还未说,他便已经走了,生怕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似的。”
“蒙毅素来如此,妥帖谨慎,从不叫人难做。”
嬴政抬头瞧了眼绿林,林子里已没了蒙毅的身影,帝王收回视线,声音里有些不易察觉的惋惜,“可惜,他大你太多。”
“若他与你年龄相仿,朕便不会左右为难。”
嬴政轻摇头,“王离性子跳脱,不够稳重,章邯心思太深,少了几分磊落光明,韩信更不必说,若他做了你的枕边人,只怕会将公卿大夫们气得罢朝还家。”
“此三人缺点如此明显,如何能做你的枕边人?”
嬴政微抬眉,目光落在鹤华脸上。
鹤华忍俊不禁,“说来奇怪,阿父看的是他们的缺点,我看到的却是他们的优点。”
“阿父觉得王离性子跳脱,不够稳重,我却觉得他直率坦诚,热烈张扬,是关中儿郎最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种人最容易相处,不必猜度他的心事,因为他的心思全部写在脸上,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能省下大把的推拉试探的时间,去与他策马同游,看戈壁黄沙,看阳春桃花。”
嬴政眉头微动。
王离的脾气的确算不得好。
显赫的家世以及他的偏爱让这位出身王家的少将军张扬跋扈,恣意暴烈,哪怕在与十一的相处中,王离的暴脾气也时常发作,俩人吵吵闹闹,关系远不如十一与蒙毅融洽。
比如说十一喜欢穿漂亮的小裙子,裙摆与披帛都要长长的,这种小裙裙瞧着好看,行动之间却颇为不便,王离又是风风火火的性子,俩人相处中总免不了踩到十一的裙摆。
“你,你又踩了我的裙子!”
小小的用力拽着自己的裙角,粉嘟嘟的小脸皱成了小包子。
“我不是故意的。”
裙角上面的脚连忙收回,往后退了几步,“十一,你能不能不要穿这样的裙子了?”
“你穿着这样的裙子,我都没办法带你去骑马了。”
小奶团子捡起被王离踩出黑脚印的裙角,嫌弃地用手拍了拍,“我不,我才不要你带我骑马,就要穿这种小裙裙。”
“咦,你不想去骑马了?”
小王离纳闷得很。
小奶团子下巴微抬,一脸骄傲,“想呀,我可以让蒙毅来教我。”
“蒙毅说了,我现在年龄太小,没办法骑马,等我年龄大一点,他便亲自来教我骑马。”
“蒙毅比你厉害多了,才不会让我从马上跌下来。”
“你就不一样了,你自己都会从马上跌下来呢,怎么来教我?”
“我那是在训马!训野马!”
小王离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下子炸了,“谁驯服野马的时候不会被马甩下来?”
“别看蒙毅这么厉害,他训野马他一样会被甩下来!”
“才不会!”
小奶团子一脸嫌弃,“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自己技术不到家,偏还去寻没被驯服的野马?蒙毅才不会做这种傻事,当然不会被野马摔下来了。”
小王离顷刻间涨红了脸,“你胡说!我马术好着呢!”
“不好不好就是不好。”
小奶团子拔高小奶音,“你连蒙毅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小时候的十一很乖,乖巧懂事,安静听话,别看年龄小,但心思比她的一众兄长姐姐们通透得多,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不用人来教,她自己便明白。
但这样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一旦遇到王离,孩童之间的胜负心便来了,礼仪忘了,体统也忘了,属于帝国公主的进退有度更是被她丢到八爪国,定要在言语之间压过王离一头才算好。
而那时的王离被他宠上天,连他最爱的幼子胡亥都不会随意对他甩脸子,在十一没有出生前,他从未受过这种抢白,而今十一出生了,奶声奶气会说话了,他天之骄子的人生便遇到了疾风骤雨,每次两人不欢而散,他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怀疑人生。
诚如他所言,王离的脾气的确算不得好,恣意暴烈的少将军是自幼在咸阳横着走的关中儿郎,从来只有别人瞧他脸色,鲜少有他看别人心情。
可当他遇到十一,那双长在头顶上的眼睛回到原本的位置,吵完架之后自己气得吃不下饭,但次日还是会别别扭扭去寻小十一,眼睛瞄一眼小十一,又飞快收回视线,声音硬邦邦,那双因看到十一灿烂笑脸而亮晶晶的眼睛却是软的。
“哼,我比你大几岁,我便不跟你一般见识了。”
小王离晃了晃自己手里提着的小点心,“喏,给你带的点心,吃完这些点心,以后就不许气我了。”
点心是会吃的,但该气还是会气。
在旁人面前乖巧懂事的小十一,最爱在王离面前使性子。
俩人一起荡秋千,小十一困了,荡着荡着便依着王离的肩膀打起瞌睡,意识迷迷糊糊的时候,还不忘换了个自己更加舒服的姿势,然后拽了拽王离的衣袖,小奶音软软糯糯,“我睡一会儿,你不许动哦,不许把我摔下去。”
“知道了,啰嗦。”
小王离打着哈欠,一脸不耐烦,随手拢了下十一身上的外衫。
但活泼好动的小儿郎到底没有再乱动,抬手把小糯米团子揽在怀里,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与小糯米团子一起进入梦乡。
处理完朝政的他从秋千架前路过,看俩小人互相偎依着,头抵着头在秋千架上睡得正香,女官侍从小心翼翼守在一旁,轻手轻脚将两人分开,抱他们回殿里睡觉。
俩人被抱开,小十一没甚反应,打着哈欠继续睡,小王离感觉到了,揉了揉眼,人尚未完全清醒,声音喃喃说着话,“我没动,你别发脾气。”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世代将门的小将军,帝王最宠爱的小公主,从家世到相貌无一不匹配,仿佛他们生来便该在一起。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嬴政眉头微动,凤目里的凌厉之气消散许多,“王离是个好孩子,值得你的喜欢。”
“是阿父与上将军教得好。”
鹤华笑眯眯道。
“王贲?”
嬴政轻嗤一笑,“王贲只会教他轻挑风流,一身纨绔习气。”
鹤华忍俊不禁,“上将军哪有这般不堪?”
“他以前荒唐得很,如今上了年龄,才敛了性子,是人人敬畏的上将军。”
嬴政道。
平时的嬴政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今日与鹤华话家常,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的话便多了起来,主动聊起王贲做过的荒唐事。
“王离的母亲与你母亲一样,是位亡国公主,燕国的公主,被王贲亲手灭掉的燕国。”
嬴政道,“只是这位公主与你阿娘不一样,有着公主名头,却无公主待遇,活得连宫里的侍女都不如。”
“王贲势如破竹攻入燕地,燕王慌不择路割地纳降,又听王贲血气方刚尚未娶妻,便听信近臣之言,送王姬于他,使美人计让他暂缓攻打燕国的脚步。”
“燕赵之地多美人,燕王在宗室里精挑细选,又将自己膝下的公主全部见了一遍,挑中了一位最为漂亮的公主送给王贲,希望这位公主能担起身为公主的责任,迷惑王贲,保存燕国。”
“哪怕无法迷惑王贲也无妨,只要他收了这位公主,朕就会对他的忠心产生怀疑,撤下他三军主将的将军官职,让危在旦夕的燕国多存活一日。”
“燕王大张旗鼓给王贲送美人,若换成其他将军,定然义正言辞拒绝,而后上书朕,言自己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莫说只是燕国美人,纵然燕王将王位拱手相送,自己也绝不动心。”
“可王贲与旁人不一样,王老将军的谨言慎行不曾学到半分,关中贵族的纨绔习气却学了十成十,听闻燕王要给他送美人,便美滋滋给朕上书一封,言燕赵之地多美人,言自己尚未娶妻,燕王送的美人他笑纳了,待班师回朝,再领着美人拜见朕。”
“奏折送到咸阳,把公卿大夫们气得仰倒,骂王贲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被美色迷了心,身为大秦冉冉升起的绝世将星,怎能娶一位亡国公主?”
“亡国公主可纳,却不可娶。”
“可为侍妾宠姬,不可为上将军的夫人。”
“但偏偏,王贲对那位公主一见钟情,非她不娶。”
嬴政啧了一声,眼底闪过一抹揶揄之色,“而那位燕国公主,更是一位妙人。”
“见了王贲,便迫不及待告诉他,自己所知道的燕备情况,还言燕王都割地求降了,她身为燕国公主还有什么公主该有的担子?”
“灭国之际把她推出来送死的国家,不配成为她的母国。”
“她这位燕国公主,在被燕王盛装打扮送给王贲之际,便已经不再是燕国公主,而是一个只想在乱世之中活下去的普通人。”
“好通透的一位公主。”
鹤华有些向往,“可惜她去得早,我无缘结识她。”
嬴政颔首,“自幼被磋磨长大的人,身子骨弱得很,生王离之际又落了病根,没几年便走了。”
“她去世的时候王贲领兵在外,朕亲自去送的她,她说自己等不到她的将军了,叫我跟王贲说声抱歉。”
嬴政轻轻一叹,“她半生颠沛流离,是被人随手捏死的蝼蚁,与被人利用到极致的棋子,唯有遇到王贲之后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可惜终究福薄,不能与王贲白头到老。”
“大王,我怕是等不到将军了。”
回光返照的女人美艳不可方物,薄薄的背靠在引枕上,轻声与他说着话,“我平生有三恨,一恨生于燕国王室,一恨遇将军太晚,三恨自己身体孱弱。”
“可天意如此,我也无法,只能偷一日是一日,偷两日,便算我的幸运事,是老天见我前半生太苦,便施舍给我一点甜,让我临死之际回顾往生,不至于半点留恋不曾有。”
“大王,我很知足,只是舍不得将军与离儿。”
“将军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易得罪小人,望您念在他对您一片忠心的面子上,多护他一护。”
简在帝心威威赫赫的上将军在她眼里是需要人保护的儿郎,而咸阳城有名的小霸王,在她心里更是小可怜,“离儿虽出身将门,金尊玉贵鲜花着锦,可父辈光芒太盛,对他来讲未必是好事。”
“陛下,离儿日后若是走左了路,忘您念在老将军与将军的面子上,多多劝诫他,莫让他下场凄凉,曝尸荒野。”
“放心。”
他沉默良久,缓缓吐出几个字,“孤会的。”
他一生不曾疑王贲,将王离看得比自己的子女还要重,尽管王离不及蒙毅沉稳,不及章邯文武双全,但在他心里,王离仍是十一枕边人的第一梯队。
他从燕国公主身上看到亡国公主的另一种可能。
若有一日大秦灭亡,他希望未来的大秦公主们放下一切,拥抱未来,如燕国公主一样洒脱通透,而不是把一切背在自己身上,为了虚无缥缈的事情荒度一生。
大秦能有今日的昌盛,他欣慰,可也心疼另一个十一。
他从未想过,他的女儿竟然比她母亲更刚烈决绝,血骨生花,重铸秦骨与血肉。
嬴政眼底有片刻的黯然。
但那只是短短一瞬,转息之间,他还是威加四海的始皇帝,他抬眉看向坐在自己下手方位置的鹤华,声音温和且笃定——
“皇太女不需要名义上的皇夫,也不需要做选择。”
帝王缓声道,“喜欢哪个便与哪个在一起,不喜欢了,便分开去寻下一个。”
“人生很短,但人生也可以很长。”
“在漫长岁月里,朕希望你永远不要作茧自缚,自寻烦恼。”
“这是朕对你感情之事的唯一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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