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暗涌◎
温鸾坐在廊下已经很久了, 自张小花走后,她便一直望着灰蒙蒙的天际发呆。
带着潮湿气息的风袭进院子,躁动不安打着一个又一个的旋儿, 吹乱了温鸾的碎发,搅乱了她的心。
“妹子!”谢天行晃晃荡荡拐进院门, “高晟被皇上骂了?”
温鸾点点头,脑子乱乱的, 不想继续高晟的话题,因问他,“今天不是要和张大人碰面么?你们谈得如何, 定下章程没有?”
谢天行重重叹了声,“甭提了,取消喽, 小张大人下落不明,张家老太太哭晕过去好几次, 张大人哪有心情坐下来谈招安?唉, 估计朝廷会重新安排个官儿谈,也不知要等几日才有消息。”
“小张大人不是在瓦剌么?发生了什么事?”温鸾很是吃惊。
谢天行也很意外,“具体我也不清楚,张小花不是来了?我以为你知道, 这不特地问你来着。”
温鸾一怔,张小花只告诉她, 高晟办差不力,疏忽了到瓦剌和金陵的动向,以致皇上大怒, 却没有详细说明其中缘由。
怎么还牵扯大周使臣团了?
对上温鸾疑惑担忧的眼神, 谢天行挠挠头道:“这些还是从张家下人口中打听出来的。唉, 本来打算七月初就回榆林的,这一耽搁,且等着吧。”
温鸾的心立刻提起来,“不会影响到招安吧?”
“应该不会,”谢天行道,“榆林那边有大半个月没打过仗了,大同总兵谭方显然得到了停战的密令。好事多磨,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再艰辛也值得。”
温鸾轻轻吁口气。
“那个高晟,圣眷无人能比的高晟,居然受到皇上的申斥!”谢天行啧啧称奇,“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我回来这一路,街头巷尾都炸了锅了。”
刚刚舒缓的眉头又开始紧锁,温鸾只觉胸口闷闷的,憋闷得她喘不上气。
乍听到这个消息,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不算,听张小花的意思,皇上极有可能会降罪于他,罚俸降职都是轻的,就怕皇上不再如从前一样信任他。
高晟最大的依仗就是皇上的信任,一旦失去皇上的支持……
“你在担心他?”谢天行冷不丁问。
温鸾一怔,下意识否认:“才没有,高晟倒台,那正是离开的好时机,我欢喜得紧,为何要担心?”
谢天行笑着点点她的眉心,表示不相信。
“招安,是因为招安,高晟是招安榆林起义军的推动者,如果他倒台,肯定不利于招安,我担心耽误天行哥的大事。”温鸾言之凿凿道,一时间自己都确信无疑了。
谢天行挑挑眉头,忽然黯然叹道:“高晟手段狠厉,仇家太多,别的官儿挨骂倒好说,他可是破天荒头一遭!皇上定是气急了,唉,估计他摊上大事了,墙倒众人推,大概很难善终喽。”
一阵寒意顺着脊梁骨倏然升起,温鸾不禁一激灵,急忙把这个该死的念头赶出脑子。
想找安福他们问问,又怕给人添麻烦——张小花没有备细告知,想必此事应关系机密,她到处打听显然不合适。
她一肚皮心事,坐立不安等到后晌,正一边烹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和阿蔷说着话,却听院门一响,有人进来了。
隔窗望去,茫雨如膏簌簌飘落,满院水烟氤氲,高晟从雾蒙蒙的天地中走来,面容逐渐清晰。
这是土城镇遇袭后,高晟第一次主动找她。
温鸾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人还恍惚着呢,高晟已走到窗前了。
不知何时,阿蔷悄悄出去了,偌大的院子只有她二人,微风挟着细雨穿窗而入,柔柔落在烫乎乎的脸上,沁凉清新,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药香。
“瓦剌那边出了点事。”他说,“使臣团、太上皇莫名失踪,接下来我会很忙,大概得有段日子不能回家了。”
温鸾抬头飞快覷了他一眼,面上干干净净的,眼睛下面有些青,除此之外脸上没有伤痕。
“你……”她本想说“你还好吧”,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呢喃一会儿,随口问道:“你是不是又要去瓦剌查探?”
“我留守京中,张大虎他们几个去。”顿了顿,高晟继续道,“有事让安福去北镇抚司找我。”
温鸾浑身一颤,手里的帕子拧成了麻花,“这么紧要的差事都不让你去?难道皇上真的舍弃你了?”
高晟一怔,随即眼中迸发出一阵欢愉的光彩,却小心翼翼克制着,生怕自己太冒进,把这只彷徨迟疑的鸾鸟推得更远。
“那倒不是。”他解释说,“中元节皇上要去天寿山谒陵,出行随扈乃是重中之重,我当然不能离京。”
温鸾低下头,摆弄着一个釉里红花卉纹茶杯,红泥小炉上的小铜壶盖被热气顶得咔咔地响,水开了,咕嘟嘟冒着泡。
他不走,也不说话,温鸾想找点事情做,好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
她泡了两杯茶,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喝茶。”
“多谢。”高晟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茶杯,不经意间,指腹轻轻擦过她的手指。
温鸾手一抖,茶杯的水溅出来,好在高晟已经把茶杯接了过去,那几滴热水,全落在他的手上。
她没想递给他,这杯是她自己的,他的那杯,分明在对面摆着!
高晟呷了一口茶,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衣袖下面,温鸾把他蹭过的手指擦了又擦,可那股麻麻痒痒的感觉怎么也擦不去,两人有过多少次肌肤之亲了,如今她却像个没经过人事的小姑娘一样悸动慌张。
真是太可笑了。
温鸾闭了闭眼睛,起身走向内室。
身后,雨点沙沙地响,凉风拂过,铁马丁当,窗边的人把两个茶杯放在一起,看了好一阵子,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
中元节临近,随着一场又一场的雨,京城溽热难耐的盛夏终于要过去了。
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招安一事迟迟没有进展,为了打消朝廷疑虑,笔墨铺子也没有开张,没有进项,家里又添了张嘴,伙计小石的日子日渐拮据。
这日,书音抚着肚子,半是欢喜半是忧愁道:“我身上可有日子没来了,或许是有了。”
小石喜得一蹦三丈高,“我要当爹啦!”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书音哭哭啼啼的,“只出不进,这么下去可不行,李掌柜给的仨瓜俩枣,连吃条鱼都要掂量掂量,哪儿养得起孩子?”
小石忙搂住她,“我是要做大官的,日后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住你说的那种五进大宅子,使唤上百个丫鬟婆子。”
书音还是哭个不停,“你就知道说漂亮话哄我,你上头有李掌柜,有谢天行,有那么多头领,做大官也是他们做,怎会轮到你这个跑腿的?”
小石被她说得性起,加之最近李掌柜一直没消息,他也着实等得心急,翻来覆去思量一宿,转天做了决定,“我去找李掌柜问问,今儿高低得给我个准信儿。”
他去的巧,恰逢李掌柜生辰,桌上酱肘子、烧鸡、烤鸭摆得满满当当,混着玉壶春的酒香,小石光闻着酒菜的味儿,就不住地吞口水。
李掌柜叫他坐下一起吃,小石也不客气,几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掌柜的,咱们在京城快两年了,递送情报窥探京中形势,功劳不比榆林那些大头兵少。他日招安成功,我琢磨着,您怎么也能弄个知州知府当当。”
李掌柜差点一口酒喷出来,连连摇头笑道:“打住打住,我算哪个台面上的人,慢说我没有做官的心思,就是有,能当个不入流的吏目就是烧高香了。”
小石面皮一僵,掌柜的都不入流,那他呢?因赔笑道:“您也忒谦虚了,谢堂主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晟的大舅哥,您又和谢堂主交好,怎么着也当大官。”
“堂主无意仕途,更何况,他才不愿欠高晟人情。”
小石发急,“那、那我能弄个什么官儿?”
“亏待不了你。”李掌柜笑道,“蓟州县衙捕头,如何?”
小石刷地变了脸,“捕头有什么好?天天风吹日晒,连不入流的吏目都不算。我不干,我要留在京城,不给我大官做,就给我足够多的银子地,至少要五进的大宅子!”
李掌柜敛起笑,“我看你是醉了,出去醒醒酒。”
小石气哼哼往外走,又听李掌柜冷冷道:“听说你近来得了个俏美人,我看你纯是让她撺掇的,来路不明的人,还是尽早撇清关系的好。”
小石也没回地走了,回家躺炕上了肚子里的火气还没消,不停和书音发牢骚,“当初拉我入伙,就说给房子给地,干了两年连片瓦都没有。他们在榆林当土皇帝,老子在京城担惊受怕,凭什么啊!”
书音挨着他躺下,一边抚胸口给他顺气,一边小声说:“他们也快活不了多久,没准儿啊,招安是假,剿灭是真。”
“不能吧。”小石倒吸口冷气,“皇上金口玉言,还能有假?”
“连圣旨都没有,空口无凭,还不是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再说太上皇不日还朝,到时候当今的位子能不能保住还两说,他答应过的事,自然不作数。”
“真的?”
“自然是真的,外面都传开了,捂都捂不住,不过不敢摆在明面儿上说罢了。”
话音落地,屋里一片死寂,良久,小石重重捶了下炕,“糟了,这下别说做官,活命都难!”
书音忙温言劝了他半晌,两人相互依偎着,渐渐睡过去。
一觉醒来不见书音的身影,小石以为她出去买米买菜,也不甚在意,然而后半晌仍不见她回来,这才着了急,接连找了数日都没着落,急得他上窜下跳,一度怀疑是不是李掌柜把人绑走了。
这天傍晚,他垂头丧气回到家,刚推开门,就见屋里坐着一个半边脸烧毁的男人,瞅着他直笑。
“我姓宋,书音是我家的逃奴。”宋南一拿出书音的卖身契在他面前一晃,“收留逃奴乃是犯法,杖一百,枷十日,这位小哥,你的罪名不轻啊。”
小石先是一惊,继而狐疑地打量他两眼,“我又不知道她是你家奴婢,不知者不罪,去衙门我也不怕。”
宋南一笑笑,“我也不想多惹麻烦,知会你一声而已。”说罢,就要走。
“等等,”小石道,“她是我的女人了,多少银子,我替她赎身。”
宋南一显得很意外,“我夫人是她的正经主子,同不同意要看她的意思,你跟我走一趟。”
小石将信将疑跟着他,七扭八拐来到一处看似荒废的院子,此时天已黑尽,乌鸦嘎嘎怪叫着,夹杂着一声两声女人凄惨的哀号,令人头皮一阵阵发麻。
昏暗的烛光中,靠北的椅中坐着一个尚算明艳的美人,书音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头发散乱,满脸泪痕。
“娘子!”小石刚要上前,便听那美人喝道:“你干的好事,如今奸夫都找上门来了,还有脸哭!拖下去,连同她肚子里的杂种,一起淹死了事。”
小石自然是极力阻拦,叶向晚冷笑道:“未婚先孕,我叶家丢不起这人,亏她还是我的贴身婢女,她不死,平白连累我的清名。”
叶?宋?毕竟做过一阵子暗探,小石没多久从这两个字猜到了他二人的身份。
“原来是你们,官府饶世界抓你们呢,快把书音放了,我就当没看见你们。”
宋南一轻蔑一笑,“你和叶二小姐贴身奴婢有染,以为能洗脱干净?高晟为人最是多疑,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一个,又对我们恨之入骨,书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可能活命,当然,你也可以现在转身就走。”
小石的视线在他们三人中间来回移动,末了问书音,“你是不是串通他们哄骗我?”
书音拼命摇头,叶向晚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快点解决,真是的,好好地带个外人过来,没的给我找麻烦。”
一把匕首豁然架在书音脖子上,小石急了,“别,别,有事好商量,我替她赎身还不成么?”
“我的贴身婢女,比王公贵族的小姐还要金贵,赎身?先拿一万两银子来再说罢。”
莫说一万两,一百两他都拿不出来!更不可能找人借。
叶向晚早有预见似的笑笑,“没钱,就替我办件事,办完了,我就把人还你,还有一座五进的大宅子。”
小石愣愣看着她,“什么事?”
叶向晚慢慢走到他面前,附耳说了几句,小石的脸登时变得苍白,大叫着“不行,不行!”
“那就请便吧。”
“可……办成了,一样会死。”
“不会。”叶向晚给他看手中的令牌,“这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懿旨,谁敢治你我的罪?你们都以为我被叶家抛弃了?哼,不过掩人耳目而已,只待太上皇一回京,我们就是最大的功臣,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
这枚令牌货真价实,却只能在宫门换牌子用,太皇太后给她原是为出入宫禁方便,后来早不管用了,可一直没有收回。
不过唬这个小伙计还是绰绰有余。
看着明澄澄的“元庆皇太后令”几个字,小石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看看委顿在地只是啜泣的书音,再看看叶向晚手中金灿灿的令牌,想想李掌柜说的捕头,再想想她许诺的王侯……
小石心一横,眼一闭,“我干!”
“相公……”书音这回流下了真心实意的眼泪。
宋南一收起手里的匕首,亲热地拍拍小石的肩膀,“今晚我们就去找李掌柜。”
“今晚?”小石还有点回不过神。
宋南一脸上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明天就是中元节,晚了,就赶不上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日更,更新时间晚上11点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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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活着回来◎
夜色深沉浓重, 两条人影偷偷摸摸敲响了李家的大门。
门开了,李掌柜惺忪地打着哈欠,刚要有什么事, 抬眼看到小石身后的宋南一,当即变了脸色, 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男人。
“他是堂主妹妹的家仆。”小石解释一句,左右瞧瞧没有可疑的人, “里面说。”
待进了堂屋,他急急道:“出大事了,高晟反悔, 堂主被抓啦!”
李掌柜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今儿后晌我还见他来着,和北镇抚司几个锦衣卫说说笑笑的, 没有一点异常。”
小石眼神闪烁,不停地咽口水, “高晟诡计多端, 定是哄骗了堂主,要不是他拿着温姑娘的手信,我也不敢相信……”
宋南一从怀中掏出封信递过去,“我家小姐也是刚得着信儿, 高晟假装赞成招安,实则想借机剿灭整个榆林起义军。谢堂主已被秘密押送镇南卫大牢, 事态紧急,快快召集人手去营救!”
李掌柜接过信,信笺是染成樱花粉的花笺, 泛着淡淡的香气, 字迹灵秀飘逸, 一望便知出自闺阁女子之手。
可他没见过温鸾的字,这么大的事,单凭一份信可不能作准。
迎着他狐疑的目光,宋南一心底连连冷笑,表现的却是一片坦然和焦急,“防人之心不可无,李掌柜顾虑之心我能理解,但我的的确确是温家奴仆,伺候我家小姐十来年了。”
他便从温老爷子说起,包括温鸾的父母,何方人士,所任官职,何时病故,以及温燕、谢天行,般般种种是侃侃而谈,显见对温家的情况知之甚深。
饶是这般,李掌柜仍坐着没吱声。
“都什么时候了,您再不去,堂主就没命了!”小石急得直跳脚。
李掌柜瞥他一眼,“此事太大,太突然,疑点也太多。招安事宜,堂主是和张肃张大人谈的,张大人耿直峻节,廉政奉公,即便高晟信不过,张大人也绝不会欺骗我们。”
宋南一脸色微变,咬牙笑道:“他二人是一丘之貉,高晟弄权祸害朝纲,栽赃无数忠臣良将,张肃可有一言斥责?”
李掌柜立刻警铃大作。
堂主曾说过,高晟凶名在外,温家姑娘曾担心起义军不信任高晟,影响招安,可一听说全权负责此事的是张肃,立刻放心了。
由此可见,温家姑娘是非常信服张肃的。
这个男人的话不可信!
他是谁,要干什么?
李掌柜压住内心的惊骇,佯装迟疑了会儿,起身道:“你说得有理,咱们这去去分舵,召集兄弟们搭救堂主。”
小石大喜过望,抢前一步替他开门,就在此时,扑的一声,宋南一的匕首刺中了李掌柜的后背。
“你……”李掌柜吐出口血,挣扎着往屋外跑。
“摁住他,捂住嘴!”宋南一低低喝道,小石惊得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死死捂住李掌柜的嘴。
宋南一又是一刀。
血从小石指缝里源源不断流出来,流了他满手、满身。
鲜血堵住了李掌柜的喉咙,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圆瞪双眼,白亮亮的,吓得小石浑身发颤,不自觉松开了手。
宋南一强硬地把匕首塞进他手里。
小石看着拼命向外爬的李掌柜,他手举匕首,浑身哆嗦着,剧烈喘息着。杀死一个熟悉的人,还是照拂过自己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他没有退路了,给李掌柜致命的一刀,是对宋叶两家的投诚,是他立命安身必须要做的事。
闭上眼,狠狠扎了下去。
地上的人再无声息。
他也再无退路。
“为什么杀他?他已经答应了啊。”小石欲哭无泪。
“答应?你真够蠢笨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他分明起了疑心,骗我们自投罗网。”宋南一夺过匕首,在李掌柜衣服上蹭掉血渍,随便翻出套衣服给小石,“别傻愣着,要做的事还很多。”
“他死了,那些人根本不会听我的。”
“人不在,信物在,一样可以号令众人。”
一句话点醒了小石,慌忙翻箱倒柜找东西,“印鉴!我见他用过……啊,找到了,就是这个!”
“能、能成吗?会不会露馅?万一堂主突然出现怎么办?”
“不会。明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他那么有情有义,必会陪在孤苦无依的妹妹身边。”
只要掌握好时间,不给任何人通风报信的机会,此计,万无一失。
宋南一翘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把那封信放在烛火上点燃,随手往地上一扔。
厚重的血浸湿了信纸,火星熄灭了。
云层挤挤挨挨的,将月亮完全遮挡住了,天亮才慢慢消散,大太阳重新发挥威力,照得树枝上的叶子都耷拉着脑袋。
今天是中元节,按习俗要在家祭奠先人,但温鸾一直不认为高宅是自己的家,便把祭奠的地点设在了南山的慈云寺。
身为温家义子,谢天行理所当然也要去。
慈云寺名气不大,胜在清净,一片苍翠繁密的树林拥着寺庙,山风吹过,松涛声、钟磬声、诵经声交织在一起,颇有肃穆庄严的味道。
法事持续到近晌午方告一段落,温鸾虔诚地把最后一张纸钱放入火盆,再三叩首后,才扶着阿蔷慢慢站起来。
谢天行也站起身,眉头微皱,似有心事。
“难得见你发愁的模样,莫非是担心斋饭不好吃?”温鸾打趣他。
谢天行失笑,“也不知怎么了,今天起来我就有点心神不宁的,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那还不赶紧拜拜佛?”
“临时抱佛脚,佛祖你老人家可千万不要怪罪。”
“哎呀,虔诚些,不要嬉皮笑脸的。”
“够虔诚的啦!”
……
阿蔷看着斗嘴的兄妹二人,抿着嘴直笑。
院子里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一个半大小子疾奔而至,知客僧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
谢天行惊讶地望着来人,“狗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谢叔!”李狗子哇一声哭出来,“我大伯、大伯……死了!”
谢天行脸上血色登时褪得一干二净,身子晃了晃,“你慢慢说,一切有我。”
李狗子断断续续道:“今儿早上,我照旧去找大伯读书,叫了半天没人应门,我就翻墙进去……进去,满地的血,大伯身上全是血,眼睛都没闭上啊!”
“……我想报官,又不敢,跑到分舵,结果大伙儿都不在,只有烧火的王爷爷被人扔在稻草垛里,说了‘添寿’就咽气了。我又跑到雨笼胡同,看门的小孩说你在这里。”
谢天行心中已是掀起惊天巨浪,“哪两个字,添寿?天授?”忽灵光一现,“天寿!妹子,今儿高晟去的哪里?”
“天寿山皇陵。”温鸾白着脸道,“中元节皇上谒陵,锦衣卫随扈。”
谢天行道声“糟糕”,嘱咐一句,“你不要回城,找个地方躲起来,过几天我去找你。”
“到底出什么事了?”温鸾拉着他的袖子不放,“你总要和我说清楚。”
谢天行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事,妹子,放手,那些都是我的兄弟,我不能不去。”
温鸾强压下心里的惶恐,松开手,“皇上出宫礼仪非常繁复,天寿山离京城八九十里地,半日的功夫,大概也就刚出京,你沿着官道去追。”
“好。”谢天行轻轻抱了她一下,转身大踏步离去。
温鸾呆呆看着他即将消失在山门外的身影,忽地大喊:“哥!”
谢天行顿了顿。
“活着回来!”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活着回来!
谢天行回头,冲她摆了摆胳膊。
阳光金灿灿的,温鸾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咧着嘴笑。
起风了,山林哗啦啦地响,好像有无数人在大声的喊。
杀啊,杀啊。
温鸾以为自己会哭,可眼中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小姐,”阿蔷嗓音发紧,“我们去哪里?”
温鸾不知道,她想回家,可家在哪儿呢?
木讷地转过身,一步步走到佛堂,那里有祭奠爹娘的法坛,她望着爹娘的灵位,慢慢跪下。
爹,娘,保佑天行哥,你们一定要保佑天行哥平安无事。
他是女儿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这是一条不算宽敞的官道,庞大的卫仪阵容拉得长长的,龙辇周围是层层护卫,反倒更加显目。
风越吹越烈,官道两旁的山林不安地晃动着,高晟看着那一片片幽深的密林,暗暗握紧了腰间的绣春刀。
同僚瞧出他的紧张,不由笑道:“大人也忒紧张,早提前筛了好几遍啦,就差拿网把路围起来。如今京城局势稳定,皇上已收拢所有兵权,谁有能耐在京城兴风作浪?再说咱们上千号人也不是吃素的。”
高晟的回答很不客气,“如果你是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就不要做锦衣卫了。”
把那人噎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哼哼唧唧的,敢怒不敢言。
眼看要走出这条峡谷,就在此时,变故横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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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安得两全法?◎
随着一声尖利的呼哨, 山林中突然跃出重重人影,约有七八十人,身着不一, 兵器不一,就那样呼啦啦冲下山, 挡在队伍的最前头。
“有刺客!”
“护驾!护驾!”
禁卫军立刻动了起来,如潮水一样护在龙辇周围。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将士, 嘴上调侃归调侃,应对能力还是相当强的。
几乎是瞬间,禁卫军便筑起一道道防线。
阳光灼人, 丛丛刀锋泛着寒凛凛的光,刺得人遍体生寒。
那些不知来路的刺客似乎被这骇人的阵势吓住了,动作有点滞塞。
护驾?护什么驾?押送堂主的囚车在哪里?长长的队伍旌旗连天, 护卫、官员、还有宦官……为什么和小石说的不一样?
他们茫然了,可没人给他们确认的时间, 在对方喊出“有刺客”的同时, 他们已成为攻击的目标。
几十人面对上千人,毫无胜算,很快,就有人倒在血泊中。
他们这些人, 本就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起义的穷苦老百姓,本就对官府充满怨气, 而同伴的死更加激起了他们的愤恨。
抢我们的房子,抢我们的地,我们活不了, 你们也别想活!
杀!杀了这些狗官!
杀!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杀!杀!杀!
刀砍得卷了刃, 眼睛杀得血红, 山谷在震荡,茂林在颤抖。
高高的山岗上,小石蹲在树后,闭着眼,捂着耳朵,一动不敢动。
是他拿着李掌柜的印鉴召集了这帮兄弟,是他悄悄折返杀了留守的王老汉,是他抢在大伙发现不对劲前发出攻击的哨声。
死吧,都死了吧,他们都死了,他才有活路。
“你们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厉害。”宋南一突然出声,吓得小石一哆嗦。
“这下招安铁定不成了,可以走了吗?”小石焦躁不安,“接我们的人来了没有?”
宋南一下巴朝他身后一抬,“喏,那不是!”
小石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望去,却是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胸前一凉,昨天杀死李掌柜的那把匕首,直直刺入他的心窝子。
“宋……”
宋南一没给他喘息的机会,紧接着又是几下,小石便如昨晚的李掌柜一样倒下了。
“傻子。”宋南一轻轻嗤笑一声,擦净匕首上的血迹,头也不回地钻入了密林。
小石仰面躺在山坡上,如火的晚霞倒映在他的眼睛里,血红血红的。
山谷中,起义军的人越来越少。
“留活口!”高晟持刀护在龙辇前,禁卫军足可剿灭这些刺客,用不着他动手。
铮铮剑鸣,一条人影斜斜飞入混战的人群,轻盈如燕,凌厉似风,快得几乎叫人看不清他的动作。
“堂主!”有人惊呼,声音里满是意外和惊喜,“你没被高晟抓走?”
谢天行格住迎面而来的刀,反手抓住一个兄弟极力往密林的方向一抛,“谁命令你们设伏的?”
“小石头,他拿着李掌柜的印鉴,还有个自称温姑娘家仆的男人,烧伤了脸,丑得紧。”那人后知后觉,“他们人呢?我们被骗了?”
“中计了。”谢天行拼命冲剩下的兄弟喊,“撤!撤!快撤!”
他功夫极高,面对一众禁卫军的围攻,竟是丝毫不落下风,还有余力护着那几人逃跑。
随行官员侍卫中见过谢天行的人也不少,自然认出来了,一个个大为震惊,嘴上不敢说什么,可看向高晟的目光已带有某种不可说的意味。
“大人,大人!”有下属低声提醒,谢天行是他的大舅哥,在他府上居住已有月余,为洗脱嫌疑,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谢天行捉拿归案。
高晟脸色铁青,握住刀柄的手竟然微微颤抖。
龙辇内,传来一声轻咳。
大红的飞鱼服几乎融入似血的残阳,高晟闭上眼,深吸口气,再睁眼,杀气顿现。
身影倏然飘过,铿!刀与剑碰撞在一起,在空中僵持着,嚓嚓响个不停。
没人说话,更没有质问、劝说、喊冤,两个男人都是紧紧咬住牙关,死死盯着对方。
不管是不是冤枉的,当拿着兵器冲向皇家谒陵队伍的时候,“刺杀皇帝”就成了事实。就算被欺骗,就算不是真想要弑君又如何?皇上不可能因此饶恕这些人的罪过,天威难犯,诛九族的大罪,不会因为“误会”二字就轻飘飘揭过。
高晟明白,谢天行也明白这个道理。
当下,他们不得不拼个你死我活。
有高晟分走谢天行的大部分注意,剩下的十来个起义军哪里敌得过禁卫军,左支右绌,显见就要命丧刀下。
谢天行大急,一横心,暗道声:“对不住了。”
高晟顿觉一股强劲的力道铺天盖地压过来,随后一阵气血翻腾,迫得他几乎握不住刀。他心下吃惊,刚想招呼下属布阵拿人,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当啷,他的绣春刀掉在了地上。
谢天行劲腰一拧,几个起落便冲到被围困的兄弟面前,连推带托,又扔又抛,最大限度救出几人。眼见禁卫军越围越重,再也不敢恋战,拿出十二分的精力,飘忽如影,硬生生从乱军之中逃了出去。
高晟掩住口,咳咳两声,把涌到嗓子眼的腥甜强行咽了回去。
“大人旧伤未愈,不然绝对会抓住那人的。”下属声音很大,似乎在极力证明什么。
“就是就是。”另一人嗓门更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有几个活口,在诏狱里走一遭,铁嘴也给他撬开。”
有个宦官扯着尖细的嗓子喊:“锦衣卫留下打扫,大理寺、司礼监审理此案,北镇抚司协查。”
众人都是一怔,高晟协查?竟不是主审!
先前替高晟说话的锦衣卫不约而同沉默了。
高晟俯身,捡起绣春刀,面无表情。
夕阳没入西天,山谷渐渐恢复了平静。
天色逐渐灰暗,黄昏的凉风习习吹动着温鸾的头发,她站在山脚下的岔路口,犹豫不决。
左边,是通向京城的官道,宽敞平坦。右边,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羊肠小路。
“小姐!”阿蔷突然兴奋地叫起来,“快看。”
尘土滚滚,一人一骑迅速靠近,是谢天行!
像是突然失去浑身力气般,温鸾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往下坠。阿蔷从背后一把扶住她,差点没哭出来,“天行少爷活着,他活着!”
“你哥我天下无敌,才没那么容易死呢!”谢天行大笑道,笑容一如既往的灿烂,却掩饰不住他眼中的焦灼和挫败。
温鸾不错眼盯着他:“现在可以告诉我怎么回事了吗?”
谢天行无意瞒她,简短道:“小石头反水,和一个烧伤脸的男人欺瞒分舵的兄弟,说我被高晟抓了,设伏……刺杀皇上。”
“什么?!”温鸾的脸登时变得惨白如纸,“那你、你刚才有没有和禁卫军……”
“有,还和高晟动了手。”谢天行苦笑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们丧命。不能再耽搁了,刺伤皇上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必须马上走。去临安,我在漕帮有几个过命的朋友,走他们的路子,定能护你一路平安。”
温鸾问你呢。
谢天行摇头笑笑,“招安不成了,西北也不会太平了,朝廷必会下大力气镇压榆林起义军,我要回去帮他们。”
“你在送死!”
“我不会死的,妹子,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活着来找你。”
温鸾哆嗦着嘴唇,忽想到另一个可能,“今天刺杀皇上的人,是不是有被抓走的?”
谢天行抿抿嘴角,既没点头,也没否认。
“你……是不是要去救他们?”
没有回答。
沉默,就是承认了。
“我不走!”温鸾语气变得异常坚定,“我要去找高晟,我要帮你。”
谢天行先是怔楞了下,很快猜到她的打算,“你疯了,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会被我牵连的。”
“高晟不会让我死的。”
“不行,高晟权势再大,也大不过皇权,他护不住你。”
“哥,”温鸾轻轻唤他一声,“就像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的兄弟死一样,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劫狱送死,我会帮上忙的。”
谢天行还是不同意,“不……”
温鸾的手虚虚掩住他的嘴,笑着说:“哥,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你从来不会强迫我,从来都是顺着我的意愿,对不对?”
望着那双澄净坚定的眼神,谢天行终是败下阵来,紧紧抱着她,“妹子,哥会护你平安的,一定……”
温鸾笑笑,抬眼看向京城的方向。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回到他的身边呢,不知他回家看到她时,会是什么表情。
是他首先提出招安的,结果引来一群作乱犯上的“刺客”,天行哥那些兄弟们的行动,肯定会连累他。
温鸾轻轻叹息一声,莫名的,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
夜色一点一点吞噬着大地,高晟回到家时,已是凌晨时分,一连串的事情下来,他想,大概不会见到她了。
“大人,你终于回来了。”小安福打着哈欠开门,“温姐姐等了你一晚。”
第84章
◎我不会再逃跑了◎
窗子里透出一点朦胧的光晕, 带着微黄的暖意,寂寥的夜色也因此消散了许多。
高晟停在门外,稍稍平整了会儿呼吸, 方轻轻推门而入。
屋里的人应声望来,因为熬夜, 眼底血丝很重,整个人看起来气色十分的不好。
“我以为你会走。”高晟在她对面坐下, 却是打了个喷嚏。
窗前花凳上摆着一盆茉莉,花开得正盛,满屋子都是茉莉花清雅的香气。
温鸾吩咐阿蔷把花盆搬到廊下, “自去睡,不用再跟我熬着了。”
随着阿蔷远去的脚步声,屋里再次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温鸾才开口, “快晌午的时候, 天行哥接到信儿,说要去天寿山,急急忙忙地走了。我人还没进城,就听到皇上遇刺的消息……我总得弄个明白。”
高晟没有瞒她, 一五一十说明白了经由,“他们应是被人蒙骗, 附近的山林中发现了笔墨铺子小伙计的尸体,推断是那个疤脸男杀人灭口。”
“那岂不是死无对证?”温鸾暗暗着急,“可知道那个疤脸男人是谁?”
高晟抬眸看着她, 怜惜、爱恋、愤怒、狂暴……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让他的目光复杂莫名, 看得温鸾心头突突直跳。
“我们清查李掌柜家时,发现一张没有燃尽的花笺。”高晟拿出一张纸,“这是比照原件描摹的别本。”
温鸾接过来一瞧,脸色霎时涨得通红,然后慢慢变白,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乍一看,她还差点以为是自己写的,几乎都要怀疑记忆出了差错,这般以假乱真的字迹,只有一个人可以写得出来!
“宋南一……”温鸾不由笑起来,“真是想不到,他不但利用我,还想置我于死地,真是、真是……十多年的情义,全喂了狗!”
高晟抬起胳膊,在空中停滞片刻,试探似地落在她的手上。
指尖冰凉,显见是气得狠了。
“我会抓住他的。”他说,“之前一直遍寻不到,原来是他把自己的脸毁了,倒狠得下心。不过这回,他用作掩饰的伤疤反而成了最显眼的标志,过不了几天,肯定能将他抓捕归案。”
温鸾燃起一丝希望,“那些起义军也是被他利用,并不知道那是皇上的龙辇,能不能减轻罪名?”
高晟摇摇头,“刺杀已成事实,或许一开始有所犹豫,但后来,他们嘴里喊的都是‘杀狗官’、‘推翻朝廷’,谋反确凿,没有翻案的可能。”
温鸾一阵失望,“定然是死罪,那我哥他……”
“他逃了,从我手里头逃的。”高晟收回手,稍稍活动了下手腕,“有人怀疑是我故意放走了他,呵,他是高手中的高手,在乱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就算我没有受伤没有中毒,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说话间悻悻然的,带着一股子不想认输却又不得不服气的酸意。
温鸾诧异地看他一眼,犹犹豫豫问:“我哥他也上了海捕文书了吧?”
“嗯,他武艺高强,远走高飞,找个三不管的地方隐姓埋名的话,能安稳过完下半辈子。”高晟停顿了下,加重语气道,“别再露面。”
他的意思很明确了,温鸾自然明白,心里愈发憋闷得难受。
忽瞥见刚刚放在桌上的那页描摹的信纸,愣了下,后知后觉道:“居然没有抓我,也没有传我问话……又是你保下了我?”
虽是问话,却是肯定的语气。
“保你,就是保我自己。”高晟淡淡道。
温鸾笑笑,眼睛突然有点发热,“皇上是不是又斥责你了?”
“那倒没有。”高晟的语气微微放松,“朝堂内外谁都知道,任何人都可能谋反,只有我不会。宋南一目的是破坏招安,搅乱朝局,让皇上没办法专心查找太上皇的下落。哼,是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你们抓住了几个?都关在诏狱吗?”温鸾低着头问,没敢和他的视线有所碰触。
“一共十二个,三个重伤,没多久就死了,五个轻伤。”高晟仿佛没有任何疑心,毫不迟疑说了出来,“大理寺主审,案犯全关在大理寺监牢,除了大理寺的人手外,也有锦衣卫驻防。”
他深深看了眼温鸾,“看守严密程度,比诏狱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鸾轻颤,自是听懂了。
远远便听一声长长的鸡鸣,窗户纸蒙蒙发亮,竟是快要天亮了。
“睡吧,你的身子骨可熬不起。”高晟低低道,起身向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身道,“小张大人、太上皇失踪,如今又有这桩刺杀案,锦衣卫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现在你要走的话,我没有余力找你回来。”
“我不走。”
“真的?”
“真的。”温鸾走过去,轻轻地,飞快地,抱了他一下,“我不会再逃跑了,永远也不会。”
似是不好意思,她的脸颊通红通红的,转身就要躲进卧房。
高晟忽地从后抱住她。
那样的紧,就像要把她整个人嵌进身子里,血混着血,肉粘着肉,骨头连着骨头,谁来了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温鸾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的一个字。
身上一轻,他走了。
拂晓的清风经过庭院,门扇咔咔轻响,温鸾捂住了心口。
什么也比不得刺杀皇上的大案,京城很是折腾了几日,各级官府均严阵以待,延长宵禁时间,搜查各家各户,生怕漏掉一点线索。
后来,不仅是京城,搜查范围扩大到北直隶,甚至河南、晋中等地,都过筛子似地查人查户。
如此严密的搜查,躲在京郊某处山坳子的宋南一叶向晚很快坚持不住了。
叶向晚一心回金陵,“只有那里才是安全的,建昌帝的手够不到长江以南,那是世家大族实际控制的地盘。”
宋南一嗤笑道:“怎么回?到处都是搜查的官兵,我们一下山就会被发现。”
“我受够了!”叶向晚霍地起身,扯着身上又脏又丑的衣服喊道,“你看看我,看看我像什么样子?我宁肯死,也绝不要这样卑贱地活!”
宋南一同样没好到哪里去,胡子拉碴,头发乱得像一窝草,却是毫不在意,“只有这样,才能逃过官府的搜查——谁能想到叶家金尊玉贵的嫡出二小姐,竟混得和老乞婆差不多?”
说完,还笑了声。
叶向晚涨红着脸,愤愤盯视着他,已是不掩饰对他的厌恶排斥。
如果没有听他的就好了,她想,或者杀了他也不错,反正小石死了,书香也被他灭了口,那些泥腿子只见过宋南一,没见过她。
只要宋南一死了,此案就可以了结,与她再无干系。
她不由悄悄摸了下藏在袖中的匕首,佯装不经意地看向宋南一,却是刚好与他似笑非笑的眼神碰个正着,当即脸色一白。
“我猜……叶家知道太上皇的下落。”宋南一浅浅笑道,“使臣团无一生还,也是叶家下的手,对吧?能在瓦剌的地盘上搞这么大的动作,还能一点风声不露,太上皇、叶家到底许给瓦剌多少好处?”
叶向晚警惕地打量他两眼,干脆来个一问三不知,“祖父他们都不要我了,我怎么可能知道?”
“可你说过,你的母亲不容许书音背叛你,也就是说,你还没被他们彻底抛弃。”
宋南一凑到她跟前,“招安铁定是不成了,咱们立了大功,太上皇必定欢喜,不如我们去找他?官府肯定以为我们南下避难,谁也想不到我们北上去瓦剌。”
他一笑,脸上那大块的疤痕就会颤动,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越发显得不可入目。
叶向晚嫌弃地推开他,坐得离他更远些,“别想了,我不知道太上皇在哪里。”
“你不知道,叶家家主知道。”宋南一冷冷道,“你写信,问你祖父。”
叶向晚简直要气笑了,“先不说祖父会不会告诉我,就算我写了,寄得出去吗?”
宋南一又凑过来,“叶家有暗桩,我们从土城镇离开后,护送你的那几个侍卫,缘何突然失踪?一定是接到上司的命令,执行更要紧的任务去了。算算日子,应该就是太上皇失踪的时间,他们,一定是去瓦剌接太上皇了。”
叶向晚瞠目,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油然升起,眼前这个人,她一直认为可以随意拿捏的糊涂少爷羔子,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狼一般阴险狡诈。
不能留他了。
手刚探到袖中,眼前突然白光一闪,紧接着脖子一凉。
叶向晚捂住脖子,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想杀我,你也得有这个能耐。”宋南一俯视着躺在地上的女人,慢慢欣赏着她逐渐苍白的脸。
“我恨叶家,如果不是你们挑唆我母亲,让她误以为你们能救我父亲,她就不会和叶家联姻,中了你们的圈套。”
“我父亲的确想要太上皇还朝,可他从未想过谋反,不过是暗中打听太上皇的下落罢了,虽然招致皇上猜忌,可罪不至死。”
“我母亲来探监的前一晚,我已经下决心要投靠皇上,就算不能保住国公府的爵位,一家老小的平安总是有的,我和鸾儿……也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
“全是因为你们!你们定是早早暗示我母亲,叶家可救宋家!”
“你们根本没打算救我爹,相反,你们要用宋家吸引皇上的注意力,好暗中布局,赎回太上皇!”
“原本我想不到这些的,太上皇失踪的消息一传来,我立刻就想到这点。”宋南一哈哈大笑着,眼泪不住流出眼眶,“我们宋家,成了你们叶家的棋子,一开始就注定被抛弃的棋子!”
“现在,你去死吧。”
宋南一抹掉眼泪,表情愈发癫狂,“而我,还要活着,直到杀死高晟,搞垮叶家,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做梦……”叶向晚积攒起最后的力气,狠狠吐了他一口血,“宋南一,我在地狱,等着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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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一次主动吻他◎
火苗舔舐着焦枯的木头, 毕毕剥剥的香,宋南一瘫坐在地,呼哧呼哧地喘气。
叶向晚躺在地上, 眼珠子凸出来,嘴巴大张着, 扭曲的面容凝聚着生命最后的恐惧和愤恨。
冲动带来的刺激和兴奋过后,宋南一开始后怕了。
杀掉叶向晚的同时, 他也失去了目前唯一可以依靠、可以利用的叶家权势。
朝廷在缉拿他,康王已选择站队皇上,父亲的诸多旧部, 不是被架空变得毫无实权,就是甘做高晟的走狗,全然忘记了昔日父亲对他们的照拂。
现今怎么办?
京城是不能回去了, 南下更没可能,便是这个山坳子, 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发现。
宋南一的视线落在叶向晚身上, 呆滞片刻,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疯了似的撕掳她的衣服。
啪嗒,一个绢丝小包从叶向晚的贴身小衣中滚落。
宋南一哆嗦着手打开, 里面是个拇指盖儿大小的羊脂玉印鉴,底面没有刻着名号, 只有一片样式别致的银杏叶。
果然,叶家没有收走叶向晚的印鉴。
叶家在京城肯定埋着暗桩,把这些人引出来, 或许能从他们口中推断出太上皇的下落。
他要去找太上皇!
他出生当日, 恩封定国公世子爵位的圣旨就送到了家中, 其他人家都是嫡长子十岁之后才能奏请封爵。
宋家给他办周岁酒那天,太上皇甚至特意来了一趟,这在京城可是头一份!
太上皇看他也和亲儿子差不多了。
就凭父亲与太上皇的情义,就凭宋家为太上皇家破人亡,太上皇必会庇佑他,哪怕他的脸毁了,也定能出入朝堂,做得御前第一人。
丝毫不逊于高晟,不,比他还要风光,比他还有权势,比他还叫人惊惧。
彼时,定国公府又将会是大周第一世家。宋南一摸摸脸上的疤痕,阴森又得意地笑起来。
俨然忘了刚才说的打算投靠皇上的话。
他看着叶向晚,脱下破旧的长袍,光着膀子,拿起匕首,一刀刀剔下去。
血、肉、泥土混在一起,深山老林,窝棚摇摇欲坠,夜枭怪叫着,看见有人背着沉重的包袱,走到河边,包袱一抖,里面零零散散的东西都散入河中。
窝棚着了火,映得那人如鬼似魅。
这样偏僻的地方,即便山林起了火,也要天亮才有人发现,到那时这里早烧成一片灰烬,什么都瞧不出来。
宋南一如是想着,随手在官道旁的树上刻下一片银杏叶,和印鉴上的图案大差不离。
只要安心等着,叶家暗桩自会寻过来,若要问叶向晚的下落,只说与她商议好了,她南下金陵避难,留他守在京中刺探消息。
生怕官兵查到他头上,宋南一干脆用匕首在另一半脸轻轻划了几道。
真疼啊,但比烧伤好得多,上次有叶向晚给的伤药,这次他什么都没有,烧伤容易感染,没有伤药实在太危险了,他可不能死。
他依旧装作乞丐,悄悄溜进山下的村子躲了几日,无事发生,便又往京城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留叶家的暗号。
或许是他掩饰得太好,就这样一路走进城门,都没被高晟的人发现。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看着依旧繁华热闹的京城,恍惚间有如隔世,他可真想大哭一场。
已是八月初,随着断断续续的秋雨,京城一早一晚已是寒意袭人。
否极泰来,他默念一句,裹紧身上的破袍子,寻了一处早已荒芜的土地庙。这里是他和温鸾第一次出逃时,约定见面的地方。
看到那封他仿写的信,鸾儿一定会怨恨他的吧,可他没办法,反正她有高晟护着,绝不会出事。
如今也没听说鸾儿入狱的消息,说明他的预料是对的。
那个高晟,可真是疼爱她,如果鸾儿多疼惜他一点,多想想他们这些年的情谊,直接在枕边把高晟杀了,哪还有这么多磨难!
宋南一重重叹息一声,翻身睡去。
又过了几日,不知为何,一直没等到叶家暗桩来寻他,宋南一不由暗暗发急,但好的一方面是,也没人发觉他的身份。
这日傍晚,他端着讨来的半碗稀饭一个干饼回来,见庙门上多了一片小小的银杏叶,顿时喜出望外,把碗一扔,推门就说:“你们可算来了!”
话音甫落,人已和庙中的木雕泥塑一样呆住了。
夕阳的余晖斜斜照进来,尘土在光束中欢呼雀跃,他坐在光影中,含笑看着自己。
“宋南一,你在等谁?”高晟微微挑眉。
宋南一转身就跑,可脚还没落地,就被人反剪了双臂,膝窝一痛,扑通,来了个狗啃泥。
“你、你怎么发现我的?”
高晟笑笑,“你在山林杀人的时候。”
怎么可能?宋南一瞠目结舌,猛地反应过来,“你们要钓出叶家的暗桩?你们什么时候知道叶家有暗桩的?”
高晟失笑,“不会真以为我们锦衣卫是徒有其表吧?土城镇伏击我,你之所以能得手,不是你聪明,是我要化解温鸾对我的怨恨。”
宋南一强梗着脖子,“你少得意,再能耐,你着力推进的招安还不是让我毁了?谢天行要死在你手里,她一样会恨你入骨,可你又不得不追杀谢天行,哈哈。”
高晟走到他面前,脚踩在他的手指上,“这么说你是承认了策动刺杀皇上的罪行?不错,接下来我们有的玩了。”
宛若石磨碾碎谷子的声音响起,凄厉的惨叫惊得鸟儿四散飞逃。
宋南一落网的消息传来时,温鸾正坐在炕上坐针线,听到这个消息也只是手微微颤了下,旋即是良久的沉默,沉默得阿蔷以为她对宋南一依然余情未了。
“小姐,那等恶人,不值当您为他耗费一丝一毫的精神。”阿蔷气鼓鼓说,“等他被砍头的时候,您上街丢他几个臭鸡蛋,自此便彻底忘了罢。”
温鸾不由笑了下,“倒不是为他……”她放下手里尚未完工的中衣,在针线笸箩里翻了翻,挑了条络子出来。
“明天早点去前门胡同刘家玉器问问,可有配得上这条络子的珠子,要坚实点的。”
阿蔷怔住,“小姐……”
温鸾冲她点点头,手往前递了递,“如果有合适的,就让他们明天前晌老地方等着,多带些货,我要自己挑选。”
阿蔷哆嗦着手接过来。
“我记得你水性不错,刘家玉器靠着运河码头,注意不要玩水,掉进河里可不是好玩的。下去吧。”
“婢子……明白。”阿蔷哽咽着,往外走了几步,忽转身磕了三个头,爬起来一言不发飞快地消失在夜幕中。
温鸾轻轻叹出口气,笑了笑,低头继续做针线,天色蒙蒙发亮时,手里的中衣终于做好了。
是男人的衣服。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墨色的长袍,衣服下摆用金线绣着如意云纹,在烛光下暗闪着金色的碎光。
还有鞋袜等物,满满当当的包了个包袱。
温鸾捧着包袱走到高晟的院子——自从谢天行住进高家,高晟就再没强迫她住在一个屋子。
要务缠身,他自然没在家。
温鸾把东西藏到衣柜最深的地方,默然坐了下来,静静打量着屋子的每一处,椅子,桌子,挂在墙上的弓箭,零散扔在炕上的衣服,直到天亮。
最后看了眼这个地方,她起身,推开门。
“我去趟大理寺。”临走前,她和小安福打招呼,“晚上不回来吃,别给我留饭。”
大人总有吩咐,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必阻拦。小安福很听话,还不忘嘱咐一句,“今儿天不好,看着要下雨,带把伞。”
的确不大好,一早起来就阴沉沉的,早晨和傍晚竟差不多。
“不用。”温鸾笑着摆摆手,走了。
早晨出的门,后晌才到大理寺。
高晟并不惊讶她的到来,“宋南一整张脸都毁了,动了大刑,恐怕脏了你的眼。”
温鸾很平静,“不见他最后一面,我总是意难平……我要骂骂他出出气。”
“要不要再砍他几刀?”高晟引着她往外走。
温鸾脸色一僵,知道他在揶揄自己,冷冷哼了声,不言语了。
高晟也不敢多招惹她,毕竟那段回忆委实太痛苦,她没有生气已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心情顿时大好,脚步随之轻快起来。
“慢点,我跟不上。”
高晟的速度慢了许多。
温鸾缓步走着,用心记着,走了好一通,终于来到了地牢最深处,“那些人,也关在这里?”她突然问。
高晟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也不再问,跟着他来到关押宋南一的地方,“我自己去,你在外头等着。”
这是看守最严密的地方,高晟当然不担心她会有小动作——她也不可能再对宋南一有什么心思,当即点点头,吩咐狱卒开门。
温鸾进去了,随即是一声短促的尖叫,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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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跑了出来,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惊恐,捂着嘴,一副要吐不吐的模特。
“我就说你不要看他。”高晟揽住她,无奈道,“动了大刑的,那模样不能见。”
温鸾似是吓坏了,身子不停发抖,“你是故意的。”
高晟笑笑,算是承认了。
再美好的回忆,都抵不过眼前狰狞的恶鬼所带来的冲击感。
身后,是宋南一凄厉的呼救,“鸾儿,救我!救救我!看在我们以往的感情上,救救我!”
温鸾身子重重颤动了下,更用力地缩在高晟的怀里。
她的衣服,也被她紧紧压在高晟的腰牌上面。
从地牢到门口,温鸾觉得这段路漫长得像走过了一生,怔楞间,她听见高晟轻声说,“回去吧,所有的一切就要结束了。”
温鸾回头看他,他站在明暗交织的地方,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第一次见他的场面。
可现在,不用提心吊胆琢磨他每句话的意味了。
温鸾突然向他跑过去,踮起脚尖,嘟起嘴,飞快从他嘴唇擦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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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如何才能保住你◎
雨滴落在青石板地面上, 绽开出一朵朵小小的花。
面前早没了她的身影,高晟还怔怔站在门口,好一会儿,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嘴唇。
原来她的吻是这样的滋味啊。
柔软到无法想象的唇,酥酪一样滑嫩, 凉凉的清甜,带着丝丝缕缕的香。
亲上来的那一刻, 他脑中一片空白,身子发僵,手脚发麻, 就像个从没见过女孩子的呆头鹅,傻傻地愣在原地。
分明不是第一次亲吻,更亲密、更疯狂的事情都做过, 可这种感觉,真真儿的第一次体验!
这个滋味太过美妙, 绝不是强吻比得了的, 乃至于高晟忍不住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两情相悦?
雨点打在泛红微黄的树叶上,噼里啪啦欢快地响。
雨点也打在温鸾的衣衫上,方才还洁白无染的衣摆显出几道淡淡的花纹, 路上行人匆匆,无人注意。
她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 在一扇黑漆小门前停了下来,叩响了门环。
几乎是同时,门开了, 快得就像有人一直在门后等着她。
那人让她进来, 警惕地看看四周, 确定没人跟踪,便轻轻关上了门。
这是漕帮的地盘,温鸾也是第一次来,四处打量一圈,普普通通的小小四合院,看上去就和普通的小门小户没什么区别。
“姑娘,这里。”那人站在柴房前冲她招手,随后把灶上的大铁锅搬开,盖板翻开,下面竟是一条黑乎乎的通道。
通道曲曲折折的,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眼前一亮,那人推开暗门,轻轻松松跳了出去。
随后谢天行的脸出现在洞口,紧绷的面孔先是一松,随即笑嘻嘻伸出了手,“妹子!”
屋里坐满了人,约有十七八个精壮的汉子,衣着各异,一个个双目炯炯,露出的胳膊青筋暴起硬如铁柱,一望便知身上都是有功夫的。
“小姐!”阿蔷捧着一身干净的衣服走进来,眼泪汪汪的,“可担心死我了,高大人机警得很,我生怕他察觉出来。”
“还好,很顺利。”温鸾安慰似地笑笑,笑容并不轻松,含着一抹说不出的苦涩。
有人大声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高晟再机警,这回也栽到姑娘手里头喽!”
屋里随之一阵哄笑,温鸾垂下眼眸,心里愈发酸楚苦了,“我去换衣服。”撂下一句便匆匆出去。
换好衣服出来时,却见谢天行在门口守着,嘴里叼着根草杆,抱着胳膊望着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哥,”温鸾唤了他一声,把换下来的外衣递给他。
谢天行没有把整件衣服拿走,只撕下带浅浅花纹的那半幅,不多时又回来,“泡上药水了,很清晰。”
温鸾吁口气,“能用就好,他的腰牌是象牙做的,这么短的时间,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来?”
“不要小瞧跑江湖的人。”谢天行调皮地挤挤眼,“能人异士多着呢,再说那些人一看高晟的腰牌先腿软了,哪有胆子再细看?”
温鸾扯动了下嘴角,似是想笑。
谢天行叹口气,拍拍她的肩膀,“我都安排好了,一会儿漕帮的兄弟就护送你和阿蔷从水路离开京城。”
“我不走。”温鸾态度十分坚定,“让阿蔷先走,我跟你一起走。”
谢天行瞠目,脑袋立刻拨浪鼓般摇个不停,“不行不行,你不会武功,会拖累我们的,这可不是磨磨唧唧浪费功夫的时候。”
“我必须亲眼看到你平安无事离开京城。”
“不行,你必须听我的,这事没有商量余地。”
温鸾索性不与他争论,提笔在纸上画大理寺地牢的路线,“……他没告诉我关在什么地方,但我想这样的要案,肯定不能和普通犯人关在一起。高晟曾说,看守严密程度,比诏狱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在里面走的这一圈,也就地牢最符合了。”
画好了,她拿起路线图,轻轻吹干了。
谢天行接过来瞅瞅,咧着嘴笑道:“我再和兄弟们合计合计,准保万无一失。”
“哥!”温鸾突然叫住他,“……不要落在锦衣卫的手里。”
谢天行怔楞了会儿,慢慢道:“宋南一的情况很不好?”
温鸾脸色发白,肩膀微微颤抖,“何止是不好,我……我看到他的那一瞬,才明白为什么人们一提到诏狱,就会吓得毛骨悚然。”
那场面,比城隍庙阎王殿的十八地狱图还要骇人,她根本不敢细看。
她告诉自己,宋南一该死,不值得同情,可看到那个曾经风度翩翩的温润公子,血肉模糊挂在铁钩子上,好像活活被剥了一层皮时,她还是想替他求个速死。
天知道她费了多大劲,才把这个想法压下去。
她绝对不容许,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谢天行身上。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要活着,活着!”温鸾眼中水光闪烁,紧紧抓住谢天行的手,“我要你活着,平安无事地活着!”
谢天行心头一紧,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正色道:“你哥言而有信,绝不违诺。”
有人在喊他,谢天行应了声,拍拍她的手,转身走了。
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温鸾没有回头,“东西带来了吗?”
“嗯,马也备好了。”阿蔷拿出一个纸包,带着哭腔道,“您真要这么做?再想想,或许能有别的法子。”
温鸾把纸包藏进袖子,淡淡笑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我劝不动天行哥,也无法左右高晟的想法,只能这样了……”
“可是您呢?”阿蔷泣不成声,“您可怎么办?这么大的事,大人自身都难保,根本护不住您,您不忍心天行少爷进诏狱,您就要替他进,那些刑罚……天啊!”
温鸾把她拥进怀里,“莫哭,莫哭,我进诏狱,总比别人进要好,至少呀,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受刑。”
他会直接给她个痛快。
这样也好,断得干干净净,还能把话说清楚,不牵连他。
雨越下越大,雷声轰轰,狂风刷刷,搅得暗沉沉的天一片混沌,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夜晚。
那些人已经换好装束,打头几个穿着青绿色锦绣服饰,温鸾认得,是锦衣卫百户的官服。
她没问这些人是漕帮的人,还是残余的起义军,知道的越少,这些人就越安全。
谢天行一身夜行衣,他目标太大,锦衣卫中见过他的人不少,因而只做外围接应。
现在只等着腰牌做好,天更黑点,雨更大点。
护送她们离京的人到了,温鸾没和谢天行多做纠缠,点点头笑道:“哥,我走啦。”
谢天行挥挥手,想说什么,却哽住了。
雨声刷刷,马车在雨地里飞奔。
“这样大的雨,行船安全吗?”温鸾掀开车帘问。
赶车的汉子大笑,“我巴不得再大些,最好起大浪,我们行得船,那些鹰爪子只能干瞪眼。”
温鸾放下心,又问:“哥哥他们也是走水路,和我们一趟?”
“不不,你们南下,走城里运河的南码头。其他人分好几路——聚在一起太过惹眼,你哥往西,出京之后再走水路。”
温鸾在脑子里默默勾勒出方位,西城门附近有片海子,他们准是打算从那里逃走。
她和阿蔷对了下眼色,披上蓑衣,忽喊道:“停车,我要下车!”
那汉子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停下了,不想温鸾跳下马车,“你自带她走,不用管我。”
“你要去哪里?”那汉子大吃一惊,“谢大哥让我务必把你们两个送上船。”
温鸾笑道:“我和哥哥一起走,你要敢抓我上马车,我就喊抢人救命啦!哎呀呀,再耽搁下去,官兵就来了。”
说罢转身就跑。
那汉子急得直跳脚,刚要上去追,阿蔷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嘴里还不住喊:“小姐,快跑!快跑!”引得几个行人不停往这里看,搞得他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他一跺脚,算了,先把这个小丫头送走,反正那位看起来娇娇弱弱的,想来也走不远,待回头再来找她。
等到了码头,和船老大一说,才反应过来温鸾根本不会大喊大叫——那就暴露了他们的行动,她哥也会没命!
可此时早没了她的踪影,时间紧迫,阿蔷那小丫头也一再恳求,请他们成全她家小姐的一片心,没奈何,只得速速开船,逃离京城这是非之地。
黑黢黢的天没有一点光亮,雨点变得稀疏,打在树木、地面的声音也减弱了。
积水飞溅,马蹄急促地经过,马上的人一勒缰绳,停在这片海子边上。
温鸾翻身下马,平息下呼吸,提着琉璃宫灯开始沿着岸边寻找,不一会儿就在一处栈桥旁发现一舟一人。
这样的天气,又是晚上,不会有渡河的行人,他在这里的理由只有一个。
温鸾直接发问:“你是接应的人?”
那人眼睛瞪得溜圆,“你……”
“我是谢天行的妹妹。”温鸾笑笑,“且容我上船避避雨吧。”
谢大哥的妹妹不是跟着漕帮走了?那人一肚子疑问,犹犹豫豫地不敢让她上船,眼睛一个劲儿四下观望。
温鸾知道他不放心自己,倒也不多做分辩,只牵马立在一旁,静静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
来了!栈桥上的两人齐齐往那个方向望去。
黑暗中亮起一盏灯,在空中闪闪灭灭,船夫兴奋地一拍大腿,提起风灯也回了信号。
那行人越来越近,很快,谢天行的面孔就出现在温鸾眼前。
“妹子!”谢天行倒吸口冷气,“你怎么在这里?”
温鸾忙道:“等你啊,我说过,必要亲眼看到你平安无事离京才行。”
“胡闹!”谢天行气急,低低吼她一声,来不及多说,先让受伤轻的抬着伤重的上船,接着就是温鸾,“我妹子就交给你们了。”
果然,他是打算一人断后的。
温鸾突然扑进他的怀里,用帕子捂住了他的口鼻。
谢天行大惊,蹬蹬后退几步跌倒在地,手脚已是酸麻提不起劲儿来,“小妹,你要做什么?”
“堂主!”那几人一窝蜂护住谢天行,对着温鸾怒目而视。
温鸾急急道:“这是曼陀罗花粉,量很小,过两刻钟就能恢复如初。快走,快走,我来引开追兵。”
“你疯了!跟我走,跟我走!”谢天行猛地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冲过来,却是咚一声摔倒在地。
温鸾笑着摇摇头,“你们还不快拉住他,再晚追兵就要到了。”
那几人犹豫了会儿,终是一抱拳,“姑娘深明大义,我等佩服,在此谢过了。”
谢天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拼命地,拼命地向她伸出手。
温鸾最后看了他一眼,笑笑,“你们的马我也一并带走啦。”
说罢,把那几匹马的缰绳连在一起,翻身上马,一声娇叱,策马而去。
没有回头。
小船刚驶离岸边不久,岸上就传来的官兵的喊声:“快快快,他们往山上去了。”
“真是老天相助,雨势小了,掩盖不住马蹄声!”
“胆敢冒充我们锦衣卫,看不剥了他们的皮。”
火把连成了线,线又连成片,映红了半边天空。
谢天行盯着那片火红的海,晃晃悠悠的,犹不死心想要爬下船头,忽后颈一阵剧痛,头一歪晕了过去。
身后,一人收起手刀,吁口气,低声吩咐众人:“还有蒙汗药没有,一路让堂主睡着,到了榆林再醒。”
“这么远的路,你想药死堂主!”另一人忍不住骂他句粗话,但还是把药拿了出来,“这玩意不能用多,你给我悠着点,堂主本来可以全身而退的。”
“说起来,堂主的妹妹才是豁出命了。”那人重重叹息一声,“这份恩情我们大概永远也还不上了……”
是啊,一个弱女子,落到锦衣卫手里能有什么好?更别说他们这群人,先是刺杀皇上,后来又冒用高晟的腰牌,简直是把朝廷的脸面往地上踩。
抓不着他们,那群鹰爪子肯定会把火气撒在她身上。
与其在诏狱受尽折磨,还不如一了百了来得痛快……
沙沙的雨声盖过了哗哗的桨声,无边的夜色,把那抹叹息,慢慢吞入口中。
没有路了,温鸾站在悬崖边,盯着脚下深不可测的深渊。
一众官兵面面相觑,追了半天,竟然被个女的骗了,简直是奇耻大辱,可那些锦衣卫,为何不动呢?
“温鸾——”惊恐到极致的呼声,一人一马冲出来,如刀锋划过湖面,锦衣卫水一般向两旁分开了。
高晟翻身下马,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挣扎了几下才站起来。
没人敢上前。
“你在做什么?”他一步步逼近,眸子映着熊熊的火光,似乎在燃烧。
“要寻死?”
“你说过不会寻死!”
“你答应过我的,不再离开我,温鸾!”
温鸾怔怔看着眼前几欲崩溃的人,万千滋味涌上心头,堵得她喉咙发紧。
“回来。”高晟伸出手。
“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护住你。”
“回来……”
他低低乞求着,声音颤抖得像个要哭的孩子,哪里还有半点指挥使的威严冷峻。
“我今日所为,与你无关。”温鸾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偷偷拓印了你的腰牌,趁你进宫之际,那些人假冒你的名义,光明正大从大理寺带走人犯。”
高晟重重抖了一下,“别说了!”
温鸾平静地笑笑,“好,等到了诏狱再说罢。”
高晟不顾众多眼睛在旁,猛地上前将她拽进怀里,死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一场秋雨过后,京城的早晨愈发清寒,转天起来,人们惊讶地发现,需要穿秋衣御寒了。
在这瑟瑟秋风中,无数流言在街头巷尾悄悄流传。
你知道不,高晟的爱宠,竟和刺杀案有关。
谁说不是呢!听说她还重金收买江湖游侠儿,跑到大理寺劫狱,还成功了!
不是游侠儿,是起义军救他们的同伙儿。
管劫狱的是谁,反正都跑喽,就剩那个小美人没逃走,也真是惨。
不管怎么说,那位可算惹到一身骚喽。
听说弹劾那位的奏章内阁都快塞不下啦,那位可惨了,平日里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痒痒,这下够他喝一壶的。
也有人持怀疑态度:他的身家性命全系在皇上身上,谁谋反他都不可能谋反,顶多是个“失察”,把那小美人杀了表忠心不就结了?
便有人点头附和,马上又笑:当初他为了把小美人弄到手,把宋家折腾得死去活来,到手了也是百般宠爱,啧啧,舍不舍得啊。
怎会舍不得?美人重要,还是自己的前程性命重要……
空寂的太极殿前的广场上,直挺挺跪着一人,从天不亮到早朝退朝,到日影西斜,玉兔东升,再到翌日百官上朝,始终跪着一动不动。
人们从他身旁走过,没有人与他搭话,没有人多看他一眼,当然,也没有人冷嘲热讽。
只是无视。
日影一点点升起,散朝了,张肃走下台阶,停住,看他一眼,转身又拾阶而上。
“陈总管,”他寻到陈拒,“既不审,也不见,总这样晾着他,锦衣卫人心惶惶的,都要乱了。”
陈拒抬眸看看他,忽感慨一声,“张大人,你老了许多。”
儿子生死不明,当老子的怎能好过?张肃摇摇头叹道:“老喽,不知道还能干几年。”
陈拒一摆手,“你还得坚持坚持,咱家是不成了,昨儿个当差,站着站着,竟然打盹儿了。唉,幸亏皇上不计较,可皇上不计较,咱自己不能不计较,精力不如从前喽,咱家琢磨着,这几天就请去修皇陵。”
张肃心头微动,试探问道:“看你说的,哪能说走就撂挑子走人,休息几日养好精神,难道还不能回来继续当差?”
陈拒笑笑:“倒也是,能养好精神最好不过了,手下那些个小杂毛不顶用,还得有个老成的人坐镇。”
如此,张肃已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层意思,也自然送到高晟的耳朵里。
“皇上还念着你的好,念着旧情,别辜负了皇上的心。”张肃重重捏了下他的肩膀,“想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高晟脸上并没有多大的欢喜样,“她呢?如何处置她?”
张肃没好气瞪他一眼,“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她?这回可跟上次不一样,她是实打实地参与其中。如果交待其他人的下落,或许还能博得一线生机,偏一问三不知,你那些属下又不敢逼供,你说她能落得个什么好结果?”
高晟沉默一阵子,低低道:“我知道了。”
“真知道了?”
“嗯。”
张肃盯视他一阵,确定他没搪塞自己,方又去找陈拒报信。
晌午过后,建昌帝终于肯见他了。
建昌帝以为高晟进门就会叩头认错,会求他严惩,甚至会自请前去榆林剿匪,至于那个女人,当然是提都不会再提,就当从没这个人。
但高晟叩头了,也认错了,却是自请:
刺杀太上皇!
第87章
◎你个疯子◎
一瞬间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死一样的寂静。
在旁侍立的陈拒看看跪在地上的高晟,暗暗庆幸,还好叫他进来前让其他人退下去了, 不然这话叫人听见,就算皇上想保他都保不住!
他脚步一动, 刚想提醒,啊不, 呵斥高晟一句,然而眼睛余光扫到建昌帝时,又把迈出的脚收了回来, 低着头默然不语。
建昌帝瞪着眼睛盯着高晟,就好像从不认识他一样。
“你……说什么?”好半晌,殿内才响起建昌帝的声音, 他的语速很慢,似乎还没高晟带来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高晟再次重重叩头, “臣, 要去刺杀太上皇。”
“混账!”建昌帝抄起龙案上的青瓷镇纸猛地高晟他面前一掼,溅起的碎瓷竟划过高晟的脸颊,血一滴滴流下来。
一旁的陈拒把头低得更深。
应是气狠了,建昌帝剧烈地咳嗽起来, 慌得陈拒忙替他顺气,却被他一把推开, 指着高晟“你、你……”嘴唇呢喃半天,最终一拍龙案,“朕不同意, 死了这条心吧你。”
说实话, 建昌帝打心眼里不想太上皇还朝, 他想维持现状,太上皇留在瓦剌,好吃好喝好生伺候着,晚点再回来。
等他帝位稳固,等朝中那些脑筋顽固的老臣势力瓦解,等小皇子九和再长大些,等太上皇不足以构成威胁,再迎接他回来。
他心里也曾暗暗感慨过,若是太上皇不在就好了,或许死在逃离京城的乱子里,对大周才是最好的。
可这个念头刚刚冒头,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建昌帝不是愚孝之人,也不是宅心仁厚之人,为登基曾血溅金殿长阶,可弑父,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
毕竟长久以来“父亲”二字,于天子也好,于老百姓也好,代表的是不可推翻的权威,无法忤逆的血脉至亲。
哪怕他是皇帝,一旦弑父,就会背上难以洗刷的恶名,永远在史书上留下罪恶的一笔。
高晟显然也想到了这点。
他面色出奇的平静,“锦衣卫一直暗中监视着叶家暗桩的动向,不止是京城这边,还有金陵那边,最近在偷偷往平阳府吉州运送物资和人力。”
“吉州并没有叶家的产业,所以臣怀疑,或许那里有了不起的大人物。”
“只有太上皇,才能让叶家不惜调走京城全部人手。”
“杀了他,叶家就再无可以威胁皇上的底牌,就像一只拔了牙的老虎,不足为惧。江南那些世家门阀,也不会再以叶家马首是瞻,为着自身的长久利益,他们也会替朝廷除去叶家。”
高晟的眼睛亮得惊人,“臣的父亲死在太上皇手里,若不是他,臣的母亲、哥哥、妹妹就不会死,臣早就恨毒了他,所以,不管皇上答应不答应,臣都要去做。”
“放屁!”建昌帝忍不住爆了粗口,“你分明是为了你的小美人,那是太上皇,太上皇!杀了他你还能活命?你个疯子。”
高晟笑笑,“臣没疯,臣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
“滚犊子!”建昌帝没好气道,“你现在应该干什么?追查余孽,抓拿叛党,而不是为个女人要死要活。”
高晟再不说话,重重磕了三个头,闷声道:“臣……去了。”
建昌帝讶然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待反应过来想叫住他时,早已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他什么意思?”建昌帝指着门口,扭头问陈拒,“怎么看着像是和朕永别?朕还没答应他呢,去,把他给朕关起来!”
陈拒擦擦眼角,“他存了死志,关是关不住的。老奴想啊,他就是来知会皇上一声的,皇上应允不应允,他压根就没考虑。”
刺杀太上皇,这个罪责只能高晟自己背,皇上绝不能表现出一点姑息。
高晟,必须要死。
“他是逼着朕放人!”建昌帝恼火极了,“用他的命,换他的小美人的命,呸,朕偏就不如他的意。”
“太上皇不死,死的就是父皇和儿臣。”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小皇子九和从屏风后转出来。
在宫里这一年,他的身量高了不少,脸上仍是不苟言笑的,看上去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建昌帝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教导,所有朝政都不瞒他,闻言只皱皱眉头,“朕才没那么容易死。”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震天撼地的咳嗽。
九和皇子双手奉茶,轻飘飘道:“孝道大过天,光一个‘父皇’就能压得您直不起腰来,这还不算,您这皇帝的宝座是抢来的,没有传位诏书,也没有传位玉玺,如果太上皇以此为借口废了您,您说您还不是个‘死’字?”
建昌帝被他的话噎得一愣一愣的,“小小年纪,说话能气死个人。”
“话糙理不糙。”九和皇子理直气壮道,“若是一味拘着他,温姐姐死了,他也定然活不成。还不如让他他求仁得仁,父皇就当不知道,大不了派锦衣卫捉拿他,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的本事了。”
建昌帝冷哼一声,“一口一个温姐姐,朕看你是满怀私心要救她。”
“没错,儿臣是有私心。可这私心,是为了父皇,为了大周。”
“花言巧语。”
“父皇,您细想,招安不成,朝廷和榆林贼寇混战一团,谁得益最大?是太上皇和叶家,他们巴不得乱子越闹越大,把漕帮等一众江湖人全卷进来才好。朝廷虽不怕,却是太麻烦,没的叫他们捡便宜。”
建昌帝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了,瞥他一眼道:“你想说,那个女人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快算了罢,她没有这样的心计,单纯是想救那帮反贼罢了。”
“她若是有,您还能容许她活到今天吗?”九和皇子幽幽道,“父皇,儿臣知道天威不可犯,可儿臣也不想正中敌人下怀,让他们坐收渔利。您总教导我,事情要一件件解决,如今,正是要解决最要紧的那件。”
建昌帝沉默半晌,身子猛地往后躺倒,“明明是刺杀朕的反贼,朕还要网开一面,这个皇帝当的,真真憋气!”
这就是默许放了温鸾的意思!
九和皇子轻轻吁口气,给陈拒使了个眼色。
陈拒适时奉上一本奏章,“张肃的奏本,榆林陕西等地此前连年战乱,附近很多无主的荒地可开垦。如果开垦的荒地归开垦者所有,第一年免赋税,还可以免费发种子,肯定能吸引榆林的老百姓过去,反贼没有供给,势力必会大大减弱。”
九和皇子接着道:“反贼中有很多人也不想打仗,此举也可瓦解他们内部势力。”
“你们……一个个就知道联起手来哄骗朕!”建昌帝怒目。
换来一叠声的“儿臣不敢”、“老奴不敢”。
建昌帝当然没有真的生气,他看着方才高晟跪的地方,满地的碎瓷片微微泛着光,上面的滴滴血迹,刺眼极了。
凤凰儿啊,你做这么多,她能知道你的心吗?
值得吗?
建昌帝深深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今天是中秋,偌大的月亮悬在深蓝的夜空中,照得大地万物都透亮似的。
高晟站在大理寺监牢门口,一贯好用的锦衣卫指挥使腰牌,却在这里吃了闭门羹。
狱卒满脸为难,“大人,不是小的不通融,实在是上头下了死命令,不准您审问,不准您探视,若有违背,一律革职杖五十。挨打小的不怕,可全家老小就靠这一份差事养活,不能丢了这份差事。”
高晟递给他两张银票,“我远远看她一眼,不算违规。”
狱卒看看银票,不自由咽了口唾沫,左右瞧瞧无人,便压低声音道:“大理寺卿正在南班房提审她,您放心,没有用刑。道儿您熟,小的就不带您进去了。”
高晟道了声“多谢”,踏着月色去了。
倒是那狱卒立在原地愣了许久,“多谢?”他喃喃道,“我没听错吧,高大人居然会跟我道谢?”
他不相信似地摇摇脑袋,忽而重重叹了声,“美人关难过啊。”
高晟自是不知小小狱卒的感慨,轻车熟路来到一处班房,吩咐差役打开门。
差役不敢违背,却也不离去,只在旁默默守着。
这里的墙是用木板隔开的,很薄,可以清晰地听到隔壁的对话。
温鸾的声音有点干哑,听起来很平静,没有受过刑罚的迹象,“的的确确与他无关,他自始至终也不知道。”
高晟攥紧了拳头。
“谢天行等人去哪里了?快快如实招来!”
“大概回榆林了吧,要么就去了金陵,他们在叶家手里吃了个大亏,死了那么多弟兄,不报仇是不可能的。你们盯着叶家,保不齐能蹲到他们。”
高晟忍不住笑了下。
隔壁也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随即又是大理寺卿发问:“光凭几个江湖游侠,是不可能从大理寺眼皮子底下劫狱的,说,内应是谁?”
温鸾颇为无奈,“没有内应,他们之所以能大摇大摆把人带走,无非是狐假虎威,仗着高晟的凶名罢了。”
劫狱的专挑锦衣卫换班的时机,大理寺狱卒一看是高晟的腰牌,根本不敢细查,等换班的锦衣卫察觉,人已经消失在街巷的密道里了。
大理寺卿听着听着就想发火,这简直就是把责任全推在大理寺头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口锅坚决要扣在别人脑袋上。
当即喝道:“胡搅蛮缠,我看不用……”
咳咳!隔壁有人重重咳了两声,恰好把大理寺卿的话掐断。
温鸾的声音再次响起,“哪怕用刑,我还是这些话,劫狱与高晟无关,他不知情,是我借探望宋南一的机会,偷偷拓印他的腰牌,再交与我义兄。后来按约定地点与他们汇合,可惜半路被官兵发现。此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好了。”声音尖细绵软,好像是个宦官,“今儿是中秋,大过节的,今日就到这里。”
高晟静默片刻,直到隔壁再无动静,方转身离去。
中秋了啊,他仰望着那轮大大的圆月。
这也算是另一种圆满了吧。
第88章
◎短到一眨眼,就要和你道别了◎
温鸾从大理寺监牢出来的时候, 已是八月下旬。
昨夜刚下过雨,早起时雨虽然停住,天空还是半阴半晴的, 薄薄的灰云缓慢地移动着,与地上如烟的雾气相互交映,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轮廓,变得飘飘袅袅。
温鸾深深吸了口气, 略带寒意的空气顷刻驱散连日来的沉闷阴郁。
出乎意料,她没有被问罪,关了十来天, 大理寺什么都没说就把她放了,如此轻易脱罪,直到现在她脑子还是晕晕乎乎的, 不敢相信。
是因为他吧……
有人从乳白色的湿雾中向她走来,朝雾流烟似地向旁散去, 他的身形逐渐清晰。
“回家。”他微笑着垂眸看来, 唇角的笑意如秋日午后的阳光一样流泻,潇洒怡然,温柔明亮。
温鸾晃了下神,突然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用什么换的我?”
高晟牵起她的手, “削官为民,罚没家产, 驱逐出京,永不叙用。”
温鸾顿住,一时酸的、涩的、苦的齐齐揉成一团,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别担心, 我能养活你, 无官一身轻,咱们四处游山玩水,想想都快活得很哪。”高晟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温鸾不信,失去权势的权臣下场有多惨,不用想都知道,往后的日子,恐怕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
不过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担忧和害怕,只微微笑着说了声“好”。
原先的宅子已经查封,不能回了,高晟带她来到一处小小的四合院,一应陈设用具都有,簇新簇新的,看着像是刚刚采买的东西。
洗过澡,换上新衣出来,桌上已摆好了酒菜。
温鸾不由笑道:“大早晨起来就喝酒?”
高晟倒了杯酒放在她面前,“左右无事,喝醉了就睡,睡醒了,明天就要离京。”
温鸾愕然,“那这个院子,这些东西……”
“新买的。”
“你可真是!只一天,还值当置办这些东西。”
“是说我不知道节俭?”高晟朗声笑起来,“以前大手大脚花钱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往后还请娘子好好管教为夫。”
娘子……
谁是你娘子?
温鸾在心底偷偷反驳一句,却是接过了那杯酒。她酒量很浅,两杯下肚,已有了三分醉意。
“其实,我很想问问你。”高晟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有没有……有没有那么一瞬间,心疼过我?”
温鸾沉默着,没有抽回手。
他锲而不舍,“有那么一瞬间你为我心动了,是的吧?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
“你醉了。”温鸾扭过脸,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了。
高晟浅浅笑着,半趴在桌子上,看上去的确有些醉意朦胧,“我啊,从辽东到京城,权力、钱……什么都有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一旦静下来,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那时候,每一天都过得漫长无比,一天像一辈子那么长。”
“可现在,我觉得一辈子太短了,短到一眨眼,就要和你道别了。”
“你喝醉了!”温鸾听得心惊肉跳,又不得不强作镇定道,“你要和我道别?好得很,现在我就走,永远不要来找我。”
她作势要走,然而人还没离座,高晟的吻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紧密得她透不过气。
一阵疾风吹过,树叶上的积水噼里啪啦地坠落,宛如另一场急雨。
白天成了黑夜,秋天亦成了春天,温鸾觉得自己成了枝头上的樱花,被时缓时疾的风儿吹着,绽放到极致,化在了暖融融的春日中。
厚重的床幔垂下来,房里仍有些幽暗,半边床铺空着,温鸾睁着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竟是第二日清晨。
虽说没有受刑,大理寺的人对她也算客气,但蹲大狱到底不是住客栈,她心里又装着事,这十来天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一口气全补齐了。
今天是离京的日子,她忙起身洗漱收拾东西,隔着窗子喊了一声,“高晟?”
高晟从柴房露出半个身子,“什么事?”
“没事。”温鸾缩回头,就是想知道他在不在。
高晟歪着脑袋笑了下。
院门响了,随着一阵杂乱的喊“老大”的声音,小院立刻变得嘈杂无比。
温鸾惊讶地发现,小安福、张家兄妹、老刘头他们都来了。
“这是我潜心研究数十年,集我毕生之大成的保命金丹!”老刘头得意地摆出一溜瓶瓶罐罐,“跌打损伤,刀枪棒疮,一用就好。还有解毒的、伤寒的、拉肚的、咳嗽发热的……应有尽有,实乃居家出游必备之物。”
高晟失笑:“我又不开药铺,带这么多太累赘,只挑几样必须的就好。”
张大虎一胳膊把他怼开,眼泪汪汪牵来一匹马,“比不上老大原来的乌云踏雪,不过也是难得的良驹,至少值千两银子。老大,这是我好不容易攒钱买的,一次没骑过,送……借给你啦!”
万般舍不得似地把缰绳塞进高晟手里,他还不忘反复叮嘱,“是借,不是送,老大你记得要还我。”
高晟点点头,“好。”
张小花捧着一把刀,红着眼睛道:“绣春刀不能再用,老大没有趁手的兵器可不行,这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雁翎刀。不过老大,这是借给你的,不是送给你的,你可记得要还回来。”
高晟缓缓拔刀,虚空劈砍两下,赞道:“好刀!”
“那是,”张小花颇为自得,“没有五百两银子下不来,不是好东西也不能借给老大啊!”
他们拼命强调东西的贵重,又再三强调是借,不是送,就好像怕高晟赖账一样。
温鸾想笑,嘴角扯了一下,不知怎的,眼睛热热的,心口一阵阵发酸。
他们是怕高晟不再回来。
“温姐姐。”小安福笑嘻嘻塞给她一个包袱,“抄家前我偷偷藏起来的,不过不多,只有二百两,这些原本就是大人的东西,不用还啦。”
温鸾揉揉眼睛,“你有落脚的地方没有?”
“我进宫了。”刚刚还笑着的小安福立刻哭丧着脸,“老祖宗安排我去伺候九和殿下,今儿就进宫,哎呀呀,这一去,恐怕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他口中的老祖宗,指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拒。
谁能有这么大的面子请动那位?温鸾偷偷覷了眼高晟。
高晟察觉到她的目光,回头笑了笑,“时候不早,我们该出发了。”
“这么快!”小安福再也忍不住,嘴一扁大哭道,“大人,你可千万要保重啊。”
张大虎也哭得稀里哗啦,“我们都挺好的,老大你也要好好的,罗鹰也在平阳府附近,我给他去了信……也不知道啥时候还能再见面。”
老刘头猛拍他的后脑勺,“你个憨蛋,别哭了,叫人笑话我们锦衣卫!”
嘴里呵斥着,自己的声音却带着浓重的鼻音。
张小花重重一握温鸾的手,“遇到什么难事,只管给我们打招呼。”
这话听着有点奇怪,温鸾来不及细想,已被高晟抱上马背,“走了,走了,再拖延下去,大理寺就该来人了,我可不想灰溜溜地被他们轰走。”
说话间,已轻巧跃上马背,看着那几人微微一笑,策马而去。
许是余威犹在,一路上没人刁难,巡逻的官兵见了高晟,还纷纷避让两旁。
完全没有温鸾想象中的,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的情景。这本该是好事,可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有一股不大好的预感。
“我们去哪儿?”她问。
“晋中平阳府。”
“为何要去哪里?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去了你就知道了,坐好。”高晟双腿一夹,那马儿泼风般跑起来。
马蹄敲在黄土官道上,道旁的杨树不断向后倒去,京城也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温鸾的视野中。
这一路很顺利,九月下旬,他们就到了平阳府的一处镇子。
顺利得叫温鸾惊异非常,“居然没有一个人对你下黑手!”
高晟忍俊不禁,“说得你好像很盼着我倒霉似的,我虽然不当指挥使了,可原先的属下们还在锦衣卫当差,那些人掂量掂量,就知道不能轻易得罪我。”
温鸾叹了声,很认真地看着他说:“锦衣卫是皇上的亲卫,不是指挥使的私兵,现在我们生死都是一体的了,有什么事情还不能和我说?”
高晟沉默一会儿,摇摇头道:“早晚瞒不过你,我来这里,是找一个人。”
“谁?”
“造成今天这一切的渊源。”
温鸾听不懂了,“谁?”
高晟推开窗子,目光沉沉向南望去。
已过子时,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时候,本该早已入睡的南街,此时却灯火通明,远远看着,就像天上的繁星落在人间,隐隐还能听到鼓乐之声。
高晟嗤笑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此淫奢极欲的人,在瓦剌压抑了两年多,乍然重获自由,肯定要疯狂地找补回来,都不用我费心去找。”
瓦剌!
温鸾心头突突直跳,一刹那间,已是什么都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四章左右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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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我走了◎
这个镇子地处晋南交通要道, 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许多人都想趁着年前的商机狠赚一笔,倒比平日里更加繁忙。
他们的到来, 就像一股细流汇入河川。
左邻右舍都是忙于生计的穷苦人,每日下工回来就倒头大睡, 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关注旁人如何。
或许是担心连累她,高晟极少与她一同出现在别人面前。
他总是早出晚归, 经常几日不见人影,偶尔身上带点伤回来,温鸾也从不细问, 只一言不发地替他包扎好伤口。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温鸾整天闷在屋子里,除非必要, 否则不出门,高晟让她多出去走走, “不然跑的时候连路都找不到。”
“要你管。”温鸾不听。
高晟笑笑, 紧紧抱住了她。
他心里清楚得很,温鸾之所以时时刻刻守在这个小院里,是想在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日子里,他一回来, 就能看到她。
“想不想去看看那个人?”这天他突然问。
温鸾突然有一种“终于要来了”的感觉,怔愣了好一会儿, 不答反问:“是不是要动手?”
高晟微微颔首,“已经摸清楚了。”
温鸾愣愣看着他,“好快啊, 我还没准备好……”
“你用做什么准备?”高晟笑起来, 笑声郎朗的。
这人真是奇怪, 都什么时候了还笑得出来,似乎一点都不在意他接下来要面对的死局。
他笑得越开心爽朗,温鸾心里越闷闷的不舒服,低低道:“不影响你计划的话,我就去瞧瞧那个人。”
“不影响,”高晟说,“这回你跟我一起出门,我啊,要在叶家侍卫的眼皮子底下,玩一招金蝉脱壳!”
快到冬月了,天气已是很冷,天地间不见一丝绿意,道旁的枯草伏在地上瑟瑟颤抖,落光了叶子的杨树摆动着枝丫,好像无数双干枯的手在寒风中摇啊摇。
街上的行人很多,商铺也张灯挂彩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到处是一派繁华。
可这一切,与她无关。
温鸾把脸缩进厚厚的面巾里,和高晟扮做卖花木的花农,推着满满一车盆栽来到镇南的那处大宅院。
门口送花的花农很多,他们混迹其间,随众人一起进了宅院。
走了两刻钟左右,便见一处摆满各色花木的园子。
这样冷的天气,那些芍药、牡丹、茶花本就难得,不说养在暖房里好好照顾,偏偏放在露天的院子里任风霜侵袭,也不知主人家是诚心糟蹋好东西,还是故意炫富。
亦或,主人家本就过惯了这种日子,不正常在他眼里也是正常。
不停有侍卫来回巡逻,温鸾不敢四处张望,垂下眼帘装作忙着搬花的样子。忽听远处丝竹阵阵,女子的娇笑声中,一个苍老男人的笑声分外刺耳。
高晟用胳膊肘轻轻戳了她一眼,示意跟他走。
他显然是提前踩好点的,七拐八拐,不知怎的就绕开了那些侍卫,带着温鸾躲到一面花墙后。
透过花叶间的缝隙,温鸾清楚地看到,敞厅里一个头发半白,醉眼惺忪的男人,半躺在一众妙龄女子中间,满面红光,笑声连连。
三面环墙摆满了火盆,兽炭熊熊燃烧着,热得有人竟摇起了团扇。
长长的矮案上全是珍馐佳酿,温鸾仔细瞧了瞧,轻声道:“都快到冬月了,居然还能有西瓜、葡萄等夏季的瓜果,这要花多少银子才能买到。”
“有钱也买不到。”高晟冷冷笑道,“这是在暖房里种的,一年下来统共就得那么一点,专供上用。皇上嫌费钱,早停了这项供奉,没想到让叶家悄悄吞了。”
对面的笑声更大了。
温鸾盯着太上皇,不由一阵感慨。
当初高晟的父亲揭发侵占军田,如果太上皇能够重视,就不会有越来越多的军屯逃卒,或许榆林就不会发生叛乱,瓦剌就没有南侵的可趁之机。
那么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高晟还是那个腼腆的体弱书生,按部就班地读书科举,说不定现在已是金榜题名,意气风发的跨马游街。
姐夫的老师不会死,姐夫的一家也不会受到牵连,姐姐现在做着冯家少夫人,和姐夫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她悄悄覷了一眼身旁的男人,那他们,大概永远不会有交集了。
“走吧。”她转过身,蹑手蹑脚向外走去。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离开这座宅院时,已是后半晌了,高晟拉着她的手,沿着街道不紧不慢向西走着,穿过两条街,远远便听到令人心悸的轰鸣声。
“这是什么声音?”温鸾好奇问道。
“黄河。”不知为何,高晟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复杂莫名的黯然,虽然转瞬即逝,到底让温鸾看到了。
她的心登时揪得紧紧的,“为什么来这里?不回家吗?”
高晟下巴冲前面的客栈一抬,“今晚住这里,明早你坐船离开。”
温鸾脚下一绊,她想问那你呢,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高晟扶住她的胳膊,“别担心,我都安排好了。”
夕阳透过窗棂洒进屋子,映着满室亮堂堂的,温鸾看着面前摆着几罐黄乎乎黑漆漆的药膏,皱着眉头问:“一定要这样?”
“要的!”高晟挽起袖子,挖了一大坨药膏子,毫不客气往她脸上一糊,“别嫌丑,保命要紧,这是老刘头独家秘方,水都洗不掉,必须要用特殊的药水才能去干净。”
高晟支着脑袋看她一会儿,“牙也要涂黄,口若檀香,吹气如兰,可不像乡下劳作的农妇。张嘴。”
也不知他往嘴里喷了什么东西,熏得温鸾一阵作呕,不由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这一眼不要紧,差点把自己丑哭了。
“我如果真长得这样就好了,你绝不会多注意我一眼。”温鸾闷闷道,“倒省去许多事,谁也能落得个清净。”
高晟哈哈大笑,突然把她抱进怀里,没命地亲下来。
那样的用力,那样的绵长,就好像要把余生所有的亲吻,都在此刻用尽。
许久,他才松开了手。
温鸾趴在他怀里不住喘气,脸上烫得厉害。
高晟捧起她的脸,笑道:“光抹脸还不行,耳朵都红透了,脸上一点颜色没变。做戏做全套,身上每一处,都要抹上。”
说着,手就往她衣服里头伸。
“我自己来。”
“你自己可来不了,好多地方你都够不着!”
“……啊,混蛋……”温鸾低低骂了声,随他去了。
日影一点一点西斜,地上两人的影子也逐渐拉长了,变成一个,又慢慢融入到黑暗当中。
身边一空,温鸾手里多了一个小瓷瓶。
“洗澡的时候倒进浴桶里,泡一刻钟就能融掉药膏。明早你坐最早的一班船离开,往东五十里,有个叫大岗的小村子,村西头住着一对夫妻。他们原是我家的老仆,李叔李婶,你在那里等我三天,三天后等不到我,你就去京城。”
黑暗中传来高晟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任何起伏,似乎在说明天早上吃什么之类的小事。
温鸾手里又多了一样东西,摸起来像个戒指。
“京城双幌子元通当铺,我存了东西,你替我取出来。”
“取出来……然后呢?”
“没有然后。” 高晟轻轻笑了声,“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温鸾不搭理他。
“我走了。”幽幽一声叹气,似是因为等不到她的回答,而落寞万分。
“高晟。”温鸾忍不住叫他。
“嗯?”
他还没走!温鸾急忙向着声音的方向抓去。
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高晟?”
黑暗寂静,没有人回应她。
“高晟……”温鸾慢慢收回了手,“如果你死了,我绝对不会哭。”
黑夜依旧无声。
一夜无眠,天刚蒙蒙亮,温鸾放下一锭碎银,悄悄离开客栈。
她出门的时候,小伙计拿着笤帚惺忪地打着呵欠,冲她的背影迷迷糊糊说“客官好走”,丝毫没发现昨天根本没这么个人住宿。
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的时候,码头已开始忙碌起来了。
最早的一班船便宜,等着搭船的人排了长长一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孩子哭的,大人骂的,□□着上身的纤夫大声喊着号子,整个码头嘈嘈杂杂,很快把不起眼的温鸾裹在里面。
她顺利登上了船,就在船要离开栈桥的时候,岸上突然乱了。
一道人影如利刃般划开人群,飞也似地冲向一艘船。
“抓住他!抓住他!”无数人在他身后追赶,穿着夜行服的暗卫,灰色衣袍的侍卫,潮水一般涌向栈桥。
人们惊恐地尖叫着,你挤我,我推你,舟船摇晃,货物倒塌,乱成了一锅粥,意外地阻滞了后面的追兵。
有船老大仗着官府有路子,厉声呵斥道:“干什么!干什么!我们运送的是官府的东西,还不快快退下!”
侍卫头子气急败坏喊:“他杀了太上皇!”
刚刚还沸腾的岸边一瞬间结了冰,随即,推搡的人群如躲瘟疫般避开了高晟。
高晟已经冲到了栈桥边,轻轻一跃,就能跳上那条即将离岸的船。
“放箭!”侍卫头子声嘶力竭地喊。
一阵撕裂空气的啸声,数不清的寒芒向着空中的人影射去。
温鸾死死咬着嘴唇。
他就在眼前,好近,都能看清他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嘴边淌着的血渍。
好近啊,似乎一伸手,就能抓到他。
温鸾不由自主伸出手。
扑!
一支箭从他背后穿胸而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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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终于还是为他哭了◎
凌厉的箭雨遮天蔽日, 一阵接着接一阵,挟着浓浓杀意直刺水面。
血红的花开在浑浊的水面,一个浪头打过来, 花谢了,消失了, 只有一浪浪的水花,不断击打着船舷。
耳边是人们惊惧的尖叫声, 渡船剧烈地摇晃着,温鸾木木地看着吞噬掉他的那片水域,任凭慌乱的人群在她旁边挤来挤去。
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 什么都想不了了。
船身突然重重一顿,站在船边上的温鸾差点落水,她这才反应过来, 渡船被逼重回码头了。
几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铁青着脸站在岸上,数艘舟船在河面一字排开, 叶家的侍卫们拿着长长的竹竿, 筛子筛网一样探寻河底。
叶家封锁了码头,要逐个查验所有船只上的人员。
尤其是温鸾乘坐的这条船。
叶家的老爷悲愤交加,“直到最后一刻还拼命往这里赶,他一定有不得不见的人!找, 把人给我找出来!”
“他有同伙儿。”管事的战战兢兢,“他和一个极美的女子昨天来过府里。”
“人呢!”
“没、没找到……”
“搜!搜!”
叶家的侍卫们一窝蜂冲进船舱, 蛮横地拉扯着里面的女子,哭声惊叫声顿时充满船舱。
“这个是不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踉踉跄跄被扯到前面,鬓发散乱, 衣襟四敞, 看样子应和搜查的人扭打过。
管事的摇摇头, “比她漂亮。”
“或许用了易容术。”叶老爷伸手在那女子脸上狠狠搓了几下,还没分辨出来是不是贴了□□,便有个壮汉疯了似地冲上来,“下流王八臭狗屎,放开我媳妇儿!”
他当然近不了叶老爷的身,早被侍卫拦下,摁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
女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但面对满脸暴戾的叶老爷,几乎要架到脖子上的刀枪,人群,是死一样的寂静。
叶老爷已是快气疯了,太上皇死了,叶家失去最大的底牌,他都不知道回去如何跟老爷子交代!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与高晟同行的女子,把矛头指向京城那位,迫使那位与叶家谈条件,这样才能给叶家争取到最大的利益,他才有可能成为叶家的下一任家主。
“把这船上所有的女人都绑起来,一个一个地审!”叶老爷语气暴躁,“还有码头上的人,整个镇子的人,统统不许走!封锁所有路口,老子就不信了,还抓不住你一个女的。”
温鸾也被拽了出来,她没有挣扎,仍然回头望着高晟落水的地方,叶家的人来来回回筛了好几遍了,仍然没有找到他的踪影。
他死了?还是逃了?
温鸾茫然不知所措。
“我看见她刚才伸手了。”有人小声说,“冲着你们追的那个人。”
或许是急于脱身,或许是想救自己的家人,他指着温鸾说:“我瞧得分明,她一直盯着那人看来着。”
温鸾慢慢回过头,眼神木木的,脸上没有一丁点的惊惶,淡漠得就像个局外人。
叶老爷诧异地上下打量温鸾两眼,刚要说话,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大红的飞鱼服,闪着寒光的绣春刀,锦衣卫!
“没有官府的公文就敢封路,我道哪方神圣,原来是金陵叶家。”罗鹰环视一圈,问,“谁是主事的?”
叶老爷忍气上前,“你们来得正好,太上皇遇刺被害,凶手是……”
“太上皇?”罗鹰截断他的话,“你说太上皇?”
叶老爷怒气更盛,冷冷道:“大家都是明白人,没必要睁着眼睛说瞎话,高晟前脚杀了太上皇,你们后脚就到,别把人当傻子。”
罗鹰目光霍地一闪,厉声喝道:“叶家作乱犯上,拿下!”
叶老爷大吃一惊,“好个锦衣卫,竟要包庇刺伤太上皇凶手。”说罢使劲一挥手,叶家的侍卫轰的一声团团护住几位主人,大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架势。
罗鹰冷哼道:“既有太上皇的下落,理应立即上报朝廷,叶家隐瞒太上皇行踪,分明是包藏祸心,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你血口喷人!”
“太上皇和大周使臣团同时失踪,叶家是从何处找到了太上皇?使臣团的人又在哪里?叶家,与此案脱不了干系。”
“胡说!”
“还有这些人!”罗鹰不给叶家人辩解的机会,拿着马鞭虚空点点,“四五百之众,这还只是一部分,你们叶家无官无职,护院的人数竟堪比藩王亲兵,是侍卫,还是私兵?”
叶老爷冷汗直流,忽意识到大事不妙,锦衣卫,不,该说京城的那位,竟要以此为由找叶家的麻烦。
不能被锦衣卫抓走,进了诏狱,还不是朝廷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些锦衣卫只有几十人,他们可是有五百多人。
叶老爷大喝一声,“高晟是锦衣卫指挥使,我看你们与此案也脱不了干系,来呀,把嫌犯拿下!”
只要抢先放出锦衣卫奉命刺杀太上皇的证据,京城那位也不得不向叶家低头,说不定还能迫使其退位,联合其他世家朝臣另立新君。
总是板着脸的罗鹰竟笑了下,“你们叶家,败就败在太自大。”
叶老爷一怔。
地面开始颤抖,伴着如雷的声响,远处,黑压压的铁骑如乌云一般滚滚而来。
旌旗迎风啪啪作响,大大的“谭”字霎时刺痛了叶老爷的眼睛。
晋陕总兵谭方,他本应在榆林与起义军对阵的,居然出现在这里!难道建昌帝全然不顾帝王的脸面尊荣,竟然忍下了这口气?
刺杀太上皇,让高晟这把废弃的刀发挥最后的作用,顺便把幕后的叶家推到明面,一箭双雕啊。
叶老爷脸色煞白,满脑子只有二字:完了。
面对数千人的正规军,叶家侍卫全无招架之力,不到半个时辰,叶家人悉数被抓。
匆匆赶来的县官覷着罗鹰的脸,小心翼翼问:“要不要抓高晟的同党?”
罗鹰冷冷道:“你在刺杀现场?”
“没没没。”县官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
“那你如何看到的同党?”
“呃……”县官答不出,尴尬地笑笑,退到一边去了:反正他提醒了,是罗大人说没有同党,如果日后有人提出异议,也与他无关。
罗鹰的视线扫过浪涛滚滚的河面,又看向岸边的人群,静默片刻,下了收队的命令。
惊魂未定的人们互相交换下目光,赶路的赶路,装卸的装卸,谁也不敢就此多言,就这样,表面看起来,码头已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可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和昨日完全不一样了。
温鸾依旧乘坐那条渡船,按照高晟所说,沿河向东走了五十里,下了船,去找一个叫大岗的小村子。
她顺着岸边的长坡慢慢地走,起风了,下雪了,先是零星的雪粒子,撒盐似地落下,慢慢变成了雪花片,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
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大,和去年与他初遇那天一样的大。
本不愿想他的,可是他的脸一个劲儿往脑子里钻,睁眼是他在笑,闭眼也是他在笑。
她没难过,是的,终于自由了,再也没人能关住她了,这是她期盼已久的事,怎么会难过?
可是她一直在发呆,呆呆地坐船,呆呆地走路。
感觉心里空了一大块,开始莫名其妙地流泪,擦了又掉,擦了又掉,怎么也掉不完似的。
她好像真的很难过。
终于还是,为他哭了……
那对姓李的夫妇已经很老了,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背也驼了,在村西头开着一间小小的酒肆。
老两口只问她的名字,一听叫温鸾,立刻把她迎进屋子,别的一句没问,对外只说是远房亲戚投靠来了。
高晟抹的药膏子真是好东西,热水洗了好几遍,一点不掉色。
温鸾在这里等了三天,不见他来。
又等了一个月,还是不见他来。
过了三个月,已是建昌三年元月了,他还是没有来。
她不走,老两口也没有赶她走的意思,每日帮老两口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倒真像一个前来投靠的远房侄女。
不过这日,她在灶台前晕过去了。
老两口吓得够呛,李叔不顾漫天大雪,赶着驴车去镇上请了最好的郎中回来。
郎中闭着眼睛把了半天脉,得出结论:喜脉!
可把老两口给高兴坏了,李婶更是双手合十连连念佛,笑着笑着就哭了。
温鸾不大相信,“麻烦大夫再仔细看看,我月事不准,又有宫寒之症,还喝过一段时间的避子汤,应该不是喜脉。”
郎中不乐意了,“我行医四十余年,救死扶伤无数,谁提起‘吴神手’不竖起大拇指夸一声?不至于喜脉都摸不出来,况且都四个月了。”
“是真的啊……”温鸾轻轻抚上小腹,怔楞了好一会儿,突然间泪如雨下。
这个世上,她不再是孤单一人。
可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又过了一个月,官府发了布告,高晟因其父之冤案,怨恨太上皇不公,伺机暗杀,因其当场毙命,且高家早已灭族,故而就此结案。
听到这个消息,温鸾沉默了许久,第二日就说打算去京城。李婶不放心,劝她生下孩子再走。
“带着几个月的孩子赶路更不容易。”温鸾态度坚决,“趁着还能走路,赶紧动身,我慢慢地走,不妨事的。”
劝不动,老两口只能帮忙找靠得住的大车行送她。
离别时,李婶忍不住哭了,“往前看,一定要往前看,总会好起来的。”
温鸾笑着点点头,“等孩子大了,再回来看您们。”
现在,她要去京城了,看看他到底给自己留了什么东西。
再与过去的一切道个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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