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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吃到一起,才能过到一起◎


    西北风呼呼吹了一宿, 转天起来,散雪已是纷纷飘下,先是碎如花屑, 后又变成鹅毛片,成团成块在空中飘舞, 不多时天地都被裹成了杂乱无章的一团,触目所及, 皆是白茫茫一片了。


    温鸾倚靠着门柱,怔怔望着那天,那雪,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个满是雪与火的噩梦来。


    院门开了,高晟从漫天飞雪中走了出来。


    “站在廊下吹风, 不冷么?”他碰了碰她的脸颊。


    他的手指冰冰的,比雪还凉, 激得温鸾打了个寒噤, 却是没有避开他的手。“明天就启程好不好?”她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恳求。


    高晟垂眸看她,“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我用他们要挟你?温鸾, 如果你不想着离开的话,就根本用不着担心这点。”


    总是这样, 似乎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温鸾再没了与他说话的兴致。


    大雪纷纷扬扬下着,她看着雪,他看着她。


    厨房, 温燕抬头向外张望两眼, 招手叫妹妹, “小鸾,有空没?”


    温鸾应声而来,一进厨房就闻到一股熟悉的甜香,一看小灶上炖着的正是她最喜欢一道汤羹,金瓜菌菇汤。


    “这个季节菌子可不好买。”她笑嘻嘻道,“姐姐疼我。”


    许是灶火热烈,映得温燕眼睛也有点发红了,“姐姐还能给你做几顿饭,当然有好的先紧着你。”


    温鸾心里也不好受,却不敢说姐姐得空来京城玩的话,纵然满腹舍不得,也只得硬着心肠低头不语。


    她不说,温燕也知晓妹妹的心思,暗暗摸了下藏在腰间的小药包,“我出去打点醋,一会儿就回来,汤羹要小火煨着,你看着点火啊。”


    出门便看到高晟,温燕笑道:“小鸾在京城肯定不经常下厨房,切菜切得七零八碎的,也亏你不计较。今儿好不容易做一回羹汤,一会儿你可要多喝一碗。”


    高晟向厨房张望一眼,恰从窗子看到温鸾的身影,她掀开锅盖,用小勺舀一口尝了尝味道,挑眉一笑,似是很满意这个味道。


    一抹笑纹便便从高晟的嘴角荡漾开来,一瞬间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了。


    温燕轻轻呼出口气,暗暗笃定几分心中的猜想。


    不多时,她提着醋瓶子回来,把妹妹赶了出去,“剩下的交给我吧,你去屋里替妹夫一把——松儿一刻不得闲,肯定把他烦得够呛。”


    待妹妹一走,温燕掏出小纸包,一咬牙,哆嗦着全倒在汤里,马上把纸扔进灶膛里烧了,又拿起勺子搅搅砂锅,盖上盖子。


    做完这些,她觉得心脏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准备好了?”有人突然进了厨房,温燕吓得手一抖,饭勺“咣当”的掉在地上。


    “是我。”郑明捡起饭勺递给她,拿眼扫了一圈厨房,“是哪个菜?”


    温燕指指咕嘟咕嘟冒泡的金瓜菌菇汤,眼中满是歉意,“小鸾最喜欢的一道汤。”


    郑明叹了声,“多煮点绿豆汤,小心别让他们发现。等他喝了汤,你就找借口把小鸾叫出来,钱太太在巷子口等着,坐上车,无论身后发生什么事也别回头,三个月后我去找你们。”


    温燕哽咽着点点头。


    郑明揉揉发酸的眼睛,轻轻揽住妻子,“是我连累你们了。”


    “夫妻一体,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温燕回抱着丈夫,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离开他的怀抱,“快去屋子坐着,省得高晟见不着人再起疑心。”


    郑明擦擦眼角,转过身,已是满脸的坚定。


    元宵节必少不了的就是花灯,偏巧今日雪大风狂,瞧着竟有点暴风雪的前兆,出于安全的考虑,县衙暂停了今晚的花灯。


    松儿大失所望,吵着要去看花灯,郑明心里装着事,正是紧张忐忑的时候,见他哭闹更是心烦意乱,忍不住厉声呵斥儿子几句。


    他极少对孩子这般声色俱厉,又是元宵节的,家里哭闹一片实在不是过节的气氛,高晟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郑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好在温鸾端着托盘进来了,及时转移了高晟的视线。


    温鸾把菜碟摆好,就要哄着松儿去里屋玩,“别惯着他。”温燕在后面道,“越哄越来劲,晾他一会儿就老实了。”


    郑明也让她坐下吃饭,还亲自给她和高晟斟了酒,“京城距此千里之遥,各自又有各自的忙碌,你们这一走,再见面还不知什么时候,唉,多多保重吧。”


    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温鸾量浅,只抿了一小口,眼中隐约有水光浮现,显见这番话引发了她的伤感。


    高晟的手指摩挲着酒杯,看看温鸾,又看看郑明温燕,只笑着不吱声儿。


    温鸾看懂了他的笑:安排你们去京城,高官厚禄都捧到眼前了,结果一个两个的都不乐意,现在又悲伤离别之苦,何必呢?


    一时气氛有点不尴不尬的。


    “喝汤、喝汤。”温燕呵呵笑着,盛了一碗汤递给小妹,“金瓜菌菇汤,你最喜欢喝的,记得以前在山东老宅,宋家公子说这汤有股子怪味,难喝得很,气得你大哭,逼得他捏着鼻子灌了两大晚下去,才算消了气。”


    温鸾手一僵,碗中的热汤差点洒出来,刚才还觉得香甜鲜美的汤羹立刻变得索然无味。


    高晟看着温鸾,嘴角微翘,似笑非笑的,瞧得人心头一紧。


    郑明低低咳了两声,暗暗瞥一眼妻子,这个时候提宋南一做什么,把高晟惹恼了,一提脚走人,他们的筹划就全白费了。


    温燕才反应过来说错话似的,抱着松儿讪讪笑道:“那是他不识货,没的浪费了咱家的好东西!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和小鸾吃饭都吃不到一处去,命中注定不是咱的妹夫。”


    这句话明显取悦了高晟,脸上的笑意顿时深了,温燕偷偷覷他一眼,因笑道:“小鸾,别光顾自己吃,你亲手做的羹汤,给妹夫也盛上啊。”


    温鸾不好意思地笑笑,依言给高晟端过去一碗。


    郑明垂下眼帘,端酒杯的手在微微地颤,温燕低头胡乱给儿子喂着饭,松儿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她居然还往嘴里塞。


    只有温鸾好奇地盯着高晟看,“好吃吗?”


    “不错。”高晟把一碗汤喝净了。


    郑明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一拍手大笑道:“这才像话嘛,我和你姐姐的口味就是一样的,能吃到一起,才能过到一起。”


    温燕偷偷拧了儿子屁股一把,松儿吃痛,登时哭声震天,温燕抱着儿子起身,同时不忘喊妹妹,“许是困了,我去铺床,你帮我哄哄松儿。”


    温鸾不疑有他,忙跟着挑帘出去,刚走几步就是一阵头晕,摇摇晃晃的几欲站立不住。


    “别出声,”温燕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架着妹妹,吃力地把她扶到厢房里屋,“快,用筷子压住舌根,快吐出来!”


    筷子抵住嗓子眼,一阵恶心涌上来,温鸾“呕”的吐了出来。


    松儿已是吓得大哭。


    温燕根本来不及管儿子,拼了命地帮妹妹催吐,边哭边道:“快吐出来,吐啊妹妹!”


    温鸾头晕目眩,四肢发软,隐约猜到了什么,却是连发问的力气都没有。


    “绿豆汤,绿豆汤……”温燕使劲往妹妹嘴里灌,因动作太急,把温鸾呛到了,连咳带喘,又吐出来不少。


    温燕拿出早准备好的包袱和斗篷,把姨甥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看看墙角的壶漏,来不及了!顿时生出一股蛮力,抱着儿子扶着妹妹,匆匆出了院门。


    “姐、姐……”或许是吐出去不少,加之冷风一吹,温鸾缓过一点,“是不是要对高晟下手?为什么?不行,不行,会死,会死的。”


    “你别问,也别管!”温燕急急道,“赶紧离开这个是非地方,钱夫人在前头等着呢!”


    巷子口果然停着一辆马车,车帘掀开,露出钱夫人和钱小姐的脸。


    “你可算出来了!”钱夫人指挥着车夫扶他们上车。


    温燕先把妹妹推上车,又亲亲儿子的小脸蛋,“松儿,以后要听小姨的话。”说完猛地把儿子往妹妹手里一塞,扭头就往回跑。


    “姐!”温鸾大惊,挣扎着要下车,然而被钱夫人死死拽住了。


    “快走!”钱夫人素白着脸喝道,“老钱说不能耽搁,接到人就必须马上走。”


    “不能丢下我姐!”


    “我知道,”钱夫人声音里满是懊恼和痛惜,“这个温氏,说好了一起走的……唉,走!”


    一声鞭响,马车向着城外飞速跑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温鸾浑身还是软绵绵的,脑子却清醒了许多,“你们是冲着高晟来的,是不是利用了我姐姐姐夫?”


    钱夫人脸色着实不大好看,“没有!绝不是我家老钱支使他们干的。老钱什么也没和我说,只让我等这里接人,我还想问问你呢,好端端的,怎么成了高晟的媳妇儿?你不知道你姐夫和高晟是仇家?”


    好像一道焦雷在头顶无端炸响,温鸾整个人都傻掉了,喃喃道:“怎么可能?姐姐是一个字也没说啊。”


    钱夫人揉揉酸疼的额角,无奈叹息一声,“她怎么可能告诉你,那不是生生煎熬你么?你和松儿先跟着我回娘家躲一阵子,等风声过去,你姐姐姐夫自会过来寻你们。”


    “不行,高晟不会放过他们的。”


    “未必,刚来我等你们的时候,那条巷子早埋伏好十几号人了,连附近几家的邻居,都用这样那样的借口叫出去了。”


    温鸾一怔,他们能拿下高晟?高晟会死?突然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心绪袭上心头,只觉心揪得难受,胸口憋闷得难受,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从来没设想过,高晟有死去的一天,这个人,就像个永远打不败、击不倒的怪物。


    随即,更大的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要回去,我不能看着姐姐姐夫遭难,钱夫人,松儿就交给您了。”温鸾跪坐于车厢,重重磕了个头,“请您吩咐停车,不然我就直接跳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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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当初种的因◎


    屋外, 西北风发出可怖的嘶吼,撼得窗棂簌簌发抖,似乎下一刻就要破窗而入。


    屋里是一片死寂, 郑明立在门旁,把一个点燃的烟花扔出门, 手里还攥着一把匕首,眼睛死死盯着坐在桌边的高晟。


    他头微微垂着, 脊梁微弯,一只手握着酒杯,一只手搭在椅子扶手, 仍保持着温鸾离去时的姿势。


    “汤里有毒,你们怎么能亲手端给她?她明明很欢喜,”他的语速很慢, 嗓音沙哑得厉害,好像拖着沉重的木箱子从砂砾上划过。


    郑明愣住了, 心里突然泛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酸楚。


    他以为高晟会破口大骂, 会威胁杀了他全家,可没想到高晟第一反应是替小鸾鸣不平!


    高晟慢慢抬起头,“她在哪里?”


    “小鸾很安全,她没事。”郑明答道。


    高晟明显松了口气, “你是谁的人?”


    “我谁的人也不是!”悲愤、紧张、激动,还有即将大仇得报的痛快, 让郑明声音止不住地发抖,“你还记得董仲文么?”


    高晟眼中满是迷茫,显而易见, 他毫无印象。


    郑明眼底一片愕然, 忽笑了一声,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后来,已是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了。


    “你不记得?真真可笑啊!”因笑得太猛烈,他不住地咳嗽,“董冯两家,一百三十二口,全被你害死了,你居然不记得?那么多人血和泪,折磨得我们人不人鬼不鬼的痛苦,你居然不记得?哈,哈,简直荒谬,简直可笑啊!”


    高晟默不作声望着他,待他发泄够了,方缓缓道:“如果是我害的冯家,我又何必为你父亲翻案?姐夫,其中必有误会,不要听信小人之言,想想姐姐和松儿,杀害朝廷命官是大罪,难道你要亲者痛仇者快?”


    郑明冷笑道:


    丽嘉


    “没有误会,你忘了,我就让你想起来!当今登基时,你于奉天殿前一连斩杀十四名朝臣,你敢说你没做过?”


    高晟一怔,已经大致猜到缘由了。


    “我的老师董仲文,翰林院侍讲学士,致力学问,举止淳厚,只因一句‘此非登基之时’,就被你一刀砍掉了脑袋……”


    郑明深吸口气,把涌上喉头的呜咽硬生生吞了下去,“你连分辩的机会都没给他留,是非不分,功过不问,高晟,你死有余辜!”


    有这事么?高晟闭上眼,仔细搜寻着过往的记忆,慢慢的,一个瘦瘦的白净脸出现在眼前,他的肩膀又塌了几分。


    当今登基时不乏反对声音,他不得不采用极端的手段震慑众臣。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高晟低垂着眼帘,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彼时瓦剌兵临城下,实在没时间没精力……”


    “那老师的家人呢?他们犯了什么罪?”郑明恨得眼睛几欲喷火,额头上的青筋暴得老高,“说他们是乱党,我问你,他们是哪一党?他们又乱了谁?”


    高晟无言以对。


    他杀了十四个臣子,这些人大多在京城任职已久,老师学生同年同乡,还有姻亲族亲等等等等,枝缠藤绕,盘根错节,一旦勾藤扯蔓地闹起来,不但皇上难以登基,而且更难组织力量抵抗瓦剌大军。


    所以他要杀一儆百,警告京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他给锦衣卫的人下了密令,无论是谁,如果敢闹事鸣冤抱不平,一律按乱党处置,不必汇报给他——当时他忙着清理禁宫太上皇的残余势力,又要负责建昌帝的护卫,还要抗击瓦剌,实在没有精力再管这些事。


    而抬着董仲文尸首跪在午门前的董家人,就是第一个“乱党”。


    高晟叹息一声,突然之间有点萎靡不振,“冯家……是不是也牵连进董家的案子?”


    郑明冷冷道:“你终于想起来了?我父亲不过在家私设灵位祭奠老师,就被人告发是老师的同党,府衙为了掩盖亏空,竟然伙同你的属下给我父亲强安了‘贪墨’的罪名。我父亲在任二十多年,从未贪过一文钱,最清的官儿成了贪官,贪官却步步高升,真是可笑!”


    高晟挣扎着试图站起,“姐夫,我手段过激,我给你赔罪,此事绝非我的本意,可我现在还不能……”


    “并非你本意?”郑明想听到天大的笑话一样笑起来,“高晟,我知道当时情况危急,必须要整合兵力,一致对付瓦剌,可是真的只有杀戮这一个法子吗?”


    “死在你刀下的十四位大臣,都是愚昧无能、顽固腐朽之辈吗?都是贪官污吏,只顾自己仕途,不顾百姓死活的人吗?”


    “他们不是!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你可以用民族大义说服他们,你可以把他们带到城楼看看瓦剌人的凶残,甚至可以把他们关起来!待到击退瓦剌,你们保住了京城,他们还会激烈反对当今登基吗?”


    “可你没有。”郑明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杀戮,你只有不分青红皂白的杀戮,你是在纯纯发泄你的戾气,并非为了皇上,更不是为了大周!”


    这句话隐隐带着金石之音,竟听得高晟打了一个寒颤。


    咚,门扇从外撞开,几个人卷着风携着雪呼的一下冲进来。


    “他果真中计了!”王总管狂喜,拍着郑明的肩膀道,“王爷必会给你大大记上一功,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身为康王府总管,他常在京中各处行走,高晟一眼就认出了他,脸色立刻变了,“姐夫,你为太上皇办事?”


    “太上皇?”郑明又是一声冷笑,“他弃臣民不顾,德不配位,我才不会给他办事,高晟,我只是想要你的命。”


    王总管皱了下眉头,颇不认同郑明的话,然此刻不是发作他的时候,一挥手,“来呀,拿下高晟。”


    几个王府侍卫猛地扑过来。


    高晟扯扯嘴角,方才还看着软弱无力的身子猝然弓起,桌椅翻倒,烛台掉落,只听铮铮几声刀剑撞击的声响过后,地上多了几具尸体,他还摇摇晃晃站着。


    王总管吓得几步逃出屋外,“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确认他中毒再给我信号?”


    郑明低低吼了声,攥住匕首冲向高晟。


    高晟的刀一挡一拨,便把匕首格飞了,旋即用刀背砸中他的膝窝,一脚踢出门,自己不出屋,只守着门,来一个解决一个。


    王总管狂叫,“放火,我看出不出来。”


    燃烧着的箭矢射进来,屋里登时变成一片火海。


    高晟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疼痛将眩晕感驱散了些,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张望两眼,一咬牙,砰的连人带门板齐齐飞出。


    无数支利箭如飞蝗般射向他,或许是他动作太快,或许是今晚风太大影响准头,也可能是他运气太好,竟没有一支射中他。


    “废物!”王总管躲在侍卫后头,“必须杀了他,他活了,康王府就要倒霉了!”


    风雪中,十来个侍卫围着晃晃悠悠的高晟,犹豫着,观望着,无一人敢上前。


    “王总管,”高晟凌乱的头发在烈风中胡乱飞舞,他的脸色惨白,眼角泛红,加之嘴角的一丝笑,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分外诡异,“你应该知道,我底子不好,常年吃药调理,给我配药的,是锦衣卫的老刘头。”


    王总管脸色木木的,那个老刘头他也听说过,原是军医,医术了得,脾气古怪,多少王公贵族请他去看病都不去。他当然也被拒绝过好多次,要不是锦衣卫罩着那老头儿,他早把这人弄死了。


    高晟的笑慢慢扩大,“为防着我被人下毒害死,他给我配的药,多多少少都加了点料,也就是说,一般的毒,对我没有效果。你,应该下砒/霜,大量的砒/霜。”


    这几个王府侍卫,功夫只能算作一般,有胆量偷袭全凭那包药粉,一听说毒药对他没用,心中先生了几分怯意,互相看看,更犹豫着不敢上前了。


    王总管大惊失色,厉声喝道:“他在使诈,没看他站都快站不住啦?还不快动手!”


    然而就是这片刻的犹豫,给了高晟反败为胜的机会。


    他积聚起最后的精神气力,将平生所学尽在此时使出,刀锋划过之处,封喉见血,白光和血光交错间,王府侍卫已经尽数毙命。


    高晟强忍着涌到嗓子的甜腥气,一步一步缓缓走到王总管面前,举起了刀。


    “别杀我,王爷知道我来这里,你杀了我,康王府不会放过你的。”王总管吓得双股颤颤,一动不能动的,只能瘫在地上说些狠话了。


    高晟笑笑,“你来这里是专门杀我的?”


    王总管不语。


    “不对,我是听说钱县令有喜欢淮扬菜的贵客,才临时起意来这里。”高晟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一丝表情变化,“带着王府的侍卫,绝不是你的私事。”


    “大同卫所谭指挥使也不知情,你并没有接触过他。”


    王总管哼哼两声,目光看向别处。


    “阳高县,离榆林卫很近,莫非康王府要联合作乱的匪徒攻打京城,来个里应外合?”


    王总管的嘴角几不可见的翘了下,“高大人,不如把我押回京城,你慢慢的审问?”


    冰冷的刀尖一寸寸靠近他的脖子,高晟笑了笑,低低道:“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你的目的。”


    王总管瞪大眼睛看着他。


    “瓦剌。”高晟挑眉一笑,“大同与瓦剌接壤,看你这般悠闲,就知道瓦剌已经答应了你们的条件,你定是给京城送完了密信,一边串亲戚显摆,一边盯着这边卫所的动向。”


    王总管瞳仁猛地放大,惊声叫道:“胡说,我没有……”


    扑,刀锋已然割破了他的脖子。


    王总管捂着脖子,指着高晟想说些什么,可一股一股的血水噎住了他的喉咙,最终抽了抽嘴角,一言不发倒了下去。


    就在此时,一股寒凛凛的杀气从背后袭来,出于本能,高晟反手就是一刀。


    扑,湿热的血溅到他的脸上。


    “明哥——”


    温燕疯了似的跑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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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今日食得果◎


    血顺着刀尖一滴一滴淌下, 染红了脚下的雪,随后更多的血从郑明身下弥漫过来,融化了厚厚的雪。


    高晟看着倒在雪地里的郑明, 看着趴在郑明身上哀恸不已的温燕,从未有过的茫然和呆滞浮现在他的眼里。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郑明吃力地笑了笑, 想抚一下妻子的脸颊,却是连胳膊都抬不起。


    温燕抓住丈夫的手, “我去找郎中,明哥,不要扔下我。”


    郑明笑着摇摇头, 望向高晟,“此事,与我妻儿无关。”


    高晟摸到怀中的金创药, 可是看着那道透胸而过,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 手又耷拉了下来。


    “对不起, 对不起……”郑明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妻子,带着无限的留恋与不舍,闭上了眼睛。


    “明哥——”


    温燕不停地喊着丈夫,可任凭她如何呼喊, 回答她的只有凄厉的风声,和大火毕毕剥剥的燃烧声。


    高晟站在一旁, 眼中已是悲凉到极致。


    温燕终于停下来了,她用衣袖仔细将丈夫的脸擦拭干净,替他拢好头发, 左右端详了一阵, 才抬头看向高晟, “你会杀了我吗?”


    “不会。”高晟顿了顿,待毒药带来的强烈眩晕感稍稍平复,又说,“我没想过要杀姐夫,他突然从背后偷袭,我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温燕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他,“可你到底杀了他,斩草不除根,不怕以后我和松儿寻你报仇?”


    高晟沉默一阵,“松儿还小,以后的路很长,我回京就立刻重审冯家的案子,还冯家一个清白,让松儿重新承继冯家的香火。当时办案的人我也会一一追究责任……我本来打算和姐夫商量的,可惜他没给我补救的机会。”


    温燕轻轻抚着丈夫冰冷的脸庞,“上百条人命,就这样放下了,领你的情,受你的照拂,他那样骄傲的人,那样重情义的人,怎么可能呢?如果你和小鸾感情好,或许他还能强咽下这仇恨,一个人独自煎熬,可是……”


    高晟心里咯噔一下,面色愈发苍白。


    “你用很不光彩的手段得到小鸾,她不爱你,不是心甘情愿跟着你的,是不是?”


    高晟没有回答,温燕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说道:“你很爱她,我能感觉到,但凡她一出现,你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跟随着她,她笑,你也笑,她不高兴了,你也心情低落。啊,我还听说,你还跟着她跳崖了?”


    “没几个人能做到这个地步。”温燕笑起来,“你真的很爱她,爱屋及乌,所以对我们网开一面。可她不爱你,最起码现在不爱。”


    高晟从心底排斥这个话题,语气也变得有点生硬,“她人在哪里?她那么信任你,你不该端给她有毒的汤。”


    温燕眼神飘忽,“我丈夫死在你的手里,往后,我该怎么面对她,怎么面对你们?”


    她仰头,伸出手,去够高晟的衣袖,看起来就像跪在地上乞求高晟一般。


    “我们姐妹感情很好。”她笑着说,“真的很好,而且我还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该怎么办呢?高大人,你说,如果……”


    高晟没听清,微微弯腰,“如果什么?”


    温燕双手猛地抓住他的刀,用尽全身力气向刀尖撞去。


    噗嗤!


    高晟瞳孔猝然扩大,看着那与温鸾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他的脸像被一下子抽干了血,惨白得叫人不忍直视。


    剧烈的疼痛让温燕全身不由自主地抽搐,她死死抓住高晟的刀,刀锋几乎割断了她的手指。鲜血顺着刀刃流下,落在她的心口,一股股的血从心窝的窟窿汩汩往下淌,和郑明的血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她在笑。


    如果我死在你的手里,我妹妹永远、永远也不会爱上你!


    “小鸾,快跑!”温燕蓦地大喊一声,随即身子软软向后倒去。


    高晟有些不知所措地惊惶四顾。


    院门口,是温鸾的身影。


    跌跌撞撞的,接连摔了好几次,几乎是一路在雪地里挣扎着爬过来的。


    她抱着温燕尚有余温的身体,两个肩膀耸动得厉害,泪水从眼睛里涌流出来,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吸气,如一条离水的鱼,近乎绝望的痛苦,可没有一丝声音。


    一个人悲伤到极致的时候,是哭不出声音的。


    这种痛苦,他也有过。


    不能这样,要哭出声才行,不然人会昏厥过去。


    高晟抬起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姐——”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温鸾哭出了声。令人窒息的痛哭声中,高晟喉头动了动,干巴巴说道:“地上凉……”


    温鸾霍地抬头看他,两只眼睛映着火光,闪闪的仿佛在燃烧,“你杀了他们!你杀了他们!”


    高晟低低道:“你姐姐是自己撞上来的,我中了毒,好不容易从这些人手底下捡条命,我累极了,实在没注意你姐姐的动作。你姐夫……我、我没想杀他们。”


    温鸾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从地上捡起把刀,没头没脑砍过去,“杀了你,杀了你!”


    高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刀落在他的肩膀,温鸾的力气大得惊人,且刀刃锐利,他的肩头一下子渗出了血。


    又是一刀,落在胸前。


    大片大片的血染红了衣襟。


    温鸾似乎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近乎歇斯底里哭喊着,混乱地挥动着长刀。


    疼吗?


    疼啊,她的眼泪透过衣服,划开皮肤,钻进骨头,如蚀骨的毒药,把他的心腐蚀得千疮百孔。


    疼得他捂着心口,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长刀冲着他的头飞来。


    她是真的想要他死。


    “够了!”高晟倏地抢过她的刀,眼底全是血红,“是他们要杀我!温鸾,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是你的姐夫,联合康王府的人要杀我!我只能任凭他们宰割,不能还手吗?”


    长刀无声落地,烈风呼呼从两人中间刮过,迸飞的火星和漫天的飞雪纠缠在一起。


    “我恨你,我恨你……”温鸾的眼睛又红又肿,嗓子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她的手顺着他僵硬的胳膊滑下,捉住他的手腕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那样纤细的脖子,他一只手就能握住,只消稍稍用力,她的脖子就会像干枯的小树枝一样断掉。


    高晟全身抖得厉害,“你知道我下不了手,你知道!”


    温鸾死死盯着他,眼睛里全是泪,泪光中是不加掩饰的恨意,她什么也没说,可什么也都说了。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错了,温鸾,我错了。”高晟低低哀求着,他从不求人,也从不认错,即便面对皇上,也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说过话。


    温鸾眼神淡漠,“错的是我,我不该对你有一丝一毫的心动。”


    高晟怔住,突然间,像是有一块大石头重重击在胸口,五脏六腑都碎了,略吸口气都像是有万千钢针刺在骨肉里,疼得他好一会儿不敢呼吸。


    她对他不是没感觉,她动心过!


    原来他有机会得到她的爱!


    可今晚,彻底葬送了一切希望。


    继续留她在身边,或许自己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要放手吗?


    高晟深吸口气,抬手劈向温鸾的后颈,温鸾便一声不吭倒在了他的怀里。


    失血连带着毒药的效力,让他眼前发黑,一阵阵的眩晕,两腿也逐渐发软,有些站立不住了。


    街巷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兵器清脆的撞击和焦急的呼喝,高晟强撑着抱起温鸾,摇摇晃晃向院外走去。


    钱县令带着一众衙役,目瞪口呆看着遍地尸首的小院。


    高晟从他身旁经过,冷声道:“因高某与康王政见不同,康王府总管王有,在郑家设埋伏意欲刺杀,我侥幸逃脱,郑氏夫妻惨遭其毒手,其子郑松下落不明。”


    钱县令怔愣了会儿才恍然大悟:高晟是在定案!


    见他久久没言语,高晟冷笑一声,“钱大人另有高见?”


    “没没没有,一切按大人所说结案。”钱县令抹抹额头上的冷汗,他和郑明是至交好友,王总管又是他府上的贵客,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此事有他参与。


    钱县令都做好以身赴死保全妻女松儿的准备了,可高晟似乎有意放他一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个时候他可不敢和高晟作对。


    高晟瞥他一眼,语气淡淡的,“还请尽全力找寻松儿的下落。”


    “一定,一定。”


    “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活得更好。”


    “是、是……”钱县令习惯性的唯唯诺诺,但随后话音一顿,诧异地看向高晟。


    对啊,郑明夫妇能把孩子交给谁,不是温鸾就是他们两口子,如今温鸾在这里,那孩子肯定在他们那里了。难道高晟是猜到这一点,才对他网开一面?


    是为了照顾松儿啊……


    钱县令看他的目光顿时复杂起来。


    高晟没交代别的,只是抱紧温鸾,一步一滑隐入雪雾中。


    第64章


    ◎易碎的梦◎


    这是今冬最后的一场雪, 足足下了三日才停。


    飘飘扬扬的大雪将屋舍、枯草、泥泞,世间万物尽数掩盖住,无论黑的白的, 好的坏的,都变得不可分辨。


    高晟静静地站在廊下, 一片散雪飘过,他伸出手, 抓住了那片雪,摊开手时,掌心里只有一滴泪了。


    他闭了闭眼, 紧紧攥住了那滴泪。


    “大人,”驿卒提着食盒小心翼翼走近,“夫人只用了半碗汤, 小的看着,夫人精气神不太好, 要不要请个郎中瞧瞧?”


    “有劳。”高晟道, “银钱不是问题,请最好的郎中。”


    可能是天气太冷了,他穿得又单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抖, 驿卒偷偷覷了他一眼,低声道:“大人身上的伤也要处理一下。”


    老实说昨天可把他吓坏了, 大晚上的一开门,先是浑身血迹斑斑的男人抱着个脸色和死人差不多的女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人见人怕的锦衣卫腰牌就晃到了眼前。


    他是一眼不敢多看, 一句不敢多问。


    可一天相处下来, 传说中暴虐狠厉的高大人竟然出奇的平和,或许应该说死寂,如同被冰雪覆盖的旷野,一片荒芜。


    再想想屋里那位夫人,即便不知咋回事,这个小小的驿卒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唏嘘。


    “不用,多送点包扎用的棉布来就好。”高晟看了看晦暗不明的苍穹,苦笑道,“我的伤,没有郎中瞧得了。”


    皮肉伤,怎么会瞧不了?驿卒挠挠头,满脸疑惑地退下。


    他动作很快,半个时辰后,就领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郎中进了屋子。


    窗子紧闭,加之今日是阴天,屋里光线着实有些暗淡,但见一位极美的女子倚窗而坐,面容凄苦,神色憔悴,嘴唇发紫,一点血色都没有。


    郎中还是有点本事在身的,当即皱着眉头问高晟,“这位大人,尊夫人是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先生好医术,拙荆吐出来不少,但还是神思恍惚,浑身没有力气,也不大吃得下东西。”高晟伸手请他坐下。


    “可知吃的什么东西?”


    高晟摇摇头。


    郎中叹了口气,拿出脉枕放在桌子上,却发现病人连胳膊都没抬,似乎没有让他瞧病的意思,一时脸上有点不大自在。


    高晟半弯着腰,几近恳求,“把手伸出来可好?你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想报仇,你不能比我先死。”


    温鸾缓缓抬起手,放在脉枕上。


    郎中诊完右手,又细细诊了左手,略一点头,提着药箱默不作声走到外间。


    “余毒未清,难就难在不知道是什么毒,没法对症下药。她身子很虚,此前应是劳累奔波过一阵子,一直没养回来,本来五分的毒到她身上也成了七分。”


    “只能先开些温补的药将养,等她身子骨强健了,看能不能慢慢把毒素排解出来。”郎中提笔写下一张药方,“最好能找到残余的毒物,从根儿上解毒才好得快。”


    高晟满嘴苦涩,所有的东西都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连提供毒药的王有都死了,从哪里找去?


    也怪他当时脑子晕乎乎的,郑明说温鸾没事很安全,他还以为他们给温鸾用了解药,没想到只是催吐,灌了些不顶用的绿豆汤。


    早知如此,他绝不会杀了王有。


    然而此时后悔也晚了。


    高晟端着熬好的药,轻轻推开房门,温鸾侧身向里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他知道她没睡着,这几天温鸾的精神很差很差,几乎没有合眼的时候。可她表现得很平静,不哭不闹,也没有再如那日一般对他又打又骂,但这种反常更叫他担心。


    他把方才郎中的话原封不动转述一遍,低声劝她喝药。


    温鸾没动。


    高晟缓缓在床边单膝跪下,想将手放在她的肩头却又不敢,最后只抓住盖在她身上锦被的一角,“你要怎样才肯喝药?”


    一片令人压抑的死寂中,温鸾沙哑的声音响起,“你去死,死在我面前,我就喝。”


    高晟的手控制不住地抖起来,“温鸾,是你姐夫要杀我!他给我下毒,我忍了,他对我动刀子,我也没伤他。最后是他趁着我力乏分神,从背后偷袭我!”


    “那个时候情况危急,根本没时间分辨是你姐夫还是其他人,我完全是下意识的防卫!温鸾,我没办法,没办法!难道要我戳在那里等死?”


    温鸾冷冷看着他,冰凉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万箭穿心的滋味不过如此。


    高晟的眼角渐渐泛红了,声音和手一样的发抖,“你不能这样对我,温鸾,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委屈,你不该死,我姐姐一家的冤屈又该找谁诉?”温鸾的语气淡得像白开水一样没味儿,竟然还翘起嘴角笑了下,“放心好了,你死了,我给你陪葬。”


    高晟愣了一下,继而摇头笑了两声,“早晚有一天,我会拿自己的命还你,可现在不行,我还有事没做完。”


    他抬手把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柔声道:“不要你陪葬,我要你好好活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活着。”


    温鸾嗤笑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觉得很可笑吗?”


    高晟不理会她的嘲笑,垂下眼帘轻声问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泪?”


    “你做梦!我欢喜还来不及呢,还为你流泪?哦,喜极而泣倒是有可能的。”


    “是,我做梦。”高晟拿着汤勺搅动两下汤药,“喝药吧,为了活到看到我死的那天。”


    药方里有助眠的药,没多久,温鸾便沉沉睡了过去。


    高晟就那样跪在床前,定定看了她许久,直到午后的暖阳驱散厚重的积云,屋里逐渐有了光亮。


    淡金色的阳光在屋里无声地流淌着,她苍白的脸庞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细腻柔和得仿佛上好的甜白瓷,长长的睫毛也染上了金色,如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


    她安安静静地睡着,温婉柔和,一如年少时那个美好的梦。


    放下帷幔之前,高晟偷偷吻了吻她的嘴角,轻轻的,飞快的,似乎再多一瞬,这个梦就会破碎。


    站起身时,忽的眼前发黑双耳轰鸣,差点一跟头栽倒,他扶着床柱,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药的毒性还真不小,当时凭着一口气提着,好歹硬撑了下来,如今这口气松懈下来,竟有点支撑不住。


    高晟摇摇晃晃走到桌边,想给罗鹰他们写封迷信,可头晕得厉害,都快握不住笔了。


    真是的,不会就此废了吧。高晟苦笑一声,重重摁了几下额角,方觉得提起点精神。


    他用了锦衣卫特别的通信渠道,三日后,这封迷信就到北镇抚司。


    罗鹰扫了眼秘信,“大人中毒受伤,命我们带上老刘,即刻启程去大同阳高县八里驿站。”


    “中毒受伤?”张大虎一脸的不可思议,“老大最最谨慎的一个人,谁能给他下毒?奶奶的,让老子找到,非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不可。”


    罗鹰又道:“还有,夫人也找到了,和大人在一起。”


    “哎呀,好事!”张大虎咋咋呼呼笑道,“这下老大终于能消停一阵子了,说实话,我还挺佩服她的,能在老大眼皮子底下跑了的,我只见过她一人!”


    罗鹰却从中嗅出点不寻常的意味,不过他向来话少,能不多说话就不多说话,因而没接张大虎的话茬,点了若干人手,马上就要去大同接人。


    恰在此时,小花进来了,面上不乏兴奋之色没,又隐隐含着担忧。


    “周海递出来的消息,他找到阿蔷的踪迹了,大概是在国公府的一处庄子上,可那里紧挨着康王爷的皇庄,看守森严,不容易靠近,一时还不能确定人是否真的在那里。”


    “这消息来得正是时候。”罗鹰边走边道,“小花留守京城,继续盯着国公府那边。”


    “可是……”张小花低声说,“我去联络地点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暗处有人盯着,但我转悠了好几圈,也没发现可疑的人。罗大哥,你看要不要让周海撤出来?”


    罗鹰停住脚步,犹豫一阵道:“让他不要轻举妄动,马上停止刺探消息,撤暗桩需要大人的命令,这样,我们尽快赶到八里驿站,看大人的吩咐吧。”


    说罢翻身上马,与张大虎老刘头一行人飞快消失在街巷尽头。


    三日后,他们顺利在驿站见到了高晟,却是齐齐大吃一惊。


    “老大,你怎么了?”张大虎看着那张蜡白颓唐的脸,咧着大嘴已是哭出了声。


    高晟颇为无奈瞥他一眼,“我还没死呢,收收你的眼泪,等我死的那天再哭。”


    说话一如既往的讥诮,话音却是温和了许多,惊得众人又是一呆。


    老刘头胡噜胡噜光秃秃的脑门,“大人,我替你诊脉。”


    “不急,先给她看。”高晟闪身让出路,声音苦涩酸楚,“我就不进去了,你直接问她就好。”


    老刘头捻捻山羊胡子,自然是看出俩人生了嫌隙,大人不说,他自不会多问,抬脚进去了。


    张大虎诧异极了,刚想说话,不妨罗鹰抢在他前面开口,禀报了阿蔷的下落。


    高晟眼睛一亮,“干得好,叫周海撤出来,换人盯着国公府。”说罢转身就往屋里走。


    “阿蔷有消息了?”屋里,温鸾灰败的脸登时活了过来,“她在在国公府的庄子上,你没骗我?”


    高晟笑笑,“我怎么还敢骗你?等我回京,就把她接到你身边。”


    温鸾沉默一会儿,抬手去端桌上的药碗。


    “等等。”老刘头把药碗端走了,“我来了,自然不用再喝别人的药,什么狗屁郎中,用这方子祛毒,还不得祛个七八年?”


    哗一声,他把药尽数泼在屋外,“不过话说回来,大人,还是尽快启程回京吧,这屁大的地方可没有好药。”


    高晟看向温鸾,显见不放心她的身子是否能撑住。


    老刘头干咳两声,眼睛暗暗瞄着温鸾,“有我在,路上尽可保夫人无虞。不过大人,我看你还是该担心你自己,你的情况,可比夫人严重多了。”


    温鸾眼眸低垂,面上一丝波动也没有。


    转天一早,温鸾便随他们踏上返京的路程。


    已是龙抬头的季节了,京郊的河流还没有开冻的迹象,天气十分的干冷,只有岸边杨柳,微微吐出一两点嫩黄的芽儿,提醒着人们春天悄然到来。


    因是早上开城门的时间,城门口入城的人很多,挑着扁担推着小车的,抱孩子扶老人的,鸡飞狗跳吵吵闹闹,竟比集市还要热闹。


    高晟他们自不用排队,直接越过众人,亮了腰牌就要入城。


    “诶诶,他们为什么不排队?”有个男子大声问道。


    这声音莫名有些耳熟,虽觉得不可能,温鸾还是撩开车帘探头向外张望。


    一个懒洋洋的男人,牵着一匹懒洋洋的黄马,没骨头似的靠在城墙上,看着浑身无力,嗓门却大得惊人。


    他立刻察觉到温鸾的目光,闪电似的目光随即扫过来,却是大吃一惊:“小妹!”


    第65章


    ◎哪儿来的活宝?◎


    那男人二十上下的年纪, 头上一顶歪歪斜斜的破毡帽,裹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裋褐,腰间别着一把长剑。


    不过剑鞘上的漆都掉了, 东一块西一块的都是锈迹,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把剑就是个吓唬人的玩意儿, 根本拔不出来。


    他的相貌说不上多么英俊,可一笑起来, 原本平平的五官都变得生动了,仿佛温和的春风轻轻拂过,寒凛凛的空气也有暖意, 让人忍不住跟着他微笑。


    义兄?温鸾吃惊地睁大眼睛。


    他是父亲收养的孤儿,爹娘都在灾年里饿死了,只喜欢舞刀弄枪, 成天想着要当替天行道的游侠儿,为此还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谢天行。


    五年前他说要去江湖闯荡, 此后除了父亲过世时回来过一次, 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这么长时间都杳无音信,温鸾压根没想到他们还能有见面的机会,一时惊喜交加,“天行哥”就要脱口而出。


    高晟看了过来。


    蓦地, 姐姐姐夫的惨状出现在眼前。温鸾倒吸口冷气,硬是把那三个字咽了回去, 她不能再把亲人


    “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我,是我呀!”谢天行指指自己的脸, “我是你哥呀!”生怕温鸾一走了之似的, 大踏步朝马车追过来。


    温鸾心里大急, 脸上还要装作冷冷淡淡的,“我没有哥哥,你认错人了。”


    “退下!”张大虎呵斥一声,伸手抓住谢天行的胳膊,往下一压就要把他扳个跟头,结果那人肩膀一沉,就像条泥鳅一样从他手心里逃走了。


    诶?!张大虎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满脸的不可思议。


    罗鹰见状不对,刀鞘瞬时击向那人的膝窝,并有另外两个锦衣卫同时扑过来,一个袭击他上路,一个袭击他下路。


    “哎呀呀,这是怎么说的,我不是坏人!”谢天行惊得吱哇乱叫,慌得连连蹦跳,动作颇为古怪可笑,就像脚底下踩了火炭似的,引得看热闹的人一阵哄笑。


    却是蹦着跳着,不知怎么回事就跳出了罗鹰几人的包围圈。


    “吓死我了。”谢天行拍拍胸口,夸张地长舒口气,接着扬起大大的笑脸,张开双臂,“小妹呀,哥哥来喽!”


    一道寒光闪过,温鸾大惊失色,“小心!”


    铮!


    绣春刀和锈迹斑斑的刀鞘撞在一起,寒意森森的刀锋和锈迹斑斑的剑鞘相持不下,发出格格的颤动声。


    高晟只觉一堵墙牢牢挡在自己面前,无论怎么用力,就是劈不开那道墙。


    对面的男人突然嘿嘿笑了两声,旋即刀下的那股大力猝然消失,高晟暗道不好,急忙收刀回撤,手腕一翻,绣春刀已横劈过去。


    却是落空了。


    高晟身体猛然一僵。


    剑尖一点寒芒,停在他的喉咙前,长剑上的寒意,毫不留情地直抵过来,尽管剑尖没有接触到他的皮肤,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已被对面的人刺穿了。


    可怖的是他都没有看清那人是如何动作的!


    冷汗顺着高晟的脸颊流下,阳光灿灿的,那人反手握剑,脸上依旧笑嘻嘻的。


    霍霍几声,张大虎罗鹰等人的刀已对准那人,个个如临大敌,紧张得空气都凝结了。


    温鸾的心提到嗓子眼,急急道:“住手,他是……”


    “哎呀!”谢天行又是一声高呼,直接盖住了温鸾的声音,他扔了剑,嗖的蹿到高晟面前,几乎贴到了他的鼻子尖。


    高晟面皮僵硬,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不是高家的小凤凰儿嘛!”谢天行大叫,“哇,长得比我还高,瞧这身条,一点都不像那个病恹恹的小豆芽啦,啧啧,我都快认不出你来啦。”


    小凤凰儿?张大虎嘴角抽抽,不由看向身旁的搭档,奈何搭档也是一脸懵懂。


    “不认识我啦?我是谢天行呀,当年你发配辽东,我还送你来着。”谢天行用力一拍高晟的后背,直接把他拍了个趔趄。


    谢天行嘎嘎笑着,“白长了个大高个儿,还是和以前一样弱不禁风。”


    居然敢嘲讽老大,这不得给他点颜色看看。张大虎撸起袖子,只等老大一声令下,就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抓起来。


    没想到老大只是掩住嘴咳了几声,并没有发火。


    张大虎的下巴快掉地上了。


    “谢天行?”高晟有些不确定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逐渐记起他是谁了,“……是你啊。”


    “是我是我,”谢天行小鸡啄米似地不断点头,对着高晟又是拍肩膀,又是挤眉弄眼的,“你是不是当大官啦?这些都是你的手下?我看刚才你们举了个牌子就能直接通行,守城门的还给你们行礼呢,好威风啊。”


    高晟很不习惯这样的热络,又往旁边让了一步,“还好,我在锦衣卫做指挥使,在京中多少有些脸面。”


    谢天行发出一声超大音量的喟叹,“锦衣卫指挥使!天哪,我居然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熟人,巧了不是,我正愁找不到糊口的营生,小凤凰儿啊,看在咱俩当年的情分上,好歹赏口饭吃呗?”


    高晟眼神微眯,淡淡笑道:“谢兄这身功夫着实不错,多少年都没人能让我吃亏了,如此本领,还需要我赏饭吃?”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功夫再好也想吃饭。”谢天行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手一伸就抓住了高晟的袖子,左摇右晃,“我说凤凰儿啊,不看僧面看佛面,想我义父对你的照拂,你也不能不帮我这个忙。”


    张大虎已是看不过眼了,这个姓谢的,空有一身好功夫,一点游侠儿的慷慨潇洒都没有,简直就是个打秋风的穷亲戚,瞧那讨好老大的模样,就差摇尾巴了。嗯,还是条狐狸尾巴。


    高晟却是看着他抓住自己袖子的手,眸子微暗:又没躲开他。


    说到义父,谢天行面皮一僵,仿佛这时候才想起还有个温鸾,慌忙扔下高晟,出溜一声滑到马车前,扒着车窗道:“小妹,记起哥哥来了没?”


    此时不认,反而更容易让高晟起疑,温鸾笑着点点头,张口想说话,可泪水糊住了喉咙,呜呜咽咽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谢天行哭得更大声,甚至还打了个哭嗝儿,“吓死人家了,还以为妹妹不要哥哥了,哇呜呜,好伤心啊,妹妹不要哥哥了,哥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下别说张大虎了,罗鹰都忍不住嘴角直抽:这是哪里来的活宝!


    他表情夸张,逗得温鸾不由噗嗤一笑,“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也不怕人笑话。”


    谢天行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伸手抹去温鸾脸颊上的泪水,“笑就笑呗,我才不在乎,只要妹妹开心,哥哥耍猴戏也没问题。”


    温鸾偷偷瞥一眼高晟,见他若有所思看着谢天行,不由心里咯噔一响,刚要劝他不要淌浑水,然而谢天行竟然一撩车帘爬上了马车。


    随后车厢传来不绝于耳的赞叹:“哇,车厢好大呀,比我睡的卧房还大!”


    “这是什么茶,闻起来好香,妹妹,给我尝一杯。”


    “哎呦喂,褥子好软哦,躺在上面就像躺在云朵上,摸起来好滑溜,脱光衣服盖着一定很舒服。”


    ……


    张大虎用眼神询问高晟:老大,真不用把这人扔出去吗?


    “喂!”谢天行的脑袋钻出车窗,“那个傻大个,别想啦,你们几个加一起也打不过我。”


    张大虎瞠目:好气哦!


    城门口的这场喧哗平息了,高晟归来的消息也随之飞快传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


    国公府的气氛一片冷清压抑,为节省开支,宋南一遣散了不少奴仆,没有人手打理,院子里荒草和春草并生,黄一块绿一块,杂乱无章。


    祖母病危,临死之前只求见儿子一面,哪怕是抬着她去诏狱,康王替他家求情,却被当面驳了回来,而且皇上话里话外有意褫夺他家的国公爵位。


    这让宋南一倍感烦躁,当听到叶向晚带来的消息,又不可遏制地开始恐慌。


    “大周五百四十七个卫所,一半的指挥使已经调任了。”叶向晚疲惫地揉揉眉心,“皇上新设总兵一职,对他们是又打又拉,还卡着要命的粮草,想得到军中的助力,恐怕难了。”


    宋南一焦躁地走来走去,“那要怎么办?没有军中助力,哪怕太上皇平安回京,也不容易复辟。康王怎么说,能不能联合百官和各地藩王,逼皇上还政于太上皇?”


    叶向晚叹道:“还有一桩要命的,康王府管家王有,刺杀高晟不成反被反杀,大同知府把阳高县令的奏章送到内阁了!凭高晟睚眦必报的性子,必定要办成今年年初第一大案,康王爷正焦头烂额忙着撇清关系,可没空想别的。”


    宋南一呆了呆,大叫可惜,“怎么又没死?其实康王也不用太焦急,推到下人头上,只说一概不知便可。他辈分高,皇上见了也要尊称一声皇叔祖,高晟扳不倒他的。”


    叶向晚却道:“高晟扳不倒,皇上可以。”


    明晃晃的把柄递到眼前,不好好利用一把才是傻子。


    宋南一脑子轰的一声,颓然落座,“没有康王帮忙,咱们胜算少了一半。”


    “也不见得……”叶向晚沉吟道,“今日高晟回城,有人与他在城门口小小闹了一场,他没有在那人手底下讨得便宜。”


    “哦。”宋南一心不在焉应了声,心里想的是,温鸾是不是也随他回来了。


    “那人叫谢天行。”叶向晚眼神闪闪,“你应该认得他。”


    宋南一猛地抬起头,讶然道:“是他?都多少年没消息了,我还以为他早不在了!”


    叶向晚微微一笑,“他受过温老爷的大恩,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温鸾受苦。”


    宋南一怔愣了会儿,已然明白她的意思。


    第66章


    ◎我妹妹不是任人欺负的孤女◎


    大周条例, 出京办差的官员回京后,在觐见皇上之前,不得归家、不得窜访他人, 高晟便命人先将温鸾护送回府,自己递牌子进宫。


    他一走, 笼在温鸾身上的那股子沉郁似乎也消散了些许。


    谢天行微微皱起眉心看了看她,旋即又笑, 抻着脖子东张西望,“这就是传说中的五进大宅子?好大哦,就是一路走来看不着几个奴仆丫鬟, 冷冷清清的,没啥人气。”


    “我家大人喜欢安静。”小安福分辩道,他见到温鸾很欢喜, 本想问问她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可一看温鸾毫无精神的模样, 说什么也开不了口了。


    而且不知为何, 他从温鸾身上感觉到了些许的敌意,这让小安福着实别扭,随便指了个由头避了出去。


    谢天行是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看见软塌就忍不住趴了上去,拿脸蹭着软乎乎的褥子, 幸福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了。


    那模样就像一只慵懒的狐狸。


    温鸾不由笑了下,“天行哥,这些年你去哪里了, 一点音信都没有, 还习得了一身好功夫。”


    “浪迹江湖, 四海为家,生死经历的多了,当然多了些保命的本事。”谢天行笑道,“现在我飘够了,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都说京城遍地是黄金,果然不错,你看,我一来就碰上个大贵人。”


    温鸾沉默片刻,轻轻道:“我从不知道,你和他还有交情,说实话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谢天行失笑,“那时候你眼里只有宋南一,哪儿还看得到别人?”


    温鸾一愣,脑海中掠过宋南一的身影,往年那些点点滴滴也不由浮现在眼前,一起花下读书,一起佛前许愿,在七叶树系上永不分离的同心结……


    她惊讶的发现,曾经以为刻苦铭心、绝难忘记的感情,此刻再想起,就像一片枯叶落入平静的湖面,三两点细微的涟漪之后,再也没了声息。


    “其实我和高晟也算不得熟悉。”谢天行翻了个身躺着,双手垫在脑后,翘起二郎腿道,“那个时候他又瘦又小,总是在生病,一个月也来不了几天,来了就安安静静坐在学堂最后面的角落。要不是义父让我多照顾他,我还真注意不到他。”


    他长长嘘出口气,似感慨,似叹惜,“谁能想得到,当初那个病秧子,现在成了御前炙手可热的权臣?唉,谁都以为你必定会嫁给宋南一的,到头来居然跟了他!”


    温鸾心里咯噔一声,突然很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如果他问自己其中缘故,自己该如何回答?


    绝对不能说是被高晟强掳过来的,万一天行哥一怒之下与高晟动手,任凭他功夫再好,也逃不过锦衣卫的天罗地网。


    但要她说是自愿的,她也说不出来。


    如今,她是无论如何也装不了了。


    眉心一痒,谢天行的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她的眉心,“不要总皱眉头呀。”他单手支着下巴,笑嘻嘻道,“会长竖纹的,显老哦,不好看的。”


    温鸾失笑,揉了揉眉心,眉头倒是舒展了,可丝丝缕缕的怨愁还是萦绕眉宇间,挥之不去。


    谢天行翻身坐起,挤挤眼睛,“要不要飞高高?”


    温鸾连连摇头,“我长大了,早不玩那个了。”


    “这个和年纪有什么关系?你不好意思的话,咱们就在院子里随便飞飞。”谢天行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洋洋得意道,“哥哥力气大了不少哦,以前还得用背的,现在抱你都跟玩儿似的——话说回来,你也太轻了,好好吃饭知道不?”


    说话间,他已迈过门槛,足尖一点,轻轻松松跃上屋脊。


    他哈哈大笑着,“抱紧,咱们要飞喽!”


    呼的一声,她觉得自己真的飞起来了,高高的围墙困不住她,层层的大门也锁不住她。


    温鸾笑起来,指着不远处最高的那棵树,“去哪里。”


    “走喽!”谢天行把她背在身后,几个纵跃就蹿了过去,手脚并用,噌噌几下就爬到最高的树桠。


    温鸾坐在那里,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想,只是远远眺望着这个世界。金乌西坠,绚烂的晚霞如烈焰般烧红了半边天空,映得她的脸颊也红彤彤的。


    料峭的春风从耳旁吹过,枝头星星点点的散雪随风飘落,让阳光一照,发出晶莹的碎光。她头一次觉得,原来雪花这么的美,雪后的空气是这样的清新甜美。


    偌大的宅院变得像一块块豆腐格子,小安福仰着头在看她,还冲她招了招手。


    温鸾格格笑着,也冲他挥了挥手,然而视线落到照壁处时,笑声戛然而止。


    高晟站在那里看着她。


    春风还没把白杨的新叶吹出来,光秃秃的树上,他们两个简直不要太明显。


    “下去吧。”她轻轻说。


    谢天行瞅瞅她,又瞄了一眼高晟,忽一拍脑门,“哎呀,我怎么忘了,这是京城,不是乡下,戒备森严着呢。听说盖房子都有层高限制,不能超过禁宫什么的。”


    抱起温鸾出溜出溜就下来了。


    恰好高晟走到跟前,谢天行一副心虚后怕的模样,“我说凤凰儿啊,哥哥我初来乍到,不懂京城的规矩,不小心爬了个树,你不会治我个‘窥探内廷’的罪名吧?”


    高晟浅浅笑了笑,“不至于,但不要有下次,温鸾身子弱,也经不起飞来飞去的折腾。”


    语气干涩,明显带了不悦。


    “还有,不要再叫我的小名了。”他声音发冷,就像在说我和你没那么熟。


    “哪叫你什么?高大人?太见外了!”谢天行嘻嘻笑道,“难不成我要叫你妹夫?”


    高晟笑容一滞,眼中登时寒意凛然,温鸾不自觉往义兄身边靠了靠,想着若是他敢发难,自己拼了命也要阻止他。


    这个动作刺得高晟眼睛一痛,一股似气似血,又酸又涩的东西搅动着往上顶,连嘴里都是酸酸苦苦的了,背在身后的手攥得青筋暴起。


    旁边的小安福已是紧张得冷汗热汗接连往外冒,正琢磨找个什么由头岔开话题,不妨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舅爷”又说话了。


    “难道我说得不对?”谢天行满眼无辜,“我这一路走来,可没听说过锦衣卫指挥使高大人成亲的消息,成亲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义父义母不在了,第一条可以省去,后面的不能省。婚书有吗?三媒六聘的大事,可不能马虎对待。”


    高晟看向温鸾,他当然想明媒正娶把她迎过门,奈何她不同意!


    温鸾偏过头,躲开了她的视线。


    心里那股酸涩愈发热烈了,连声音都带了酸意,“这是我和她的事,外人,还是不要插手了。”


    “外人?”谢天行收起脸上的嬉笑,摆出大舅哥的姿态,“高大人,我知道你位高权重,可终身大事不可等闲视之,温家不是没人了,还有我在!我可是上了温家族谱的义子,我妹妹,不是无依无靠、任由人欺负的孤女。”


    第67章


    ◎如何弥补◎


    谢天行的话说得辩无可辩, 驳无可驳,高晟一时竟有些哑口无言。


    暮色苍茫,最后一丝阳光留恋地抚摸着天边的云彩,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暗夜的寒冷已经袭上心头。


    他看见温鸾转身离去, 就要消失在那片模糊的薄暗处。


    “温鸾!”他喊了声。


    她住了脚,回头一言不发看着他, 像是在问他什么事。


    “我……”高晟张张口,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无论如何也不想就这样让她走, “唔,是阿蔷。”


    温鸾的眼睛登时有了光彩。


    可高晟今早一回京就马不停蹄进宫面圣,直到现在才从宫里出来, 还没腾出手来去查阿蔷的具体下落。


    就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了,“阿蔷在宋家京郊的庄子, 紧挨着康王的皇庄, 还不清楚康王府是否与此有关,等我找个合适的理由,连着两处地方都搜查一遍。”


    这些话早在阳高县就说过了,温鸾秀眉微蹙, 暗暗吃惊为何又要说一遍,他极少重复说过的话, 要么是很生气,要么是警示她不要起别的心思。


    譬如他再三强调的那句,“游戏, 还没结束。”


    想到他方才看谢天行的眼神, 温鸾的心登时揪得紧紧的, 真恨不能立刻让谢天行逃得远远的,可她又实在不知如何与他解释。


    温鸾强压着惊疑不定的心情,语气稍稍放缓,“如此便辛苦你了。”


    半个月来,这是她头一回好声好气与他说话,高晟嘴角止不住地上翘,“举手之劳,谈不上辛苦。搜查宋家庄子不难,就怕他们把人藏到皇庄,搜查皇庄必须要请旨,这就难办了。”


    又是“举手之劳”,又是“难办”的,他一心想着如何把话题继续下去,丝毫没注意自己的话前后矛盾。


    温鸾怔楞了下,更加起疑,也不知如何接话,于是场面又一次冷了。


    谢天行挑眉看着他二人。


    好久没和温鸾这样平和的说话,高晟实在是舍不得就此结束,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随口道:“你今天心情不错,有什么好事发生?”


    说完,他还淡淡笑了下。


    温鸾一口气又提了起来,表面上还是很镇定的样子,心里已是乱成了一团麻。


    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有义兄在身边哄她开心!他又不是没看见,为何特意发问?这个人阴晴不定,若是迁怒义兄如何是好?她再也不想把亲人卷进这潭浑水了,不止是义兄,连同阿蔷也要远远送走。


    “还好。”她敷衍一笑,答非所问。


    高晟找不到可以继续的话题。


    几人默然站了片刻,见他无话,温鸾转身离去,谢天行也跟在后面走了。


    “大人,”小安福低声问道,“我总觉得这位谢舅爷怪怪的,要不要查一下?”


    的确,谢天行出现的时机太巧,人也泥鳅一般滑不溜丢,是要找个机会探个虚实。高晟重重吐出口气,只觉得脑袋的眩晕感又重了几分。“查,悄悄的。”


    小安福应了声退下了,高晟独自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深沉的夜色悄无声息坠入庭院,他才拖着发麻的腿回书房歇息。


    屋里燃着一支细细的红烛,窗子缝隙透出丝丝夜风,烛焰跳动,忽明忽暗。


    烛光下,高晟半躺在大迎枕上,微阖双眼,手指一点点摩挲着那个鱼戏莲花的荷包。


    朦朦胧胧中,烛火有了重影,越变越大,越来越烈,最后竟成了铺天盖地的大火,烤得他浑身发烫。


    “你杀了他们!你杀了他们!”温鸾蓦地从火中冲出来,崩溃大哭着,刀锋毫不留情落到他的身上。


    高晟腾地坐起。


    手脚在剧烈地颤抖,心脏疼得厉害,好像有人活活撕开他的胸膛,硬生生把他的心挖走一样。


    呼吸非常困难,他不得不大口的吸气,然而丝毫缓解不了心口的剧痛,张张嘴,他想叫安福,却发不出一丁点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发麻的手脚逐渐恢复知觉,高晟呼呼喘着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清明。


    梦,又是梦,却也不是梦。


    高晟苦笑一声,温鸾一定很想替姐姐一家报仇,如今有个功夫犹在他之上的义兄在旁,动起手来应该很容易。


    不过看谢天行嬉皮笑脸的模样,应是还不知道温燕夫妇已死。温鸾不会骗人,如果已经告诉了谢天行,那她的反应瞒不过他的眼睛。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又能瞒多久?日后谢天行得知,会不会也找他报仇?


    顿时脑子乱糟糟的,不由又想起今日面见建昌帝的场景。


    皇上拿着钱县令的奏章问他怎么回事,他没有任何隐瞒,把如何误杀郑明温燕的前因后果备细禀明皇上。


    建昌帝吃惊不小,思绪良久,居然说他才是这场惨剧的起因,“当时要不是朕执意即刻登基,也不会让你背上那么多条人命。”


    听皇上这么说,他更是惊愕不已,然而皇上一摆手,不让他插话,“你是看着朕的意思行事,你有错,朕也跑不了。和冯家一样蒙受冤屈的人必然不少,还有董仲文,他反对朕登基,朕的确讨厌他,可他也称得上清官,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啊。”


    “朕要发罪己诏。”


    “皇上!不可!”


    大周朝还没有一个皇帝发罪己诏的,无论他们犯过错没有,皇帝是天子,是至高无上的化身,是不会错的。


    “没什么不可以。”皇上望向偏殿,那里是小皇子九和读书的地方,皇上对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实际的小弟弟分外疼惜,连议政都要带小皇子在身边。


    看着咳个不停的皇上,高晟觉得,他似乎是在为某种最坏的情况做准备。


    “错了就是错了,做错了,就要认错,就要改正。”皇上忽而一笑,“朕可不想与太上皇一样,不允许自己有错,定要做个万世称颂的‘仁君’。”


    啪,烛火一跳,爆了个烛花。


    高晟下地,趿着鞋慢慢走到窗边,一直向南盯着,目光似乎要穿透这窗,这墙,这夜幕。


    睡在那里的人,如果他诚心诚意改正了,弥补了,会原谅他吗?


    推开窗,寒凉的夜风呼的一下灌进来,烛火化成一股青烟,灭了,黑暗重新笼罩住了他。


    一夜未睡,天刚蒙蒙发亮的时候,高晟离开了家门,没有与温鸾再见面。


    没多久,谢天行也晃晃悠悠上了街。


    看上去他对京城很好奇,手里拿着包香酥花生,一边吃,一边溜达,先到了承天门,对着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禁宫好一通感叹。


    接着去了顺天府署门前逛了一遭,一路上不断东张西望,走着走着,又到了昨日进城的城门前。


    他仰头看着高大厚重的城墙,不住啧啧称叹。


    昨个儿城门前一闹,守门的官兵都知道他和高大人关系匪浅,谁也不会没长眼地轰他走,更有几个溜须拍马的上前谄笑奉承,一口一个“谢大爷”的,听得谢天行那个受用!


    他塞给打头儿的一锭银子,说想去城楼上瞧瞧,长长见识。


    “一句话的事,您还这么客气。”那小头目把银子推了回来。


    谢天行挤挤眼,“拿着拿着,反正高大人不缺银子。”


    小头目立刻理解成是高晟的赏,那就却之不恭了,喜滋滋把银子揣怀里,引着谢天行登上城楼。


    谢天行仔细留意着,瓮城与城墙连接在一起,箭楼、门闸、雉堞一应俱全,每隔不远就有佩刀持枪的守卫,此外还有时不时列队巡逻的兵士。


    站在这里,城内十数个瞭望塔的位置也看得更清楚。


    “真是好啊!”他抚着城墙坚实的青砖,“这么好的城墙,也只有京城才有。”


    小头目不无骄傲道:“那是自然,天子脚下,必定一切都是最好的。”他用力拍了拍墙垛,“瓦剌铁骑号称所向披靡,到底叫这道城墙拦住了。”


    谢天行颇为赞同地猛点头,和小头目说笑着走下城楼。


    已是过午时分,谢天行摸摸肚子,准备找地方吃饭,刚走到一处巷子口,却听有人从后叫道:“谢兄!”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他嘴角抿了一下,待回过头,却是一脸的惊喜:“宋老弟!”


    还好,这人没装不认识,宋南一轻轻呼出口气,当即抱拳作揖,“远远瞧着像是你,试探着叫一声,没想到真是。”


    谢天行呵呵笑着,就是不搭茬。


    宋南一不免有点尴尬,索性一横心,直接了当问他,“你这次进京,有没有见过鸾儿?”


    “见到了。”谢天行点点头,表情自然极了,好像一点不意外温鸾没在国公府。


    “鸾儿定然没有把实情告诉你,这也怨不得她,她被高晟挟持,自身难保。”宋南一叹出口浊气,“高晟狠毒下作,鸾儿在他手里吃尽了苦头,我……实不相瞒,我杀高晟的心都有了。”


    谢天行挑眉看他,“你是说,高晟把小妹抢走了?”


    “是。”宋南一腮边肌肉咬得隆起,随即又是长长一揖,“谢兄,温家对你有抚养之恩,你一定要救出鸾儿!”


    谢天行挠头,“我该怎样救她?”


    “杀了高晟!”宋南一眼中划过一抹杀机,咬着牙恨道,“只有杀了他,才能永绝后患。谢兄,你武功高强,又住在高晟家里,趁他不备,定能一击必中。”


    谢天行摩挲着下巴,嗯嗯几声,宋南一以为他答应了,立时大喜,正要说些感谢的话,不妨谢天行皱着眉头道:“你为什么不去?”


    宋南一呆滞一瞬,“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杀高晟?”谢天行讶然反问,“是你没能耐,把小妹弄丢了,就该自己去把人抢回来。”


    宋南一脸色登时变得非常难看,“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我是杀不了他,才求到你头上。”


    谢天行翻了个白眼,“杀不了就杀不了,大不了一死,也算全了你和小妹的情意,躲在背地里怂恿别人算怎么回事?”


    宋南一气急,“谢天行,温家对你恩重如山,没有温老爷,你早就饿死了,焉能活到今日?如今他女儿有难,你不说搭救,反而对高晟摇尾乞怜,真是忘恩负义、恬不知耻!”


    谢天行噗嗤一笑,连连摆手,“别别,宋世子过誉了。高晟是谁?当今第一信臣,和皇上情义非同一般!假如我杀了他,当今必定恨我入骨,海捕文书一发,再加上锦衣卫那帮人,我能不能活过明天还不知道呢。到时候我妹子又靠哪一个去?”


    他上下打量宋南一一眼,嘻嘻笑道:“可别说靠你啊,你要能靠得住,她也不至于落入他人之手。再说了,叶家二小姐还在你家住着呢,难道要我妹子做妾?”


    宋南一又惊又怒,他居然知晓国公府内宅的情况,莫非是温鸾告诉他的?更恼火他说话连挖苦带嘲讽,一点情面都不留。


    但眼下谢天行是最有机会刺杀成功的人,他不能轻易放弃,因忍气道:“我不会娶叶二小姐……鸾儿也不喜欢高晟,你难道忍心看她受苦?”


    “不喜欢啊……”谢天行歪着头思索片刻,拍手一笑,“简单,我带她走就好了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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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


    ◎罪己诏◎


    宋南一瞠目盯着对面的人, 看他一脸嬉皮笑脸好像随随便便就能办到的样子,登时一阵恼火,“你带她走?你凭什么带她走?”


    谢天行讶然, “我是她哥,为啥不能?”


    “你不是鸾儿的亲哥哥, 也不是同族兄弟,鸾儿跟你走名不正言不顺。”许是觉得言辞激烈, 宋南一顿了顿,语气稍稍缓和了些,“况且你一心闯荡江湖, 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过,如今突然出现,难保不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把鸾儿交给你我怎么可能放心?”


    谢天行打量他两眼, 翘起嘴角一笑,“我说宋大公子呀, 如今, 我妹子不是你的未婚妻啦,不要再把她当成独属于你的,来个男的就恨不能赶得远远的。”


    宋南一重重吸了口气,似乎是被空气噎到了, 脸憋得通红。


    许久,他挺直的脊背弯了下来, 低头抱拳一揖,明显比方才真诚许多,“我太着急太浮躁了, 一时说话有些重, 并不是存心冒犯谢兄了, 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这回谢天行真是惊到了,那个看起来温和有礼,实则骄傲矜持的世家贵公子,给他这个低贱的流民儿子赔罪!


    仔细一瞧,宋南一头上竟生了白发,脸上充满了抑郁与不甘,眼中闪烁着自嘲自怜,然而又无法遮挡住他长期居于人上的那种傲然倨慢。


    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混在一起,令他呈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的状态。


    想起昔日他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模样,谢天行不由生出几分唏嘘,抬起手,犹豫了会儿,略显僵硬地拍拍他的肩膀,“你也不容易。”


    宋南一眼圈红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和你不一样,一大家子人,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不然我早和高晟拼个你死我活了。谢兄,帮帮我,帮帮我,只要高晟死了……”


    “他死了还会有别人。”谢天行打断他的话,说来说去,他又绕到这个话题上了,刚才那点子唏嘘登时烟消云散。


    于是歪着头一副不解的样子,“宋家和高晟的过节我也听说过一点,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不杀你?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掉你。换个人的话,你的坟头都要长草喽。”


    宋南一怔住了,其实他也隐隐约约觉察到这点了,可他不愿细想,甚至从心底抵触这个事实。


    “难道我还要感谢他?”宋南一低低道。


    谢天行笑笑,“不,我是说,念着我妹子为你做的牺牲,你就不要琢磨着利用她啦。”


    “你什么意思?”惊愕之下,宋南一心底居然升腾起一丝惶恐,似乎一直被他刻意掩埋的某个地方,突然暴露在阳光下。


    谢天行依旧笑嘻嘻的,不答反问:“你知道阿蔷的下落吗?”


    “不知道!”宋南一想也没想矢口否认,他心里有鬼,登时怀疑谢天行是否知道了他把阿蔷藏起来的事。


    可谢天行刚到京城,又是一个外地人,从哪儿知道的,谁告诉他的,温鸾?


    自然而然的,他想到了高晟,连着此前种种消息泄露的迹象,他立刻想到内鬼。


    谢天行的笑容已经冷了,原本他只想试探一下,结果这小子还真有这心思!他默默在心底叹了一声,宋南一变化太大了,简直和以前是两个人。


    突遭大难,性情大变。呵,一个两个都这样。


    谢天行耸耸肩,刚想说话,却见街面上一阵躁动,有人疾奔狂呼:“皇上颁布罪己诏啦!皇上颁布罪己诏啦!”


    两人齐齐一惊。


    虽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宜每日三省吾身,方能修身养性,但帝王,不在此类。


    真龙天子,近乎于神的存在,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征,君王无缪,皇帝怎么能犯错呢?就算出了差错,那也是臣子的错,是臣子耽误了君父!


    皇上,顶多是受了奸臣的蒙蔽罢了。


    即便是弃城而逃的太上皇,也无人敢当众指责他大错特错,只能说声“不妥”。而当今这一道“罪己诏”,可谓是一道石破天惊的霹雳,炸得京城的地面都颤抖了。


    已有差役照着布告大声念了出来,“……家国多难,实不堪忍,朕急功近利,只看战况危急,枉顾良臣劝诫,竟陷清廉于泥沼,致使血溅玉阶,酿成数起惨案,波及众多无辜。此朕之不明,是罪也,悔之不及,每每思虑,不得安寝,诚布告天下,为冤者平反……”


    平反!


    宋南一眼中迸发出欢悦的光芒,猛地挤到人群前面,仔细审视墙上的告示,反复咀嚼每一个字,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冤者,父亲就是天底下最冤枉的人!如果当朝反对建昌帝登基的官员都是“清廉良辰”,那没有理由不给父亲翻案。


    父亲可以平反了,定国公府又可以恢复往日的辉煌!


    宋南一激动得满脸通红,转身就往回跑,都忘了和谢天行道别。


    谢天行挠挠头,不明白他为何兴奋成这样,告示上面又没写给哪个官儿翻案。


    摇摇头,他挤出人群,慢慢踱到御前街上的一间笔墨铺子。


    这里靠近六部衙门,往来顾客大多是有官身的人,店小二见他不像个读书人的模样,还以为是谁家的长随,过来取东西或者付钱的,因拿着账册子问道:“这位客官瞧着面生,请问拿哪位大人订的东西?”


    谢天行笑笑,低声道:“我来取陕北王老爷订的货。”


    店小二脸色微变,警惕地左右瞧瞧,见没有可疑的人,也不多话,直接带他去了后头。


    这家是前店后院的模式,过了穿堂,就是小小的倒座抱厦,一个有点发福,看上去忠厚老实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桌前看书。


    “老李。”还没迈过门槛,谢天行已朗声笑起来。


    “堂主!”李老板赶忙放下书迎出来,刚要行个军礼,早被谢天行架住了,“不在军中,用不着多礼——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些礼节。”


    “还以为堂主要晚些日子才到。”李老板挥手让店小二退下,亲自奉茶,“这是刚得的大红袍,您尝尝。”


    谢天行捧起茶盏咕嘟咕嘟两大口,哈哈大笑:“给我算是浪费你的好茶了,我从来尝不出好赖,于我来说,喝茶就是解渴。”


    李老板道:“堂主,榆林那边情况如何?”


    谢天行放下茶盏,脸色变得有些凝重,“榆林还是老样子,官兵拿我们没办法,我们的地盘一点点变大了,我来之前,起义军已经快打到朔州了。”


    “好事啊!”李老板大喜,“拿下大同卫,就可直驱京师,起义军大业可成!”


    谢天行苦笑着摇摇头,“你想的太简单了,先前我们能成功,是因为晋陕等地的卫所一盘散沙,个个隔岸观火,没一个出手驰援的。现在朝廷设置了总兵,把兵力归拢到一处,统一调度,就没有那么好打了。大同卫谭方是个将才,虽说不能马上扭转局势,但至多两个月,他必能压制住我们东进的脚步。”


    李老板迟疑道:“起义军一多半都是军屯逃出来的,他厉害,我们也不差。”


    “皇上发了罪己诏,你知道吗?”谢天行突然问。


    李老板不以为然,“知道,那又如何?都是笼络人心,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把戏罢了,十几个大臣,姻亲故旧,牵藤扯蔓的,大大小小少说也波及到几十起案子,如果一一平反,那皇上的脸面就丢尽了。我就不信皇上真能认错。”


    “或许是真的。”谢天行叹道,“忘了跟你说,我如今住在高晟府上。”


    李老板眼睛瞪得溜圆,好家伙,陕北起义军首领住进锦衣卫指挥使家里,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高晟从皇宫出来后的第二天,皇上就发了罪己诏,我想,应该是我姐姐姐夫的死,触动了他们。”


    今日阳光很好,屋瓦上残雪消融,大颗大颗的水珠顺着滴水瓦,泪珠儿一样滚落。


    因为静,水滴的声音分外的响。


    李老板不知如何安慰他,堂主一直知道郑明一家住在阳高县,却从来没有相认:一个乱匪,一个官吏,这层关系终究是麻烦。


    他们在阳高县衙也有线人,虽说不知晓具体细节,但郑明伙同康王府总管设局刺杀高晟一事,还是瞒不住他们的。


    谢天行长叹一声,使劲搓搓脸,很快脸上又是笑嘻嘻的,“一笔烂账,算也算不清。不说这个了,今天我去城墙转了转,不得不说,京城的守备和地方不是一个级别的,有人说要打到京城,我看就是做梦!”


    李老板沉吟道:“要么我们就占山为王,死守榆林那块地方。”


    “现在我们的物资都是靠打仗得来了,如果死守榆林,就要考虑粮草供应和地方治理的问题了,起义军大多是逃卒和失去土地的流民,种田可以,治理地方你觉得行吗?”


    谢天行自嘲一笑,“不是我说,但凡朝廷把被侵占的田地发还给他们,不用一兵一卒,起义军立刻土崩瓦解。”


    李老板沉默了,他是秀才出身,见识比起义军的兵卒们高些,心里很明白,大家之所以竖起反旗,就是因为被逼得活不下去了,如果哪□□廷给他们发了田地,当然会选择过稳定的日子。


    不过他还是觉得朝廷做不出这事,“天下乌鸦一般黑,朝廷和那帮高官污吏、世家大族是一起的,是他们强占了我们的田,动了那些人的利益,皇上的龙椅还会稳吗?”


    谢天行挠头,起身道:“总要试一试才知道,你看,今天之前,谁能想到皇上会下罪己诏呢?好,我要走了,你忙吧。”


    李老板留他吃晚饭,谢天行摆手笑道:“免了免了,我那妹子就是惊弓之鸟,晚回去会儿,她都会想我是不是给高晟杀了。”


    说着又开始头疼了:要如何才能带妹子安全离开?


    第69章


    ◎与过去做个了断◎


    罪己诏一出, 满城沸沸扬扬,再加上小安福这个耳报神,温鸾知晓的消息比官府公布的要多得多。


    姐夫的老师董仲文, 列在重重卷宗的第一位,虽说还要经过三法司层层重审, 不会立刻沉冤昭雪,但所有人都知道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冯家的案子也发回重审了, 还是锦衣卫的人督办。小安福说,大人派罗鹰去了邯郸,也就个把月的功夫, 定能还冯家清白。


    温鸾听了,脸上并没有任何的变化,依旧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都说亡羊补牢, 为时不晚,可死去的羊终究是死去了, 再也回不来了。


    小安福和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简直是看着她的脸色掂掇接下来的话,再也没有之前的自如亲近。


    明明不该在意的,温鸾却胸口发闷。


    “大人已着手布置请旨搜查康王皇庄,想必用不了多久, 就能找到阿蔷。”安福笑着说。


    温鸾脚步微顿,点点头, “哦。”


    哦?安福疑惑地望着她,阿蔷回来不是好消息么,为什么温姐姐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温鸾的确提不起精神来, 她想要阿蔷好好活着, 而不是作为一个胁迫她的筹码, 被高晟玩弄于股掌之间。


    已是二月下旬,春风增添了几许暖意,去年新栽下的早樱成活了,枝头冒出新芽,再过十几天,应是能开花了。


    温鸾怔怔看了会儿那些早樱,忽转身就走。


    安福忙问她去哪里。


    “定国公府,”她淡淡道,“去拿阿蔷的卖身契。”


    “我去喊马房备车。”


    “不必了,我自己骑马去。”停顿了下,温鸾又道,“我都把要去的地方告诉你们了,就不用再派人跟着我了吧。”


    安福一个趔趄,差点把自己绊倒,自不好意思再说“我陪着姐姐去”的话了,但该给大人送的消息还是要送的。


    瞅着温姐姐出了门,他立刻就要去北镇抚司找大人,不妨巧燕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


    安福又惊又急,拉着她躲进门房,“你怎么来了,大人不是让你们躲躲么?”


    “别提了。”巧燕垂头丧气道,“我哥都编由头避出去了,结果我娘听说国公夫人病重,感念什么主仆之情,愣是背着我哥跑到国公府给夫人请安,急得我哥又回去找她了。”


    周海可能已经暴露,这档口回去非常不妥,安福心知此事重大,不敢耽搁,急匆匆就往北镇抚司赶。


    较之他处的春意盎然,定国公府却显得异常萧瑟冷清,因疏于照料,这里的花木几乎都养死了,春风一吹,只有杂草和枯枝蜷缩着瑟瑟颤抖。


    宋南一捧着药碗,正侍奉母亲喝药。


    郑氏仰在大迎枕上,满脸病容,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你跟我说实话,你父亲的名字到底有没有在平反的清单中?”


    宋南一笑得十分勉强,“我去都察院打听过了,他们说牵扯到的案子太多,要一个一个来,先紧着日子久远的,抄家流放的人家办,父亲……要等等才轮到,快吃药吧。”


    郑氏一把推开碗,喘吁吁道:“不对,不对,昨儿个叶二小姐连皇宫都进不去了,和太皇太后是彻底联系不上了,如果皇上有意放了你父亲,就不会难为她。康王呢,你有没有找过他?”


    宋南一不知怎么回答,康王和康王世子被皇上单独叫进宫,说是问问阳高县刺杀案,足足两日没有消息,康王府的人也急得团团转,根本没空搭理他这茬。


    此时他才觉得自己太天真了,被皇上的罪己诏迷瞎了眼,想想也是,皇上肯定会赦免那些已经死了的,对他的皇位再无威胁之人,父亲显然不在此列。


    皇上逐渐收拢大周的兵力,这样下去,父亲能否活到太上皇复辟那日?叶向晚也太没用,刚到京城时信誓旦旦说不日就能扭转局势,结果一年过去了,一没救出父亲,二没扳倒高晟,更没迎回太上皇,她带过来的暗卫反倒折损了七七八八。


    宋南一深深叹息一声,突然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


    “夫人,夫人!”一个仆妇着急忙慌进来,一脸忐忑,“少……啊,不是,温家小姐来了。”


    “谁?”宋南一腾地站起身。


    “温、温鸾。”


    “她来做什么?看我们笑话吗?”郑氏挣扎着要坐起来,“打出去,把那个扫把星给我打出去!”


    宋南一却是迫切想见到温鸾,忙道:“这个时候来,必定有要紧事,说不定她是从高晟那里听到点什么消息,特地来告诉我的。”


    郑氏听了,虽还是满口骂着“扫把星、晦气”,倒不使劲拦着儿子了。


    他们都习惯了温鸾对宋南一的深情,下意识认为她必定会不顾一切地维护宋南一。


    “她在哪儿?”宋南一问。


    仆妇答道:“在前院小书房。”


    宋南一一怔,“怎么不带她到后院?”


    仆妇讪讪道:“她不肯来,大管事就请她去小书房稍坐。”


    宋南一微微皱了下眉头,提脚赶往前院小书房。


    小书房是定国公会见贵客的地方,也是定国公闲暇时最喜欢的地方,文窗窈窕,图书琳琅,饶是国公府已然是个空架子了,这里还保持着原先的尊贵气派。


    温鸾在国公府住了三年多,从来没被允许踏入这间小书房,不成想和国公府断绝关系了,却成了他们的“贵客”。


    害怕的是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吧。


    伴着丝丝缕缕的热气,碧螺春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看着手边上用的青花瓷压手杯,温鸾嘴角不由挂了一丝讥诮的笑意。


    “鸾儿!”宋南一兴冲冲推门而入,伸手就要去抱温鸾。


    “宋公子。”温鸾向后躲开,抗拒的意思十分明显。


    宋南一身体一僵,此时才惊异地察觉到,他和母亲都想错了,温鸾并非是来给他通风报信的。


    她穿着窄袖修身的骑马装,眼神有些冷,眉头微微蹙着,比上次见她时,脸色差了不少,但瞧着精神头不错。


    “你都会骑马了啊,高晟教的?”宋南一声音带着一股子酸气。


    温鸾坦然道:“是的。”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解释,宋南一不免生出点恼意,但一想二人往日的柔情蜜意,语气还是软了下来。


    “我找了你很久很久。”他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能再次见到你,真好。你来找我……高晟知道吗?”


    “现在应该还不知道。”


    宋南一松了口气,随即试探道:“皇上发了罪己诏,满城都在议论谁会平反,你听说了吗?”


    温鸾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觉得很陌生,半年多不见,他不问自己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吃苦头,上来就急着从她这里打探消息。


    大家都变了啊。


    温鸾微微叹口气,摇摇头,“高晟从不与我说朝堂上的事。”


    宋南一肉眼可见的失望,“这样啊,也对,他那人多疑,为着自身的安全,你还是不要多打听的好。”


    她都亲自上门了,他居然没有一句救她逃走的话。


    温鸾忍不住笑出了声,“多谢你挂念。”


    宋南一自然听出她话音里的讥诮,刚想解释两句,却听温鸾道:“我来取落在国公府的东西,阿蔷的卖身契,还有我母亲留给我的首饰,我从山东老家带来的旧物等。”


    “……好。”宋南一沉默片刻,吩咐管事的去后院取东西。


    随即屋里是一片寂静,谁也没有说话,温鸾垂着眼眸,只盯着眼前的压手杯发呆,不说喝茶,也不看他一眼。


    曾今亲密无间的恋人,几乎形同陌路了。


    这样的死寂叫宋南一难以忍受,他坐不住了,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忽地站定,直直盯着温鸾,“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温鸾讶然抬起头,“你问我?”


    “不然问谁?”宋南一看上去有点气急败坏,“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我也没好到哪里去,国公府是七零八碎,我父亲至今关在诏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母亲病得起不了身,祖母就剩一口气,说不定明天人就没了。我被夺了世子的爵位,一辈子都别想入仕,右胳膊叫高晟掰折了,至今抬不起来!”


    “你对我还不冷不热的,可造成这一切的都是高晟,都是他!你应该和我一起对付他!”


    温鸾打量他一眼,摇头一笑,“你有叶二小姐帮忙,用不着我,而且你母亲大概也不愿意我和你走得太近,毕竟,她往避子汤里下□□,想要我的命呢。”


    宋南一语塞,好半晌方道:“我知道是她不对,也是她一时糊涂,如今她后悔得不得了,刚才还要亲自过来与你赔不是,实在是病得起不了身。鸾儿,你是顶顶心善,顶顶宽和的人,看在这些年她对你几多照拂的份上,你就原谅她吧。”


    温鸾已经是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小半个时辰后,她的东西送过来了,又小又薄的一个包袱,打开一看,只有几件首饰,阿蔷的卖身契。


    仆妇喃喃道:“找了半天,只有这些……”


    其它的,夫人嫌晦气,不是烧了就是扔了,这几样首饰还是嬷嬷私藏的,要不然也叫夫人重新熔了换成钱。


    看着桌子上可怜巴巴的几样,别说温鸾,宋南一的脸都阴了下来。


    “还有一个自鸣琴,舶来货,很值钱,请再找找。”那是高晟送的,她想还给他。


    不等宋南一吩咐,仆妇立刻匆忙离去,不多时便把自鸣琴送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有的这东西?如此精巧华贵,就算宫里也不见得有。”宋南一狐疑地盯着她。


    温鸾不想回答,把东西收拾好,犹豫了会儿问道:“你有没有见过阿蔷?”


    又在问阿蔷!宋南一心里有鬼,登时猜疑起温鸾在试探自己,前些天他说没见过,现在也不能改口。


    可当他碰触到温鸾那双水一般殷切的眼眸时,万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满嘴又酸又苦又涩,否认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温鸾苦笑道:“阿蔷是无辜的,我不想她再卷入这场是是非非中了,我只盼她好好活着,连同我那份……好好活。”


    她深吸口气,压下满腔的酸楚和泪意,“如果你见到她,请转告她,卖身契作废,从此她是自由身了。让她离开京城,不要顾念我,也不要再回到我身边,外面天地广阔,好好活下去。”


    说着,温鸾掏出一个荷包,定定望着宋南一,“里面是二百两银票,如果你见到她,就替我给她吧。”


    宋南一明白她的意思:放阿蔷走。


    她没有点破,他亦不能明说,他看着那荷包,犹豫着,挣扎着,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抬起胳膊,接过来,低低道了声,“好。”


    “谢谢你,南一。”温鸾笑了,和他印象中的笑容一样。


    宋南一恍惚了下,似乎回到以前,那时候太上皇还在位,父亲还是备受信赖的重臣,定国公府还是京城顶级豪门。


    那个时候,无论他走到哪里,包围他的都是人们的赞誉和羡慕。


    温鸾起身告辞,他跟了出来,一直送到大门口。


    却见高晟静静站在对面的照壁前。


    宋南一惊得须发倒立,蹬蹬连退两步,一瞬间,曾经美好的过往如泡沫一样,被风一吹,碎了。


    “回家吧。”高晟的视线全在温鸾身上,压根没空搭理旁边的宋南一。


    温鸾没有多惊讶的样子,如果高晟不来,那才叫奇怪。


    马蹄扬起阵阵黄尘,宋南一立在门洞子里,站了许久许久,直到再也看不到温鸾的身影。


    身后一阵喧哗,他回头望去,周海扶着周嬷嬷从穿堂里走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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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我会把阿蔷带回来的◎


    “世子爷!”周嬷嬷唤了一声, 掩着脸上那道扭曲的疤痕,哭着跪了下来,“老奴不能再伺候您了, 您多保重,往后国公府还全指着您, 您可千万撑住。”


    周海也随着母亲一同跪下,低眉顺眼的十分老实。


    宋南一垂眸盯着周海, 这个人是家生子,周嬷嬷又是母亲的心腹嬷嬷,他实在想不出周海背叛国公府的理由。


    可叶向晚派人跟了周海两个多月, 发现他虽然没有跟高晟的人直接接触,但总有重合的轨迹。


    宋南一眼神闪闪,一手一个扶起他二人, 吩咐门房备车,送他们归乡。


    周海忙摆手, 连连道使不得, “我雇了大车,就在前头等着呢。”


    “周嬷嬷打小看着我长大,这是府里给你们的体面。”宋南一挑挑眉头,似笑非笑道, “怎么,看我不是世子了, 国公府要完了,你就不听我的吩咐了?”


    这话说得颇重,周海尚可, 周嬷嬷已经开始赔罪, “世子爷说的哪里话, 借我仨胆儿也不敢啊。大海,既是主子的恩典,就不要推辞了,这是对主子的不尊重。”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说国公府不如从前了,唬那些乡下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周嬷嬷在府里操劳了一辈子,很想“荣归故里”,好好显摆显摆。


    周海不能强行拽母亲走,只得和她一起坐上了国公府的马车。


    宋南一招手叫过一个管事,低声吩咐几句,把温鸾刚刚给他的荷包交给了那人。


    金乌西坠,马车在苍茫的暮色中,驶向了宋家在京郊的庄子。


    按周海的意思,随便找间大车店歇脚就好,车夫却不同意,“大公子说可以在庄子住一晚,我们有时候出来办差也会住——反正这里闲着也是闲着,何必再多花冤枉银子?”


    周嬷嬷也坚持要住庄子上,没了国公府的差事,进项少了一大块,她现在是能省则省,不花钱最好。


    周海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再拒绝就显得奇怪了,转念一想,阿蔷或许就在这庄子上,住就住吧,或许能发现点什么呢?


    入夜,车夫悄悄起了身。


    周海睡觉警醒,车夫一动他就醒了,初时以为车夫起夜,却是等了足足一刻钟都不见人回来,院外还隐隐约约传来几句人声。


    他摸黑偷偷溜到外面,躲在暗影中静静听着。


    说话的是车夫和府里的管事。


    “……你收好,那小丫头看到这个荷包,一定会跟你走。”


    “长时间不回来,屋里那个肯定要问。”


    “点迷香,保管他睡到太阳照屁股。你记着,一定要装成高晟的人,不要一下子杀死,留口气,起码让她家小姐知道是谁干的。”


    “我懂,让那两人反目成仇……”


    车夫和管事嘀嘀咕咕一阵后,分别离去。


    周海已是惊出一身的冷汗,他们没明说要杀谁,可“小丫头”、“她家小姐”,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这个时候回去报信显然来不及了,要跟上去么?周海十分犹豫,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可能暴露了,今天这场,没准是宋南一做的一个局。


    但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万一他们说的是真的呢?阿蔷会死,温姑娘和大人的关系会愈加不可调和,此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惨烈的事情。


    他不敢赌。


    周海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母亲安睡的厢房,悄声追着车夫而去。


    车夫走到一处隐蔽的角门,敲了几下,门从内开了,他闪身进去,还没等周海看清开门的是谁,门便迅速关上。


    这是一条夹道,两旁都是高高的院墙,周海左右瞧瞧,翻上墙头。


    院子里漆黑一片,只有厢房燃着一点光亮,看看四周无人,他翻身落地,悄悄凑到窗子根儿。


    果然阿蔷在里面,“小姐让我跟你走?”声音了满是惊讶和疑惑。


    “对对,我是高家的侍卫,特地来救你的,你看这是你家小姐做的荷包,快跟我走吧。”


    “不对,不对!”阿蔷叫起来,“高晟家里根本就没有侍卫!”


    “你这小丫头,不知道就别胡说,我家大人手底下的人多着呢。”


    “呸,我在高家住了好几个月,进出的除了锦衣卫就没别人,他一个私人护卫都没有,你是谁?要干什么?”


    车夫骂了句脏话,紧接着,阿蔷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不好!周海大惊,连人带窗砸进屋子。


    屋里,车夫高高举着一把匕首,抓着阿蔷正要行凶,周海飞起一脚踢落他手里的匕首,不等他呼喊,已是双手卡住他的脖子,使劲一拧。


    车夫软绵绵倒在地上,旁边的阿蔷已是惊惧得发不出声了。


    “宋南一想杀了你嫁祸给高大人。”周海简短解释一句,“别出声,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是周嬷嬷的儿子,阿蔷对周嬷嬷一点好印象也没有,也不大相信周海,所以站着没动。


    周海苦笑着摇头,“我是高大人的线人,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说完也不管阿蔷答应不答应,拉着她就往外走。


    咣当,角门从外猛地撞开,一群人举着火把提着大刀蜂拥而入,人群最前面,宋南一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一双眸子冷如寒冰。


    周海叹了口气,还是中计了。


    “果然是你!”宋南一冷冷笑道,“我宋家哪点亏待你了?你为何要背叛宋家?”


    死到临头,周海倒显得很坦然,“没什么好说的,杀了我吧。”


    他越是平静,宋南一越是暴躁,“你到底什么时候投靠的高晟,我父亲被抓走的时候?当今登基的时候,还是更早?说!”


    周海没言语。


    阿蔷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游荡,忽然问道:“世子,你是为了抓内奸,才派人杀我的?”


    宋南一错开她的目光,吩咐家丁,“把阿蔷带下去。”


    “你知道周海一定会救我的对不对?高晟一定给我家小姐保证过我的安全对不对?”阿蔷一边挣扎一边大叫,“高晟保护我,和我们一起长大的你却要杀我!只为了嫁祸高晟?”


    “这个荷包是小姐的,我认得!你居然用小姐的东西来骗我!宋南一,你辜负了小姐,你对不起她!”


    “小姐是为了你才落得今天的地步,宋南一,你扪心自问,小姐有做过一件对不住你的事吗?你不是人,你们宋家全都不是人!”


    “把她嘴堵上!”宋南一大喝一声,“阿蔷,你以为我想这样?我也不想,不想!都是高晟逼我的,都是高晟的错,你要恨,就去恨他。”


    阿蔷气急,使劲咬了抓她胳膊那人一口,没命般冲到宋南一前面,对着他是又挠又抓,又踢又打。


    宋南一猝不及防,脸上挨了好几下,登时也恼了,厉声命人把阿蔷关到柴房。


    一片混乱当中,谁也没有注意,周海掐破指尖,飞快在衣角写下几个字塞进小竹筒,悄悄吞了下去。


    刚做完这些,他就被捆了起来。


    管事的问如何处置周海,宋南一冷哼道:“拖下去杀了,扔到乱坟岗喂狗!”


    “大海!”周嬷嬷披头散发疯子一样从门外冲进来,扑通跪倒在宋南一脚下,咚咚捣蒜似地磕头,“世子爷,我的好世子爷,饶了我儿子吧,他是一时糊涂,求求你饶了他,老奴当牛做马……”


    “滚!”宋南一一脚踢开她,熊熊燃烧的火把下,脸上几道血红的抓痕分外可怖,“你儿子是内奸,你以为你能落得善终?”


    周海脸色突变,想说什么,但马上泄气了,愧疚地望周嬷嬷,“娘,儿子不孝。”


    周嬷嬷凄厉地哭喊着,“不能啊,不能啊,我要见夫人,见夫人。”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血光溅出,周海人头已然落地。


    “我的儿——”周嬷嬷疼得生生吐出口血,一口气没上来,竟是活活怄死过去。


    下人们要把他们俩的尸体扔出去,宋南一却改变主意了,“扔到高晟家门口。”


    管事的大吃一惊,这个举动未免也太过挑衅。


    宋南一冷笑道:“就是要让他瞧见,别总把人当傻子耍。”


    “我看……还是和叶二小姐商量商量的好。”管事小心翼翼说,“夫人给周家母子放了契,他们现在是自由身,到底是人命案子,四处声张不妥当,还是按您刚才说的,直接扔到乱坟岗完事。”


    宋南一听了脸色更不好了,“叶二小姐当国公府的家?还是你要当我的家?”


    管事低下头,指挥众人把尸体抬走,但到底不敢扔到高晟家门口,只敢远远扔到雨笼胡同边上。


    东方泛起鱼肚白,阳光一点一点驱散了暗夜,青石板地在晨曦中反射出微微的白光,一滴露水从叶尖滴下,落在干涸的血渍中。


    这日一早,温鸾就觉得家里的气氛不对,听不到巧燕叽叽喳喳的欢笑声,小安福也恹恹的,眼睛鼻头都是红的,明显大哭过一场。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小安福,可他刚张口,就哭了出来,呜呜咽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屋里一亮一暗,高晟挑帘进来,又恢复成以前的老样子,脸上淡淡的,眼神看起来很平静。


    但温鸾敏锐地察觉,他眼底积蓄着一场风暴。


    “周海死了。”他把一个小竹筒放在桌子上,“被人扔到胡同口,从他的肚子里我们发现了这个。”


    竹筒表面很干净,应是洗过很多遍了,温鸾迟疑了下,还是拿起来,打开,看到里面的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在,杀,挑。


    温鸾疑惑地看向高晟。


    “这是略语,说的是阿蔷在宋家的庄子,有人要杀她,这个‘挑’字,大概是说有人利用此事挑拨离间。”


    “是谁?是不是叶向晚?”


    高晟捏了几下拳头,“左右逃不过那几个人,我给锦衣卫下了令,围住那处庄子,包括康王的皇庄。”


    小安福忍不住说:“那是皇庄,大人还没请到皇上的旨意。”


    “顾不了那么多了,不能人欺负到头上还要忍着。”高晟起身,看着温鸾道,“我会把阿蔷带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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