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司冰河丢开了铲子。
他本可以继续这么挖的,但地底的东西太脆了。
这些?尸骨被人悄无声息地埋在小路下不知多少年,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任往来上坟的人在他身上踩来走去,如果再被弄碎,那也太可怜了。
司冰河蹲下来,闷着?头?用手去挖这片土地。手覆上内力,倒也不慢,很快便拨出一块沾着?泥的骨头?。
这片骨头?被孤零零地埋在土里,原本惨白的色泽被灰色所覆盖。几粒种子落进它化作的石片上,深深扎了根,勒出几道?不堪折磨的裂痕。
千面猛然?反应过来:“快!一起挖!”
不用他提醒,九天和玄银卫已经动起手来。他们各自分了区域,将小灵猫窜过的每一处地方都挖开,捧出一片又一片石骨。
“……”守墓人张着?嘴僵在原地,眼珠僵硬地转了转。
他挪了下腿,刚想悄悄逃走,后背就撞上某道?结实悍利的身躯。
颜王垂着?眼看他,指尖轻勾,地上的雪倏然?凝出四道?长锥,狠厉地扎进守墓人的四肢。
“——啊!!!”守墓人后知后觉地惨嚎起来。
零碎的石骨很快被收聚在雪地上。
二百零六块,不多也不少,恰好能凑成一个人。
方济之将这些?骨头?整理了一下:“二十六岁左右,是个年轻人的尸体。这年龄……反正肯定?不是贺曲吉。”
那他是谁?为什么会?被人拆得这么零碎,掩埋在贺家祖坟的小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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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王微微俯下身,看着?痛得在地上翻滚的守墓人:“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知——啊!!!!”守墓人痛得挤不出完整的话,只拿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拼命瞅颜王,“求……”
颜王隔空封了他四肢的穴道?。痛感骤然?一停,守墓人登时瘫软在地上。
他喘了几口气,生怕颜王将他的穴解了,那些?难以忍受的疼痛又会?卷土重来,连忙道?:“小、小人知道?。这尸骨,是贺大人有一天带过来,跟小人一起埋在地下的。”
他在贺家做了不少年家仆,什么世面没见过?只是一副尸骨而已。他甚至连来处都没问,就拿了铲子,跟贺曲吉一起将这装了一麻袋的骨头?给埋了。
“小、小人记得特别清楚,那一年恰是泰元二十六年……”
那一年,贺曲吉刚被先帝派到?西域做巡抚钦差,不久就递了推行禁武令的折子。后来因为他谏言有功,贺家还?受了不少赏赐……
守墓人哆嗦着?唇说:“贺大人带着?尸骨来找小人,大概就是他递折子前发生的事。”
“……”站在一旁的千面也跟着?哆嗦起来。
虽然?他还?捋不清来龙去脉,但照这么说,贺曲吉当?初推行禁武令,竟真有可能是包藏私心?!
书童们惨无人形的尸体在他脑海中一遍一遍地过,他耗尽了全部意志力,才让自己僵在原地,没任心?底汹涌的情绪宣泄出来。
“贺曲吉带了具中蛊而死的尸体回祖坟,埋完尸就上折子主张推行禁武令……”司冰河喃喃,“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扭过头?问守墓人:“贺曲吉的墓在哪?”
“东、东北角倒数第二列,第三座。”守墓人瑟缩着?说。
一行人抓起铲子走到?贺曲吉的墓前。
面对这位“劳苦功高”的贺大人,众人就没那么客气了。那壶骨灰被挖出来时,贺曲吉的碑不知被谁推倒在地,蒙了薄薄一层土,沾着?凌乱的脚印。
可即便如此?,依旧抵不过那个可怜的年轻人的半分遭遇。
重三掂着?手里的骨灰壶,大有当?场把这骨灰也分个两百来份,埋在哪条小路下任人践踏的意思,可惜他们还?得查案:“殿下。”
“……”司冰河的思绪被这称呼堵了一下,一张矜傲不耐的脸顿时绿得像个菜瓜,“……别这么喊我。”
他接过骨灰壶,从里面倒出一小撮,又从怀里摸出那枚从颜王那儿薅过来、一直没还?的凤凰玉,带着?满脸的嫌恶,小心?碰了下掌心?的骨灰。
凤凰玉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反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司冰河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颜王,“这东西验不了骨灰?”
“能验。”颜王垂眸看着?凤凰玉,“之前我拿它验过吴攸的骨灰。”
“那为什么这贺曲吉的骨灰沾了不亮?”司冰河听重一说过京都蛊案,知道?颜王说的吴攸是谁,“难道?……贺曲吉跟蛊没关系?”
他正纳着?闷,突然?觉得手掌有些?麻胀。低头?再看,接触了骨灰的那片皮肤变得红里透青:“嘶——骨灰里有毒!”
“有毒?!”方济之立即凑了过来。
他一把掰过司冰河的手左右翻看,半晌啧了下嘴:“之前那几位夫人说贺曲吉怎么死的来着??猝死?”
他给司冰河塞了粒解毒的药丸:“这骨灰里的毒若是活人中了,乍一看的确像是猝死。”
这毒发作起来极为迅速,司冰河虽然?内力深厚,又只是皮肤碰到?了骨灰,仍旧不出几息就有了反应,更别提贺曲吉只是个普通文官,中了毒只怕就得当?场翘辫子。
方济之有点纳闷:“可他为什么是中毒死的?”难道?不应该是养蛊反噬而死么?
“不奇怪。”顾长雪淡淡道?,“想想在他后面得到?蛊书的人是谁?”
吴攸。
“你?的意思是……他拿到?蛊书后,还?没来得及自己上手,就被吴攸抢走了?”方济之勉为其难用了下脑子。
“不是。”顾长雪摩挲着?药囊,“贺曲吉死前还?在修书,可我在书房里并未看到?什么被修改过的书籍。”
司冰河立即明白过来:“那他死前修篡的多半就是蛊书了。估计是吴攸杀死他后,顺道?带走了蛊书。”
所以景帝在书房翻了一圈,也没找到?被修改过的书。
可——吴攸从哪儿得知的贺曲吉手上有蛊书?
贺曲吉为何自己得了蛊书却不练,只闷头?呆在屋里修书?
正百思不得其解,一旁瘫着?的守墓老人猛地把头?一抬,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嘶声道?:“对了!还?有一件事!那天……那天贺大人和小人一起埋尸时说过,这骨头?是什么重要?的证据,万一有天他被兔走狗烹了,还?能挖出来保命!”
像是一层薄薄的屏障乍然?破裂,所有的线索串作一处。
司冰河几乎和顾长雪同?时开口:“是贺曲吉主动告诉吴攸自己手上有蛊书的!”
顾长雪:“贺曲吉怕是与吴攸合谋过……”
顾长雪说到?一半便收了声,闭上嘴无所谓地向后靠着?树,给司冰河让出揭露真相的舞台。
他向后靠时没怎么注意看,后背抵上柏树时,肩膀也撞到?了什么东西。
顾长雪蹙起眉侧目望过去,正对上神色淡淡的颜王。
“……”有那么一瞬间,顾长雪的身体紧绷起来。想起方济之之前跟他说的“堕胎”、“身患隐疾”,想起颜王迟迟没落下的那一只靴子。
可对方眉宇间的神色太过平静,丝毫没有山雨欲来的意思,于是他绷紧的肩背又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无言地和颜王对视了一会?,就保持着?当?下肩抵着?肩的姿势,扭过头?去看司冰河的“表演”。
“……”司冰河陡然?感觉自己像是营寨里那些?被爹娘拉出来献丑的小屁孩儿。
他因为这种诡异的错觉翻了个白眼,再解释起来就有点没好气:“动脑子想想,为什么贺曲吉手上有一具石尸,可他身上却没有蛊?”
方济之不想动脑,只想等人把答案喂到?他嘴边。只有千面紧盯着?司冰河,认真跟着?思考:“因为……他确实没练蛊,而那石尸是别人下蛊害的?”
“没错。”司冰河难得赏了他一个和颜悦色的眼神,“那这石尸是谁下蛊害的?”
“……”千面磕巴了一下,实在猜不到?是谁,只能说了个取巧的答案,“是……在贺曲吉之前,持有蛊书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冰河居然?点了头?:“没错。”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贺曲吉很可能是通过这具石尸,发觉了惊晓梦的存在。并且在那之后,通过某种手段——很有可能是借由禁武令——夺得了记载着?惊晓梦的蛊书。”
那具石尸——那位年轻人落进贺曲吉手里时,恐怕还?没死。
毕竟守墓人帮忙埋尸时,那些?尸骨还?是普通的样?子,尚未石化,这年轻人显然?是贺曲吉在上折子前不久才杀死的。
“贺曲吉之前的那个蛊书持有者——我就叫他甲吧。”司冰河用一种摒弃了感性的冷静口吻说。
“他肯定?不会?只拿一个人试蛊。否则这个年轻人一旦不见,甲定?然?会?着?急忙慌地想把人找回来,哪能给贺曲吉留下那么充裕的时间,又是找人合谋,又是处理尸首?”
“这年轻人很可能是诸多试蛊者中的一个。”
甲拿人试蛊,肯定?不会?纵许自己养蛊的温床四处乱窜,也不会?把人藏在贺曲吉这种朝廷命官平日里会?逛的场所。
这年轻人一定?是拼尽全力才逃出魔窟,一头?撞见贺曲吉,还?以为自己找到?了能为自己做主的青天大老爷,找到?了救星,却不知道?,自己是一头?撞进了另一条死路。
第八十二章
司冰河说着,眉宇不经意?间?皱了一下,心?情肉眼可见的不怎么好。
千面一看他皱眉就觉得另有深意,顿时绷紧神经:“怎么?”
司冰河顿了一下,本不该接这茬,以免拉开?话题,可?沉默须臾后,他?仍忍不住低声说:“就是觉得,这世道好像格外不公平。”
好人想要活命都费尽力气,恶人却?各有各的?“奇遇”,总能让他?们混得风生水起。
他?摇了摇头,又觉得这会儿责怪老天?爷不开?眼没什么意?义:“算了,话也不能这么说。至少这段时间?我们是够走?运的?。”
他?的?剑气随意?打翻一沓奏折,里面居然恰好就有贺曲吉的?折子。
这人都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他?不小心?打歪了那一剑,不是千面看着折子想起旧人顿了一会,不是顾长雪顺带问了一嘴又看了一眼,哪有可?能这么快查到贺曲吉这个已经死了九年的?人身上?
司冰河整理了一下心?情,继续之前?的?话题:“其实,贺曲吉未必是来到西域后,才?发觉惊晓梦的?。”
贺曲吉来西域的?第一年,就埋了石尸,说要?防人将他?兔死狗烹。
这说明?在那之前?,他?就已经跟人聊过惊晓梦的?事,并且商定了要?合作共谋蛊书?,才?会有这防人之举。
司冰河:“怀里揣着蛊书?,贺曲吉肯定不会到处宣扬。那吴攸为?何?能得知贺曲吉手中有蛊书??”
“因为?……他?就是与贺曲吉合作的?人。”千面喃喃着明?悟了之前?顾长雪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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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梳理,过去发生的?事情便很清晰了。
在被调来西域做巡抚钦差前?,贺曲吉就在某地为?官。
某日,他?因故出门,碰巧遇到一个仓皇的?年轻人。
他?身上大抵还穿着官服,年轻人一眼看见顿时像见到了救命稻草,拽着他?说了自己?的?遭遇,完全不知自己?拽着的?人正在心?里琢磨:这蛊如此神奇?若是能得到蛊书?,岂不美哉。
于是贺曲吉哄着年轻人,将人藏了起来,又出于某种考虑——很可?能是担心?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取得蛊书?,才?找上吴攸,计划共同夺取蛊书?。
“除了担心?自己?能力不足,贺曲吉心?里恐怕还有别的?算盘。”司冰河说。
否则为?什么偏偏找吴攸合作,不找其他?人?
“吴攸那时候已是危阁阁主,虽然朝中人看不起他?,但不可?否认他?当时的?权柄的?确大到几乎能一手遮天?。总有些汲汲营营之辈乐意?投奔这么一座靠山,好让自己?过得更滋润些,贺曲吉恐怕就是其中一个。”
司冰河这些时日被压着看折子,对过往朝中的?情况也算大致了解。他?完全能猜出贺曲吉找上吴攸的?心?态——无非是想借由进献蛊书?这档子事,帮自己?提一提官衔,争得一些好处。
可?惜与虎谋皮,能有什么好下场?这个道理,贺曲吉恐怕在被调任西域时,才?想明?白。
“寻常官吏哪能那么容易见到危阁阁主?贺曲吉在被调任前?,恐怕官衔不低,还很有可?能是个肥差。”
所以他?才?会在自己?突然被调到鸟不生蛋的?西域当巡抚钦差时心?生警惕,认为?这多半是吴攸动的?手脚,极有可?能是故意?把他?调到荒僻混乱的?西域,方便最后过河拆桥。
他?想反悔,可?那时他?已经将秘密托盘而出,二人也已定好了计划。倘若他?临时反悔,吴攸能饶过他??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以吴攸的?性格,如果知道贺曲吉手上有一个中蛊的?年轻人,肯定会把人接走?。但这个年轻人既然会被贺曲吉带来西域,多半是在与虎谋皮之前?,贺曲吉就留了一手,没告诉吴攸。”
本是防自己?被弹尽弓藏,没想到还真的?防对了。所以贺曲吉才?将那个可?怜的?年轻人一路带回西域,杀死后拆碎了藏在自家祖坟里,给自己?留好了底牌,才?上书?主张推行禁武令。
“照这么捋……推行禁武令恐怕本就是贺曲吉和吴攸计划中的?一环,目的?就是为?了得到蛊书?。”方济之喃喃。
难怪当年贺曲吉的?折子批得那么快!去西域的?第一年他?递了折子,当年朝廷就拉着红衣大炮来支援。短短三年,便将整个江湖打压得气息奄奄。
方济之不禁看向一旁的?千面,就见这人已经怔在原地,满脸失魂落魄。
贺曲吉推行禁武令,竟真的?是别有私心?……
他?从前?一直以为?,当初自己?的?好友,还有那几个可?怜的?书?童会死在炮膛之下,都因为?他?们魔教先作了恶,才?引来朝廷的?红衣大炮。
所以他?没有话可?以指责朝廷,在废墟边枯坐了三天?,认下了这笔孽债。
带着这份内疚,他?在发觉自己?顶替了小官后非但没有及时抽身,反倒将错就错,真进了官府供职,又在这些年来尽心?竭力……无非是想多做些善事,多少偿还一点那些年魔教欠下的?孽债。
“竟然不是……”千面颤着唇。
不是因为?魔教作恶多端罪有应得,他?那几个书?童才?被牵连。
是有人想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才?拉来了那些收割人命的?红衣大炮。
他?那些旧友与无辜小童,是死于贺曲吉与吴攸的?一己?之私。
——凭什么?!
千面梗着脖子僵在原地,用力瞪大发烫的?眼睛。
过去那几年,他?总希望当初的?禁武令另有隐情,给他?一个仇恨的?对象,让他?能发泄这么多年郁结在胸的?意?难平。
可?当真有这么一个人在自己?面前?了……他?突然又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始终不能放下,并非是需要?一个仇恨的?对象。
他?是不甘接受那些旧友、那几个小童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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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受不了,凭什么无辜之人要?遭此大难?他?们命不该如此!
他?们命不该如此……可?他?们又真真切切地死了。
他?亲手为?他?们捡的?骨,亲手为?他?们下的?葬,土埋上顶时,他?整个人空空荡荡。
苍天?不公。
他?想。
为?什么要?让好人去死,让恶徒苟且,毒蝎子那群狡徒依旧生龙活虎,那样的?人都能活着,凭什么这些人要?死?!
凭什么啊?!
耳边有人在低低的?嘶嚎,哭得又难听又不甘,带着一股怨结难解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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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司冰河的?手搭上他?的?肩,千面才?逐渐意?识到那难听扰人的?声音是从自己?的?嗓子里发出来的?,断断续续,不曾断绝,像是他?这些年不曾放下过的?不甘。
人死便无法复生,这不甘无从消解,才?会总是纠缠着他?,在每个黎明?与子夜时分烧灼着他?的?心?,叫他?带着满脸倦容从床上爬下来,拖拽着自己?疲惫的?身躯坐在书?桌前?,唯有埋首公务时,才?能逃避少顷。
司冰河安抚性地拍了拍千面的?后背,将自己?想问的?话咽了回去。本想着给千面一些自我恢复的?时间?,一直没吭声的?颜王却?淡淡开?了口:“哭差不多就算了。把当年的?事说一遍,江湖最初为?何?会打起来?”
——什么叫“哭差不多就算了”?!这是人话吗?!
司冰河的?眼神霎时凌厉地横过来,如果不是顾及千面的?心?情,他?当场就想炸:问问问,你那么急干什么?!一盏茶半盏茶的?时间?难道都等不及吗?
可?他?心?里的?怒气刚积蓄了没一半,就听颜王突然又冒出一句:“抱歉。”
“?”就连千面都呆呆地抬起了脸,带着满面泪痕看向颜王。
没人能琢磨透颜王这先是不近人情,后又没头没脑地突然道歉是因为?什么,对方的?神色始终淡得叫人辨不出他?的?情绪,浓黑的?眼睫再?一垂,连那双渊薮似的?眸子也遮住,就更推敲不出这人的?心?思了。
顾长雪微微蹙眉看着垂着眼的?颜王,突然没来由地想起当初在锦礁楼时颜王曾说的?话。
人做什么事总有自己?的?目的?。
那颜王催这一句,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千面赶紧从情绪中抽离出来?不大可?能。因为?催了也没用,郁结了几年的?情绪哪有那么好消解的?。
那是为?了什么?
颜王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继续杵在这有些尴尬,没说什么便调头走?远了,临转身前?只对顾长雪说了句“好了喊我”。
在场的?人都呆了一会,沉浸在“颜王居然会说抱歉”的?冲击中。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该安慰的?安慰,该哭的?哭。
千面倒是有努力想尽快拾掇好自己?的?情绪,只是情绪不大受理智的?控制,断断续续哭了不少时候,才?总算擦干净脸,红着鼻子说:“我、我可?以了。”
其实不需要?顾长雪特意?去叫,颜王的?听力足以保证他?随时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顾长雪只抬了下头,就看到远方的?苍柏林中,颜王拢着霜银大氅慢慢走?出来。
这人不大喜欢雪,可?他?的?气质却?和身后的?苍松覆雪颇为?相配。有那么几秒,就连司冰河都忘记了不久前?自己?是怎么冲对方横眉冷对的?,恍然产生了一种对方其实也负载着什么重负,却?依旧挺拔如苍松翠柏的?错觉。
但司冰河清醒得快,脸立马板起来:“我刚刚说的?那些,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吗?”
“有。”颜王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噎人的?话,在顾长雪身边站定后,还不老实地拉住了顾长雪的?手。
九天?霎时又想炸了,但是又知道自己?炸了没用,没看到司冰河这个先他?们一步炸的?人半点没引起颜王的?在意?么。
“……”顾长雪微微垂下眼,看向自己?被颜王覆盖着合拢的?手,感觉到一种熟悉的?硬质的?东西正咯着掌心?。
不需要?展开?手掌看,他?就知道那是什么。
“草蚂蚱。”颜王低声说,“我……刚刚想起来怎么编最后几步了。”
他?还想起来自己?是怎么学会的?了。
那时候,他?就坐在一棵像周围这样的?苍柏树上,一脚踩着横生的?枝干,另一条腿半垂下去,手上、身上都是血。
他?穿着的?衣服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绞得破损褴褛,不剩几片布料,于是垂下眼就可?以看见大片的?伤。
他?被这些伤闹得有些烦躁,又烦着四面的?积雪,所以试图将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到别的?事情上,比如拆解手里的?一只草蚂蚱。
那蚂蚱是有人搁在树桠上的?。好像在不久之前?,也有人曾坐在这棵树上,抱着不知什么样的?心?情,一点点把这精巧的?小东西编束成?型,又百无聊赖地编了第二个、第三个……
他?那会儿大概是受了很重的?伤,有点喘不上气。四周又都是苍茫茫的?密林,白雪皑皑,空无一人。
好在有这上百个草蚂蚱藏在身周的?枝枝丫丫上,原本万籁俱寂的?林子就好像突然嘈杂热闹起来,闭上眼,就将那些冬日扰人的?雪带走?了。
第八十三章
风穿苍林,卷起连绵雪涛。
眼前的景色和记忆中?的那片苍柏林太像了,有一瞬间他的骨髓深处似乎也泛出了和那时一样的痛,更多的是一种不明来由的焦灼。
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赶着他,逼着他继续前行,就连坐在林涛中?闭眼的间隙,他的呼吸都?是急促的。
这让他产生了片刻的错位感,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于是千面的抽噎就显得格外拖沓,凭白?耽误时间,听得他下?意识地心焦,不及思考便吐出一句催促。
——后续这些与记忆相关的话,颜王没说。
一来是他从没有在人前示弱的习惯。二来,这些话乍一听,有种为自己先?前的行为做辩解的嫌疑,以他的性格做不来这种事。
所以他只是看似随手塞了只草蚂蚱,又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记起最后那几步怎么做了”,便看向?司冰河:“你漏说了两件事。”
“第一,贺曲吉身上无蛊,说明他并未练蛊。那他为何?修书?”
“——哦!”方济之恍然,“他那是故意乱修的?为了提防吴攸杀人夺宝?”
顾长雪淡淡道:“贺曲吉在蛊书上留下?的痕迹的确不多。既然是胡乱修改的,届时朕将他修篡的部分标记出来,再交给方老自行处理?。”
颜王瞥了顾长雪一眼:“第二。如?果贺曲吉早就得到了蛊书,又怎么会?拖延到临死之前才修篡?”
“因为他是死前不久才拿到蛊书的。”司冰河臭着脸说。
他知道。本来他是想说的,只是没想到千面的情绪会?突然崩溃。
司冰河挂着脸道:“只消派人查一查他在死前去过哪里,就能弄清楚他这蛊书是从哪得来的了。”
玄银卫和九天立即各拨了人行动起来,剩下?的众人则将目光投向?千面。
千面擦了下?彤红的鼻尖:“王爷刚刚问?,江湖最初是怎么打起来的……这事儿其实不大好说。”
江湖纷争太常见了,正?邪打起来更是时有发?生。
“我不大关心正?邪纠纷,所以从没特意探寻过。不过这事儿闹得太大了,后果也?很严重。所以江湖里一直流传着相关的传闻,说那几年的纷争,是魔教的人先?挑起的头,好像是杀了什么人,引得正?道怒而讨伐,却激起了魔教中?人更加猖獗的报复……”
那场正?邪之争,每门每派都?死了不少人,魔教同样损失惨重。积怨越来越深,原本小规模的械斗会?逐渐演变为屠魔大会?,好像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千面有些疑惑:“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顾长雪:“那个……甲。”
顾长雪手抵着唇,沿用?了司冰河取的代称:“很有可能是武林中?人。不然好好的贺曲吉突然推行禁武令做什么?”
想要隐藏一棵树,最好的办法便是藏于林。
贺曲吉和吴攸借禁武令镇压江湖人,杀死了不少“负隅顽抗之徒”,这其中?怕是就混杂着那位“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啊……”方济之捏着下?巴突然反应过来,“这个甲……要抓人试蛊的吧?人从何?来啊?会?不会?……最初那什么‘魔教伤人’,还有后续的正?邪互戮,都?是他一手挑起来的?这样才能浑水摸鱼,抓人试蛊啊!”
方济之越想越觉得这猜测有道理?,立即看向?千面:“你真不知道最开始挑起纠纷的是谁?”
“……”千面木着脸,“您抓着我问?魔教谁干坏事儿,这不就跟抓着人问?谁需要吃饭一样?”
一天下?来,魔教害的人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了。他上哪知道是哪位受害者哪位施害者挑起了最开始的纠纷?
真要说的话,魔教明明每天都?有在努力搞死正?道弟子,正?道门派也?每天都?有在努力搞死魔教弟子。双方互发?挑衅、张贴讨伐的檄文,都?是寻常事了,这之前几十年几百年,也?没见闹出这么大的事端啊!他要怎么从之前那么多的仇怨里,捋出最初的那一份?
他抹了把脸:“这几年我不在江湖里混,消息不够灵通。不如?咱们还是找消息灵通的人问?问?,比如?江南的群亭派,他们在如?今江湖中?算是翘楚了。”
顾长雪顿了一下?,没想到会?听到熟悉的名?字,几乎下?意识就想到当初在锦礁楼与颜王针锋相对的过往。
“陛下?在想什么?”司冰河狐疑地看过来,总觉得顾长雪的神情不大对。
在想我和顾颜是怎么从当初那样变成现在这样的,顾长雪绷着脸道:“没什么,就是想起朕在群亭派有位旧识。”
他这话倒是一下?提醒了颜王,他淡漠着一张脸看向?司冰河:“把玉还给我。”
“还给你?”司冰河的眼神斜过来,凉飕飕地道,“这玉是你当初凭本事输给我的,认栽懂不懂?”
颜王居高临下?地垂眼看他:“那是为了方便追踪,故意输给你的。”
司冰河当场嗤笑出声:“呵——”
他冷笑到一半,动作突然僵住,神情一点点从脸上退却。半晌,他神色有些空地抬起头:“你当时……怎么确定我会?留下?它的?”
“那时以为……”颜王同样只起了个头,陡然安静了。
那时他们以为,司冰河与惊晓梦有关。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放任这种能验蛊的宝贝流落到他人手中?。
毕竟只要凤凰玉在自己手中?,其实就意味着截断了别人用?这块玉验蛊的路。
“这玉……是从哪儿得来的?”司冰河梦游似的问?了一句。
“……”顾长雪抿着唇回忆起当初渚清对他说的话。
【“……这枚玉早些年落入魔教左坛长老的手中?,还是朝廷拉出红衣大炮,摧毁了魔教,兜兜转转,才回到我手里。”】
渚清能把玉大大方方地送给顾长雪,肯定没怀着独占凤凰玉的心思。那再往前推……
就是那位左坛长老。
江湖人。魔教弟子。意图独占凤凰玉。死于禁武令。
好像每一个特征都?与“甲”可能会?有的相吻合。
顾长雪沉默片刻,看向?千面:“你手头上有左坛长老的书信么?”
“啊?啊!有,有。”千面慌乱地站起来,“可是得要回去取。”
“那就回吧。”顾长雪扫了眼还被钉在地上的守墓人,“留几个人下?来,查查贺府,也?查查这个人。”
埋尸埋得如?此习以为常,这老守墓人恐怕不是头一回替贺家人“扫尾”。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重三左看右看,蹭到还红着鼻子眼睛的千面身边,小声安慰:“别难过了。想点好的,倘若这贺家真能查出什么名?堂,这块肥地不就能归还于民了?”
他冲着顾长雪和颜王的背影一阵挤眉弄眼,那意思:有这俩人当靠山,你怕个鬼??
千面被重三挤着眼的样子逗得有点想笑,顿了数秒,又真的笑了出来。
毒蝎子死了。
是司冰河杀的。
那些四处为恶的魔教余孽也?死了。
是他亲自带的路。
他亲自盯着颜王和司冰河动的手,确保这些原本罪有应得,却因苍天不开眼而逃过一劫的人一个不漏地被送下?地狱。
大漠里的沙匪被招安了一部分,剩余那些以劫掠虐杀为生的匪帮则被剿灭得干干净净。
西域里的官吏被清扫了一轮,留下?的都?是他所熟悉、所信任的那帮人。
西域这片苦荒之地,曾经痼疾缠身,药石难医。如?今拔除了一身的沉疴宿疾,终于焕然新生。
……不会?再有无辜者枉然丧命了。
不会?再有人重蹈……他那几个旧友和小书童的覆辙了。
千面绷紧脸侧的骨骼,猛然抬起头,克制地用?力闭了一下?眼。
再睁开时,恰好看到笼着西域数月的雪,骤然间散了。
骄阳从厚重云层后缓缓行出,像天理?昭彰,终得偿报。
他等这一天,等了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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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州牧府时,天边还笼着久不见停的雪,回程时却暑气熏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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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面半路就熬不住扯开了冬衣,呼哧呼哧喘着气,热的像条狗:“你、你真不觉得热?”
“这有什么?”司冰河横了他一眼,“陛下?和王……”
他不想拿颜王举例子,硬生生把后面那个爷字又吞了回去,目光扫过旁边闲适地拢着袖的方济之:“和方老都?不怕热,你怕?”
亏你还是习武之人。
千面愣是被司冰河看得自我怀疑了,心想对啊,我还是西域出身的呢——
他立即昂了下?头,刚直面阳光没半息,瞬间晒缩回来。
对个屁。热死了。
这群人各个都?是奇葩。
怀揣着满腹怨念,千面终于在晒成人干前踏进了州牧府殷凉的回廊。他拖着快热废了的脚步蹭回屋里,翻出左坛长老曾给他寄的书信,数量居然不少。
“大多是想指使我替他偷东西,”千面撇了下?嘴,“我、呸,属下?都?给他回了个‘滚’字。”
先?前沉浸于案情和情绪中?,他居然忘了换自称,也?亏得景帝仁善,不与他计较。
他也?不是什么都?偷的,像什么金银美人,他看都?懒得看,也?就左坛长老这种人会?念念不忘到以公谋私,跑来找他帮忙。
顾长雪扫了几封书信:“这人的行文风格的确与蛊书中?的一部分相吻合。他在江湖斗争爆发?时,身处何?处?”
“啊?”千面愣住,“为什么问?这个?”
能对上号不就行了?这捯饬蛊书的人就找到了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重三被暑气蒸得够呛,挂着满脸烦躁蹭过来捣了他一下?:“你忘了?跟你说过的,这蛊书被不止一人篡改过。”
“可……”千面懵着算了一下?:吴攸、贺曲吉、左坛长老,这都?已?经转手了三次了,前面还有人??
他想着想着脸就绿了:“……左坛长老的行踪,属下?真没关注过。魔教又不是那些正?道门派,出个门还彼此打声招呼。在教内,其实还挺忌讳打探他人行踪的——对了,可以问?问?李守安啊!他爹当初在左坛长老手底下?干过活。”
和那些一直在大漠中?为恶的魔教余孽不同,李守安那帮子人是主动从良的,这十二年来又和千面一起救了三千余名?沙民,按大顾的律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目前正?在玉城服牢役。
玄银卫很快将人带了过来,千面将问?题简单说了一遍,李守安就愣住了。
“这件事……我的确知道。”
李守安缓缓说着,手指一根根蜷起,克制地攥紧了拳头:“我爹最后一次替那畜生做事,就是为那人驾车,将人送出西域。”
他记得无比清晰,那天晚上娘煮了胡羹,就着他的喜好放了辣子又额外添了一勺肉,熬得格外香。
他吃得有些贪,半夜撑得没能睡着,恰好听见左坛长老敲开他家的门。
隔壁的屋子传来忙乱的窸窣声。他娘吓了一跳,没想到左坛长老会?半夜登门,赶紧热了羹又端了糕点,他爹就在后院张罗马车的事。
他其实一直对左坛长老没什么好印象,又因为肚子撑而懒得动,索性窝在自己的卧房里没出门,只越过窗台看他爹准备马粮、伪造路引,影影绰绰看见文牒上盖着某处州府的印。
“他们没说要去哪儿,但是我看到了。”
李守安闭了下?眼睛,攥紧的指尖泛着白?:“是江南。”
那是文人墨客偏爱的烟雨乡,也?是他爹的埋骨处。
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
第八十四章
他爹是怎么死的?,何时死的?,他都不知晓。只能肯定是左坛长老下的?手,多半是让他爹跟着办了一件不可宣扬的秘事,办完后?杀人灭口。
李守安垂着眼说:“这种事其实很常见,魔教本就不将人命当回事,所以……”
他们甚至连哭诉都没处哭诉。魔教的?人不会同情他们,报官又是自投罗网,所有的?苦就只能自己咬着?牙往肚里?咽。
“所以听闻现在魔教彻底没了,我还挺开心的。”李守安恢复平静,很淡地笑了一下,“该死的?人都死透了,也算我大仇得报。我娘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他幼年时,曾被父亲送去?私塾念过几年书,骨子里?多少沾了点文人气节。话说?完也没打算替自己申辩,借机求取减刑,只简单地冲着?千面?点了点头,便利索地告了退,继续回去?做牢役。
李守安跨出州牧府大门时,重一跟玄甲恰好匆匆赶回来,与他擦肩而过。进得厅堂便对顾长雪和颜王道:“查到了。贺曲吉生前的?确私下离开过西?域,他去?的?是江南。”
也是江南。
千面?精神一振:“看来事情的?源头真在那里?!恰好群亭派的?门派驻地也在江南,不如我们……?”
顾长雪拨弄了下手里?的?草蚂蚱:“再留三天,然后?动身去?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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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说?要留三天,没什?么特别的?原因,纯粹是为?了等贺家的?清查结果。
千面?惦记着?那片坟山,他也惦记着?。他自幼在山里?长大,小时候耕过地下过田,很清楚那片丘陵有多大的?价值,能养活多少玉城的?人口。
好在等来的?结果不枉费这三天功夫。当众人动身离开玉城时,恰好有一批流离失所的?沙民被官吏领着?走?进城,一路引向那片曾经的?坟山。
三更鼓在玉城的?另一端遥遥响起。
顾长雪抬手撩了下车帘,听见其中一个沙民忐忑不安地询问:“官、官老爷,这……真是要带我们去?地里??那片地,真给咱们种?”
“对,对,这话你?问了一路了,不觉得口渴?”官吏觉得好笑,又替这些沙民觉得有些心酸,“那地交给你?们打理,每年只要上缴和旁人一样的?田税便成。山里?划出来了一片地方,你?们可以在那儿自行建屋安置。”
“建……”沙民都结巴了,“还能建屋子住?”
“对,只要你?们未来别犯事儿,爱住多久住多久,祖祖辈辈都搁这儿住都行。”官吏哂笑了一下,“别一脸被天上掉的?馅饼砸到的?表情,你?们难道没听说??前段时间,颜王和陛下新?接回来的?皇弟亲自率军,已经将大漠里?所有的?绿洲都收复了。往后?几个月,官府会陆续派人,将所有流离失所的?沙民都送进各处绿洲安置,大家都有田耕,有屋子住。”
“都……”沙民愣愣地张开了嘴,半晌道,“那、那王爷和殿下真是大好人。”
坐在车里?的?司冰河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哼了一声,没再听官吏后?续纠正说?“也是仰仗陛下的?手腕,竟能让颜王归顺,还不知从哪找来了个跟颜王有的?一拼的?皇弟”。
他抱着?剑钻出车厢,挨着?方济之在车辇上坐下:“方老。”
“少跟我说?话。”方济之现在一看司冰河就头大,“本来我也没打算收养小狸花,你?干什?么一天到晚盯着?我?”
他都躲到车外?来了,这小孩儿怎么还能孜孜不倦地追出来?
“因为?小狸花说?她想跟着?你?。”司冰河很执着?,“还有个混蛋说?我年纪不够,不让我收养小狸花。”
车厢里?的?“混蛋”恍若未闻,依旧垂首翻阅着?公文。
顾长雪收回撩起窗帘的?手。坐回身时,恰好看见颜王头也不抬地动了下手,广袖自腕骨滑落,护住被风吹动的?烛火。
顾长雪看得微微愣了一下。
小灵猫难得没陪在小狸花身边,此时蜷在案牍的?一角睡成一团,毛爪下摁着?那只颜王折的?草蚂蚱。
猫咪的?呼噜声与烛光此消彼长,闲适得像童年时那些搬着?竹床在院内露天而眠的?夏夜。
顾长雪在这种闲适中恍神良久,突然开了口:“朕身边曾经也有个人会这么护着?手边的?烛火。”
那并不是很久远的?过去?,对于顾长雪来说?,不过是穿进《死城》前才发生的?事,所以记得特别清晰。
现代社会,很少有人点蜡烛不点灯的?。顾长雪即便再怀旧,家里?也正儿八经装了灯,唯有偶尔停电时,抽屉里?的?蜡烛才会被拿出来用。
穿越前的?一段时间,他碍于人情收了一位旧相识做生活助理。对方在S市没有落脚地,于是暂住在他家的?别墅里?。
可能是这人的?衰运真的?很严重吧,搬来的?头一晚,S市便下起了暴雨。雷电劈得别墅停了电,只能点蜡烛,四周的?窗还不能关?,一关?别墅里?就一股子久无人住导致的?霉味。
顾长雪不怕热,也没什?么怕打雷的?娇气病,空调不开、听着?雷声照样睡得很熟。
只是他每天的?行程都排得很满,睡满四个小时他就闷着?起床气自己爬起来了。
拿着?空水杯穿过客厅时,他无意间往沙发边一望,恰好看到那位助理坐在蜡烛边浅眠。
对方一条手臂搁在靠窗的?茶几上,恰好拦在蜡烛与敞开的?窗户之间,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袖,却半点没淋到那根摇曳着?光的?蜡烛。
他愣是看迷茫了,心想有什?么必要这么护着?一根蜡烛?难道是怕被他赶出去?,才这么小心翼翼?
怀揣着?这个疑惑,他后?续又观察了对方一段时间,结果发觉这人就是有这种怪癖。不单是蜡烛点了火会护,有一回剧组拍夜戏,点了一堆篝火,这人居然干脆搬了把凳子就坐在篝火前,愣是守到隔天早上用不着?篝火了,导演提了水把火浇灭,这人才揉着?眼?睛说?困,想回去?睡觉。
“你?说?谁?”颜王总算从卷宗中抬起头。
顾长雪卡了一下,发觉不是很好跟古人解释生活助理的?概念:“……一个太监。”
对不起了周仁心,顾长雪在心里?告了个罪:“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说?这么一句。”
大顾与现代毕竟不同,这里?的?人都靠蜡烛照明,有这种护烛火习惯的?人很多。就他熟悉的?这帮子人里?,司冰河、方济之、颜王……几乎各个都有这习惯。
不过颜王可能更怪一点,顾长雪思及山重村的?经历,忍不住问:“你?之前……为?什?么不喜欢在自己下榻的?地方点灯?”
“……”颜王沉默了一会,抬眼?看着?顾长雪道,“不记得了。”
应该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原因。
只是稍微想想,他心中就翻出一股无可宣泄的?压抑与焦灼,好像回到了几日?前的?苍柏林,催得他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事,才能稍微压一压心底的?情绪。
颜王提着?朱笔的?指尖微微动了下,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岔开话题,远方大漠中忽而吹来几声幽咽的?羌笛音。
“怎么回事?!”顾长雪条件反射地蹙起眉。
“是西?域这边的?习俗。”颜王指骨骨节抵着?笔,看了顾长雪一会,半晌搁下朱笔,探身过来。
他的?手越过顾长雪的?肩,掀起半扇纱帘:“这里?的?人认为?,只要在子夜时分吹响羌笛,就能送枉死的?魂灵飞往死后?世?界里?的?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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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载着?小狸花的?马车停了下来,一道瘦小的?影子匆匆跳下车,撒腿往羌笛声响处跑,司冰河第一个跃下车辇,纵着?轻功追过去?:“小狸花!”
车厢外?传来方济之吭哧吭哧下车的?动静和抱怨声,颜王的?手扔撑着?纱帘,浓黑的?眼?睫微垂:“要下去?看看么?”
低低沉沉的?声音滚入耳膜,顾长雪不自觉地抬手捻了下有点发烫的?耳根:“看。”
他们很快便下了车辇,循着?茕茕的?羌笛声走?到吹笛人附近,意外?地看到了一片人海。
那位见过两次面?、据说?家里?专门做死人生意的?老太太正坐在一块风蚀出的?石柱上,闭着?眼?吹着?手中的?羌笛。笛音低凉,拖着?幽长的?尾调在月色下兀自婉转。
小狸花钻在人群里?四处要纸,说?要把平沙村乡亲们的?名字写?下来,好让老奶奶帮忙送魂。司冰河陪着?她乱钻,又任劳任怨地替她记名字,写?到最后?时,他揉了下手腕问:“还有吗?”
“……”小狸花安静了一会,拽着?他的?袖子说?,“再写?一条,就写?……柳神……不,玉门村的?沙民们。”
司冰河抬眼?看了小狸花一下:“好。”
写?着?人名的?字条被送去?老太太坐着?的?石柱下,有人匆匆堆了篝火备了酒,大家逐个排着?队,在袅袅笛音中将心中惦念之人的?名字送入焰火,闭着?眼?念叨了诸多不舍之事后?,再抬首举起两杯浊酒,一杯敬故人,一杯敬黄沙。
小狸花想送的?人太多,写?也要写?很久,于是便排在了最后?一个。她笨拙地敬完酒后?,老太太恰好吹完送魂的?曲子,坐在石柱上看她:“小姑娘,你?许愿了没有?”
小狸花呆了一下:“许愿?”
“那些死去?的?人被你?送了一程,总该有点回报。”老太太说?,“对他们许个愿吧,让他们替你?捎给神灵。不然他们欠你?的?这份恩,可能还得带到下一世?呢。”
小狸花立马紧张地绷了下后?背,乖乖又站到篝火前,闭着?眼?想了半晌,实在没什?么愿望。
她苦恼地睁开眼?,恰好看到石柱边正神色淡淡抱着?剑的?司冰河,还有周围那些还拭着?泪尚未散去?的?人群。
她歪着?头想了想,闭上眼?阖住手。
若是神灵能听见,那就请保佑好人一定有好报吧。
她再次睁开眼?,高高兴兴地冲着?蹙着?眉望过来的?司冰河蹦跳过去?:“走?呀哥哥,不要皱眉头了,我们一起回车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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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三千里?外?,江宁官道上。
一位老翁佝偻着?背,拄着?木拐独自在雪地里?蹒跚。
刺骨的?夜风分外?熬人,他麻木着?脸,一步步踩进及膝厚的?雪里?。道旁密林骤然飞出几只鸦雀,振着?翅发出呕哑的?叫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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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应声倒在雪地里?,昏厥了不知多久,再醒来时,已是在某个茶馆中。
“哎呦,可算醒了!”小二聒噪地咋呼着?,端来热茶汤给他暖身子,“老人家,您这是要往哪儿赶啊?大雪夜里?赶路,亏得遇上我路过,不然明早都得冻硬在雪里?了!”
他又说?了些您福大命大、死里?逃生之类的?话,看着?老翁一点一点把汤慢慢喝完,没忍住又问了一遍:“您这是要去?哪儿啊这么急?”
老翁迟滞地转了下眼?珠:“江南。”
第八十五章
去江南的?路上,颜王难得主动?找司冰河搭了一回话:“你想要什么?封号?”
皇帝的?亲弟总不能一直没个身份,这几日?顾长雪一直在酝酿着给司冰河授个爵位,只是还没想好用什么?字。
“封号还能自己选?”司冰河觉得离奇,他屈着一条腿坐在车辇上睨过来,“那我?不想要行不行?还有,为什么是你来问?”
他无比清醒:这哪里是封号,分明是套驴的?缰绳!落到他身上就意味他要做壮丁了。
但当他侧过脸冲着车厢内示意?时,神色还是缓和了些许:“陛下还是不舒服?”
“……”颜王沉默了一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比起身体上的?不舒服,那更像是心情不好,连续几日?顾长雪都恹恹地窝在车里不愿动?,搞得方?济之还以为小皇帝中暑了。
“可是方?老?搭了脉,又说?陛下没病,就是心绪郁结——他郁结什么??”司冰河百思不得其解。
“谁知道?”方?济之从旁边的?车厢里探出头,“你记不记得——哦,来西?域的?时候,车队里还没你呢。”
“什么?意?思?来西?域的?路上怎么?了?”司冰河略微调了一下坐姿,克制地让自己的?神色别那么?八卦。
方?济之用一种诉苦的?口吻说?:“你是不知道,刚进沙漠那会儿,头两天还没遇上雪。这两位一个白天看着窗外垮着脸,一个晚上看着窗外垮着脸,一天到头就没一个好时候。”
那会儿他还腹诽过,这俩人是商量好了轮流心情不好么??分配得如此默契。
“……”司冰河愣了一下。
颜王不喜雪这件事,他倒是听景帝说?过。顾颜晚上看着窗外垮脸,无非是因为月色下的?大漠乍一看很像雪原,可景帝看着白天的?大漠心情不好是因为什么??
司冰河抬头望了眼远方?的?莽莽黄沙,日?光下灿若流金。要他联想就只能想到一堆金子,着实不太可能让人心情不好。
他想不出个答案,只好扭过头道:“随便你们挑什么?封——”
“安、成?、聪、定,”颜王打断,“既然你自己没想法,那就从里面挑一个。”
“……行吧。安成?……”司冰河念着念着,突然迟疑了一下,“定……吧?”
“怎么?最后还带了个‘吧’字?你是真觉得‘定’好,还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儿?”方?济之伸手过来拍了下司冰河的?脑袋,“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司冰河被?拍回?了神,眼神下意?识就要瞪起来,目光从方?济之苍老?的?脸上扫过,那股子气又被?他硬生生憋住,闷声道:“没,定字更好。”
方?济之狐疑地看他:“那你刚刚怎么?一脸迟疑?”
“就是……”司冰河犹豫了须臾,低声说?,“就是刚刚耳边突然闪过一道声音。”
那应当是他所?遗忘的?过去里,曾经发生过的?对话。
或许还发生过不止一次。以至于他耳边闪过那句话时,他下意?识张了下嘴,几乎要接住话茬。
“……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说?话的?人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声音里透着一股活泼劲儿。因为记忆残损,那句诗缺了前半截,司冰河默默在心里补上: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诗念得没头没尾,也不知在那之前他们在聊什么?,他下意?识地张嘴又想接什么?,话到嘴边便落了空,以至于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怅然若失,好像魂魄都被?挖去了大半,徒留下大片空茫。
他不知这句诗的?来龙与去脉,但下意?识觉得这段记忆有些隐秘,不该随意?与旁人说?,于是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没说?实话:“应该是幻觉吧。就挑这个‘定’字了。”
方?济之撇着嘴怼了一句“小小年纪哪来的?幻觉”,颜王则在收到答复后就点点头,坐回?车厢里:“听到了?”
顾长雪左手撑着下颌,不是很有精神地靠在案牍后:“安民大虑曰定,嗣成?武功曰定,德操纯固曰定……这封号的?确合适。另两件事呢,办的?如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陛下倒是会使唤人。”颜王半真半假地说?着,语气依旧很淡,叫人听不出他是在玩笑还是真不满。只是坐在车厢里的?另一个人并不在意?他的?这点抱怨,懒起来甚至连眼皮都不想抬,于是他的?眼神便能光明正大地落在顾长雪那只空闲的?手上。
不知是穷极无聊,还是对方?真的?很喜欢他之前做的?那只草蚂蚱,那只苍绿的?小玩意?儿一直在景帝修长干净的?指间被?拨来拨去。
大概是顾长雪的?手太白了,衬得那只原本简陋的?草编物翠得像玉,羊脂白与翡绿交错,格外养眼。
顾长雪刚拨弄了下蚂蚱脑袋,右手就被?某人捞了过去,对方?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他的?指缝,又覆上他的?手背,引着他捉起案牍上的?朱笔。
【司冰河与小狸花的?过往都未查到。】
颜王倾身靠过来,几乎将?顾长雪半揽进怀里:【司冰河失过忆,想起的?名?字未必是自己的?。小狸花被?村人收养,现下用的?名?字也未必与以前相同,想找她的?亲生父母恐怕不容易。】
顾长雪垂着的?眼睫因为颜王落在他耳翼的?气息微颤了一下:【优先弄清小狸花的?身世。】
他的?字写得有些凌乱,因为某人半途捣乱似的?吻了过来,从他唇缝掠过后,又捉着他的?手吻了下被?揉按得有些泛红的?骨节:“为什么??”
颜王牵着他的?手,朱笔在耳鬓厮磨间于洁白宣纸上留下几行凌乱得不得体的?字:【你说?曾有宫女指认司冰河害她性命,调查司冰河的?过往,难道不比替小狸花寻找家人重?要?】
顾长雪向后退了半寸:【生者比死者更重?要。】
有关宫女的?故事本就是他编来蒙骗颜王的?谎言。让颜王帮着查司冰河的?过去,只是想着如果有可能,他想帮这位未来会替他担上天下重?任的?少年寻一寻来处。至于小狸花……
他的?确掺杂着几分额外的?私心。
倘若她是被?人拐到平沙村的?呢?如果她的?家人还等她回?去,他想送她回?家。
颜王看着顾长雪的?神情,抬手轻轻抹了下他的?唇畔。
很奇怪,有时候顾景的?神情中透露出的?信息,他不大能理解,或者说?,是他所?认识的?顾景所?不应当有的?。
他凝视顾长雪半晌,突然低声道:“还记得你先前问我?的?话么??为什么?不喜欢在下榻处点灯。”
他于夜深人静时想了很久,逼着自己一点点厘清那些纷乱的?情绪,逐渐分辨出几分真实。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好像……是在很久远的?从前。”
“不是不喜欢点灯,是不敢点。”
“因为点了,就好像预备在这处地方?停留一段时间。不点……”
就可以敦促自己,不要在此处停留太久。你没有多少时间休息。要快点启程。
顾长雪愣了片刻,眸光从眼尾垂落,望向案牍边那盏摇曳的?烛火。
或许是因为入夜点灯对他来说?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吧,他竟从来没有注意?过,究竟是从何时起,对方?总会在他在时会点亮一盏烛火。
“那你……”现在怎么?又点灯了呢?
颜王抵着他的?额头,低声说?:“最初……是因为你需要。”
后来……
是因为他愿意?。
像是一种隐晦的?许诺与宣爱,倘若他不开口,永远不会有人明白,他后来的?每一次点灯,都等同于静默地说?一句:“他就是我?的?归处。我?愿意?为他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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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默然而隐晦的?宣告比直白的?示爱更悱恻,顾长雪的?喉结滚了滚,本就纠葛在一起的?手指更用力地收紧,与颜王十?指相扣。
窗外的?黄沙万里逐渐被?萤萤一豆烛火挤出脑海,顾长雪被?吻得半眯起眼,陡然不觉得这离程有多么?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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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域到江南,众人又“享受”了一回?从热成?狗到冷成?狗的?极致体验。
方?济之来送药方?时,身上揣了整整四个暖壶,手还哆嗦着往小灵猫的?后脊毛摸:“新——阿嚏!新药方?配好了。”
来江南的?路上,顾长雪就照着左坛长老?和贺曲吉的?书信,将?蛊书分好了。方?济之废寝忘食了一路,总算赶在入城前配好了药方?。
他将?方?子往案牍上一搁,抱着猫大胆地挑起车帘往江南城门口看:“这么?多官——阿嚏!阿嚏!——吏?”
司冰河无语地把老?药师拽回?来,阖上车帘:“喷嚏打成?这样,还敢吹风,我?看你还是不怎么?怕冷。”
千面啧舌的?声音从车外传进来:“怕不是整个江南府衙的?人都赶来了吧?比苏岩好,至少没打算整什么?下马威。”
这倒也是。顾长雪扫了眼桌案上的?药方?,还没开口,车外已经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百官叩拜:“臣等恭迎陛下!恭迎颜王殿下,恭迎定王殿下!”
司冰河脸霎时绿了,总觉得外面那帮子人说?的?不是“恭迎定王殿下”,而是“恭喜驴子被?套上了拉磨的?绳”。
为首的?官吏膝行上前,小心且恭敬地道:“陛下,二位王爷,臣等已为各位安排了三座府邸,刚好互相临近。这最北边的?一座……”
他还在介绍呢,车里的?方?济之已经嘀咕起来:“三座府邸?那我?肯定是跟王爷一道住的?了。”
不管怎么?说?,明面上他还是颜王的?人,立场还是得站清楚的?。
来吸猫的?小狸花立马仰起头:“那我?和方?爷爷一起住!”
“什么??不行。”司冰河的?眼神刮向颜王,跟方?老?一起住岂不等同于跟颜王一起住?“小狸花得跟我?住。陛下也得跟我?住。”
“……?”颜王缓缓转过眼神,“陛下为何‘也得’跟‘你’住?”
场面一触即发。
半息后。
场面已然失控。
“……”顾长雪不明白人家好端端地提供了三座大宅子,这群人怎么?还能吵得像夫妻离异争俩娃。
第八十六章
“娃”不是很想被争,揉着额角独自下了车:“重一。群亭派的门派驻地在哪?”
他准备先去了解一下当年江湖之乱的情况,顺道要是能借住,他干脆住在群亭派算了。那三座宅邸就让给这群人慢慢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旁边跪着的官吏笑容顿时?一僵,战战兢兢道:“臣等安排的宅邸……不合陛下的心意?”
那倒没有,他只是想躲个清静而已。顾长雪停住脚步,转回身姑且安抚了一句:“朕——”
“噗!”
是官吏们齐刷刷将?头猛叩进雪里的声音。
“……”顾长雪被这大型狐狸捕食似的愚蠢场景震得止住了话头,半晌才抬头往马车的方向扫了一眼。
颜王没跟下来,那这群人在磕什么头??
有几个人浑身都在打哆嗦,顾长雪没忍住走过去:“你们……怕朕?”
“怕、怕怕……不不不怕!”那几人快抖成雪地里的兔子了,肉肥油多的那种?,“陛陛陛下雄韬伟略,权略善战,进能令颜王上交虎符,退能涤荡京都佞臣……”
顾长雪被这一通马屁拍得下意识蹙了下眉,紧接着突然意识到这群人在怕什么了。
离京之前,他凭一纸调令,将?京都主事的官统统换了一遍。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些人本就?是严正廉直的脾性,又得了皇命,短短一个月不到便将?京都赫赫有名的大贪官们查了个底朝天?,三?天?前才托了驻京的九天?将?搜集到的诸多罪证递送过来,请示他该如?何处置。
其实?按照顾长雪离京前给这些人调的职位,他们大可以直接处置罪臣。之所以还特?地请示,是因为牵扯的人……实?在太多了。
自泰帝当政,至颜王擅权,这群贪官污吏肆无忌惮地在京都、在朝堂扎了整整二十多年的根,拔出萝卜带出泥,单是为了送罪证,京都就?出了三?辆马车。
反观顾长雪的回信,却极为简洁。
通篇只有一个字:斩。
于是。
景元三?年,八月十八。
午时?一刻,燕京午门前押来了一百零七十四人。侩子手连换了六把铡刀,终于将?这些盘踞在京都二十年有余的畸瘤,一口气斩了个干干净净。
那一日,血流长街,人头如?泥丸在地上滚动?。来回禀的重九说,即便是百姓,看到最后也都纷纷惶恐地离开了,只怕未来陛下的名声未必比颜王好听。
顾长雪却觉得不错。
好名声换不得群臣敬畏,朝政清明。他不需要仁君的虚名,只希望能在退位时?,交给司冰河一个算得上清晏的江山。
顾长雪的目光从这些明显是做恶心虚的官吏们身上划过,收起了原本安抚人心的打算,转身走向原本为小狸花备的马车:“重一,驾车。去群亭派。”
他扶着门踩上车辇,刚进车厢坐下,车帘外又拱进一颗脑袋。
千面满脸心有余悸:“我、属下跟陛下一起走。”
太可怕了,他就?是离车厢比较近而已,差点?被那几个人拽住评理。幸好他眼疾手快,一下把重三?顶到自己前面,才得以脱困。
不远处传来重三?怒喝千面的叱骂声,千面佯装没听见,厚着脸皮钻进车,一屁股黏住座位:“陛下,属下跟你说说群亭——诶,诶!”
有人勾住了他的后领,将?他往后生拖了几寸。
千面一顿扑腾,扭过脸刚要骂:“谁他——王、王爷……”
他霎时?怂了,乖乖被颜王拎到车辇上,正巧跟站在车边的重一对上视线:“……你怎么下车了?”刚刚不还坐在车辇上吗?
重一黑着脸爬回车辇,不想描述自己刚刚是怎么拦颜王,又是怎么被丢下车的,只拽着缰绳振了一下:“喝!”
马车行进起来。
顾长雪靠在窗边,睨着不请自来的某人:“不跟他们吵了?”
“没吵。”颜王神色平静地粉饰自己的言行,“只是讲道理。”
况且人都跑了,吵有什么用?
顾长雪微微屈指遮了下唇,掩住差点?没忍住的笑,声音乍一听依旧冷淡:“千面刚准备跟朕说群亭派的情况。”
“臣也可以说。”颜王面不改色地挤坐到帝王身边,伸手把人圈进怀里,“陛下想知道什么?”
他低低沉沉的声音落在顾长雪的耳边,带得顾长雪忍不住眯了下眼:“你知道什么?”
颜王从善如?流地倒葫芦:“群亭派,坐落于绣湖水上,最初由几家名门望族所建……”
这些名门望族不单有财,还有底蕴,所以群亭派的准入门槛从伊始就?提得很高,对弟子的品行要求也极为严格。
“群亭派的门派驻地有大半都建在湖面上。朱楼桥榭,绿水拂槛,当初为门派取名,便是应了这景,自诗中摘了一句‘群亭枕上看潮头’。”
诗中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于是群亭派的女弟子们总穿着红袖缀江花,男弟子总穿着蓝衣染碧涛,穿梭在亭台楼榭与江南烟柳中时?,宛若点?了灵的写意画。
“因为择弟子的条件严苛,群亭派即便大多出身显贵,也不曾出现欺压穷苦的事,反倒常有侠义之举。门中弟子偶尔也会接济些孤儿,若是根骨不错,还会收做徒弟。”
颜王抬了下手,干净修长的指间?变戏法似的垂落下系着宫绦的凤凰玉:“做出这块玉的铸剑师池羽,就?是被群亭派收养的孤儿之一。”
顾长雪看着颜王绕着宫绦的手垂下去,将?凤凰玉系在自己腰间?,和?那些早先送的虎符、药囊、草蚂蚱挨在一起,累累赘赘竟显得有些拥挤。
这些东西各有颜色,混在一起并?不好看,颜王大抵也是发?现了这点?,手打完绳结,便拨向那只最突兀的草蚂蚱:“你怎么……”
他的话止于顾长雪陡然伸来按住他的手。
“……”颜王愣了须臾,忽而极轻地笑了一声,“陛下就?这么喜欢臣编的草蚂蚱?”
他问的语气并?不认真,像只是一句玩笑,顾长雪下意识的一句“你想太多”滑到嘴边,却又在目光扫过那些挤簇的腰佩时?原路滑了回去。
从前未曾注意,等到他发?觉时?,顾颜竟已予他良多,而他给顾颜的却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两个。
……那他偶尔说句真心话又怎么了。
顾长雪垂下眼睫:“嗯。”
他应得很低,稍不留神便会被车轮颠簸与街边叫卖声淹没。
可车厢内的二人皆耳清目明,谁也不会漏听这句。
“……”颜王再次怔住,回过神时?脸上浅淡的笑意不自知地浓了几分,“那臣若是用这草蚂蚱和?虎符换,陛下还愿不愿意?”
这问题问得毫无意义,哪有人会问君王要军权还是要一只草编蚂蚱?颜王问话的语气也是逗弄居多。
偏偏隔了片刻,他听见景帝低低地说:“顾景不愿意,顾长雪愿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愿意。
颜王突然觉得有点?要命,这小皇帝好像有点?太会撩人了。
·
有重一和?千面跟门神一样在一帘之隔的车辇上墩着,颜王就?是再怎么觉得顾长雪会撩人,也干不了什么事,只能掀开车帘吹会儿冷风,给发?燥的脑子降降温。
窗外的雪景似乎都没那么让他心烦意乱了,相比较之下,某个懒散地靠在他怀里的小皇帝更扰人清思,以至于他盯着繁华的街市看了半天?,才寻味出几分不对:“看街上。”
颜王屈指托了下顾长雪的下巴:“有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顾长雪皱眉扫了眼街道,从热气蒸腾的汤圆铺看到排起长龙的糕点?摊,乍一看没觉出什么不妥,可带着颜王的提醒再细看一遍,的确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好像少了点?什么。”
但具体?少了什么,他一时?又说不上来。
两人就?这么吹着雪风盯了一路,一直到马车在群亭派门口停下,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导致下车时?神情一个比一个沉凝,唬得杵在门口等候多时?的群亭派大师兄顿时?紧张地绷紧肩背。
渚清不得已挑起寒暄的重担:“陛下,王爷。许久不见。”
顾长雪从思绪中抽离出来:“不算久,锦礁楼一别也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这位是……?”
渚清顶着一张常怀忧思的脸,毫不客气地把还杵在门口跟程门立雪似的师兄捅到前面:“严刃,我们群亭派的大师兄。他性格比较板正,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所以特?地叫我陪同。”
比起见面到现在一个字都憋不出来的严刃,渚清打交道的能力的确强多了,对着颜王也能寒暄得起来:“先前王爷从在下手里买走了引蝶香油,本以为是给哪位娇客用,没想到隔了些时?日,便听闻京都送葬飞蝶的消息……果?真是百闻不如?实?见,未想到王爷竟是如?此心思细腻之人,愿用万金购得的引蝶香安抚民心。”
颜王沉默片刻,抬了下眼皮:“那香买了就?送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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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渚清卡壳了一下。
有那么几秒,他的大脑里飞速划过诸多思绪,从:那我刚刚的话岂不是说陛下是颜王的“娇客”??
到:颜王方才是不是沉默了一下?他是不乐意被我说“心思细腻”,还是不乐意我说他买香油是为了送娇客?
再到:那引蝶香是宁神安胎招蝴蝶用的,你特?么送这给景帝干嘛???
第八十七章
这话他?敢想不敢问,脸色顿时憋得有些缤纷。
颜王倒是没把自己刚刚搭的话放在心上:“我们正在查一个人的行踪。”
这人也就?说正事的时候会对旁人吐长句:“还记得先前你提过的左坛长老么?他?在禁武令推行前后曾来过江南。群亭派消息灵通,能否查到他?当时的行迹?”
顾长雪跟着?望向门前二人,却见?严刃和渚清齐刷刷青了脸,神色难看?。
“……左坛长老?”居然是严刃先开?了口?,听声音像是在磨着?后槽牙,“为?什么要?查他?的行踪?”
“怎么怎么?他?难道和你们有过瓜葛?”千面抻长脖子凑过来八卦,“嘶……这么说来,我好像是听人提过,当年群亭派也曾给?魔教发过檄文。你们群亭派……难道是当年牵头‘屠魔’的门派之一?”
严刃沉默片刻,摇摇头:“不是牵头的门派‘之一’。真要?论,恐怕整场江湖纷争,都是因我们而起的。”
他?坦诚得过于直白,重一都忍不住抬头瞅了他?一眼。
禁武令后,江湖一蹶不振。当初牵头‘屠魔’的江湖门派成了毁掉江湖的罪人,大家?都恨不得将过往掩埋起来,极力淡化自己门派在那场纷争中的存在感,这才导致现在想查当年的事难如登天。
承认自己的门派参加过那场纷争都那么难,更别提像严刃这样张嘴就?承认自己门派其实是“罪魁祸首”。
“其实就?我个人而言……那些过往没什么好遮掩的。”严刃抿着?唇,“只是禁武令到底是江湖人的心病,为?了群亭派着?想,平时这些话我们并不会对?外说。”
严刃伸手将众人引进门,又安抚性地拍了拍渚清的肩膀,众人这才注意到渚清的脸色惨白一片,眉宇间的郁色愈发浓重:“一切都得从当年小师妹池羽遇难说起……渚师弟,你要?是听不得,就?回去休息。”
渚清白着?脸,僵了片刻道:“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不能一直走不出来。师兄,我来说吧。”
他?们沿着?逶迤的九曲朱廊一路向南,最终在一处临水的亭榭停下。
渚清靠坐在阑干边哑声道:“诸位大概也听说过,群亭派的弟子大多出身显贵,但也有一部分?弟子,是已能独当一面的弟子外出游历或做任务时捡回来的孤儿。”
池羽就?是其中一个。
“小师妹不爱习武,总是偷懒。每每到了练功时,还得几位师兄或师叔到处找人,押着?她回来,从头到尾盯着?,才肯乖乖练功。唯一能让她主动的,恐怕也就?只有铸造。”
池羽虽是女子,但在锻造方面却天赋异禀。十来岁时便能独自开?炉,铸出的剑削铁如泥,又在细节处暗藏巧思,引得江湖人竞相追捧。
那时群亭派几乎是倾全?门派的资源,供着?这么一位天之骄女。当然,这种付出也不是单向的,池羽每次开?炉铸剑,都足以让群亭派名利双收。
“加之她又爱做些珠宝首饰,在达官显贵的夫人间也格外吃香,那时候单她一人赚得的盈利,便比各处的拍卖行加在一起还要?多。”
这么一个香饽饽,门派里自然是人人纵着?,惯得池羽正大光明地于练功一事上偷懒耍赖,直到最后,武功也就?是三脚猫的程度。
“平日里,她想出门时我总会跟着?,或者派其他?弟子保护。可?那一天……”
渚清记得格外清楚,那是泰元二十三年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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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临时得知怀州的拍卖行出了点岔子,很早便差人备了车准备去处理。
从众弟子的住处路过时,他?恰好看?见?池羽穿着?一袭红裳奔出来,衣领边的一圈兔毛蓬松绒软地半拢着?她的脸,衬得她像只无?辜被逮的兔子。
兔子在他?面前一个急刹车:“师、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渚清觉得这问的叫什么屁话:“从我的屋子到春竹山庄门口?,只有这么一条路。你想要?我怎么走?从绣湖里游上岸?”
他?往日总是温文尔雅的,只有面对?这个师妹时难忍暴躁,实在是捉这小混账练功太多回,回回都要?被气得风度全?失。
他?审视着?小红兔子的打扮:“你今天怎么老实穿了弟子服,打算出门?”
池羽一天到晚往铸剑庐里钻,女弟子那身红袖缀江花漂亮是漂亮,就?是有点碍事。池羽平日在门派里穿的都是麻布短打,比男弟子还男弟子。
池羽翻白眼:“谁说我要?出门,只是今天不去铸剑庐,我穿件漂亮衣裳美一美怎么了?万一师叔看?在我可?爱的份上,不罚我前几天又逃练功呢?”
“你做梦。”渚清不客气地弹了池羽一个脑瓜崩,又不耐烦地推她,“那你还不快去习武场?小心让师叔久等,他?又得罚你。”
怀州的麻烦有点棘手,他?急着?出门,竟没多花心思想想,他?师妹有没有可?能在说谎。
也没留下多问一句,你何时这么自觉,居然主动去练功。
“我……”渚清张开?着?手掌,微微发颤,“我本可?以
иǎnf
拦住她的。”
为?什么不想?
为?什么不问??
就?差那么一句,就?差停下来那么一会,怀州的事能有多紧急?!他?怎么就?不能停下脚步,多问那么一句??!
“为?什么我不想?!”渚清连清瘦的脊背都抖起来,他?死命压抑着?哽咽,“为?什么我不问??就?差那么一点……”
她本不会死的。
“师弟……”严刃按住渚清的肩,看?着?自己走了十五年,还是没能从旧事中走出来的师弟,无?声叹了口?气,抬起头,“剩下的我来说吧。”
池羽不喜练武,换上弟子服自然不可?能是突然转性,准备乖乖去练武。
“她是自己溜去找锻造的材料去了。”严刃的气像是叹不完似的,“她想要?的那种材料唯独产于西北,先前门派里运了好几批,她都看?不上眼,说得自己亲自去挑……”
临近年节,各处的生意都得收尾,门派里忙得不可?开?交。他?只好跟她说等开?了春再安排人护送她去西北,可?池羽总觉得自己不需要?护送,毕竟她这个铸剑师很少?抛头露面,真走出门谁知道她是谁?哪可?能会遇到危险。
“可?那时候……普通人也不安全?呐。”严刃苦笑起来,“禁武令尚未推行,魔教正是实力鼎盛之时,她……她就?是撞上了魔教。”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群亭派在西北也驻扎有几名弟子,池羽的尸体得以被运回江南,勉强算是魂归故土。
那一天,恰好是泰元二十四年的惊蛰。
烟柳抽青,江南刚开?了春,那个说要?去西北的人却已不在了。
怕刺激到渚清,严刃带着?人往亭外走了几步,压低声音:“她的尸体是在山林里被发现的。当时围了一大群豺狼,发现尸体的弟子看?到了红袖缀江花的弟子服,惊得赶紧出手。”
可?等到将狼群驱散开?,那尸体已然不能看?了。
“其实不用狼群……”严刃苦涩地说,“那些魔教的畜生早把她折磨得体无?完肤。验尸的师叔在她身上辨出了不下三种魔教邪功的痕迹,即便是死,那些畜生也没让她死个痛快。”
“……”千面脸上的跳脱表情已然不见?踪影,白着?唇垂下头。
严刃不偏不倚地望过来,眼中含着?一泓正直不曾动摇的光:“所以我们声讨魔教有错?我不觉得有。”
他?们那时不单向魔教发了檄文,还在江湖中发了英雄帖。原本打算召集人手,围攻琉璃宫,却不料魔教反应极快,直接遣了弟子潜入江南,大开?杀戒。
“不光是杀正道弟子,也波及到了无?辜的百姓。”严刃攥了下剑柄,“正道各派自然怒不可?遏,也开?始纠集反击。”
那场声势浩大的江湖争斗,便是这么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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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沉默不语。
这件事的确不能说群亭派有错。当初朝廷会拉出红衣大炮,一来是受贺曲吉、吴攸的推动,二来是后期正道弟子也争斗得红了眼,当街开?打、误伤无?辜之事屡有发生。
不论最初的目的是什么,贺曲吉至少?在明面上将事情办得不错。红衣大炮迫击的门派都是杀红了眼,以至于波及无?辜还不停手的。群亭派既然能保存下来,就?说明即便在最愤怒的时刻,派中弟子也未曾跨雷池一步,否则吴攸和贺曲吉岂会放过吞没群亭派这个金饽饽的好机会?
重一捣了下白着?脸,魂游天外似的千面:“别愣了,有没有什么想法?”
“啊……”千面慢半拍的回过神,眼神躲闪开?严刃投来的视线,“属……属下觉得,所谓的‘遣了弟子潜伏进江南,大开?杀戒’,会不会只是左坛长老一人所为??毕竟……”
严刃说的那段时期,他?不曾听说教里有什么大动作。当年在江南肆虐、挑起正邪两边纷争的魔教弟子是谁,魔教内部都一头雾水。
他?垂着?头:“池……女侠的尸体也是。所谓的‘不下三种魔教邪功’,很可?能是左坛长老一个人伪造出的假象。”
“……”顾长雪说实话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做这种伪装?对?你们魔教弟子而言,用蛊杀人和用邪功杀人有区别?”
千面霎时僵了一下,不敢抬头去看?严刃和渚清投来的眼神:“有……有的。魔教教内倾轧严重,弟子防备心极强,练什么功、修什么心法都得藏着?掖着?,怕说出口?了,别人有了防备,日后想保命、想偷袭就?难了。”
他?吭哧了一下,继续埋着?头道:“尸……尸体上的痕迹也是一个道理。魔教弟子很排外的,不属同一师门,很少?会一起行动,因为?害怕动手时自己的武功招数被偷学了去,或者暴露出自己内功的弱点……”
留下两种邪功的痕迹还算能理解,或许是一对?小情人儿下的手,两人之间能彼此?信任。三种以上就?……
“你什么意思?”渚清不知何时抬起了头,鼻子和眼睛依旧是红的,脸上沾满泪痕,眼神却冷得像寒星,“你是魔教弟子?”
“……”千面呐呐着?说不出话。
他?以为?渚清很快会反应过来,以仇视的目光看?他?,甚至立即拔剑相向,但事实上面前这人冷静得不可?思议。
渚清绷着?脸侧的肌肉,扫视了眼面前的人群,最终紧盯着?顾长雪:“什么用蛊杀人?什么伪装?”
他?信不过其他?人,但顾长雪曾经救过群亭派的弟子,渚清愿意信一信景帝的话。
“此?事说来话长,目前这些也只是千面的猜测。想要?证实,还需开?棺验尸。”顾长雪摘下腰间的玉佩,回望渚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光要?验池羽,还要?验那些丧生于江湖动乱的弟子们。
顾长雪看?着?渚清,低声道:“既然是猜测,那就?也有可?能开?了棺,验了尸,却发现空忙一场,凭白扰了亡者的安息。”
他?没劝渚清赌这一把可?能性,只安静了一会,给?渚清留下一段缓冲的时间,才又道:“如果你愿意,我们就?用你师妹的凤凰玉验。好吗?”
他?的声音一贯是清冷的,此?时缓和下来,竟显得有些温柔。
渚清白着?脸死死盯着?顾长雪,又或者他?只是在激烈的思想矛盾中随意找了个视线的落脚地,片刻后重重抹了把脸:“验。”
当年他?不曾细思,未曾深究,以致目送着?师妹走向死路。如今他?怎么可?能再重蹈覆辙?
“我来带路。”渚清毫不拖沓地站起身,“众位同门的坟茔就?在锦山脚下。”
第八十八章
锦山就坐落在绣湖旁。
众人撑着弟子们送上的柳骨伞,沿着覆满雪的朱栏褐桥,横跨绣湖,一路上渚清看都没看千面一眼。
千面反而被弄得有些忐忑,不停地偷瞄步履匆匆的渚清,总觉得对方是不是心里有恨,又碍于景帝的面子不好发作,才刻意不愿看自己。
“你想?多了?。”严刃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冒出来,吓了?千面一跳,“他根本——诶!”
千面被“吓一跳”的动静有点大,是字面意义上的真跳了?起?来。
闷声不吭,一蹦俩人高,桥上积得雪都被他踹塌了?,严刃猝不及防一脚踩上滑了?坡的雪,差点没一头栽进湖里。
“……”这踏马的要是真呲溜进湖里,简直是颜面全失,严刃脸都黑了?,“你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刚刚不是你自己?问的话??”
原本他还觉得用?来安慰千面的话?不太好说出口,现在一点不觉得不好说了?:“你别自己?想?太多,我师弟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江湖里谁不知道你千面只会偷东西,还专偷不知真假的文人字画——”
“??”千面毛要炸了?,“骂人就骂人,什么叫‘专偷不知真假的人文字画’?我偷的那都是豪绅花千万金买下的真迹,怎么可能是假的!”
严刃哂笑?着拍开裤腿上的雪:“因为好几副真品就在春竹山庄里挂着呢。总之,谁都清楚你从不害人,魔教那些事?算不到你头上。我师弟现在一心只想?查出当?年师妹遇害的真相,哪有心情搭理你,你这一副落汤狗的耷拉样子,难道还要他掉过头来安抚你么?”
“……”严刃的话?很不中?听,道理却没错。千面憋着气,心里的郁结却散了?大半。
严刃低头将掌心的雪拍干净,半晌又突兀地低声补了?一句:“你也别跟我师弟学,拿不是自己?的过错折磨自己?。”
他沉默了?一阵,拍拍千面的后背,迈开步子追上前面的人。
去锦山的路并?不远,他们很快便?抵达了?山脚墓地。
和玉城贺家种?满苍柏、建造得雍容大气的家族墓地不同,群亭派的这片墓地不光面积不大,还格外朴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碑铭间?野草丛生,最显眼的装饰物恐怕就是那些立于坟茔边的刀剑,偶尔还杵着几株极孱弱的柳苗。
“这些柳苗都是前来扫墓的弟子信手插下的柳枝长?成的。”渚清放缓了?脚步,最终在一个围着十来株柳苗的坟前停下,“刀剑则是弟子们生前用?过的武器。”
顾长?雪低头看向眼前的坟茔。
除了?繁密的柳苗,坟包前只立了?一把普通的青锋剑,那还是群亭派弟子练功时所用?的。除此以外,别无长?物。
渚清熟练地蹲下身,取了?墓旁扫撒弟子备好的干净巾帕,将碑上的霜雪擦拭干净,露出碑上的灰字:
【池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生于泰元七年惊蛰
卒于泰元二?十三?年冬】
十五年前惊才绝艳的铸剑大宗,死后竟只留下这么小一座坟茔,甚至连一把属于自己?的像样的剑都没有。
严刃去墓地边的小屋取了?几把铁铲出来,分给众人:“这片有很多坟包的墓地,底下葬着的就是死在那场江湖纷争中?的弟子们。那时候火葬还未推行,所以葬的都是全尸。”
顾长?雪自己?也拿了?一把,随意挑了?块离得近的坟包。刚要动手,被颜王虚拦了?下。
“铁铲不够用?了?。”颜王冲顾长?雪摊了?下空空如也的手掌,“陛下动手,臣看着?”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和微微挑眉的颜王对视片刻,把铁铲拍进颜王手里,自己?寻了?块石头坐着监工。
这套动作大体上没什么问题——如果他没有毫不客气地把颜王那件象征着身份的霜银大氅扒下来,垫在石头上坐着,以防衣裤被雪弄湿的话?。
“……”渚清的眼神有一瞬在震悚和迷茫之间?徘徊,无法理解眼前这两位是怎么从当?初那样剑拔弩张,还需要他临时救场的敌对关系,发展到现在这种?……嗯……应该说是……熟稔?的相处模式的。
在他的想?象里,景帝收走颜王的虎符,颜王居然把安胎招蝴蝶的香油送给景帝,这两人分明水火不相容到了?极点,正是一山不容二?虎的对峙状态。本来他都绷紧神经准备好随时站出来干预了?,结果……这俩老虎居然相处得还不错??
渚清都没法全心沉浸在悲伤里了?。他本就是容易想?太多、操心太多的性格,总觉得这俩人是不是心里攒着什么计谋,万一在墓地里闹起?来怎么办?
怀揣着这么一份忧虑,渚清挖坟时忍不住频频往景帝和颜王的方向看,结果看到了?更瞎眼的一幕。
彼时顾长?雪正觉得干坐着有点无聊,环视一圈后抬脚轻踢了?一下颜王的腿:“你挖的是谁的坟?”
这……这动作也太挑衅了?!渚清立即直起?腰杆,觉得这就是景帝发难的前兆。
他迅速思索起?和稀泥的法子,步子都迈出去了?,就听颜王淡淡地开口:“孟南柯。没听过这人。”
语调虽然冷淡,内容却实打实乖乖回了?话?。甚至于颜王还蹲了?下去,伸手摸了?下立在坟边的武器:“平日里应当?惯用?长?剑,所有武器里,只有这把剑磨损程度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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渚清:“……”这是颜王被踹之后该有的反应?
下一秒,更瞎眼的来了?:颜王检查完剑柄,就着半跪半蹲的姿势转过身,抬指轻碰了?下顾长?雪的小腿:“替臣遮下雪?”
“……”渚清僵在原地。
用?脚踹人可以说是挑衅,那这用?手碰人家小腿又是何意?
这是男人之间?该有的举动吗??
他一寸一寸低下头,忍不住回想?了?几遍上一次见面的经历,清清楚楚记得那时这俩人脸上还写满“早晚弄死对方”,现在怎么就……变成这味儿了??他们确实只是一个月未见,不是三?年没见吧??
他徒有满腔惊涛骇浪,却无人可说,严刃根本没注意到这些,抬起?头毫无负担地搭话?:“这位孟师叔平日里的确惯用?长?剑,不过不是这把,而是旁边那柄看起?来更新的。这柄剑柄剑身都磨损严重的旧剑,其实是他从斩杀的魔教弟子手中?缴获的战利品,用?以纪念那场险些丧命的死斗。”
他说着又苦笑?了?一下:“度过了?那一场死斗又如何?还不是死在江湖之乱中?。可惜孟师叔一生勤勉,大器晚成,还没怎么来得及崭露头角,就……”
像这样徒留遗憾的弟子太多太多,严刃有些不是滋味,摇摇头没再继续。
一旦安静下来专心做事?,众人的效率便?提高许多。整片坟地挖出五十四口棺材,众人各自找了?撬东西的趁手器具,将棺材一一打开。
已经不需要用?凤凰玉验尸了?。那些棺材一打开,渚清和严刃的脸色就齐齐一白,瞪着变成石像的弟子尸体半晌说不出话?。
“他们……都是中?蛊死的?”渚清哑声说着,猛然抬头,“那我师妹呢?!”
他跌跌撞撞到池羽的棺前,用?力一把推开棺盖:“师妹——?!”
渚清推开棺盖后的神色太过愕然,顾长?雪眉心一蹙,几步走到棺边,低头一看:“——没有石化?”
十五年过去,棺里的尸体早就烂得只剩骨头,不管怎么看,都没有石化的痕迹。
渚清的神色一下变得茫然起?来,似乎有些连贯不上眼前的情况。
顾长?雪将凤凰玉送进棺椁,依旧没验出蛊的存在,千面也愣住了?:“不是中?蛊而亡?难道她?的死,真跟蛊没关系,不是左坛长?老做的?”
严刃反倒在这种?时候表现得比渚清冷静,深吸了?一口气后,看向顾长?雪:“陛下,这蛊究竟是怎么回事?,现下能跟我们说了?吗?”
顾长?雪示意重一将京都与西域的蛊案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严刃听得脸色煞白:“这种?蛊还会自行蔓延?”
重一颔首:“也不必太过担忧。王爷府上有位门客,已经配出了?能抑止蔓延、不让蛊虫发作的药方,一个月前便?已经遣吾等?还有玄银卫送往各地,投放进水源中?了?。如今蛊情已不会继续蔓延,只是想?要根除,还需找到最初的——”
“不。”渚清缓缓抬起?头,“师兄担心的不是这个。”
他眼神还有些涣散,但说话?的语调已克制着恢复冷静:“照你方才所说,左坛长?老在江南下蛊,远早于西域放蛊、京都蛊案,那京都和西域都已经出现大批石化的死者了?,江南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
严刃带着几分自我劝慰地道:“但也有可能是这蛊在左坛长?老手上时,还没被改进得有那么大的威力,没那么容易蔓延——”
“或许有。”
颜王冷不丁地开口,打断了?严刃的自我安慰:“只是被压下来了?。”
他静静地看向顾长?雪:“还记得在来时路上,我对你说过江南的街市好像有些奇怪么?”
“嗯。”顾长?雪皱眉,“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颜王神色淡淡道,“是人。”
第八十九章
江南是整个大顾最为富庶的地界。十里秦淮不单能吸引各地的富绅商贾,也能吸引另一类人。
“——乞丐。”顾长雪瞳孔微缩,不需要颜王细说便?反应过来,“进城以来,我们不曾见过一个乞丐。”
“怎么可能?”渚清下?意识道,“江南的乞丐比别处多得?多,而且越繁华的地带越多。他们都清楚这里更容易讨钱,更别提今年入夏以来就一直在下?雪,不少流民迫于无?奈涌进江南,怎么可能进城以来一个乞丐都没见过?”
城门口就该蹲着一长排讨饭的难民才对。
严刃也愣了一下?,细细回忆:“……好像这几日出门,的确没见过乞讨的人。”
颜王不提,谁也不会专门注意大街上的乞丐。他从没发觉过不对,更说不清是那些乞丐是从何时开始销声匿迹的。
“为什么会这样?”千面?想不通,“这和蛊有关吗?可是……如果那些乞丐消失是因为中蛊,那江南早就应该蛊情泛滥了!乞丐又不是每天只蹲在一个地方不挪窝,从早到晚都会四?处游走讨钱,如果真中了蛊,那蛊早该在江南城里传开了,怎么可能只有乞丐们消失——嘶!”
沉思中的严刃登时一凛:“你想出原因了?”
“……没,”千面?缓缓蜷成一团虾米,痛苦地抱着腿,“我……我撞到膝盖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这人好动,思考时也不安分。刚刚捏着下?巴在周围小狗绕圈似的打转,眼神没注意脚底的情况,一脚踩进颜王挖的坑洞里,膝盖顿时一曲,撞倒了立在土里的剑。
千面?眼泪都流了出来:“他娘的……这剑看起来钝,怎么这么锋利!我就碰了一下?——呜……”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真没夸张。严刃往下?一扫,就见千面?膝盖处的衣裳被?割开了道口子,血已经湿透了衣摆,看起来触目惊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严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木着脸看了千面?一会,还是守着待客的礼节道,“就近找个地方处理?一下?吧。这剑在坟地里立好些年了,脏得?很。最好清洗一下?伤口。”
千面?被?严刃扶着往路上蹦,眼泪肆意流淌:“就近?这儿最近的地方是哪儿?”
严刃深深叹了口气:“铸剑庐。”
·
池羽去世后,春竹山庄内的铸剑庐并?未被?封。门派内还有不少会铸剑的弟子,平日里仍旧会来这里开炉,所以铸剑庐内打扫得?很干净,丝毫不显荒芜。
不仅不荒芜,还很讲究,千面?进门时还在哎呦,跨进门没蹦几步路,整个人就蹿起来:“这是什么?!!”
“前朝颜少卿的真迹,”严刃把?人拎回来,“别瞪眼睛了,对,就是那帖曾经你偷完又特地昭告江湖自?己得?手?了的字画。”
严刃很会杀仁猪心,紧接着又指向隔壁的字画道:“那幅也是。还有这几张,那边两幅——是不是都看着很眼熟?”
“……”千面?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
这些画,他都偷过。
不光偷过,每每得?了手?,还要嘚瑟地在江湖里宣扬出去。说自?己于哪年哪月哪日,在哪位富贾府上又得?了宝贝——感情每次他这么宣扬的时候,群亭派的弟子们都在看他的笑话??
千面?霎时颓了,两眼鳏鳏地任严刃把?他拎狗子一样拎到附近的长凳上搁下?。
顾长雪扫量了一下?四?周,总觉得?那些字画跟中央那几座正翻着赤红铁水的熔炉一点也不搭:“为什么在铸剑庐里挂这些?”
渚清出神地看了会墙上的墨宝,良久才干涩地开口:“这都是当?年我送给师妹的。原本是想让她?沾染点斯文气,特地挂在她?书房里……”
后来池羽自?己把?这些字画揭了。
她?说自?己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能进书房几回,不如挂铸剑庐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才能实现师兄的期待,“给她?熏陶一点斯文气”嘛。
渚清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陈年旧事,举步将备在偏室的应急药囊拿出来,替千面?清洗伤口:“还好那剑只是看着老旧,实际上没生多少锈斑。”
千面?嚎得?像在杀猪,颜王有些嫌他聒噪,走到一边环视四?周,在某幅闲鹤图下?看到了小皇帝的身影。
他停顿片刻,走了过去:“在看什么?”
顾长雪盯着画没动,良久才有些惑然地收回眼神:“总觉得?这片芦苇荡有些眼熟。”
“芦苇荡?”颜王跟着扫了眼闲鹤图的右下?角,“你在宫中……看过类似的画?”
宫中并?无?芦苇荡,小皇帝又不曾出过宫,此次出行便?是景帝头一回踏出景午门,沿途也没见哪处有芦苇荡。
绣湖岸边本该有,可雪下?的那么厚,早把?那片芦苇压倒了,严严实实埋在雪下?,根本看都看不见。
“不是在宫里。”顾长雪很确定?。
他呆在皇宫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就几天,如果真是在宫里看过,怎么可能不记得??
颜王:“不在——”
“咕……”
一声肚子的轰鸣打断了颜王的话。
颜王和顾长雪不约而同回望过去,就见千面?无?比尴尬地捂着肚子:“来……来时匆忙,没吃早食……”
“……”严刃深深望过来,那眼神活像在问?顾长雪:你从哪搞来的这么个活宝。
但他嘴上该礼貌的还是很礼貌:“春竹山庄内虽有自?己的膳房,但要论美味,还得?去街井巷尾找老铺子。难得?来一趟江南,让渚师弟带你们去尝尝徐记有名的汤包吧,我留下?来查左坛长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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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太过匆忙,没吃早食的不止千面?一个。进了面?点铺,顾长雪索性让重一将小狸花等人也接了过来,点了一桌的汤包。
上菜的小二是个碎嘴子,司冰河听重一说完春竹山庄的见闻,便?跟他打探消息:“你家店铺面?朝整条街市,可曾注意过从何时起,街市里的乞丐变少了?”
彼时恰逢顾长雪将颜王那条被?坐脏了的霜银大氅物归原主,小二眼睛都瞪直了,舌头和膝盖一块儿打卷:“摄摄摄……”
摄政王正在聊骚:“哪有陛下?这么‘物归原主’的?”
颜王被?顾长雪塞大氅回来时的那股理?所当?然劲儿给逗笑了,唇畔勾起浅淡的弧度:“按照礼数,难道不应该将借走的东西?打理?干净再归还?”
“按照礼数,颜王应该夜入朕的寝卧,半声招呼不打就偷猫?”顾长雪手?里一堆待翻的旧账懒得?提,不耐地怼完便?冲着小二点点下?巴,“起来回答。”
小二哆嗦着爬起身,过程中原地滑了两跤,好不容易把?舌头捋直,也不敢碎嘴了:“没……没怎么注意过那个。开店做生意,看得?肯定?是客人,哪里会专门留意乞丐……”
司冰河蹙着眉:“那你可曾听过什么离奇的传闻?比如哪里一夜之间变得?空无?一人?”
江南和西?域不同。西?域走个几百里也不一定?能看见一处绿洲,可江南人口密布,如果真出现了类似于死城或者山重村的情况,肯定?很快就会被?往来的过路人发现。
既然到现在都没有相关的传闻,那就说明?有人在暗中将那些石尸处理?掉了。可——尸体能处理?,没了主人的房子却不能随意处理?吧?那死了大片的人,也该有大片的空房被?留下?吧?
小二摇头:“不曾听闻过。”
……这就怪了。难道是这小二消息不灵通么?
司冰河一边琢磨,一边心不在焉地伸了下?手?,恰好扶住趔趄着要坐倒在地的方济之。
这位老药师正在陪小狸花玩儿一个九连环,小狸花刚刚才把?环拆开,方济之立即就想站起身鼓个掌夸几句,然后赶紧回去继续做解药,结果一下?起猛了,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小狸花连忙把?九连环丢开,垫着脚费劲地扶住方济之:“蹲久了不能猛然起来的!年纪大的人就更要注意了。方爷爷明?明?自?己是大夫,怎么还一点不懂常识?”
人越老就越不服老,方济之最不爱听这种说自?己老的话,脸登时一挂,正想教育小孩儿几句,严刃从店门口撩开帘子匆匆走进来:“打听到左坛长老当?年的行踪了。”
顾长雪和颜王几乎同时从桌边站起来:“他去过哪?”
严刃顿了一下?,道:“不是直接的行踪。左坛长老喜好享乐,当?初在江南马车行曾重金聘过一名赵姓车夫,当?时马车行的人都劝这位赵车夫别接,只怕赚来的银子到最后没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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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钱财当?前,赵车夫还是接了,也确实没能活着去享用那笔银子。
“赵车夫虽然死了,但他的家人还在,或许能问?出些线索。”严刃说,“她?们就住在赵家村,出城以西?不到百里。”
·
为了不惊扰村人,这次去赵家村,玄银卫和九天都没跟上。
司冰河将小狸花托付给留下?的方济之照顾,自?己跃上车辇,一振缰绳,马车便?缓缓驶动。
赵家村距离城门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快抵达时,顾长雪撩开车窗帘望了下?,就见村子门口种了不少桃树,村子中央还屹立着一株更为粗壮的,那体型就连司冰河看了都啧舌惊叹了一下?。
“村里在庆祝什么喜事吗?”司冰河有些疑惑,“这还下?着雪呢,一群人在外头忙来忙去……热闹倒是挺热闹。”
几个挎着箩筐走过村口的小媳妇闻声望了过来,看着马车愣了片刻,又很快反应过来,立即热情地笑着围聚而来:“小孩儿!你们是路过,还是来赵家村想找人?不急的话要不要留下?,今天村长从城里带了鸡鸭,我们正准备摆席!”
“留下?就不必了,你们知道恒荣马车行的赵车夫么?他家在何处?”司冰河下?车绑马。
小媳妇们突然不应话了。
司冰河心里一咯噔,心想别是出了什么岔子,猛然一抬头,就见小媳妇们呆呆张着嘴,齐刷刷盯着正下?车的两位成年男性。
司冰河:“……”
别看了,再好看这俩都是死断袖。
“……赵车夫?知道的呀,”小媳妇们半晌才后知后觉似的慢慢反应过来。
她?们因为自?己方才的失态有些害羞,互相推搡了一下?:“跟姊姊们来。”
第九十章
小媳妇们?引着司冰河等?人进村,一路上碰见不少人好奇地凑过来搭话。颜王不怎么想应付这些?,面色淡淡地把司冰河往前面一捅,自?己则撑着柳骨伞,和顾长?雪不紧不慢地缀在司冰河身后。
司冰河:“……”@#%@你死不死??
顾长?雪没打算调停这两人之间的眼神?厮杀,自?顾自?抬眼扫视了一圈村落,发觉村里的雪积得居然不厚,大概是有人一直在打扫。
村中央的大桃树下,十几来个老头老太拄着扫帚在闲聊。旁边则是村里的青壮年们?,正吭哧吭哧搬着桌子,为摆席做准备。
“你们?摆这席是为了庆祝什么?”顾长?雪没想起近日有什么节庆,只当是村里的旧俗。
“非得庆祝点什么才能摆席么?”小媳妇们?掩着唇笑:“我们?村里一贯如此,隔几日便会摆一次长?席。大家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多?热闹?”
“……”顾长?雪不觉得顶着大雪露天吃饭有什么热闹的,但这村里的人乐意?,又是人家一贯的风俗,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一行人踩着青石路一路向东,最终在某座半旧的院舍前停下。
“这就是赵车夫的家了。”小媳妇儿们?帮忙敲了敲门?,又转过身叮咛,“你们?进门?可得小心着点儿说话。赵车夫离世后,家里只剩下他媳妇和亲娘,两人日子过得很不容易。莫要问些?伤心事,叫她俩徒增难过。”
她们?很快便离开了。司冰河又叩了一次门?,院落里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谁?”
来开门?的是个憔悴的中年女子:“又来催我吃席?都说了我没兴趣……嗯?你们?是外?乡人?”
赵夫人的眼睛因为惊讶微微睁圆,脸上的疲色被?讶异取代,顿时显得精神?许多?。
其实她的五官生得不错,即便生活的蹉跎令她比同龄人更显老一些?,仍能看出她年轻时应是一个明艳的美人。
“外?乡人找我们?做什么?”赵夫人疑惑之余,又有些?警惕,向后退了一步,随时准备关门?。
“可否进门?再说?”司冰河从腰间摸出了个东西,展示给赵夫人看,“我等?是群亭派的弟子,想问些?关于当年禁武令风波的旧事。”
“……”顾长?雪正打量周围的动作顿时一顿。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司冰河拿着的东西,确定那就是群亭派的弟子腰牌。
……从哪摸来的??
如果?没记错,进江南以来,司冰河好像也就在早食店跟渚清、严刃这两个群亭派弟子碰过面吧?
“严刃的。”颜王微微倾身,在他耳边轻声?说。
顾长?雪绷住了脸,在颜王退开后不自?觉地抬手捏了下耳垂:“你看着他偷的?”
“不是。”颜王面不改色地抬起手,广袖向下滑了几寸,露出另一块腰牌,“因为渚清的在我这儿。”
原本?他也想借着群亭派弟子的身份套情报,没想到司冰河和他想到了一处,刚刚又先开了口,他这块腰牌便没了用?武之地。
顾长?雪:“…………”
群亭派统共就出来了两个人,你们?把两个人的腰牌都偷了??
那师兄弟俩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遇到你们?。
他还在无语,站在院门?内的赵夫人僵了片刻,终于妥协,脸色不怎么好看往旁边一让:“进来吧。动静小一些?,我娘在午睡。”
顾长?雪跟在司冰河身后跨进院落。颜王还在屋外?收伞,他已经入了正屋,站在门?口本?想等?颜王一起走,视线恰好扫见?屋子的一角供着一个神?龛。
神?龛的门?敞开着,里面放着一块刻着“赵”字的牌位。龛前香炉中插着三根香,正袅袅冒着白烟。
“这是亡夫的牌位。”赵夫人跟着望过去,眼里含着苦涩,“平日里,我总会在娘午睡时给他上三炷香,同他说说话。”
顾长?雪扫了眼地上的蒲团,上面还留有塌陷的痕迹。显然在司冰河叩门?前,赵夫人还在这张蒲团上坐着。
赵夫人走过去将神?龛的门?轻轻合上,引着众人在木桌边坐下:“诸位想问什——”
“……沙……浣纱……”后屋传来老人含糊的声?音,紧接着便是铜盆木椅撞落地面的哐啷响动。
赵夫人屁股刚挨着椅子就猛然弹起来,匆匆往后屋赶:“娘!”
她赶得有些?急,半途绊了个趔趄,屋里的老人反倒比她走得更快,出了后屋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撞……东西撞倒了。”
“东西没事,娘你有没有撞到?”赵夫人将老太太上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无碍才松了口气,将人扶到桌边坐下。
她平复了会呼吸,伸手将老人家的耳朵捂住,才又看过来:“抱歉……我夫君死的那一年,娘因为承受不起丧子之痛,重病了一场。等?病好时,人就痴了。”
老太太听不见?赵夫人说什么,迷茫地眨着眼睛,坐了一会后抬手去摸赵夫人的手:“浣纱的手好冰,好冰。娘给浣纱捂一捂,暖和了,就不会再冻伤了。浣纱不要下水,叫我儿自?己洗衣裳去,他手糙,不怕冻,不会生疮……”
老太太说着说着,忽而顿了一下。
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疑惑地看了圈周围:“浣纱——我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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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夫人眼眶一红,险些?掉出泪来,反捉住老太太的手,放柔声?音:“夫君出远门?啦,过些?时日才能回来。娘,我没事的,哪有那么娇气,洗个衣裳都不行?倒是你,别总背着我去井边替我洗。现在下着雪呢,井水多?冰呀,你看你手上的疮又发了。”
老太太就嗔怪她:“你可以洗,我不可以?我不能生疮,你就能生疮吗?你以前手最细嫩了……唉。都怪我儿,怎么出个远门?到现在都不回来?一点不挂记家里的媳妇儿,也不挂记我这个老太太……”
她说得有些?忧愁,但并?不悲伤。因为在她的认知里,自?己的儿子只是出了个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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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知晓真相的人会看着她一边抱怨,一边又眼含期待,心底渗出涩然与苦意?,不知该如何跨越两隔的阴阳,亦或是同她道出真相。
赵夫人紧紧抿住唇,将老太太扶回房,再出门?时,没忍住抹了下眼泪。
即便如此,她仍是周全地阖上了门?,才哑声?道:“你们?想问什么?”
司冰河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总觉得不论怎么问,都像是在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
正琢磨着怎么委婉一点,就听颜王淡声?道:“你夫君死前曾接过一个活,是给魔教的左坛长?老驾车。你知不知道他驾车去了哪?他出发前可曾对你提过?”
“……”赵夫人的脸色霎时白了一下,大抵没想到客人能把话问得如此直白,“不知道。左坛长?老在出行前没告知地点,夫君走时也只跟我说要出一趟车……”
找到的线索又断了。
司冰河无声?暗骂了一句,顾长?雪和颜王也沉默下来。
赵夫人看着眼前面色沉凝的客人们?有些?不知所措:“诸位……可用?过午食了?要不要留下吃点?”
“不必了。”司冰河长?叹了口气,“怕是没什么胃口吃。”
三人同赵夫人道了别,司冰河特地留了几片金叶子作为颜王出言无忌的赔礼。临出村时,长?席已经摆好,村人们?围聚席间,吃吃喝喝,闹得热火朝天。
“他们?这日子过得倒是畅快,也不嫌天还下着雪。”司冰河咕哝着解开栓马的绳,“请吧二位,我们?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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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索一断,想要再找突破口很难。
顾长?雪到底还是回了官吏们?准备的府邸。这几日每天觉一醒,就能听到千面带着小狸花在院里撒欢,晚上闭眼前,还能听见?司冰河忿忿不平地嘀咕自?己怎么可能下了一天的棋,一次都没赢过方济之。
“……”顾长?雪不是很懂这群人明明有三座府邸可以呆,偏偏要蹲在他住的这一座干什么。也不明白司冰河吃瘪了那么多?次,怎么还那么有韧劲屡败屡战。
就好比现在,司冰河又输了一盘棋,正蹲在棋盘边气得揪草:“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肯定赢不了。”方济之就算得意?,表情也很矜持,“虽然我不记得从前,但我肯定背过棋谱,也下过不少年棋。一看你的子……我就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落。”
他说着说着,神?情突然莫名地低落下来,被?司冰河奇怪地捣了一肘子:“赢了你还不开心?”
方济之抿着唇沉默了片刻:“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下棋不是一件开心的事。”
他总是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右前方,好像从前他下棋并?不是为了解闷消遣,只是为了等?待什么没有着落、让他烦闷的事,才不得不按捺着性子,在棋盘前一坐就是许久。
他出神?了片刻,恰好看见?小狸花追在重三身后跑过庭院:“长?高了!就是长?高了!”
小狸花半是生气半是笑闹地拿拳头擂重三的后背:“以前我只到你这里的,现在我站直都能到你的腰带啦!”
重三故意?撇嘴:“真不是你今天梳了个朝天辫,才显得高?”
小狸花气恼地扑过来,被?重三接住掂量了一下。
重了不少,也的确变高了。看来方老每天的药浴很有效,他们?每天的投喂也没有白费。
重三本?来就是半大孩子的心性,很快又跟小狸花笑闹做一团,在院子里窜来窜去,带得花丛间悬挂的灯笼一阵摇晃。
顾长?雪坐在书屋里静静听了会前院的喧闹,有些?嫌吵,但又觉得这样的气氛有点久违了,让他不那么想打断,索性带着桌上蛊书一路避到后院去。
后院没什么花草,倒是种了不少苍松翠柏。乍一看有些?像之前的贺家祖坟。
顾长?雪一边想着“晦气!”,一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柏树粗糙的树干。
或许是前院的喧嚣像极了年少时的回忆,他陡然生出几分许久不曾有过的童心。他站了半晌,抬手咬住蛊书,将衣摆一系,身体绷着劲,三两下跃上某根横生的粗枝。
他在枝条上侧坐下来,半靠着背后的主干,刚拍净身上落的雪,就听见?后院墙外?传来极轻的动静。
“?”顾长?雪有些?疑惑地望过去,恰好看到颜王翻上墙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方似乎也听见?了头顶树梢上的动静,踩着墙头顿住动作,向他望过来。
顾长?雪没想到会在此时碰见?颜王,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地清冷着一张好看的脸:“亥时一刻,摄政王挑这个时辰翻朕的后院墙……意?欲何为?”
“……”颜王仰头看了他一会,乌瞳掩在树影下,看不出这人在想什么。
但顾长?雪莫名觉得颜王的心情似乎变得很好。
好到旁人甚至能从他的话里轻易听出来:“找你出门?偷情。”
颜王慢慢道:“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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