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裴源行静静地凝视着她, 乌黑的眼眸深遂而幽远,一字一句地道:“你姐姐,她不会有事的。”
云初抬手抚着胸口,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紧蹙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些:“那就好。”
她终于松了口气。
裴源行只觉得自己的视线一时间有些模糊。
他还记得无论她受了怎样的委屈, 她总是不卑不亢地承受着,从不抱怨, 但也不会折下满身的傲骨开口哀求过谁什么。
可今日她竟冒着雨来求他。
她的嫡亲姐姐和妹妹, 是她唯一的软肋。
她应是忧心坏了。
夜里做了噩梦惊醒过来,直到方才才在宫门前见到他,也不知那几个时辰里她是怎么一个人熬过去的。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颊, 掩饰般地别开了眼。
马车内又变得安静得吓人。
压在心口上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云初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至今还未回来的青竹。
也不知青竹买了伞回来没在屋檐下找到她, 会不会着急、会不会猜到她已跟世子爷见了面。
她撩起车帘的一角, 探头打量着外面。
地面上积起的水洼已不再聚起层层波澜,雨像是已经停住了。
从裴源行口中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眼下又不再下雨了, 她的心里瞬间多了几分愉悦。
她弯了弯唇, 自言自语道:“雨停了。”
裴源行看着她的侧脸,眼底闪过一抹涩晦不明的神色。
雨停了, 她定是想要回去了。
除了来问他她姐姐的事,她并不想要跟他多谈。
他无声地扯了扯唇:“我这便送你回去。”
云初放下车帘, 看向他:“不劳烦世子爷了, 青竹买伞去了, 回来若是找不到我她定要担心了, 我要留下来等她回来。”
“这下雨天的,你便是等到青竹了, 怕是也不容易找辆马车送你们回去,莫如坐我的马车回去吧。”
云初面上露出几分踌躇,觉得他说的在理,却又自认不该麻烦他至此。
裴源行哪会瞧不出来她在顾虑些什么,轻轻咳嗽了两声,神色淡淡地道:“这几日本就天冷,适才你又淋了雨,若是不慎感染了风寒,不说你身边那两个丫鬟如何,便是你的大姐姐和三妹妹,也定要担心你了。”
他朝外头扬了扬下巴,“何况你那丫鬟眼下也不知去了哪处买伞,外头地下湿滑,与其你跑东跑西地找她弄湿了鞋袜,还不如好好地待在马车里,我这便叫车夫将马车开得慢些,待瞧见你那丫鬟了,便叫她上来,我送你们主仆二人一道回去。”
他思虑得极周到,云初心想他说的有道理,她若是再拒绝便是矫情了,遂不再推辞,向他道了声谢:“多谢世子爷。”
细密的酸涩感袭上心头,裴源行艰难地勾了勾唇:“本就顺路,你不必客气。”
两世他都曾是她的夫君,可无论是和离前还是和离后,她从不曾亲昵地唤过一声“夫君”,她总是客气地叫他世子爷。
他们之间的夫妻感情着实淡漠,竟比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还要来得疏远。
原是他警告她安分守己的、也是他做了错事寒了她的心,现如今他又怨得了谁!
马夫得了裴源行的命令,将马车驶得极慢,免得不小心就错过了买伞尚未归来的青竹。
车内的两人静默无声,只听得见窗外传来一下又一下的马蹄声。
裴源行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了云初的侧脸上。
她眉眼依旧温柔清丽,挺秀的细眉却微微蹙起,掀起车帘的一角,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外头出神。
风透过半撩起的车帘吹了进来,他们本就坐得近,他清晰地闻到了她身上的梅花香。
温婉雅致,跟她的人一样。
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复而又松开。
他虽跟她说,她姐姐不会有事的,可眼下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在告诉他,她分明还在忧心着。
他没告诉她实情,显然是没做错。
青竹撩起帘子进了屋里。
“二姑娘,方才奴婢从外头回来,刚好在门口遇见了青儿姑娘,青儿姑娘说有东西要给您送来。”
玉竹将托盘搁在案桌上,拎起茶壶替云初斟了一盏茶,偏头问道:“你说的青儿姑娘又是何人?”
“莫怪你不认识她,我也是最近才和她谈上话。隔壁的米大娘你总知道吧,她那宅子里只住着他们老夫妻俩,米大娘想着屋子空着也是白白浪费了,便赁出去了几间给人住,平日里也好趁便赚些银钱补贴家用,那青儿姑娘便是米大娘的赁户,仔细算起来,跟我们倒是一前一后搬来的年家胡同。”
玉竹抚掌笑道:“果然还是青竹厉害,我们三人一道搬来此处,平日里我至多也就跟米大娘稍微闲聊上几句,青竹竟连青儿姑娘也认识了。”
青竹哀叹道:“倒不是我爱四处搭讪,我瞧着那青儿姑娘也是可怜见的,听米大娘说,她那对父母不把她当亲生女儿看,铁了心地逼着要她嫁给村子里的一个男人,据闻那男人都四十多、近五十岁了,年纪太大不说,青儿姑娘若是嫁过去,还只是当个小妾,并非是去当什么正头娘子。”
玉竹气得横眉冷目:“这如何使得?!这哪是在嫁女儿,分明是在糟**蹋那姑娘!”
“谁说不是呢。青儿姑娘得知此事后,自然是死活不依,怎料她父母已收下了对方的彩礼,指望靠着这笔彩礼帮自己的儿子盖房子娶个媳妇儿,偏生那男人在村里头的名声极坏,喝醉了酒就撒酒疯,把他老婆往死里打,他先前娶的那个老婆就是被他打了怕了,逮了个机会连夜逃走了,至今还不知躲在哪处不敢回村里呢。”
玉竹叉腰点头道:“是该如此,难道要她留在村里被那混帐东西活活打死么?要我说呀,那夫家分明就是个火坑,跳进去便完了,她那对父母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这彩礼都收下了,再要他们吐出来悔婚,只怕是难,还不如赶早逃走!”
“青儿姑娘跟你想到一块儿去了,所以她便偷偷逃离了老家。她怕被人找到,便只身一人跑来了京城。京城这么大,村里的那些人便是真要找她,只怕也不容易找到。”
玉竹长长吁了口气:“逃走了便好,往后都别再回去了。”
两个丫鬟你一句、我一句的,让云初的心里顿时生出些许怜惜。
青儿姑娘也是不容易的,幸而她行事果断胆子大,若是换个性子温软些的遇到这种糟心事,往后的日子还指不定如何艰难呢。
玉竹忽而想到了云家,禁不住感叹道:“说起来如他们这般狠心的父母当真是不少,你们瞧瞧咱三姑娘,得亏三姑娘有二姑娘这位嫡亲姐姐一心护着,不然三姑娘的情况想来也不会比青儿姑娘好到哪里去!”
先前老爷和太太老是拿着三姑娘的亲事要挟二姑娘,虽说二姑娘终于想出了好法子了结了三姑娘的困境,可当日那仇,她至今还记着呢。
儿子金贵,女儿便该被他们利用、被他们当作不值钱的东西给卖了么?
她呸!
玉竹正感到愤懑,外头有人叩了几下宅门。
青竹忙道:“应是青儿姑娘来了。”
云初叮嘱道:“青竹,你出去瞧瞧,若真是她,你不妨请她进屋来坐坐吧。”
青竹出了屋子,不消片刻,青儿姑娘果真跟在她的后头进了屋里。
青儿姑娘年纪不大,倒是个不卑不亢不胆怯的性子,跟云初虽没见过几回面,一进屋不用青竹提醒,便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青儿见过云姑娘。”
云初默默打量着她,含笑道:“快坐下说话吧。”
这青儿姑娘不似寻常女儿家长得那般娇柔,眉眼间倒难得的有一种英姿飒爽的气势。
只一眼,云初心里便对青儿姑娘又多了几分好感。
也合该是这样的女中豪杰,才能果断地做出逃出火坑、孤身一人来京城生活的豪举。
青儿姑娘双手递上一盒糕点:“青儿今日带了一盒老芳斋的杏仁酥过来,也不知云姑娘爱吃不爱吃,还请姑娘笑纳。”
玉竹拍手笑道:“怎么不爱吃?!青儿姑娘可真真是咱二姑娘肚子里的蛔虫,咱二姑娘平日里最爱吃的点心,当属那老芳斋的杏仁酥了。”
青竹伸手接过点心盒子,坐在桌前的云初弯了弯眉,道:“老芳斋一向生意极好,尤其是这杏仁酥,更是买的人极多,若是去得晚些,便是想买也买不到了。今日你去老芳斋,定是等了好久才买到了杏仁酥吧?”
青儿姑娘冲她爽朗一笑,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云姑娘不用介意,青儿运气好,今日去老芳斋买东西的时候,刚好铺子里的人不多。”
云初捻起杏仁酥的动作一顿,眉心微微蹙起。
好生奇怪,这话他似乎也说过……
次日晌午,青儿姑娘拐出了年家胡同,又走了一段路,确定没人留意到她,方才登上了一辆早些便已等在一旁的马车上。
她向端坐在马车里的年轻男人行了一礼:“属下见过世子爷。”
第六十二章
男人穿着一身玄色衣衫, 靠在车壁上,双眸微阖,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膝盖, 问道:“她过得可还好?”
自那日下雨天在宫门前遇到云初, 他已多日不曾见过她, 也不知她眼下心情可好些了。都说吃了甜食心情会好些,也不知是不是当真管用。
他记得, 初儿就爱吃老芳斋的杏仁酥, 为此,他特意去了老芳斋买杏仁酥,借着青儿的手将东西送了出去。
“回世子爷的话, 少夫人日子过得不错, 昨日还开开心心地跟属下一道用了茶点。”
裴源行“嗯”了一声没作答。
青儿姑娘素来知道自家主子不是个话多的, 他不问, 不说明他不想打听什么。
少夫人过得如何,他自然是想知道的越详细越好。
她虽见着云初会唤她一声“云姑娘”, 但世子爷既是这般在乎云姑娘, 那么在她这个当下人的心里头, 云姑娘就当得起她唤她一声少夫人。
“属下瞧见,少夫人的院子里还养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狗, 那狗个头虽小,倒是机灵得很, 有它在, 谅必少夫人平日里也放心不少。”
闻言, 裴源行一双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 喉咙里溢出一声冷哼,极尽轻慢之意。
不就是那只叫雪儿的狗儿吗, 就它那小身板,若真遇到了什么事,哪能指望得了它护住初儿半分。
华而不实,跟它原主子同一个德行!
青儿姑娘自是不知自家主子在腹诽些什么,将她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主子。
“属下带去的那盒子老芳斋杏仁酥,少夫人很是喜欢,一口气便吃掉了半盒呢。”
裴源行的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原先因顾礼桓和雪儿憋在心里头的那股子郁气才得以纾解了些许。
他没能得意很久,便又听得青儿姑娘说道:“昨日属下离开的时候,少夫人还送了一个少夫人亲手缝制的香囊给属下。”
少夫人似是跟她很是投缘,这倒是一桩顶好的事,往后她想要不着痕迹地护着少夫人,应当也会方便些了。
裴源行脸上的神色骤然变了几变。
竟连青儿也得了初儿亲手做的香囊,唯独只有他一个人没有!
他默了几息,面色方才轻缓了些,开口道:“你继续护着她那边,平日里凡事警觉着些!”
他话里维护的意味十足,青儿姑娘自然知道事情的轻重,忙垂首应道:“属下明白,属下自当尽心尽力,不让少夫人有任何的闪失!”
晃眼间,便到了除夕之夜。
侯爷在桌前坐下,目光扫了一圈众人。
所有人都在,包括前些日子被太夫人责令禁足三个月的裴珂萱,唯独不见太夫人和裴源行。
太夫人就不说了,可裴源行不见人影,这算是怎么回事?
侯爷的神色一暗,吩咐下人送些饭菜去太夫人屋里,拧着眉偏头问侯夫人:“这都什么时辰了,怎地还不见行哥儿回来?”
侯夫人轻描淡写地道:“许是圣上留他有什么要紧事。”
坐在另一头的裴源德素来不懂察言观色为何物,忙开口道:“父亲,儿子方才听有下人说,二哥半个时辰前便已骑着马出门了,那下人说,二哥去的方向不像是去宫里头的路。”
侯爷面上的愤懑更甚:“胡闹!每日进进出出的,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他早已及冠,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你管他那么多做什么?”侯夫人语气仍旧是淡淡的。
许是觉得侯夫人说得有理,抑或是顾忌着今日是除夕夜,侯爷只喃喃嘀咕了一句“大过年的也不见踪影,真不像话”,便也不再提及此事了。
太夫人病着、侯爷心情不快,裴珂萱又因着先前禁足被罚之事疑心众人都在暗地里讥笑她,是以虽摆满了一大桌子的菜,众人都吃得不甚畅快。
反倒是住在年家胡同的云初,还是头一回舒心地过起了年。
云修和邢氏心里还恼着云初,直到除夕,他们仍未差人过来请云初回云宅跟他们一道过年。
不是不把云家的人当自己人么,那也甭回云家过年了。
当了十几年的女儿,云初哪会猜不透云修和邢氏心里打什么算盘,他们不过是拿过年一事作难她,指望她先服软主动上门向他们求饶。
他们不叫她回家,她还乐得轻松呢,跟玉竹和青竹一道开开心心地吃顿年夜饭,可比回一趟云宅看着云修和邢氏那张阴沉脸强多了。
云初主仆三人合计了一番,最后决定过年吃锅子,玉竹觉得这个主意极好,拉着青竹买了好些食材才回来。
涮了大羊,青竹又去了厨房,下了饺子,端着几碗热腾腾的饺子进了屋里。
吃过饺子,青竹和玉竹把桌子上的碗筷撤了,云初实在觉得肚子撑得厉害,索性去院子走一走消消食。
在院子里来回走了许久,腿脚开始觉着累了,云初扶着石桌坐了下来。
院子里虽冷,夜色却极美,让人的心境也跟着愉悦起来。
云初眉梢微微上扬。
到了来年,姐姐便会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沁儿也将能够自由择婿,嫁给她心悦的如意郎君,而她自己的香料铺子,也会生意越来越兴隆,往后她跟玉竹和青竹,便能住进更大的宅子里,吃穿不愁,再也不用隐忍,不用看旁人的脸色过活。
一切都在逐渐好起来。
许是方才用晚膳的时候吃了太多的东西,来回走着倒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一坐下来,一阵困倦之意便席卷而来。
眼皮越来越沉,她抬手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勉强睁着眼睛,最后还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源行见她良久都没任何动静,也不见屋里的那两个丫鬟出来找她,剑眉紧皱成一团。
这么冷的天,她不回屋里去,怎就坐在院子里打起盹来了?
他踌躇了几息,想到云初再这么下去会着凉,终是没了辙,施展轻功从屋顶处一跃跳了下来。
他本打算就这么一直静静地坐在屋檐上陪着她过年,并没想要她知道他来过。
她应是不大愿意见到他的。
他解下大氅,轻轻地披在了她身上。
云初的小脑袋枕在了胳膊肘上,阖着双眼,呼吸声清浅悠长,睡得正香。
俩人挨得极近,呼吸几乎要交**缠在一块,近在咫尺的距离,就连她那排浓长如小刷的睫毛,也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何缘故,她的眉心蹙起一个弧度。
纵然是在睡梦中,她依然皱着眉头,定是在烦心着什么事。
初儿她性子倔,生就一身傲骨,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娘家遇到了什么糟心事,她都咬着牙一人默默扛下,不会在他面前抱怨半分。
方才跟她那两个丫鬟一同吃年夜饭的时候,她还一团高兴的,现下睡着了,倒眉头紧皱着。
她莫非是在担忧她大姐的事?
失神间,他已抬起了右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柔地覆上她的眉骨,一点一点抚平她微微蹙起的眉心。
明知就算抚平了她的眉头也消除不了她的忧心,可他还是忍不住要这么做。
一股酸酸涩涩的情绪逐渐蔓延而上,夹杂着丝丝甜意,在他的心头不断翻涌着。
只在面对她的时候,他心里头才会升起这种情绪。
他自恃比旁人聪慧,却从没能想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后来他才明白,那是心动。
他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的情绪,挣扎良久,终究还是俯身朝她靠近了些。
他不该亵渎她、不该趁人之危,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亲她一下。
薄唇堪堪触到她白皙透粉的额头,却在听到撩帘子的声音时停下了。
他脚尖踮起,回到了屋顶处。
玉竹撩了帘子出了屋,见云初睡着了,一连唤了几声“二姑娘”。
云初抬头,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唔?”
“二姑娘,这石凳子凉,您还是回屋里去吧,万一着凉受了风寒可怎么好?”
云初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乖顺地听着自家丫鬟唠唠叨叨个没完。
玉竹见她一脸的不在意,着急地道:“二姑娘,奴婢就知道您半句话都没听进去!改日奴婢见了顾姑娘或是三姑娘,定要好好跟她们说道说道。她们的话,您总该听了吧?”
云初抬手拧了拧玉竹的圆脸,眼角眉梢都溢出点笑意:“你这丫头,越发没大没小了,都敢跟湘玉和沁儿告我的状了!”
她手臂一动,披在她身上的大氅便顺势滑落下来,掉在了青石板上。
玉竹弯下腰,从地上拾起大氅,目光停留在大氅上,愣愣道:“这……这大氅……”
这分明是一件男人穿的大氅,怎会披在二姑娘的身上?
二姑娘的人品她最清楚不过,何况她和青竹一直都在宅子里没离开,怎可能凭空跑出来这么一件大氅?
云初也留意到了这件大氅。
她只惊诧了几息,心中便有了个大致的猜测。
她从容自若地道:“外头冷,你快进屋去吧。”
玉竹总有点放心不下,禁不住问道:“那您呢二姑娘?”
“你先进去吧,我再看一会儿月色便进去了。”
玉竹进了屋里,云初垂眸打量着被她抓在手里的大氅,抬眸扫一眼周围,低低地问了句:“世子爷,是您吗?”
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只是试探着唤了他一声。
话音落下,一道黑影从屋顶跳下来。
“世子爷,您怎么来了?”
今日是除夕夜,他不该留在府里跟侯爷侯夫人一道守岁才对么。
裴源行静静地回视着她,一双狭长的眸子深不见底。
“云初,”他叫她的名字时语调柔和清晰,“我不想你独自一人过年。”
第六十三章
“我不是一个人过年呢, ”云初弯了弯眉,“我有玉竹和青竹陪着我。”
“那不一样。”他言简意赅,语气强势而执拗。
她没追问他有何不一样。
两人一时无话可说。
云初垂下眼, 视线落在了被她捧在怀里的大氅。
她竟忘了将大氅还给他。
“世子爷, 您的大氅。”
她面前的男人却没有想要接过大氅的意思。
“世子爷……”
“你披上!”
云初摇了摇头, 道:“世子爷还是把大氅拿回去吧,我不冷。”
他看着她, 眉梢微微一挑, 毫不留情面地戳穿了她的谎言:“云初,你鼻尖都冻红了,还说不冷?!”
云初眼皮一跳, 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鼻尖冰凉冰凉的。
裴源行勾了勾唇角, 素来阴郁的脸色居然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温情, “云初, 你这人啊,什么都好, 就是太委屈自己!”
云初怔愣了一下, 只觉得难以置信。
她从未见他笑过。
他说她太委屈自己。
仔细想想, 他说的也没错。
远处忽而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云初仰头循声望去, 隐约窥见天际炸开的满天星,她费力地踮起了脚, 想要瞧得更清楚些。
腰上突然贴上温热的触感, 她心下一惊, 裴源行已紧紧扣住她的细腰, 将她整个人拽进了他的怀里,一阵天旋地转, 他抱着她跳上了屋顶,稳稳地扶着她坐在了屋顶的瓦片上。
云初深吸了两口气才从慌乱的情绪中缓过劲来。
坐在身侧的男人望着天际,缓缓道:“此处看得更清楚些。”
云初眉眼不自觉地弯了弯,抱膝看着眼前一年难得见一次的美景。
两人静默了良久。
靓蓝色的夜空之中绽开着各色烟花,极尽绮丽。
云初隐约间感到身侧有一道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心有所感,偏过头去,刚好与他那双幽深的黑眸对上了视线。
她默默回过头去,脸上未显半点情绪:“世子爷,您不看烟花么?”
一大朵金色的烟花在头顶上方倏然散开,细碎的焰火将夜色照得雪亮,云初抬头,一脸喜悦地看着天空,在一片喧杂声中,她错过了裴源行低沉而温柔的声音——
我心悦你,云初。
一盏茶的工夫,云初后知后觉地想起,两个丫鬟还在等她回屋一起守岁呢。
还有裴源行,今夜是除夕之夜,侯府又一向规矩多,他若是再不回府,只怕太夫人又要多话了,若是裴源行因此被太夫人责罚,那便不好了。
她歪头看向裴源行:“世子爷,时辰不早了。”
他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裴源行垂下眼眸沉吟了几息,随即又抬眸深深望进她的眼里,一双眸子幽深如潭:“那边鼓楼大街还会再放烟火。”
他收回目光,像等待评判的罪人,忐忑地收拢垂在身侧的手掌。
初儿,我想跟你一道守岁。
盼你年年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世子爷,”云初委婉地道,“回去吧!”
除夕过后没几日,青儿姑娘按照约定的地点跟裴源行见了面。
裴源行掸了掸衣袖,问道:“她过得可还好?”
自年前那会儿米大娘家里来了亲戚,青儿姑娘便伺机装出犯难的样子私底下跟青竹提到了此事,说是米大娘如今很是为难,分明是许久未曾上京的亲戚,却因没有空出来的房间,亲戚一家子不得不挤在同一间房里,她虽跟米大娘提过不如由她去外头另赁屋子住,米大娘却想着她一个小姑娘孤苦伶仃来了京城,若是在外头遇到些什么事可怎么好。
青竹回去后,便跟自家姑娘提了此事。
年后,她便借了不让米大娘犯难的由头在云初家住下了,护云初的任务做起来也就更方便了。
青儿姑娘垂手立着,向裴源行禀道:“回世子爷的话,少夫人过得不错,只是……”
裴源行一双狭长的凤眸凝滞了一瞬:“只是什么?”
“属下发现这几日少夫人似是有什么心事,夜里睡下了之后总会睡不好,几回半夜起床,在院子里走上好一会儿,才又回屋歇下。”
少夫人虽留意着不闹出什么动静,免得惊醒了还在安睡中的青竹和玉竹姑娘,可她是有功夫的,耳力极好,自然不可能察觉不到少夫人那边的动静。
裴源行眉头紧蹙了起来:“夜夜如此么?”
青儿姑娘回道:“倒也不是,但确实有过几回这样的事。属下觉得,少夫人应是在担忧着什么事,少夫人似乎很是苦恼该如何了结此事。”
“你可有向她身边的两个丫鬟打听过了么?”
“属下已问过青竹姑娘和玉竹姑娘了。”她瞅了眼自家主子,道,“世子爷放心,属下做事很小心,绝不会让她们起什么疑心的。”
裴源行脸色深沉如水,有些不耐地道:“你做事我自然放心。她们怎么说?”
“回世子爷的话,青竹姑娘和玉竹姑娘皆说少夫人近来开心多了,铺子里的生意逐步做起来了,卢家那边也一切安好,云家那边也不曾闹出过什么事端,属下实在猜不出到底少夫人是为了何事在担忧。
“青竹姑娘和玉竹姑娘大约也是真的不知,属下怎么问都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属下猜测,少夫人是怕青竹姑娘和玉竹姑娘跟着担忧,是以特意瞒过了青竹姑娘和玉竹姑娘。”
裴源行端坐在那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扣着桌案。
初儿待她那两个丫鬟极好,她倒真会自己一个人苦闷着也不让她们跟着一道担忧,那两个丫鬟做事还算妥帖细心,若初儿当真遇到了什么事,她们也断不会半点察觉不到。
不是店铺里的事,也不是云家或卢家那边的事,那会是何事让她如此担忧?
裴源行的眼底划过一抹了然的神色。
是了,初儿跟他一样,也重生了一回。
按着前世的日子来推算,眼下距离福佑寺那场大火已没几日了,让初儿忧虑的,定是在寺庙里点燃那场大火的凶手。
初儿那样聪慧的人,他能猜到那场大火绝非意外而是人为的,她亦可以推断到。
裴源行掀起眼皮看向青儿姑娘:“罢了,此事你无须再管,你只需记着一点,好生照顾初儿,若是发现她有什么为难之处,赶紧向我禀明。”
元宵节。
云初和两个丫鬟一道吃了汤圆,玉竹刚收拾了碗盘,裴源行就来了。
“二姑娘,是世子爷来找您。”
云初讶然道:“他怎么过来了?”她放下手中的香谱,又道,“我去看看。”
门外,裴源行背手立在台阶下,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
“云初。”
他的声音低沉,有种安定人心的沉着。
“世子爷?”她不明白,裴源行最近怎老往年家胡同跑。
裴源行静静凝视着她,视线从她脸上一寸寸扫过。
她看起来的确有些憔悴,眼里有些血丝,眼底下还有一圈淡淡的青色,显然是几夜不曾好好睡过了。
青儿料想的没错,初儿定是为了什么事寝食难安。
“不请我进去吗?”
“嗯……”云初犹豫了一瞬,还是请他进屋了。
青竹给两人上了茶,又退下了。
“世子爷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裴源行没有搭理她的话,反问道:“云初,你近来睡得不安稳?”
云初冷不丁被他如此一问,问的又是那样私**密的话题,一时微窘住了,默了默才含糊其辞道:“还……好吧。”
裴源行微微挑了挑眉梢,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云初,我先前便已说过,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委屈自己,你有什么事,为何不说出来?”
云初垂下纤长如蝶翼的睫羽,踌躇了两息才勉强笑了笑,索性把话挑明了说:“什么都瞒不过世子爷,这几日我的确不曾好生睡过。”
裴源行点了点头,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你是在为了福佑寺那事担忧?”
云初心头一跳,抬起头怔愣地看着他。
他一贯冷冽淡漠的眉眼,眼下竟蕴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温柔:“云初,你无须再担忧此事,也无须再怕有人害你性命。”
“世子爷!”
他这是猜到前世的那场大火是有人故意而为之的?
“今日我过来便只是想要告诉你,我找到了那个在福佑寺放火烧了厢房的人。他与你无冤无仇,不过是阴差阳错,害错了人。”
云初顿觉了然。
“凶手真正想要对付的,是太夫人么?”
裴源行面色不虞:“你不用在意他要对付谁。我只想你知道,往后你安心过你的日子便是,不用再为了福佑寺放火的事担忧。”
太夫人做下的那些龌龊事,初儿无须知道,免得污了她的耳朵。
云初弯了弯眉:“多谢世子爷告知我此事。”
前些时日她一直计算着日子,总担忧着前世害她枉死的人会再对她下手。
她虽疑心那人跟北定侯府有仇,跟她本人并不相干,加之她又搬离了侯府,照理那人是不该找上门来的,可事关自己的性命,她又岂能完全放心?
幸而裴源行已找到了那人。
这下她真的可以放宽心了。
说完了正事,两人一时无话,又沉默了下来。
裴源行缓缓站起身:“如此,那我这便告辞了。”
云初也跟着起身:“我送送世子爷吧。”
裴源行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他不过是随口客气一下罢了,她都不打算稍微挽留他一下么?
他心里虽有些不快,却也没脸赖着不走。
到了门口,他忽而偏头问道:“今日可是元宵节了么?”
云初嘴角微微上扬:“世子爷,今日正是元宵节呢。”
裴源行颔首道:“难怪今日过来时,街上的人格外的多,谅必都是赶着去元宵灯会。”
“元宵灯会一向热闹有趣,大家自然要去凑这热闹的。”
“热闹有趣?!”裴源行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点意味不明的情绪。
云初抬眸看向他,刚好撞进他的眼里。
“说起来我已多年不曾逛过元宵灯会了,也不知现如今灯会上都有些什么新花样。”他定定地回视着她,眉目不动,一双深邃的眸子深不见底,“云初,今日可否陪我一道去灯会看看么?”
云初被问了个猝不及防,转念又想到今日他特意跑来一趟就是为了让她放下心来,心里对他存了感激之情,婉拒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来了。
她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应下了:“那便一道去灯会看看吧。”
元宵灯会果然热闹非常,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他们面前涌过。
裴源行微微拧着眉,勉强压下心中的不耐,不动声色地留意着他身侧的云初,小心护着她不被人挤到。
他其实不喜喧闹不堪的地方,提出逛元宵灯会不过是想跟初儿在一块儿才是真。
那顾礼桓能以护着两个姑娘家为借口同云初一道逛夜市,他为何不能和初儿逛元宵灯会?
两人在街上走走看看,裴源行素来不是个话多的,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偏生他先前在她面前多次犯蠢,是以云初虽性子开朗,可每回见了他,总难免有些拘谨疏远,远不如在顾家兄妹面前那般轻松自在。
裴源行只能在心里骂自己蠢,难得有一次两人独处的机会,他却不知如何表现。
晃神间,来到了一个卖小糖人的摊位前。
裴源行眸光微动,目光落在了云初的脸上。
“这小糖人倒挺有意思。云初,你可要一个么?”
云初含笑地摇了摇头。
裴源行的视线在摊位上停留了片刻,挑了挑眉道:“不若叫摊主画一个像你的小糖人,看看这位摊主可画得出来。”
摊主来回打量着裴源行和云初,笑嘻嘻地道:“这位姑娘,我的手艺您尽管放心!”
云初经不住裴源行和摊主两边夹攻,笑着答应了。
须臾,摊主将刚画好的小糖人朝云初面前一递:“姑娘,您瞧瞧,这小糖人跟您像不像?”
云初歪头打量着小糖人,不由得弯了弯唇。
不得不说,小糖人跟她果真有几分像。
裴源行嘴角不可控制地上扬了一下。
摊主是做惯生意的,早已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赶忙在一旁凑趣道:“这位郎君可也想要一个小糖人么?”
云初瞳孔微缩,心想着,这位摊主怕是想要兜揽生意想昏了头了,就裴源行那脾气,他怎会买个像他的小糖人呢?
正想着如何拒绝才不显得唐突,立在身侧的男人已镇定自若地开口道:“那便也帮我画一个吧,正好凑成一对。”
云初惊得差点没拿好手里的小糖人……
第六十四章
元宵后, 店铺里的生意愈发兴旺了。
原先住在隔壁米大娘家里的青儿姑娘现如今已在云初的宅子里住下了,玉竹本就是话多的性子,两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凑在一处, 整天有说不完的话。
每回听见她们俩叽叽喳喳地说笑着, 云初觉得日子过得不再如先前那般孤单了。
唯一让她不安的就只有大姐姐, 可自从那日裴源行跟她说过,大姐姐前世并不曾出过什么事, 她便放心了许多。
她虽不算如何了解裴源行, 却也深知他不是个会胡说的人。
他也不屑于骗她。
这日,刚用过午饭,青竹脚步凌乱地进了屋内, 颤声道:“二姑娘, 不好了, 不好了, 卢家出事了!”
这话如浪潮一般劈头盖脸席卷过来,云初心里咯噔一下, 紧紧抓住青竹的手腕:“出什么事了?可是……”她顿了顿, 才勉强稳住声线, “可是姐姐她……”
青竹摇了摇头,一贯沉稳冷静的脸上也染上了几分掩饰不住的恐慌:“不是大姑奶奶, 此次出事的是大姑爷!”
云初秀眉死死蹙起:“大姐夫?”
“正是。大姑爷也不知是犯下了什么罪,突然就被官府里的人抓去关进了大牢里, 眼下卢家已乱成了一团, 大姑奶奶也跟着受了惊吓。”
云初舔了舔干涩的唇瓣:“那姐姐……还有她肚里的孩子……”
青竹这才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吓到了云初, 赶忙安抚道:“大姑奶奶只是受了点惊吓, 幸而没什么大碍。”
事关云婉,云初怎可能放心得下, 明知去了卢家也不会招人待见,依旧带着青竹坐着马车去了卢家。
卢家刚遭了祸事,眼下正兵荒马乱的,哪有心思顾得上招待少奶奶的娘家亲戚,管事妈妈随手叫来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送云初主仆二人径直去了云婉住的临波居。
正是初春之际,虽是难得的大晴天,风却依然带着丝丝冷意。
迎面吹来一阵风,也不知是身上觉着冷,还是被卢家的这桩事弄得心神不宁,云初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云初进了屋,躺在床榻上的云婉已从下人口中得了信,扶着丫鬟的手臂欲要下床,云初快步上前制止了她。
云婉被她劝着躺回榻上,靠着大迎枕细细打量云初的脸颊。
瞧着云初脸上的神色便可知道,她这一路上恐怕都是揪着心的。
云婉向她展颜一笑:“我没什么大碍,不说我自己本就当心得很,便是我身边的这些丫鬟们也一直细心照料着,你且放心吧。”
云初尚有一肚子的疑问还未解开,便被云婉的一席话悉数堵了回来。
现如今虽还不清楚卢弘渊在狱中是怎么一个情形,更不知卢家到时候将如何度过此劫,但大姐姐安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云婉抬手覆上她冰凉的手背,劝慰道:“眼下卢家乱成一团,只怕照顾不周冲撞了你,我也无事,你早些回去吧,等来日事态安稳些了,咱姐妹俩再好好聚一聚聊聊家常。”
云初本就因心下着急一时冲动赶来的,现下见姐姐没事,又想起自己若是再多逗留片刻,兴许会给姐姐招来什么不必要的口舌,便起身道:“大姐姐说的是,那我改日再来看望大姐姐吧。”
姐妹俩正依依不舍地道着别,忽而听见门帘响动,随即屋外便走进来一个人,朝着云初劈头就是一句:“你哪来的脸来我们卢家!”
此话来得毫无征兆,云初一时呆愣在了原地,云婉和屋里的丫鬟们面面相觑,皆不明白方氏这是怎么了,怎地突然就冲云初发起了脾气。
云婉扶着腰上前劝道:“母亲此话从何说起?”
“你近来身子重,我不辞辛苦地事事亲自为你打点妥当,不就指望着你早日为我们卢家生下个大胖小子,咱卢家能延续香火么。”方氏将目光投向云初,冷笑了一声,“可你这二妹妹心里也不知是怎么思量的,姐姐怀着身孕,她合该多体谅着些才是,哪有给自家姐姐添乱的道理?何况再怎么说,我们卢家跟她也算是她有一层姻亲关系,她怎地反倒还勾着别人对付咱们卢家呢?”
云婉的脸上满是不安与无措:“母亲定是误会了什么。”
“我能误会什么?你可知弘渊入狱,还得多谢你家二妹妹的夫君裴世子,不然弘渊平白无故的,又怎会突然就被官府关入了牢里!”
云初心下一惊。
裴源行怎会和卢弘渊牵扯上了,他们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啊。
虽说先前他们俩也算是连襟,可裴源行素来不在意她,更是从未将她的娘家亲戚放在眼里,他们在官**场上更是无半点交集,好端端地,裴源行又怎会去对付卢弘渊呢?
云初这厢还在半信半疑,方氏又阴阳怪气地道:“我倒是气糊涂了,那裴世子哪是你二妹妹的夫君哪,他们俩早已和离,如今合该叫他一声前夫君才对!”
见云初没什么反应,方氏嘴里愈发口不择言,“也是,这和离都和离了,夫妻俩早就形同陌路,我们这些个‘亲戚’自然更加算不上是什么人了,难怪世子爷能毫无顾忌地将弘渊送入大牢里。”
她兀自喋喋不休,云婉霎时白了一张脸,两手捂住了小腹,眉头紧皱成了一团。
方氏立时察觉到了不对劲,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有心思再去理会云初,怕丫鬟做事不稳妥,亲自跑出了院门遣人去找大夫了。
屋里顿时慌作了一团,云婉趁着云初扶她去床榻前躺下的当口,对她眨了眨眼,低声叮嘱她道:“我没事,你也别太担心。你先回去吧,等我得了消息,我定会差人送个口信给你。”
云初虽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却也明白眼下她留在卢家不走绝非什么明智之举,于是只得丢下云婉离开了卢家。
马车缓慢前行,车帘将街上的动静隔绝在了外头,云初深吸了口气,试图慢慢冷静下来,好让自己理出个头绪来。
她想得越多,越是想不明白个中的缘由。
打从一开始,她就不看好大姐姐和卢弘渊的这门亲事,父亲虽总认为是他们云家高攀了卢家,巴不得这门婚事能成,可她总觉着卢弘渊品行不好,并非大姐姐的良配。
无奈卢弘渊又非大姐姐不娶,许了父亲和邢氏诸多好处,哪容得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插嘴多说什么。
如今大姐姐怀着身子,月份已大,女人的头一胎本就凶险,何况大夫说大姐姐胎像不稳,正是该安心养胎的时候,偏生这个节骨眼上卢弘渊入了狱,纵使大姐姐已对他没了当年的夫妻情分,可若说此事一点不会影响到大姐姐,自然是不可能的。
裴源行为何定要挑选这个时机盯上卢弘渊?
他那个人聪慧过人,不可能猜不到卢弘渊若是坐了牢,整个卢家怕是都要不安生了。
她虽鲜少关心朝堂之事,他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什么,但她记得,裴源行跟卢弘渊并没有什么过节。
云初不由得攥紧了手指,指甲掐进了肉里,掌心处传来的痛,倒让她脑子愈发清醒了些。
与其她毫无头绪地暗自琢磨此事,还不如直接去问问裴源行,即便他不愿说实话,她或许还能瞧出些端倪来。
她掀起车帘,吩咐车夫赶紧去一趟北定侯府。
这会儿裴源行早已下值,她去宫门外等他自然是行不通的,她虽打心眼里厌恶侯府,不想再踏足半步,可眼下的情形已容不得她等到第二日去宫门外等他下值了。
马车行走了半晌,终于在侯府门前稳稳停下。
云初尚未撩起车帘,青竹已开口制止道:“二姑娘,您先在马车里坐坐,奴婢跟府里的几个看门婆子平日里还有几分交情,想必她们也不会如何为难我,且让奴婢先去打听打听,若是能趁机捎个口信给世子爷,让世子爷自己出来找您,那便更好了。”
云初鼻头一酸,明白青竹这是在护着她,免得侯府里的一些人故意刁难她。
她张了张嘴,青竹已动作灵活地跳下了马车。
等了片刻,青竹有些沮丧地回到了马车前:“二姑娘,那看门婆子说,世子爷现下还未回府。”
云初羽睫下垂:“等他回来再做打算。”
等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方才听见有一串马蹄声由远而近。
云初忙撩帘朝外看去。
是裴源行。
裴源行见她在此,微愣了一下,随即便松开手中的缰绳,动作利落地翻身下了马,上前几步。
“云初,你怎么过来了?”裴源行心中欣喜,却不敢表露。
“世子爷,我……”云初下了马车,心里还是乱得很,话都说不完整了,“我想知道,卢弘渊他被关入牢里,果真跟您有关吗?”
裴源行眸光沉了沉,脸上的笑容有了几分苦涩。
她竟是为了卢弘渊而来!
“是!”裴源行坦然承认。
云初攥紧了手指,指甲在掌心处留下一小排月牙状的痕迹。
她却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世子爷,您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动他?”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带着些颤音。
她不知道卢弘渊犯下了什么错,她只清楚,大姐姐如今怀着孩子,卢弘渊入狱的事让大姐姐受惊不小。
裴源行长长的睫羽在眼睑下投上一片阴影,令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我有我的理由。”
他还是以前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疏离清冷模样,但这般无动于衷激怒了云初,她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第六十五章
仅因那个雪夜, 他向她解释了前世她未能知晓的事,她便以为,他并非像她先前想的那般冷酷无情, 他跟她一样, 亦有着诸多的无奈。
还有那日元宵节, 他特意去年家胡同告诉她,她不用担忧福佑寺的事会再发生。
她以为, 先前是她带了偏见看待他, 认定他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再后来,她发现,其实他只是不知该如何向人表达善意。
今日过来的路上, 她甚至还猜想过, 兴许是方氏以讹传讹误会了裴源行, 抑或是裴源行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苦衷, 让他不得不对卢弘渊下手。
她果然是傻透了,为何还要巴巴地特意跑过来追问他, 卢家遇到的事是否跟他有关?
他不是一直都是那样的人么?
大姐姐是否会因为卢弘渊被降罪而在夫家受尽苦楚, 他又岂会在意半分!
云初眼里噙着泪光, 点了点头,道:“你有你的理由, 你总是有理由,可你就是不说!
“你总是什么都不说, 你是不是以为, 纵然你不说, 旁人就该猜到你的心思?那时候杜盈盈设局害我、太夫人冤枉我, 你明知我是被人诬陷的,你却没跟我说过半句你信我, 哪怕是私下里说。你依着太夫人的意思罚我跪祠堂,后来你更是将我禁足于听雨居,为了我不曾做过的事罚我抄写经书,是不是也是因为你有你的理由?”
她以为他们俩已经化解了种种误会,开始学着坦诚相见了。
一切不过是她在自以为是罢了。
她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即将冲出眼眶的泪水逼回去。
“好,即便您有一万个理由要动卢弘渊,纵使卢弘渊他的确该死,您就不能早个一年两年,或是延后一年半载再动他么?
“您知道么世子爷,今日我听到卢家的人说是您将卢弘渊送进了牢里,我以为他们是在冤枉您。我竟会以为,您再如何想要出手对付卢弘渊,您也绝不会伤害到我姐姐和她肚里的孩子。
“那日我问您,前世我姐姐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您跟我说过,她不会有事。我信了您的话,因为我知道,我也相信,您从来不会,也不屑于说谎。
“您知道如今您将卢弘渊送入了大牢里,我的姐姐在夫家的处境会有多为难么?她眼下正怀着身孕,头胎本就艰难,大夫也已经说了,她胎像不稳,我……我更是梦见前世她……”
她的声音逐渐哽咽起来,余下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还能说什么,说了又能如何?
她手脚发软,扶着墙角慢慢蹲了下来,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手指缝里一点点渗了出来。
周遭安静得可怕,只听得见她压抑的哭声,每一声都像是在他的心头上捅刀子。
她性子素来要强,那个时候他误会她、众人无故冤枉她,他也未见她流过眼泪。
她对他是失望到底了。
就连当初,当着众人的面被太夫人辱骂、被他责罚时,她应该也没对他这般失望过。
云初抬手摸去了脸颊上的泪痕。
她该怎么办?
分明已经预知了姐姐前世的遭遇,她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忙也帮不上。
真的要她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和她肚里的孩子出事么?
胸口处似是压着一块巨石,呼吸越来越急促,周遭充斥着一阵阵耳鸣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云初只觉得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云初醒过来时,人还有点恍惚。
身上盖着的棉被是刚晒过的,软乎暖和,还带着点药香味,不是她用惯的棉被。
她想起昏厥前她去了侯府找裴源行。
一想到姐姐的事,云初掀开盖在身上的棉被就下了床。
“少夫人,您醒了啊。哎,您怎么下床了?”
云初抬头望去,待看清来人是谁,她怔忪了一下:“倪大夫?!”
难怪棉被上沾了药香味。
眼下她是在医馆里么?
倪大夫如往常一般为她把了脉,扶着她躺好:“少夫人,您若是还觉着有些乏累,便在医馆里再歇息片刻吧,这屋子是我平日里睡晌午觉的地方,是极稳妥安静的,少夫人放心便是。”
“倪大夫……”云初开口想要纠正倪大夫的称呼,说她早就已经不是侯府的少夫人了,倪大夫却自顾自地继续道:“今日裴世子送你过来的时候,神色慌得很,我还以为少夫人怎么了呢。方才我替少夫人诊脉的时候,发现少夫人平日里不太注意调养身子。少夫人,容我多嘴问一句,先前我替您配的那些补血养身的药,您都没有好生喝过吧?”
今日裴世子抱着少夫人冲进医馆的时候,她瞧他脸色苍白,一双强健有力的胳膊稳稳地抱着少夫人,可他将她放下时,手指却微微颤抖着,分明是大冬天,他的额头上却沁出薄薄一层冷汗,把她吓了一大跳。
云初轻轻地摇了摇头,面上带着些羞窘。
倪大夫颔首道:“那就难怪了。依我看来,少夫人您本就有点体虚,先前已喝了不少性寒的汤药,后来也不曾好好调养过,今日又一时情绪波动过度,所以才会晕了过去。我已帮您又配了些补血养身的药,你身边的丫鬟已照着我给的药方子替您抓药去了,待今日回去后,少夫人定要好生喝药,莫要再疏忽了。”
云初瞳孔微微收敛,奇道:“倪大夫,先前你为我配的那些补药,不是为了让我易于怀上的药么?”
倪大夫笑了笑,道:“不瞒少夫人,我本也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之前少夫人曾喝下了不少凉药,那凉药药性凶猛,少夫人的身子怕是一时半会儿不易怀上孩子。裴世子跟我说,少夫人因着那凉药的缘故身子受了损,若是没调养好就生养孩子,对少夫人的身子不好,以后年纪大了怕是要吃苦头,子嗣之事且看看缘分再说吧,眼下先把少夫人的身子养好才是顶要紧的。”
闻言,云初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
那日裴源行因玉竹倒了那碗汤药而动了怒,她本就起了和离的念头,索性就跟他提了和离,那会儿她还跟他说,她不想喝药,不愿为他诞下子嗣。
难怪那时候他听了,即刻红了双眼。
她还记得他问她——
你以为我让你喝补药,是为了让你给我生孩子?
原来是她错怪了他。
倪大夫温声劝道:“往后少夫人可不能再这般任性了,药虽苦,却于身子有益,自己的身子总是最重要的,还望少夫人能每日按时喝药,好好将养着身子,待过了一段时日后,少夫人的身子便能大好了。”
云初垂下头,只觉得内心愧疚。
倪大夫都是为了她好,先前她却因着误会裴源行的缘故,将那一碗碗汤药尽数倒掉。
她抬眸看着倪大夫,点头回道:“倪大夫放心,往后我定会好生喝药的。”
屋门半阖着,屋里头两个人说的话顺着门缝,刚好让站在门外驻足不前的裴源行听见。
裴源行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唇角,一贯狠厉冷酷的眸子里染上了些许温柔缱绻。
果然还是得让倪大夫出马劝上几句才管用,初儿总算是听话了一回,愿意好好喝药调养身子了。
他抬手抚上门板,欲要推门进屋,便听得云初淡淡地道:“倪大夫,往后还请不要再叫我少夫人了,我早已不是北定侯府的少夫人了。”
倪大夫深感诧异,不由得问道:“这……?”
“我跟世子爷已经和离了。”
倪大夫忙给云初道歉:“是我糊涂了……”
余下的话语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裴源行已推门进了屋。
倪大夫看了看云初,勉强笑了笑,退下了。
她阖上屋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看裴世子的样子,他分明是很在意少夫人的,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会走到和离这一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是个医者,却只能替人治身上的病,医不了心。
留在屋里的两人默默无语。
云初觉得心中矛盾,一面羞愧自己不该在汤药的事上如此看低裴源行,另一面,却还因姐姐的事对他生怨。
裴源行静默了半晌,忽而开口道:“天色已晚,等青竹抓药回来,我送你们回去。”
两人坐着马车,一路无话地回了年家胡同。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胡同口,云初起身,掀帘欲要走下马车,裴源行神色一黯,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只一瞬,便又悄无声息地收回了手。
青竹扶着云初下了马车。
宅子前,青竹上前几步,抬手叩了两下门上的铜环,跟过来的裴源行终是忍不住,垂眸凝视着云初,一贯清冷的嗓音多了些温沉低哑:“你回去后,定要好生喝药。”
云初睫羽轻颤了一下,柔声应道:“我会的。”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她挺秀的细眉依然紧锁着。
他知道,她还在担忧着她姐姐的事。
正踌躇着是否该告诉云初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留在宅子里的玉竹已隔着门板问了句:“门外是何人?”
青竹扬声回道:“玉竹,是二姑娘回来了。”
玉竹打开了门,云初刚要进去,裴源行喊住了她。
“云初!”
云初回过头来望着他。
裴源行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了过去。
见云初愣愣地睁大了眼睛没反应,他握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那包东西塞到了她的手心里。
云初垂下眼帘看着掌心,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
抬起眸子看向裴源行时,他已转身离开了。
云初径直回了屋里,坐在了临床的炕上,她略一思索,终是将那包东西放在炕桌上,打开了包纸。
里面是一整包的蜜饯。
第六十六章
她低头看着蜜饯, 蜜饯红润透亮,看着分外诱**人,还未放入嘴里, 便已觉得酸甜可口。
裴源行也不会随身带着蜜饯这种东西, 大概是她睡着的时候他跑出去买的。
心底顷刻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像是酸楚,亦有些苦涩。
她不愿再去多想什么, 白皙的指尖捻起一块蜜枣放入了口中。
嘴里分明是甜丝丝的, 眼底却泛出了些许潮意,她忍了又忍,眼泪终是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
青竹捧着热水进屋的时候, 就见自家主子正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
她自八岁起便在云初身边服侍了, 深知云初素来性子坚强, 便是心里再苦、遇到再难过的事, 也不落泪,只会咬牙强撑着熬过难关。
此次卢家闹出的动静不小, 偏生大姑奶奶又刚好怀着身孕, 且现下情形不容乐观, 二姑娘定是替大姑奶奶担心坏了。
她将热水盆放在脸盆架上,上前宽慰道:“二姑娘, 卢家的事眼下还没个定夺,兴许到了最后只是虚惊一场。退一万步说, 即便大姑爷果真被降了大罪, 卢家老爷可是大**官, 做了那么多年的官, 在京城里定是有一些人脉在的,大姑爷又是丁家几代单传, 卢家自然宝贝得紧,卢家老爷便是丢了官职,也断不会舍得让大姑爷吃什么苦头的。”
云初抬手抹去了眼泪。
她并不十分在意卢弘渊会如何,卢家再没用,也绝不会任凭卢弘渊死在牢里。
怪她狠心也好、说她自私也罢,她担心的,唯有大姐姐而已。
每日光是等着卢弘渊那边递来的消息和听方氏那些个絮絮叨叨,就够大姐姐心焦的了,现如今大姐姐正胎像不稳,哪能再操心别的?
青竹绞了热帕子,细细地替云初擦了擦脸,继续道:“奴婢觉着,有卢家老爷在,大姑爷应该马上就能被官府放出来了,大姑奶奶更是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事的,改日大姑奶奶还要给二姑娘您添个活泼聪明的小侄子呢。”
云初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嗯,青竹你说的对,姐姐她一定会没事的。”
自那日送云初回年家胡同后,眨眼间又过去了几日。
多日未见云初,裴源行实在想念得紧,这日下了值后,他鬼使神差般地吩咐车夫送他去年家胡同。
车夫得了令,挥起马鞭,将马车一路驶到了年家胡同附近。
马车停靠在了胡同口,裴源行叫下人留在原地不用跟着,独自一人进了胡同里。
才在宅门前站定,隔着门便听见里头响起了狗的吠叫声。
雪儿的吠叫声惊动了屋里的云初和两个丫鬟。
青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起身去了院子里,云初心下隐隐觉着不安,也起身跟了出去。
“青竹,外面是谁?”云初轻声问道。
“二姑娘,是世子爷。”青竹有点犹豫是否要开门,“姑娘,您看……?”
“问问他为何而来?”云初问道,声音还是轻轻柔柔的,但眼底到底还是露出了一丝悲怆之色。
“世子爷今日过来,可有什么事么?”青竹问道。
裴源行眉头微拧,静默了下来。
他练过功,听觉自然非旁人可及,隔着一道门也听出来门的另一头有两个人的说话声。
青竹明知是他来了,却没一丁点儿打算开门让他进屋的意思。
青竹敢如此,不过是初儿的意思。
初儿不愿出面,那他便当作没发现她也在吧。
他轻咳了一声,脸上不自觉地带着些不自然:“你们家二姑娘她在么?”
闻言,青竹朝站在身侧的云初投去了询问的目光,云初轻轻地摇了摇头,眼底的悲切之色还未散去。
青竹会意,忙回道:“二姑娘这会儿正在睡晌午觉,怕是不方便见世子爷。”
她顿了顿,语气透着点心虚,“世子爷若是有什么事,就请告诉奴婢吧,世子爷只管放心,待二姑娘醒来后,奴婢定会一字不落地将话转告给二姑娘。”
裴源行神色一黯,像被灼伤一般从大门上挪开了视线。
云初跟他分明就只隔着一道门,却要丫鬟推说她歇下了。
她不愿见他。
为了卢家的那桩事,她心里还怨着他。
他低垂下眼,掩去眼底的落寞,淡淡地道:“那我改日再来。”
脚步声逐渐远去,青竹透过门缝确认裴源行已不在屋外了,才低声问道:“二姑娘,世子爷这都专程过来了,缘何不请世子爷进来坐坐呢?”
云初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我不想见他。”
裴源行心情郁结地坐着马车回了侯府。
下了马车,他径直去了居仁斋。
今日在年家胡同吃了闭门羹,换作是旁人,他早就怒了,偏生跟他避而不见的那人是云初,他便狠不下心来了。
小厮风清端来了热茶,随后又默默退下。
裴源行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略显茫然的目光终于清明了些。
将卢弘渊送入大牢,其实也是无奈之举,说到底,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要护住云初的姐姐和她肚里的孩子。
前世云初在那场大火中逝世后,没过了多久,约莫是二月底的时候,卢弘渊酒后失手伤了云婉,那个时候云婉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
他还记得,那日属下来报云婉的孩子没了时,他望着窗外屋檐下挂着的吉祥结发呆。
那时候他竟还想着,幸好云初不知道此事。
重活一世,他不是没想过其他法子。
他特意挑选了几个做事伶俐的丫鬟,预备着找个机会起码将她们当中的一人送入卢家当差;也曾暗中调查过卢家那几个在云婉屋里伺候的家生子,想着收买其中几个下人替他办事。
可他通盘考虑过后,还是打消了这些念头。
收买了屋里的下人又有何用,卢弘渊和云婉终是夫妻,试问哪个主子想要跟自家妻子温存一番的时候,会留丫鬟和婆子在屋里头?
既然卢弘渊是个酒后管不住自己的人,那么云婉纵然侥幸躲得了这一回,也难逃下一回。
云婉怀着卢家的孩子,冲着这一点,云婉就别想跟卢弘渊和离,更遑论她自己现阶段是个什么心思,他也难猜测。
男人和女人的力量本就悬殊,何况云婉又怀着身孕,正是体弱最需要当心调养身子的时候,哪里能是卢弘渊的对手,一个不慎,便会危及到她肚子里的孩子。
前世他没能让云婉避开这场灾祸,今生他总该做些什么保得云婉母子平安。
不是为了云婉,而是为了云初。
他没法忘记云初在灯下一针一线地替她姐姐的孩子缝制虎头鞋,笑着跟她的丫鬟说,顶好是生一对龙凤胎,她要亲手为她的小侄子和小侄女一人缝一双虎头鞋。
她说‘那我还是做两双虎头鞋,免得两个孩子见了,要怨我只偏疼他们其中一人呢’的时候是那样的开心,眼里都闪着光。
他不想她失望,不想她眼中的光消失。
他是个男人,理应替他的女人处理掉所有的麻烦事,而不是让她起无谓的忧心。
所以他瞒着云初,收集了一些证据将卢弘渊关入了牢里。
卢弘渊既是管不住自己酒后动手的恶习,云婉又不像是能离开卢家的样子,那便让卢弘渊在狱中好好待些时日。
他的想法很简单。没了卢弘渊在身边,云婉自然也能安心养胎了。卢家虽说不上是多宅心仁厚的人家,可到底是几代单传,卢弘渊在牢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也未可知,是以,光是看在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的份上,卢家不敢、也不会不尽心照顾云婉。卢弘渊在牢里待的时间越长,云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越是安全。
当然,他也不指望卢弘渊在牢里待一辈子,那些证据最多能让卢弘渊关个小半年,但仅这小半年已足够,待他出狱时,云婉已然能将孩子生下来了。
或许这不是最好的法子,却是眼下唯一能采取的最简单有效的手段了。
他并不懊悔插手卢家的家务事,可他确实不该瞒着云初这一切。
他光想着将事情了结就好,云初无须为了云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操一丁点儿的心,可他却疏忽了云初也会不安,会焦虑。
那日她哭着对他说,他总有他的道理,可他却总是瞒着她不说。
此次卢家的事是这样,前世的罚跪和禁足一事亦是如此。
云婉是她相依为命的嫡亲姐姐,现如今云婉又胎像不稳,叫云初如何能不担心?
那日在宫门前,云初问他,前世她的姐姐和孩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云初是抱着唯有他才能帮到她的心思过来找他的。
他跟说她,她的姐姐和孩子都不会有事。
她信了他,可他却对她说了谎,辜负了她的信任。
他以为他这就是在待她好,但谁说他做的就是对的呢?
他的生母生性懦弱,他自小便习惯了站在姨娘面前护着姨娘。
后来姨娘死了,他愈发习惯了不依附于任何人,遇到任何事都自行解决,是以如今他仍是这般行事。
但云初不是他姨娘。
她和他一样,不依附于任何人。
她想要的,从来就是互相扶持,互相信任。
他和云初本就是一体,那他就该跟她坦诚相见,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他都该说与她知道,无论何事,就该共同面对。
第六十七章
入春后, 天气逐渐暖和了起来。
天气转好的同时,大姐姐那边也传来了一个算不上顶好、但总算能让人松口气的消息。
云婉知道二妹妹忧虑她,悄悄差人送来了一个口信。据来人禀, 卢弘渊虽暂时还在狱中出不来, 但眼下卢家已得了准信儿, 卢弘渊犯的错不大,至多会在大牢里待上半年, 之后便可回家了。
卢家老爷太太心疼儿子, 塞了些银票打点了一番,又送了好些衣物和吃食过去,好歹让卢弘渊能在狱中少吃些苦头。
方氏放心之余, 心情也终于略微好了些, 没了她时不时在自己耳边唠唠叨叨, 云婉的日子也跟着轻松了不少。
云婉是知道自家夫君喝醉了酒是怎么一个德行的, 如今得知卢弘渊会在牢里待上几个月,她反倒不用像先前那样吊着一颗心担心自己肚里的孩子有什么危险了, 每日按时服下大夫开的安胎药, 该吃就吃, 该睡就睡,一心调养着身子, 不但胎像稳固住了,就连她的面色也看上去红润了不少。
有了云婉那边传来的口信, 云初心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这日用过早膳, 云初想着自己有些时日没去过香料铺子看看了, 遂换了身衣裳, 带着玉竹出了门。
才走到胡同口,便瞧见那里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旁站着的是裴源行身边的小厮风清。
风清这会儿也瞧见了她,不待她有什么反应,便对着车帘唤了一声:“世子爷,少……呃,云姑娘出来了。”
车里的人抬手撩开了车帘,下了马车。
四目相对。
这是那日他从医馆将她送回年家胡同之后,他们俩第一次相见。
云初倏然想起那日她一时情绪崩溃,冲动之下对他好一通怨怼。
许是眼下改变了心境,抑或是冷静下来后她意识到云婉是她的嫡亲姐姐而非裴源行的什么人,如今她对他已没了那日突生的怨恨,只觉得分外尴尬。
她对面的裴源行,亦是难掩窘态。
两人同时开口——
“云初。”
“世子爷。”
这一来,两个人之间的尴尬倒是消除了几分。
裴源看了眼周围,道:“云初,有些话我想和你说清楚,能否与我去马车上说?”
云初点了点头,由玉竹扶着上了马车。
两人在狭□□仄的车厢内坐了下来。
裴源行窘然地轻咳了一声,才开口道:“那日你怪我,说我总有我的理由,可我就是瞒着什么都不说,还妄想着我纵然不说,旁人也该猜到我的心思。”
云初抬起眸子定定地望着他:“世子爷,那日……”
裴源行抬手制止了她,继续道:“你说的对,我的确该被你埋怨。”
他垂下眼,目光凝在她的脸上,“云初,即使到了今日,我也绝不后悔把卢弘渊送进牢里,只是此事我不该瞒着你,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我都该让你知晓才是。”
“世子爷,卢弘渊做过什么我并不清楚,您既然有证据让官府定了他的罪,谅必他的确有罪,是我一心只想着我姐姐,不曾顾到大局。”
裴源行直截了当地道:“我送卢弘渊进大牢,并非因为对他有敌意,而是我必须让他在狱中待些时日!”
此言一出,云初被他说得怔愣了一下。
“云初,现如今我也不再瞒着你了,其实你做的梦是真的,前世你姐姐的确出了事。”
云初心下一沉,倒吸一口冷气:“果真……”
“卢弘渊那个人,酒品不好,喝醉了便要动手打人,前世你姐姐便是因此遭了罪,孩子终究没能保住。”
云初的眼里顿时泛起一股酸涩感,却又并不觉得意外。
前些日子她不就已经隐隐猜到了真相了么?
她敛了敛心神,艰难地问道:“后来呢?”
裴源行抬起手,想要安抚地拍拍她的脊背,手停在了半空,却又蜷着手指缩了回来。
哪怕她听了会难过,他也不想再瞒着她分毫了。
他哑着嗓子,继续道:“你姐姐失去了孩子后悲痛不已,因是内宅女眷,我一个男人也不好明着打听什么。我派了人去查,只知道你姐姐为着此事跟卢弘渊完全离了心,卢家见你姐姐不愿再把心思栓在夫君身上,便在你姐姐做月子期间,又替卢弘渊纳了一房美妾。再后来,你姐姐跟卢弘渊提了和离,去了江南。”
云初仰起脸,勉强将即将冲出眼眶的眼泪都憋了回去。
“云初,前世我没能护住你小侄子小侄女,今生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你姐姐的孩子没能保住,根本原因在于卢弘渊,与其找别的法子,不如将他和你姐姐隔离开来,如此,他便是再怎么闹事,也影响不到你姐姐了。”
云初看着他,眼眶通红,眼底泛着盈盈泪光:“我懂。”
姐姐不是她,莫说性子不同,何况姐姐已有了卢弘渊的孩子,她总不能劝姐姐跟她一样,跟卢弘渊尽早和离离开卢家吧。
裴源行想到的法子,已然是最好最稳妥的法子了。
她没料想到他竟是为了保住她姐姐肚里的孩子,才会起了动卢弘渊的念头,为了她姐姐和孩子,做下了徇私之事。
而她,居然还埋怨他,冲他发了脾气。
“世子爷,先前是我错怪了您,那日我不该出言冲撞您。”
裴源行的唇角牵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原是我错在先,明知你在意你姐姐,却瞒着你。你不知事情的原委,也难怪会动怒。”
他凝视了她片刻,她那双清澈干净的眸子里全是他的倒影。
他一字一顿,似是在向她承诺,“云初,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瞒你任何事。”
一时间,诸多情绪涌上云初的心头。
她不满他凡事总瞒着她,可她自己又何尝对他坦诚过?
她微微垂下头,低声道:“我怨怼世子爷,可若是真要计较起来,其实我自己,也不曾跟世子爷说过半句真心话。”
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凭什么要旁人做到?
她背着他偷偷倒掉了那一碗碗养身药;
早早就打起了跟他和离的念头;
……
裴源行敛了眉眼,低低地道:“云初,我们做个约定如何?往后,无论什么事,我们都不要再瞒着对方。”
他不想她有事的时候第一想到的是靠她自己解决,他想她信任他。
云初看着裴源行,忽地笑了。
“好,我答应世子爷。”
裴源行眼睛亮了起来,语气坚定:“那我们就说定了。”
风微微吹起车帘,云初不由得想起了往事:“世子爷,您知道么,当年我母亲病逝,我姐姐也才不过七岁,三妹妹还只是两岁的小孩子。说出来不怕您笑话,那时候,若不是姐姐一心护着我和沁儿,我怕是早就过不下去了。”
许是在心底憋了良久,这会儿一旦开了个口子,余下的话好像也就没那么难以说出口了。
“母亲去世不过半载,我父亲便又娶了邢氏当继室,邢氏嫁进来不到一年,便生下了四弟弟,我们姐妹三人终究不是邢氏的亲生女儿,也怨不得她待我们三人没什么真心,只是我四弟被父亲和她宠得不成样子,不想着好好念书,每逢被先生罚了或是训了话了,就想尽了法子欺负沁儿或是我,以出出他心里的那口恶气。
“我父亲那人……”她顿了顿,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总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便是待我们姐妹三人再好,往后也终归是便宜了夫家,只有他的儿子,才能替他光宗耀祖,才是值得他真心对待、去在乎的。”
她深吸了口气,“幸而我和沁儿在云家还有姐姐护着,每回我们在父亲和邢氏那里受了气,总是姐姐挡在我们面前跟父亲和邢氏讨个说法,不让我和沁儿受了委屈。”
姐姐分明是那样温柔的性子,最不爱跟人相争,却每每为了她和沁儿,不惜在父亲他们面前顶嘴,几番因为她和沁儿受到了父亲的责罚,听遍了邢氏的阴阳怪气。
“后来我长大了,大姐姐也嫁给了卢弘渊离开了云家,姐姐出嫁前夕,我就跟我自己说,从今往后我就是沁儿在娘家的唯一依靠,从前姐姐如何护着我和沁儿,以后便由我如何护着沁儿。”
裴源行只静静地听着,眼眸里却满是欣喜。
欣喜她愿意放下防备之心,跟他说出她的心里话。
他们之间本就不该有任何隔阂和猜忌。
“云初,往后,你就如今日这般,心里怎么想的,你便怎么跟我说。还有,你莫要再遇到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你不只有你大姐姐护着,你还有我。”
她抬起头来,有些惊诧地看着他。
两人离得极近,她甚至能看清他的睫毛,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
他端详着她的神色,半晌才见她垂下眼帘,低声回了句:“我知道世子爷是好心,姐姐的事也是我欠世子爷一个人情,但真的没有这个道理让世子爷事事替我操心。”
他神色一黯,垂在两侧的手收拢成拳。
她还是跟他分得这般清楚。
算了,还是一步一步来。
裴源行轻笑了一声,眼底有隐藏不住的戏谑之色:“说到欠人情,云初,你想怎么还我这个人情?”
云初一愣,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世子爷想要什么作为答谢?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到。”
“云初,我空着肚子过来的。” 他眼底的戏谑之色更浓,“你总不能让我空着肚子回去吧?”
第六十八章
云初怔愣了一下。
裴源行嘴角微微弯了弯:“云初, 还记得那夜你送了宵夜去居仁斋么?”
云初顿时了然于胸。
前世她曾为了四弟弟惹下的祸事去书房找他探探他的口风,毕竟是有求于他,她还做了宵夜带了过去。
可那时候他满心厌烦地赶她离开, 莫说是吃她做的宵夜了, 她带去的食盒他都没打开来瞧一眼, 嘴里说着他不吃这些,还警告她往后不必再送宵夜给他。
这会儿他倒有脸提那顿宵夜了?
裴源行这是忘记先前他都说过什么了么?
云初有些哭笑不得, 忍不住开口点醒他:“世子爷不是说不吃那些的么?”
裴源行嗓子眼梗了梗, 只觉得自己是在自作自受。
那日可不就是他赶她走的么?
现下他偏又巴巴地跑来求她做给他吃了。
心里把自己鄙视了个遍,裴源行才坦言道:“那日我见你提了食盒来,嘴里说着为我做了宵夜, 却又借机跟我提起你的四弟弟, 那时我百般不待见你, 心想着你果真是心机深重, 定是想要拿送宵夜的由头求我帮你四弟弟了结他的麻烦事,我便越发瞧不得你送来的宵夜, 不想如了你的愿。”
先前的那些误会, 他总该跟她清楚才是。
“你拎着食盒走后, 我挺后悔的。那个时候,我又拉不下脸跟你说清楚。再后来, 我知道了是我误会了你,却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今日你既然提到了欠人情, 旁的我也不要, 我就想尝尝那日你送来的宵夜。”他垂眸凝视着她, “云初, 你可还愿意做给我吃么?”
云初不由惊讶,哪有人在别人还他人情的时候主动开口索要什么的。
到底是自己先提了欠人情的话茬, 如今拒绝的话是说不出口了,她叹了口气,无奈道:“世子爷既是想吃,那我做便是了,只是我厨艺不精,还望世子爷莫要嫌弃。”
裴源行愉悦地半眯起眼眸:“是我说要吃的,哪有嫌弃的道理。”
云初点了点头,起身欲要下马车:“改日世子爷若是得了空,我便请世子爷吃顿便饭吧。”
她抬手将车帘挑起一角,忽而听见身后的男人声音郑重地道:“云初,你不会真要我空着肚子回去吧?”
裴源行默了一瞬,死皮赖脸地道,“咱改日不如撞日,今日便请我去你家里坐坐,你看如何?”
云初惊愕地抬头。
这还是她认识的世子爷么?
踏进院子的时候,裴源行便瞧见青儿姑娘死攥着绳子,被栓着的雪儿见来了生人,呲牙咧嘴,露出一口锋利的獠牙,朝着他吠叫个不停,似是下一刻就会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
裴源行见它这般模样,立时敛了笑容,冷哼了一声。
呵,被初儿带在身边养了许久,竟没学到初儿的半点温柔,还是跟它原先的那个主子一样的不识趣。
青儿姑娘偷偷打量着自家主子,见他面色难看,心下一紧,忙一手扯着绳子,另一只手摸了摸狗毛,嘴里低声安抚着:“好了雪儿,不叫了不叫了啊。”
雪儿仰起头望着她,喉咙里溢出一声低低的吠叫声,总算是消停了些。
裴源行不再在意此事,从雪儿身上收回了目光。
呼吸间,一股浓郁的药味直冲而来,他心念转动几个来回,看向云初:“你最近,可有好好喝汤药么?”
想起之前误会了裴源行要她喝助孕汤药,云初白皙娇嫩的耳尖不自觉地染上了些绯色,低垂着头,强装淡定地点了点头。
她的窘态落在裴源行的眼里,却成了另一番意思。
他觉着不放心,目光冷厉地扫向一旁的青儿姑娘。
青儿姑娘哪会看不懂主子递过来的眼色,忙拱手开口道:“回世子爷的话,属……”
她习惯性地在他面前摆出一副禀明要事的样子,待余光瞥见云初朝她投来疑惑的一瞥,她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就在云初的眼皮子底下露了馅。
她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了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圆回来。
要跟人比拳脚功夫,她自认不输大多数人;可这能说会道的本事,她还当真是没有。
正感到手足无措,裴源行已面色淡然地看着云初,眉峰极浅地挑了挑:“这位是……”
饶是跟随他多年的青儿姑娘,也没从他脸上看出半分端倪,怎么看都觉着他只是向云初随口这么一问。
云初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了注意力,回道:“这位是青儿姑娘,眼下跟我们住一块儿。”
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某人微微颔首:“如此多一个人陪你倒也挺好,平日里也可住得安心些,倘若当真遇到什么事,好歹也能多个人替你壮壮胆。”
青竹和玉竹,终究是忠心有余,胆气不足,叫他如何放心得下?
话落,青儿姑娘习惯性地抬了抬手,差点又要拱手应下一声“遵命”,幸而这回她吃了教训,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两息,默默缩了回去,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顶。
主仆二人很有默契地将此事掩饰了过去。
云初请裴源行落了坐,径直去了厨房。
裴源行找了本书看了起来,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帘子被撩开,玉竹跟在云初的后头,捧着托盘进了屋。
云初从红漆托盘上端起一个大碗,将它放在了桌上。
裴源行将书放下,在桌前坐下。
“鸡丝笋丁粥?!” 裴源行惊愕地望着云初。
他记得前世那个夜晚,云初提在手中的食盒足有三层格子。
既有三层格子,怎会只煮了一碗鸡丝笋丁粥?
“云初,前世你做给我吃的宵夜,便是这鸡丝笋丁粥么?”
他将“做给我吃”这几个字咬得极重,语气显得有些不甘。
云初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前世她只是为了探探他的口风才随手熬了一锅粥,既然是开口求他相助,她总也得摆个姿态才对,哪能两手空空地过去找他。
他不喜她,她又怎会瞧不出来,她做的东西,他自然是连碰也不愿碰一下的,是以她做了最方便的鸡丝笋丁粥给他送去,免得被他扔了,既浪费了食材,又白费她力气。
她哪会想到隔了一世,他竟还会惦记上那晚的宵夜。
云初脸颊泛了点红,眼神有些躲闪,伸手欲要拿走大碗:“世子爷既是不爱吃,那便别勉强了吧。”
裴源行额角突突地跳,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碗粥:“爱吃!谁说我不爱吃的?”
他不过多嘴打听了几句而已,难不成还不兴他问问么?
他执起白瓷勺,舀起一勺便灌进了嘴里。
云初见他如此,也不知该觉得好气还是好笑,扶着桌案坐了下来。
趴在一旁打盹的雪儿忽而开始闹腾了起来。
鸡丝笋丁粥没端来前它倒还能安分些,这会儿闻到了气味,它开始冲着云初呜呜地叫。
云初见它这会儿撒起娇来,再被它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看得她心下一软,起身抱起了它,摸了摸它雪白的毛发,柔声安慰道:“雪儿,乖乖的别叫了,嗯?”
裴源行搁下白瓷勺,瓷勺与碗壁相撞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他斜睨着雪儿,心中的愤懑不加分毫的掩饰。
听到雪儿呜呜叫声进屋来的青儿姑娘小心翼翼地觑了自家主子一眼,疑心他是不喜雪儿吠叫个不停,忙解释道:“雪儿是顾姑娘送给云姑娘的狗儿,本意是为了帮云姑娘看门的,若是惊扰到了世子爷,还望世子爷莫要生气。”
她自己倒是顶喜欢雪儿的,是以忍不住想要在主子面前替雪儿多说几句好话。
也不知雪儿今日是怎么了,平日里一向是乖巧伶俐的,偏生今日见了世子爷后,总是叫得极凶,看世子爷的样子,分明已对雪儿没了耐心了。
裴源行冷哼了一声。
虽是顾姑娘送来的狗儿,可狗儿却是顾郎君调**教的。
也难怪这狗儿如何不识趣,连吃个饭都不让人安生。
被云初抱着撸过了毛,雪儿果真舒坦了些,无奈那热粥的香气总往它的鼻子里钻,只消停了片刻,它便又在云初的怀里动弹个不停。
云初细眉蹙起,心想着,莫非它是饿了么?
她扬声唤来玉竹,吩咐道:“去厨房里弄些吃食,雪儿定是饿了。”
她沉吟了一瞬,继而又道,“煮些猪肉猪肝,别挑肥的,吃了对雪儿不好。唔,再切些鸡肉块。看看还有没有土芋,有的话也给它添点。”
玉竹一一记下,点头应下了。
坐在桌前的裴源行耳朵微竖,再看向自己面前的那碗热粥时,他的眼皮子禁不住跳了跳。
先前没个比较,他便也不计较了,这会儿听见云初这般细心吩咐狗儿的吃食,他越发觉着他面前的这碗鸡丝笋丁粥不够他瞧了。
那不识趣的狗儿竟吃得比他还好!
倒不是说食材,而是是否上心。
青儿姑娘觉着屋里的气息沉重得让人窒息,虽还没完全想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总算还机灵,伸手接过雪儿,抱着雪儿跟着玉竹去了厨房。
云初回到桌前,见裴源行碗里的鸡丝笋丁粥还剩下了一大半,疑心他吃不惯味道寡淡的粥,忍不住问他:“世子爷,这粥可是不合您的口味么?”
裴源行不动声色地将粥碗朝自己面前挪近了些:“谁说的?!喝粥自然得细细品尝。”
“这样啊!”云初小声嘀咕道,心想,倒没听说过喝粥还要细细品尝的。
裴源行掩唇轻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地问道:“这狗儿每日如此吠叫个不停,可有惊扰到你歇息?你夜里可睡得好么?”
她的眼神太过清澈透亮,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他目光躲闪着,微微偏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多亏顾大哥心细,将雪儿调**教得极好,雪儿乖巧又聪慧,平日里不怎么扰到我,有它在,我反而放心了不少。”
裴源行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今日许是见家里来了生人,一时起了防备心,所以才比平时吠叫得厉害。”
裴源行顿时黑了脸,喃喃重复道:“家里来了生人?”
“生人”这两个字他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
“生人”说的是他么?
第六十九章
裴源行明显地感觉到, 云初对顾礼桓心存感激,话里话外都在夸他。
顾礼桓在初儿眼里算“生人”么?
显然不算!
裴源行心里憋着一股气,紧握住白瓷勺, 又舀了一大口粥送入嘴里。
他吃得太急, 呛着了喉咙, 禁不住咳了起来。
云初见他状况不对,忙提醒道:“世子爷, 您吃得慢些。”
好一会, 裴源行才止住咳嗽,面色终于好看了几分:“无妨。”
他垂头看了眼碗里的粥,给自己找了个顶好的台阶, “这粥味道不错。”
云初信以为真, 眼眸嘴角都噙着笑意。
她手艺这般好么?难怪重活一世他还惦记着这碗粥。
莫非那日她送宵夜去他书房, 他因着不待见她, 不愿收下她送去的粥,但隔着食盒盖, 他还是闻到了那碗粥的香气, 所以至今对那碗粥念念不忘么?
如此想来, 倒也说得过去。
云初坐在桌前,托着腮儿:“世子爷, 您是何时发现我是重生过来的?”
裴源行放下白瓷勺,道:“你去我书房那回, 我叫你……”说到此处, 语气有一瞬间的停顿, 他敛了敛眸, 才继续道,“替我研磨。”
他本想说那夜他差人叫她去居仁斋, 其实心里头是想向她讨要一个香囊的,一个她亲手为他缝制的香囊。
青竹她们得了香囊,后来便是连顾姑娘和青儿,她都做了香囊送予她们。
唯独他没有!
云初哪猜得到他心里的万千思绪,点了点头道:“那日世子爷便察觉到了么?”
“那日你站在案桌前,却看向书架第三格左侧,恰好就是我问你的那本书。你甚少来我书房,我只随口问了一句,你便知道那书放在了何处,我这才察觉到了端倪。”
云初点了点头,心中叹服不已。
那时她为免暴露自己,已然比平日谨慎小心了,原来他那日还是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他素来聪慧过人,她那些小伎俩很难瞒得过他。
她弯了弯唇,笑得坦然又明艳:“原来那会儿世子爷便已知道了啊,没料到竟是那本《晋州八记》出卖了我。说起来那本《晋州八记》我一直都想看来着的,原来竟是被世子爷寻了去。”
世上很多事果真是巧得很。
裴源行深邃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
初儿也喜欢那本《晋州八记》么?
她倒从未跟他提起过。
“那本《晋州八记》,你想看来着?”
那日他就不该允了子瑜。
初儿既然想要那本《晋州八记》,那他便将它讨要回来。
子瑜若是实在心里不愿,他再另外送他些别的东西补偿补偿他便是了。
可初儿又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也重生了一回的?
他看着云初,问出了心里的疑惑:“那你又是何时发现我的?”
“就是那日杜盈盈刚来侯府,世子爷嫌我走得太慢,说要背我过去,那时候您还问我,我的腿可还疼?我说并不怎么疼,您却又跟我说,要下雨了,我的腿脚怎会不疼?
“后来我越想越感到疑惑,世子爷怎知每逢雨天我的腿脚便会隐隐作痛,世子爷的腿脚分明好着,原是不该知道这些事的,可世子爷当时却坚信我的腿脚会因雨天而感到不适,我就在想,许是世子爷也曾受过腿疾的苦楚。
“于是我便记起我做过的一个梦。我也跟世子爷提起过,我做的那些噩梦看似荒谬,却是前世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梦里,您拄着拐杖,行走起来有些不便,我便疑心前世您应是遇到了什么事,腿脚也受了伤。”
裴源行移开视线,桌下的手指缓缓握拳。
原来她梦见前世他瘸了腿。
他一时也不知心里头欣喜多一些,还是窘迫多一些。
欣喜,因为她梦见了他。
窘迫,因为他不想她瞧见他狼狈的样子。
她看着他,问道:“世子爷,您的腿是在战场上受的伤么?”
裴源行愣了愣,喉结滚动了一下,开口时声音带着些沙哑:“我想救下一个人,后来……”他顿了顿,又道,“从那之后,我便只能拄着拐杖行走。”
云初前世深受腿疾之苦,如今对裴源行自然也生出了几分同情。
她心下动容,柔声问道:“那世子爷可将那人救下了么?”
裴源行苦笑,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自嘲意味:“我不自量力,明知当时的情形是救不下那人的,可我却偏要试试!”
这日下了朝后,皇上遣了公公过来,召侯爷去内书房。
侯爷跟着公公走进内书房,心里七上八下的,百般琢磨不透圣上此番叫他过来究竟是为了何事。
皇上见他来了,微微一笑道:“裴爱卿,你来了正好,今日左右无事,朕和你闲聊闲聊。”
侯爷低垂头着恭敬回道。
皇上面上仍带着笑:“现下不是上朝的时候,裴爱卿不必拘礼,坐下说话吧。”
侯爷嘴里应了声是,小心翼翼地落了坐,也不敢坐得太舒坦,只挨着椅子坐了半个身子。
“前些日子虽是在边疆打了一场胜仗,只可惜俞大将军战死沙场,朕这心里头当真难受得紧。”
侯爷忙宽慰道:“俞大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有他誓死守着边疆,老百姓们才能有安稳日子可以过。他虽身死,老百姓们却会感恩他一辈子,从此安居乐业,再也不用受那战争之苦!”
“裴爱卿这话深得朕心。”皇上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叹了口气,“俞大将军的女儿俞姑娘如今因着这场胜仗成了遗孤,朕也给不了她旁的,便封了她为晋宁县主。”
“皇上圣明,俞大将军若泉下有知,定会感激皇上,也断不用再忧心晋宁县主了。”
皇上眉梢略微一挑,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虽说晋宁从此衣食无忧,可终是孤苦伶仃,身边无一个亲人,也是可怜得紧。”
侯爷嘴上附和着,心里却起了疑惑。
圣上特意将他唤到书房说话,总不见得是为了聊晋宁县主的身世有多招人同情吧?
皇上又不着边际地聊了几句闲话,方才感叹道:“朕倒是有几日不曾见过源行了,朕时常能见着他,却从未问过他今岁几岁了,前几日皇后刚好向朕问起,朕竟一时回答不出来,被皇后好一番打趣。”
骤然听见圣上问起自家儿子,侯爷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分毫不显,佯装不解其意地道:“劳皇上挂念,是犬子的福分。”
见皇上的目光仍停留在他脸上,似是在等他的答复,他静默了一息,忙又回道,“犬子今岁二十一岁。”
皇上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三分笑:“朕闲来无事,倒也想充当一回月老,源行他丰神俊朗,又是难得的聪慧能干,跟晋宁刚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朕正想着下一道圣旨,将晋宁赐婚给源行,裴爱卿意下如何啊?”
饶是惯会揣摩圣心,侯爷听了此话,仍是吃了一惊。
难怪圣上没来由地跟他提起俞大将军,又提到俞大将军的遗孤被封了晋宁县主,合着闹了半天,是想撮合晋宁县主跟行哥儿。
侯爷虽面色不改,心底却不可避免地有些雀跃。
那俞大将军若是活着,这赐婚倒让人觉得棘手。
但俞大将军到底是战死战场的,将军府也只留下一个女儿。俞大将军的女儿虽得了个封号,并无实权,若真嫁进侯府,也指望不了她能帮衬得了侯府,反倒让北定侯放心圣上的赐婚。
只要圣上没有动侯府的念头,侯府就能一直屹立不倒。
晋宁县主再不济,总比云家那丫头要好些。当初他会愿意跟云家结亲,也只是为了避开杜家。
如今杜家倒了,行哥儿又跟云家丫头和离了,是时候给行哥儿寻一门更门当户对的婚事了。
他一壁暗自窃喜,一壁还不忘谦虚道:“皇上看重犬子,是犬子的福气,也是整个北定侯府的福气,只是犬子不才,娶过妻,脾气又倔,配不上晋宁县主!”
皇上眯眼打量着他,心下了然。
北定侯嘴上虽说得谦虚,但对这门婚事,他心里头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他不由得笑了笑,道:“爱卿这话未免太谦逊了些,朕瞧着源行就很不错,办事稳妥,想当年在战场上也是立过大功的,晋宁又是将门之后,两人倒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见侯爷欲要开口说什么,皇上又道,“朕知道裴爱卿是在顾虑什么,你定是担心晋宁嫁过去只是当个继室,觉得委屈了晋宁。可当初的事,朕虽在宫里,却也有所耳闻。
“北定侯府和云家结亲,个中的缘由朕多少也知道些,依朕看来,这门亲事和旁的亲事不同,源行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做了他该做的事。此事也怨不得源行,晋宁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定然不会对这门亲事有任何怨气,何况朕也会找皇后,由皇后再出面劝晋宁几句,那便更稳妥了。”
侯爷感激涕零:“多谢皇上厚爱,犬子定不会辜负皇上和皇后的一片心意,不会让晋宁县主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皇上摆了摆手:“裴爱卿莫急,朕虽看好这门亲事,却也不愿乱点鸳鸯谱,总也不能违背了孩子的意愿。你且回去问问源行的意思,看看他可否真愿意娶晋宁为妻。若他点头了,改日朕就下一道圣旨将晋宁许配给他,裴爱卿意下如何?”
侯爷忙拱手道:“皇上如此体恤微臣,微臣感激不尽!”
直到回了侯府,侯爷的脸上还挂着笑。
第七十章
圣上果然圣明, 还真不是他拍马屁随口说说的。
将晋宁县主赐婚给行哥儿,那是多大的体面哪,何况圣上也已经说了, 当初侯府是为了报恩不得不娶了云家的姑娘,圣上和晋宁县主定不会为此而怪罪侯府或行哥儿。
圣上并没有因为杜家猜疑侯府, 侯府又因着先前的那门亲事在圣上面前坐实了知恩图报的好名声,如今行哥儿即将娶进门的又是圣上最信任的俞大将军的女儿, 便是看在俞大将军的面子上, 圣上也断不会不厚待晋宁县主,旁的哪还要他去在意呢?
他这个当父亲的,自然对圣上赐的这门婚事很是满意, 但眼下圣上已发了话, 要先问过行哥儿的意思再下圣旨。
但凡行哥儿是个脑子清楚的, 就断不会推了这门主动送上门来的好亲事。
在书房坐下, 侯爷没作耽搁,赶忙差人去喊了裴源行过来。
平日里总忙得不见人影的裴源行, 今日倒碰巧在侯府没出门。
前些日子他为着裴源行和离一事火冒三丈, 看到他就来气, 今日因自家儿子在圣上面前得了好一番夸赞,再想到他和晋宁县主的亲事, 一时倒瞧着裴源行顺眼多了。
侯爷慢悠悠地抿了口茶,眼角眉梢都透出几分笑意:“今日圣上召我去了内书房, 你可知道是为了商议何事?”
裴源行只神色淡淡地回了句:“儿子不知。”
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侯爷脸色微变了一下, 只一瞬, 便又面色如常, 不疾不徐地道:“听圣上的意思,圣上是想将晋宁县主许配给你。”
闻言, 裴源行愣住,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许配给他……
侯爷见他愣了一下,以为他不知晋宁县主是何人,忙解释道:“那晋宁县主便是俞大将军的女儿,圣上念着俞大将军的战功,又怜惜俞姑娘没了亲人,便封她为晋宁县主,圣上想着下一道赐婚圣旨,成全你们俩的婚事。”
他放下茶盏,继续道,“圣上仁慈,要我……”
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裴源行已猛然打断了他的话头:“儿子不愿意!”
侯爷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裴源行抬起眸子,一字一顿地道:“儿子不会娶她!儿子不娶晋宁县主!”
侯爷冷不丁被他一口拒绝,气得面色发红,用力拍打了一下案桌,桌上的茶盏跟着晃动了一下。
“放肆!这是圣上的意思,你哪来的胆子敢说不愿意?!”
他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圣上的赐婚也敢推辞?
行哥儿便是不考虑考虑他自己,也该顾虑到整个侯府的身家性命。
裴源行不躲不闪地看着面色不虞的侯爷,朗声道:“父亲为了替侯府博个好名声,先前已经逼着儿子娶过一回亲了,难道现如今为了讨好圣上,父亲还要再逼儿子一次么?”
被人戳中了心窝子,侯爷气得手指发抖,起身走到他面前,挥手就甩了他一记耳光。
他用了十足的力道,响亮的耳光一扇下去,裴源行的脸上立刻显现出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
那日受的二十鞭,又罚他跪了三个时辰,他总以为他吃了教训会学乖些,怎料他仍是如此顽固不化,不识好歹。
“你个逆子,我看是那日责罚你责罚得还不够厉害,让你失了尊卑,连圣上的话也敢忤逆!”
裴源行挺直着脊背,紧抿着唇不说话。
当了二十多年的父子,侯爷自然瞧得出来,自己的这个儿子虽一言不发,心里却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屈服的。
侯爷消了几分怒火,忽而冷笑了一声,语带讥讽道:“你以为什么?若非你是北定侯府的世子,你以为凭你自己的能耐,圣上能瞧得上你,会愿意赐婚给你么?
他走近几步,直问到裴源行的脸上,“你以为晋宁县主会甘愿屈尊嫁给你么?”
裴源行神色淡漠地回视着侯爷,慢条斯理地道:“父亲既如此说,那便把世子之位收回去吧。”
他顿了顿,咬字格外清晰,“儿子并不稀罕这个世子之位!”
侯爷身份何等尊贵,在这偌大的侯府,除了太夫人和侯夫人,无论是府里的少爷小姐,还是众位姨娘,哪个见到侯爷不是拼命地巴结着想要讨他欢心,又有谁有胆量敢违抗他分毫?
偏生今日就被他这个儿子呛得要吐血,叫侯爷如何不气?
侯爷忍不住骂道:“你个逆子,还敢出言威胁我!你以为你位子坐得牢,我便当真不敢收回世子之位么?”
笑话,他又不是只有裴源行一个儿子,说到底行哥儿也只是个从姨娘肚子里跑出来的庶子罢了,哪就比另外几位金贵了?
不过是他瞧行哥儿还有些出息,又是打小养在雨娴屋里的,比旁人多了几分体面。
他既然能递了折子向圣上请封世子,那他同样也能请封另一个儿子为世子。
侯爷这厢还在暗自安慰自己,书房里已响起裴源行清冷的声音:“父亲想怎么就怎么做!”
勉强压下去的怒火再次翻涌而上,侯爷指着屋门,怒喝道:“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滚出去!”
裴源行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儿子告退。”
话落,他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侯爷揉了揉皱起的眉心,开始分析起当前的局面来。
行哥儿打过仗立过功又如何,如今他既是不愿娶晋宁县主为妻,圣上纵然脸上不显,心里头也定然是不会痛快的。
他该劝的也劝过了,该骂的也骂过了,行哥儿既是这般不吃教训,那就让他在圣上那边吃吃苦头。吃过苦头了,他的脑子也就该清醒些了。
幸而圣上今日也说了,为免乱点鸳鸯谱,暂且先问过行哥儿的意思再作定夺。
若此事最后果真成不了,圣上金口玉言,谅必也不能责怪他什么。
何况圣上也没定下个具体的日子,为今之计,不如先慢慢地拖着,在圣上面前装一天傻是一天,圣上不问,那他便也先忍着不提此事。
兴许哪日行哥儿那糊涂东西便开了窍知道好歹了,行哥儿跟晋宁县主的婚事也就成了,他又何必急巴巴地先担忧起来?
侯爷一厢情愿地打着迂回的主意,皇上等了几日,却绕过侯爷直接找了裴源行去内书房说话。
“前几日朕闲来无事,跟你父亲聊起了你的终身大事,不知你父亲回去后,可有跟你提起过么?”
裴源行眉眼轻轻垂下:“回皇上的话,父亲的确有跟微臣提起过。”
皇上眸光微动,浅笑着问道:“那日朕便已跟你父亲说过,朕不愿乱点鸳鸯谱,叫他先回去问问你的意思。婚姻大事,总也得两情相悦才好。晋宁那孩子朕也见过几面,知书达理,皇后也对她满口夸赞,更难得的晋宁是将门之女,性子豪爽,谅必不会如别的名门贵女那般娇纵蛮横。”
皇上说得含蓄,可他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暗示晋宁县主为人豁达,断不会容不下旁的女人,倘若哪日裴源行将她娶进门,她便是为了保住她的好名声,也绝不会显示出她在意自家夫君是否会纳了美妾或收了丫鬟做通房。
男人哪个不三妻四妾的,他贵为九五至尊,后宫更是有着数不清的嫔妃,他怎能让裴源行一辈子守着一个被他强塞给他的妻子不纳妾?
他想要撮合裴源行和晋宁,不过是为了安抚俞家和那些誓死追随俞大将军的将士。裴源行打仗很有一套,又素来对他一片忠心,他若是为了俞家寒了裴源行的心,就得不偿失了。
皇上等了片刻,才听见裴源行回道:“谢皇上厚爱,只是微臣已有了心悦的女子。微臣不才,只能辜负皇上的美意了。”
裴源行虽两世皆成过亲,在感情方面却是个极木讷极迟钝的,皇上今日突然问起,又事关他的终身大事,他一时冲动之下才会吐露了心迹。
皇上吹了吹茶盅上浮着的茶叶沫子,面上仍带着笑:“哦,是哪家的姑娘,能让裴爱卿另眼相看,倒是个有福气的姑娘,说来给朕听听。”
皇上鲜少见到战场上骁勇善战的裴世子露出这般窘态,是以虽被他拂了好意,皇上好奇心顿起,倒也没生出什么恼意来。
裴源行脸色微窘,耳尖染上了一点可疑的红:“回皇上的话,微臣心悦之人,乃是微臣的原配。”
皇上不怒反笑,颔首道:“两人能结为夫妻,是上天赐的缘分,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对她有了情愫,也实属合情合理。朕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不如这样,就照朕先前说的那样,朕赐婚于你,你娶了晋宁,你既是心悦你的原配,朕也不忍拆散你们俩,就让你的原配和晋宁同为平妻,两人共侍一夫,如此可好啊?”
话音刚落,裴源行已撩起袍子跪了下来。
人虽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眼底一片坚定:“谢皇上抬爱,只是微臣此生只愿娶云初一人,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一辈子护她周全,还望皇上能成全微臣。”
此话说得毫无转寰的余地,皇上顿觉面上无光,猛地沉了下脸:“裴源行,你好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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