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谢见君带人将沧河村地毯式的搜寻了一遍, 再找不到生还者后便决定离开此地,回甘宁县。


    一场地动,沧河村的屋舍尽数倒塌, 他本打算劝说村民们集体迁村, 但大伙儿记挂着丧生的亲眷, 怕这些人回来时无处可归, 说什么都不肯走, 无奈之下, 他只好留下一部分士兵帮着重建屋舍。


    甘宁县彼时也已经结束了搜救,日子实在太久了,久到没有人能熬得过这场天灾,士兵们翻遍了碎石瓦砾中,再找不到任何生还的希望。


    地动发生的第七日, 时值端午节。


    往年这个时节,正是甘宁县最为热闹的时候, 大伙儿一个个都头簪艾花, 孩子们身贴艾虎, 起早吃上个热腾腾的水团子, 便结伴出门去江边看你追我赶,如火如荼的扒龙舟。


    看完了龙舟,再来一碗香津津的五黄饭,吃完还有系彩丝, 斗百草,入夜时,家家户户也会拿出来雄黄酒来浅酌一口, 被踢有多惬意了。


    但如今,城中富户能避的避, 能逃的逃,只留下寻常百姓。


    数日不曾梳洗,人人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哪里还有心思庆祝这不合时宜的端午节。


    谢见君也全然没有心情,原因无他,只听曹靖舟说从前几日开始,百姓之间不知怎地就流传起一个谣言,说是此次地动全是因为得罪了河神川后,遭到了天谴而导致的,今早衙役们更是在濉河边上抓到了几个偷偷摸摸地祭拜河神的百姓。


    这几个魁梧汉子捆了一苦命哥儿,想要将他丢进濉河给那劳什子川后做新娘,被抓后,其中一人还梗着脖子强嘴拗舌,“就是因为今年没有祭祀河神,川后发怒了,才要降罪于我们!”


    “大人,您可怜可怜我们这些无辜的百姓,只要给川后供上祭品,川后一定会饶了我们!”


    “钱大人在时,甘宁县何曾遭过此等劫难!左右那哥儿父母已不在世,若是能嫁作川后,也是他的福气!”


    谢见君冷哼一声,“这福气送你,你要不要?”


    “大人何出此言?我本身为汉子,怎可嫁作旁人为妻,祖上知晓怕是要蒙羞的!”汉子肩背绷得挺直,见谢见君不买账,便转头冲着懵懵懂懂的百姓吆喝起来,“乡亲们,你们仔细回忆回忆,这些年甘宁县一直风调雨顺,靠的还不是年年给河神进贡?不过损失一个哥儿罢了,就能换咱们县城一整年的安宁,这点买卖划不划算?”


    众人本就因着地动受了惊吓,偏又敬畏神明,耳根子软,经不起挑拨,不过三言两语就被喝得朝着濉河方向,跪地祈祷,口中念念有词,更有甚者,竟对刚被救下来的哥儿蠢蠢欲动,如若不是常知衍在旁带兵镇着,恐怕要乱成一团。


    “大人,这怎么办?”曹靖舟没经历过这场面,只从纪万谷口中听说过谢见君处置前一任县令钱闵,以及联合起来搜刮民脂民膏的乡绅和神汉的壮举,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


    谢见君睨了他一眼,当下手探至他身后,用力地将人往前推了一把。


    曹靖舟被推得身子一趔趄,站稳脚跟后,他冷不丁对上此时已经同仇敌忾,誓要恢复祭祀的百姓们,骤然心下一慌。


    “老大,他能行吗?”乔嘉年压低了声音,凑到谢见君跟前耳语道。有自家老大珠玉在前,他实在瞧不上这个畏畏缩缩,一脸窝囊劲儿的曹知县。


    “不行也得行,他是一城知县。”谢见君打定了主意不吭声,就等着曹靖舟开口。这小子先前已经失了民心,又不招衙役们待见,倘使不在这个时候想办法收拢人心,之后的日子可就要难过了。


    “那个”曹靖舟憋了半天,眉头一皱,高声道:“都别吵了!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问一问,费心巴拉地从颓垣败瓦下把你们这些人扒出来的,到底是谁?!”


    百姓们被斥得一怔,一个个面面相觑。


    “刘婶子,你家住南屏街,离着这儿有数里远,是谁把你背到这儿来的?”


    “王叔,当初把你从土堆里挖出来时,你话都说不利落,眼瞅着人都要翻白眼了,是谁一针一针把你扎回来的?”


    “还有,那边的赵家小子,余震那会儿,碗口大的碎石噼里啪啦砸下来,又是谁把你护在身子底下,自己被砸破了头,断了胳膊?”


    曹靖舟倒豆子似的挨个数落起来,相处了今日下来,他竟也能将百姓们认了个大概,现下说起来可谓是有理有据,“祭拜什么河神?什么川后,你们都给我睁开眼瞧瞧,大伙儿能得救,能平平安安的活到现在,靠的是夜以继日,不知疲倦的他们!”


    他手指着身后列成数队胡子拉碴,衣衫脏乱的士兵们,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了血,有些是自个儿,有些是旁人的,混着脏兮兮的泥沙,瞧不出个正经人样儿来。历经了多日的辛劳,原本舞枪弄棍的一双手早也不知道破了多少口子,磨了多少水泡,被曹靖舟一指,齐齐背到身后。


    “要不是将士们和大夫们费心救治,尔等还不晓得压在何处等死呢!”他一时情绪上头,话难免说得重了些,“这神明在上,若真的有灵,理应护佑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又岂会让你们深陷水深火热,惶惶不可终日?”


    他字字珠玑,塞得百姓们哑口无言,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少顷,就在谢见君忍不住想要添补一二时,方才被提到的刘婶子紧搓着衣角忽而开口,“俺、俺也不信什么川后,那钱大人在位时,俺一家四口做活都吃不饱穿不暖,赶上每年祭祀,家底儿得掏空个干净”


    “是这么回事儿,俺还是念着冯大夫的情分吧,俺不是昏了头”王老汉也跟着接茬。


    很快,陆陆续续有民户站出来,说自己不是忘恩负义之人,那骗钱又害人的祭祀也并非出自本意,是谁掏心掏肺地救自己,他们心里都门儿清。


    眼见着风向骤变,百姓们逐渐倒向了官府,有人着急了,登时就跳出来,指着曹靖舟破口大骂,说他是缩头乌龟,只顾着自个儿的死活,还说诸人是被蒙蔽了双眼,如果不早早向河神请罪,往后这样的天灾只多不少。


    谢见君不等人把话说完,便命府役将这挑头的几人堵住嘴,拿麻绳绑了起来,丢到曹靖舟面前,静等他处置。


    “来人!”曹靖舟深吸了一口气,坚定的眸光望向居于台下的众多衙役,须臾,缓缓开口,“凡扰乱民心,兴妖作怪者,皆当众行五十廷杖!”


    原本还对他不满的衙役们,皆因着方才那几句铿锵之言,对他们这位年纪轻轻的曹知县有所改观,故而曹靖舟一发话,众人敛了事不关己看热闹的懒散神色,上前压住挑事之人,当着所有百姓的面儿噼里啪啦好一通“照顾”。


    几人被打得哀嚎声连连,偏又被堵住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行刑完都昏死了过去。


    曹靖舟令人将其拖下去,丢进县衙大牢,不日按教唆罪从严发落,以此来震慑身怀异心之人。


    ————


    “别总想着让百姓们畏惧你。”事毕,谢见君将曹靖舟叫来跟前,温声提点了两句,“畏惧之心固然要有,可若过为已甚,反而得不偿失,要晓得松弛有度。”


    曹靖舟听得直点头,他知道这位知府大人字字句句皆是为了他好,遂格外的听话。


    谢见君让他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他转头就托婆子哥儿们帮着包了水团子,分给受惊的百姓们,那水团子碧绿粽叶裹着,极小一只,团在掌心里水灵灵的,凑近能闻着淡淡的米香,让众人悲痛的心能得到片刻的抚慰。


    除此之外,他还让人在空地处燃起了篝火,带头祭拜了在此次地动中丧生的百姓,又许诺官府会帮着大家一起重建甘宁县。


    时隔多日,百姓们的脸上终于见了零星的笑意。


    谢见君没有参与这场热闹,他独身隐在昏暗下,望着天边碧月,怔怔出神。


    今日是五月初五,更是满崽的生辰,他到底没能赶上,也不知道这小子吃没吃上长寿面,答应了大福要带他去江边看赛龙舟,如今也食言了,自己不在跟前,云胡怀着八个月的身孕,恐是连觉都睡不安稳。


    他越是胡思乱想,这心里就越发空落落,连曹靖舟走近都未曾发觉。


    “何事?”他收回深思,抬眸问道。


    “大人,下官”曹靖舟支支吾吾,一副扭捏姿态。


    “有事直说便可,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何至于这般忌惮?”谢见君莞尔。


    “下官想拿回那封辞表。”曹靖舟闭了闭眼,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


    “不打算走了?”谢见君反问,深邃双眸中闪过一抹戏谑。


    “不、不走了。”曹靖舟有些心虚道。天知道他那日是真的怕极了,才会生出辞官这般荒唐的念头,纵然他家境虽富裕,但也是苦读多年才考上的举人功名,哪能轻易就撂了挑子。“我想留下来,甘宁县的百姓经此地动颠沛流离,无处安居,还有好些孩子失去了爹娘亲眷,一朝变成孤儿,我想在城里劈一块空地建福佑堂,收容无家可归的孤儿,年纪大些的,就请匠人教他们营生的手艺,年幼些的,交给嬷嬷们□□养,身子康健后许人收养,由官府定期入户回访,以确保这些孩子们都能过的上好日子。”


    “不错。”谢见君拍拍他的肩膀,以示赞赏。


    “下、下官是听闻甘州商会成立了安济院,才得此想法。下官只是希望受伤的百姓能尽快好起来,走出灾难的阴影,重新回归于原来的生活。”曹靖舟忙不迭地解释道。


    但谢见君听他说完,脸上并没有半分高兴,片刻,他没头没脑地吐出几个字,“不会的。”


    “诶?”曹靖舟讶然,不等他将心中疑惑问出后,谢见君继续喃喃道:“身体上的伤口总有一天会愈合,但心里的伤会伴随一辈子,在某个风平浪静的时刻,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愚笨如他,也听出了这话中的含义,他沉默下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这句话,然就见眼前之人从袖口中掏出小心保存的书信,当着他的面撕得粉碎,“那日的事儿,本官权当没有发生过,望你秉节持重,勿忘本心。”


    曹靖舟还在发蒙,谢见君已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帐子围起来的篝火堆走去,今日是头七,白日里刚下过一场雨,夜里有些凉,他要将火燃的再旺些,照亮那些归家之人的路。


    *


    热闹褪去,帐子附近逐渐沉寂下来。


    一妇人轻摇怀中稚童,低声唱着安眠的童谣,她声音不高,音色却犹如莺舌百啭,洋洋盈耳,众人都不吭声了,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静静地听着,谢见君也坐在篝火堆旁,享受着片刻的恬謐。


    “知府大人,老夫来给您换药。”


    冯大夫背着药箱凑上前来。他听说谢见君前两日在沧河村为了救一孩子,单手抵住了倒塌下来的石板,被震落的碎石砸伤了胳膊,特地过来查探一番。


    “有劳了。”谢见君轻攥了攥拳,伤口处虽还有些疼,但已无大碍。


    趁着包扎的功夫,他问起云胡的情况。那日走得仓促,只瞧着小夫郎人无大事,便急匆匆地走了。


    “老夫来之前曾给夫人搭过脉,夫人受了点惊吓,但好在平日里将养得仔细,并未伤及根本,只待老夫回城再给开几帖安神稳胎的药,保夫人拖到八月安安稳稳地生产,不成问题。”冯大人将绢帛覆住抹了药膏的伤口处,耐心地回话,“大人放心,夫人福泽深厚,定不会有事。”


    “借冯大夫吉言。”谢见君难掩心中欢喜。他算着日子,再过几天就能回府城了,到时候可得好好补偿云胡,自己在他最需要人陪的时候一走了之,怕是小夫郎受了不少委屈呢。


    哪知话音刚落,急促的嘶鸣声遥遥传来,原本昏昏欲睡的众人齐齐惊醒,循声望去。


    一约摸着十七八岁的少年从疾驰的马背上滚落下来,摔得一身泥灰。


    谢见君顿感不妙,下一刻,被摔蒙了的少年不管不顾地大喊,“主君,不好了,主夫、主夫他要生了!”


    ————


    “发生什么事儿了?”纵马回城的路上,谢见君问身边的昌多。


    “主君您走后,主夫就将后院让出一部分安置流民,这几日,我和满崽一直在府衙门前施粥赈灾,不成想有心怀不轨之人挑唆灾民,说府衙里的粮仓有吃的,灾民暴动,趁夜冲进了后院,不知是谁趁着慌乱推倒了主夫,满崽为保护主夫,不慎摔翻在地,磕伤了脑袋,我走时还在昏迷,主夫更是受惊早产,季小公子当即就让我来寻您”昌多捡着重要的事儿说了说,他一路赶过来,马鞭子都要挥出残影,就怕自己脚步一慢,耽搁了要紧事儿。


    谢见君紧蹙的双眉几近拧成了死结,他走时,分明将李盛源和陆正明都留在了府里,如何就出了事儿?云胡现今可才八个月呐!


    他顾不及细想,只盼着当下身后就长出一双翅膀,飞到小夫郎身边。


    二人一刻未停,赶回府城时已过半夜,寂静的长街上“得得”的马蹄声尤为刺耳。


    “我哪能看得清楚,不过一个哥儿罢了,也不知道怀的谁的野种,老大的肚子还在外面抛头露面,不像话撞了就撞了,人不是还没死嘛,大不了一尸两命,老子这条贱命赔给他便是”


    府衙中,被五花大绑的汉子口无遮拦地骂骂咧咧,“老子最看不惯这些人!不就是有点臭钱,高高在上,不让我们当人看,那么多吃的,凭什么不分给我们?还让我们干活,干他娘的,老子就让那哥儿看看,到底是我的拳头厉害,还是他那张叭叭的嘴厉害!”


    正说着,他被人从身后一脚踹翻在地,不等回神,又被人提着衣领,硬生生地拖拽起来,一记重拳砸在鼻梁骨上。


    谢见君望着从汉子袖口中掉落出来的云胡贴身带着的平安扣,心中怒火再也压抑不住。


    两世加起来,数十年修养的温润清正,端方持重,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第222章


    眼见着那汉子脸上见了血, 人也被打的直翻白眼,在场的陆同知见势不好,赶忙带着几个府役上前去拦。


    哪知往日里瞧着瘦瘦弱弱, 无缚鸡之力的人, 如今却有拔山扛鼎之势, 几个牛高马大的壮汉齐齐使劲, 愣是没将人拉开。


    谢见君眼圈通红, 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似是下一刻就要将面前之人抽筋剥骨,万刃凌迟。


    “主君,您冷静些,主夫还等着您呢!”昌多急得“噗通”一声叩首,才勉强将失去理智的人拉回来。


    谢见君如梦初醒, 踉跄着拨开众人,只身穿行过府衙, 径直往后院去。


    彼时, 后院中忙忙碌碌。


    因着云胡生得仓促, 又赶上原定的稳婆前些日子回乡里去了, 季子彧便从收留的流民中找了两个说是有托生经验的婆子,现下正在卧房里帮忙。


    好在乳母并没出差错,如今也被请来后院,安排在偏室等信儿。


    谢见君进门时, 胡子拉碴,满身血污,可把众人给吓了一跳。


    许褚更是心脏都漏了一拍, 拄着拐忙不迭上前关切,“可是受伤了?怎弄成这幅模样?”


    “劳先生挂念, 不妨事。”谢见君抹了把脸,他这一路过来,脸上沾的又是汗又是土,一抹瞧着更是狼狈,“先生,我夫郎他怎么样了?”


    不等许褚回答,他话音刚落,王婶子急匆匆地打卧房里小跑出来,“参汤呢?快去把参汤拿来!”


    他接过家丁递上来的参汤,迷迷怔怔地就要闷头往卧房里送。


    “哎呦,主君,您别添乱了!您进不得这里面!”王婶子眼疾手快地将他拦在门外,端了碗,转身又回了屋子。


    朱红木门一开一合,漫天的血腥气迎面而来,谢见君心中一惊,就听着陌生婆子的催促声从屋中传出,“夫人,您喝点参汤,再加把劲,这孩子在腹中憋得久了,怕是会没命的!”


    他定定地站在门外,须臾,似是想起些什么,招手唤来了府里人,“满崽呢?他人怎么样?请大夫过来瞧过没?大福又被谁带着?”


    “回大人,书淮无大碍,现已在卧房里歇息,小公子一早就被周娘子抱去甘盈斋了。”李盛源拱手回话,他自认自己有愧于知府大人的委托,没能保护好夫人和满崽,这会儿心里直打颤。


    然谢见君只是浅浅应了一声,并未有任何发作的话,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不曾离开过面前的这两扇木门。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崇福寺的鼎钟敲过二茬。夜色渐渐褪去,红日刺破了乌沉沉的云雾,撒下一片金黄。


    “夫人!夫人!”


    卧房内,一身青衣的稳婆不住地唤着床榻上的云胡。


    “这都几个时辰了”另一花衣婆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她们干耗一宿了,这要再生不下来,保不齐得一尸两命,到时候她怎么跟知府大人交代?万一那位官老爷发起怒来,要当众砍她脑袋咋办?一想到脑袋不保,她这心里头也着急起来,“夫人,您且再用点力气,这怀胎八月不容易,可不能功亏一篑呐”


    云胡耳朵里像是塞了一团团棉花,只瞧着婆子的嘴张张合合,不晓得在说些什么,他下意识地颔首,挣扎着想要抓上青纱床帏,冷不丁探至半空的手,被宽厚的掌心结结实实地包裹住,下一刻,耳边传来熟悉的温润声音,“我抓住你了,云胡,别怕,我抓住你了。”


    谢见君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仔细净了面,现下瞧着与寻常无异,连神色都平平淡淡的,不见几分焦急。殊不知这从容模样都是装的,打方才王婶子传话说云胡情势不妙,他便按讷不住地猫了进来。


    “出、出去、”云胡湿津津的面颊上早已经分不清是细汗还是泪珠,浑身的劲儿似是被吸干了一般,连推人都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谢见君纹丝不动,连视线都没能从他身上挪开,两个婆子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挑着言重的话,劝云胡屏息凝神,一鼓作气。


    卧房里血腥气凝重,云胡自个儿闻着都想作呕,偏又赶不走人,末了只得憋足一口劲,满心放在那死活不肯出来的小兔崽子身上。


    谢见君被回握住的手攥得生疼,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不住地拿干净的帕子给小夫郎擦汗。


    这一番折腾,又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声刻意压低的呻口今声,满头大汗的青衣稳婆从帐子下抱出个孩子。


    花衣婆子凑上来瞧了一眼,见孩子紧闭着双眸,一动不动,奇怪道:“咋没声呢?”


    谢见君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二人先把孩子抱走。


    “他怎么不哭啊”云胡有气无力地问道,大福刚出生那会儿,哭声响亮得屋舍都能听见,“夫君,你听,没有哭声!”他慌了神,顾不得身上的疼,朝着稳婆离去的方向伸出手,“给我看看,抱给我看看!”


    “别慌别慌”谢见君将小夫郎按回榻上,“我去云胡,我去把孩子给你抱回来。”


    说着,他掀开门帘,退出内室。


    青衣稳婆这会儿心慌得厉害,寻常人家的孩子刚出生时,高低都得哭上两声,偏偏她接生的这个,从抱出来到现在,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花衣婆子反应极快,当即便照着孩子屁股拍了两巴掌,她自认用的力气不算小,可孩子仍没有声音。


    这可把两人吓得够呛,眼泪霎时就掉了下来,连抱着孩子的手都禁不住打起哆嗦,这可是知府大人的孩子呐,出了差错,她们搭上小命也不够赔的!


    “我来”随即跟来的谢见君紧抿着唇,接过不发一语的孩子,朝身后又重拍了一下。哪怕回来路上便做好了保不住的准备,但眼下看着云胡熬了一宿生出来的小人儿就这么直挺挺地窝在怀里,他心如刀绞。


    俩婆子挤在角落里不敢吭声,心中更是将各路神仙都念叨了一遍,祈求这个孩子能出点动静,哪怕只是哼唧一声。


    蓦然,孩子被抱在小被的身子一抖,“哇”的一声挥手蹬腿地啼哭起来。


    哭声之嘹亮,连门外守着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笼罩在头顶上的阴霾尽数散去,谢见君暗暗松了口气,赶忙将孩子抱回内室,递到云胡眼前,“听听,这声音,可一点不比大福弱。”


    “那就好那就好”云胡低喃着,眼皮子一点一点耷拉下来。他实在太累了,这会儿安下心来,紧绷的神思都跟着散了。


    谢见君将孩子交还给青衣婆子,让其带去沐浴洗净再送回来,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夫郎,只等着身下的褥子都换了新的,又轻手轻脚地把人放下,轻啄了下他的额前,“云胡,今夜辛苦你了。”


    ————


    安置好小夫郎,谢见君腾出空来去看了眼满崽。


    “阿兄,我好害怕”刚刚苏醒过来的满崽环着他的脖颈,嗷嗷大哭着。这小崽子一贯心大,长到这般年纪,掉金豆豆的次数屈指可数,想来这回是真的被暴动的流民吓着了。


    他像是哄孩子似的抱着安抚了小半个时辰,待哭声渐弱,便接过季子彧递上来濡湿的手巾,给满崽抹了把脸,温声温气地道“阿兄不在,让你受委屈了。”


    满崽拼命地摇了摇头,莹白的泪珠顺着眼眶滚落,砸的谢见君心窝子都软了,就听他不可置信地嘀咕着,“明明前一天、前一天大家还有说有笑,就过了一晚上,他们就跟疯了似的,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抢,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季子彧站在身后,听他磕磕绊绊,沙哑着嗓子给谢见君讲当夜发生的事儿,用力地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云胡,云胡怎么样了?”满崽原是窝在他阿兄怀里抽抽搭搭,猛地坐起身问道。


    谢见君眸子一紧,“云胡将将生了”


    “什么?”小少年星眸瞪得溜圆,“这不是才八个月吗?如何就生了?肯定是我没保护好云胡,让他磕着了!”


    “不怪你。”谢见君抬手将他鬓角的碎发拢至耳后,心疼地抚了抚他脑袋上洇血的绢帛,“疼不疼?”


    “好疼”满崽吸了吸鼻子,“早知是块石头,我就躲开了真给我疼蒙了,方才醒来时,连子彧都认不得了。”


    谢见君经他一提醒,紧忙着回眸看向被自己冷落的人,“子彧,你怎么样?刚刚让大夫给瞧过了吗?”


    “阿兄,我没受伤”季子彧敛起眸中一闪而过的阴狠,面带歉意道:“都怪我太大意了。”


    “胡说什么呢?你也不过是个孩子,当时那种场合,不害怕都算是勇敢的,阿兄哪里还能怪你?”谢见君莞尔,揉了把他乱糟糟的额发。他听府里下人说了,满崽一受伤,季子彧就拔了刀,挟持了闹事的领头汉子,硬生生地拖延到陆同知带人赶过来,才作罢。


    “阿兄,你还是快回去陪云胡吧,我和子彧都没事儿,你不用担心。”缓过神来,满崽就将他往外赶。


    “也好。”谢见君确信俩小只是真的没大碍,便整了整被揉搓得杂乱的衣襟。起身往门外走时,他看了眼季子彧,“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你们俩都好好休息会儿吧。”


    季子彧并非愚笨之人,晓得他是在提醒自己,赶忙做了个礼说要回屋。他趁着大家都忙云胡生产的事儿,不顾礼节地守了昏迷的满崽一整夜,如今人既已经醒来,再厚着脸皮留下,就有些不妥了,这要是传出去,难免有损到满崽的清白名声。


    ————


    “哎呦,七活八不活,瞧瞧这身量,说不好听的,这孩子恐怕是长不大了。”


    “可不是嘛,去年腊月,俺们村一哥儿也是八月早产,足足生了一天一夜呢,好不容易生出来,孩子都没活过满月,我听说死的时候,个头还没满月刚生下来的娃娃大呢。”


    “活不了就活不了,左右不过就是个赔钱哥儿,我瞧着那位夫人年轻,身子骨还算是强健,修养一段时日再要一个便是,兴许下一胎会是个大胖小子”


    接生的俩婆子正鸡一嘴鸭一嘴地躲在角落里说闲话,冷不丁头顶一声轻咳,二人变了脸色。


    去而复返的谢见君面色阴沉,深邃幽冷的瞳中氤氲着凛冬的寒霜。


    俩人晓得说错了话,齐齐跪倒在地,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大人饶命,民妇、民妇妄言,小、小公子定然会长命百岁,福禄双全!”


    眼瞅着额前磕得通红一片,念及云胡难产,她们俩是出了力的,谢见君无奈地叹了口气,“都起来吧,管好自己的嘴,去账房把工钱结了。”


    俩婆子哪还有心思要钱,一听说小命保住了,立时猫着腰,心惊胆战地跑出了屋子,生怕晚一刻就被逮回来吃牢饭。


    人一走,屋中骤然安静了下来。


    谢见君推开内室的门,映入眼帘的是床榻上面无血色的云胡,他膝盖一阵发软,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一步。


    云胡迷迷糊糊间觉得身侧一沉,继而被搂进熟悉的怀抱里,似是怕弄疼了他,环住他的胳臂只微微用力,克制又带着轻轻浅浅的温柔。


    他稍稍动了动身子,下一刻,接连掉落在颈间的泪,像极了滚烫的熔岩,灼得他浑身发疼。


    “夫”他忽而醒来,眼前冷不丁被罩下一片浓浓的阴影。


    谢见君双肩颤颤地起伏着,他似是做错事儿的稚童,反反复复地呢喃着“对不起”,声音喑哑而低沉,浸着潮湿的鼻音。


    云胡一怔,说不出口的酸涩,缓缓从心头蔓延开来。


    第223章


    云胡将覆在眼瞳上的手拿下来, 贴在自己微凉的脸颊上。掌心里连绵的细小伤口和粗糙的茧子磨得他有些疼,手背上一道道血印触目惊心,他晓得那是自己方才神志不清时乱抓出来的。


    “不怪你的”他眼圈倏地红了, 连眼尾都泛上了绯色, “ 你已经足够好了真的我没想你能回来, 甘宁县离着府城少说也得有数十里, 这一路纵马, 恐是累坏了吧?”


    谢见君默不作声, 将人又往跟前捞近了几分。他自认亏欠云胡的事儿多到数不胜数,因着他不在身边,小夫郎分明自己心里委屈得不得了,到头来却是一句责怪的话都不曾说过,还想着如何去安抚他, 装作一副无事的样子,就只为了让他心里能好受些。


    但一想到刚刚进门时, 见着床栏边上那连成一片嵌入的指痕, 他这心头似是被一把钝刀横穿而过, 搅弄得血肉模糊。


    “是我疏忽了, 我不该”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自然些,“我不该在这种时候把你丢下的”


    眼见着自家夫君钻了牛角尖,整个人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云胡抬手揉揉他紧拧在一起的眉心,“都过去了你还没告诉我,给孩子取得什么名字呢。”


    谢见君避着他的眸光洇了洇眼角, 温柔说道:“叫彧之,是个小哥儿方才先生瞧过, 说眉眼像极了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惯会哄我高兴,小婴孩眼都没睁开呢,哪里能瞧得出这么多?”云胡莞尔,不轻不重地捶了他一下,被攥住细弱的手腕又揣回到怀里。


    “是真的。”谢见君亲了亲他的掌心,“我何时骗过你不成,一会儿等乳母将小家伙抱过来,你自个儿瞧瞧看。”


    “好”他定定地看着眼前人,清亮的眼眸中爱意缱绻,少顷,他一字一字地重复道,“谢彧之?”


    “取自生不息,绵延不绝之意。”谢见君慢条斯理地解释着,怕小夫郎不懂,还特地在他掌心里将这两个字板板正正地写了一遍,“过段日子,待你好些,我便教你写小家伙的名字。”


    云胡颔首,枕在他的臂弯里打了个哈欠,眼前立时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水光。


    “孩子的乳名就留作你这爹爹的来定吧。”谢见君抵在他耳边轻声道。


    温热的气息犹如蓬松细密的羽毛,撩过小夫郎的耳廓,他困意深沉,黏黏糊糊地应着话,“我得好好想想”


    “慢慢想,不着急”谢见君温声温气地哄着。


    晌午的阳光从窗间打落进来,如缕缕金丝,落在云胡裸在外的瓷白肌肤上,染上一片暖黄的光晕。小夫郎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能撑着精神头说这么多话已是极限,被轻拍着哄了两句就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谢见君陪着多躺了一会儿,等怀中人轻微的鼾声响起,他蹑手蹑脚地下榻,唤人送热水进屋。


    云胡的确睡熟了,连被濡湿的手巾一点一点地擦身子都不曾察觉,磨得不耐才低眉呢喃两声,温软模样直叫人心里头扯着疼。


    谢见君仿若在擦拭着百年难得的稀世珍宝,动作轻柔,目光专注。


    门板被轻叩了两下,李盛源的声音打门外传来,撕开了一室的安静,“大人,陆大人派人来问闹事的那些贼子如何处置?”


    想起昨日见到的那几个不似流民的汉子,谢见君眸底划过一丝冷冽,他丢下和暖的手巾,给小夫郎掖了掖被角。


    再出门时,人已经换上了绯色官袍,连腰间的革带束得规规矩矩。


    “把人带上来。”他身居府衙高堂,神色是少有的凛若冰霜。


    话音刚落,犯人们被府役们一左一右地架着腋下拖了上来,沿途还落下一地鲜红的血痕。


    “怎么回事儿?”谢见君皱眉。


    府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没说出个道道儿来,末了,还是宋岩凑上前一步,低声耳语道:“大人,早起您府上的季小公子说是丢了要紧的东西,要同这几人对峙,府役们不好阻拦,便将人放进了牢中,哪知就一盏茶的功夫,他们的手筋和脚筋都被挑断了,想来想来应是大公子”


    谢见君侧目睨了他一眼,硬生生将他余下要说的话逼回了肚里。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季子彧待满崽有倾慕之心,昨个儿满崽受伤倒下时,那季家小子几近疯了,若不是有人拦着,怕是闹事领头之人要血溅当场。


    遂今早,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着,毕竟人家报的可是知府大人亲弟弟的仇,想来谢见君面上虽不悦,心里还是赞同的吧。


    果不然见谢见君掐了掐两侧的太阳穴,有些头疼道:“拖下去吧,找个郎中给瞧瞧。”


    众人领了命令,将要把人拖走。


    “等等。”谢见君骤然出声,落在犯人手上的眸光一沉。


    他绕过公案,快走两步一把握住贼子的手腕,微微用力迫使其摊开掌心,指尖和虎口位置的茧子厚实且坚硬,一瞧就不是庄稼子长年累月干农活磨出来的,倒是…倒是跟满崽这舞刀弄枪的极为相似。


    “带下问问是哪里来的山贼,去甘宁县请小常将军带兵去剿了。”


    他缓缓起身,嫌恶地蹭掉贼子掌心里沤着的汗,摆摆手让府役将人押回大牢。


    昨日还出言不逊的贼子,听完这两句话,双眸瞪得老大,他如何也没想到面前之人一句废话都没有,只看了看掌心就敲定了自己山贼的身份,一时惊恐地扭动起身子,嘴里“唔唔唔”个不停。


    谢见君扯下他口中的手巾,厉声道:“要么认罪,要么招供出尔等藏身的地方。”


    贼子不死心,“我们、我们是庄稼户,逃难过来的!不是什么山贼,我们就是饿得没办法了,想抢点东西吃!”


    此话一出,一道儿闹事儿的几人更是“唔唔”着附和。


    谢见君嗤笑一声,想起听陆同知所说,这些人抢东西时挑挑拣拣,沾了灰的馒头饼子随手就扔掉不要,掺了土沙的米也丢之一旁,他倏地冷了脸色,回身拂袖而去。


    *


    城中的赈灾还在继续,每日从城门口涌入的难民数量只多不少,只这回谢见君亲自坐镇,凡生事扰民者,无辜撒播谣言者,一律当众行五十大板,押入牢中等候发落。


    几次严厉不留情地震慑下来,流民们安分了不少。他们原就是为了讨口饭吃,才跋山涉水地逃来府城,只是被有心之人挑拨,一时失了理智,现下有热乎的饭菜吃着,有安稳的地方住着,哪里还有再闹的心思。


    但这人一多,赈灾的物资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季宴礼虽早早传信来说,崇文帝已经派了官员押送赈灾银两和物资往甘州来,但千里跋涉总归需要时间,谢见君招来商会会长钱德富商量了一番,决计效仿当初盖府学,修建下水道时的“以工代赈”,说服城中商户们招募工人修缮在地动中坍塌的屋舍,借富户的钱来供养穷困的百姓。


    除此之外,他还联合了四县的知县,以官府出面重建屋舍,分发补贴,安排土地等福利,吸引逃来府城的流民重回各自的老家,以此来减轻府城的负担。


    就这么脚不沾地地忙活到七月底,从上京而来的赈灾队伍姗姗来迟。


    “谢知府,本官此次前来,奉圣上之令,为的就是让生者得食、病者得药、死者得葬”


    春华楼的包厢里,户部侍郎左廉打了个酒嗝,拍着谢见君的肩膀铿锵说道。


    若不是他现下喝得舌头都捋不直,谢见君还能勉强对他的话信上几分。


    然谢见君只是微微偏头,躲过了扑鼻而来闷馊的酒气,他惦记着家中生了热的小崽子,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待着,可为了赈灾银两能早日发放到百姓的手里,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同这从三品的侍郎应酬。


    “左大人,您说的句句在理,下官瞧着今日时辰不早了,您一路颠簸至此,想来是累极了,不妨回客栈先行歇息一晚,明日再商讨赈灾事宜,可好?”他压着性子道。


    “不急、不急”左廉抹了把嘴,侧目望向窗外的弯月,“谢知府,本官身子骨有些乏累,不晓得何处能松松筋骨?”


    谢见君眼皮微抬,已然变了脸色,“不知左大人所言何意?下官愚钝,还请您明示。”


    “谢知府”左廉蹙着眉头,轻啧了一声,似是在嫌弃他不懂事儿。


    然不等左廉开口,谢见君便继续就着话茬接道,“大人既是来此,想必也知道甘州穷困,又灾害频发,尚如今受地震之苦,城中人人自危,百姓们为避难不得不背井离乡,饿殍荒野,就连烟花巷柳之地也早早地闭门谢客,下官想问问大人所说能松松筋骨的地方,是哪里?”


    他话音刚落,就见与左廉同行的一位官员极其轻微地冲他摇了摇头,赶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他起身,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下官恭送左大人回客栈歇息。”


    左廉面露不悦,只觉得这谢见君果真如三皇子所言,书读多了脑袋迂腐得很,连这般明白的暗示都听不出来,实在是扫兴。


    他冷哼了一声,直直得朝厢房外走去,再没给谢见君任何一个眼神,一场接风洗尘的筵席,到末了不欢而散。


    次日,谢见君刚进府衙,就被乔嘉年拽着往库房走。


    “老大,昨日往下卸货的时候,我等就觉得不对劲,今个儿陆大人带我们清点赈灾的物资才发现,这里面当真是有大学问!”


    “刚学了两个词就乱用”谢见君手执折扇轻敲了他的脑袋,嗔怪道。


    “哎呦,老大,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情雅致训斥我呐!”乔嘉年急得冒了满头的大汗,步伐也不免快起来,直拽得谢见君半个身子都是歪的。


    “没大没小”谢见君咬着牙斥了两句,跟着到了库房,见宋岩苦着脸,从原本填满粮食的粮袋中倒出将近半袋子的石头和沙子,他脸色僵了一下,“这是赈灾粮?”


    乔嘉年点头,“不光如此,您再瞧瞧这些”,说着,他持刀揭开箱笼,从中拿出个巴掌大的银锭子递上前,“老大,您掂量掂量吧。”


    谢见君狐疑地接过来,拿在手里颠了颠,单不说分量如何,这色泽和手感就不对,“假的?”


    乔嘉年点头如捣蒜,“倒不全然都是假的,陆大人验过了,差不多能有三分之一。”


    谢见君面色愈发难看,掩在衣袖下的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身为赈灾的官员,左廉及其随行官员骄奢淫靡,贪图美色,他尚且能忍耐,半夜嫌弃客栈破旧,闹着要换地方,他作为一州知府,为了百姓安危也选择忍让了,但救命的银钱和粮食被掺了假,这叫他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银锭子从手中滑落到地上,溅起闷闷的一声重响,谢见君大步从上面跨过去,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他打定主意要去找左廉,不成想刚走出几步,人就顿在了原地。


    昨日暗暗提醒他慎言的那位户部官员,此时正拢袖静立在门口,似是早先就预料到会有事情发生,淡定从容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请小谢大人留步,此事万万不可!”


    第224章


    “任大人, 有何不可?”谢见君眉梢微挑,眸中写满了不悦。


    任肃拢了拢袖,恭敬回道:“师大人晓得您性子秉公任直, 不畏强御, 遇着不平之事难免按讷不住, 但此番随行的官员, 多数为三皇子的人, 那左大人更是三皇子麾下的得力干将, 此番来甘州,所行之事皆是得三皇子授意,还请您务必要三思呐。”


    昨日被不动声色地提醒之时,谢见君便猜到这任肃是师文宣塞进赈灾队伍的人,今个儿一听果真如此, 他下意识地叹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渐渐涌上心头, “任大人, 本官既已经知情, 难不成要坐视不管?”


    “今日之事, 已成定局,即便您上书弹劾,那奏折也递不到圣上面前。”任肃摊手,“您远在甘州, 尚不知晓京中局势,如今太子因着讨伐国师一事儿,本就失信于殿前, 您若是赶在这个时候,贸贸然地得罪左廉, 等他回了上京参您一本,那可就有的受了“


    “下官所愿,不妨请您暂且忍耐些,以免祸水东引,殃及池鱼您内子前些日子不是刚得了幼子吗?听说还是八月早产,熬了一天一夜,可真是不容易”


    冷不丁提到云胡,谢见君眉峰蹙起,目露警惕地望了他一眼。


    任肃神色坦然,迎上探究的眸光,他压了压声音,苦口婆心地相劝道:“下官此言,全然是为了谢大人,您现今并非孑然一身,凡事得多思量思量。”,说这话时,他搭上谢见君的肩膀,用力地捏了两下,“况且,您哪怕是去找左大人,也无济于事,国库空虚,今年各地又是旱灾,又是水灾的,哪里再凑得出赈灾银两,大人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谢见君喉间一哽,任肃所言并无道理,他虽是不在乎太子处境艰难,但自己家里人还是顾忌的,一想到这儿,他轻吐出一口浊气,招来陆同知,让他带着户房的官员将所有的救济粮拆袋过筛,挑拣出稻草和砂砾后在重新打包装起来。


    眨眼垛得起高的“小山”就削去了一半,大伙儿瞧着直心疼,说到底,这可是盼了许久的救命粮。


    “这也太不是人了!”乔嘉年暗啐了一口。他顶替他老爹的班,进知府做府役的时间晚,自然不如其他老手对这事儿习以为常,加之谢见君自从上任以来,桩桩件件做的都是为民谋利的好事儿,他便觉得为官者理应如此,殊不知前头那位佟知府在时,连这些都得再抠出大半吞进私库,只余下指缝间漏出来的那点,才会想着分给灾民,有时还要加征税收,以至于灾民拿不着赈灾粮食不说,还得被迫自掏腰包往知府贴钱。


    “这些粮食,尔等挪出几份来,今日便押送去四县。”谢见君清点过数量后,说道:“一会儿去府衙门前贴张告示,就说从即日起,一直到十月底,每日在城门口,钟楼等五处地方分别发放赈灾粮,每人限领一升。”


    “大人,律法有令,官府发放赈灾粮的时间不得超过三月。”陆同知在一旁小心提醒着,“这些粮食实在是杯水车薪,根本支撑不到十月末。”


    “粮食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你们只管听命行事。”谢见君吩咐道,见众人领了命令仍是伫立在原地不动,便又紧跟着接了一句,“若一朝圣上问责,所有惩处,皆由我一人承担。”他只身立在檐下,脊背绷得挺拔端方,一身绯色官袍衬得人清正凛然,犹如扎根在破岩之间恣意生长的青松,任凭风吹雨打,坚韧傲然。


    众人不免动容,齐齐拱手,“大人放心,我等一定将事情办妥当。”


    说着,便四散而去。


    等院中重新归于平静,谢见君收紧的手缓缓松开。


    任肃从斑驳树影下走出来,掸了掸衣袖上的碎叶,“大人方才所言,可是心里有了法子?”


    谢见君避而不答,反倒是问起他有何高见,不妨给指点迷津。


    任肃虽官阶不及谢见君,但好歹混迹官场多年,见多识广,当即就说可以从城中富裕的商户身上下手,毕竟此番地震,圣上下旨免甘州一半赋税的事儿还没有公之于众,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加征商税,以此得来的银钱便能用作赈灾,还能给自己博一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好好好”谢见君闻之,连说了三个好字,回身拂袖而去。


    ———


    赈灾粮的告示起早便贴了出去,尚不及晌午,几处发放地儿排得人满为患,为避免鱼龙混杂,再生暴动,府役们吸取教训,拉起了长线,以十人为限,领完粮食后再放十人过去,如此,勉勉强强地压制住了心急如焚的灾民。


    “你说,咱们老大能搞到粮食吗?”乔嘉年一面维持着排队的秩序,一面苦着脸同身边的府役抱怨。


    “大人有高世之智,区区小事儿,定然难不倒他,想来咱们着急也白搭,索性安心地等消息吧。”那府役安抚他道。“你别多想了,又帮不上忙,只能把大人吩咐下来的差事儿办好,以接他后顾之忧。”


    乔嘉年听完,沉重的心情不见半点缓和,正要开口,冷不丁被杵了下小腹,“左大人来了。”


    他登时垂下眼眸,跟着陆同知等人一道儿行礼。


    陆同知跟在谢见君身边近两年,也学来些圆滑世故,左廉从马车上下来时,他嘴角扯出一丝笑,搭手将人扶了下来。


    “今日发粮,谢大人怎地没来坐镇?”左廉环顾了一周,没见着谢见君的人影。


    “回大人,知府大人公务缠身,特将此差事儿交于下官操办。”陆同知毕恭毕敬地回道。


    左廉没再吭声,日头正盛,他抬袖遮了下炽热的阳光,碰巧身着短打的稚童从跟前跑过,他嫌恶地蹙了蹙眉头,“本官一路奔波至此,身子不爽利,这酷暑难耐,若无旁的要紧事儿,本官先回客栈去了。”,说着,他冲马夫使了个眼色,马夫将刚收起来的矮凳,重新搬了下来。


    “这”陆同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不是才刚来吗?就要走?然他顿声的功夫,左廉已经闷进了煨着冰的马车里。


    “对了”左廉掀开竹帘,颐指气使道:“待你家大人腾出空来,让他去给本官寻个旁的厨子来,甘州的吃食口味太重,本官着实吃不惯”


    乔嘉年小暴脾气哪能忍,当即就上前做了个礼,“大人此言差矣,此地口味重,乃是百姓日子贫苦,为了能有力气干活所致,自是比不得上京清贵,食之寡淡,大人既是来体恤民情,自当与民共苦。”


    “牙尖嘴利”左廉斜睨了他一眼,眸中嘲弄难掩,“谢见君是该好好约束约束手底下的人了,别什么货色都敢在本官面前造次。”


    骤然被噎了一嘴,乔嘉年一时气不过,刚要驳斥回去,被随左廉一同过来的任肃,一个眼神呵住,“你家大人现下处境已经足够艰难了,别再给他找麻烦了。”


    他愣怔一瞬,迅速安分下来。


    幸而左廉一心想回客栈歇息,没得同他计较,搁下竹帘便吩咐马夫快些离开这里。


    目送马车渐行渐远,陆同知回眸,照着乔嘉年毛茸茸的脑袋就是一巴掌,“你啊,等着回去挨骂吧”


    平白挨了训斥,乔嘉年也知道自己情急之下太过于冲动,故而摸了摸鼻子,心里祈祷倘若此事儿传到谢见君的耳朵里,望他家老大能看在他这么长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少骂他两句。


    彼时,正同钱德富碰头,商量着该从哪里筹粮的谢见君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大人辛苦多日,身子可是抱恙?”钱德富极有眼力见儿地出声关切道。


    谢见君端起面前的茶盏,轻啄了一口,漫不经心道:“无妨,兴许是遭人念叨了。”,他正了正神色,“钱会长,您瞧着本官刚刚提的法子,能有可行之处吗?”


    “大人言重。”钱德富惶恐。分明昨日从上京送来的赈灾粮刚进城,这会儿谢见君就找上他说想要筹粮,其中发生了何事,他略一思忖也能掰扯明白,想来应是这批赈灾粮有问题,只是


    谢见君见他不言,便继续诚恳道,“我知此事有些为难你,毕竟商户们也都不容易,此次地震,他们同样损失惨重,今早我已经派人去别地儿筹买粮食,但远水解不了近火,还得仰仗钱会长出面,替甘州百姓先行解了眼下这燃眉之急。”


    “想让粮商们心甘情愿地出钱出粮食,的确是强人所难。”钱德富实话实话。其实不光甘州府城,常德县同样面临着如此困境,他前些日子才刚刚采购了几车粮食送去给宋沅礼,起早又接了筹粮的差事儿,谢见君来之前,他还在发愁呢,据说那常德县的粮商都快被宋沅礼给薅空了。


    “我自是知晓此举难办,钱会长大可以这般同他们说,以官府的信誉做担保,向尔等商户们筹资,一年之内,连本金带两成利息归还于诸位。”谢见君放话前,自己也掂量了掂量。此事能不能成,其实看的还是他的信誉,好在他自认上任一来,除却最开始高价收粮坑了他们一把之外,平日里待这些商户不薄,按理说该是能有人买账的。


    任肃给的办法虽说也能渡过困境,但他委实不忍心压榨商户,地震一灾过后,商户的日子也都不好过。


    钱德富没想到谢见君居然能让这么大的步,当即便起身,热泪盈眶地行了个大礼。自古官员不想着法子从百姓们手里掏钱都算是清廉的,这谢大人还舍得往外掏钱,为民之心,着实令人撼动,“大人,草民定当竭尽全力为您办成此事儿,还请您静候佳音。”


    谢见君将他扶起,笑眯眯道,“有劳了。”


    *


    ,


    钱德富前脚刚把消息散出去,商户们便闻讯而来,往常都是他们借贷,利息高不说,风险还极大,要论起来这可是头一回听说官府主动向他们借款,还给两分利呢,有心之人嗅着味就找上了户房的官员,得了准话后就纷纷送钱的送钱,送粮的送粮,一个个拿着官府盖章的借贷文书,心里别提多美滋滋了。


    云胡不晓得打哪儿听来了消息,某日谢见君散班后,鬼鬼祟祟地将他拉进了屋里,从斗柜中摸出个包袱,迎面丢给了他。


    “喏,打开来看看吧。”


    “里面是什么东西?”谢见君不明所以地打开包袱,登时被惊得一哽,“如何这么多银票?”


    他诧异地抬眸,回过神来又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云胡现今是甘盈斋的掌柜,自然是有些银钱傍身的,只是为何要给他这么多钱?


    “我让昌多去钱庄换的,你近日不是缺钱缺粮食吗?都给你了”小夫郎语气轻松,嘴角微微上扬,无一不彰显着此刻得意的心情。


    谢见君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心潮彭拜,想说点什么,话赶到了嘴边,打了个转儿,又咽了回去。


    他丢下包袱,蓦然上前捧住云胡细嫩的脸颊,不由分说地亲了上去,直把人亲得面色潮红,呼吸难耐才作罢,“我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


    道谢的话未来记得说出口,云胡踮起脚尖儿,在他唇边印下轻轻一吻,


    “我想让你知道,我是你的软肋,亦是你的铠甲。”


    第225章


    半月光景, 有钱德富等商会的人帮忙筹集,以及府役去别的州府征调,谢见君前前后后凑了将近五万石的粮食。


    然粮食还未分发给各知县, 就遭了左廉的惦记。这东西虽说不打眼, 但若是换成白花花的银两, 他自认没有一个当官的能禁得住诱惑, 不会动什么歪心思, 遂以商量赈灾后续事宜的由头, 当即就着人去唤谢见君。


    谢见君虽不知他所图何事,但也没寄希望于他良心发现,恭恭敬敬地听了几茬诉苦的话后,便咂摸出左廉是在暗示想从自个儿这里捞点油水,他装傻充愣地应付着, 闷不吭声地喝完三盏茶,就以赈灾事务繁忙为由, 起身告辞。


    左廉心里一个劲儿骂他愚钝, 偏偏明面上又不能阻拦, 毕竟人家是在真的忙着赈灾, 到末了,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送他走。


    哪知前脚刚出客栈,跟着同去的陆同知便止不住地叱骂起来,“这左大人未免也太猖狂了些!”


    谢见君赶忙捂住他的嘴, 一把将人拽上了马车,“陆大人慎言。”


    “他敢做,难不成别人还说不得了?”陆同知一向心直口快, 方才在厢房看见左廉侧倚在凭几上吊着眼发话,浑身跟没骨头似的, 已然心生不满,这会儿更是没了顾忌,“自那日在赈灾点露了个面后,这些打着赈灾旗号过来的官员们,不是沉迷于烟花巷柳之地寻欢作乐,就是点戏班子登门吃酒听曲,诸多花费还理直气壮地记在咱们知府的账面上,这是拿咱们当冤大头吗?”


    “陆大人,您消消气。”谢见君温声相劝着,见陆同知气得直喘粗气,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便吩咐下去,打今日起,再有商户前来户房要账的,一律不予理会。


    话刚放出去,没过两日,左廉又派人来了,这回可不是唤他过去听话的。


    谢见君心知肚明,进门就逮着左廉好一通哭穷,说甘州穷得叮当响,粮食都是好心商户施舍的,救灾的帐篷是赊了账置办的,还说前段日子灾民围堵了府衙,闹了一整晚火光通天,又给钱又给吃的,好不容易才镇压下去,到末了提及自己这知府做得如履薄冰,百姓们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他也不敢骄奢淫逸,已经吃了好些天的青菜豆腐,这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呢


    如此喝完三盏茶,硬生生地给左廉整不会了,斥责的话哽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噎得他直跳脚,自那以后,人也稍稍安分了些许。


    ————


    眨眼秋意绵绵,距离那场如噩梦一般的地震,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左廉见捞不着好处,素日又被拘束得紧,早早地就带赈灾的官员回了上京。


    送行前,谢见君摸黑去见了一面任肃。


    任肃此行跟过来,必定是有别的任务在身,否则师文宣不会费尽心思,将他塞进满是豺狼虎豹的赈灾队伍里。


    但谢见君没心力去细想,他找任肃,只是吃不下赈灾粮被换的暗亏,想着搏一把。他将左廉等人这些时日玩忽职守,酣歌醉舞的种种恶行,一一列在奏章里,连带着搜集到的供述一并交于任肃。


    吏部有监察百官之责,左廉偏又站队在三皇子那边,要不要处置,如何处置,身为吏部尚书的师文宣想必有自己的思量,况且,这官员贪污赈灾银两,自古以来在律法中都是重罪。


    任肃本以为谢见君早已经作罢,没成想居然还留了一手,一时心中感慨万分。


    “小谢大人放心,这些东西,下官会悉数交于师大人,也望您在甘州能照顾好自己,咱们有朝一日,上京再会。”


    谢见君听得神色一怔,在甘州呆了两年,虽是累了点,操心的地方多了点,但远离那些勾心斗角,这精神头放松多了,若他真要被调回上京,还真有些不怎么情愿。


    只这话不能同任肃说,更何况,他回不回,能不能回,也不是由着自个儿性子能决定的事儿,不过顺其自然罢了。


    这送走了赈灾的官员,府衙诸人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倏地都松了下去。


    逃来府城的灾民们因着有了各方知县掏心掏肺地安抚,大部分选择重返老家,而留在城中讨生活的百姓,也陆陆续续地住上了官府出资,自个儿出力搭建的廉租屋。


    似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的发展,但谢见君清楚,心里的伤痛并不会因此而消弭,遂他在城中劈了一块地,命匠人们建了一面纪念墙。


    那乌沉沉的石壁上镌刻着所有在地震中丧生的百姓的名字,许多都是后来县衙拿着户籍册清点人数时才得来的,密密匝匝地一眼望不到头。


    谁能想到数月前还是能跑能跳,能吃能喝的活生生的人,如今都已经变成鎏金下的冰冷文字。


    纪念墙完工时,谢见君特地请了崇福寺的住持来此诵经超度,百姓们得了消息,自发带着贡品酒食前来祭奠。


    当日天阴沉的厉害,晨起时便开始下雨,等到将祭台等法物置办好,雨势渐大,细细洋洋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下来,濡湿了谢见君的衣衫,他挥退前来撑伞的乔嘉年,只身立在朦胧雨雾中。


    沉重的诵经声响起,他端起面前斟满酒的陶碗,举高过头顶,


    “今天行有舛,降重灾于甘州,地裂山崩,城垣俱毁,数万人殁于危墙瓦砾,妻离子散,生死相别。”


    “然我甘州百姓虽历此劫难,但甘愿冒地震之危,赈灾之险,扶危拯溺,相呴相济,是以慷慨赤诚之心,天地可鉴,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愿保百姓安居乐业,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说着,他将酒缓缓地泼洒在青石阶上。


    身后众人神色凛然,缄默不言。


    起初只是一两声打破寂静的悲啼,渐渐的,众人压抑许久的悲痛好似泄闸的洪水,翻滚着涌上心头,哀鸣声掩在簌簌的风声里,呼啸而来,卷走了绵延的思念和故人的眷恋。


    “哭啥,咱们现在过得日子不比在村里强多了,知府大人给咱盖的新屋子结实这呢,可得高高兴兴的”


    “这要不是知府大人,俺没被砸死也饿死在村里了,好歹捡回来一条命,俺算是看开了,人活着比啥都好”


    “这有知府大人在,咱以后的日子肯定一天好过一天,他们已经不在了,咱们就得替他们活下去”


    “这以后要是想他们了,就来这儿瞧两眼,烧烧纸说说话,知府大人良善,让咱们起码有个能祭拜的地儿,不至于人走花落,终了什么都没剩下”


    谢见君听着这些故作坚强的安慰的话,心中百感交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关大伙儿都艰难地挺过去了,有道是“关关难过关关过,前路漫漫亦灿灿,”想来再过去些时日,定然能迎来枯木逢春,柳暗花明。


    第226章


    赈灾的事儿暂且告一段落, 谢见君难得清闲下来,心疼云胡这些时日来照顾孩子辛苦,这好不容易赶上休沐, 他便利利落落地接了班。


    起早先给大福换好衣裳, 送他跟满崽出门去南桥小巷看杂耍, 回来就陪着小彧之在榻上逗乐。


    木身羊皮做的拨浪鼓精巧玲珑, 轻轻晃动, 两侧缀着的弹丸敲到鼓面上, 咚咚作响,惹得小崽子一双乌溜溜的圆眸弯成月牙,如藕节似的小胳膊举得高高的,想要探手去抓他握着的鼓槌。


    谢见君自是不能给的,这小崽子正值口欲期, 见着什么玩意儿都好奇,非得亲自尝一尝才肯, 昨日得亏大福瞧见了, 硬生生地从他口中抠出来半个蚕豆, 吓得几人出尽一身冷汗。


    未能得手, 谢彧之似是有些不满,手挥脚蹬地“啊啊”叫着。


    “听听,谁家娃娃气性这般大?”谢见君失笑,手中的拨浪鼓丢到一旁, 揪起口巾给他蹭了蹭唇角的涎水。


    “还不是你自家娃娃…”云胡笑着推门进来,见一大一小齐齐歪头瞧他,微翘的眉眼中多出了几分柔软。


    “怎这么早就回来了?”谢见君翻身下榻, 接过小夫郎褪下来的外衫,顺手搭在椅子上。


    “今年甘州冷的早, 我去了趟吉祥布庄,把安济院要用的冬衣订上了。”云胡搓热手,俯身将冲他张开手的小崽子抱起来,“我们祈安有没有想爹爹?”


    “想啦想啦…”谢见君故意夹着嗓音,替还不会说话的小家伙回了一嘴。


    云胡闷笑出声,掐了把他腰间的软肉,“都是两个孩子的阿爹了,还没个正经,可别叫祈安学了去…”


    祈安见自家阿爹吃瘪,也“咯咯咯”笑得直乐呵。


    “就定好这个名字了?”谢见君勾了勾小崽子的鼻尖,温声问道云胡。


    云胡被问得一怔,少顷轻点了下头,“为人父母,总希望孩子能成龙成凤,但我别无他求,只盼着他这一辈子顺顺利利,平安康健。”


    祈安生不逢时,赶上了地震和暴动,偏又早产两个月,出生那时跟小猫儿似的,小小的一只,连哭声都听着细弱,大福一件肚兜就能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尚未及满月,冯大夫便跑了三趟,到如今,几乎每隔一旬都得请他登门号脉。


    头着刚开始,行不得针,吃不得药,谢见君就用人参煮了水,拿绢帛一点点濡湿了唇瓣往嘴里喂,夜里哭闹得乳母哄都哄不住,他就抱着在院子里闲溜达,这不跌跌撞撞地也养到了快半岁的年纪,仅不过比将养大福那会儿,更得多费些心思罢了。


    “对了今早我同钱会长商量了一番,打算趁着现下找活儿的人多,工钱稍稍便宜些,再给安济院招几个手脚勤快的伙计,沈淼在那儿恨不得一人掰成八瓣儿,都快忙不过来了”云胡忽尔开口,将话茬子扯向别处。


    适逢乳母叩门要带祈安去偏房喂奶,谢见君将嘬着手指头的小家伙小心托给乳母,回头拥着云胡坐在桌前,倒了杯热茶推给他,“沈淼帮着掌管安济院也有一年多了,这点小事儿交给他去操持就行,总不好挑几个趁手的伙计还得你亲自来。”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云胡轻抿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你算算,先生虽一直在文诚书院教书,但这两年他腿脚不利索,年初还摔了一跤,而今身边少不得人伺候着,大福又是满地跑看不住的年纪,我想赶在这个时候,也一道儿招些家丁入府中来,一来算是给灾民们寻一门赚钱的营生,二来咱们也方便些,你觉得如何?”


    “我听你的。”谢见君不假思索道。他老早就动过这个心思,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地震给打断了去,现下听云胡提起,他自然是举双手赞成的。


    “行,过两日我让牙行带人过来,你若得闲空,一道儿挑挑”云胡顺势邀请道,“你这瞧人的眼光一向比我在行,我怕我看走了眼。”


    谢见君没拒绝,时值再一轮休沐之时,便差人给牙商递了信儿。


    一大早,才将将吃过早饭,李大河就来报,说牙商带人来了。


    看得出来年关下着急找活计的人多,谢见君和云胡出门时,院子里洋洋洒洒地站了数十人,老的少的,婆子哥儿都有,因着是送来知府上,牙商早先教过了规矩,现下都低垂着脑袋,战战兢兢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风寒雪重,谢见君当即就让牙商将人引进了烧着火炉的屋子里,又让李大河挨个给倒了一碗热水来暖暖身。


    这些人大多都被主家挑过几茬了,从来都是天寒地冻时候,在院子里冷飕飕地站着,哪里还经受这待遇?一碗热水咕噜咕噜下肚,这会儿连心窝子都跟着暖和起来。想到自己若是能留在这般仁善的人家里做工,那可就是天大的喜事儿,一个个腰板绷得挺直,生怕病恹恹的,让主家瞧着晦气。


    “大人,这都是我们掌柜的给您精挑细选过的,身子骨都康健着呢,就是瘦了些,但您也知道,都是因为地震没了房屋没了田地,又吃不上饭才跑来城里讨生活的”牙商是个实诚人,有啥说啥。然他也不敢欺瞒谢见君,毕竟人家是知府大人,想要他这小命,不过挥挥手的功夫。


    “嗯”谢见君闻之,浅应了一声,他心里清楚,但凡能有个指望,任谁也不会签了卖身契,让自己入奴籍,只是他这府邸消受不了这么多人,便从中挑了两个在灶房做饭打杂的婆子,两个负责洒扫采买的年轻汉子,最后又要了两个生养过的哥儿,既能帮着带大福和祈安,也能陪云胡唠唠闲话。


    如此,几人欢喜几人愁,被选上的人自然心里乐呵得紧,没被选的就只得垂头丧气地退至一旁,暗叹自己没福气。


    “夫人,这是六人的卖身契,都是刚签的,白纸黑字又盖过了手印,一准错不了,您且过过眼。”付了银钱后,牙商懂事儿地奉上卖身契。


    云胡接过来,看也没看,就直接递给了谢见君。


    牙商一瞧,登时就拜了个礼,还未来得及说两句漂亮的奉承话,就见他们这位知府大人草草扫了两眼卖身契后,便当着那六人的面儿撕了个粉碎,丢在火炉里。


    “这”大伙儿都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谢见君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既入我府上,今日起便是自由身了。”谢见君朝一旁站着的李盛源使了个眼色。


    李盛源得了示意,赶忙将早先就准备好的契书挨个分给六人。


    来做工的人都是破落户,大多不识几个字,契书拿到手也不知道写了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众人脸上都写满了茫然。


    “大人,草民不是很懂您的意思”牙商壮着胆子问道。这寻常主家拿这卖身契要紧着呢,毕竟有了这卖身为奴的契书,他们就可以随意使唤,做错了事儿也可以打骂发落,官府是过问不得的,哪像这位知府大人说撕就撕了,还让这些家奴回归自由身。


    “不急”谢见君缓声道,他知道众人不识字,索性派李盛源同六人细细讲解。


    得知手里攥着的不是卖身契,而是一年一签的聘用契书,甭说是被挑中的人了,连牙商都跟着一愣怔,没被选中的人更是眼红得厉害。他们也是实在没有活路,才舍身去旁人家当牛做马,一辈子看人眼色行事。本以为落在知府大人的府邸,无非是日子过得好些不被苛待,哪知连奴仆也不用做,一朝不想干活了,还能够全身而退,回归到良民的身份,这等好事儿怎么就没落在自己身上!


    然谢见君之所以这么安排,其实是接受不了这个时代把活生生的人当做货物随意买卖,穿来此处十来年,哪怕他适应得再好,唯独这点,自始至终都没有被同化,而且,当初跟王婶两口子签的也是聘书,只不过聘用的年岁长些。


    今日招的这六人,他和云胡商量过决定一年一签,想着即便是脾性不和,把人辞退了,也不至于出了这个门,再寻不着别的活计。


    搞明白契书是什么东西,六人心里都乐开了花,不等牙商催促,便接二连三地上赶着要盖手印,生怕晚一刻,谢见君就反悔了。


    其余人看当真没戏了,便不得不歇了心思,跟着牙商往外走时,还扎堆凑在一起谈论这事儿,被牙商一声呵斥才住了嘴。


    ————


    府上没什么礼节,但最基本的规矩还是得知道,送走牙商后,谢见君便让李盛源和王婶子分别带六人下去,该调/教调/教,该分配活计分配活计,还有他们之后要住的地方,也都一一安排好。


    留下的俩哥儿,一个跟云胡差不多大,叫宁哥儿,话不多,但瞧着稳重,另一个较之年轻些,唤明文,虽是生养过孩子,但那娃娃脸不显年纪,大福与他很是投眼缘,一炷香的功夫俩人就玩到一起去了。


    因着是大福身边的人,云胡便仔细询问了明文的情况,得知他孕时受了惊吓,提早了两个月生产,生下来的小哥儿天生体弱,一岁那年生了场病没救回来,自个儿心里吓得直惴惴。半夜从噩梦中醒来,浑身被冷汗浸湿,谢见君搂着他好一通哄,末了没办法,硬是让乳母将睡熟的祈安抱来身前,探了鼻息才哄得小夫郎躺下,结果还是一整夜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祈安更是因为折腾了这一趟,大白日又发了烧。


    冯大夫前脚刚从文诚书院上完了课,后脚就被请来了府衙后院。


    他轻车熟路地上前给祈安搭了个脉,回头就冲着谢见君做了个礼,面露难色道:“知府大人,方得要行针才能退热。”


    云胡本就自责,乍一听行针,当时便变了脸色。


    谢见君见状,赶忙招来满崽让他把云胡拽出屋外,自己则留下来陪烧得小脸儿红扑扑的祈安。


    一根根泛着银光的细长针从针袋中取出来,扎在小家伙的身上。他不过五个多月,话都不会说,即便是疼,也只得歇斯底里的大哭,那连绵不绝的恸哭声仿若一把把冰锥,狠狠地凿进谢见君的心里。自古以来,就没有爹娘能承受得了自家孩子受这苦楚,也正是因为如此,方才他才执意让云胡离开。


    这好不容易挨过了行针,小崽子水盈盈的双眸早已经被眼泪泡得红肿,小身子一抖一抖的连哭都没了力气,只牢牢地抓着阿爹的指节不撒手,那冯大夫靠近一步,便拼了命地挣扎,身下的被单都被踢开了。


    云胡并未离开,祈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外听着,掩在袖袍下的手攥得死紧,连指尖嵌入掌心亦未曾察觉到疼。


    谢见君送冯大夫出门,见小夫郎眼圈通红,神色不对劲,当即上前抓过他的手腕,愣是费了好些劲儿才掰开他的手。


    “都怪我,我明知他身子羸弱,冬夜那么冷,偏还折腾他一遭”云胡近乎失神地低喃着,他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撕破喉咙才吐出来。


    “如果那晚我不逞强,祈安就不会早产,就剩下两个月了,再有两个月他就能平平安安地出生,他本来不会生病的,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救他们的,他们忘恩负义,他们想害祈安”


    “云胡,你听我说”谢见君努力掰正他的身子,迫使小夫郎直视自己,“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云胡双手捂着耳朵,试图将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是我没给他一个康健的身体,凭什么要他来承受这些”


    他似是入了魔一般,任谁说的话也听不进去,只怔怔地往外走,“福妈说了,崇福寺最是灵验了,我、我现在就去崇福寺,去求那些神仙,别再让祈安受苦了”


    谢见君晓得云胡是这些日子被祈安断断续续的生病,折磨得精神有些崩溃,遂将人一把扯住,“云胡,你听听,祈安在哭呢,他想找爹爹了”,他眉心微微蹙起,温凉的指腹拂去小夫郎眼尾的泪珠,再开口时,声音里裹着满当当的温柔,


    “不要去了,好不好?”


    许是有祈安绊住了脚,又或是当真被劝服,云胡闻言轻点了下头,终是被他劝回了屋子。


    ————


    本以为去崇福寺祈福的这一茬,随着祈安的痊愈也就抛之脑后了。


    哪知,元溯当日,空山雪霁,谢见君着一身素服,从崇福寺山脚下,一步一叩首,数百层青石阶,他从日出拜到日暮,只为祈求神明垂怜,护佑幼子平安。


    第227章


    朝中封印末日, 秦师爷在宫门外,等来了满面红光,嘴角压不住笑意的师文宣。


    “哎呦, 老爷今个儿上朝可有何喜事!”他谄笑着上前, 小心翼翼地将师文宣扶进马车里, 随后自己也跟了进去, 招手唤马夫回府。


    师文宣将将坐稳, 捋了把半白的胡须, “今日早朝,圣上对见君这小子大加赞赏,还赏赐了不少东西。”


    秦师爷晓得定然是因为赈灾一事儿,遂跟着奉承了一句,“尚书大人慧眼识英才, 咱们小谢大人也争气,把赈灾一事儿办得属实漂亮。”


    师文宣对这句称赞很是受用, “是呐, 当初老夫送他去甘州, 不过是想磨磨他的性子, 没想到短短两年多,他便在甘州盖了府学,建了安济院和惠民医所,还惩治了两个贪赃枉法的知县, 可谓是大有建树,老夫听说他还在甘宁县修渠来着…”


    “说是因着地震,耽搁了进程, 怕是要拖延到明年春上才能完工,届时那甘宁县百姓, 便不用再受旱涝之苦了。”秦师爷斟酌着回道。


    “好好好”师文宣大喜,“等着将此事呈报给圣上,见君的功绩上又可再添一笔了。”


    “可不是呢,今早底下人来报,说圣上年初推行下去的溲种法和区田法,让各地都增产了不少粮食呢,这都是咱们小谢大人的功劳,想来若不是地震,今年年末,甘州交上来的粮草定然比往年多多了!”秦师爷见师文宣高兴得合不拢嘴,便捡着他爱听的话说,“他那位夫郎,初识还瞧着有些怯弱,如今也是做了掌柜的人了,那合意果在曹溪卖得火热,每日铺子前都排长龙呢…”


    秦师爷这话倒是提醒了师文宣,“昨日念念回府,说小婳婳对这合意果很是心仪,你回头把府里余下的那些,都给送去季府。”


    “不劳大人费心。”秦师爷拱手,“夫人怕您馋嘴惦记,已经派下人送去了。”


    “这如烟,当真是”师文宣无奈地笑了笑,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他连忙道:“回头你去库房里挑些补品,托商队给见君送去,这甘州贫困,自是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老夫听说他幼子早产胎弱,久病不愈,夫郎生产时又伤了身子,可得仔细将养着。”谢见君让他在百官面前很是长脸,他乐意对这个学生多上心些。


    秦师爷领了命令,适逢马车停在尚书府门前,他将师文宣扶下马车后,便要带人去库房清点。


    “等等…”师文宣招手将他唤回来,“子彧莫不是还留在甘州?”


    “听咱姑爷说,还在呢。”秦师爷道。


    “放在见君跟前教导着,倒是无妨,只是别误了乡试。”师文宣算了下日子,“不过,也是时候该回来了…”


    “确实,今年咱们季小公子要下场考试,也不知道小谢大人将他教导的如何,若是能传他衣钵,也考个解元,那可真是皆大欢喜了…”


    秦师爷接茬,哪知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师文宣打断。


    彼时,二人已经进了府邸,师文宣停驻脚步,回眸望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老夫说的,可不单单指的是子彧…”


    ————


    年节一过,季宴礼便传信来,说是乡试将至,唤季子彧早些回上京。


    自打接着自家阿兄催促的书信,季子彧一直闷闷不乐,满崽一连问了几遍他何时动身,便好似一根引信丢进了鞭炮堆里,噼里啪啦炸了起来。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回去?”他语气有些烦躁,惊得满崽满头雾水。


    想着自己分明时关心了一句,这家伙竟然不领情,满崽一时不耐,“季子彧,你真是愈发奇怪了!”


    “我如何就奇怪了?我自己也还没想好呢。”季子彧反驳。


    “你早晚都是要走的,况且我又没赶你走,左右不过乡试重要些,你之后若得了闲空,大可再来甘州,何至于扭扭捏捏,跟个姑娘家家似的。”


    “你、你一点都不懂。”冷不丁听见这话,季子彧气急败坏。他此番回上京,若是中了举子,转年二月便要会试,断不可能再跑来甘州,若是没中,怕是他家那位阿兄会拿绳子将他拴在家里,如此,他还、他还怎么来找满崽?又有何颜面来面对待自己近两年悉心教导的谢见君?


    “你瞧不起谁呢?”满崽的脑回路显然没跟他搭上线,“别看我这人读书怠惰,但也知道轻重缓急,我阿兄说了,‘君子上达’,你先前一门心思想要考取功名,入仕为官,怎地现在总惦记着享乐了?”


    “我并非贪图享乐,我是”季子彧骤然哽住。我只是想同你多待几天后面这句,他愣是不敢说出口。阿兄在信中说谢见君是当年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自己不过一个禀生,连案首都算不得,有何厚脸皮追着人家弟弟后面跑,即便是有心去登门提亲,谢见君也断然不会同意将满崽嫁给他一个禀生。


    一想到这儿,他便是任何一句替自己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满崽见他欲言又止,可等了半天又等不来他开口,心里愈发觉得他奇怪,丢下一句“莫名其妙”,转身拂袖而去。


    俩人在一起玩了这么多年,并非没有闹过矛盾,可唯独这回,偏偏像是约定好一般,默契地谁也没找谁。


    “你这做阿兄的,还管不管了?”某日,实在看不过去的云胡,将谢见君拽进了内室。


    “管什么?”谢见君逗着床榻上刚刚学会坐着的祈安,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少在这儿装傻,我还瞧不出你来?”云胡没好气地坐回到床边,“这都七八日了,要不要咱们牵个头,给两小只说个和?总这么闹别扭,也不是个事儿,昨日大福还说他小叔叔躲在屋里生闷气呢。”


    谢见君挑眉,“都不是孩子了,从小一起长大,如何还不清楚彼此心性?放着冷静两天,自然就能琢磨过来,用不着咱们掺和,他们有自己处理事情的办法。”


    云胡说不过他,又怕自个儿多此一举,引得事情不好收场,只得作罢。


    然谢见君话虽如此,从那日后,对季子彧倒是愈发严格起来。


    起早,天将蒙蒙亮,就唤他起床临帖习字,等着学府散学后,晚间又把他提溜去讲学,连吃饭都是婆子给专门端到书房。


    季子彧忙的脚不沾地,更别提抽时间跟满崽正经说句话了。


    满崽也不晓得近些时日在做什么,总是拽上明文闷在卧房里谁也不见,连大福要找明文捉迷藏,都得往后排。


    就这样,拖延到季子彧走前,俩人拢共没见过几面,更因着见面时有大家长在场,季子彧什么话也没法说。


    临行前一日,他终于堵到了匆匆从外面回来的满崽。


    “你寻我作甚?”满崽一把推开他,径直往院中走。


    “不是我不肯来寻你,实在是课业繁重,每每搁下笔已至深夜,即便见你屋中仍亮着灯,可那般时辰,我又怎能贸然叩门?好不容易休沐,阿兄还带我去城中和乡里勘察民情,我、我”季子彧像小媳妇似的扯扯他的衣袖,“满崽,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我给你道歉,对不起”


    满崽绷着脸不吭声,他倒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觉得这回见面,二人之间像是隔着些什么,总有点说不上来的别扭,兴许是季子彧哪怕人在甘州,也得依着阿兄的安排去学府上课,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像以前那般随时被他叫出去戏耍,又或是季子彧待他太过于小心翼翼了。


    但他一贯心大,自己琢磨了些时日没想明白,去问过云胡,云胡支支吾吾地也没跟他说明白,索性就放弃了,这小半月之所以闷在屋里,其实是有要紧事儿要做。


    “喏,书呆子,给你的。”他从袖口掏出个东西,迎面丢进了季子彧的怀里,“我早先见你原来的荷包旧了,今日上街,见着一小娘子挎着竹篮兜售自己绣的佩囊,便给你买了一个,你明日不是要走了吗?”


    季子彧愣怔地接过来,拿在手中仔细打量了一眼,佩囊用的是黛青绸布,上面绣着杏林春燕,想来应是登科及第的意思,只那春燕的绣样有些蹩脚,针脚也不够细密,他费了好些劲才辨认出是何物。


    “好、好看嘛?”满崽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眼神不住地往这边瞟,“这可是我绣”他似是说错话一般,赶忙改口,“这可是我挑了许久呢。”


    季子彧闷闷地笑,他知道明文绣活精致,祈安好些衣裳上的绣样都出自他手,联系这段时日满崽的异常,他这会儿也猜出个大概,这佩囊应是满崽跟明文学来的。


    “不喜欢就还我!”满崽还当他是笑话自己,上手就要去抢,奈何佩囊被季子彧举得老高,任他垫着脚蹦跶都够不着,“还给我,我才不要送你了!”


    “不给!”季子彧有心要逗他,“既是送我的,便是我的东西了,哪里还能有返回去的道理?”


    “我说有就有,我现在不想送了!”满崽自知二人身高有异,跳起来摸不着,他就踩到石头上,大有今日必须拿回来之势。


    季子彧怕他摔下来,手探至他身后,虚虚地护着他。


    二人你来我往闹腾得出了一身汗,原本的隔阂不知不觉被打破。


    “诶?这里面有东西?”季子彧摸着佩囊里硬硬的,纳闷地问道。


    “我去崇福寺给祈安和大福求平安符时,顺道给你也求了一个。”满崽喘匀了气道,“你此行回上京,虽说阿兄派人护送你,但这近千里的路程,走起来并不容易,偏我又不能随行保护你,就只能靠它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丝毫没意识到他眼中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可比他要厉害多了。


    季子彧眼窝一热,连忙低下头去,摸摸索索在身上找了好半天,摸出个巴掌大点的木哨来,“原是想托大福转交给你的这是我自己做的,能、能吹响”


    满崽茫茫然地接过木哨,一时没弄清季子彧送他这东西是何用意,他下意识地抵在唇边,用力地吹了一声,果真真能吹响,那哨声悠扬绵长,似是整个甘州都能听见。


    “以后”季子彧搓搓掌心里的汗,“以后,你要找我,只管吹响它,千里万里,我都会来。”


    满崽莞尔,“我才不信呢,等你出了甘州,我就算把这哨子吹烂了,你也听不着,又怎会来?”


    “我一定会来的!”季子彧郑重说道,他眸光坚定,神色认真,有那么一刹那,满崽还真有点相信他说的话,但那点信任转瞬即逝。


    为了让他安心回上京备考,满崽解了根细绳,穿过木哨顶端的圆孔,将它挂在自己脖子上,用力地拍了拍,“满意了吧,和你的长命锁挂在一起呢。”


    季子彧笑意漫上眸底,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佩囊小心地收进怀里。


    屋檐外的拐角处,谢见君拉着云胡藏在斑驳树影里,指着重归于初的两小只,压低了声音道,“瞧瞧,我说和好了吧?”


    云胡探头悄默声地看了一眼,连忙低下身去,“你得意个什么劲儿?说让他们俩自己处理,你倒好,成日里把子彧摁在书房里温习功课,连人不都让见,还是子彧有心,知道刻木哨求和,可比某些人行多了。”


    莫名被点到的谢见君一脸无辜地回眸瞧他,直瞧得云胡心里毛毛的,不知这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又要琢磨出个什么主意来折腾他,当即扭身就要跑。


    谢见君反应极快,三步并做两步追上小夫郎,不由分说地打横捞起来,塞进了卧房。


    大白日里,碧纱幔后,两道人影交叠在一起,软榻微微晃动,发出“咯吱”的响声,隐隐还能听着齿缝间挤出来的求饶声,以及“行不行?某人行不行?”的浑话。


    ————


    翌日,城门口。


    “东西都带好了?”谢见君给季子彧整了整衣襟,关切问道。


    “阿兄放心,都检查过了,没有遗漏的。”季子彧乖巧回话,“此行一别,再见不知何时,还请阿兄和阿嫂务必照顾好身子。”


    谢见君浅应了一声,搭了把手,扶他上马,“凡事平常心,莫要紧张失了方寸,按平日学来的用心作答即可。”


    “子彧定当不负阿兄教诲。”季子彧拱了拱手,眸光不由得地看向满崽。


    谢见君见他二人有话要说,体贴地让出位置,回头招来陆正明和另外护送的侍从,仔仔细细地叮嘱了两句:“这一路莫要着急,天黑就留宿在客栈,凡是入口的东西一定要谨慎,不可有怠慢之心”


    几人连连点头,这些话,云胡方才已经吩咐过了。


    “还有,我已给季大人传信,告知归期,但无论前来相迎的人是谁,你们都必须把季小公子平安送回到家门口。”这般安排,也是谢见君担心路途遥远,恐会生变。毕竟人来时全须全尾,他送回去也得如此。


    “天色不早了,你们也该走了。”


    话毕,一行人利落地翻身上马。


    “满崽,你可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季子彧第一百零八遍念叨道。


    “记得了。”满崽晃了晃胸前挂着的木哨,“路上小心,回上京别忘了给我阿兄保平安,他最是担心你了。”


    “嗯。”季子彧手中的长鞭一扬,一声响亮的嘶鸣声,身下的马犹如离弦之箭,飒沓而去。


    直至看不见任何身影,云胡招呼满崽离开,就看他拿起木哨,用力地吹响,嘚嘚的马蹄声去而复返,随之而来是季子彧的声音,


    “九州四海,普天率土,我都会来赴约。”


    第228章


    春上, 谢见君去了一趟甘宁县。


    说来这还是去年六月甘州震后,他第一次过来。


    时隔十个多月,城中早已不复先前那般残垣颓瓦, 疮痍满目, 长街上的店肆屋舍鳞次栉比, 春光皆馥, 两侧摆满了各式杂货摊子, 人潮涌动, 小贩的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大人,您瞧,那是原来的鼓楼,地动时坍塌了大半,后来匠人们修缮了三个月才恢复如初”


    “这是七星桥, 先前从中间断开了,现如今也已经重新搭建, 上元节时, 桥上挂满了花灯, 其光如明日, 可夺月色”


    往县衙走的一路上,谢见君一面听着曹靖舟在耳边喋喋不休地描述,一面用余光打量着路人的神色,见过往行人皆是眉扬目展, 神采奕奕,他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知府大人,这是下官曾许诺的福佑堂, 用以收养在地震中失去父母和亲眷的孩子。”途径一处屋舍,引路的曹靖舟骤然停驻脚步。


    谢见君循声抬眸望去, 朱红木门高大厚实,写着“福佑堂”三个大字的门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进去瞧瞧?”


    “大人,您这边请。”曹靖舟朝身后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上前轻扣了扣门板。


    不多时,两扇门中间拉开一道儿细缝,漏出一张谨慎的小脸儿。


    认清来人后,原本警惕的眸中忽而亮起一盏光,只见七八岁年纪的小哥儿兴奋地朝身后扬声吆喝了一句,“曹大人来了!曹大人来了!”


    紧接着木门向两边拉开,十来个高矮不一的孩子们将曹靖舟团团围住。


    “大人,您今日如何有空过来?可是要考校我们的功课?我昨个儿跟先生学了十个大字呢!”


    “我也是!我也是!先生夸我字写得好呢!”


    “我还会从一数到一百!”


    “小麻雀”们围在曹靖舟身边,唧唧喳喳地报告着自己近几日的收获。


    “好好好,不错不错”


    曹靖舟连连夸赞,从袖口处摸出一把糖,挨个给孩子们分了分。


    领了糖,又得了夸赞,孩子们心满意足地跟着闻讯而来的婆子离开。


    原本热闹的庭院,倏地安静了下来。


    “大本官瞧着,曹知县甚得孩子们喜欢。”谢见君笑眯眯地温声道。


    “大人见笑,下官休沐时经常过来,陪着他们一块儿戏耍,日子久了,也就混熟了。”曹靖舟解释道,“跟这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待在一起,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心里很舒坦。”


    谢见君轻点了头,本想着附和两句,哪知曹靖舟话锋一转,“若非本官当初怯弱不堪重用,他们中的很多孩子本该不是孤儿的。”


    “前尘往事已是曾经沧海,人断断不能往复从前,再修改结局,孩子们现在有了安身之处,还能是时时填饱肚子,也是你这福佑堂的功劳。”谢见君自然知晓他说的何事,故而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肩头,宽慰了两句。


    曹靖舟受宠若惊,“下官不敢贪功,只求自己在任一日,甘宁县便能长治久安,民安物阜。”


    “嗯。”谢见君应了一声,继续往里走。


    这回儿再遇见的孩子,都不过三四岁年纪,身边安排了婆子哥儿们专门看顾着,有个如祈安差不多大小的小哥儿,听说刚出生时爹娘就没了,原是被邻居收养了去,后来得知城中盖了福佑堂才送过来。


    小崽子生得虎头虎脑,也不怕生人,谢见君一张手就抱了过来,他搂在怀中颠了颠,“哎呦,瞧着个头不大,身子骨倒是挺结实的。”


    “回大人,这孩子平日里是由乳母贴身照顾着,每一旬管事儿会请大夫前来搭脉号诊,往常有个头疼脑热,也会及时寻医。”曹靖舟道。


    “对了”谢见君将环着他脖颈的小家伙交还给乳母,“甘宁县百姓如何?可有疫病传播?”


    “不曾。”曹靖舟拱手道,“从地震当月开始,一直到年末,防疫的汤药不曾短缺过,就是”


    他停顿少顷,有些为难,“就是地震那会儿,百姓们逃的逃,散的散,不少医馆里的大夫也跟着跑去了别处,若不是有惠民医所的大夫们日夜操劳,即便我等救下了人,那些受伤之人,也会因着没有得到医治而丧生。”


    谢见君一时没吭声,但蹙起的眉头却没能掩饰住他此刻的忧虑。


    曹靖舟见状也没有继续说什么,一行人走到了学堂外,“大人,福佑堂中年纪稍大些的孩子,本官都安置在此处读书,这其中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能识些大字,下官想将来送他们去科举,若能博个一功半名,之后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谢见君透过窗户扫了一眼讲堂内,见孩子们都规规矩矩地听先生们讲课,便多留了片刻。


    一直到散课,他才让学堂先生把那几个识字的学生叫出来。


    “本官听闻尔等都识字,是先前在私塾里念过书?”


    孩子们一时没应话,齐齐看向曹靖舟。


    “大人问你们话呢,如实回答即可,不须得拘谨。”曹靖舟在一旁鼓励道。


    “念过”继而连三地回复声响起,谢见君揉了揉他们的脑袋,继续道,“有没有愿意行医的?”


    此话一出,别说是孩子们了,连曹靖舟都惊诧地瞪大眼眸,“大、大人?”


    “我打算在城中开设一间医塾,用以培养学生行医,但前提是得识字,不知道你们几位可有兴致?”


    众人一下子沉默了下来,谢见君也不着急,说明来意后,便安安静静地等着。


    须臾,一只小手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我、我愿意。”


    他打眼望去,是个瘦瘦弱弱的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付文璋,我爹是大夫,为了救邻居的爷爷,被压死在了瓦砾下,我想、我想继承我爹的衣钵!”付文璋壮着胆子道。


    “我、我也想,我爹娘就是因为没有得到大夫及时的救治才死的,我想做个大夫,以后救很多很多的人!”另两个孩子也跟着附和。


    “行。”谢见君满意地颔首,“既然如此,今日就随本官回府城,本官寻先生来教授你们医术。”,说着,他回眸看了一眼曹靖舟,“曹知县舍得割爱?”


    “当当当、当然舍得!”曹靖舟点头如捣蒜,他是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一提,谢见君居然要在城中建医塾,这若是有个正经能习医的书院,还愁没有大夫!


    两头都应许了之后,谢见君将这三个孩子带走,暂且安置在安济院中,半月后,他便令府役在府衙门口的告示栏上,张贴了要成立医塾的通知。


    新告示一贴,立时就引来了不少百姓的关注。


    “大老爷,您给念念这告示上写的啥哩?”大伙儿好声好气地恳求道。


    府役清了清嗓子,


    “这知府大人要招收识字的孩子,送去医塾里面习医“


    “拢共学习五年时间,这五年中所有的束脩和食宿费皆由官府承担,但五年学成后要在惠民医所任职六年,若不任职,另谋生路,则需要还清这笔钱。”


    “这教书的先生,都是由惠民医所的大夫轮流担任,通过入学考试后,方能入学,且一月一次小考,半年一次大考,凡小考五次,大考两次未能通过者,则被勒令退学。”


    “什么?要识字的娃娃?”刚听完告示,有人立马就不乐意了,“咋地,不识字还不许上学了?”


    “还得入学考试,考不过就不要?”


    “考不好要退学,这未免也太严格了!”


    告示栏前吵吵闹闹,谢见君早料到此告示一贴,定然会起风波,故而听着动静,便从府衙内踱步出来。


    “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岂能儿戏?”


    众人被噎了一嘴,三三两两地不吭声了。


    好半天,


    “知府大人,那文诚书院都能收女子和哥儿,医塾收不收?若您肯要,我明日就送我闺女过来,她跟着我老丈人念过些书,是识字的!”一汉子倏地出声,打破了此时的安静。


    谢见君颔首,“不论身份年龄,只要识字,并且能通过考试,皆可以入学。”


    那汉子宽了心,当即便推开人群,急急慌慌地往家里赶,瞧那着急模样,是生怕知府大人出尔反尔呢。


    余下的诸人反倒是面面相觑,踌躇不定。


    “大伙儿不用急着做决定,本官还有一事儿要说。”谢见君顿了顿,“医塾成立后,原本文诚书院的两个医科班会跟随医塾搬到甘州学府,另还有几个学生考中了秀才,并入了学府读书,遂空出来数十人名额,可以安排更多的学生入义学。”


    “可算是等着了!我儿的年龄马上就要超了!”


    “太好了,我们家孩子有不花钱的书念了!”


    文诚书院招生的消息一放出来,人群中可比医塾热闹多了。


    “别高兴得太早”谢见君摆了摆手,示意大伙儿先行安静下来,“不是想念书就能念书,义学的学规一样严格,考试不过,亦或是讲堂上表现欠佳,一样会被勒令退学,今年文诚书院便退了五名滥竽充数的学生。”


    话虽如此,但自家孩子能免费读书的喜悦,显然已经盖过了被退学的恐惧,众人一扫方才的阴霾,一个个喜着脸散去,就等着三日后带着孩子过来报名。


    ————


    凑热闹的人群一散,宋沅礼冷不丁出现在府衙门前,“知府大人,您今日唤下官前来,所为何事呐?”


    谢见君闻声,眸光一沉,“人多眼杂,回府衙说吧。”


    “得得得,数日不见,知府大人还跟本官卖起关子来了”宋沅礼不明所以,跟在身后叽叽咕咕地念叨些有的没的,


    两人前后脚进了府衙大堂,谢见君从公案右侧的一打文书中,抽出一封明显同其他有异的书信,迎面丢进了宋沅礼的怀中。


    “啥东西还得本官亲自看”宋沅礼接过书信,漫不经心地将其展开。


    下一刻,较之以往高出数十倍的惊呼声在府衙响起。


    “什么?老子升官了?还是京官!”


    第229章


    “户部主事, 正六品”谢见君轻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


    “等等”宋沅礼骤然抬眸,“这不对劲我不过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知县罢了, 怎会一跃成了京官?”


    “如何不能?”谢见君反问, “这三年来你任职常德县知县的功劳有目共睹, 任谁都挑不出错处来。”, 话虽这般说, 但实则是他原想给宋家讨个皇赏, 以便于青哥儿之后行商,故而年末时,他特地将宋沅礼以及宋家数年来所行的善事,一并上报给了京中,哪知封赏的荫德落在了宋沅礼身上。


    “我、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常德县。”宋沅礼神色恍惚。自打收到这封调任书, 他便一直没有缓过神来,到这会儿只觉得手里这东西, 实在是烫手得很, “眼见着百姓们日子一天好过一天, 我还有很多事儿想做呢, 这、这就把我调走了?”


    “想做的事,在何处不能做?回了上京,岂不是更有施展的余地?”谢见君劝道,见他照旧还是一副失魂模样, 上前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前,有些无奈,“我若是你, 现在就该赶紧回去跟青哥儿商量商量,最晚月底, 你就要动身了。”


    宋沅礼闻之,讷讷地点了点头,转身往府衙外走。


    走出两步,他骤然回眸,“不对,你的调任书?你不回去吗?”


    谢见君无辜摊手,“我任期未至,回哪门子上京?”


    “宴礼不是在吏部任职吗?还有你那位贵人,如何不把你调回去?我那些个功绩算什么?自从你上任甘州知府,这甘州从原来的一潭死水到如今的蓬勃昌盛,可都是你呕心沥血的成果,你最应该”宋沅礼哽住,心里愈发不得劲。


    “没有应该,回与不回都是皇命。”谢见君推着他往门外走,“这旁的知县挤破了脑袋想要做京官,放到你那儿,偏还踌躇起来了,这可不是你的性子”


    宋沅礼支支吾吾地还想再说点什么,被押着上了马车,撩开车帷时,谢见君已不见了人影儿,满腹心事都堵在胸口,他缓缓吐了口浊气,这、这算是哪门子的事儿?!


    ————


    将人送走,谢见君理了理衣摆,径直穿过府衙入了后院。


    满崽盘腿坐在廊下青石阶上发愣,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谢见君俯身坐在他旁边,“我听云胡说,你最近一直不高兴,是有什么心事儿吗?跟阿兄说说?”


    “阿兄”满崽侧目瞧他,“我们也会像沅礼兄长一般回上京吗?”


    谢见君被问得一怔,心道今个儿这是怎么了,如何一个两个都跑来问他这个问题,今早出门前,连云胡都状似有意无意地试探他的口风。


    他捏了捏满崽的后颈,“是不是甘州呆的烦闷了,想回上京玩?还是因为旁的?”


    他问得隐晦,没有提季子彧的名字,就见小少年双手捧着脸颊,当真是认认真真地思考了片刻后,正经回道:“子彧回上京之后,我这心里,总觉得好像空了一块似的,偏又说不上来是何感觉,闷闷得还挺难受之前他在那会儿,虽说不能依着自个儿的性子寻他,但只要有闲空,他总在跟前,似是我招招手便会出现”


    说这话时,满崽下意识地摩挲着挂在脖颈间的木哨,季子彧走后,他一直没摘下来,现下更是养成了一琢磨事儿就忍不住盘两下的习惯。


    “阿兄,我想不明白。”他半个身子都歪了过来,倚在谢见君肩头上,低声地呢喃着。


    谢见君从他手中的木哨上敛回眸光,“想不明白便是还没到想明白的时候。”


    “好吧”满崽软软地应了一声,也不晓得听没听得进去。


    二人坐在廊下,静默了片刻,小少年猛地坐直身子,“我知道了,阿兄!八成是我近些时日太闲了,从明日起我还去甘盈斋点卯吧,没准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他说的煞有介事,起身就要回屋,被谢见君叫住,“满崽,这人活一世,图的就是随心所至,顺其自然,别给自己徒增烦恼。”


    满崽听完,怔怔地思忖片刻,道:“我忘了给子彧回信了,阿兄,我回卧房写信去了。”


    “去吧。”谢见君颔首,目送他日渐挺拔的身形消失在长廊下。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云胡一早就看见俩人坐在院子里,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说什么,担心是有要紧事儿,愣是等到满崽走了才过来问。


    谢见君长臂一捞,将他一把带进怀里,“无碍,只不过是小豆苗要发芽了而已。”


    “什么小豆苗?发芽?什么发芽?”云胡听得一知半解,然没等他问清楚,就被拽着往门外走,“去哪儿?”


    “出门散步。”


    ————


    三日后,是医塾和文诚书院的报考日。


    一大早,府衙门前便乌泱泱地堆满了人,府役们不得不在外拉起了绳子,用来维持排队的秩序。


    虽说是两家义学同时收学生,但城中百姓挤破头还是想送自家孩子入文诚书院,一来不用交束脩,二来晌午还能得一顿免费的午饭,他们可都瞧着呢,那书院里的学生们一个个较之前都圆润了许多,哪还有干瘪豆芽菜的模样?听说每日都能见着荤腥,即便是寻常百姓,也未能吃的这般好呢。


    倒是医塾门堪罗雀,一上午只等来了几人,谢见君也不着急,左右医塾所招收的学生并非限制于甘州府城中,他早已经让府役把消息带给四个知县了。


    于是第二日,文诚书院的名额招满后,医塾门前的人慢慢多了起来,那些亲身经历过地震惨状的人更愿意走学医这条路。


    学生们投考后,还得参加由冯大夫为首的惠民医所的大夫设置的面试,以及笔试,两者都要通过后,才能获取入学资格,这一耽搁,等到开学时,已是草长莺飞,盎然春意。


    “阿爹,大福困困”马车里,大福像只猴子似的攀在谢见君身上,迷迷瞪瞪地打哈欠。


    他被阿爹塞进文诚书院,拜在了许褚门下,今个儿正是头一日上学。


    “等会儿见了山长,可不许这般散漫了。”谢见君替他将小书袋跨在肩膀上,温声嘱咐道。


    “好哦。”大福无精打采地点着头,临到书院门口,他却是忽然来了精神,“阿爹,晚些散学时,你能带祈安来接我吗?我想祈安了。”


    “可以。”谢见君想也没想地便应准了下来。


    “那你能带春华楼的茯苓糕吗?”大福继续道。


    谢见君眉梢微挑,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我还想吃御宝阁的炸鱼酢,五芳斋的龙须酥,徽香源的翡翠酥饼,还有还有爹爹的合意果”大福掰着指头一一细数着,一面说,还一面小心地看着他阿爹的神色。


    “小兔崽子,你搁这儿报菜谱呢。”谢见君拎了拎他的小耳朵,“让你去书院念书,这诗还没学上个一句半句的,零嘴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要嘛要嘛,祈安也想吃的!他今早上都偷偷告诉我了。”大福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只蹭的做阿爹的人缴械投降才肯作罢。


    “得得得,现下快些上学去吧”谢见君一阵扶额,“阿爹答应你,晚点定然带着还不满一岁,就能开口说自己想吃什么的灵童祈安,来接你散学,好不好?”


    “不好,阿爹要拉钩钩!”大福半信半疑地伸出手,非得跟谢见君的小拇指勾在一起叽叽咕咕地念完了咒语,才安心下马车,随等在门口的教谕往书院中走。


    谢见君今日是送熊孩子上学的阿爹,自然不能入书院。


    回去路上,赶车的李大河闲来无事,同他唠起了闲话,“小的早些年在不少富贵老爷家做过活儿,可从未见过您如此惯着孩子的阿爹,像这般亲力亲为地照顾孩子,小的当真只见过主君您一位呢。”


    谢见君抿嘴笑了笑,客气道:“大河叔谬赞,我不过就是趁着他还需要我的时候,多陪陪他罢了,小孩子转瞬就长大了,等他一朝成人,便是想亲力亲为,也得招人家厌烦了。”


    李大河跟着呵呵笑了两声,心想能待孩子上心的阿爹,怎么会招人厌烦呢,谢见君保准没见过寻常人家那些不管娃娃,喝醉酒还动辄打骂的阿爹,这样的腌臜人才会让孩子离得远远的呢。


    ————


    送完大福,谢见君没回家,而是跑了一趟甘盈斋。


    今日宋沅礼动身去上京,他和云胡说好要去送一程。


    城外茶摊上,谢见君和宋沅礼二人杵着脸颊,看云胡和青哥儿聊得甚欢。


    “我从没觉得青哥儿是如此的话痨,他们俩在一起怎么有这么多的话要说?”宋沅礼表示不解。


    谢见君瞧得乐呵,他喜欢看云胡有自己的朋友,更喜欢看小夫郎即便自己不在身边,亦可以同旁人侃侃而谈。


    “我将钱德富留在了此处,你有什么要紧事儿,只管去商会寻他,他是能做主的。”青哥儿一遍遍叮嘱着云胡。


    他是知晓这人生性腼腆,就怕自己一走,若是两边的生意出了岔子,云胡记挂着情面不好说什么。


    云胡瞧出他的心思,莞尔宽慰道:“你且放心好了,咱们俩相识一场,我同你还能有见外这一说?”


    “你最好如此。”青哥儿不放心道,“倘若你们能一道儿去上京那便好了,咱们还有个照应,认识这么长时间,我还真舍不得你。”


    云胡偷瞄了眼正同宋沅礼道别的谢见君,“兴许吧,兴许有朝一日,我们也能回去,到时候咱们就在上京继续做生意。”


    “两位小祖宗聊完了吗?”宋沅礼适时插了句话进来,“青哥儿,你可是冷落我许久了。”


    “瞧瞧,这是夫郎不在跟前,心里着急了”云胡笑眯眯地打趣了一句,直臊得青哥儿脸都红了,也不好再详聊下去,毕竟他们还得赶路,耽搁不得多长时间。


    谢见君顺手从路边折了一支绿柳,同小夫郎一起相赠给宋沅礼夫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去山高水长,还望二位一路平安。”


    宋沅礼走得仓促,一时也没得准备回礼的东西,便解下腰间的一枚玉佩,双手递还给他,“咱们上京见。”


    ————


    一行马车缓缓消失在冗长的官道上,谢见君牵起小夫郎的手,抵在唇边亲了亲,“咱们也该回了。”


    不等二人上马车回城,“嘚嘚嘚”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乔嘉年扯紧手中的缰绳,从马背上利落地跳下来,连礼都没来得及行,便急急慌慌道:


    “老大,上京、上京来官儿了!”


    第230章


    谢见君先将云胡送回了甘盈斋, 才跟着乔嘉年去府衙。


    上京来的贵客已经被安排进寅宾馆歇脚,他到时,宋岩刚送完一盏热茶出来。


    “大人, 是传书使。”宋岩压低声音道。


    谢见君轻点了点头, 推门而入, 见来者一袭红衣, 头冠赤色稠巾, 果真是来送公函的传书使。


    “恭喜大人, 贺喜大人。”那人听着动静,赶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做了个礼后,便拱手奉承起来。


    谢见君心里忽而咯噔一下,正当想问问这喜从何处来时, 公函已经被呈到面前,他展开来扫了一眼, 开篇惯常是些赞颂功绩的官话, 洋洋洒洒地铺满了整张纸, 他难得心急了些, 直接翻到最后,这才瞧见行云流水的一行字,


    “甘州知府谢见君,秉公任直, 材优干济,今迁任户部侍郎一职,于同年九月初十莅任。”


    户部侍郎他默默地嘀咕了一句, 任期未至,自己不光升了一阶, 竟然还要被调回上京,倒真是让宋沅礼给盼着了。


    但传书使见他愣住,权当他是因为升官高兴坏了,打勤献趣着说了两句恭维的话,“下官数年前来这儿时,甘州还是不毛之地,贫瘠之乡,如今瞧着有了几分繁盛之景,可见都是咱们小谢大人宵衣旰食,克尽厥职的功劳,圣上若能亲临此地,定然会夸赞您有鹤鸣九皋之贤能。”


    谢见君酸得直牙疼,但还是扯着笑推脱道,“大人过誉,本官在其位谋其职,是百姓们勤恳耐劳,朴厚忠良,方成就今日清平安定的盛景。”


    二人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那传书使以诏书已送到,要即刻返京为由,当下告辞离开。


    谢见君送他出门,借着送甘州特产的由头,将让陆正明提早准备好的红封,一并塞进马车里。


    既是传诏,又是升迁这等喜事,便不得让人空手而归,这是在上京三年,师文宣特地教导给他的为官之道。


    那传书使本以为自个儿白跑一趟,不成想还能得一红封,握在手中颠了颠分量后,挂在脸颊上谄媚的笑不由得真诚了些许。


    ————


    人一走,谢见君扯了扯嘴角,一直维持着假笑,这嘴角都要抽筋了。


    他撩了撩衣摆,正要回府衙,乔嘉年不知打哪儿蹦出来,凑到他身旁低语道:“老大,你是不是要离开甘州了?”


    谢见君闻声,侧目睨了他一眼,“你现在都敢躲在门口偷听了?”


    乔嘉年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没偷听,宋岩哥把我拎走了,我就是”他顿了顿声,“我就是见上次传书使来了之后,这才不到一个月,宋知县就被调去上京主事了,我想你,我想你”


    他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似是有什么东西梗在喉间,连吞咽都变得费劲起来。


    谢见君也没打算瞒着,遂干脆利落地告知了实情。


    “哦”乔嘉年听完,闷闷地应了一声,他像是被雨淋湿绒毛的小狗,耷拉着耳朵,一面念叨着“上京好,上京比甘州强多了”,一面焉儿巴巴地往府衙走,那单薄的背影瞧着别提有多可怜了。


    谢见君好像也受了浸染一般,心绪总赶不及当年得知外任甘州知府时那么的轻松自在。


    他干坐在屋中,愣了大半下午的神儿,一直呆到薄雾冥冥,李大河来报时,说是该接大福散学了。


    想起晨时同小学童拉了钩许了承诺,他不负使命地捞起尚且还在咿呀学语的祈安,挨家挨户地买齐了小学童钦点的零嘴,末了,赶在散学前,早早地等在了文诚书院的院门口。


    散学的钟声一响,孩子们穿着统一的青衿,背着各式小书袋陆陆续续地从书院中出来。


    谢见君只站了一盏茶功夫,便等到了自家小学童。


    “哥哥”祈安个头不大,眼力倒是极好的,大福刚冒了个头,他便在阿爹怀中扑腾起来,还单字单字地往外蹦,引来了一众学子的瞩目。


    “快看,我就说了!我阿爹一定会来的,我阿爹是世上最好的阿爹,他答应我的事儿从不会食言!”大福一脸得意地同身边刚结交的小伙伴炫耀道。


    谢见君听见动静,拿起祈安藕节般的白胖胳膊,朝着几人方向挥了挥手,意料之中,大福马不停蹄地小跑过来,许是跑得有些急,他额前噙满了亮盈盈的汗珠,临到了跟前,手往衣衫上用力地蹭了两下,“阿爹,我想抱祈安。”


    “小心些。”谢见君将咿咿呀呀向大福张开手的小崽子,轻手轻脚地托给他,“大福,阿爹给你带的零嘴,要给小伙伴分一些吗?”


    大福回眸望了一眼,几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正拘谨地搓着手站在身后,不敢凑上前来,他微微颔首,“阿爹,他们是我的朋友,可以分。”


    得了应许,谢见君从油纸包中挑了几块刚炸出来的香津津的鱼酢,挨个给他们分了分,孩子们学着大福的模样,沾满汗的掌心在衣裳上蹭干净才敢伸手接过来,还不忘有礼数地道声谢谢,才小心翼翼地收好。他们都是贫寒人家的孩子,一年带头沾不了几回肉沫性子,有好吃的东西,自然是带回去同家里人一道儿尝尝。


    谢见君瞧着日头落了,便招呼大福上车。


    回去路上,头一日上学的小学童很是兴奋,拉着阿爹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一天下来在书院里识了什么字念了什么书,似是半点不知道累一般,偏谢见君心里揣着事儿,难免听着听着就出了神。


    “阿爹!阿爹!”久等不来回应,大福扯扯他的衣袖,稚嫩的眉眼间飞上一抹担忧。


    谢见君骤然回神,赶忙道歉道,“对不起呀,大福,是阿爹走神了。”


    “没关系,定然是阿爹来回奔波太累了。”大福体贴道,他学着云胡的样子,踮起脚尖揉了揉谢见君微拧的眉头,“阿爹若是累了,之后大福可以自己上学,阿爹散班后只管回家中歇息便是。”


    谢见君被安抚得眼窝子一热,抬袖捏捏小崽子的脸颊,“这般善解人意的乖宝,是谁家的孩子?”


    大福笑得眉眼弯弯,嘴角扯出两抹小梨涡,“是阿爹和爹爹的乖宝!”


    *


    晚些,听闻谢见君胃口不好,没怎么用晚饭,将将从甘盈斋回来的云胡,端了一盘洗好的青枣扣响书房的门。


    “来了。”屋内有人应了一声,须臾,面前的两扇门由内打开。


    云胡被迎面而来的酒气呛得后退一步,他掩了掩鼻息,“好嘛,说什么胃口不好,原来是躲在这儿偷喝酒。”


    谢见君醉眸微醺,“就这么一回,还被你逮住了。”


    “所以说,人不能做坏事儿。”云胡睨了他一眼,先一步跨进门,将青枣搁放在案桌上后,便将酒盏悉数都收了起来,还打开了窗户通风换气,“你本不是酗酒之人,今个儿把酒带进书房,可是遇着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


    “这都被你瞧出来了,我们家小云掌柜还真聪明。”谢见君像是一只粘人的狗子,从身后抱住云胡,沉甸甸的脑袋抵在他的颈窝里,“晌午那会儿,圣上传诏,命我九月初十之前回上京任户部侍郎。”


    “升官啦?!”云胡讶然,但见自家夫君看上去并不像有多高兴的模样,他将人拽到身前,强行按到椅子上,“你不想回去?还是在顾虑旁的?比如我?比如先生?”


    被猜中了心思,谢见君闷闷地笑出声,他迟疑到这会儿,的确是在合计如何安置家中之人,且不说祈安胎弱多病,经不起千里之行,许褚虽一直在书院教书,但今年明显身子骨不比往年,这般折腾两个月,老人家一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倘若将他们留在甘州,这边又没有可托付之人,他只身回上京,照样担心得不得了。


    “我知你肯定又在瞎寻思了,若是拿不下主意,不妨去问问先生自个儿的意愿,反正我、我不想和你分开,大福和祈安也不想和阿爹分开。”说这话时,云胡眸中雾蒙蒙的,连声音里都浸着浓浓的鼻音。


    谢见君的心一下子软了,“我怎么、怎么舍得丢下你们。”


    “不瞒你说,我去年怀祈安那会儿,就已经在培养甘盈斋的接班人了,如今周娘子自己就能挑大旗,王喜更是曹溪甘州两边生意都兼顾着,这边交给他们俩,没什么问题至于昌多,昌多若是想留在甘州,甘盈斋自然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品性什么咱们都一清二楚,交给他,我很放心,但他若是想回上京,大不了我在上京开一家甘盈斋分斋,糖水罐头的生意在哪儿都一样做,兴许上京赚的更多呢。”云胡轻揉着他的后颈,温声温气地宽慰着。


    虽说是宽慰,但这些事儿,他早就在准备了,故而得知谢见君要回上京任职,他也没表现得多么惊慌失措,只想着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待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愁闷了一下午的心结被云胡的三言两语解开,谢见君压在心头的这口浊气缓缓地消散,脸色也难得见了几分轻松。


    “你啊,就是喜欢自个儿给自个人徒添烦恼,想得太多,就会变成桎梏你的包袱和累赘,我是你的夫郎,与你并肩作战的人,不是你的累赘和和事事都要顾虑的包袱。”云胡跨坐在他的腿上,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些时日,小夫郎总爱占据主导地位,谢见君乐得配合他,见他俯身要亲自己,故意身子后仰不给他亲。


    云胡显然没想到自己被戏弄了,他一时“气急败坏”,双手捧住自家夫君的脸颊,硬生生将人带到身前来,给他额前嘬了个大红印子。


    “我错了我错了”谢见君连连求饶,被按着写下承诺书,承诺自己绝不会独身回京,哄得小夫郎气消了,方才消停


    离着六月中旬动身时间,还有两个多月,虽是迁任户部侍郎一事儿已成定局,但谢见君还是想站好这最后的一班岗。


    申领了荒地的农户们都已经开垦得差不离,他让知县们将采购的优良种子分发下去,依照着溲种法和区田法播种,虽说他见不着青苗长成的模样,但看自己在冬云山垦荒做实验的成果,以及季宴礼信中所言,这两个法子对各地的粮食增产的确有效。


    只要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今年甘州必定会是个丰收之年。


    而令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经历了地震打击的甘宁县,好在有曹靖舟的监督,匠人们修好了河渠,濉河在雨季来临时也照样平风浪静,不似往年那般波折,遂即便有人提起要祭祀河神,也没有百姓愿意搭理,那知府大人可说的明明白白,神明倘若良善,自会保佑大家过上安生日子,不须得通过这种劳民伤财的祭祀去讨好它。


    至于安济院,有商会在背后支撑运作,倒是不用他操心,只是担心自己走后,新上任的知府不愿意承担惠民医所和义学,思虑数日后,云胡不忍见他忧虑,主动说起如果没有官府支持,他和钱德富商量过了,介时甘盈斋和诸多商户会出钱将义学和惠民医所办下去,不会让他的心血付之一旦。


    如此,一桩桩心事儿迎刃而解,见城中百姓一个个皆是喜眉笑眼的高兴模样,他总算是放下心来。


    六月初一,天蒙蒙亮,一行青蓬马车缓缓地驶过青石街道。


    谢见君在这儿拢共呆了不到三年,要离开时,心里还真有些眷恋,他抱着没睡醒的大福,轻轻叹了口气。


    “老大,我爹来了。”乔嘉年的声音从马车前传了进来。他自打子承父业做府役以来,便是一直跟着谢见君,故而得知老大要离开甘州,自个儿躲起来难过了许久,谢见君一问要不要跟自己走,他便想都没想地答应了。


    “去给你爹道个别吧。”谢见君温声道。自己把人家孩子带去千里之外的上京,总得留些时间给父子俩说两句告别的话。


    “不、不光是我爹。”乔嘉年声音有些抖,“老大,您还是亲自出来瞧瞧吧。”


    谢见君闻之一怔,下意识掀开车帷一角,映入眼帘的是密密匝匝,人头攒动的百姓们,他们或背着竹篓,或挎着竹篮,此时都像是约定好一般,安静地站在道路两旁。


    “嘉年,赶紧停车!”他将怀中的大福托付给云胡,自己利落地下车。


    百姓们乍一见他出来,齐齐跪倒在地,“知府大人!”


    谢见君这才瞧见他们身后的背篓和竹篮里装的都是粮食家禽,还有寻常不舍得吃的鸡蛋。


    “大人此行回京,恐余生再不得相见,吾等略备薄利,还望大人收下。”大伙儿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往马车跟前塞。


    “大家的拳拳好意,本官心领了,只是此去山高路远,实在不便携带,还请各位都拿回去吧。”谢见君连连婉拒,他特地挑在晨光熹微的时候离开,就是想静悄悄地走,没成想还是被逮了个正着,现下见百姓们如此热忱地跑来相送,他这心里头酸酸涩涩的,总不是个滋味。


    “您这三年励精图治,宵旰忧劳,为俺们盖廉租屋,让俺们有新屋子住,盖义学,让娃娃们有地儿念书,还盖惠民医所,就图让大伙儿吃得起药看得起病,俺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没啥拿得出手的东西,一点点诚意,大人笑纳!”百姓们说什么也不肯让步,非得要谢见君收下才愿意作罢。


    谢见君压下喉间的哽咽,“本官能有今日之功绩,全是仰仗大家的配合,如此盛誉,本官受之有愧,本应多做些事儿,实在是力薄才疏,只盼着大家的日子能越过越好,再无忧心之事。”,说着,他上前将为首拦路的几个百姓一一扶起。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日得诸位相送,实乃我之幸事。”


    他接过乔嘉年递来的辞别酒,痛痛快快地仰面一饮而尽,“大家山水相逢,缘分一场,望诸君珍重。”


    “大人,念您行之不便,大家不强求,但这样东西,还请您一定要收下。”曹靖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也赶了过来,现下正双手端着一个木盒,呈到谢见君面前。


    “这”谢见君有些为难。


    “大人,您且先打开看看,再抉择也不迟。”曹靖舟低声提醒着,顺势腾出一只手,揭开了木盒的盖子。


    谢见君探头瞧了一眼,登时愣在原地。


    “甘宁县地震时,是大人不畏艰险,坚持带兵来此赈灾,沧河村也因着大人决策果断,保住了数十人的性命,为此您还险些失去自己的孩子,这是幸存下来的百姓们剪了自己的衣服拼缀缝制而成的百衲衣,一来是感谢大人的救命之恩,二来希望您的幼子祛病化灾、长命百岁。”


    本以为自己能扛得住这满城的颂声,却在看到这件由一块块碎步拼成的百衲衣时,谢见君红了眼圈,他颤颤地接过木盒,“替我、替我谢谢大家了。”


    曹靖舟屈膝,重重地叩首,“甘州能得您这位知府,是百姓之幸,大人,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百姓们齐齐跟随。


    颂声悠扬绵长,裹着浓浓的眷恋和祝福,随马车驶出长街,奔赴千岩万谷,群山万壑。


    第231章


    此行回上京, 因着有许褚随行,加之祈安从出生起,头一回坐马车去这么远的地方, 谢见君一路上都走得极慢, 这一耽搁, 等到了上京已是八月底, 暄气初消, 秋意澹远。


    落脚的宅子是崇文帝赏赐下来的, 离着宫门并不算远,是个宽敞的二进院子,来时,屋中陈设早已经被得了消息的季宴礼命人收拾干净。


    他们到的时辰太晚,偏又一身风尘, 不便前去叨扰师文宣,只叫府中人前送了拜帖, 说明日午时携内子前去登门拜访, 至于季宴礼和宋沅礼两边, 也都依次递了消息, 只道时间仓促,回京述职之后再聚。


    路上颠簸了两个来月,大伙儿都疲惫极了,行李只从马车上搬下来垛在院中, 谢见君便遣散了众人,让他们早些洗漱后回房歇息,明个儿再做休整。


    “爹爹”大福跟屁虫似的追着云胡, 黏在他跟前转来转去地不肯走。


    “怎么了,想跟爹爹说什么?”云胡不明所以, 几次停下来询问,哪知这小子扭扭捏捏地什么都不说,见谢见君抱着祈安,便也上前闹着要阿爹抱,困得睁不开眼还硬撑着精神头,不肯跟明文回屋。


    “初来乍到此处,夜深露重,阿爹有些害怕,不妨大福今夜留下来陪陪阿爹?”谢见君瞧出了自家好大儿的小心思,主动开口留他。


    大福打的正是这个主意,一时心中狂喜,但面上还装作有些为难的模样,“阿爹,你说过的,大福今年过了生辰,是个大孩子了,不能再跟您和爹爹挤在一张榻上歇息了,但阿爹你若是害怕,大福还是可以勉为其难地陪你哦!”


    谢见君闷着笑,接过明文递来的热帕子,给他抹了把脸,又仔细地净了手,“大福可真是贴心,又勇敢又善解人意。”


    还当是自己的小心思藏得严严实实,大福眉梢飞出一抹小得意,一个翻身,咕噜滚上床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这是爹爹的这是祈安阿爹要睡在最外面保护我们!”


    “好,都依着你的安排来。”云胡将一身短打的祈安也小心地搁在榻上,挨着两小只躺下,“好了,阿爹记得将烛灯吹灭,我们要歇下了。”


    眼瞅着自己地位不保,谢见君打又打不过,只得无奈地侧身躺下,长臂一捞,便将三人都搂进怀里,“睡觉!”


    本以为回上京的第一晚难免会心潮彭拜,寝不安席,哪知脑袋一沾着枕头就没了意识。


    转日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谢见君被身上的“八爪鱼”盘得喘不上气来,“小兔崽子,睡觉还是这么不老实。”他睁眼捏了捏扒着自己不撒手的大福的脸颊,艰难地坐起身来。


    “瞧瞧,这是谁醒了?”云胡听着动静,抱着祈安从屋外进来。


    “几时了?”谢见君哑着声音问。


    云胡指指一层青碧薄纱相隔之外的日头,“才过巳时,离着下午出门还早,你不妨再睡一会儿。”


    “不了,今日还有要紧事儿呢。”谢见君轻手轻脚地往身上套衣衫。说好要去拜访师文宣,总不能空着手去,虽说有从甘州带回来的手信,但到底是礼薄了些,还得再置办几样。


    府里下人断不会由着自个儿的性子歇息,他出门时,原本堆放在院中的行李已经悉数被收进屋子,院中人来人往,匆匆而过,只途径他身边时,才会停驻脚步,躬身道一声“主君”。


    “别磨蹭了,李妈妈新烙了菜饼子,又煮了米粥,我唤她端来屋中,你快些吃上两口。”云胡见他在檐下发愣,搭了句茬提醒道。


    “行”谢见君颔首,简单洗漱后,对付了两口饼子,他便随马车出门采买。


    如今的上京,同他离开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繁华热闹,人声鼎沸,无论是哪一处的黎庶涂炭,民不聊生都未给此处带来任何的熏染。


    他循着熟悉的店铺备齐了礼,晌午一过,就带上云胡和两个孩子一道儿往尚书府去。


    约摸着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瞧见尚书府的门匾,彼时秦师爷已经等在门外,见马车停在府门口,连忙上前搭了把手,将他们几人扶下来。


    “三年未见,小谢大人别来无恙?”


    “受秦师爷照拂,一切安好。”谢见君客气道,回身从云胡怀中接过祈安,跟着秦师爷往正厅走,然刚迈过府门,小夫郎就被柳如烟派来的婆子截胡了。


    “钱妈妈,这老爷还等着见小谢大人一家呢。”秦师爷有些为难。


    云胡也不知该不过去,求助的眼神望向谢见君,哪知那钱妈妈是个厉害的,双眸一吊就笑盈盈道:“哎呦,夫人一早让丫鬟们在房中备了您最爱吃的几记点心,特地唤我在此处,就为了接您和两个孩子过去,夫人说了,同他们一帮拿乔作势的官爷儿有何可见的,倒不如去她房中说些贴己话来,听闻您得了幼子,说如何都得抱过去让她瞧瞧呢。”


    如此,秦师爷自是没有阻拦的道理,想着师文宣要见的不过谢见君罢了,正巧有夫人帮着照顾他夫郎孩子,也好叫他安心前去。


    刚到手的小夫郎飞了,谢见君翘首以盼,眼巴巴地望着三人消失在园中。


    “已是这么多年伉俪情深的夫夫了,小谢大人还是放心不下呢。”秦师爷在一旁笑眯眯地打趣道。


    谢见君臊得脸红,窘迫地敛回眸光,“秦师爷见笑,请您前面带路。”


    师文宣吃过晌午饭,便以看书为由等着他的学生过来,听着门开的动静,忙不迭唤下人看座奉茶。


    “外任三年,学生未能时时侍奉先生左右,为先生排忧解难,还劳您挂念,心中实在有愧。”谢见君进门没急着入座,先行叩首,拱手行了个大礼。


    “快快起来,都是做侍郎的人了,还行这些虚礼作甚?”师文宣虚抬了抬手,将他扶起来,“同老夫说说,你这三年在甘州境况如何,行事还算方便?”


    谢见君早料到他会问这个,故而将自己一路过来打好的腹稿,一一说与他听。


    得知刚去甘州,自己这傻学生为打压城中粮价,自掏腰包从商户手中收粮分发给百姓赈灾,师文宣欣慰之余,不免有些心疼,又听闻后面经历了暴雨和地震,眸中心疼更甚,“为师当年本想着锤炼你的心性,才放任你去甘州,若早先知道要吃这么多苦,断然不会纵着你,这上京附近富庶的州府那么多,偏挑了这穷乡僻壤之地,为师瞧着,你这次回来身子骨都消瘦了许多。”


    “先生莫要担忧,甘州虽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但胜在民风淳朴,府里诸官亦是一心为百姓,之所以消瘦,是赶路所致,学生担心误了述职,一朝圣上怪罪下来,后面那几日奔波了些。”谢见君解释道。


    “你啊,都让为师不知怎么说你才好了。”师文宣拍拍他的肩膀,似是忽而想起些什么来,他骤然朝着秦师爷使了个眼色。


    秦师爷屏退侍奉的人。


    “见君,你临走前,为师留给你的问题,你可有了答案。”师文宣试探着问道。


    谢见君神色微怔,晓得这是问他愿不愿意归顺于太子麾下,他张了张口,正要作答,屋门被急匆匆地叩响。


    “老爷,府里来人了,说是请您即刻去一趟荟香阁,贵人有事要与您相商。”


    谢见君闻之,赶忙起身,既是贵人,那定然就是东宫那位了,他的事儿可耽搁不了。


    师文宣亦是脸色一变,顾不及听他这位学生的答复,当即便应了话,说自己换身衣裳就过去。


    “见君,现下恐你师母还未同你夫郎聊尽兴,你可去前厅稍候片刻,为师出门一趟。”


    谢见君拱了拱手,以示辞别。


    ————


    兰香园中,


    “我还当是你们去甘州三年,书淮许了人家呢!”柳如烟状似无意地问起。


    “不曾”云胡轻摇了摇头,“夫君说还不着急呢。”


    “哎呦,这都什么时候了”一听满崽的婚事还没找落,柳如烟心中暗喜,“瞧瞧这做兄长的,就是心大,云胡,你可得给书淮上些心思,这上京的哥儿姑娘,是三四十便都定亲了。”


    云胡怕自己说错话,只管点头应着,心道谢见君早早发了话,满崽的婚事儿全凭他自己做主,便是一辈子不嫁,也会一直养在府上。


    然柳如烟瞧他这乖巧模样,还当是将自己说的话入了心,便继续添了把柴,“云胡,你觉得我们家子彧如何?他同书淮自小一同长大,性情品德都是知根知底儿,模样又生得俊秀标致,偏还同他兄长一般,是个重情之人对了,我听老爷说,这孩子乡试考得还不错,过些时日放了榜,那可就是举子功名了,若等到来年会试一过,便能入仕为官,前途无量,我瞧着两人般配得很,你回去跟见君也提提,这书淮的年纪耽搁不得了。”


    云胡猛提一口气,他就知道柳如烟半道截胡,一准是有事儿要交代,现下听她字字句句都是冲着满崽而来,禁不住想要抚把汗。


    “夫人,老爷受邀出门去了,小谢大人正在偏厅候着呢。”钱妈妈从府里丫鬟那里得了信儿后前来通报。


    云胡腾得站起身来,“既、既是如此,晚辈便不叨扰师母了。”


    “我这、我这还想留你们在府里吃顿便饭呢,自打念念出嫁,府里甚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了,你们这一路风尘仆仆地过来,也没来得及给你们接风洗尘。”柳如烟一阵惋惜,但见云胡去意已决,只得道:“罢了罢了,见君平日瞧着性子沉稳得很,偏是一步也离不得你,如此还叫我怎好意思开口强留。”


    说着,她唤来钱婆子,将库房中特地让人备下调养身子的补品,给云胡和两个孩子带着,送他们上马车时,还拍拍云胡的手背,“可别忘了我嘱咐你的话呐。”


    走出老远,谢见君见小夫郎怔怔地直出神,连祈安唤他都不曾应答,便关切道:“师母这是同你说什么了,从尚书府出来就魂不守舍的”


    “别提了。”云胡仰面靠在马车四壁上,叹了口气,“说满崽的婚事儿呢,还说子彧和满崽青梅竹马,又品性相投,让我回头问问你,若是合适,早早给俩人定下呢。”


    “那你怎么回她的?”谢见君好奇。


    “我哪里敢说话,怕言行有失,得罪了人自个儿还不知道,连大气都不敢喘,只闷头应着,幸好你来得及时,否则师母怕是都要给算日子了。”云胡没好气道。在满崽的婚事儿上,他和谢见君统一战线,子彧是好,浑身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可倘若满崽不喜,他二人定然不会为了些旁的强迫他嫁过去。


    谢见君瞧着他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不由得失笑。


    笑声传到云胡耳中就变了味儿,“你还笑,我都为难死了。”他上手拧了把谢见君腰间的软肉,“下回,师母再问起来,你自己回了她去。”


    “好好好,往我身上推便是。”谢见君温温和和地哄他道,“满崽那个性子,只依自己的意愿来,别人是强迫不了的,由着他去吧。”


    ————


    等到彻底将府内家当安置好,又是几日过去了。


    九月初十,谢见君着朝服入宫述职。


    起早上京城中就下起了雨,等到了宫门口,雨势渐大。


    马车进不得宫内,谢见君只好下地步行,好在城门口有专程迎他的宦官,见他掀开车帷一角,便极有眼力尖儿的上前撑伞。


    临入宫门前,他见挂着季府牌子的马车也等在此处,想来季宴礼应也是受了召见,指不定二人还能碰个面,来上京已有七八日了,他们三人还没聚过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由宦官引着入宫时,还禁不住四下观望了几眼。


    这一观望不打紧,还真让他寻着人,只是寻着的不是时候。


    疾风骤雨中,季宴礼只身跪在殿前,雨水濡湿了他的朝服,湿津津地贴在身上,打老远望去有些狼狈,然他肩背挺直,身子不见半分佝偻,隔着茫茫雨雾,谢见君都能瞧见他那一身不堪折腰的傲骨。


    “侍郎大人,您别瞧了,是季大人说错了话,圣上命他在这儿自省呢,您还是快些走吧,圣上还在殿中等着您呢。”宦官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谢见君猛地回神,擦着季宴礼身侧而过,自始至终,二人眸光没有任何交集。


    待入了内殿,他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身子一抖,分明暑气未散,殿中冷嗖嗖的凉意却直往骨头缝里钻,“微臣拜见圣上”。


    “起来吧。”崇文帝的声音阴恻恻地从头顶上传来。


    谢见君做了个礼后才缓缓起身,等了好半天没听着动静,他悄默声地抬眸。


    不过三年光景,身居皇位的崇文帝就老了许多,两鬓都已见了白发,眼底的皱纹深如沟壑,当初那双令人生畏的眼眸,如今浑浊黯然,再不见赫赫威仪,岁月催人老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说是述职,但崇文帝肉眼可见地心绪不佳,只简单地过问了两句,便显疲态。


    谢见君满心惦记着还淋雨的季宴礼,又苦于无法开口,正发愁时,崇文帝忽而开口,“谢卿,你可知,朕缘何让季宴礼跪在殿外?”


    “微臣不知。”谢见君恭谨回话。


    “他说兵部侍郎贪赃枉法数十万银两,但经实察不过三万两白银,且是兵部主事所为,与那侍郎毫无干系,朕要结案,他不准,便跑来殿前闹着要朕严查,但凡事儿都得讲究个证据,朕没答应他,他就说朕放纵贪墨之人祸乱朝纲,如此大逆不道之话,你说朕该不该罚他,嗯?”崇文帝眼皮微抬,似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但谢见君只觉浑身发凉,他下意识地抿紧下唇,须臾才斟酌着开口道:“季大人虽一心为民为国,但性情直率,


    严气正性,冒犯了陛下,的确、的确该罚。”


    崇文帝冷哼一声,“你倒是挺会替他说话。”


    “微臣不敢。”谢见君屈膝。


    “他若能有你几分识相,也不至于敢顶撞朕,什么性情直率,严气正性,朕看他就是胆大包天咳咳”崇文帝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身旁的李公公赶忙奉上一盏凉茶,抚了抚他的后心,“圣上保重龙体,切勿动怒!”


    好半天,他止了咳意,“罢了,谢见君,你去劝劝他,若他执迷不悟,这身朝服就不必穿了,朕看他那个弟弟,也不用考功名了,省得兄弟二人一道儿在跟前气朕!”


    谢见君领了命令,当即便出了大殿,接过宦官递过来的油纸伞,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季宴礼跟前,将伞面倾斜于他。


    头顶砸下的雨珠骤然停了,季宴礼抬眸,他脸上身上都是雨,额发更是一缕一缕地往下滴着水,见来者是谢见君,他一把将其推开,“赶紧走,别多管闲事儿啊!”


    “去认个错儿。”谢见君重新撑回伞,“如果你还在乎子彧仕途的话。”


    季宴礼嗤嗤笑出声,“我、我何错之有?”


    谢见君半蹲下身子,眸光与之齐平,用只有二人之间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手中握着的证据不足,又打草惊蛇,没遭反噬都算你运气好,你说你何错之有?去老老实实地认个错,回头再从长计议。”


    不等人回过神来,他搭了把手,将季宴礼从地上生拉硬拽起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没必要赌这一时的气,平白让人看了笑话去,有时候低头,是为了更好的反击”


    季宴礼也不知听进去多少,踉跄着推开他,自己往殿中去,跪了快两个时辰,他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刚走两步便跌落在地上,幸而宦官反应极快,将他一把托住,小心翼翼地扶进殿内。


    谢见君站在石阶下候了片刻,只听着李公公尖细的声音遥遥传来,“圣上口谕,吏部侍郎季宴礼御前失仪,念其初犯,从轻发落,今责令其回府闭门反省十日,罚俸三月。”


    第232章


    口谕一传, 便是圣上不愿意追究的意思。


    谢见君先行一步出了宫门,乔嘉年正等的无聊,见人一冒头, 赶忙从车厢里抽出一柄油纸伞, 撑开迎了上去, “老大, 这上京的雨一点不比甘州小, 等会儿咱们可不能从原路回了, 那块儿地势低洼,现下一准淹了。”


    “不着急走。”谢见君停驻脚步,让他稍安勿躁,自己则不住地往宫门口张望。


    瞧这架势,似是在等人, 乔嘉年便也挨在跟前,撑着伞老实待着。


    约摸着两刻钟的功夫, 宫门内踉踉跄跄地被扶出一人, 谢见君赶忙上前, 从公公手中接过浑身湿透打着颤的季宴礼。


    “车上可有干爽衣裳?”他蹙眉问道追过来的季府小厮。


    “没、没来得及准备”小厮一脸为难。原是出门前, 夫人见外面下雨,说让主君带件外衫再走,然主君说去去就回,顶多半个时辰, 哪知这一去就是小半日呢。


    “不回家。”季宴礼扣住谢见君扶着自己的手,艰难开口,“去、去你那儿。”


    “主君, 夫人还在家中等您回去呢。”小厮苦着脸劝阻。出门一趟,耽搁了归家的时辰不说, 若是连人都没接回去,他怎么跟夫人交代呐。


    “给夫人传句话,就说我同季大人数年未见,云树之思无日不萌,今日于宫中相遇,甚是欢喜,特邀他过府一叙,今日便留他在府上歇息了。”谢见君晓得季宴礼是怕师念担心才不肯回去,遂依着他的意愿扯了个谎,好让小厮回府里交差。


    那小厮自然识得发话之人的身份,又知道二人同窗契友莫逆之交,想着此说辞尚在情理之中,得了季宴礼的应许后便退下了。


    回府路上,谢见君从座位下翻出个黛青包袱,这里面是云胡特地嘱咐给他带上的外衫,说是怕淋了雨,好有个替换的,如今正当派上了用场。


    “快些把你这繁重的朝服脱了。”


    季宴礼伸手去解衣襟上的暗扣,奈何在雨里跪了两个时辰,身子骨早已经浸泡地能捏出水来,抖抖瑟瑟地解了好半天,末了被谢见君一巴掌拍掉碍事儿的爪子,这才帮着脱了下来。


    谢见君拿干爽外衫裹住他,朝马车外扬声吩咐了一句,“嘉年,快些回府里。”


    “哎,”稚气未脱的声音隔着一层薄薄的车帷传进来,季宴礼眉梢微挑,低声道:“这小少年,是你从甘州带回来的?瞧着人还挺机灵。”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方才在宫门口他腿脚发软,登不上马车时,乔嘉年俯下身子,以自己做脚踏,托了他一把。


    “原是我府中的府役,年纪不大,性子虽冒失了些,但胜在忠心伶俐,又会些拳脚功夫,接到调令后,我便做主将他带了回来,留在身边看顾着,免得傻愣愣的,一时不察,着了有心之人的道儿。”谢见君温声解释,见季宴礼饶有兴致地竖着耳朵听他说话,当即眸光一沉,“你还有心思打听这个?”


    “这说的是什么话?”稍稍缓过劲儿来的季宴礼咧嘴直笑,哪还有方才在殿前,梗着脖子说自己没错的犟种模样。


    谢见君懒得再搭理他,犹自坐正了身子闭目假寐。


    马车在长街上拐了几个弯,又径直地跑了一段距离,才停在府门前。


    乔嘉年扯紧手中的缰绳,勒令马车停下,“老大,咱们到家了。”


    他闻声睁开眼,身旁的季宴礼一整个歪倒在马车的内壁,双眸紧闭,面色潮红,单是瞧着,就觉得他难受极了。


    “醒醒”他上手探了探,意料之中额前一片滚烫。


    “嘉年。”他掀开帷帘,对着车外的小少年吩咐道:“你去南宁街上的益元堂,请大夫过来府中一趟。”


    “好。”乔嘉年接了差事儿,也没着急走,彼时见雨停了,他帮着把季宴礼背下马车,交给闻讯而来的陆正明后才调转车头,嘚嘚地往南宁街方向去。


    *


    “怎么回事?主君不过去宫中述职,如何还被晕着送回来了?”


    谢见君刚把季宴礼安顿进客房,便听着云胡急匆匆小跑过来的声音。


    他赶忙起身,将小夫郎拦在门外,“这是听了谁传的胡话?不是我,我没事,没被晕着送回来。”


    一见自家夫君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云胡正要松口气,就听着谢见君继续道:“是宴礼,他今日在殿前淋了些雨,想来在家中借宿一日,我见他有些发热,方才让嘉年去请大夫了。”


    “那他现下如何?”虽不是自家夫君,但好歹同季宴礼相识数年,也算是旧友,云胡很自然地关切问道。


    谢见君透过虚掩着的门缝朝里面望了一眼,“这会儿正昏睡着呢,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云胡跟着叹了口气,他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瞧着现下光景不是发问的好时候,便说要去灶房让婆子们熬些姜汤来,再给季宴礼找一身干爽的衣裳。


    不多时,婆子送来了几身宽松些的里衣和外衫。


    跟着一同进门的还有乔嘉年和请来的大夫。


    谢见君将焐热的手巾丢回到水盆中,主动让出了床边的位置。


    片刻,大夫给季宴礼把完脉,不紧不慢地拱手做了个礼,“大人莫要担心,只是受了点风寒,不打紧,待老夫开两帖药,退了热便可复元。”


    “有劳了。”谢见君一听人无碍,当即舒了口气,唤来府里人随着去医馆取药。


    ————


    季宴礼醒来时,已是第二日起早。


    他揭掉额前被浸得微凉的帕子,挣扎着坐起身来。


    谢见君本是阖眼斜靠在软榻上,听着奚奚索索衣料摩擦的声音,转瞬睁开眼睛,“醒了?”


    “我这是何等的殊荣,还劳师弟亲自给守夜?”季宴礼懒散地撑着手,说起话来没个正行。


    “你就贫吧。”谢见君没好气地噎了他一嘴,盯着他将大夫开的汤药喝完,才问起昨个儿在殿前的事情。


    “快别提了”季宴礼将碗递还给送药进来的婆子,待屋里只余二人后,他压低声音说道,“有人想保那兵部侍郎,怕被吏部揪着不放,随便推了个主事出来顶罪。”


    “我听圣上说,赃款只找到了三万两白银?”谢见君追问。


    “应是走漏了风声,叫他提早得了消息,将东西转移走了。”季宴礼叹了口气,“我与先生几次上书,奏请圣上严查此事,奈何圣上全然不当回事,还认定我等有夺嫡之嫌,只在朝中训斥了兵部尚书两句,治了他个管束下属不力的罪责,罚俸两月,便想轻轻松松地将此事儿揭过去,要知道,那可是数十万两的军饷,将士们辛辛苦苦地镇守边关,到头来,却连粮草都要克扣!”


    谢见君分析道:“太子与三皇子争斗多年,朝中众臣纷纷站队,那兵部侍郎虽只是个从三品的官员,但吏部没完没了地参他,又拿不出实证来,还逼迫圣上严查治罪,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别的地方。”


    “我晓得圣上生性多疑,又想要平衡朝中势力,但这些人贪墨军饷,置法度于无物,我明知实情并非主事一人所为,怎能熟视无睹?”季宴礼反问,似是想从谢见君这儿得来一个答案。


    “没说让你就此收手。”谢见君安抚他道,“如今边境安稳,暂无战事,圣上难免有些松懈,但倘若此事危及国运,动摇我朝之根本,连带着那把万人之上的椅子都坐不稳当了,圣上自是会重视起来,但那时”


    他顿了顿声,“赶狗入穷巷,若非一击即中,必遭反噬。”


    季宴礼就着他的话,仔细咂摸了两下,自嘲道:“我倒是没有你看得分明。”


    “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这论对朝堂的熟知程度,你比我要敏锐多了,回头不妨同先生再商量商量,昨日贸贸然地冲到圣上面前,可把先生给吓了一跳,你昏睡不醒时,他还派秦师爷过来瞧了瞧呢”


    谢见君正说着,门外陆正明前来传话,说是季小公子来接季大人回府。


    季宴礼轻啧了一声,“这混小子不去书院上课,跑这儿来作甚?我一个大活人,走也能走得回府里,还能迷路不成?”


    “瞧瞧,人家也是一番好心。”谢见君笑眯眯地打趣道,“你这会儿连站都费劲,如何走回去?要不我去同子彧说一声,留你在府上再待几日?”


    “罢了,我一夜未归,准是念念着急了,才让子彧来跑一趟。”季宴礼叹了口气,扶着墙慢悠悠地往门外走。


    谢见君上前搭了把手,搀着他出了屋门,还没走几步,就见庭院中两处奔跑的身影,正是打着旗号来接人的季子彧,和同他兴致勃勃玩蹴鞠的满崽。


    俩人离得有些距离,跑动起来时,满崽嘴里咬着木哨,只一吹响,季子彧便将脚下的蹴鞠往他跟前传。


    谢见君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怎么瞧都觉得此场景说不上来的奇怪,他索性招招手,将跑得满头大汗的满崽叫来跟前,没收了他的木哨,温声嗔怪道:“子彧少说也要比你年长两岁,哪有你这般唤他的?”


    “还不是因为我嗓子都要喊冒烟儿嘛”满崽撇嘴,朝一旁的季宴礼拱了拱手,“见过宴礼阿兄,阿兄身子可见好?”


    “没什么大碍。”季宴礼笑眯眯地回道,余光中瞥见季子彧面露狐疑地打量他,“愣着作甚,还不过来扶我一把?”


    “你咋了?”季子彧瞧出他走路有异,拧眉问道。


    “昨夜喝醉了酒,兴起之时从台阶上摔下来了。”季宴礼面无表情地扯谎。


    季子彧明显不信,“你能找个不那么蹩脚的借口吗?你这分明是”


    他话刚说到一半,就看谢见君朝他极轻地摇了摇头,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好半天憋出一句,“阿兄,咱们回家吧。”


    第233章


    谢见君去户部点卯的第一日, 正赶上早朝。


    寅时将过,他翻了个身,正打算轻手轻脚地下榻, 腰间冷不丁环上来一双手, 将他一整个从身后抱住。


    “吵醒你了?”谢见君微糙的指腹摩挲着小夫郎的手背, 低低地问道。


    “不曾。”云胡黏黏糊糊地应着, 他喉间忽而涌上一阵干痒, 禁不住轻咳两声, 身子也跟着颤了颤。


    “这秋日干燥,我昨个儿听祈安和先生都有些咳嗽,便让婆子煮了润喉的梨膏,你白日里记得喝上一碗。”谢见君抚了抚他的后心,帮着捋顺了气息。


    云胡困乏得眼睛都睁不开, 只顾着点头,不晓得听进去多少, 迷糊间感觉肩头一暖, 原是踢到脚边的薄被, 被重新拢起又盖回到身上。


    “起早寒凉, 莫要再踢了被子。”谢见君低声叮嘱了一声,将被角的四边掖紧。


    适逢宁哥儿叩门,问可是要送热水进来。


    “不必了,我这就出去, 搁放在外室吧。”担心洗漱的动静会惊扰了床榻上的两小只,他俯身亲了亲小夫郎的唇角,套上紫袍朝服后, 便推门而去。


    雕花木门一开一合,屋中重归于平静。


    云胡手抚上还浸润着温热气息的唇角, 缓缓地扯出一抹餍足的笑意。


    ————


    天还蒙蒙黑,去宫中的路上安静得很,马车轱辘滚过青石板,发出“吱呀”的轻轧声,想来应都是赶着前去上朝的官员们。


    谢见君靠在轩窗旁浅眯了须臾。


    “老大,咱们到了。”乔嘉年将马车勒停在宫门口。


    他闻声,将揉乱的朝服扯平整,刚下马车,就被宋沅礼从身后猛拍了一巴掌,惊得浑身打了个激灵。


    “走路跟个猫儿似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是被你吓死了。”他抚了抚胸口,温温和和地嗔怪了两句。


    宋沅礼笑,“瞧你这胆小劲儿,怕是连大福都赶不及。”


    话音刚落,就被谢见君轻杵了一下,他来不及躲闪,见面前朱红宫门骤然由内而外推开,壁檐下连绵的赤色灯笼,照亮了长街上的路,早已经在宫门口等候多时的官员们相继鱼贯而入。


    他敛起松松垮垮的散漫模样,招呼谢见君,二人默着声跟在打灯宫人的身后,往太和殿走。


    早朝没什么要紧事儿,鸣三钟行完礼后,谢见君手持笏板,垂眸站在户部尚书方旬身后,听他向圣上奏明钦南水患之事。


    这钦南地处边陲,同甘州一般灾害频发,眼瞅着入了秋,又发了大水,钦南知府递上来的奏章中说水势如注,顷刻间便淹没了数百个村子,百姓们流离失所,饿殍千里。


    崇文帝面露不耐地听太子和三皇子为着谁去赈灾,争执了一刻钟后,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摔在地上,“吵吵吵,整日里没完没了地吵,能不能让朕清静清静!”


    文武百官登时都不敢吭声了,一时之间,偌大的宫殿中只听着他粗重的喘息声。


    李公公赶忙奉了新茶,“陛下切莫动怒,小心龙体。”


    崇文帝推开茶盏,“老七,你来。”


    一直隐在众官员中默不作声的七皇子忽而出列,“父皇,儿臣在…”


    “老七,这钦南赈灾不可无主事之人,你替朕跑趟腿。”崇文帝道,他声音听上去沙哑浑浊,浸着浓浓的疲惫。


    七皇子有些迟疑,他悄默声地抬眸望了一眼太子,二人视线短暂相碰,见太子朝他微微颔首,便上前一步,屈膝拱手,“儿臣领旨。”


    “嗯…”崇文帝满意地点点头,复又将方旬叫出列,让户部批五万石粮草用作赈灾,另派官员随行,即刻出发去钦南,不得耽搁。


    虽说以钱粮赈灾,乃是众人约定俗成的章程,但这一路奔波过去,路途遥远,且不说有官员在其中徇私贪墨,单只算路上的损耗,便不计其数。


    谢见君任甘州知府时,就曾吃过赈灾粮草的暗亏,故而听闻崇文帝的安排后,便想说与其花费数月,搭上人力物力赶赴过去,倒不如下令于相近的几个州府,移民就粟,让钦南知府先行将受灾的百姓,迁往粮食充足之地就食,以免经受饥馑。


    然如今自己已不是一人说了算,顶头还有方旬坐镇,尚不知这位年过半百的尚书大人品性如何,他自认此时出头委实不妥,遂犹犹豫豫地作罢。


    早朝散后,秦师爷来问,说师文宣在殿前时曾见他欲言又止,问是否对赈灾有旁的见解。


    碍于有外人在侧,谢见君不方便言语,便托秦师爷传话,说是散班后登门去尚书府拜访。


    ————


    “钦南水患,你想要移民就粟?”


    书房内,师文宣翻看完谢见君欲上表陈事的奏章后,惊诧问道。


    “对,学生在早朝时就已然冒出此等念头,这赈灾,总归是要以解决灾民的温饱为先,与其眼巴巴盼着朝廷的赈灾粮草耗费数月运送过去,倒不如自救。”谢见君斟酌着说道:“如今国库入不敷出,各地灾害又频发,倘若回回都需要朝廷出资赈灾,用不了多久,便会掏空国库如此移民就粟,灾民们于荒年,迁徙到富庶的州府,待丰年时候再迁回原地,一来供给及时,二来还能够缓解国库捉襟见肘的难题,可谓是一举两得。”


    “倒不失为一个稳妥法子。”师文宣沉吟片刻,捋着胡须赞同道。


    “只怕没那么容易。”旁听的季宴礼唱衰。他原是被罚在家自省,听闻谢见君来尚书府,便以探望岳丈为由也猫了过来,现下完完整整地听完了此事后,皱着眉摇了摇头,“我的好师弟,你要知道,自古以来贪墨赈灾银两的官员层出不穷,屡禁不止,你贸然提出这移民就粟,恐要触及他人利益,定然会遭到有心之人的强烈反对。”


    “所谓赈灾,是解救灾民于水火之中,而非充盈某些人的腰包,圣上批了五万石的粮草给钦南,怕是到灾民手中最多不过十之二三,介时要么饿殍遍野,要么暴乱起义,这两者,都不是咱们想要预见的结果。”


    一想到甘州那些掺了半袋子砂石的粟米,谢见君牙关咬得咯吱作响,“这移民就粟,只能解燃眉之急,学生尚且还有一个法子,可以储粮备荒,平籴出粜。”


    “说来听听。”师文宣一时来了兴致,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学生以为,既已知钦南,甘州等州府乃是灾害频发之地,不妨在几处设置丰盈仓。”谢见君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丰盈仓?这是何物?”季宴礼发问,他头一回听说这词,实在是觉得稀奇。


    谢见君没急于解释,反倒是说起了旁的,“这每逢灾荒或战乱之时,便会引起谷价上涨,甘州大旱,粮食一石就要一百七十文,寻常百姓根本负担不起,大把大把的人吃不上饭,不得不啃树皮吃观音土充饥,但遇着丰收之年,谷价又跌到谷底,农户们辛辛苦苦地劳作一整年,到头来别说是赚钱,连老本都得赔进去,这谷价跌跌涨涨,长此以往下去,遭殃的只会是无辜的百姓们。”


    “这是自然,别说甘州了,去年上京大雪,粮价都贵得骇人呢。”季宴礼顺着他的话接道。


    谢见君颔首,“我于甘州三年,见惯了百姓们面对粮价时涨时跌的无奈,遂才冒出丰盈仓这个念头,此举,便是在丰穰之年,官府平价收粮存进粮库储备,凶歉之年,再以粮库中所存之谷,平价粜卖于市,从而避免‘谷贵伤民’‘谷贱伤农’的窘境,除此之外,官府亦能够以借贷的方式,将粮谷或者种子发放给百姓,约定好期限,待灾荒过去,再归还相应数量的粮谷,不光能维系丰盈仓的运作,还可以起到赈灾的作用。”


    “有官府插手的地方,必定少不得贪污腐败,你总想着赈灾便利,可曾考虑过丰盈仓一旦建起来,平籴出粜的粮价被官吏控制,用以谋私怎么办?”季宴礼身为吏部左丞,思虑举策时,总会先考虑到这一步。


    然谢见君听了,只侧目瞧着他,半晌才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我是户部的”


    季宴礼被说得一怔,反应过来一巴掌拍上他师弟的后背,“行行行,好好好,先生你快瞧瞧他这幅德行,弄了半天,是把这烫手山芋丢给咱们吏部来处置了!”


    师文宣被自己这俩学生的一唱一和逗得直笑,须臾,他端起秦师爷奉上来的热茶,浅斟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道:“见君,你明日将移民就粟,以及丰盈仓之举一并整理进奏章中,先行交于方旬,让他帮你参谋一二,若有可行之处,便奏明圣上。”


    谢见君正有此意,他闷头盘算得再怎么完备,没有方旬的点头,这折子也递不到崇文帝跟前去,倒不如趁此机会,摸摸方旬的行事品性。


    三年前,他在翰林院任职时,曾听闻同僚说起,这位尚书大人乃是崇明县主之子,承蒙祖上阴德,当年以二甲进士的功名入仕,不惑之年就做到了户部尚书的位置,为人圆滑处世,审时度势,故而结交了不少大臣,这些年在朝中一直都是顺风顺水,即便面对争权夺嫡打得火热的太子和三皇子,这人也是不讨好不得罪,一碗水端得极平。


    谢见君最是佩服这样的奇人,琢磨着无论如何都得去会会,遂转日辰时,他刚进户部,就将斟酌了一整晚的奏章,呈送到方旬面前,想听听他的见解。


    然方旬仔细翻看完手中的奏章后,略显无奈地将奏章递还给他,“谢左丞,这丰盈仓的举措不错,但就是户部没钱。”


    第234章


    谢见君早料到方旬会推脱, 当下便将奏章按在公案上,“尚书大人莫要急着驳回,若丰盈仓的建成, 不须得从国库掏一分一厘, 当是可以一试?”


    “哦?”方旬惊讶, “左丞岂不是在说笑?即便如你奏章中所言, 仅在钦南, 宿州, 南阳等几处多灾贫困之地建丰盈仓,但倘若没有国库在其背后支撑,恐也会难以运作起来。”他说的都是大实话,这些年国库空虚,司農仰屋, 户部身为陛下的钱袋子,每日兢兢业业地维系国政, 只恨不得将一个铜板掰成两个花, 哪里还有余钱由着这位刚上任的年轻左丞折腾?单这回钦南水患的五万石粮草, 都是费尽心思凑起来的, 更别说建劳什子丰盈仓了。


    他自认自己劝说得足够明了,哪知谢见君听了他的话,沉稳面色不减,反而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下官知晓尚书大人的顾虑, 丰盈仓并非一时兴起的念头,下官也是在实地考察过民情后,才得出此举, 是用以赈灾的最有效最快速的法子。”


    “那你说说,不用国库负担是为何意?难不成丰盈仓是一砖一瓦自己搭建起来的?那粮食也是不花钱, 自己长腿跑进粮仓里的?”方旬面露不耐道。他何尝不拿灾民的性命当回事儿,但在其位谋其政,多数时候都是身不由己,不得不舍弃些什么。


    “尚书大人此言差矣,建丰盈仓大可不必大动干戈,由知府出面,在城中寻几处无主之屋,招募匠人们将其简单翻新修缮一番,便可投入使用,只肖得日常注意内涝走水即可至于头茬采买粮食,可以施以恩惠鼓动商户们捐纳,或说动城中乐善好施之人同官府合作,而这往后的补仓,则更为简单,籴粜的价差,还有中歉之年向百姓出贷粮谷种子所获的利息,都能够弥补丰盈仓运转过程中的损耗。”


    谢见君说的头头是道,看得出来是正经思虑过的,字字句句皆是为民所愿。


    方旬不忍泼冷水,但念及他在甘州任三年知府期间,的确大有建树,便松口说要将奏章呈送给陛下检阅。


    ————


    奏章刚递上去,谢见君就被李公公传进了尚书房。


    同受传诏的还有太子与三皇子,以及本就在此跟崇文帝议事,且被留下来旁听的师文宣。


    谢见君垂着眼眸,恭恭敬敬地朝着龙案后的崇文帝屈膝叩首,“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起来吧。”崇文帝的眼眸从面前的折子上挪开,微抬了抬手,启唇道:“朕今日得见谢卿递上来的折子,这移民就粟和兴建丰盈仓确为良策,谢卿有心了。”


    “陛下盛誉,天下之务莫过于恤民,微臣身为户部左丞,行分内之事。”谢见君拱手谦逊道。


    崇文帝颔首,将手中的折子递给太子,“你们几个也过来瞧瞧,别整日就知道在朕面前吵来吵去,争来争去,有这闲工夫,不妨想想如何为朕分忧,朕见谢卿便做得极好。”


    太子在略表不满的念叨声中快速地将奏章过了一遍,而后不情愿地传送给三皇子,趁着他还没回过神来,连忙附和道;“父皇慧眼识才,谢卿宽仁善任,为民谋福祉”


    他话未说完,便被三皇子出声打断,“父皇,儿臣以为此举不妥。”


    太子的脸色瞬间垮了下去,“老三,父皇方才都说了谢卿所奏是为良策,你此时跳出来,难不成是想忤逆父皇?”


    三皇子“嗤嗤”地笑了一声,“哎呦,皇兄,这忤逆的罪名可不兴往皇弟头上戴,父皇招我等前来,想听的定然不是什么阿谀奉承之话,这既为人,有异论乃是常理,皇兄是想捂住皇弟的嘴?”


    “皇弟何出此言?你有异议,只管当着父皇的面提出来便是,孤何时不让你说话了?”太子语气不善,连声音都多了几分冷意。


    三皇子没作理会,自行上前一步,“父皇,儿臣并非不赞成,只是觉得此举欠妥,丰盈仓虽为备荒储粮,但钦南,宿州等地远在边疆,‘春夏出粜,秋冬籴还’谈何容易?若地方官员徇私舞弊,中饱私囊,只会徒增百姓们的劫难,还有,一朝管理不善,粮食受潮生霉造成的仓储损耗又该如何解?”这话听上去句句在理,但他全然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他本就因为没争取到钦南赈灾而心怀愤懑,又想到老七那个小畜生白捞了一大肥差,更是气不过。


    这以后若用不着从国库里往外掏赈灾银粮,他岂不是又少了一处能捞钱的地儿,单指着那些穷乡僻壤之地的知府进贡,一年到头能有多少?还不够他听曲打赏淸倌儿的呢。


    一想到这,他又逼近了一步,神色凝重道:“父皇,赈灾不是儿戏,儿臣请您慎重决策。”


    谢见君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知晓三皇子的性子,不想去招惹他,更不愿让他将矛头对准自己,又明白他和太子两方持对立意见,不过是拿着此事儿叫板博弈,未必有几分是为百姓着想,遂拢袖立在一旁,默不吭声等着崇文帝决断。


    崇文帝就没有这么平和的心态,他近日总觉得烦躁不堪,心中似是有一团火猛烈地燃烧着,三皇子和太子的几句斗嘴,犹如一勺滚烫的热油浇在这把火上,燃起了滔天的火浪。他将茶盏重重地搁放在龙案上,“文宣,你听了这么一会儿,来说说你的想法。”


    冷不丁被崇文帝点名,师文宣往左一步出列,“微臣以为,左丞所提之二策,意在赈灾,尚可。”移民就粟和丰盈仓的事儿,昨个儿他已经同谢见君商议过,奏章的措辞也是经他之手批改的,他自是首肯心折,但三皇子的面子不可不给,故而说道:“三皇子有此顾虑,尚在情理之中,但此顾虑并非无解,只肖得严格规范负责丰盈仓的官员选拔,并加强对丰盈仓的运作管理,便能缓解此弊端。”


    “嗯”崇文帝应声。他招招手,唤来跟前服侍的李公公,“老七动身了吗?”


    “回陛下,七皇子今早已携诸位赈灾大臣,还有五万石粮草出发往钦南去了。”李公公言道。


    崇文帝沉吟片刻,“传诏给钦南知府,命他即刻将受灾百姓暂时迁往皖都和汀州,待明年麦收之后再迁回本地。”


    “是”李公公领了差事儿就要走,刚行两步就被叫住,“再给老七传封诏书,让他在钦南监督着,待把丰盈仓建成再回来。”


    崇文帝既出此言,就是认可了谢见君的提议。


    谢见君闻之,心中大喜,他原以为方才受三皇子百般阻挠,丰盈仓一事儿定然会被搁置,没成想这皇帝虽薄情多疑,但胜在明事理,晓轻重。


    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崇文帝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痛快,其实是因为奏章中提到建丰盈仓不需动用国库,这自个儿不用掏钱,还能占个仁政爱民的好名声,此等善事,何乐而不为?


    ————


    口谕一传,几家欢喜几家愁。


    三皇子失了赈灾这块大肥肉,又被太子在殿前压了一头,勉勉强强忍到崇文帝起身回了后殿,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太子见他气急败坏,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出了尚书房还抿嘴直乐呵。


    师文宣好心提醒,“殿下切莫松懈,三皇子吃了这么大的暗亏,想必不会善罢甘休,殿下要小心他卷土重来。”


    “老师所言,学生定当谨记在心。”太子正了正神色,恭敬回话。


    他轻咳了两声,骤然回眸望向跟在他二人身后出来的谢见君,笑眯眯地赞许道:“谢卿才学渊博,执政有方,实乃百姓之福。”


    “微臣不敢当”谢见君赶忙推脱,“若非有殿下和先生的鼎力相助,单靠微臣区区几句薄言,实在难以成事。”虽说太子只是在崇文帝跟前怒怼了三皇子几句,但这功劳,他可不敢往自己身上拦。


    “谢卿未免太过自谦,正所谓‘贤者任重而行恭,知者功大而辞顺,’孤正是看中了谢卿身上这份济世爱民的赤诚之心,只可惜三弟眼拙,不识英才。”说这话时,太子的语气倒是听着真有几分惋惜。


    谢见君讷讷地陪笑两声,以方旬还在等自己回户部述职为由,匆匆告退。


    目送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师文宣微眯了眯眼、“太子殿下觉得老夫这学生如何?”


    “他能站在孤这一边,自当是极好的,若他同方旬一般,两边不靠,孤亦能容忍一二,但要是跟错了主子”太子侧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老师,您教过我的,不能为己所用者,即费之,还望老师到时候别舍不得。”


    师文宣心中一惊,须臾,艰难地点了点头。


    ————


    “季子彧,今个儿都要放榜了,你还赖在榻上磨叽什么呢!”满崽将门板拍得邦邦作响。


    “来了来了!”季子彧手忙脚乱地系好最后一粒扣子,“这就收拾好了!”


    他提上靴子,将将拉开门闩,被满崽撞了个满怀,当即便红了耳梢,“对、对不起、我起晚了。”他磕磕绊绊地替自己找补道,双手僵在半空中,不知该往哪里放。


    “你真是沉得住气,倒显得我着急了。”满崽站稳身子,微微歪头,“你眼底怎么发青?难不成是太紧张了,昨夜没睡好?”


    “是、是、”季子彧面露尴尬,他哪里是紧张没睡好?分明是生了不该有的妄念,大冷天不得不浇了自己一头冰水。


    满崽不知所因,自顾自地垫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呀,我阿兄不是说了吗?平常心!平常心!反正横竖都是一刀,大不了被宴礼阿兄骂的时候,我让阿兄给你求情。”


    “无妨,我有你给求的平安福,一准能得偿所愿。”季子彧笑道,他用力地压压自己的胸口,那是藏着不可言说的小心思的地方。


    “行吧,左右都有我呢!”满崽见他神色还算是轻松,自己也偷摸舒了口气。


    待二人赶到礼部南苑时,此处已经被前来蹲榜之人里里外外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走,咱们先去茶肆等着。”满崽瞧着挤不进去,果断提议去对面的岚风阁。


    得知最后一间厢房已经被定了出去,他拉着季子彧寻了处偏僻的地方坐下,“小二,来一壶春景,再上两碟子点心。”


    “好勒!”小二喜着脸应了一声,将手中的白巾往肩膀上一搭,掉头就往楼下跑。


    哪知走得急,正好同上楼的一行人撞在了一起。


    为首一身云缎锦袍的贵公子,满脸嫌恶地将小二踹倒在地,“哪来的杂碎玩意儿,不长眼的狗东西,竟敢冲撞小爷。”


    原是乱糟糟的茶肆骤然安静下来,连满崽的眸光也被吸引了过来。


    “不过是撞了一下,何至于如此苛刻?”他猛地起身,快行两步将小二从地上扶起来。


    “你是谁?小爷我教训人,还容得你插手?”那人吊着眉,斜睨了满崽一眼,见他穿着素朴,眸中的讥讽更甚,“滚开,别在这儿多管闲事。”


    “季同甫,你把嘴给我放干净点。”紧随而来的季子彧将满崽挡在自己身后。


    “你认识啊?”满崽挑眉。


    “是”季子彧迟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说啊,你怎么不说了?”季同甫似笑非笑,“瞧我都给忘了,不过一个妾生的小杂种,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身份?早些年还不是跪在地上给我当马骑”


    随行的公子哥们齐齐哄堂大笑,那尖利的笑声听着别提有多刺耳了。


    “好吵”满崽掏了掏耳朵,“子彧,我怎么听着有狗吠声?”


    季子彧紧绷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不等他开口,满崽继续道:“算了,好歹咱们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为人者,不与畜生一般见识的道理还是懂的,子彧,你今日既是来等放榜,可别沾染了晦气。”


    如此明晃晃的指桑骂槐,季同甫哪里能忍?他当即扬手就要给满崽一巴掌,抡至半空被季子彧拦下,


    “小杂种,你居然敢拦我?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后面这句话,他是对着满崽说的。


    满崽并非傻子,哪怕一开始不知道,观望到现在也看明白了,这季同甫应就是季东林的二儿子,季府那位嫡母的独子,但那又如何?


    他最是看不惯此等嚣张跋扈,倚强凌弱之人,更何况是当着他和那么多人的面,公然辱骂季子彧,遂再开口时,嘴里难免也刻薄了起来,“怎么,你是还没断奶吗?”


    他这话一出,挤在茶肆里看热闹的书生都禁不住“噗嗤”笑出声,但碍于季同甫的身份,很快便隐了下去。


    “你信不信让我爹治你的罪?”季同甫气急败坏,“我爹可是礼部尚书!你这般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等着被京兆府尹抓走挨板子吃牢饭吧!”


    “季同甫”季子彧面色阴沉得厉害,他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间吐出来,“我在这儿,你动他试试”


    “你、你、”季同甫已有好些年不曾同季子彧打过交道了,还当他是那个小时候任自己随意欺辱,连哭都不敢出声的小可怜,如今见他乌瞳幽深,眼神锐利,似是能射出寒冰,手心里竟冒起了汗。


    众人见势不好,赶忙上来打圆场。


    “都给我滚开!”季同甫打小没受过除季宴礼以外的任何委屈,一想到自己今日不光吃了瘪,还失了面子,一时恼羞成怒,拨开面前的公子哥便扬长而去。


    满崽摇摇头,轻啧了一声,“我还当有多大本事呢。”


    “今日之事,谢谢你替我出头。”季子彧咽下心中的那口浊气,努力让自己的脸色瞧着不那么难看。


    “行了,别整这虚头巴脑的了,我又不是不了解你?之所以能忍这么久,是怕你爹发难于礼阿兄吧。”满崽一副了然模样。


    被猜中心思,季子彧无奈地笑了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阿兄在朝中处境本就艰难,我不想再给他找麻烦,更不想让你委屈。”他声音越来越小,到末了那句话,满崽即便凑的很近,也未能听清。


    好在他心大,又自认体贴,拉着季子彧做回原来的位置后,担心他受其影响,便主动说起自己听来的榜下捉婿的趣事儿。


    “我说你呀,等会儿放榜,可得小心那些前来抢亲的豪绅富商们不过,若是能因此碰着心仪之人,你也算是赚了。”


    “谢书淮”季子彧倏尔捂住满崽的双耳,“你真的看不出我的心意吗?”


    “你说什么?”听不见声音的满崽努力辨认着他的口型,“你是不是闲的?好端端地捂着我耳朵干嘛?”


    季子彧收回手,声音极轻地低喃道:“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啊?”满崽满头雾水,刚想问问此话何意,面前人已经起身,“底下人多,你在这里待会儿,我看完榜便上来寻你。”


    三两步的功夫,季子彧已然消失在茶肆中,满崽仰面灌下一盏热茶,紧扣在杯盏边缘的指节微微泛白。


    *


    杏榜刚一张贴出来,立时就被乌泱泱的人群团团围了起来。


    “中了!我中了!”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立时就有家丁冲开人群,一左一右地将人架走了。


    季子彧见状,便没往前面挤,想着等会儿人少了,再去看看自己中没中,哪知有相识的同窗钻到跟前,从尾往前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后,蓦然大声吆喝起来,“子彧,是解元!你中解元了!”


    刹那间,人潮涌动,大伙儿的眸光齐刷刷地望了过来,都想要一睹解元风采,那些盼着榜下捉婿的富贵老爷们更是蠢蠢欲动,打着如何都要将他抢回家中的主意,好许给小女做婚配。


    季子彧被围在中间寸步难行。


    俶尔,一戴半扇狐狸面具的小少年攥住他的手腕,拼着劲儿将他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拽出来,“书呆子,还愣着作甚?快跑啊!”


    秋日暖阳倾斜而下,给少年的身影染上碎碎点点的星芒,手腕处传来的温热触感,犹如春日里肆意生长的藤蔓,又好似冬夜汹涌燃烧的篝火,明媚而热烈,将季子彧整个人都浸润在一片欢愉之中,连眸底的脉脉情愫,竟都忘了掩藏。


    第235章


    季子彧高中解元的消息, 不出二刻就传遍了整个上京城。


    谢见君也从陆正明那儿得知了喜讯,当即便吩咐他将库房中原本备好的贺礼送去季府。


    陆正明领了吩咐没着急走,“大人, 属下打听到, 那季家的二公子也中了, 是四十七名”


    谢见君正逗弄着坐在腿上咿呀学语的小祈安, 闻之怔了一下, 想起此人正是子彧同父异母的嫡兄, 便低低地应了一声,“他在国子监读书多年,又受名士夙儒教诲,一场乡试,于他没什么难的。”


    “是…”陆正明早料到谢见君是这般反应, 然他想说的并非如此,但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引子, 遂犹犹豫豫, 不晓得自己当讲不当讲。


    谢见君余光中瞥见他少有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遂开口询问道, “如何?还有旁的要紧事儿?”


    陆正明张了张口,适逢一阵风起,卷动碎枯叶哗哗作响,半掩的书房门从外吹开。


    “阿爹!”祈安撑着谢见君的胳臂站起身来, 手指着雕花木门,软声软气道:“阿爹,你看, 风有咱们屋子的钥匙,它可以自己开门!”


    “是嘛。”谢见君被他这稚语逗笑, 落在他身上的眸光里噙满了化不开的温柔。察觉到吹进屋的风有几分凉意,担心身弱的小家伙受寒,他朝着陆正明使了个眼色,差使他去将门重新掩好。


    哪知,


    “等等…”一双白净的手抵住门扉,随之进门的,正是起早外出,刚刚回来的云胡。


    陆正明收回搭在门栓上的手,躬身做了个礼,让开了进屋的地儿。


    “爹爹!”乍一见自家爹爹的身影,祈安兴奋地蹦跶起来,张着手要云胡抱抱。


    “哎呦,这是哪里来的小泥猴?”云胡笑眯眯地走近,从谢见君怀里接过沾染了满脸墨汁,似个花脸小狸奴的祈安,抵在额前不嫌弃地亲了两下。


    谢见君见状,也巴巴凑上脸去,静等着小夫郎雨露均沾地亲亲。


    “一边去…”云胡红着脸将他推开,“这屋里还有旁人在呢,少在这儿不正经…”


    陆正明晓得是自己“碍事儿”,忙不迭回身告退。


    人一走,谢见君愈发肆无忌惮,他长臂一捞,就将云胡拽进怀里,宽大的衣袍将二人罩得严严实实。


    小夫郎被铺天盖地而来的干净味道牢牢裹住,眼瞅着生得俊俏的眉目近在眼前,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下意识闭眸,哪知意料之中的亲吻未曾落下,想占便宜的某人半道儿被懵懵懂懂不识人事儿的祈安一巴掌扇开,右脸颊立时得了个完完整整的乌黑小手印儿。


    他愣怔一瞬,没忍住笑出了声,始作俑者也跟着“咯咯咯”笑弯了眉眼。


    “小兔崽子!”便宜没占着,谢见君咬了咬牙,一怒之下毫无威慑力地怒了一下。


    “好了好了,我给你擦擦!”云胡眉梢微翘,笑着出来打圆场。他从袖口掏出块手巾,茶水濡湿了,作势给谢见君抹了两下,谁料脸上越擦越花,没一会儿功夫便有了两只“泥猴”。


    他努力压平唇角的弧度,清了清嗓子,故作一本正经道:“对了,我正有一事儿要同你说呢。”


    谢见君当小夫郎是要说季子彧的事儿,遂主动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云胡惊讶,“坏了,你这不爱听闲话之人都知道了,满上京还不得传的沸沸扬扬?”


    “闲话?”谢见君眉心微动,心道这季子彧高中解元一事儿,姑且算不得劳什子闲话吧…


    “可不是呢!”云胡瞄了眼书案上满崽随手丢下的弹弓,意味深长道:“新晋解元香饽饽被一带半扇狐狸面具的小少年当街劫走,大伙儿这会儿可都猜是哪路神仙呢。”


    谢见君挑眉,“那解元和咱们家的小狐狸去哪儿了?”


    “不知道…”云胡诚实道:“热闹没瞧上,我这还是从茶馆听来的呢。”他也是今日带着昌多出门去看甘盈斋的新落脚点,听人唠了几句闲聊罢了。


    当初谢见君高中状元之时,曾得了崇文帝赏赐的两间铺子,那会儿家中没做营生,便一直将铺子托牙行赁居在外,如今租期已至就收回来了。


    “那你的铺子看的如何?”谢见君顺着他的话问道。


    “尚可…”云胡掰着手指细数道:“地段和位置都不错,昌多去打听过,整条街上就数买吃食的商贩居多,我们俩在茶馆坐了一会儿,还真见着不少行人…”


    “既是满意,赶明儿我让嘉年去请几位匠人来,将那两间铺子重新再修缮修缮,两处相邻在一块,正好一间开门迎客,一间作库房。”


    云胡听着谢见君的安排,摆了摆手,“你莫要跟着操心了,不过两间铺子,我自己来安排便是。”


    “好好好,就依着咱们小云掌柜的要求来…”谢见君见状不再勉强,想着丰盈仓的工程暂且已经告一段落,他正好得了几日闲空,若是小夫郎需要帮手,他搭把手也方便。


    这话音刚落,半掩的书门外又探进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瞧瞧,我们家的小狐狸回来了?”他偏头瞧了一眼,莞尔打趣道,“寻常我这书房可是一个人都见不着,今个儿热闹了”


    “还不是因为你总拎人进来罚写大字”云胡默默地腹诽了一句,就见满崽小步踱进来,讨巧似的从身后变出个半扇的狐狸面具,覆在了祈安的脸上,“这是小叔叔给你带的手信,喜欢吗?”


    祈安最喜这些个哄孩子的精致小玩意儿,立时就捞在怀里不撒手,还一本正经地朝着满崽拜了拜,“谢谢小叔叔!”,他挣扎着想从爹爹身上下来,要跑去拿给大福瞧,云胡见状,便将他带了出去,还贴心地掩好门。


    ————


    屋里只余着二人,满崽脸色一变,凑到谢见君跟前,双手攀住他的脖颈,蹙着眉抱怨起来,“阿兄,我今日可生气了!”


    “怎么了?”谢见君问,他还在琢磨方才陆正明未说完的事儿,是否同这小少年有关,但见满崽一脸气呼呼的模样,想来应是八九不离十。


    “阿兄,你知道季同甫嘛?”满崽歪着脑袋,试探着问道。


    谢见君一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你肯定知道这个人!”满崽瘪着嘴往书案上一坐,拿起茶盏“咕咚咕咚”灌了两口,“那季大人好歹也是礼部尚书,如何能教出这般跋扈自恣的儿子?今日不过小二跑得急了些,冲撞了他一下,他便将人踹倒在地,还骂骂咧咧,恶口伤人,一点世家公子的温润绵善都没有!”


    “所以你替那小二出头了?”谢见君最是了解自家弟弟这打抱不平的铮铮性子,听此,便想也不想地笃定道。


    被猜中心思,满崽难为情地挠了挠头,“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他是季同甫,只是同他争执了两句,后来子彧替我出头遭了那宵小的叫嚣,我没忍住”,他声若蚊蚋,时不时还偷瞄自家阿兄的脸色,见谢见君并无愠怒之意,只是温温和和地瞧他,遂壮着胆子继续道:“阿兄,你都不知道他当时说话有多难听!那么多人在场,他一口一个妾生的,小杂种,还扬言让京兆府尹治我的罪,季子彧那般温顺的脾性都按捺不住,我哪能听得下去!”


    谢见君虽说没见过季同甫本人,但经季宴礼和旁人的口中也能将此人的脾性摸索个差不离,听闻这是那位嫡母的独子,自出生起便一直被家中长辈捧在掌心里娇养着,性情顽劣不堪,但胜在是个读书的料子,故而即便再跋扈,季东林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兄?”满崽说得口干舌燥,回头见谢见君默不吭声,他忽而心里就没了底儿,“阿兄,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没有。”谢见君摇头,给他洇了洇鬓边的细汗,“咱们虽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儿,若下回再遇到此人出言不逊,行为乖张,只管同阿兄说,莫要让自己受了委屈。”


    “真的?”满崽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眸,要知道,他回来之前就已经做好要挨骂的准备了,没成想阿兄竟然不计较,他一时大喜,搂着谢见君兴高采烈地蹦跶了两下,又似是想起什么来,神秘兮兮道:“阿兄,你听说了没,西北那边又要打仗了!”


    “哪里听来的?”谢见君眉梢轻挑。三年前,西戎求娶嘉柔公主未果,被常知衍率兵逼退其边境数百里,这些年一直安安分分,怎地突然就要起兵?


    “城中都传遍了,说是西戎今年刚换了位新主君,正盘算着笼络民心呢。”满崽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倒像是真有那么回事。“这一打仗,又得四海困穷,民不聊生”他紧接着感叹了一声,话未说完被谢见君半道儿截住,“甭管你从哪儿听来的,出了这门就得给我烂在肚里,听着吗?”


    满崽乖巧地颔首,“阿兄,你是不是又得忙起来了?”


    “兴许是吧。”谢见君低声喃喃道。如今朝纲紊乱,国库空虚,军费开支难以维持,若真是要打仗了,还不知道朝中又得为着军饷吵成什么样儿呢。


    果不然,转日上朝,兵部刚将西戎进犯的军报呈报上去,众臣们便吵吵起来。


    三皇子虽不在朝中,但他麾下大将可一点都不逊色,张口就说不妨加征田税以供给军饷,左右将士们守卫边境也都是为了护佑黎民百姓的安危,想来他们是能够理解的。


    “赵大人”谢见君实在听不下去这何不食肉糜的荒谬之言,禁不住出列反驳,“您可知农户们开荒种地,夜半就要扛着锄头镰刀下田劳作,一直忙活到天黑透了才会回家,有时赶上农忙,连饭也顾不得吃,即便炙肤皲足,寒耕热耘,也不曾歇息过一日?”


    “左丞大人,您此言何意?咱们现今说的是筹集军饷,您加以阻拦,难不成是有别的办法?”那位赵大人被驳了面子,脸上挂不住,故意当着众臣的面儿,把谢见君架在火上烤。


    他这一提,谢见君没作声,反倒是将崇文帝的目光给吸引了过来,“谢卿,你身为户部左丞,可有为朕排忧解难之法?”


    谢见君抬眸望了望半眯着眼就快要睡过去的方旬,有些无奈道,“回陛下,臣以为,从国库中抽调粮草送往边境,虽未必要之举,但运送路上难免会有损耗,守军们能收到的军饷只有十之二三,不妨允许商户们自发将粮草捐赠给守军,用以换取相应的爵位,亦或是减免部分税收。”


    此话一出,众人一阵哗然,连方旬都回首看他,脸上难掩震惊。


    “谢左丞,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没等崇文帝发话,那位赵大人耐不住性子,当众不管不顾地斥责起来。


    “哦?”谢见君不紧不慢地拢袖,“赵大人何出此言?咱可都是为了百姓和边境将士呐,您有异议,是想自己掏钱添补军饷?”他将话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赵民。


    赵民无端被噎了一嘴,气得脸红脖子粗,登时就朝着身后几个御史使了个眼色。


    御史们得了示意,纷纷跳出来指责谢见君此举是祸乱朝纲,与那唯利是图的小人同流合污,置圣上威严于不顾。


    “哎呦呦,这乱臣贼子的罪名可不敢随便扣,孰是孰非自有圣上来定夺,诸位同僚都是长辈,何至于跟一黄口小儿置气”师文宣老神在在地出列,三言两语便把话头重新拐回了崇文帝跟前。


    崇文帝面色无异,让人暂时摸不清他是赞成还是反对,但任谁也说不出个什么道道来,索性大伙儿都闭了嘴。


    谢见君倒是有几分把握,封官卖爵并非是他一时兴起之言,昨日听满崽提起西北要打仗那会儿,他便有了这想法,今日不过是顺势而言,他自认多少能揣测出点圣意,只要不从国库出钱,他们这位圣上就乐意得很。


    殿中静默片刻。


    “朕有些乏了,散了吧。”崇文帝掩面打了个哈欠,率先起身。


    众臣见状,齐齐行礼,“臣等恭送陛下。”


    ————


    从殿中出来,谢见君被季东林拦住了去路。


    “尚书大人?”他皱了皱眉。


    “左丞大人当真有个好弟弟呐。”季东林面露嘲意。


    这是为着昨日之事来兴师问罪了谢见君腹诽,随即他脸上挂起一抹假笑,“瞧下官这记性,都忘了恭贺尚书大人,听闻子彧高中解元,季同甫也中了举子,当真是一门双喜呐。”


    提起这个,季东林就来气,他请了那么多大儒来家中给季同甫补课,这混小子竟然没考过他惯来不闻不问的小儿子,还被一哥儿按在地上言语羞辱,实在有辱门风。


    他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了谢见君的恭贺,“小儿同令弟相识多年,老夫竟不知令弟如此伶牙俐齿,只可惜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老夫劝谢大人还是早日约束下自己弟弟的言行举止,以免一朝惹祸上身。”


    谢见君一向护犊子,听了这话,连假笑也不挂了,“尚书大人此言差矣,舍弟顽皮,但也知礼数晓分寸,不仅如此,下官还听闻他劝说二公子务必谨言慎行,莫要祸从口出,毕竟诸如‘我爹是礼部尚书’‘让我爹治你的罪’‘你这般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等着被京兆府尹抓走挨板子吃牢饭’这样的话,可不兴传到圣上耳朵里,您说是吗?”


    季东林脸色青白,昨日他回府,只听着府内夫人说同甫遭了欺辱,对这混小子在茶肆大放厥词一事儿一字不知,若他提早知晓事情真相,断然不会作出不管不顾地跑来斥责谢见君管教无方之举,如今被人毫不客气地指到脸上,他一时还真有点骑虎难下。


    “小谢大人!”李公公及时出现,不动声色地打破了此时的窘境。


    见来人是寻自己,谢见君又挂上了温温和和的笑,恭敬地朝着他行了个礼。


    “不敢当不敢当,小谢大人这是要折煞老奴呢。”李公公喜笑颜开,语气也放得谄媚了几分,“正巧您还未走,圣上差老奴请您去尚书房议事呢。”


    议事谢见君暗自咂摸了两下,莫不是商讨他方才在殿前提起的封官卖爵一事儿?


    然容不得他细想,李公公在旁提醒了一声,他赶忙回神,正对上季东林狐疑的眸光,“既是圣上传召,下官不敢耽搁,尚书大人,下官先行一步。”


    他礼数做得周全,哪怕方才威胁了季东林,言语间也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当着李公公的面儿,季东林不敢发作,只得咬紧了牙关,勉强扯出一点笑意。


    他刚要开口,面前之人已经潦潦草草地收回礼,不疾不徐地拂袖而去,再没给他一个眼神。


    第236章


    这次被单独叫来尚书房, 谢见君猜想大抵是为了筹集军饷一事儿。


    他跟在李公公身后进门时,太子正同崇文帝说着什么,听见宫人通报, 回眸冲他温和地笑了笑。


    “谢卿来的恰是时候, 父皇对你方才在殿前所言深感兴致, 特此召你前来详问呢。”


    他脚步一顿, 撩起衣摆屈膝行礼, “微臣拜见陛下, 太子殿下。”


    崇文帝微微抬手,示意让他起来回话,“你这小子,这次又给朕琢磨出了什么鬼主意?”


    “禀陛下,是入粟拜爵。”谢见君恭恭敬敬地起身。


    “你让朕准许商户自发捐粮于边关将士, 还要许他们爵位?”崇文帝略带威严的声音从龙案后传来。


    “是”谢见君道:“微臣所言拜爵,是陛下赏赐捐赠粮草的商户没有任何实质的爵位, 除此之外, 还可准许他们与之爵位相匹配的特权, 诸如商户之子能够入官学读书, 亦或是免除三年劳役,见县令,县丞只作揖而不行跪拜之礼…”


    他话落了有一刻钟,尚书房内安安静静, 无一人出声。


    “太子,你怎么看?”良久,崇文帝清了清嗓子, 眸光看向立在一旁的太子。


    “儿臣觉得谢卿的法子有几分可行之处。”太子附和着谢见君的提议,“军中饷银粮草历年来都是由国库所出, 但现今国库匮乏,已无力支撑边关将士行军打仗,然西戎频频再犯,又岂能坐以待毙?不妨就依谢卿提出的法子,鼓励商户捐赠,由商户来承担运输过程中的损耗,如此一来,想必能暂解边境军粮短缺的困境。”


    太子一通话恰恰道出了谢见君的心声,商人重名利,只是捐些粮食罢了,若能从中获利,博个爵位出来,哪怕没什么实职,只说着好听,他们也乐意。这可是他当初在甘州威逼利诱让其帮着赈灾,盖府学时得来的经验,如今是照着葫芦画瓢。


    但仅有这些还不足够让崇文帝下定决心,他得把入粟拜爵的好处都揉碎了,让他们这位皇帝知道此举有百利,故而沉吟片刻后,他继续开口道:“陛下,臣认为,若边关粮草得以充实,陛下亦可将商户那儿收上来的粮草,平价售卖给民间百姓,或充盈在各地的的丰盈仓中,以备灾年不时之需,”


    果真崇文帝听他一言,紧拧在一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谢卿,你明日先将此事儿呈报给方旬。”


    得,这就是松口了,但没完全松口的意思,还得同六部尚书再作商议。


    谢见君倒也不着急,此事成与不成,于他而言,并未有任何好处,他那会儿忍不住发声,是实在看不惯那些食厚禄者理所应当地压榨百姓而已。


    他领了差事,见崇文帝面露倦意便识趣地退下,哪知刚走出两步,太子竟也跟了过来,开口便让他早些做打算,说三皇子最晚月底归京,入粟拜爵一事儿宜早不宜迟。


    晓得太子是怕节外生枝,他亦是担心一朝三皇子手底下的人反应过来,决计会对此加以阻拦,毕竟,军饷不从国库中出,他们就要眼睁睁地这块大肥肉拱手让人。届时,即便圣上最终决定采纳了他的意见,中间必定也不会太顺利,这多一事,总归不如少一事。


    “殿下放心,微臣今日便将此事呈报给方大人。”


    “也好。”太子见他如此识相,满意地点点头,“谢卿恤民之心,世人感召。”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过都是些权宜之计,登不得大雅之堂,比不得殿下博世仁济,听闻钦南水患,殿下自掏三万两用以赈灾,恭惠之德,实乃社稷之福也。”谢见君自谦的同时,还不忘恭维了太子两句,果不然瞧着他神色愈发舒缓,脸上也见了笑意。


    “父皇忧心国事,日夜操劳不得寐,孤为其排忧解难,乃是吾等分内之事。”太子此行目的达成,心情自然大好,他拍了拍谢见君的肩头,又夸赞了两句“肱股之臣,忠良之将”才放他离开。


    ————


    崇文帝的动作也是极为迅速的,熹和与西戎再战已是不可避免的事实,容不得他拖沓,不出两日,征召粮草的文书便如雪花一般飞往了各州府,上京城中更是因着此事争论不休,要知道,往上数几百年,可从未有皇帝公开卖官给百姓,尤其是卖给商人的先例。


    “只要捐六百石就能得个二等爵呐!”云胡白日里在街上听了传言,夜里躺在谢见君身侧,忍不住同他说道了起来。


    “若是一千石,还能准许商户之子入官学呢。”谢见君将小夫郎捞到怀里,手指不自觉地勾着他柔软的乌发,轻声道:“只不过这些粮食都得运到了边境,依照着过秤后的重量,授予爵位。”


    “这也是你的主意?”云胡问,漆黑夜幕中,他双眸尤为清亮。


    “是,也不是”谢见君答得含含糊糊,说到底,不过是他起草了一份初稿,交由圣上同六部尚书商讨完后才敲定了最终的方略,论功劳,并非他一人的,听闻太子殿下据理力争,还与持反对意见的兵部尚书和那位让季宴礼栽了跟头的侍郎掰扯了两句呢。


    “那你没被弹劾吧?”云胡继续追问,饶是他再不通政事,也知道能让圣上点头卖官,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说不定还会引得众怒,背上奸恶悖乱,结党营私的罪名。


    谢见君的确被御史参了好几本,倒不是因为入粟拜爵。圣上点头应准的事儿,他们不敢公开叫板,故而咬着他在甘州任知府时,曾准许商户之子上府学一事儿不撒口。


    就为这,崇文帝还特地将他叫去跟前,仔细问了问,得知他初到此处时,知府账面上一穷二白,连买粮食的银钱都拿不出来,赈灾是商户们自讨的腰包,盖府学是商户们自个儿捐的,便没再说什么。


    这一来二往,处处挑刺的御史们不得不歇菜,圣上明知这位户部左丞行事有悖常律,却不肯发难,偶尔议事,还要听听他的见解,摆明了是要护着,一个个的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子,看明白局势后便都消停下来,静观其变。


    云胡见他不吭声,便知自己猜对了,“你你”,刚吐出两个字,就被谢见君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唇,直亲得浑身发软才低喘着将他推开,“你惯、你惯会用这套来糊弄我。”


    谢见君定定地看着他,眸中的炽热几乎要将他吞没,“明日,明日我保准同你细说。”


    然这明日复明日,此事高低让他给糊弄过去了,等到云胡反应过来,满上京城的商户们已经对他家夫君交口称誉了。


    那富商们惯来地位低下,连个九品的小芝麻官也敢对他们指手画脚,颐指气使,出门办事儿,还得忍受着一关又一关的剥削和刁难,但有了入粟拜爵,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只须得花费数千石粮食,便能为自己买来一个爵位,有了爵位,一来孩子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去上官学,再不用四处砸钱找门路,二来自己见了小官,亦不用卑躬屈膝,点头哈腰。


    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他们哪里缺这数千石粮食,缺的是认可和身份。遂这一听说新上任的户部左丞大人说动了崇文帝允许他们用粮食来买爵位,众人都高兴不已。


    一时之间收粮的收粮,找镖师的找镖师,上京城久违地热闹起来,大伙儿只巴不得一个筋斗云,就能将这些粮食送至边境,故而,对于帮了大忙的谢见君,更是感恩戴德,赞不绝口,就连云胡走在路上,还常听着有商户闲聊说他家夫君做了件大善事,说自己活了一辈子,没成想半只脚踏进棺材了,还能捞个爵位光宗耀祖,这以后到地底下见着列祖列宗,腰杆儿都得挺得邦直。


    他回头就将这些话学给谢见君,还学得有模有样,惟妙惟肖,直言自个儿也瞧得心痒痒,想去村里收些粮食上来,没准还能捞个二等爵,但被以“始散财以得官,终聚财以剥民,利一而害十也”为由劝住了。


    谢见君当初同太子说的很明白,“入粟拜爵”只是权宜之计,只望崇文帝尝着甜头见好就收,莫要贪心。


    ————


    眨眼秋日过半,大福在百川书院已经念了月余的书。


    谢见君闲来无事,便将人叫来书房,考校其功课。


    这一考校不要紧,他将几近散页,边边角角都卷起来的书册拎到大福跟前,“这就是你平时上课用的书?”


    大福双手搓着衣角,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阿爹,我可以解释的”


    谢见君小心翼翼地搁放下书册,动作之轻柔,生怕这东西散在自己手里,平白给这小子不去上学的理由。他耐着性子冲大福招了招手,“过来,到我跟前来,我听听你怎么解释这堆破烂。”


    大福哪敢上前,闻之立马后退了数步,双手圈在嘴边作大喇叭状,“阿爹,是大黄,大黄昨日不小心踩坏的!”


    “呵”谢见君嗤笑一声,他虽说平日多以放养为主,并未严格要求这小子虚心向学,但也不代表自己就能听之任之,“我看你是将这本书册上的内容都背下来了,才这般不爱惜,不妨现下背给阿爹听听?”


    大福开口就要否认,抬眸正对上自家阿爹有点冷的眼神,他下意识咽了下口水,拼命回忆着脑袋里仅有的那点东西,“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谢见君靠在椅背上,指尖轻点着扶手,好半天听不着动静,他微抬了下眼皮,“这就完了?”


    “没,还有阿爹,你容我想想”大福苦着脸,磕磕绊绊地继续道:“苟不教,性乃迁,教教”


    “教之道。”谢见君好心提醒。


    “对对,教之道,贵以专”大福又停了下来,这回他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后面接的是什么了,只记得夫子讲这门课时,他正坐在下面,跟同窗比谁挖的蚯蚓更长呢。


    等了片刻,再没有任何动静,谢见君叹了口气,起身绕过书案。


    还未等他做什么,大福一个大转身,飞速地往门外跑,腿脚利落得似是身后有洪水猛兽追他一般。


    “谢瑭,我数到三”谢见君不欲去追。


    “一”


    “二”


    大福一面跑,一面心里犹犹豫豫地犯嘀咕,他忍不住回眸张望,就见他爹立在书房门外,不紧不慢地朝他竖起了三根手指头。


    第237章


    眼见着阿爹就要数到“三”, 大福心里禁不住咯噔了一下,他正愁是要跑去搬救兵,还是乖乖回阿爹身边, 冷不丁后襟被高高拎起, 整个身子骤然腾空, 下一刻,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嘿, 这哪来的小兔子?”


    “季叔伯!”救兵来了!他猛地回身,像只八爪章鱼似的,紧紧地攀在季宴礼身上不撒手,“季叔伯快救我,阿爹要收拾我!”


    “哎呦, 放心,有季叔伯在这儿, 咱不怕他。”季宴礼一面抱着他往书房走, 一面笑眯眯地逗弄着。季子彧紧随其后, 朝着乖乖巧巧伏在肩头的大福挤眉弄眼地做鬼脸, 惹得他咯咯咯直笑。


    谢见君大老远就听着动静,现下见三人走近,便侧身让开了进书房的路。


    “师弟,我说你别总是板着个脸, 瞧给我们大福吓得,这小脸儿都白了。”季宴礼颠了颠躲在怀里不敢吭声的小家伙,撇撇嘴揶揄道。


    “只是考校他的功课而已, 何来吓唬他一说?”谢见君挑眉,张手将不情不愿的好大儿抱来自个儿跟前, 拧了拧他的小耳朵,故作严肃地威胁道:“给你两个时辰,把书册重新整理好,晚些我去你房中检查,若是弄不好,你就给我等着”


    大福一听这话,脚底板似是抹了油,抱着被自家阿爹戏称为破烂的书册,溜得更快了。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上,谢见君敛回眸光,对着一旁引路过来的宁哥儿吩咐了两句,“去沏壶热茶,再端两盏点心过来。”


    “是”宁哥儿领了吩咐便要走,临出门前还将半掩的书房门阖紧。


    门一关,紧接着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响,谢见君一怔,回眸就见季子彧朝他俯身行礼。


    “好端端的,行这么大的礼作甚?快些起来。”说着,他探手去扶。


    哪知季子彧没有半点要起来的意思,反而正了正神色,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恭敬,“子彧今日前来,是专门谢过兄长的教导之恩。”


    说这话,是为着前段时间高中解元一事儿,他能在乡试中拔得头筹,全凭在甘州那一年多谢见君耳提面命的谆谆教导,不但将他安排进府学,得名师提点,还不辞辛劳地为他补课开小灶,带着他一道儿下乡体察民情。正因着如此,才让他在作答时格外的得心应手。


    “请兄长再受子彧一拜!”顾念着这恩情,季子彧又重重一叩首,脑门磕在青石砖上“咣咣”作响,连谢见君听着都心疼,哪知做亲哥哥的人,却同个没事人儿似的,老神在在地坐在他的椅子上,兀自把玩着石墨。


    “起来吧,是你勤学苦读,引锥刺股,方有今日之成就,倘若烂泥扶不上墙,我即便费再多的心思也无济于事。”谢见君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掸了掸他衣衫上的灰尘,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遍,“这转年二月便是会试,切莫因着一时得意而骄横恣肆,玩物溺志,眼下会试和殿试才是最要紧的,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趁着这个兴头,将余后的考试一把过了,好了却一桩心事儿。”


    季子彧原本就敬重于他,如今更是拿他的话唯首是瞻,闻之便正了正神色,“阿兄的教诲,子彧定当铭记于心!”


    季宴礼将石墨丢回到书案上,轻啧了一声,“我可从没见着某人这般听话过,看来还是见君阿兄说话管用。”


    季子彧不搭他的醋话,闲下来,眼神不住地往门口方向瞟,似是在特意等待着什么,仔细辨之,还能瞧见这小子胸口处鼓鼓囊囊,好像塞着个长条盒子。


    谢见君猜他一准是得了劳什子新鲜玩意,想拿给满崽,遂依着这小子的心思开口道:“子彧,满崽这会儿估计窝在卧房里看话本子呢,你帮我跑趟腿,让他去瞧瞧大福。”


    他话音刚落,屋门霍然被推开,“曹操”毛茸茸的脑袋从门外探进来,“阿兄,我听大福说季子彧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进,见着季宴礼同在,便停下脚步,老老实实地问了声好。


    “满崽,素日不见,我怎么瞧着你长高了些呢。”季宴礼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眼后,莞尔笑道。


    “真的吗?”小少年大喜,蹬蹬蹬小跑到书案前,原地转了一圈,“阿兄,你再仔细瞧瞧,我当真长高了?”,自打前年季子彧万丈高楼平地起,他这心里一直憋着劲儿呢,闲来没事,他就在院里蹦高,盼着有朝一日能超过季子彧。


    季晏礼乐意哄他高兴,遂微微颔首道,“你再加把劲儿,就赶上那混小子了。”


    满崽愈发欣喜,得意的眼神落在季子彧身上,好似在说,你看,我也是能长高的。


    季子彧本就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现下便附和他阿兄,跟着夸赞了两句,果不然见满崽眸底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来。


    谢见君抱臂倚在桌角,无奈地围观了一场大小狐狸逗自己傻弟弟的热闹。


    “走走走,上一边玩去,大人们有事相商,小屁孩不要在跟前碍事儿。”季宴礼逗完了满崽,起身往门外赶两小只。


    满崽也不爱跟他们凑活,闻言拽着季子彧的衣领,将人揪了出去。


    赶完了人,季宴礼又跌坐回远处,像是没骨头似的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抱怨了一句,“师弟,大忙人,我这如今见你一面,可真是费劲。”


    “这不见着了?”谢见君从宁哥儿手中接过桂香楼的糕点,搁放在他面前,“我记得你一直忙着找那兵部侍郎贪墨军饷证据,怎么今日有空过来?”


    “有点眉目了,但还是需要时间。”季宴礼回得很是隐晦,他前些天收到一封举报信,这来信之人是东骑将军吴道言的将军府内下人,曾受其苛责,遂铤而走险举报这吴道言为表功勋,谎报杀敌人数,更是跟兵部侍郎勾结起来,私吞了朝中运送南境的粮草,以至于让将士们一个个饿着肚子行军打仗,到冬日里连件御寒的棉衣都没有,不得不添芦花取暖,他正顺着信中所提及到的种种,顺藤摸瓜地寻人呢。


    谢见君一听,便没有继续追问,季宴礼在吏部呆了那么多年,行事定然比他要谨慎有分寸。


    “我说师弟,我不在京中的小半月,你可是不声不响地办了件大事儿呢!”季宴礼突然提起入粟拜爵一事儿,这在上京乃至各州府都已经传遍了,他知道也不算稀奇,“要我说嘛,你这脑袋瓜当真好使,搁我身上,就算是想破脑袋,我也琢磨不出说服咱们这位圣上向商户们售卖官爵,用以充盈军饷的法子。”


    “这一打仗就逮着户部要钱,我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总不能由着那些人一意孤行地加征赋税。”谢见君无奈摊手,“不过,我也江郎才尽了。”,他说的是实话,从甘州回来,除了盯着丰盈仓的运营进度,就是跟着参与国政议事,现下还得同驻扎在西北边境的常知衍核对商户捐赠的粮草分量,这生产队的驴都没有他这么好使唤。


    “有沅礼在,你还愁没帮手?”季宴礼笑得有些幸灾乐祸,“谁叫那方大人就是个妥妥的甩手掌柜呢?他两边都不沾,又两边都不得罪,一碗水端得极平,让太子和三皇子找不出半点毛病来,可也就这样了,你且等着瞧吧,到了年关,你便找不着他喽。”


    谢见君听得一知半解,他刚回来没多少时日,京中的情况不如季宴礼摸得清楚,光依靠着师文宣私下里给他恶补,到这会儿才勉勉强强地将朝中重要官员分明白,更别提了解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了。


    季宴礼最喜看他师弟这幅懵懵懂懂的傻模样,他憋着坏不给解释,暗戳戳地卖完了关子,就以回家看婳婳为由,起身告辞离开。


    谢见君本想留他二人吃顿晚饭,见状也不好强留,送他出门时,正见着先前被赶出书房的两小只端坐在檐下,脑袋对着脑袋叽叽咕咕地说小话。


    听着门开的动静,满崽循声回眸,顺势摇了摇手中的东西,“阿兄,你瞧,是万花筒,可有意思了!”


    这应就是季子彧特地带过来的新鲜玩意儿了,谢见君猜想。他接过来,拿在手中扭动了两下,意料之中,入目看见五颜六色的光影交错其中,在长筒里飞舞旋转,煞是好看。


    这东西不常见,季子彧能找来,是费了一番心思,他将万花筒还给满崽,顿了顿声道,“喜欢就收着吧,可要好生谢谢人家,子彧这忙着考试,还得四下给你搜罗小玩意哄你开心。”


    “我们俩之间,说什么谢不谢,都不够肉麻的呢!”满崽满不在意地勾住季子彧的肩膀,将他带到身前,“季子彧,你说是不是?”


    “嗯,只要、只要你喜欢就行。”季子彧身子僵得跟木头似的,连回话都磕磕巴巴,,平日里最是盼着的勾肩搭背,此时却让他汗流浃背,就连满崽搭在他肩头的手也滚烫得厉害。


    第238章


    送走季晏礼哥俩, 谢见君果真兑现承诺,去看大福将那本散架的书册整理得如何了。


    他来时,明文刚把卷边的纸张重新熨平整, 他接过略带温热的纸, 挥挥手让明文退下。


    “阿、阿爹…”大福只当他是来收拾自己的, 靠着桌沿边上不敢往跟前凑。


    谢见君见他缩着肩膀, 同小刺猬似的可爱极了, 饶是生气也舍不得发作, “过来…”,他把大福扯开跟前,随手翻了翻铺在书案上的书册。


    “嗯?怎么还少了几张?其余的呢?”他看向好大儿,温声问道。


    大福难为情地指了指书袋,似是怕被发现什么, 他赶忙把书袋抱来胸前,闷头在里面翻找了一番, 摸出来几个纸折的长枪, 大刀。


    谢见君扶额, 心里一个劲儿地默念着亲生的亲生的。终是没忍住, 他抬手轻弹了下小家伙的额前,有些嗔怪道,“念书岂能当作儿戏?快些拆了。”


    大福揉了揉并不疼的脑袋,闷闷地道了声“好”, 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心爱之物,一点点地拆开。


    谢见君将其熨平,搁放在一旁晾干, “这书是给谁念的,怎这般不爱惜?”


    这话问得大福一怔, 回过神来,他嗫嚅道,“给、给阿爹念的…”这要换他自个儿,他才不愿意去书院呢。


    “给我念的?”谢见君讶然,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他缓了缓神,想着大福还小,说得多了他也听不明白,索性道:“既是给我念的,那就用些心,过两日我会再考校你的功课。”


    大福小脸瞬时皱作一团,“还要考校呐?不是都、都考校过了吗?再烤,我就要烤糊了”


    “你说呢?”谢见君不疾不徐地反问,摸着手边上的纸张都干了,他重新拢起来,拿着棉线仔仔细细地装订起来,一面装订,一面还不忘带着大福复习。


    午后的暖阳透过浅薄的云层,探进屋中,晕开一层层温柔的光影。


    小少年稚气的声音在四壁之间交织萦绕。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云胡静静地站在门外,听谢见君低声念一句,大福便跟着背一句,眼底噙满了化不开的笑意。


    “主夫,咱们现在进去吗?”明文在一侧提醒。


    “不急。”云胡道,他回来时便听明文说了此事,想着自己同夫君很早之前便商定好了,分工协作,遂谢见君教导孩子时,他从不插手。


    隔着一道门,他站着听了有些时候,才等到谢见君出来。


    乍一看见小夫郎候在门外,谢见君赶忙上前,摸着他衣裳上泛寒意,连手都被冻得微微凉,不免担心道:“这天儿冷得很,怎么也不进去?若冻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没站多久,这会儿院子里有阳光,我不冷,给你看看这个”云胡摇了摇手中的请帖,“陆学士夫人刚命人送来的请帖,邀我明日去府里赏菊。”


    这是小半月以来,他收到的第五封请帖了。


    这陆学士,就是当时同榜的榜眼陆伯言的堂兄,谢见君在翰林院入职时,他在皇子身边侍读,二人甚少有交集,没成想他也凑起了热闹。


    “听说他夫人是个善谈的性子,与不少官宦家的夫人哥儿交好,你想去就去,不想去也无妨。”谢见君翻看着请帖,淡然说道。


    “那我还是去吧,左右明日也没什么事儿,铺子那边有昌多盯着呢。”云胡耸了耸肩,一回京,少不得要出门走动,他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架不住来者这么多。


    自打谢见君在上京城中声名大噪,不少人都动了巴结的心思,原因无他,连御史都参不动,可见这位户部左丞在圣上跟前有多受青睐吧。


    拜帖一封接一封地往府里递,不光给云胡,一向深居简出的许褚也收到过帖子,说是请他去交流学问,这可把他老人家吓得惴惴不安了好几日,想来他自己不过秀才出身,连禀生都算不得,只是沾了学生的光,在这繁华的上京中安定养老,哪能称得上一声大儒,更别提那浮于表面的切磋学识了。


    倒是谢见君没怎么当回事儿,直言先生若是有兴致,便去瞧瞧,权当是出门散散心,他这才安下心去赴约,偶时从旁人嘴里得了朝中的什么消息,还回来跟他这位学生说道说道。


    云胡亦是如此,心里虽然打怵,但知道这是替自家夫君拉拢人脉的好时候,不全然为了谢见君,只要满崽和大福还在上京生活,与这些京中贵人交际,都是迟早的事儿。


    只不过谢见君说了,不用特地奉承谁,合得来就当交个朋友走动,合不来不强求。


    他抱着平常心去,无论见了谁,哪怕是官阶高的夫人也大大方方地行礼交谈,倒让原本打定了要看他笑话的一众官眷们吃了一惊。


    满上京谁人不晓,这左丞夫人先前就是个说话结巴的农家子,一朝野鸡飞上枝头变凤凰,指不定得有多耀武扬威。


    但见他模样虽生的俊俏,但衣着打扮低调简单,头顶一支素色银簪,说起话来温声慢气,即便对待下人也没有半点骄横跋扈,不说是出身农户,还当是哪家富绅的端静小公子呢。


    众人看不着笑话,又顾忌着谢见君,不敢轻慢于他,一来二往,还真让云胡从这些官眷中结识了几个相熟能聊得上来的朋友,趁机将还未在京中开张的甘盈斋的名声先行打了出去。


    那铺子前前后后修缮了近两月,临近黄道吉日要开张,他带上天冷缩在被窝里装病,说什么都不想去上学的大福去城外寺庙讨个好彩头。


    “爹爹,我发现了,只要不去书院,我就不肚子疼了。”马车上,大福摇着云胡的衣袖,一双招人喜欢的圆眸眨巴眨巴,讨巧地说道,大黄蹲坐在他身边,也跟着哈巴哈巴地摇尾巴。


    “看来不去书院,还是件好事儿呢”云胡撇撇嘴,懒得揭穿好大儿的戏言,“赶明儿你去同阿爹说说,这兴许以后都不用去书院了。”


    一听阿爹,大福立马坐直了身子,“爹爹,我觉得书院还是得去,肚子疼也得去,大福明日就乖乖去上学,爹爹就不要跟阿爹说了,大福最喜欢爹爹了!”,说着,他攀高了去环云胡的脖颈。


    云胡一时没躲开,被他抱着叭叭叭啄了满脸的口水,“你呀,若是把这鬼机灵放在功课上,还愁阿爹日日检查你背书,拘着你习大字?”


    大福不吭声,笑眯眯地在马车里滚了一遭,又抱着大黄嬉闹到一处去了。


    出城门约摸着走了两刻钟才到白云寺山脚下,再往上走马车去不得,大黄也不能进寺庙,云胡于是留下乔嘉年,自己带着大福一步一步踩着石阶上山。


    白云寺求神拜佛最为灵验,之前在京中时,他便常常陪着柳云烟前来上香,这回来更是轻车熟路。


    一路从大雄宝殿拜过去,大福虽不爱去上学,但素来都乖巧得很,云胡尽可以忙活自己的事儿,不用过多地关注他,这小子知道轻重,不会乱跑。


    遂,等到云胡敬完了香火,就见大福小小一团,跪在殿中的蒲团上,嘀嘀咕咕地求神佛保佑弟弟平安康健,莫再生病,许是瞧见别人来拜都上贡品,他从身上背的小布袋子里摸出一把糖果子,叩完头便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祭台上,临走前还又郑重其事地三鞠躬。


    那软乎乎的模样瞧着要多虔诚,有多虔诚,云胡看得眼眶一热,把人招来跟前时,揉了把他毛茸茸的脑袋,说三神奶奶见他如此心诚,定然会实现他的愿望。


    “爹爹,你看下雪了!”


    从殿中出来,地上已铺了一层白霜,大福兴冲冲地跳进雪堆里,踩得脚下“咯吱”作响。


    来时未曾想到会下雪,云胡没带伞,想着下山的路都是青石阶,走起来怕是滑得很,故而琢磨着找庙里和尚求一间禅房歇息会儿,等雪停了再走。


    刚出来没两步,迎面走来两位执伞的妇人,瞧那穿着,像是大户人家的嬷嬷。


    云胡带着大福让开路,哪知这俩人径直朝自己走来,到跟前先行了个礼,才道:“左丞夫人,公主殿下正在寺中禅房休憩,邀您和小公子过去吃盏热茶。”


    一听是公主,云胡心头哽了哽,他同那位嘉柔公主上一次打交道,还是大福一周岁生辰时候呢,现下怎么就碰到一起去了。


    然容不得他多想,既是相邀,就不能不去。


    那嬷嬷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当即便上前给他二人执伞,挡住了扑簌簌的雪花。


    大福不明所以,碍于有外人在,也不敢开口问云胡,老老实实地伏在他爹爹肩头被带去了禅房。


    本以为只有嘉柔公主在,不成想到了地方竟发现三岁多的小世子也在,正抱着蹴鞠在廊下踢来跑去,见他二人过来,也只是好奇地望了一眼,便垂下眼眸继续玩自己怀中的球。


    云胡把大福搁放在地上,带着他一并朝公主行礼。


    “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快些到跟前来,让本宫瞧瞧。”嘉柔微微起身,冲大福招了招手。


    “去吧。”云胡轻点了下头,大福这才掸净了身上的雪,往公主身边走。


    “你小时候,本宫还抱过你呢。”嘉柔捻起一块水晶糕,递放在大福掌心里,“还记得这个吗?”她轻摇了摇手,系在纤细手腕上的小木剑也跟着晃了晃。


    大福瞧得眼眸直发亮,忍不住上手去摸。


    “谢瑭,不可冒犯。”云胡赶紧喝住,这公主乃是千金之躯,哪能轻易触碰。


    “没事”嘉柔莞尔,解下腕间的细绳,“既是从一而终都喜欢,本宫便送你了,小家伙,这是本宫心爱之物,务必要好好收着。”


    云胡连大气都不敢出,这可是嘉柔公主同小常将军当年的定情之物!


    大福重重地点了点头,仔细将那小木剑收进布袋里,还学着他阿爹,朝公主做了个揖,“谢瑭谢过公主殿下舍爱。”


    他礼行得规规矩矩,话也说的一本正经,一看就是家中人好生教养过,嘉柔瞧着就喜欢,又给他递了两块糕点后,便将小世子叫来,说让二人一道儿去廊下踢蹴鞠。


    孩子一走,禅房里清静下来。


    云胡双手捧着嬷嬷递过来的茶盏,一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他知道,公主挑在这个时候叫他二人过来,可不仅仅是为了给他儿子送腕饰。


    “庭晚周岁时,本宫收到了谢卿从甘州送来的玉项圈”嘉柔率先开口。


    “师傅手艺欠佳,不比京中工匠精细,刻出来的项圈粗糙了些,还望公主见谅。”云胡战战兢兢地回话。


    “这屋中没外人,你我二人闲聊,不必如此拘谨,本官是瞧着那玉项圈做得精巧,才提了两嘴。”嘉柔笑道,染着朱红蔻丹的手指轻捻起一块糕点,搁放在云胡面前的白盏中,“本宫听闻你在甘州生产时伤了身子,如今恢复得如何”


    “回公主殿下,虽不如先前,但好在夫君贴心照顾,已是熨帖多了。”云胡说的是实话,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更何况生祈安难产,除去柳云烟专程送来甘州的补品,谢见君还出高价网罗了许多,成日里让王婶子炖煮给他喝,旁人在榻上躺一个月,他硬是被按着躺了两个多月,身子骨都躺得酥软了。


    这往后一年,谢见君更是拿他要紧得很,连出个门去甘盈斋,都得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一路小心护送过去。


    嘉柔笑了笑,“谢卿是个会体贴人的,不像本宫家中那位将军,本宫生产时候,他竟吓得站都站不稳,险些将孩子给丢出去,气得公爹好一通训斥。”


    “小常将军在战场上杀伐果断,偏在您跟前失了态,想来那时极为担心您。”云胡揣摩她的心思,挑拣着好听的话说道。


    “应是如此吧。”嘉柔面上映起一抹娇羞,似是想到了什么事儿,连眼神都柔和下来。


    云胡浅浅抿了一口放得有些凉的茶水,“如今西戎频频进犯,有劳常将军辛苦镇守边境了。”


    “本宫今日前来白云寺,便是为着边疆将士们祈福,希望战事早日结束,他们也能过个好年。”嘉柔道,作为将军家眷,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边境的艰辛,常知衍一走就是数月,她日日担心得辗转难眠,婆母心疼她日渐消瘦,遂劝她出来散心。


    “公主如此胸襟,吾等望尘莫及。”云胡附和,不动声色地恭维了两句。


    嘉柔微微颔首,话锋一转,“这说来,本宫还得好生谢谢你夫君,父皇身在宫中,对边境战事难免鞭长莫及,若非他劝着父皇准许商户们自发往西北送粮草,将士们还不知要过多久的苦日子。”


    云胡一怔,连忙说道:“夫君常言,‘在其位谋其职,食其禄,担其忧,尽其事。’”这是谢见君同许褚说的,他偶时听到便学了来,今日正好派上了用场。


    嘉柔定定地瞧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瞧出些什么。


    屋中沉寂安静,只听着茶水滚开的咕噜声,和火舌舔舐干柴的噼啪声。


    良久,嘉柔才又开口,“难为谢卿了,本宫听闻,因着入粟拜爵一事儿,谢卿在朝中受了排挤,还遭了言官弹劾。”


    云胡骤然抬眸,他就知道谢见君逆天行事没那么容易,果不然是出了事儿。


    嘉柔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态,见他如此惊讶,便作出一副说错话的模样,“瞧本宫多嘴了,看来谢卿不曾同你提过他在朝中处境。”


    云胡勉强扯出一抹笑,“夫君怕我多想,一直不肯同我说朝中之事,我亦不知他竟这般艰难。”


    “你莫担心,父皇是向着他的,太子哥哥说递上去的折子,父皇看都没看呢,还在早朝时当众斥责了挑事的御史。”嘉柔继续道。


    “是陛下宽宥仁善…”云胡稍稍松了口气,但一想到伴君如伴虎,他又紧张起来,这皇帝性情喜怒无常,一朝得宠,一朝失宠都是常事儿,哪能依靠这点虚无缥缈的圣恩过活。


    嘉柔俯身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放心,那些弹劾你夫君的折子都被太子哥哥打回去了,太子哥哥极为赏识谢卿,谢卿想做什么只管放开手去做,有他在朝中帮持,你夫君定然无碍。”


    云胡讷讷地点头,心中的担忧未曾消减。


    炉火烧得旺盛,煮开的茶水冲破茶盏,滴落在木炭上,激起滚滚白烟,正犹如他当下焦躁的心绪。


    他听出嘉柔话中有话,是变着法子在向他暗示些什么,但谢见君一向有自己的思虑,他做不得他的主。


    “哎呦,这俩孩子玩的可真高兴。”嘉柔又恢复了以往的亲和,同他唠起了闲话,“我这儿子,平日里最喜干净,那衣裳上但凡沾到半点灰尘,都得闹着换下来,今日偏偏转了性子,竟在雪地上打起滚了。”


    云胡循着她的话往院中望去,雪已经停了,大福和小世子正你追我赶的打雪仗,清脆如银铃的欢笑声传进屋里,让他心中的不安稍稍平复了些。


    他缓了缓神,刚要开口,就见小世子脚下一滑,径直摔倒在地上,当即仰面哇哇大哭起来。


    这可把公主心疼坏了,顾不得笼衣,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从嬷嬷那儿接过小世子,搂在怀中温声温气地哄着。


    云胡见状,借机带上手足无措的大福告退。


    公主顾念着自家儿子,命侍从去请大夫,自然也没心思再同他闲聊,摆摆手就让二人退下了。


    马车哒哒哒一路到城门口,云胡紧绷的身子才缓缓舒展开来。


    城门口乱糟糟的,似是有人再争执。


    云胡揭开竹帘,往外探了一眼,见着季晏礼府上的侍从驾着马车进城,被守城的护卫拦住,非得要看看马车里坐的是何人。


    那侍从不知是什么缘故,只亮出来季晏礼的腰牌,命护卫放马车同行,愣是不许他们掀帘子检查,仿若马车里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


    云胡排在靠后的位置,观望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从腕间褪下来一个玉镯,让大黄叼住,随即朝他做了个手势。


    护卫们正同季府侍从僵持,忽而面前闪过一只大黄狗。


    “来人呐!帮帮忙!公主殿下赏赐的腕饰被狗叼走了!快来人呐!”云胡从马车上跳下来,大声地吆喝道,就连大福也探出脑袋,稚声稚气地跟着叫嚷起来。


    守城护卫的眸光都被吸引了过来,他们未必认得云胡但一定认得谢府的马车和大福,谢见君不上早朝的那两日都是亲自送大福去百川书院,这小子每次经过他们这些个巡街的护卫时,都会专门撩起竹帘打招呼。


    “去,派几个人帮着找找…”拦着季府马车的领头护卫朝身边人扬了扬下巴。


    谢见君现下是圣上身边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于公于私,他们都得搭把手。


    很快,一群人围着城门口同一只狗较量了起来。


    大黄这狗有灵性得很,一个劲儿地往季府马车跟前转悠,让原本还坚守在马车上不让步的护卫也跟着莫名跑动起来。


    不一会儿功夫,城门口便乱作一团。


    那季府侍从见此,赶忙扬鞭,催促马快些跑过了闸口。


    马车经过云胡身边时,一阵风吹过,挑起竹帘漏出了车上之人的面容,云胡瞧着眼生,好像以前从未见过,并非是季晏礼的府里人。


    待马车消失在长街上,他将大黄叫了回来,取下它衔着的镯子,戴回到自己手上,装作一副找到了的模样。


    “刚才有劳各位大哥帮忙了!”他从袖口掏出个荷包,塞给了领头的护卫,“一点心意,请各位大哥吃盏酒,今日腕饰丢失一事儿,还望诸位大哥莫要说出去。”


    所谓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护卫推让了两下便收下荷包,直言今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末了还贴心地将云胡扶上马车,主动让开了进城的路。


    云胡走出老远,听见背后传来护卫的懊悔声,“方才那辆马车怎么不声不响地过去了,这要是大人追究起来,可如何交代!”


    怎么交代,不是他考虑的事儿了。


    马车行至府门口,刚停下,明文急急慌慌地从府里出来,“主夫,不好了!有人协同一车礼品送来了两个哥儿,现下正跪在正厅,说无论如何都要给您奉茶,您快去看看吧!”


    第239章


    “奉茶?奉什么茶?”云胡茫然, 好端端给他奉茶作甚?


    “哎呦,主夫!”明文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这是要您喝妾室茶呢!他们二人要被主君纳入房内了!”


    云胡心中骤然咯噔一声, “是主君许他们进门的?”


    “主君今日散班后吃酒去了, 方才给李管事儿递话说先安排进府邸, 等他回来安置。”明文道。他在甘州时见谢见君甚是疼爱他夫郎, 还以为他们这位主君与别的汉子不同, 没成想天下乌鸦一般黑, 汉子果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走,进去瞧瞧!”一听说是谢见君应准了,云胡脸色霎时阴沉下来,他一时说不上是生气还是旁的,只觉得这心里难受得厉害, 好似,好似有人拿着钝刀剜他的心头肉。


    这不可能, 谢见君怎么可能会准许那两个小哥儿进门呢?还明目张胆地说要给他敬茶。


    他脚步不由得加快, 门前又落了一层雪, 他走得有些踉跄, 进正厅时,额前已沁了汗珠。


    “给大夫人请安。”俩哥儿跪了许久,好不容易才等来云胡,当即便俯身冲他行礼。


    “爹爹, 他们是谁呀?”大福在一旁扯扯云胡的衣袂,天真地问道。


    云胡抿嘴不言,面前两个哥儿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容貌生的姣好,身形婀娜, 细腰盈盈可握,的确是汉子最好的那口。


    “爹爹…”大福见云胡不理自己,便又试探着唤了一声。


    “大福,阿爹给你布置的功课,不是还没写?明文你带他回房去。”云胡道,他视线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那俩哥儿,连同大福说话,也一直目视前方。


    大福虽不知家中发生了何事,但见爹爹脸色极差,哪怕是不情愿,也乖乖巧巧地被明文抱走。


    屋中一空,云胡登时没了主意,见俩哥儿还跪在地上,便让其先起来。


    二人对视一眼,还以为这家夫人肯收他们作妾室,一时心中大喜,赶忙起身端过茶盏,就要往云胡跟前走。


    云胡看他们走路平缓端正,就知已经提早被教过规矩,遂开口问,“你们从何而来?”这些时日来送礼巴结的官员不在少数,但送人过来,他还是头一回见,不管谢见君有没有应准此事,他想他都应该问一问。


    其中一个哥儿微微作揖,“回大夫人,妾名唤青卓,今年十六岁,他是莲城,与妾同为十六岁,我等是鸿胪寺卿宋昀宋大人,特地奉给主君的,”


    鸿胪寺卿云胡对这官阶还不是摸得很清楚,但知道不如谢见君官大,他便没那般慌乱了。


    “请大夫人喝茶。”青卓重新跪下,将手中端着的茶盏往云胡面前递,莲城紧随其后,“请大夫人准许妾为主君开枝散叶。”


    云胡饶是再迟钝,现下也知道这奉茶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不想接,也不想给谢见君纳妾,更不想有人所谓的开枝散叶。


    “大夫人,主君已过而立之年,膝下却只有二子,其中一位还是哥儿”青卓斟酌道。他要想办法留在谢府,若被退回宋昀那儿,指不定又会送给谁家,他托人打听过了,这谢左丞性情温顺,定不会亏待于他。


    “哥儿又如何?”云胡最是不爱听这话,立时驳斥了回去,“难不成你不是?身为哥儿,如何还瞧不上自己的身份?”谢见君从未嫌弃祈安是个哥儿,平日里最是疼爱他。自祈安出生起,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是他亲力亲为,甚少假借他手,在祈安身上花费的心思,比满崽和大福加起来还要多,前夜这小崽子哭闹不止,谢见君抱着他哄了一整夜呢!


    青卓自知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赶忙俯下身去,颤颤道:“青卓粗鄙,说错了话,请大夫人责罚。”


    云胡瞧他这幅害怕模样,也没有继续发作。


    倒是那个叫莲城的哥儿,胆子大得很,他见云胡作势要走,便跪在他面前,拦住去路,“大夫人,主君已经准许我等进门,您虽贵为左丞夫人,掌管府内中馈,但也不能违背主君的意愿莲城,请您喝茶。”


    云胡拂袖拍掉他端着的茶盏,碎瓷混着茶叶落了一地,在寂静的正厅中格外刺耳,“别说是主君准许,即便你们已经入了府,也断没有威胁我的道理,这茶,你还留着给你们那位主君喝吧!”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刚出正厅,便与吃完酒从外面回来的谢见君撞在一起,扑面而来的脂粉味呛得他后退一步,心中怒意止不住地翻涌起来。


    “走开”他一把推开谢见君,闷着头擦着他身侧而过。


    谢见君原有些醉意,被云胡这中气十足的怒吼声惊褪了酒气,“怎么了?”他将人拉回来。


    云胡不肯看他,也不肯开口,只一个劲儿地推他,还拿帕子掩住鼻息。


    宁哥儿在他身后指了指正厅位置,谢见君这才发现家中不知何时多了俩人,他锢着拼命挣扎的云胡不撒手,问宁哥儿发生了何事。


    “主君,那两位是今日鸿胪寺卿宋昀宋大人,送来的侍妾,李管事儿说您吩咐先将人安排进府邸”宁哥儿越说,声音越小。


    “我何时准许他们进门?”谢见君厉声问道。


    “人家都已经要给我奉茶了,你还说没有!”云胡憋不住,低眉咬了一口他的手背,想让他将自己放开,“我这就带大福和祈安回福水村,反正祈安就是个哥儿,你也不稀罕,有的是人愿意给你开枝散叶!”


    谢见君被咬得一阵吃痛,即便如此他也不舍得放手,若不当着云胡的面儿,将这事儿解释清楚,没准明日起早,家里就真空了,“去把李盛源找来,我当面同他对峙。”他说着,还费劲将身上沾染脂粉味的外衫脱掉,用力地丢去一旁的树下。


    云胡好不容易不挣扎了,他从未这般闹腾过,一时还真让谢见君招架不住,跟头倔驴似的,抓住人又咬又啃。


    李盛源正在库房,照着礼单清点这些时日府内收到的礼品,宁哥儿跑来说出事儿了,他才急急慌慌地赶过来。


    “主君,您召属下前来,是为何事?”


    “李盛源,你托下人前来问话,为何不说鸿胪寺卿送了两名侍妾过来?”谢见君冷声问道,语气里浸满了寒霜。他甚少有这般严肃的神色,府里人一个个都默了声,大气都不敢出。


    “侍妾?”李盛源被问了个懵,“何来侍妾?”,他脑海中仔细回忆着今日发生之事。


    起早,谢见君让他将库房中的礼品清点出来,遂打吃过早饭,他就一直待在库房里,晌午府中下人来报,说是鸿胪寺卿宋昀大人送了补品过来,他正忙得满脑袋官司,也没仔细听下人念礼单,兴许就是那个时候出了岔子,加之谢见君给了话说先安置,他随手就吩咐下去,也没过多在意,以至于让那两个哥儿钻了空子。


    一想到这儿,他连忙拱手,“主君,是属下做事懈怠了,应是同府里下人交接时未查清楚实情,擅作主张呈报给了您。”


    未经授意,李盛源决计不敢往府里放无关人等,这点,谢见君是清楚的,只是今日阴差阳错,惹出了这场闹剧。


    “云胡”谢见君现下才敢撒开手,他望着小夫郎,面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神色,“你我成婚十余载,我从不会在这种事儿上欺骗于你,倘若我知道有侍妾,别说活生生的人,便是鸿胪寺卿送礼的马车都不可能进府。”


    “那如今人已经在正厅了!”云胡吸了吸气,压下满腔的委屈。这俩人入府时,定然已经有很多人看到了,更别说前来送礼的宋府下人,他们回府述职,也会同那宋大人说,谢见君把侍妾收下了。


    “来,你跟我过来。”谢见君牵起小夫郎的手,将人重新带回了正厅。


    青卓一直低着头,即便二人已经到了抬眸,他也不敢抬眸,手中端着的茶虽早已变凉,此时却像是个烫手山芋一般,丢都丢不出去,“主、主君”


    “你并非是我府中人,依律法,你该称呼我一声左丞大人。”谢见君严词纠正道。


    “是是,左丞大人。”青卓怕触了他霉头,赶忙改口。


    “主君,妾终于把您盼回来了!”莲城像是没听到此番告诫似的,膝行两步,伸手便要抓谢见君的衣袖。


    谢见君眼疾手快,一个侧身,拉着云胡躲开,“你有何冤屈,尽可以诉说,本官酌情帮你伸冤,但若为别的,趁早还是歇了念头。”


    “能侍奉主君在侧,是妾的福气,妾没有冤屈可言。”莲城哭哭啼啼地说道,他用词之诚恳,叫外人听了,还当是有多忠心,实则,他只是想留在谢府,这府里夫人一瞧便是个好拿捏的软弱性子,只要他进了府,凭着自己一身本事,何愁拿不下这位年轻绰约的左丞大人。


    “你既无冤屈”谢见君顿了顿声,“来人,送他们俩回鸿胪寺卿府上。”


    陆正明得了命令,立时上前要把莲城拉开。


    莲城说什么也不肯走,“左丞大人,哪怕您不曾碰过我二人,出了这个府门,旁人也会默认我们失了清白,您不留下我们,我等就只有跳河这条路了,求您发发善心,收我们在府里做个下人也好,我等愿意伺候您和夫人,我发誓,我绝无二心!”


    “我不愿意。”几乎没有半点犹豫,谢见君开口便坚定地拒绝了,“本官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拿钱走人,你二人自此恢复自由身,二本官送你们回原处,只不过,你们的命能不能由得自己抉择,那就很难说了。”


    并非是谢见君绝情,他知道这些女子哥儿都是官宦富绅打小养在府中,寻人专门教他们歌舞,琴棋书画和魅惑之术,将来用作给自己铺路的工具,但留在府里,就是在他和云胡之间埋了个隐患,他不可能让这样的事儿发生。


    莲城一听,心当即凉了半截,他若是被退回去,除却继续被送出去给人做妾,便是被卖入秦楼楚馆,任人亵玩


    正当他犹豫之时,青卓先行磕了个头,“左丞大人,草民愿意拿钱走人!草民不想回到那吃人的地方,草民想活命!”


    如此,莲城见再无任何入府的可能,最终只得附和青卓说自己也选第一个。


    云胡听到此话,悄默声地松了口气。他怕极了谢见君心软,会松口把人留下,也怕这二人不依不饶,闹得满府不得安宁。


    “天色不早了,不妨留他们在府里歇一日,明日再打发他们走。”他扯扯谢见君的衣摆,小声说道。


    “不行,今日必须离府。”谢见君看出来了,那莲城不是个安分的人,府里拢共就这么大的地儿,若留他在府里,为了不受旁人糟踏,莲城很有可能孤注一掷,行逆悖之事,万一不小心着了道儿,就真的说不清了。加之以后这样的事儿恐怕只多不少,如果不一次料理干净,云胡还会受更多委屈。


    他拍拍小夫郎,以示安慰,回眸看向李盛源时,脸色又冷了下来,“去库房拿些银两过来,送他二人出府找个客栈安顿。”


    李盛源本就因为做错了事儿,害得主君和主夫之间心生嫌隙而懊悔,闻之立马雷厉风行地把青卓和莲城带出了正厅。


    临散时,谢见君让召集了府中所有的下人,严令告知,打今日起,府里不准许再放任何无关之人进来,不仅如此,还当众罚了李盛源三个月的俸禄,以儆效尤。


    ————


    晚些用饭时,谢见君里里外外洗了好几遍,身上还沾染着些许的脂粉味。


    云胡鼻子尖,刚一坐下就闻见了,他蹙了蹙鼻子,什么话也没说,还贴心地给谢见君挑鱼刺拔虾壳,非得要亲手喂到他嘴里,一面喂,一面笑眯眯地问他饭菜是否合胃口,若不喜欢,他再去做些来。


    难得遇上小夫郎下厨,本该鲜美可口的鱼虾,谢见君偏偏吃起来心惊胆战,味同嚼蜡,尤其见小夫郎从头至尾一直笑着,连说话都温声细语,没有要嗔怪他的意思,越是这样,他越是担心下一刻,小夫郎会从桌下掏出一把刀,剁了他这个“负心汉”。


    临歇下了,谢见君战战兢兢地提着灯笼回卧房,哪知云胡一手抱着祈安,一手牵着大福,满面春风笑意地堵在卧房门口。


    “来,同你们阿爹说晚安。”


    伴随着咿呀两声糯语,卧房的门砰的一声在他面前关上。


    第240章


    谢见君晓得云胡这是心里的气还没消, 加之他今日去赴宴,沾了一身姑娘家香津津的脂粉味回来,小夫郎虽未反应在明面上, 但肯定憋着火呢。


    想着明日循了合适的机会再同云胡好生解释解释, 他转头进了一旁大福住的小偏室里。


    云胡哄睡了俩孩子, 就一直平躺在榻上, 望着头顶上方的木头房梁怔怔出神。


    他今日并非跟谢见君闹别扭, 其实是在同自己生气。


    自打下午见了那俩年轻俏丽的小哥儿, 这心口处便好似噎着一口浊气,上不去下不来,仔细咂摸咂摸,还有些许的委屈劲儿拉扯着。


    先前虽把气话挂在嘴上,嚷嚷着若是谢见君要迎妾室进门, 自己就带孩子们回福水村,给新人腾地儿, 可真到这个时候, 他又舍不得了。


    他扯着衣袖蹭了蹭眼角, 身侧的祈安跟着哼唧两声, 他立时不敢乱动了,身子绷得僵直,生怕把贴着自己睡觉的孩子们吵醒。


    等了好一会儿,屋中安静下来, 云胡又禁不住乱想起来,临睡前不该使性子的,谢见君好歹当着他的面发落了那俩哥儿, 还罚了李盛源的俸禄,这放在旁人身上, 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即便吃酒回来身上沾了香粉,也定然是逢场作戏罢了,哪能作真?


    这些时日参加宴会,他可听了不少腌臜的家宅事儿,什么妻妾争宠互使绊子,什么主君留连秦楼楚馆,恋不思家,跟这些人一比,谢见君都算是顶顶好。


    他如实想着,可说不清楚,这心里头就是酸涩得厉害,酸水冒得像是喝了一整罐程娘子家的老陈醋似的。


    心虚杂乱,人自然也睡不安稳,云胡不知干躺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只觉得身侧一沉,熟悉的药草香钻入鼻息。


    他用力地嗅了两下,是自己中秋时绣的香囊,里面填了满当当的用作安神的药草。


    “是小狗吗?还闻来闻去的…”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鼻息被轻轻掩住。


    “闷…”云胡黏黏糊糊地出声,偏头躲开钳制。


    “还生我的气?”谢见君压着声音问道。他在大福的小屋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便猫了过来,这会儿见小夫郎不出声,又自顾自地替自己解释起来,“我今日去赴宴,那右丞请了几位舞女助兴,哪知一曲舞毕,她们竟上前来敬酒,不骗你,我立时就躲开远远的…”


    何止是躲远,天知道,他见着一姑娘扭着细腰靠过来时,几乎都要跳起来了,若是早知会有这种事儿,他断断不能应那右丞大人的约。


    “我不是生你的气…”云胡慢腾腾地开口,“总觉得要失去你,我容貌生得不够俊俏,性子也软弱不成大器,家世背景于你更是毫无助力,还得处处得你庇护”他咬字很轻,语调拉得绵长,似是在试探,又似是在害怕。


    “是我的错,是我没能给足你安全感,让你这般患得患失。”谢见君一阵心慌意乱,一向善言的他,此时面对云胡,忽而笨拙了起来。


    “安全感是什么?”云胡听得一愣,侧目瞧他,“是你们那儿的话吗?”他偶尔能听到从谢见君嘴里蹦出几个陌生的词,每每都要好奇发问。


    谢见君下意识地点头,反应过来屋中昏暗,云胡瞧不见,复又斟酌着开口道:“安全感便是能让你感觉到踏实的东西。”


    云胡低低地“哦”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其实我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心里酸酸的不得劲,方才竟想将你拿绳子捆住,从此都关在屋中,谁也不许见,只能日夜同我在一起,还想把那些肖想你的人通通赶走,左右我已是有些家底傍身了,何愁养不起你?”他说着说着,把自己给说乐了,这要放在从前,他哪敢有这般霸道的想法?遂话音刚落,便立时拿被子蒙住脸,臊得不敢抬眸。


    哪知屋中安静了有一盏茶的时候,云胡悄悄扯下被子,就见谢见君安安详详地平整躺着。


    “你这是作甚?”他茫然问道。


    “等你来捆我呀。”谢见君煞有介事地张开手,仿若在极力地邀请他对自己做些什么。


    云胡晓得他又逗自己,翻了个身,将后背留给他。


    “小醋精,你当我倾慕于你,只是嘴上说说?”谢见君贴近了几分。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云胡有些痒,探手去抚,被一把握住。


    谢见君挠了挠他柔软的掌心,“你我二人相伴十余载,还有了这两个小家伙,这些年我一直忙着外面的事儿,在甘州时更是时不时离家在外,家中一应事务皆是由你独自操办,我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于你,不仅如此,你先前那般腼腆的性子,为了帮我分忧,还强逼着自己同人打交道,如此种种牺牲,倘若我不顾咱们相依为命的情分,迎那劳什子妾室进门,亦或是沉溺于温柔乡,那我岂不是枉为人夫?”


    云胡安安静静地听着,须臾,他转过身来,语气坚定道:“我信你。”


    谢见君微微一怔,清俊的面容染上浅浅的温柔,他将脑袋埋在小夫郎的颈窝里,“云胡,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心悦你。”


    漆黑的夜幕中只余着廊檐下的几盏灯笼泛着幽光,垂坠的流苏被风吹得摇晃,影影绰绰。


    屋中呼吸声交织在一起,缱绻连绵,云胡眉心微动,笑意从唇边缓缓荡开。


    谢见君见他神色些许松动,搂着人,委委屈屈地说道:“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说丢下我回福水村的话了?我也会难过…我的事儿,你尽然可以全部做主,我向你保证,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儿了。”


    云胡一听这话,心里便愈加内疚了,他赶忙道:“我说的是气话,我不会丢下你的,再说了,满崽他们也都舍不得你的…”


    “好…”谢见君覆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那我记住了,你下次再说,我就哭给你看。”


    “你是何年纪了?如何还跟祈安似的?”云胡不可置信地瞧他。


    “我不管!我心里难过,就抱着你哭,反正你不信我倾慕你,还想要丢下我。”谢见君孩子气地摇了摇身子,身下床榻也跟着吱悠一声。


    “你别难过了。”云胡凑近轻啄了下他的嘴角,小声哄着,“我以后都不说了,我是信你的,我也…我也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谢见君忍着笑,“你说话当真?像大福爱吃糖那般喜欢我?”


    “自然是真的,我何时蒙骗过你?我…我最喜欢你了。”云胡羞赧得脸颊滚烫,连说话声都发着颤。


    谢见君终于得偿所愿,也不回大福的偏室了,半个身子没挨上床榻,还偏要一家人整整齐齐地挤在一起。


    云胡只觉有哪里不对劲,一直到临睡着前,他还在纳闷,分明是自己在生气,怎么折腾到最后,他反倒成了哄人的那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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