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蓝识恩发现温楚最近几天复习不在状态。
不是说温楚看书不认真, 相反,如果不仔细盯着他瞧,乍看是很认真的——只是时间久了, 埋着头一页都不翻就有些奇怪。
至于蓝识恩为什么要盯着温楚看, 纯粹就是因为他到处开小差。
但蓝识恩也没打扰温楚。蓝识恩了解他。温楚从小就很有主意,看着温温柔柔很好说话, 打定主意了, 理都不会理你,要不就“我想想啊”糊弄人。
最好的朋友不知道还要入定多久,蓝识恩肚子有些饿。往常这个还没到午餐的时间点, 他们都会拿着一盒饼干出去吃,边吃边看外面的悬幕, Alpha愚蠢又呱噪,看着还是蛮有意思的。
不得已, 蓝识恩只能自己往桌肚里拿了盒饼干出去吃。临走, 他给温楚轻轻留了张纸条,告诉他老地方, 醒神了就来找自己。
东部的雨已经有泛滥的趋势了。
往年也有过这样的情况, 但没今年这么严重,东西放久了都会有霉味。
拆封的饼干没一会软了不少,蓝识恩一边叹气一边吃。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叹气,大概心情受到了温楚的影响。虽然温楚不说,蓝识恩隐约明白怎么回事。因为温楚带来了一本十分不成样子的书, 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翻翻。书里夹着一朵小黄花, 花瓣都枯了, 颜色也十分黯淡。
那段记忆到底有多重要,蓝识恩无法感同身受, 他只能朝着另一个方向,更加讨厌Alpha。
如果要为这个“讨厌”加一个明确的讨厌对象,贺凛再合适不过。
于是,蓝识恩用力咬着饼干,好像那是贺凛的脑袋。
填了会肚子、走神想了会温楚、不停骂了会贺凛,蓝识恩这才发现,外面的悬幕一直是空荡荡的。
透明的悬幕映着两侧朦胧细密的雨丝。
黯淡的光影经由其中,缓缓折射出几道颇具科技感的斑驳光纹,覆在四面古朴的教堂外墙上,莫名有种格格不入的异样感。
人类进入新的纪年,对科技的控制已经出神入化。
但在很多事情上,好像还是遵循前人类的思维惯性。
今天大概是休会日。
一个月里有两天的休会日。
意识到这点,蓝识恩更加担心温楚。因为上个月的休会日,他两天都没见着人。可今天却一早来了自习室,足见温楚心情实在不好。
这么想下去,蓝识恩重重叹气,郁闷又气愤的心情一时间都变得悲伤起来。
“这么难吃?”
Alpha的声音传到耳边,蓝识恩本能凶起脸,扭头朝人望去。待看清是上回医院楼梯间遇到的Alpha,蓝识恩皱了皱眉,一双溜圆的蓝瞳闪着警惕的光,神情些微疑惑。
韩东原站在不远处,没有靠近,他看了眼蓝识恩手里的饼干盒,问道:“不好吃吗?”
蓝识恩很想说关你什么事,但他不是很想和陌生的Alpha说话,于是没作声,低头继续小口吃手里的饼干。
韩东原鲜少这样被晾着,但他到底见过世面,偶尔也旁观过傅宗延同自己的Omega相处,想了想,解释道:“我路过这里,想去图书馆借几本书——早就听说法兰比奇藏书丰富。”
“看到你坐在这里一直叹气,吃东西也很慢。”
Alpha语气温和,十分有礼貌。
蓝识恩点点头,还是不说话。
韩东原就没打扰他,继续朝图书馆走去。
人走后,蓝识恩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来自己在悬幕上见过这个人。
好像是和傅宗延一个阵营,就是不记得叫什么了。
很快,借了两本书的韩东原原路返回。
但他没急着走,而是在距离蓝识恩不远的长椅上坐下。
上午天色不明,教堂长廊上还悬着荧荧的灯。
书页翻开发出细微的声响,过了会,蓝识恩扭头去看他手里的书。
封面上的书名格外显著,蓝识恩一眼就看清了,叫《联邦——丑恶的历史》。
蓝识恩看看书名,又看看垂头翻书的Alpha,回想了下自己的印象,觉得自己应该没记错这个人是和傅宗延站一块的……这么想着,视线移到Alpha手边,另一本书他很久之前课堂上看过,是讲他们自己的,叫《Omega——神奇物种》,蓝识恩还挺喜欢这本书的。
韩东原抬头,对上蓝识恩专注的目光,他指了指自己手边还没看的这本,笑着问:“看过?”
虽然不是很想理,但他书就是看得比Alpha多,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蓝识恩简短道:“嗯。”语气带着点孩子气的骄傲。
韩东原没作声,弯了弯唇角。
饼干吃得差不多,蓝识恩擦擦手准备回去。路过韩东原的时候,Alpha十分认真地看着手里的书,蓝识恩忽然觉得这个Alpha还蛮安静的,不像贺凛,呼吸声都很吵。
小心推开自习室的门,蓝识恩却没立即进去。
傅宗延不知何时来到了自习室。
蓝识恩的角度看不到温楚的表情,只知道他们在亲吻。
图书馆的单人自习室很难抢到,最多都是双人的。空间不算大,但容纳两只小猫绰绰有余。这会进来一头狮子,空间似乎变得狭窄许多,小猫都看不见了。
不过气氛很好。
橡木温柔地包裹着鸢尾,亲吻的间隙里,两人说话声十分轻,耳语一般。
蓝识恩小心翼翼退出去,手里握着空了的饼干盒,脑袋里也空空的。
他在原地站了会,不知为何,忽然就笑了起来。
第八十二章
再次回到长廊, 听到脚步声,韩东原转头看向蓝识恩。
他发现Omega脸上神情开心许多,不像之前那样, 苦大仇深地吃饼干。
蓝识恩在原来的地方坐下, 手里握着空了的饼干盒,隔一会想起什么, 忍不住抿嘴笑。
滴滴答答的雨已经不再下了。
阴沉黯淡的天色渐渐敞亮, 薄雾一样的云层缭绕在上空。
空气里有十分潮湿的泥土腥气,还有砖石缝隙里生涩微苦的苔藓气息。
周遭光线骤明,长廊上悬着的灯好像蜕壳的蝉翼, 泛着珠灰色的光泽。
韩东原放下正在看的那本《丑恶的历史》,拿起手边的《Omega——神奇物种》。
书页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是很明白”, 韩东原笑着对朝他望来、神情懵懂的蓝识恩说:“你之前读的时候有留意吗?”
Alpha彬彬有礼,隔着一段距离朝他递来书。
蓝识恩看了眼, 是序言上的第一句。虽然他也不是很明白, 但自己读过整本,应该还是能说几句的。
Omega伸手去接。
只是两人之间距离颇大, 蓝识恩一下伸手没够到, 韩东原忍不住笑,起身朝他走去。
Alpha身形高大,来到Omega面前,好像一道覆盖的阴影。
他将书重新递给蓝识恩。蓝识恩不是很喜欢他这样站自己面前,脸上就有点不开心。韩东原发觉, 朝一旁侧了侧身, 蓝识恩这才接过书。
“这本书讲了好多Omega的基因问题, Alpha提的不是很多……”
蓝识恩往后翻了几页目录。
他垂头盯着目录,不知怎么, 脑子里冒出温楚说的那句“学过、但忘了”。
他捏着书角,绞尽脑汁回想这本书的核心观点是什么。
Omega说了半句忽然没声,韩东原俯身,语气思索:“但我看这本书似乎是写给Alpha看的。”
蓝识恩点点头:“是的……可我好像没记住……”
Omega诚实又懊恼。
韩东原望着他柔软的发丝,弯唇笑。Omega抬起头,脸上有些歉意,水蓝色的眸子好像冰雪,他对韩东原说:“你还是去问别人吧。”
韩东原点点头,却没离开。
他站在蓝识恩身侧,望着Omega尤为好看的眼睛,忽然说:“你是海布拉鲁人。”
闻言,蓝识恩微怔:“是的。”
韩东原突然提到海布拉鲁,蓝识恩便想起谈判开始的那天,温楚指着楼下簇拥的人群里的韩东原同他说——
“他爸爸就是海布拉鲁大屠杀的始作俑者。”
蓝识恩看着韩东原,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会和自己说话。
“你想回海布拉鲁吗?”韩东原又问。
只是这个问题对蓝识恩来说实在陌生。
他年纪太小,宏大的政治叙事与他的生活太遥远,或者说,他还没有能力去仔细思考眼前生活以外的一些人和事,更别说其他一些深刻的情感了。
蓝识恩下意识重复:“回海布拉鲁?”
韩东原点头。
Alpha神情变得和之前有些不一样,笑意虽然还在眼底,但注视他的眸色十分复杂,好像在等蓝识恩说什么,而蓝识恩要说的,似乎他心底里也已经有数。
出乎意料的是,蓝识恩摇了摇头,清楚道:“不想回去。”
韩东原面色如常:“为什么?”
“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我出生的时候,你们已经打了好多年了……”蓝识恩低下头:“那件事,我还是书上知道的……”
但也许是之前从贺凛那受到的种种“惊吓”,他对自己的话显得不是那么有底气。蓝识恩低着头,停顿许久,为难道:“我最好的朋友都在这里,我不想离开他们……”
他似乎明白韩东原问他的用意,但他也只是想和自己的朋友待在一起而已。
韩东原没再说什么。
他在蓝识恩身边坐下。
陆陆续续的脚步声从一侧传来。
似乎到了午餐的时间点。
“对不起。”
忽然,韩东原带着歉意的声音传来。
蓝识恩不是很明白Alpha怎么就向自己道歉了。
他转头仔细看着神色沉默的Alpha。
“我不应该问你那些问题。”
韩东原抬头朝他笑了下:“是我自己想要答案。但是我不应该把问题抛给你。”
蓝识恩点点头,脑子里又冒出温楚之前说的那句话。
他对韩东原说:“那你有想待在一起的人吗?”
虽然他问的看似和韩东原说的毫无关系,但韩东原好像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他微微笑了下,摇了摇头。
“我有时候很羡慕我一个同僚。”
蓝识恩知道他在说谁,正准备说什么——
“蓝识恩。”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带着怒意的嗓音。
贺凛站在长廊尽头,目光阴沉,他注视着韩东原,大步朝蓝识恩走来。
蓝识恩懒得理他,翻了个白眼,起身就要走。
“站住。”贺凛沉声。
蓝识恩会理就怪了,贺凛那边话音刚起,他拔腿就跑。
贺凛:“……”
跑了几步正好撞上刚从自习室出来的温楚和傅宗延。
温楚上前搂住蓝识恩,关切道:“怎么了?”
蓝识恩一把抱住他,同他一起往餐厅走,见怪不怪的语气:“贺凛又在发疯。”
“大喊大叫的。”蓝识恩补充道。
温楚了然,把他塞到自己和傅宗延中间安顿好,安慰道:“没事没事。”
傅宗延:“……”
拐过长廊,瞧见韩东原和贺凛面对面站着说话,傅宗延略微诧异。
韩东原似乎说了句什么。贺凛略显敷衍地点了点头。
他们本就阵营不同,韩东原的身份又敏感。虽然他们现在共同负责经贸公署,平日里打交道的次数很多,但私下,真没什么好说的。
余光瞥见长椅上那盒空了的饼干盒,是蓝识恩最爱吃的一款。贺凛弯身捡起,正准备离开,便听韩东原对身后走来的傅宗延说:“去吃饭吗?”
贺凛转身,脸色虽然不是很好,但看向蓝识恩的时候还是稍稍缓了缓,然后走向一边将饼干盒扔进垃圾桶。
蓝识恩扭头密切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在贺凛转身看过来时条件反射似的狠狠一瞪。
贺凛都要气笑了。
听韩东原说他们刚才在聊海布拉鲁,贺凛顿时觉得蓝识恩脑子不好,但转念,想蓝识恩年纪还小,辨别是非有一定困难,容易被蛊惑,好像又有些合理。
挨着温楚的蓝识恩对自己探头探脑、凶得不得了,贺凛没好气。临走,故意似的,冷不丁回头朝蓝识恩狠狠一瞪,吓得蓝识恩脑袋后仰,赶紧扒住温楚。温楚被他拽得身子一歪,幸亏傅宗延眼疾手快。
蓝识恩预料贺凛会逮自己。
果不其然,吃完饭回宿舍,推开门就见贺凛倚书桌前翻他这些天复习的书。
蓝识恩靠着门,没动。
“为什么整本书都划一遍?”贺凛粗粗翻完,有点不解地抬头问道。
蓝识恩凶他:“要你管。”
他小心翼翼绕过贺凛坐到自己床边。
贺凛瞧着他,放下书问:“你知道中午和你说话的人是谁吗?”
蓝识恩翻身滚进被窝,露出一个后脑勺给贺凛,不说话。
贺凛:“……”
这两天休会,他事情还是很多的。虽然晚上可以和熟睡的蓝识恩待一会,但时间还是太少,要不是他抑制剂时刻带在身上,这会被冷落,估计神经又要紧绷了。
耳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时,贺凛才起身走过去。
睡着的Omega面容美丽又乖巧。
窗外依旧是潮湿的天。
雨停了之后,面朝海湾的风里夹杂着草籽的气息,干燥又温暖。
蓝识恩被热醒的时候,面前不是熟悉的宿舍书桌,而是Alpha整洁雪白的衣领。
他睁大眼,脑子有几秒停滞。
贺凛极少这样面对面抱他睡觉。总是从背后。眼前的Alpha气息和缓,似乎也在睡梦中。
蓝识恩盯着他露出来的脖颈,好一会,歪了歪脑袋,思考什么角度凑上去可以正好咬到。
“嘴巴闭上。”突然,头顶传来一道冷声。
贺凛垂眼,无语至极。
只是他说完的下秒,蓝识恩扑上去一口咬住他脖子。
贺凛也没动,神情毫无意外,甚至肩膀都松了不少。疼痛是习惯的,就连吸气的频率都是熟悉的。
因为要用力咬,两人贴得极近。
贺凛索性抱住蓝识恩,半晌,想到什么,若有所思低声:“你是不是喜欢我。”
说实话,事后再回想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那时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句话——或者说,脱口而出那两个字。
话音落下,蓝识恩唰地抬头,一脸震惊地望着贺凛,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贺凛还抱着他,垂眼同他对视,好笑:“每次咬我都贴这么紧,我很难——啊!”
蓝识恩抬脚就是狠狠一踹。
“我最最最讨厌你了!”
“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我以后要和温楚一起离开这里,离你远远的!”
“再也不想看见你!”
蓝识恩气得闭眼大声。
他说完的几秒钟,周围安静得只剩蓝识恩自己的呼吸声。
空气似乎被他喊得凝固。
蓝识恩睁开眼。
贺凛眼里已经没有前一刻的戏谑和兴致,笑意倏忽不见,那种好整以暇的从容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面无表情注视着蓝识恩。
其实一点都不意外蓝识恩大声说的那些话。
蓝识恩依旧一副很凶的样子对准他。
片刻,贺凛松开抱着他的手,起身下床。
他捞起椅背上的外套,慢条斯理的,给自己穿好,打好领带。举手投足还是一副精英意味十足的气派,但因为沉默,整个人显得压抑又难以接近。
蓝识恩一眨不眨望着他,和之前一样,是一种类似观察的神情。
他的感情体验与其说一片空白,不如说是一种真空的状态——空气和水分这类常识性的体验,对蓝识恩来说,都是陌生且懵懂的。
某种意义上,贺凛说的喜欢,和蓝识恩体验的,背道而驰。
又过了一阵,连日的雨终于消散。
东部恢复了以往的晴朗明媚,雨水浇灌过的天空愈加辽阔高远。
温楚和蓝识恩说自己要离开教堂一段时间的时候,蓝识恩正走神看着窗外的云层。
绒线一样团聚的云忽隐忽现。
没有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阻拦,海潮声大了许多。
“啊?”
蓝识恩扭头,不是很明白:“你要去哪里?”说着,他又看了看温楚弧度明显的小腹:“没事吗?”
温楚笑着说:“就是去找之前的朋友。”
“没事的。已经问过周医生了。”
蓝识恩点点头,觉得傅宗延肯定会陪伴温楚,便没再问什么,扭头继续去看窗外。
看着看着,手上的书还停留在之前那一页。
蓝识恩最近走神的频率快赶上温楚前一阵子了。
身旁好一会没动静,温楚抬头,见蓝识恩走神,便问:“怎么了?”
“是不是贺凛?”温楚沉下脸。
蓝识恩摇头:“我都好久没看见他了。”
自从那次贺凛一言不发地离开宿舍,蓝识恩已经有两周没见着人了。
温楚笑起来:“那你怎么了?”
蓝识恩也不知道。
他是没有什么分离焦虑症的。只是不知为何,心情总是莫名其妙低落——不管时间地点。有时候吃得正开心,突然,味同嚼蜡。有时候和温楚聊得正起兴,突然,黯然神伤。
蓝识恩觉得自己有病。
温楚想了想,说:“是不是贺凛影响你的?”
“他……和你标记了……”温楚欲言又止。
蓝识恩觉得有可能。
这么一想,心情莫名轻松——幸好不是他有病。
只是这份轻松也没持续多久。
看着看着书,蓝识恩突然心情沉重,好像这辈子都不会开心了。
蓝识恩努力撇清不属于自己的情绪,一边转移注意力大声在心底骂贺凛。
温楚独自驾驶风隼离开的那天,蓝识恩惊讶地发现,傅宗延居然没陪他!
“我和他说了,等我回来,我就不去想他失忆的事了。”
温楚戴上头盔,手上有条不紊检查着风隼方向仪。说这话的时候,温楚神情淡然,好像一件事终于有了结果。
蓝识恩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谈的。
但他知道傅宗延失忆对温楚的影响。这件事无法感同身受,偶尔他也会想,如果自己喜欢的人不记得自己了,会怎么样。只是这么一想,他就特别心疼温楚。
“可是你一个人……”蓝识恩朝广袤的海湾望去。
虽然温楚风隼开得很好,现在也不是危机四伏的战时,但他还是很担心。
“放心,我这架风隼有定位,无论我去哪里,傅宗延都能看到。”
蓝识恩不说话。
他低着头,心情低落。
耳边潮水的声音断断续续。
忽然,眼前落下一滴眼泪。
耳旁传来温楚带着笑意的声音:“怎么哭了?”
他赶紧安慰蓝识恩:“没事的,真的。”
“我向你保证。”
“傅宗延那边还有我的路线图,要是实在不放心,你就去问他拿。”
“我保证,一周后肯定平平安安回来。”
蓝识恩点着头,眼泪却止不住,一颗颗往下掉。
温楚只好脱下头盔,下去抱他。
不远处,傅宗延瞧着心甘情愿脱下头盔出了风隼去抱蓝识恩的温楚,觉得自己对蓝识恩的嫉妒完全合情合理。
他都不敢靠前。
生怕距离再近点,之前的答应通通作废。
蓝识恩埋在温楚怀里,走神望着波光粼粼的湛蓝海湾。
慢慢地,他发现,眼泪不是他掉的。
虽然这很对不起温楚。
但确实是这样。
至于是谁掉的,他不想去想。
第八十三章
从很高的地方望下去, 云层好像落地的棉团。
它们穿梭在崇山峻岭间,偶尔在金光闪闪、一碧万顷的山坳与湖泊上徘徊翻滚。
风隼好像自由的鸟,载着温楚慢慢悠悠。
离开了法兰比奇、远离了政治旋涡的紧张氛围, 空气都变得无拘无束。
不知为何, 望着脚下高低错落、层林渐染的厄尔西峡谷,漫长的秋季将这里定格了, 游荡其中的风都带着稍许冷峻的意味, 温楚忽然有点后悔没带蓝识恩过来。要是一起带过来,蓝识恩估计就不会那么伤心了,肯定会很开心。不过下次还有机会。温楚想。
路线是规划好的, 风隼第一站降落在厄尔西峡谷和海布拉鲁自治州的交界地带,一个名为科尔诺切的小镇。
这是当初傅宗延结束潮热期后, 开着那辆破破烂烂的军用越野带温楚来的地方。
他们在这里停留了一个多月,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现在仔细想想, 温楚觉得那个时候自己应该就已经怀孕了。只是两个人都没有经验。那段时间又是他们最浓情蜜意的时刻,分分秒秒的眼里都只有彼此, 根本顾不了别的什么。除了最后一周温楚差点摔下楼梯, 不过傅宗延和他也压根没往怀孕上想。
住的地方是一栋闲置的两层小木屋。
木屋后面是一小片深绿湖泊。虫鸣的声响总是在入夜时分响起,月光映着幽深的湖面,好像仙境的入口。
当初来到这里,他们就发现这个小镇人烟稀少。也许因为地处争议,骚乱频繁, 并不是适合安居乐业。闲置的房屋一栋接着一栋, 商店也格外破落, 相比东部的繁华精致、色调明媚,这里显出一种又老又旧的疲惫感。
偶尔经过的行人会驻足盯着他们瞧, 每个人都是面无表情的。
海布拉鲁永夏的季候,空气变得热燥,食物熟透的气息分外浓郁。
极少有人来这里,车子慢吞吞开了一路,都没找到一家旅馆。
颠簸的旅途,温楚蜷缩在后座压根打不起劲。他刚从纵欲的高烧中恢复,嘴唇都是白的。傅宗延要叫他好几声,小鸢尾才会懒洋洋抬眼瞅人。要是傅宗延没事找事,只是叫他,那下回,温楚就不大愿意再搭理了。非要傅宗延过来抱才会正眼瞧人。
不过他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一阵,只要傅宗延靠近温楚,温楚都会觉得呼吸困难。
那也是温楚第一次知道Alpha的潮热期有多可怕。
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傅宗延只好先将车藏好,然后抱着温楚找人询问。小鸢尾被他裹在军装外套下,听着Alpha语气沉着地同人交涉,鼻端橡木的气息十分踏实,没一会他就趴在傅宗延宽阔的肩头睡着了。
再醒来,傅宗延正抱着他往楼上走。
太老旧的房子,每一步都发出“嘎吱”、“嘎吱”的恼人动静。
温楚没问这是哪里,他又累又饿,搂住Alpha脖颈含糊说了句“肚子饿”就又睡了过去。
时间没有过去多久,就连踩在脚下的地板声都是一模一样的。
可再次回到这个地方,温楚却有种已经在这里过了一辈子的感觉。
明明那个时候两个人心里想的,都和一辈子毫无关系,都是一些紧迫的、危险的、迫在眉睫的、必须要去做的事、还有必须要去关心的人。
温楚将行李放在楼梯口,熟门熟路地在柜子下面找出打扫清洗的工具。
这里并不算炎热,大概和紧邻厄尔西峡谷有关。不过那会听傅宗延说,再往海布拉鲁中部走,气候就十分干燥了,常常出现沙漠的海市蜃楼。
温楚整理了一楼,浇了水的地板凉爽许多。
二楼和离开时一样,窗户关得严实,灰尘积得少。
暮色四合的时候,整栋小屋已经收拾得差不多。
夏夜的晚风从窗口吹进来,后面的湖泊碧幽幽的。萤火虫萦绕在湖边的灌木丛里,好像星星的碎屑。
虫鸣成群地响起。
温楚趴在窗口瞧了一会,很快便睡着了。
梦里他好像真的回到了过去。
许久不用的灯光笼罩起一团灰扑扑的光线。傅宗延来到床边叫他起来吃点东西。温楚困得要命,眼皮都抬不起,更何况坐起来张嘴吃东西。傅宗延没再催,床边安静坐了会,看着温楚睡觉,偶尔摸摸他有些干的嘴唇。他的小鸢尾在他身上吃了好多苦头,脸都小了一圈。傅宗延伸出自己手掌比了比,眼底有很深的笑意。没一会,温楚被饿醒,爬起来就着傅宗延手大口吃丸子。
梦里吃得太香,温楚醒来也是被饿醒的。
不过鼻尖似乎有香喷喷的食物味道。
温楚翻身下床。
窗外,繁茂葱郁的枝叶间落下稀薄的晨光。
一楼的小餐桌上确实摆好了食物。
温楚不知道傅宗延昨晚是不是来过,但他这么忙,应该是另外拜托了人的。
额外安排的食物比起那个时候简陋的环境简直有些不真实。
吃完温楚就开始复习。
虽然回到了过去的地方,但他的时间还是往前的。人可以停留在某一刻,但不能一直停留。
只是注意力难免受影响。
二楼各处的柜子被他翻了遍。
温楚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也许是无聊,也许是想找一点“过去的傅宗延”。
不过“过去的傅宗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毕竟那个时候,他们后面还有抓捕的流亡军。他这样谨慎的人,是不会给敌人任何把柄的。
忙活一上午,复习效率大大降低,约等于零。
午休的时候,温楚躺在床上,瞪眼瞧着窗口照射进来的刺眼日光,好一会,怎么都想不通以前的自己是怎么顶着这样亮的太阳光睡着的。
大概逃亡的生活太过疲惫。
他翻身蒙进枕头,想着下午要去买些布料。
决定去镇上走走的时候,温楚就想到了自己以前能睡着的原因。
因为傅宗延总搂着他。Alpha身躯高大,肩膀宽阔,他根本不用担心过分亮眼的光线。
温楚买了一堆布料回来。
商店的人估计第一次遇到这样阔绰的顾客,见温楚拿不动,还主动送了趟货。
于是,自以为能按部就班的复习计划又被打断。
下午,温楚把整栋小屋的窗户都安上了窗帘——其实也没有多少,楼下四扇,楼上四扇。
似乎只要不学习,干什么都兴致勃勃。
布料是特意选的。蓝紫色的鸢尾,大片大片地铺展,温柔又宁静,十分好看。屋子里所有的桌面通通铺上了鸢尾。窗帘拉上,淡淡的光晕笼罩着四周,阻隔了热度和亮度,气温一下也降了不少。
剩下一些样式简单、色调单一的布料,温楚用来包裹椅子腿、桌腿,这样坐着就不会发出很重的声响。
只是布料陈旧,暖风一吹,味道就不是很好闻。温楚便又去了趟镇上——之前那一趟大采购,他已经备受瞩目了。这回鲜花的购置方便许多。很快,昂贵的玫瑰也摆在了每个窗口。
等一切收拾好,太阳也已经下山。
虽然书是一页没看,但温楚总觉得这一天十分充实。
傍晚天空转阴,后面的湖泊湿度增大,虫鸣声矮了许多,似乎要下雨。
没多时,滴滴答答的雨声就开始敲打窗户和湖面。
本来以为只是场夏季阵雨,谁知雨一直下到了半夜。
不是很重的敲门声传来时,温楚正迷迷糊糊望着鸢尾盛开的窗帘。
他是有点陶醉了,毕竟自己装饰的小屋这么好看、这么香,睡觉都能乐一乐。甚至,他有点心虚地发现,自己也没再满屋子找“傅宗延的痕迹”了——下午真的还蛮忙的。
意识到有人敲门,温楚吓了一跳。
说实话,这个地方除了傅宗延,不会有第二个人过来。
但在法兰比奇,傅宗延已经认真答应过他,说会老老实实等他回来。
温楚光脚小心翼翼下了床,楼梯板会发出声音,他压根不敢用力踩。
踮着脚往下走了几阶,敲门声忽然停了。
温楚站在楼梯上,歪头紧紧盯着薄薄一扇木门,一双溜圆的猫瞳睁得很大,脑子里立刻冒出明天一定要去装铁门的打算。
忽然——
“温楚。”
“是我。”
傅宗延的声音混在哗哗的雨声里,显得又低又沉。
温楚难以置信,他不明白傅宗延大晚上跑过来做什么。雨又这么大。但他毕竟是逃亡过的人,警惕心还是有的——即使那人说他是傅宗延,而温楚听着也确实像傅宗延。
他飞快跑到门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安抚,对着门板小心翼翼问:“你是谁?”
傅宗延:“……”
雨水浇灌在厚重的军用雨衣上,发出一颗颗又沉又重的噼啪声。
门缝里泄出一点干燥的、带着些许香味的光,傅宗延哑声:“你不想我吗?”
这对温楚不管用。毕竟他一整个下午也确实没想。
只是傅宗延这样问,温楚忽然有点生气:“走之前我和你说什么了?”
他像个让人罚站的老师。语气也像。
傅宗延语气抱歉,但答非所问:“温楚,雨真的很大。”
温楚:“……”
他为什么会觉得傅宗延老实呢。
这人狡猾起来真的很狡猾!
温楚笑着开了门。
玫瑰温暖的香气涌进潮湿的雨水里,傅宗延望着站在朦胧光线里的小鸢尾,他身后,是大片铺满鸢尾的窗帘。
这是他们之前待过的地方吗。
傅宗延忍不住想,这么好吗,好到让他无比嫉妒。
他大步跨进来,像个主人似的,来到穿着睡衣的温楚面前。
湿漉漉的脚印踩在地板上,雨衣滴水的边缘一下就浸湿桌布,温楚急得跳脚:“别乱踩!”
傅宗延被他说得手足无措,站在门口不敢动。
“先脱掉。”门关上,温楚指了指他滴滴答答的雨衣。
Alpha依言照办。
原本还有些空荡荡的屋子一下变得拥挤。
温楚给他倒了杯水,傅宗延小心翼翼走向桌子,刚准备坐下,看见裹着鸢尾的凳脚,瞬间坐都不敢坐。那可是鸢尾。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温楚气道:“你答应我的。你说给我时间让我回来看看。你怎么出尔反尔。”
傅宗延一边喝水,一边听他骂自己。
Alpha漆黑双瞳炯炯有神,注视着面前活色生香、刚从玫瑰窗前和温暖被窝出来的Omega,根本移不开眼。
当然也就一句没听温楚在说什么。
窗外雨声潺潺,湖泊似乎涨了水,泛起咕咚咕咚的可爱声响。
傅宗延觉得自己昨晚就应该来的。
而不是生生折磨自己一晚上。
温楚还在说话,没开灯的屋子,玫瑰色的嘴唇一张一合,窗边浸着水汽的玫瑰香味熏得傅宗延脑子都不清楚了。
他真的是又后悔又嫉妒,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温楚被他牢牢看着,知道他肯定没在听,转身就要走。
傅宗延赶紧放下水杯,把人抱住,说:“对不起。”
“我出尔反尔了。”
他嘴上道着歉承认,态度也诚恳,但俯身去吻温楚的姿势霸道又强势。温楚简直气笑了。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未开灯的屋子发出衣衫凌乱的动静,幸亏桌脚裹了层,不然动静更大。
只是过了阵,更大的动静从楼梯口传来。温楚从没觉得踩下楼梯的声音会这样让人受不了。傅宗延抱着他走了几阶,然后将人抵上一侧墙壁,他的气息格外滚烫,身上衣服又潮又热,温楚感觉自己快被蒸发了。
傅宗延缓了缓,借着二楼照下来的一小片灯光,注视双颊潮红的温楚,一边亲吻温楚汗腻腻的脖颈,一边问:“他以前和你这样过吗?”
温楚睁着眼望他,似乎不明白他的问题。
野兽一样深邃的眼瞳直直望进来,温楚被看得一个激灵,他忽然明白,眼前的傅宗延到底在吃谁的醋。
温楚好笑,在傅宗延凑过来再很重地吻他的时候,扬起脖子憋笑:“你说呢。”
话音落下,傅宗延明显被醋死了。他真的是太嫉妒了。
但没办法。谁叫他忘了呢。
Alpha脸色郁闷,动作却一点不郁闷,温楚被他弄得很快又失了神志,好一会,只听耳边传来傅宗延压抑的语调:“那你先别想他。”
第八十四章
也许是今晚的雷雨声太大, 傅宗延做了一个梦。
眼前是泥水深陷的战壕,铁丝网连接着能量石感应器,暴雨突袭的夜里, 被雨水冲刷得闪闪发亮。第五区的钢印就印在上面。他小心翼翼走着, 观察着四周动静,靴子偶尔陷进泥淖, 发出一深一浅的动静。
雨声覆盖了一切。
密集的雨线也将视野搅浑。
不过他还是听到偶尔的蚕食声, 好像有什么正成群地向自己靠近。
很快,他们靠得越来越近。
面前的感应器折射出一闪而过的漆黑阴影。
傅宗延全身紧绷,屏息着转过身——
“傅宗延!”
睁眼的瞬间, 仿佛蛇信一样急剧迫近的危险刹那消失不见。
朦胧光晕里,Omega凑近的面容柔软又美好, 一双手正捧着他的脸低低俯视着他,表情焦急, 清澈圆润、猫瞳一样的眸子水盈盈的。傅宗延在里面看到自己严肃狠厉的神情、满头的大汗。
对视几秒, 喉咙口异常艰涩,Alpha视线不自觉往下, Omega殷红的嘴唇正微微张着。
傅宗延目光沉沉, 浑身肌肉蓄势待发,深潭一样幽暗的瞳孔紧紧盯着温楚嘴唇,下一刻,迫不及待似的,他抬手便按下那截细窄温热的后颈。
亲吻的力道从未有过的重。
温楚睁大眼, 蓦地, 一个念头好像窗外的闪电, 电光四射地劈过脑海。
傅宗延的吻给温楚一种十分惊慌的错觉。
好像只要他不牢牢吻着温楚、抱着温楚,温楚就会消失在面前。
下了半夜的雨还在淅淅沥沥。
窗前一盏玫瑰沾了长时间的雨水气息, 水汽愈发充盈,香气也愈加芬芳。
来不及吞咽的全数淌下,睡衣领口都湿了大片。傅宗延干渴至极,扣在温楚后颈的手没有片刻松懈,唇齿交缠的水声好一会都压过了屋外的雨声。
温楚紧紧搂着傅宗延坚实宽厚的背,张开嘴让他吻得更深。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只是想安慰在梦里受到惊吓的傅宗延。
不知道过去多久,噩梦中惊醒的Alpha都快把他的Omega嘴唇吻肿了。
但他们还是没分开。主要傅宗延一直贴着温楚嘴唇。橡木气息厚重,又有些失控,短暂离开后,再度覆上来啄吻温楚唇角的力道依旧很重。两个人呼吸交错,鸢尾被使劲包裹着,气息都微弱了,承受着橡木翻来覆去的亲吻。
再这样下去,温楚觉得自己会被引出潮热期。这就有些不安全。他肚子里还有宝宝。
“傅宗延……”温楚轻轻揪了揪埋在自己颈侧的Alpha的头发,低喘着说:“不要再亲了好不好?我好困,我们睡觉好不好。”
傅宗延如同苏醒的猛兽,浑身警戒,听到温楚的话也没及时反应。他细细嗅闻着鸢尾香气最馥郁的脖颈,吻痕一寸寸往下。箍在温楚腰间的手焊住了似的,松都不松一下。
直到温楚发出疼痛的吸气声。
Alpha从他胸口抬起眼,注视温楚的目光和先前一样,沉默得近乎压抑。温楚隔开他压着自己小腹、仿佛壁垒一样的坚实胸膛,不是很舒服地说:“太重了……”
傅宗延这才低头去看。也许是梦里带来的记忆清晰到让他有些恍惚。时空混乱,傅宗延盯着温楚弧度明显的小腹,许久没作声。
半晌,傅宗延松开握在温楚腰间的手,掌心轻轻覆上。Alpha掌心温度很高,温楚立马握住他的手腕,求饶似的说:“睡觉好不好?”
傅宗延点点头,从背后搂住温楚,垂下脑袋抵着他的后颈。这样亲密的姿势,Alpha宽阔的肩膀好像一座突起的山,仔细包拢着温楚,坚实又可靠。
房间恢复了之前的温馨与静谧。
暴雨不知何时停了。屋檐落下滴滴答答的雨声。
屋后的湖泊涨了太多水,湖底的鱼不小心上了岸,发出“啪嗒”“啪嗒”的摆尾动静。
傅宗延环视着整间屋子。
虽然装饰一新,但来自心底的熟悉感让他脑内掀起的暴雨记忆再度往前推了推。
——不算宽阔的军用越野,后座上,温楚目光担忧地看着全副武装的他,过了会,扭头又去瞧不远处警戒森严的东部第五区。雨水冲刷着车窗玻璃,漆黑一团中,军区耀眼的射灯隔一会就发出炽眼的白光。傅宗延仔细检查了遍发射器,将一百颗能量石的交易凭证从兜里拿出来交给温楚。
温楚拿着薄薄一张纸,眼巴巴:“你多久回来啊?”
“很快。”傅宗延弯起唇角,看着他,忽然俯身凑过去,想亲亲温楚。
“很快是多久?”温楚不想让他亲,稍稍偏头。
“半小时好不好?”傅宗延的吻就停留在他柔软的面颊,语气带笑。
“好吧。”
记忆凿下的瞬间,傅宗延难以抑制地深吸口气。
胸膛仿佛吞进一团火,炙热滚烫,灼肤切骨,痛得他心脏剧烈颤抖,好几分钟都回不了神。
屋外的雨声变得轻缓。
鼻端鸢尾的香气也十分安静。
傅宗延垂眼注视怀里的温楚,慢慢地,视线定格在他的后颈。
快要睡着的时候,温楚耳边忽然传来傅宗延冷静又克制的声音。
“温楚……我现在可以标记你吗?”
他的语气太冷静,冷静到每一个字都清楚且笃定。
温楚睁开眼愣住。他没回头,好一会,心底的某个答案却渐渐清晰。
他们之间早就应该标记。
只是那个时候彼此心底里都是对方,标记倒显得多余,可他们没想到日后会发生这样阴差阳错的事——即使失忆了的傅宗延并没有因为标记怀疑温楚,但只有傅宗延自己知道,那样的自己,因为不安全感到底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又给温楚带来了多少伤害。
傅宗延安静等着温楚回答。
他知道温楚听到了他的问题,也知道温楚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
窗外已经有稀薄的晨光,透过窗帘上层层叠叠的鸢尾花丛,笼罩进房间,好像蓝紫色的雾气,氤氲又缠绵。
在温楚沉默的间隙里,傅宗延偶尔低头轻轻吻着他的后颈,偶尔伸出牙齿不轻不重地咬着。
“嗯。”片刻,温楚应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将整个标记的部位暴露在傅宗延面前。
傅宗延感觉到心跳如鼓。雪白的后颈脆弱又纤细,是独属于他的。
只是Omega未到潮热期,标记部位凸起得并不明显。虽然之前两人亲了许久,温楚也被亲得呼吸急促,但眼下看来,只是皮肤表面略微浮起。如果这个时候标记,就需要Alpha咬得极深,一直咬到最深处的腺体才行。那样的话,温楚肯定会十分痛苦。
傅宗延吻了吻他的后颈,凑到温楚耳边:“现在还不行。我可以帮帮你吗?”
他语气慎重,仿佛说的是一件十分寻常的事。只是温楚听出他的意思,耳朵立马红得发烫,被傅宗延微凉的面颊碰着,慢慢地,更加烫了,都要烧起来了。
傅宗延感受到温楚耳朵的热烫,漆黑幽深的眼底浮现一丝笑意。他含住温楚的耳朵。又湿又热的口腔将自己最敏感的地方包裹,温楚整个人都一哆嗦。
光线渐渐明亮,整间屋子陷入蓝紫色的鸢尾梦境。温楚睁着迷蒙的双眼,恍惚中,好像也回到了那个时候。甜蜜的、芬芳的、黏人的、难舍难分的。
水声再度响起,只是比之前粘稠。后颈出了太多汗,标记的部位却越来越成熟,好像预备破土而出的嫩芽,青涩又倔强。Alpha与生俱来的天性让标记的那刻牙齿都变得无比尖利。它们刺破Omega柔软的腺体,橡木的强势地烙下印记。
疼痛在一瞬间到达极点。
温楚痛得眼睛都花了。眼前雾蒙蒙的,好像在一场深秋的大雾里。他全身痉挛,四肢痛到僵硬,呼吸都变得困难。慢慢地,不知道过去多久,满是冷汗的额头和面颊被人用掌心轻轻抹着,温楚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标记还在继续。只是没有刚开始那么疼了。
等窗外响起鸟雀活泼的啾鸣,暴雨后盛大的阳光开始变得刺眼时,这场“仪式”某种意义上才算完成。
浓烈的血腥气刺激着口腔,傅宗延本能地试图再往里去,但他很快意识到什么,生生克制在腔口之外。Alpha气息混乱,理智回归,带着歉意同温楚道歉:“对不起。”
他摸了摸温楚肚子,担心刚才一秒的失控是不是冲撞了他,便问:“还好吗?”
说实话,除了仿佛断脖一样的疼痛,温楚现在压根感受不到任何。他呜咽着没说话,也没任何动静,像个刚出生、浑身湿淋淋的雏鸟,除了蜷缩在傅宗延身边,什么也做不了。
后颈的伤口极深,血还在细细地淌。傅宗延舔舐了一会,止了血,下床抱温楚去清理。只是他们的信息素刚刚交合,即使理智都在,生理上的需要还是很难挣脱的。
整整一天,这栋屋子的窗帘就没拉开过。
等夕阳笼罩碧幽幽的湖面,斑斓的霞光才悄悄钻进二层的卧室。
Alpha肩头宽阔,隔开一束束昏黄的光线。
温楚睡得很沉,蜷缩在傅宗延怀里,一声不响。
微凉的风里带着昨夜一场暴雨的淡淡水汽,撩起窗帘一角拂进屋子。有些蔫了的玫瑰轻轻摆动花瓣。
橡木被鸢尾时刻缠绕着,傅宗延垂眼注视温楚,直到月光落入湖心。
温楚睁开眼。
傅宗延看了他许久,见他睁眼,下意识就去吻他的嘴唇。
温楚弯起唇角,望进Alpha始终沉默的深邃眼眸。
“想起什么了?”他问。
小鸢尾语气轻柔,笑意盈盈,没有丝毫意外,也没有惊慌失措。
好像只是等来了一个注定的结局。
傅宗延却良久未说话。
他的嘴唇好像离不开他似的。
比起昨晚冒雨前来、带着几分委屈问他“你不想我吗”,这会的傅宗延,一点都不委屈,他甚至都不敢看温楚。
“想起……”
傅宗延视线落在温楚弯起的唇角,小心翼翼的语气,一边凑近去碰一边说:“你一直在等我回去。”
话音落下,温楚眼泪不知怎么就掉了下来。
第八十五章
见他哭, Alpha愈加手足无措。
“温楚……”
傅宗延伸出拇指给温楚抹眼泪。他指腹很轻地触碰Omega光滑柔软的面颊,目光歉疚地注视着温楚,没问温楚为什么哭, 好像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错。
温楚定定望着傅宗延, 没说话,过了会, 低头埋进他怀里。傅宗延抚摸他的背, 感受胸膛传来的温热呼吸。
一整天都没好好吃东西,快睡着的时候,胃忽然有些不舒服。温楚还在孕期, 傅宗延都想连夜带他回法兰比奇了。
好在送来这里的食物新鲜且齐全。温楚教了一遍傅宗延如何使用厨房用具——其实之前他们在这里住,傅宗延都很熟练, 只是他现在的记忆只恢复到那晚东区被袭。不过熟悉感还在。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南瓜丸子汤就上桌了。
傅宗延坐在桌边看温楚慢慢吃东西。
Alpha很认真地坐着, 没有说话, 偶尔环顾四周。视线不经意垂下,傅宗延对桌布上的鸢尾花丛产生了好长时间的兴趣。过了会, 他伸手去摸, 指尖顺着花瓣一点点描绘鸢尾蹁跹轻盈的柔美姿态。垂落的目光实在专注,好像一丛鲜活的、富有生命力的鸢尾就盛开在眼前。
温楚见他出神,忍不住笑:“这么好看吗?”
傅宗延抬头望他,也不禁笑:“好看。”
这样的对话场景似乎发生在之前某个时刻。
温楚神情微怔,没再说什么, 握着勺子的手轻轻拨弄碗里的丸子。
夜宵吃完, 傅宗延起身洗碗。
温楚望着他心无旁骛地做这些事, 想起远在法兰比奇、如火如荼的政治漩涡,便问他明早回去的打算。
说实话, 要不是温楚提起,说完全忘了也不为过——傅宗延不知道自己原本竟是这样的人。只是当记忆复苏,他平静地发现,自己确实是这样的人。
那些要做的事、要担负的责任,傅宗延一点都不在意。
只有他自己知道,前往东区的那个雨夜,心底里到底是什么打算。
——摸清路线,把凭证交给陆昂川,带温楚离开,去哪里都好。
或许在那段失去的记忆里,他也早已厌倦。
见傅宗延不说话,温楚起身来到他身旁,问道:“怎么了?”
他捏着温楚吃饭的勺子,沉默几秒,说:“我明天一早回去。”
温楚笑着点点头。
傅宗延便倾身吻了吻温楚额头。
温楚太累了,后颈的伤口不知道多久才好,他在隐隐的疼痛中睡着。傅宗延一直没睡,连着两晚,他的思绪就像暴雨来临前的海面,风平浪静的,但因为过于平静,倒显得万分压抑。
标记后的情感联系逐渐加深。
温楚梦里醒来,感受到傅宗延的情绪,想了想,忽然出声安慰:“那个时候你一直没回来,我就知道出事了。”
傅宗延没想到他醒了,伸手将人搂得更紧,低头埋进温楚肩窝,闷声:“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找你了。”
“带着你给我保管的东西——他们都吓了一跳。”
傅宗延没立即说话,过了会问:“是不是很害怕?”
温楚摇头,颈间被Alpha热烘烘的气息弄得有些痒,他笑着歪了歪脑袋,说起别的:“我觉得我还蛮厉害的。”
闻言出乎意料,傅宗延愣了下,忍不住笑:“是很厉害。”
说完,像是回应,脑子里蓦地冒出一种眼下看来无比陌生的情感——好像怒火硬生生积压在胸膛,只恨不能将人提起来狠狠揍一顿。
傅宗延:“……”
他不是很明白。
“估计以前更厉害……”傅宗延若有所思。
温楚:“……”
温楚想起厄尔西藤蔓峡谷发生的事,半晌心虚道:“还好吧……”
听出他唯唯诺诺的语气,傅宗延没多问,低低笑了。
没一会,困得不行的温楚又睡了过去。
傅宗延还是睡不着。
他觉得脑子十分混乱,情绪也一团乱麻,怎么都找不到出口。好在温楚的情绪也在影响着他,宁静又舒缓,连带拂进窗口的风都变得无比温柔。
第二天一早,温楚以为傅宗延会和他自己说的一样“一早回去”,但等两人吃了早餐,温楚坐到桌边摊开书本准备认真复习的时候,傅宗延还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偶尔拨弄两下窗口快蔫的玫瑰,偶尔踩踩动静格外大的楼梯板,偶尔盯着鸢尾花的窗帘出神,偶尔,转到温楚身后看他专心致志、念念有词地划重点。
温楚:“……”
不过没多久,傅上校就给自己找到活了。
他出了趟门,等温楚察觉,就已经带着一捆加工好的木板和工具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不知道哪里买的西瓜,翠绿翠绿的。
温楚看了看时间,问他:“不回去吗?”
傅宗延蹲在楼梯前,背部宽阔,一边熟练比划手里的木板,一边头也不抬说:“做完这个。”
他看上去是真的有正事的样子,神色认真,目光严谨。
温楚就不说了。
很快,身后传来拆木板的动静,“咔啦”、“咔啦”,十分吵。
温楚翻着手里的课本,不知为何,有点想笑。
傅宗延没有吵他太久,拆楼的动静一会就停了。他走到水池边洗了洗手,开始切西瓜。西瓜被他切得格外秀气,一碗到了温楚手里,就是一块块比士兵站位还要规整的西瓜小方块,垒成了一个金字塔。
小鸢尾:“……”
傅宗延看着他,说:“要不要去外面待会?”
他指了指屋子后面的湖泊,又转头看自己拆了一半的楼梯:“太吵了。”
温楚点点头,捧着书和西瓜碗就出去了。
没多时,屋子里便又传来拆楼的巨大动静。
温楚坐在湖边往窗户里瞧,慢慢感受到傅宗延找到事情做后平静下来的心情。
气温不是很高。
偶尔会有厄尔西峡谷的风吹来,带着点凉爽的秋意。
中午的时候,两人锁上门去镇子上吃。
这个位于海布拉鲁的边境小镇过于破败,餐馆也不大。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外来的客人不多,菜单上都是些寻常餐点。温楚和傅宗延挤在角落,一边听老板娘和伙计八卦千里之外、法兰比奇风起云涌的政治形势,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这里的面食。
老板娘见温楚怀孕,多送了一盘葡萄。
这里距离厄尔西峡谷很近,水果成熟得快,种类还是很丰富的。
“到时候会有军队过来吗……”
伙计忧心忡忡,看了眼角落里人高马大剥葡萄的Alpha和就着Alpha手一口一个的Omega,压低声音问老板娘:“怀孕了这么娇气?”
老板娘觑了眼,好笑:“关你什么事。”
温楚隐约听见,红着脸改用手去拿傅宗延剥好的葡萄。傅宗延忍不住笑,屈指碰了碰他红起来的面颊,过了会,面色如常地看着温楚吮自己沾满汁水的莹润指尖。
“军队肯定要过来的,就是不知道是联邦的还是流亡政府的……”
老板娘翻了翻手里的账本,想起什么,叹气:“希望这次有个好结果吧。”
回去路上,温楚问傅宗延:“你觉得会有好结果吗?”
“不会再打仗了吧?”
其实傅宗延也不清楚。
虽然他身处政治中心,位高权重的,也力所能及地做了自己可以做的,比如推举韩东原,但中央政府的利益纠葛太深、流亡政府的仇恨也太深——这次如果不是那一百颗足以毁灭整个大陆的能量石两边制衡,傅宗延觉得谈判根本不可能达成。
“我希望不要打了。”他说。
温楚点点头:“我也希望。”
回到家里,门刚关上,傅宗延就把温楚抱进怀里,踩着修了一半的楼梯带温楚上楼。
修好了的几阶楼梯声音小了许多,至少两个人分量加上去,不会像那晚一样惊天动地。
幸好那晚雨声够大。温楚默默。
温楚需要安静的午休,傅宗延不是很需要,但他十分乐意陪温楚,顺便再梳理下自己混乱的思绪。
两手枕在脑后,听着小鸢尾清浅的呼吸,Alpha开始一桩桩一件件梳理之前做的事。
时不时,傅宗延就会皱起眉头,表情难辨,内心涌起一种极为复杂的感受。
他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热衷于对温楚说“喜欢”——当然这不是什么坏事,只是频率过高,难免有狡猾之感。还有那些吃的莫名其妙、堪称思路崎岖的醋,还有为了挽留温楚而表现的不那么直接、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傅宗延叹气。
他失去的是记忆,又不是智商。
或许,他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
——独占欲极强、心胸也狭窄。
仅仅因为爱人的目光里暂时没有自己,就立即失去安全感。
慢慢地,傅宗延忍不住想,小鸢尾真的很善良。
他想起温楚唯一一次打自己耳光。
这个时候,直面内心的傅宗延再度深深叹了口气。
他怎么这样。
在温楚难受到忍不住打自己的时候,竟然生出一丝隐秘的畅快。
第八十六章
下午将嘎吱作响的楼梯收拾停当后, 傅宗延坐在中间一阶,望着客厅里背朝他、趴书桌前认真复习的温楚。
他只是坐着,两手随意搭膝上。
身上还是那晚冒雨前来时的一套会议西装, 衬衣下摆已经有些脏了, 黑色外套正搭在最下面的楼梯扶手上,衣袖和衣角都沾了些灰扑扑的尘土。
海布拉鲁永夏的季候, 窗外永远郁郁葱葱。
暴涨的湖水退了许多, 露出青草丰茂的河岸。
树的影子倒映在湖面,枝叶缝隙里,夏日里几近透明的耀眼阳光折射出流水一般浮动的金色纹路。
窗口的玫瑰换了新的。
屋内再度洋溢起芬芳甜腻的气息。
傅宗延不作声坐了许久。
他不说话就十分威严, 此刻仅是坐在楼梯上,也仿佛身居高位, 声色沉稳。多年战争的洗刷,早就让他人前不容置疑、不可冒犯, 而作为联邦培养的优秀的军事精英, 一言一行如同标尺一样精准、掷地有声——如无意外,他的一生只有两种结局:战死或是病残。
感受到身后异常沉默的氛围, 温楚贴心地没有回头打扰, 他知道恢复记忆的傅宗延需要一点时间。
慢慢地,记忆再度向傅宗延敞开一角。
某个危机四伏的夜晚忽然闯进他的脑海——潮湿的雨夜,苔藓遍布的峡谷,他孤身一人出了帐篷,周围连绵起伏的山峰好像人类镌刻伟大历史的巨碑, 无声耸立着, 昭示着他的内心。
这个片段出现得太突兀, 与眼下的阳光明媚、温馨宁静截然不同,傅宗延有些愣神, 连温楚不知何时走到面前都不知道。
楼梯重新安装加固后,Omega的脚步声都轻了。
温楚稳稳当当来到傅宗延面前,低头瞧了几眼出神的Alpha,然后在他身边挨着坐下。
过了会,见傅宗延还在走神,温楚只好趴到他膝上,伸手搂住Alpha腰腹,扭头用力埋了进去。
很快,狮子低下头围着小猫转。
傅宗延摸了摸温楚柔软的头发,俯身亲他一边露出来的耳朵。
“在想什么?”温楚声音传出来闷闷的。
“你坐了好久。”
傅宗延笑,如实道:“想到有个晚上我们睡帐篷。”
傅宗延一说,温楚就想起来了。那回他还蛮开心的,虽然追兵就在身后,不知何时会来到,但他睡在帐篷里,因为傅宗延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在那个风声鹤唳的夜晚,他居然找到了一丝露营的雀跃。
温楚笑起来。
傅宗延没问他为什么笑。
他干脆把人抱到自己身上坐。温楚搂着他的肩膀,傅宗延一点点嗅闻他后颈的信息素。没一会,温楚就睡着了。窗外天光渐暗,傅宗延抱人去楼上,只是人刚放进床里,楼下敲门声就响起。
来人气势汹汹,敲得格外不客气,把温楚也吵醒。
他坐起来,傅宗延没让他下床,心底对于来人是谁大概有数,便说:“没事。”
门刚开,陆昂川气得发青的脸就凑了过来。
傅宗延没让他进来,隔开陆昂川往里挤的身体,语气平稳,略带威严:“出去说。”
陆昂川:“……”
他真是服了。
这年头,Alpha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跟退化了似的。
夜幕四垂,虫鸣声成片响起。
和陆昂川一样鼓噪。
“……你觉得像话吗?是你说的,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陆昂川无语至极:“像话吗!”
傅宗延抬眼看了看二楼:“声音小点。”
陆昂川:“……”
“谈的怎么样了?”过了会,傅宗延问。
来之前,法兰比奇的形势还是没什么特别进展。
海布拉鲁的自治权讨论到驻兵方案,流亡政府对于联邦百分之六十的驻兵要求暴跳如雷,一连好几日都在大力指责联邦厚颜无耻。
正事还是要说的。
闻言,陆昂川神情和缓许多。他走到湖边,踢了踢脚边没招他也没惹他的草丛,弯身捡起一块石子,抬手朝湖心远远丢去。
“噗通”一声轻响,传到二楼不是很清楚,好像鱼从湖面冒泡。
温楚听着楼下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还在吵……没完没了……议会那边的意思是驻兵权不能让,一丝一毫都不能。百分之六十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客气了……贺凛怎么可能允许……有传言说他前阵子不见踪影,极有可能跑去西线筹备了……”
“薄淮也让我通知你,不要在西线掉以轻心……”
傅宗延没说话。
停顿片刻,陆昂川又扔了好几块石子下湖。他瞧着有些急躁。
“我看也别浪费时间了——该打打!这么谈下去,士气都被磨光了。”
“早知道当初就应该听阎坤话,谈个屁啊……”
“我都多久没摸枪了……你呢?我看你连发射器长什么样都忘了吧……”
陆昂川往后瞥了眼傅宗延,脸色也不大好。
二楼温楚听见,都想把窗口的玫瑰花瓶丢下去使劲砸他脑袋。
傅宗延却没立即说什么。
他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陆昂川发牢骚,神色如常。
“倒是说句话啊!”
丢够了石子,陆昂川折身,来到傅宗延面前,不是很理解傅宗延此刻的沉默。
良久,傅宗延才说:“我想起来一些事。”
顿时,陆昂川睁大眼,表情惊喜:“想起来了?”
“一部分吧。”
“跟我说说。”陆昂川起劲了,兴致勃勃:“那半年你都干什么了?”
“深入虎穴?勇闯敌窟?肯定很精彩!”
傅宗延:“……”
楼上温楚:“……”
傅宗延觉得不能怪陆昂川,毕竟他只是一个Alpha,便语重心长道:“没有这么夸张。”
“我想起拿到能量石凭证,打算交给你。”
陆昂川忙不迭点点头:“然后呢?和我一起回赫尔辛?”
傅宗延摇头:“然后带温楚离开。”
“去过安稳的日子。”
“我不想让温楚再担惊受怕、总是生病。”傅宗延叹息。
楼上,听到这些的温楚一下愣住。
陆昂川也猝不及防,他皱起眉头,看着傅宗延,像是第一天认识他。
忽然又想起什么,傅宗延又说:“还有一件事。”
“那会还想拜托你寻找一名法兰比奇失踪的Omega。”
现在他们都知道了,那名失踪的Omega就是蓝识恩。
“就这?”
陆昂川难以置信:“没了?”
傅宗延:“……”
“你是不是忘记你是谁了?”
“傅宗延。”
从未有过的严肃语调,陆昂川盯着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同僚,表情复杂:“你听听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你身上还有一点身为西线第一指挥官的责任吗?!”
“你疯了吧!”陆昂川语气好笑,又极怒。
“我真是有病……”
他原地走了两步,自言自语,忽然站住脚,用力抓了把头发,低头恼恨着说:“我就不应该操这个心!跑来找你!听你说这些!”
“你说你想起来干什——”
“陆昂川。”
傅宗延冷声:“你冷静点。”
“我看你才需要冷静。”
陆昂川怒道:“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
“你就这么喜欢那个Omega?!”
“你知道前阵子韩东原和我说什么吗?他说他很羡慕你——”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Omega就这么值得你们一个两个的这么喜欢?!”
话音未落,意识到什么,也许是以往的纪律潜意识发挥了作用,陆昂川慌乱改口:“我没有歧视Omega的意思,一点都没有——我是说……我是说,你——你们怎么能因为Omega就放弃——”
“我知道。”
傅宗延看着他:“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只是觉得,这些年过得实在太漫长了。”
陆昂川望着他,一时间没理解他的这句话。但傅宗延话里的厌倦和疲惫传达得十分明确。
湖面映着皎洁的月光。
虫鸣声不知何时矮了许多。
“你想说什么?”片刻,陆昂川低声。
傅宗延看着他,目光坚定:“我没有打算背弃一切。”
“我只是知道了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太想要了。”
“想到生怕自己再不小心,就再也拥有不了。”
“你懂吗。”他和自己最好的朋友说。
陆昂川望着傅宗延,久久无言。
楼上,温楚靠着窗前,望着面前微微晃动的鸢尾窗帘,心里头酸酸的。
第八十七章
陆昂川吃了顿晚饭才走。
Alpha食量惊人, 温楚目瞪口呆。
虽然他身边就有一个Alpha,但相较安静而稳重的傅宗延,没什么特别在意的人的陆昂川, 大口吃饭的样子, 温楚觉得他嘴巴再张大点,一口能把自己脑袋咬住——虽然这个比喻夸张, 但胜在形象。
温楚坐在傅宗延身旁, 歪头一个劲盯着捧着碗扒饭的陆昂川,溜圆的眼瞳一眨不眨,丸子在嘴里嚼了好几下都忘了咽, 傅宗延只好转头叮嘱陆昂川:“吃慢点。”
陆昂川会意,头也不抬谢道:“知道。”
“我就是太饿了。你不知道法兰比奇飞过来有多远……”
“我说这个你也别放心上啊……”
傅宗延:“……”
温楚忍不住笑, 又去瞧面无表情的傅宗延,一双碧澄澄的眼笑眯眯的。傅宗延便收回视线, 看了眼温楚勺子里咬了一口的丸子, 语气温柔:“慢点吃。”
温楚点点头,边嚼嘴里的边低头继续去咬。
一旁, 一次往嘴里扒拉五只丸子的陆昂川:“……”
他似乎察觉什么, 毕竟傅宗延嘴里出来的两句除了内容一样,其他全都不一样——但也仅止于此。再多想一点就不是他了。
陆昂川没急着走。
在温楚慷慨提出可以留宿一晚的时候,他答应得十分爽快。
傅宗延洗着碗,手上动作微顿,过了会, 忽然背朝两人委婉出声, 提醒陆昂川这里只有一张床。
陆昂川当即表示身为联邦一等一培养的军人, 什么艰苦环境没遇到过,“打地铺就好”, 他说。
可温楚毕竟是主人,不好意思让“远道而来”的客人睡地上,便提出陆昂川可以睡楼上。
闻言,陆昂川简直受宠若惊,他忽然就明白了且为什么Alpha都喜欢Omega——谁会不喜欢大方又体贴、温柔又礼貌的人啊。相比Alpha世界充斥的较量与争胜,心机与阴谋,Omega简直是乌托邦里的存在。
但下秒,他就在傅宗延转头望来的眼里看到了十分严厉的逐客令。
隔着一段距离,傅宗延眼底阴沉沉的,似乎只要陆昂川答应温楚,后果就自负。
Alpha与生俱来的警觉性,陆昂川反应极快,他捞起椅背上的外套,转身就朝门口走,流利道:“忽然想起还有事,蛮急的……先走了……”
温楚愣了下,但他好心又善良,跟上前:“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
“夜里开风隼会不会不安全……”小鸢尾十分犹豫。
温楚身后,傅宗延注视着陆昂川,如同一头威严的狮子站在小猫咪身后——只要陆昂川脑子不清楚,他不介意亲自送他回去。
陆昂川落荒而逃:“开慢点就好——开慢点——别送了别送了……”
温楚扭头问傅宗延:“应该没事吧?”
傅宗延看着屋外。
风隼启动带起强劲的风,湖水都被掀动,他不是很在意地转身继续洗碗,语气如常道:“没事。”
“风隼里有降落伞。”
温楚:“……”
多了一个Alpha,一顿下来,食物分量都要消耗大半。
第二天一早,傅宗延就去镇上重新采购了新鲜食材。他起得早,到家那会天还没完全亮。
湖水映着青灰色的晨霭,沾着露水的灌木丛悄无声息的,仿佛还在睡梦中。
温楚睡在干燥温暖的被窝里,脸微微朝下埋着,被傅宗延微凉的掌心触碰,眼睛都睁不开。
他们彼此刚标记,情感上的需求属于整晚都要荒废的程度。温楚搞不懂傅宗延哪里来的精力。感受到触碰,他轻轻蹭了蹭傅宗延掌心,发出含糊的一声,压根没打算起来。
傅宗延托着他的脸庞,拇指轻轻摩挲温楚柔软细腻的皮肤,低声说:“我去趟法兰比奇。不会太久。”
他身上还带着晨起潮湿的水汽,混合草木茂盛的清香,十分好闻。
温楚点了两下头,好一会再没动静,仿佛梦里听了傅宗延说话。只是过了会,他忽然朝傅宗延的方向凑了凑脑袋,算是一个认真的反应。
傅宗延看着他,弯起唇角,忍了几秒还是低头吻了吻温楚额头。
就在温楚以为傅宗延说的“不会太久”起码也要三四天,可第二天晚上,温楚洗好澡正坐在桌边边看书边吃葡萄,忽然,门外就传来风隼降落的声音。
温楚赶紧过去开门。
Alpha风尘仆仆,进门先是看了他一会,小心摸了摸温楚的肚子,然后在温楚端来葡萄问他要不要吃的时候,俯身亲吻面前朝思暮想的嘴唇。
温楚被他亲得不知为何想笑,傅宗延只能停下,低眸望着小鸢尾湿漉漉的嘴唇,问他为什么笑。温楚不说话,拿起碗里一颗葡萄送到他嘴边,问傅宗延吃不吃。傅宗延垂眼,说了声吃,却没张嘴吃葡萄,而是继续凑到温楚面前亲他。
好半晌,傅宗延才把人放开。
他低头注视碗里的葡萄,忽然若有所思道:“好像不怎么甜。”
温楚一下明白,脸红红的,把碗用力推到傅宗延胸膛,说:“你自己吃就甜了。”
傅宗延望着他,忍不住笑:“还是不了。”
夜里难得起风。似乎是厄尔西峡谷的秋意更浓了。
窗帘轻轻拍打窗户,淡紫色的鸢尾花纹被风耸动得颤颤巍巍,许久都没平息着落下来。
等水声渐缓,呼吸陷入静谧,傅宗延吻了吻面颊仿佛醉酒一样微醺的温楚,抵着他的额头,沙哑道:“一早就得走。你好好睡。”温楚缩在他怀里点头,眨眼便沉睡过去。
傅宗延却没睡着,半夜,丢失的记忆再度向他缓缓展开。
傅宗延看见自己坐在床边。周遭布置简陋,没有玫瑰也没有鸢尾,光线也黯淡。他忧心忡忡,注视床上脸色发白的温楚——一张脸和现在比,简直小了一圈。他听见自己对温楚说,不着急去东区。温楚似乎有些犹豫,神情沮丧着没作声。他把人搂进怀里,视线有些不安地往破旧不堪的楼梯口瞥去,紧接着,一阵惊慌失措就朝心口袭来,心跳都仿佛暂停。
耳旁风声阵阵,傅宗延睁开眼。
怀里光滑的肌肤温软细腻,他拥紧温楚,低头埋进温楚肩窝,很用力地深吸口气。
这样沙漏一般回归的记忆对他来说好像针扎。
细细密密的疼痛,呼吸都变得艰涩。
一周后。
就在温楚打算回法兰比奇参加第一轮结业考试的时候,联邦与流亡政府的谈判也进入了最后阶段。
听餐馆老板娘说,国务总理一改往日按部就班、与赫尔辛议会同进退的坚定立场,提出搁置驻兵权,将行政和司法先纳入谈判章程。毕竟这个涉及后续对整个大陆地下交易所的处理,以及海布拉鲁经贸公署的筹备。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样的提议如果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提出,根本就不会被重视,甚至会被觉得荒谬。但提出人是傅宗延,他身后不仅有整个西线的支持,也有东部第五区的强大影响力,于是,这样一个破天荒的提案,渐渐被谈判的双方纳入考量。
“不会派兵了?”餐馆伙计天真地问道。
老板娘将刚洗好的一大碗樱桃端到温楚面前,温楚十分不好意思地接过,连连道谢——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过来吃午餐都有新鲜的水果送,虽然老板娘说是看他怀孕了。
“怎么可能!”
老板娘嗤笑,她声音有点大,惊得刚抓了把樱桃细细品尝的温楚赶紧附和着点头。
“搁置的意思是等待时机成熟。”
老板娘一语道破:“当年打得那么惨,追了整个弗里雪原,都追到海西山脉了,还不是为了驻兵权——现在就差一步了,再等等吧。”
闻言,温楚手上动作微顿。
弗里雪原、海西山脉,听上去好像是很遥远的地方。
和显山一家相处的短短几日也好像过去很久很久了。
回到家里收拾行李,不知怎么,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温楚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脸上一点点露出笑容。
他胆子不是很大,但总在关键的地方跟气球似的突然膨胀。
傅宗延收到温楚那架风隼起飞的消息时,正在会场上。
他以为温楚提前回来了,没有等自己说好的去接——这不是什么大事,虽然不放心,但事情总是这样,他不能样样要求温楚听自己。
司法权最终判定归属联邦中央政府。毕竟长久以来,他们在整个大陆已经具备了相当成熟的审判程序和条例细则,顺势挪到海布拉鲁也合情合理。而在此之前,海布拉鲁的司法纠纷一般都归流亡政府的军事驻扎点负责,这具有强烈的军事审判风格,其实并不适合一般民众。
谈判内容愈渐复杂,会场上也一日比一日忙乱。
傅宗延点了下手边传讯的信息,想看看温楚具体的起飞时间,耳旁就传来陆昂川阴阳怪气的声音。
“……虽然是休会讨论时间,但您这样合适吗?”
傅宗延轻咳一声,手掌覆上屏幕,没说什么。
半小时后,当他在手边的定位上看到风隼偏离既定航线,已经朝着偏北的方向飞了大概十五分钟时,他直接就起身离席了。
陆昂川话都没来得及说,无意瞥见那条风隼上传来的即时讯息,看着最后“去去就回”四个字,顿时好笑又无语。
层层叠叠的云团聚又散开。
由北至东,绵延数万公里的海西山脉若隐若现。
一侧,弗里雪原的冰天雪地近在眼前,脚下仿佛已经能够感受到那股凛冽的寒意。风声夹杂着冰雪,呼啸着在一望无际的雪原奔腾。
另一侧,湛蓝无瑕的慕士塔湾好似一块天然的宝石,坠落在东部平原,阳光下熠熠闪烁。
虽然不确定具体位置,但温楚依稀能辨识方向。
掠过弗里雪原,他将风隼的高度降低,沿着忽而茂密、忽而嶙峋的山脉巡游。
没一会,温楚脸上就绽放出笑容。
远远的,趴在巨大的岩石上打瞌睡的噜噜跟瞧苍蝇似的朝他仰起头,神情警惕又带着些微疑惑。
温楚在它脑袋上空绕了好几圈。
很快,噜噜认出他,全身的毛都兴奋了,猛地朝天跃起、差点一巴掌拍下风隼,吓得温楚赶紧降落。
还没出驾驶舱,噜噜已经冲到面前,“嗷呜”一声含住了他的脑袋!
巨大的舌头对着他小小一张脸就是猛舔。
温楚:“……”
说实话,大老虎的嘴巴真的很不好闻。
温楚从没有过的孕吐差点就有了。
不过下秒,野兽的直觉,噜噜意识到什么,松开嘴巴后退几步,一双精深的虎眼对着Omega上上下下打量,十分谨慎的样子。
温楚笑着点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反应过来的噜噜神情有片刻沮丧,尾巴都不甩了。
之前甩得跟螺旋桨似的。
噜噜似乎是独自一人跑出来晒太阳的。
温楚在溪边洗了脸,又给噜噜梳了会毛,一人一虎待了好一阵,都没见显山他们。
“带我去找他们好不好?”温楚揉了揉噜噜的耳朵。
噜噜望着他,扭头舔了舔温楚手心,舌头上的倒刺弄得温楚痒得不行,它朝着温楚格外温驯地趴下身子。
温楚笑着爬上去坐好。
不得不说,大老虎背上的视野不仅绝佳,气势也足。
这么坐了一会,温楚已经不想下来了。
噜噜知道温楚怀孕,走得分外小心。
温楚晒着海西山脉暖融融的太阳,闻着比海布拉鲁还要自然的气息,整个人骨头都快散了。
云层聚散,连绵的山脉朝着他们敞开。
熟悉的三层木屋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温楚高兴地叫了起来!
显山是第一个发现他的,少年身姿矫健,竟然直接从二楼窗口跃下!
明徽和祁越笑着在窗前和他招手。
好像温楚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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