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神明·妖怪
神社正式公布开放时间之后, 参拜者明显变多了。
据说名叫织田作的小说家很多作品中都有横滨神社以及神明神话的影子,本人也在访谈中提到过横滨许愿似乎很灵验、自己特意用稿费捐款还愿的事情, 所以很多书迷特意从外地跑到横滨神社参拜。
但凡人们进入鸟居,掌管神印的中原中也就能奇妙地听到他们的心声。
他们每祈祷一声,就仿佛与他建立下某种更亲切的关系,信仰尽归于他的灵力,他以他们的情绪为食。
中原中也玩着那些轻柔缠绕过来的思念的“线”,他想,难怪神明总是不爱离开神社, 也难怪那么多的神会因为丧失土地与信仰而消散。
他过去觉得神都是些不懂得享受的家伙们,但是如果真的被如此庞大而强烈的牵绊簇拥, 设法回报以至于无法脱身,某种程度上倒是与妖怪如出一辙的贪欢。
只是年轻的小荒神……
中原中也呼出一口烟,密不可分的红线在朦胧的烟中浮现出来,错综复杂地缠绕着他的指缝、手脚、身体的每一寸, 一时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神在摆弄线那一端的人, 还是那一端的人在摆弄着神明。
你未免和这城市锁得太紧密了些。
*
在神代的帮助下,中原中也逐渐掌握了如何处理各种乱七八糟的祈愿, 大部分情况用妖力搭配神印给他们加祝福, 偶尔挑选出来几条祈愿亲自降临这些人的梦中。
人类的愿望一应俱全, 小到想要氢气球, 赶快下班睡一觉,大到升官发财, 和笔记本大师结缘。
中原中也最初看的时候还有些新奇, 但他处理工作的速度慢, 耐心也不佳,没过几天, 就已经开始忍不住地打哈欠,并逐渐恢复了随意的坐姿。
刚开始他只是时不时向外看。
神代白天会在外面晒衣服晒被子,或者洒扫花园,见中原中也一副立刻想要跑出去偷懒的样子,青年直白地问:“您感到疲惫了吗?”
他这么一说,中原中也反而不乐意接话。
但是他又实在不是坐得住的性格,没一会,他开始抱着一堆木牌挪到靠近门廊、被阳光晒到的地方。
再接下来,他干脆挪到廊下,眯着眼睛晒了会儿太阳,才勉强把工作捡起来,做了一半,百无聊赖地搭话道:“神代,神社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
神代停下浇花的动作,捧起一个花盆,把一簇金灿灿的小花端到他面前。
中原中也撑着脸颊观察了一会儿花。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问:“神代,横滨你去过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吗?给我讲讲吧。”
妖怪看起来有些跃跃欲试,似乎只要神代说出一个有意思的地方,他就会立刻兴高采烈地跑过去。
神代摇摇头:“我不常离开神社,如果您想要的话,我可以为您寻找地图。”
“这样啊。”
中原中也在暖洋洋的木质地板上翻了身,像是要把自己全身都均匀得敷上一层光。
本就系得不整齐的和服腰封随着他的动作又散开。
朱红色耀目的和服外敞在他身下延展,几乎只剩下一层白色单衣勉强遮蔽身体,如同亟待人涂满颜色的不染纤尘的画一般……让人不敢接近,又无端想要亵渎。
中原中也仰躺在廊下,一条手臂随意地摊在地上,另一只手举在半空中把玩着烟杆,双膝随意地向上曲起,脑袋顺着长廊边缘微微后仰,赭发从边缘垂落,差一点就碰到地面。
神社暖洋洋的日光晒在身上,让他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发出一声惬意的喟叹,从颠倒的视野中看着神代:“那要不要我带你去做些有意思的事?”
……
神代看着走廊上像猫一样舒展身体的青年。
神明平时不会轻易在人类面前展示容貌,而妖怪中原中也……某种程度上是比荒神更不适合映照在人类眼中的东西。
诞生于对山水诗歌、美学和享乐主义崇拜的大妖,生来就得到了祝福,祝他拥有通达自然的纯净与随心所欲,以及只有世间规格最高的筵席才能相匹配的奢华艳丽。
荒神虽然同样拥有值得盛赞的容颜,但是却不会让人第一眼就想对他的脸或者衣服做出评价,然而妖怪中原中也就是完全相反的极端。
明明能看出是和荒神同样的容貌,他却生动得像是某种自然界壮观的景观一样,表情纯粹,气质却艳丽,显得过分惊人。
神代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两种气质在一个人身上相融,就算是他这样的人造物,也会被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影响判断,更别说无知肤浅的人类。
人类、以人类那种丑恶的心思,恐怕这只妖怪越是干净漂亮,越是能让所有人把觊觎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让见者产生与之相反的暧昧的、不堪的欲望吧。
神代露出浅淡到看不出的微笑,回避了他的问题:“中也大人,我要开始准备午饭。您也该回神社前院工作。”
中原中也已经被太阳晒得舒服得快要睡着了,勉强睁开一只眼睛,露出了没有夹杂任何情绪、显得极为无害的笑意:“我知道了。”
神代不禁闭了闭眼,来抵挡他那天生祝福带来的影响。
再睁开眼睛,中原中也仍然懒懒地躺在那里,衣物凌乱散漫。
神代心念一动,险些没忍住向他的方向微微抬起手,随后又清醒过来,眉心几乎要蹙起。
为什么不管哪里的“中原中也”都总有这样特殊的禁制,想要再次振动他的心情。
这副身体……连哪个是荒神都分不清了吗。
*
神社重新开放的消息传开以后,中原中也偷懒的机会又减少了,每天都要坐到中午才能等人全部离开。
好不容易到了下午,中原中也正想喘口气,却忽然发现殿前来了一对兄妹,两人摇响了神铃,黑发发尾发白的少年闭上眼睛。
【先生,请您出来和我们见面吧!!】
这种仿佛在试图与他对话的架势让中原中也愣了愣,细看了几眼。
那个发尾发白的男孩,身体孱弱,执念却很深。
与神有因果对这样的人类可算不上好事,不过他身上有荒神的自己留下的灵力……是要特别留意的人吗?
中原中也总算为自己寻来了些新鲜的乐子,暗中观察着这对兄妹。
妹妹亦步亦趋地跟在兄长身后,两人像是很熟悉这个神社,熟练地坐到了前院与后院交错处的回廊上,不再向后僭越。
神代正好端来了中午的饭菜,中原中也顺势问他:“你认得这两人吗?我看他们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
神代收敛了眉目:“这是荒神曾经养过的人类。他们也许是想等您现身。”
“这样。”中原中也颔首,他想到了过去一些不请自来的妖怪,“那就让他们等着吧。”
中原中也晾着他们,兄妹却并没有放弃,连续好几天枯坐在那里,周末干脆直接住在长廊下。
中原中也经过时,见那个名为芥川龙之介的少年眯着眼睛小憩,咳嗽了几声,把腿微微缩了回去。
他已经从芥川龙之介接连不断的祈祷中大致明白了兄妹二人与神明的关系。
严格来讲,他还没有热心到去管这种闲事,只是这一天,芥川银为了上学先行离开,临走之前挖了一捧水,熟练地清洗神台,然后在心中忐忑地叫他,先生,真的是您回来了吗?
先生,哥哥一直在等您,他一直都在担心着您。
先生,不论您是否答应,我都会为您供奉,祈祷您平安。如果真的人神殊途,那我的祈愿也全部都给哥哥,请求您在他的时间里,至少再见他一面。
“……”
“神代。”
中原中也靠在窗边,顺着窗子看着睡着的单薄少年,微微叹了一口气。
“明天多做两人的饭。”
神代眼中闪过惊讶之色:“您改变主意了吗?”
“我在那边的家里,也养着一个傻乎乎的人类。”中原中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像闲聊一般说,“回去之后我会把这个城市的故事讲给他吧,如果知道有人在我的神社病了,他可能会担心地念叨些什么吧。”
是与之前每一个笑都不一样的。
好像终于带上了能让人接近的温度。
“明明那么弱,还什么都想关心,人类都是这么让人没办法的存在吗?”钴蓝色的眼睛中闪烁着温柔的色泽,仿佛是在问神代。
神代一瞬间抓紧了手:“……不。”
……又是这样。
在他以为对方只是个冷酷而浅薄的妖怪的时候,在他以为他只是个与神相去甚远的伪劣品的时候,为什么忽然露出了与荒神一样的表情,就好像他们真的对人类动了恻隐之心一样。
妖怪中原中也,怎么可能真的是“另一个荒神”。
神代的理智在警惕,但却不知为何对这样的神情移不开视线,直视着中原中也的蓝眸,仿佛被蛊惑一样,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人类不过是供奉信仰的被支配者,身为神明,根本不用为区区人类的想法特意做些什么……”
那是即使在荒神面前也隐藏起来的真心。
刚刚脱口而出,神代就意识到那股氛围不对。
他看到中原中也面露惊奇:“我还以为你只是个听话的神使,原来你还会说这样的话啊。”
中原中也曳着和服,颇为感兴趣地走近,他身上那股干扰心神的诡异氛围更加清晰了。
神代从来没有和“中原中也”离得这么近过。
——并不是指距离,而是当妖怪中原中也止步时,他好像不受控制一样看着他蓝宝石一样透彻到让人想溺进去一般的眼睛。
荒神从不曾这么毫无顾忌地打探他的情绪,他会在神代闭口不言时体贴地为他留出时间,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只顾着满足自己的探究心,就滥用那足以引诱人的天生能力。
放大欲望……不是应该只针对人类吗?!
中原中也对情绪十分敏感,他能感受到这个总是安静的神使身上某种浓郁快要溢出的情绪。
荒神中也说神代可以信任,想必这股子情绪也是可以信任的内容之一。
只是中原中也并不喜欢时刻被紧盯着,此前神代也许收敛了很多,但是刚刚正说话时,中原中也忽然感受到了极浓的视线,像是某种野兽在占有欲极强地划分领地,或者紧盯着即将被撕咬的猎物。
中原中也对这种忽然放大的情绪并不陌生。
他在宴会上喝得醉醺醺时,不知道从桌对面的哪一处就会升起这样的凝视感,即使在相识妖怪的巢穴中也偶尔会遇到,明显得好像追着想要钻进他的口鼻,把他装进笼子里锁上链子。
中原中也手中幻化出烟杆,挑着神代的下巴,把他的脸带向自己,近到呼吸已经如羽毛般扫到神代的脸上,问:“你并不愿意为人类服务,是吗?如果是,就回答是,我讨厌在不必要的事情上耗费口舌,也讨厌勉强人做麻烦的事。”
神代的瞳孔颤了颤,想要退回,却发现身上已经被暗红色妖力压住。
他的手心莫名出了汗,只要此时开口,也许就会在这只妖怪的影响下说出什么,只能一声不吭,微微合上眼睛。
中原中也挑眉:“那不如换一个问题吧。”
“这几天我到神社,你对于为我做的任何事情,也有任何不满吗?还是说你只是在把我当成另一个中原中也,而非代理荒神,才强迫自己尽心竭力?”
来到神社后一直表现得随遇而安的大妖侧过头,呼出一缕白烟,懒洋洋的:“我不介意你的目的,但是为了你好,我劝你不要那么做了。”
“看着条条框框遮遮掩掩的家伙在眼前晃悠,还想要对我移情,会让我觉得自己也被困住了一样,令人不爽。”
中原中也的手腕动了动,冰凉的烟杆轻敲着神代喉咙上方的皮肤,激得他有些战栗,冷白色的脸颊微微发红。
他收回了手很久,留下一小段若有若无钩子一样微痒的触感。
神代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注视着虚空,确定自己不会再松懈,冷静道:“我不会做那么失礼的事情。一切都是因为您是神社的代理神,我会辅助您工作,这也是荒神所期望的。”
中原中也瞥了他一样,抬手打了个哈欠:“这样吗?那明天不用叫我这么早,我要睡个回笼觉。”
飘逸的和服从神代眼前划过,轻飘飘结束了这个话题。
神代觉得他所有想辩解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宛如一圈打中棉花。
这只妖怪究竟是故意的还是随口提起,他无法判断,只是觉得对方这样轻拿轻放、对潜在危险显得敏感又迟钝的游离的样子也像极了荒神。
直到中原中也快要走出视线范围,他才开口:“请您早睡早起,代理神明中也大人。”
前方传来一声啧声。
*
中原中也当然不可能听神代的,他在门上设置了禁制,确保就算有人砸门也不会惊醒他。
褪了和服外袍,只和着白色单衣,趴在柔软的被褥上直打盹。
神的寝具就是不同寻常,虽说神社还是简陋了些,但是搭配灵力的滋养,睡眠质量极佳。
中原中也很喜欢睡觉这项日程。
被人类与妖怪追烦了的时候,温度最适宜的时候,有舒服的靠垫和被褥的时候,饮几口酒,听着远方的奏乐睡去。
只要有一丝妖力尚在,灰尘与露水无法弄脏他的衣袍,他向来随心所欲,只要愿意,能醉倒在任何一处闭上眼睛。
妖怪们都是享乐主义者,那中原中也确实是其中佼佼者。他甚至不像某些妖怪那样排斥他人的亲近,只要是喜欢的生灵不带攻击性地靠近,中原中也可以放任他们触碰,那是令人舒服的事情。
他睡觉时几乎把这种习性发挥到极致,据他的仆从们描述,睡着的他仿佛连手脚也像从地面中生发出来一样,与环境融为一体。
自然很爱悄悄亲近他,树枝会主动为他遮阳,花朵会把水与花蜜送到他的唇边。
大多数时候醒来时,身边总是会停着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兔子、猫咪、小狗。
这些生物大多爱撒娇爱黏人,仗着他睡觉时松懈,便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他的耳朵,蹭得衣服都乱七八糟敞开,毛茸茸的尾巴缠住他的手脚,梳毛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从侧脸舔到脖子,痒得让他忍不住轻哼出声。
中原中也有时被它们弄得睡不安生,只能挨个顺一下毛,推着最捣乱埋在他胸口的小脑袋往外,说梦话一样嘟囔:“稍微安分点啊。”或者睨着叫他们别闹,这群没有灵智的动物们才肯放弃,白毛逐渐变红,好像被训得害羞一样钻到他颈窝或者腰窝旁——然后下次几乎不长记性地换到锁骨或者其他地方继续蹭蹭舔舔。
大一点的生物就比较乖巧了,像熊之类的生物,如果发现他被这群小家伙缠得没耐心,会把他抱回自己的树巢里,那里很安静,他们把肉垫垫在他的脑袋下面做枕头,软毛蹭着他的手臂,温顺地低下头,任由他翻身趴在他们的背上,把毛茸茸揽在怀里继续睡觉。
经常找他玩的妖怪们还因为这件事争执,最后吵到中原中也面前,质问他,“为什么我在你睡觉的时候接触你会立刻被禁制隔开。”
另一只妖怪讥笑他:“中也对气息最是敏感,你从……沾来的……冲得三百里外都能闻到,就算以为中也不知……”
他还没说完,第三只妖怪慌忙扔出屏蔽的符纸,中原中也耳边就只剩下呼啦啦的风声,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中原中也眯着眼睛看他们,看不出所以然,就托着下巴坐在悬崖边,夕阳落下,他们终于吵完了,若无其事地回到中原中也身边。
那只被屏蔽好多词的妖怪想去牵他,还没落下,就和另外两只妖的手在空中短兵相接,快到打出残影大战三百回合,中原中也已经走出好远,催促道:“昨日许诺的酒在哪里。”
“什么酒啊?我们怎么没听说?”另外两只妖怪愣了一下。
中原中也把昨日听到的花街名字说出来,那两只妖怪表情阴沉,又打成一团。
看样子今天的行程恐怕又没有了下文,中原中也遗憾地咂舌,在混乱的背景声中自己悠悠然走了,路上偶尔遇到其他蹲守的妖怪,就改道和他们去河边玩。
睡眠原本也不过是消遣的工具而已——直到中原中也定居在平安京。
平安京的人类与妖怪的和谐关系远胜其他村庄的居民,与这些人类相处的时候,中原中也知道了,如果睡得太久,人类会眨眼间改变太多。
只需要几年,小孩会成长成大人,再过几年,就会老去、死去,他们的生命不会像树上的果实一样循环,想要与他们畅谈,就必须追着时间飞奔,免得一不小心,来日连后代都已经忘记那个人的姓名。
人类教给中原中也睡眠的第二个用处。
唯有梦中无知无觉的时间,能赐予寿命极长、记忆也极长的妖怪们淡忘的力量。
比起其他妖怪,中原中也的生活已经相当繁忙,但即便如此,他仍然会日复一日地去看同一片山、同一条河,单调循环的生活中,唯有人类能在记忆中留下急匆匆又无比显眼的印记。
中原中也没有主动去使用这样的力量,但是也没有刻意避开。他曾很多次看到流水送着秋日的红叶远去,如今也目送记忆与时间便成自然而然的东西,直到天气指引他醒来。
那时……风景会变得不同,也一定会更加热闹吧。
长醉,长眠,随后是初醒时漫长的、反应迟钝的时期。
他的赭发已经长得快要触及地面,风和溪流曾在他睡眠中日复一日地为他梳理,但是他没有允许,就没有人为他剪断头发。
中原中也在起床懵的状态下,一边迟缓地感受着新的景色,一边坐在井边,凭借肌肉记忆为路过者占卜。
一个浅色头发的小男孩来了好几次,占卜的白烟向他的方向涌,中原中也还没有清醒到足够分析这个占卜的寓意,钴蓝色的眼眸朦胧而湿润、单纯地注视着男孩。
在他的一缕头发不知第几次散落,挡住男孩的路时,男孩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你可以让一下吗?”他的声音稚嫩而礼貌,“我怕井水会弄湿你的头发。”
中原中也眨了眨眼睛,他站起身,在男孩陡然惊恐的表情中,影子盖住了他的全身。
他一手虚环着男孩不让他跑掉,另一只手尖尖的指甲触碰着男孩的侧脸,轻轻摸了摸。
这只柔软的小孩子就像过去喜欢到自己身边的小动物一样。
中原中也醒了,他对叫醒自己的孩子颇为高兴地打了招呼:“早安,这里是什么地方?”
刚上小学的夏目贵志脸嘭地红透了,身体被圈在艳丽的和服之间动弹不得,张口结舌地看着给他来了个超近距离贴贴的明显不是人的漂亮青年。
在亲戚家辗转这么久,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抱过了。
他没有从这个温暖的拥抱中感觉到任何敌意,青年的身上带着某种奇异的气质,吸引着他想要投入对方的怀抱。
夏目贵志结结巴巴:“这、这里、这里是……”
他想了半天,终于报出了这个小镇的名字。
中原中也颔首:“我名中原中也,你是这里的人类小孩吗?”
“人类”这种不同寻常的称呼却没有让夏目贵志像往常一样警惕起来,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中原中也露出满意的笑,收回盖住对方的妖力,随手牵起小孩子柔软的手,蓝眼睛看着他,理所当然地说:“走吧,带我去看看你的家适不适合做我的临时居所。”
夏目贵志呆呆地抬起头,看到那双蓝眸像是引诱人做坏事一样,流光溢彩,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反应不过来似的,跟着青年向山坡下走。
……
中原中也看着梦中逐渐走远的两个背影,最后消失在黑暗中。
梦这种东西,要不是用来满足愿望,要不是用来制造恐慌,前者他能在现实中实现,后者他也不需要,所以他几乎不会做梦。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有什么牵动了写有他名字的那一页友人帐,导致他回忆起了过去的幻想。
是夏目吗?总不至于是斑喝醉了在捣乱?
有斑在夏目旁边,他倒是不担心夏目的安全,但中原中也知道,夏目是个容易寂寞的人类小孩,也许感到难过想见他,才特意用了友人帐吧。
看来下次见到荒神中也,要记得拜托他给夏目带信。
不过这个梦让中原中也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捏碎了幻境,穿好衣服之后摸到了厨房,神代果不其然照常做好了饭,也没有对他封锁房门的事情抱怨,只是说:“那两个孩子还在昨天的地方。隐匿的结界很稳固,请安心。”
中原中也颔首。
他端着餐盘走向芥川兄妹的身旁放下,随后直起身,手指拖着紫黑色的烟轻轻点了两下。
袅袅青烟从烟口处向上飘散,这是中原中也惯用的简易占卜的方法。
他勾了勾唇:“两个小鬼,你们今天的运气看来不错,上次有人吃我亲自端的饭已经在几百年前了,好好享用吧。”
芥川龙之介的视线像是被干扰了一下,回过神来,身边多出了两人份的相当丰盛的午饭。
耳边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分不清音色与内容,只是莫名让人心情愉快,动听得像在祝福他们一样。
芥川龙之介下意识抬起头,看向那个方向。
——过去不管多少次,都从来没有突破过的这条分界线。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急切地伸出手。
前院是人间,后院是神明休憩之处。
不管他紧盯着这条界限,都追逐不到那个人的身影;就算顺着方向前去,也像是鬼打墙一样回到原处。
然而就在刚刚那一瞥,眼前的景色如同碎掉的镜子,走廊在镜面的反射上扭曲成回还的道路,前方站着一个身披和服的赭发青年。
青年拥有着令人见之难忘的气质。
他无比随意地被拥在堆叠的红色彩纹和服中,繁复的绣样看起来慵懒至极,完全让人无法斥责他不修边幅,只是源源不断生出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惊叹感。
似乎意识到身后的动静,青年回了眸。
天蓝色的眼睛,清澈到好像没办法映入任何人。
也许神看世界的万物,就是用这样不留一丝牵绊的眼神。看似在看他,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看到。
“等等——等等在下!!”
芥川龙之介张开五指,向他的方向抓,然而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只交错一瞬,场景便恢复到原本。
赭发青年的身影已经消失。
芥川龙之介扑了空,拳头随着惯性砸在地板上,砸出了木屑,胸口一阵痉挛,重重地咳嗽出来。
中原中也被他的咳嗽声再次拉住脚步。
这个名叫芥川龙之介的少年身体似乎过于孱弱,与此同时,他的身上有另一股力量正在对抗着病气。
只是另一股力量的主人——神明的中也被排斥到世界之外,这股力量也变得极为浅淡,中原中也拂袖,按照荒神中也教的办法成功凝聚出愿力的小木牌后,扔在两人身边。
后知后觉追上来的芥川银对着中原中也在的方向道了谢,把木牌放到芥川龙之介的手下,担忧道:“哥哥,你不会拒绝那位先生的好意……对吧。”
随着木牌的靠近,芥川龙之介能感觉到暖流顺着胸口爬上去,钻进心脏,然后蔓延到四肢。
他攥紧了木牌,不甘心地蹙紧了眉。
仿佛是神明恩赐般的力量,一而再再而三的抚平这破烂不堪的身体和命运带来的疼痛。
但是为什么。
芥川龙之介终于能从咳嗽中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中原中也看着他,像是受伤后被激怒的小黑狗,不甘又愤怒地嚎叫着。
“在下已经如您所愿成为了港口Mafia这个横滨最大的组织中的异能者,为什么您还是不愿意与在下见面?!在下……在下究竟哪里做得还不够!!”
中原中也发出一声没有意义的感叹词。
荒神捡来的都是这样的人啊。
他与荒神在这方面倒是完全相反。
他虽说享用别人献上的感情,但是并不需要这些东西来弥补什么,快乐已经足够填满他。至于荒神……不愧是信仰诞生的神,信仰者们期待他全心实现愿望,所以他生来就是一个空的玻璃罐,缺乏自身的情绪,等着别人填充,才会情不自禁地被这么执拗鲜明的性格吸引。
中原中也现在倒是能理解荒神中也为什么会与横滨牵挂如此深重,说不定这也是他主动做出的选择,让这些鲜明的人类的一生,变成时间的刻度。
只是妖怪中原中也不喜欢太过执著的小狗。
他不需要别人为他造的屋子,不觉得被线绕柱才是安稳,他会为自己寻觅家,把令人愉快的东西、或者人类收藏在家里,等着他回去。
中原中也再也没有去过芥川兄妹呆着的地方,只是收了写有他们心愿的木牌,没有交给神代,而是漫不经心地丢进自己房间中收好,等着他们真正寻找的人回来自行处理这个麻烦。
*
神代能看出中原中也在神位上越发显得无聊。
他对祈愿已经逐渐失去兴趣,哪怕心血来潮现身,也是为了跑去人类梦中看些有意思的事。
——妖怪不过是妖怪。
神代因为这个结论而感到无端的安心。
他轻轻按了按胸口处的宝石,随后端着午餐来到了中原中也的房间。
房间中空无一人,不用想,就知道这只闲不住的妖怪又跑到哪里玩去了,神社也就那么大,后山也快要被他薅秃了,神代一边从手中拿出一本地图侧,一边向和室另一侧走:“中也大……”
夏日,漫天的流光。
那只妖怪果不其然站在庭院中。
他的赭色长发用流苏穗子的发圈松散地束起,随着指尖向上的动作,宽大的和服顺着露出纤细的手腕与小臂。
中原中也正仰着头,食指微微伸直,向着阳光点去。
一阵风吹来,宽大的和服绚烂得栩栩如生,仿佛数百只蝴蝶要从中飞舞而出,其中一只蝴蝶曳着凤尾落在他的指尖,随后散成漫天的灵力。
听到神代的呼唤,一时兴起修炼的中原中也偏头,对神代伸出手:“午饭时间吗?”
明媚的阳光从头到尾沐浴着赭发的妖怪。
神代忘记自己最开始想说什么话。
他的眼前不断在一副幻境和这只妖怪之间流转,幻境中,荒神站在树下,手指向上,去捉盛放的樱花,见他来时,侧过身,含笑道:“已经做好饭了吗,辛苦。”
[“神代。”]
“神代。”
[“来我身边,来休息一会吧。”]
“过来,我没有那么多规矩,坐在这里。”
神代想,荒神怎么会做这么亲近的动作,但他仍然下意识想要回握住那只手,直到走到阳光下,才踉跄一步,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
然而并不给他反应时间,中原中也更加流畅地握着他的手腕,带着他与自己并肩坐在廊边,打开了一碗汤,嗅了嗅:“虽说别的地方很古板,但厨艺确实很不错。想必荒神一定很喜欢你吧……你刚刚想说什么?”
神代一时没听进去他的话。
放肆使用身体的妖怪,原来是这种样子吗?像这样被触碰,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荒神呢?如果是拥有同样容貌的荒神……
……他究竟在想什么,那可是他努力打理得不染纤尘、比谁都贵重的神。
神代一声不吭,中原中也疑惑地回头,看到他脸上泛着奇怪的红,视线黏在他的身上,却仿佛在看另一个人,如同沾满蜜的蜂巢,好像想把什么紧紧塞进去一样。
一股古怪的感觉让中原中也皮肤微微发毛,但是再看过去,神代已经恢复正常,异色双瞳里恢复了风平浪静。
他不再犹豫,拿稳了那个地图,递给中原中也:“我是想说,您想浏览横滨,我为您找了可能会感兴趣的地方。”
已经憋不住想要往城区跑的中原中也一下来了精神,用力拍拍神代的肩膀,站起来:“这个我收下了,作为献宝的还礼,你想要什么吗?”
“您无需介怀。”
“果然还是古板的家伙。”中原中也耸肩,不过他兴致极好,便承诺道,“如果你之后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对我提,但是今天我就先出来玩了。”
说罢,也不等神代回答,一团暗红妖火环绕住他的身体,妖怪已经眨眼间消失不见。
神代微微呼出一口气。
他感到一丝轻松,又觉得有哪里让他不快,看着那团虚空,喃喃自语:“下午的菜单是什么?”
恐怕今夜都不会看到这只妖怪了。
横滨地下交易的黑暗地带,距离港口Mafia有一段距离而没有得到完全管辖,是这个城市中还没有脱胎于旧时代的“花街”,纸醉金迷的交易,钱、权与色,人类最原始的丑陋本能在这里无限放大。
以这只妖怪的行事风格和习性,恐怕是最适合他的地方吧。
……
中原中也第一次认真地大规模逛横滨。
横滨的商业区看着相当繁华,但是中原中也作为一个受到自然祝福的妖怪以及如今横滨的代理神明,却明显能感觉到这座城市的气息并不健康。
从街角的深处发出的悲鸣,异能者与武装碰撞的扭曲之火,惹得中原中也浑身不自在。
与这种堪称一片疮痍的城市相连,居民也好信仰者也好一大半都是暴徒和经历各种黑暗的人,也难怪神明中也力量如此频繁地波动。
倘若某天横滨再次发生大规模内斗,说不定连他这个代理神明也难逃被侵染被影响的命运吧。
所以说他才讨厌人多的地方。
中原中也顺着地图,找到了神代推荐的街区。
与此同时,一队幽灵般的队伍停在了神社下方。
首领摘下兜帽,一堆人训练有素地各自巡视,他则看向鸟居,露出思考的神情,独自走了上去。
第42章 神明·妖怪
中原中也能嗅到一股不寻常的香味, 黑暗的街区中有几处浮动着昏沉的气息,人类的气息粘腻地交缠在一起。
他的脑海中隐约闪过一些眼熟的片段, 怀着一丝好奇,踩着屋顶的砖块俯视着街区。
还没刚低头,就听到脚下巷子里传来的声音。
中原中也:“……”
他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置身何处
明白之后,街区中的声音便立刻充满了辨识度,他几乎是飞出了那条街,一时差点忘记隐藏身形。
如果不是黑暗遮掩,中原中也这副罕见的神情可能会映入所有非人者的眼中。
脸与耳垂都泛着淡粉色, 神情纠结,因为下意识的排斥, 显出一种天然的警惕感来。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是在一场贵族家宴上。
管家带了几个人从小门进,中原中也本坐在后院的假山池上赏月等酒醒,见他们被带到不同房间里, 下意识顺着没关严的门多看了一眼。
那声音莫名其妙让人脸红。比糕点还要甜腻。
中原中也用妖力封了自己的听觉和视觉, 过了一会,连鼻子也封住了。
如果他有尾巴和耳朵, 一定会红通通炸得蓬蓬的, 一边炸毛还要一边帮贵族家的院子空气更新一遍, 坐在假山顶用妖力强行醒酒, 然后就局促不安地离开了。
那里让人觉得不安静,思念与身体纠缠得不像样, 深得像是要把一切交给另一个人。
这让向来浅尝辄止的中原中也觉得不安。美好的醉酒时光明明有各种享受的方式, 人类却偏偏用在这种混乱至极又不清爽的事情上。
后来中原中也在一只大妖的邀请下去过当地的地下城。
阁楼高筑, 一众漂亮的男人女人,他们脸上的妆容都在笑, 但是中原中也却觉得这条街中传来了刺耳的声音,仿佛是在哭。
中原中也在很多地方听到过哭声,但是那些声音从来没有强烈到打扰他的程度。
只有这里,明明是传闻中彻头彻尾的娱乐之城,他却被吵得几乎听不到任何让人愉快的声音。
带他来的妖怪身上泛着与街区相似的味道,脸上不正常的红晕也与床上的人如出一辙,中原中也觉得不快,他没有去碰散发着相同药味的门,振开那只妖怪缠过来的尾巴,独自离开了。
身后是那刺耳的哭声,还有过分暧昧的低语,无数道视线像是冰凉的蛇一样顺着他的身体爬行,仿佛要直接钻进衣服里,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浓烈的被觊觎的危险感让他背后发毛,好像只要从房顶跳入街区,就会被直接吃了去。
——就连曾经被众多大妖围攻时,他也从没有体验过这么诡异的不安感。
到底怎么回事啊这个地方!
中原中也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越走越快,闷着脑袋,好像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
*
中原中也跑到了书店。
这个城市里没有风景好的地方供他休息,他只好换到有文字的地方来平复有点发热的脸颊。
他坐在玻璃与钢筋铸成的天顶,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墨香总算抚平了心中毛毛的感觉。
有些疲惫的妖怪向后一倒,想着干脆在这里睡一觉吧,但是又总觉得不安,便头一次召唤出“笔”来。
那是一支写有古老文字的白底金纹的笔。
中原中也成为被供奉的灵醒来时,这支笔被规规矩矩珍藏在他的祠中,并且与他有了相连的灵力。
中原中也从祠中的诗词里得到启示,他放弃了因为人类供奉所得的纯粹灵体,把诗篇中传来的早逝以至于未能四处巡游的遗憾当成了某种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价值。
他放下了诗篇,拿走了这支漂亮的笔,把那个祠抛在脑后,游山玩水去了。
放弃信仰的神本该消失,他却因为凭借玩乐的私欲而继续生存,山水爱他用这支笔赋予它们的灵,眷顾他,让他即使神的身份也能生存。
中原中也成为了妖,这支笔是他的身份,他的武器,他最初以及最后的同伴。
淡金色的笔尖在空中挥舞,日光为他做墨,写出一个坚固的结界,把妖怪护在其中。
“笼。”
关起来,藏进去,隐去他的痕迹,让谁也看不到他。
灵力的光点亲吻着中原中也的脸,那支笔极有灵性地一倒,笔身放大,让妖怪的身体陷入柔软的长毫中。
*
太宰治是特意来参加织田作之助的签售会的。
身为港口Mafia令人闻风丧胆的年轻干部,他当然不是什么喜欢看小说的人设,只是因为某个契机和织田作之助成为笔友,听说对方签售巡回到横滨,就抱着面基的想法来看一看。
而两人认识的契机……是因为织田作之助正式出道的第一篇短篇。
作为当代的人气小说家,织田作之助凭借平实动人的文风,长篇小说后受到各年龄段的书迷追捧,可谓老少咸宜。
其中就包含太宰治的某个部下。
这名部下在书店的促销上偶然看到了织田作之助的小说,那段时间横滨局势正是平稳,部下们也有闲情逸致,他本是抱着打发时间的想法随手买了下来,没想到看完一发不可收拾。
没有人知道,写小说的织田作之助年少时曾经是横滨有名的少年杀手,书中对于城市黑暗面的描述和挣扎生活的人们的描写十分细致。
——其实像他这种从杀手改行后还实名写作的人属实罕见,但可能因为他前后的长相差别很大,加上预测未来5秒的异能力十分强大,总之至今他仍然在平安地创作。
部下被他细致的描写感动得流下了壮汉的眼泪,通宵达旦开始搜索织田作之助发表的全部文章,从头到尾拜读了一遍,并开始在同事之间卖安利。
然后好死不死,他说得滚瓜烂熟的安利词被太宰治听了一耳朵。
这位部下最后去哪里了,大家不得而知,但总之最后,他的织田系列书籍全部出现在了太宰治的那里。
小说家织田作之助对几个幻想元素很是青睐,一个是混乱的犯罪都市,一个是能实现心愿的神社,很多小说中都带着这样的影子。
太宰治最终翻到了被一本落灰的杂志。
这本杂志年代有些久远,刊载着织田作之助第一篇短篇小说,文笔不成熟,故事也老套,写的是“犯罪都市中无法实现愿望的少年在神社见到了神明的故事”。
如果不是部下强迫症一般的收集癖才买下,太宰治几乎不会关注到这么久远且毫无名气的文章。
这篇文章后还附录着一段织田作之助与编辑的访谈,这段话在织田作之助出名时流传了出来,被认为是他不擅长吐槽的性格的初步展现,而他的编辑则通过强大的脑补能力与他并称天然呆届的哼哈二将。
对于这个故事灵感来源,织田作之助有一说一:“编辑让我说……是参考了真实事件。”
犯罪都市是以横滨为背景,这是很多读者考据过的事情,普通人不知道异能都市的存在,只当他在制造都市传说,但太宰治很清楚那正是事实……既然如此,那神社呢?
太宰治注意到了文章的刊载时间,是在他离开小镇后两年左右,成稿时间也许会更早。
他马不停蹄地入侵了编辑部的网页,找到了织田作之助的个人信息,以书迷的口吻,想方设法和织田作之助搭上关系,算是熟悉之后,才若无其事地问了这件事。
回信充分体现了作家完全没有吐槽天分的口吻:“我在参拜的时候见过一个青年,但是可能年份久远,已经记不清长相了,说不定真的是神明吧?”
太宰治设想过很多回答,但唯独没想到织田作之助会这么认真对他掩饰真实目的的、玩闹一般的发问进行如此严肃的评论,他看着回信,忍不住笑出声来。
虽说没有得到理想的答案,他却对和这位作家通信来了兴趣,对方每次都能给他带来意外之喜。
比如说太宰治写“听说冻僵之后会失去知觉,我把自己塞进冰箱里,然后就可以清新地自杀了”。
织田作便回复:“我倒是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冰箱。那你要穿得厚一点,否则很容易感冒。”
再比如说他讲:“来了一个有趣的同事,会把工作中死亡人员的信息全部都记载下来,我要在他面前跳一段舞然后用身上的淤泥威胁他记录我死之后的样子”。
织田作完全没有在意“有人死亡的工作”这个描述多么恐怖,只是重点偏离地感叹:“记录死亡吗?这就是新型的记录小说了吧,真是了不起。”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织田作如果还在横滨就好了,说不定还能拉你来港口Mafia,一定会让这里也变得很有趣吧。”
太宰治捂着笑到酸痛的肚子,停了好久,才再次看了一遍那本杂志。
不管是芥川龙之介所说,还是织田作之助的书中所写。
至少在七八年前,一位神明就来到了横滨。
在听说织田作之助来横滨开签售会之后,太宰治本想翘班直接来,但是港口Mafia的枪械库被不知名的人士袭击。
他到现场探查,耽搁了很久,才抱着书紧赶慢赶赶到了现场。
他并没有告诉织田作之助自己要来的消息,直到排队到织田作之助面前,对方平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照常签字,见他不走,疑惑地问:“你也想要握手吗?”
太宰治噗地笑出声,抱起那本书:“织田作,你也太迟钝了,看到绷带都没有想到什么吗?”
织田作连一丝惊讶的表情都没有露出来:“我还以为是负伤,毕竟在横滨打探这些事不好……啊,抱歉,我的编辑说我总喜欢跑题,你是太宰,对吧?”
“bingo!猜对有奖哦!今天我约了安吾——就是那个会记载死亡人数的同事,说不定能对你的取材有帮助——要不要一起去见面聊一聊?地点是一个叫lupin的酒吧,有我在很安全,不用担心对你小说家的身份造成威胁~”
织田作之助想了想,点头同意:“正好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
太宰来了兴趣:“什么什么?”
“你不是一直对横滨神社感兴趣吗?其实就在刚来时,我去神社参拜,结果第二天就梦到一个人来督促我写小说,真不可思议啊,明明就在眼前,醒来却怎么也记不清楚他的样子……你怎么了太宰?”
太宰治已经停下脚步,黑色碎发垂下来,喃喃:“什么印象也没有吗?”
“只是觉得是很出色的人,如果再见到的话,一定会一眼就认出来……啊,你看,就和那个人倒是有点像。”
织田作之助眼前一闪而过一抹赭色的身影,他往前一指,太宰治下意识地抬起头,前方只有涌出的人流。
他却微微睁大了眼睛,顺着织田作之助指的方向直接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用力挥手:“我有事去去就来,你记得去酒吧——!!”
织田作之助有些担忧他撞到人,但是少年灵活地穿越人潮的缝隙,转眼就消失不见。
他感叹了一下如今的小孩子都对神鬼传说很感兴趣之后,就坐回去帮工作人员一起收拾摊位了。
太宰治追去的方向上方,中原中也坐在房梁上,疑惑地偏头。
他刚刚睡醒时,恰好看到织田作之助热闹的签售会,便习惯性帮对方占卜了一卦,占到他最近的运势似乎不好,于是随手贴了祝福灵力过去……只是没想到他这么敏锐,竟然在一瞬间捕捉到他的位置。
还有刚刚那个追出去的黑发绷带的人类。
中原中也的脑袋歪到另一侧。
他认识自己……或者说认识荒神吗?
这个神怎么看都沾上不少麻烦的事情,看来也该找个时间再同他好好聊一聊了。
*
神代本来以为中原中也会玩得彻夜不归,也已经严阵以待,准备在对方沾上人类的气息回来后好好清扫一遍神社。
但是夜色降临没有多久,他看着匆匆回到神社的中原中也,发现对方连饭都没吃,惊讶片刻,便立刻反应过来:“请您稍等……”
中原中也把玩着烟在桌旁坐下,信口问道:“下午神社有什么事吗?”
神代的声音从对面的厨房中传来:“除了普通的参拜者,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
“嗯……这样。”
中原中也坐在屋中暖色的光下。
他看着神代端上来的晚餐,把那本地图扔了回去,汤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起来,他看着神代那双异色双瞳,那一点兴师问罪的心也歇了。
真是可怜的家伙啊。他想。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恐怕从没去过什么好玩的地方,酒也没好好喝过吧,所以连推荐的玩乐之处都如此贫乏。
中原中也双手合十,拇指捏着筷子,低声说了句“我开动了”就安安静静地享用起晚餐——不管怎么样,他一天连零食也没吃过,神代目前来看最大的优点就是这手厨艺了。
他一声不吭,神代反而有些沉不住气,看中原中也一点感想也没有,仿佛真的单纯回来吃顿饭,忍不住试探一句:“您感到……不开心吗?”
中原中也慢条斯理地擦完手,这样缓慢的动作莫名让神代感到压力,仿佛对方把他内心的想法看得一干二净,但是那双钴蓝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又让人觉得,这妖怪并不会进行这么复杂的思考,只是凭借本能在无序地行动着。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中原中也把湿巾放在一旁。
“妖怪和式神说到底也没有多大的区别。”他灵光一现,有些恶劣地勾了勾嘴角,撑着桌面向他贴得很近,钴蓝色的眼睛里星星点点的光,“神代,我虽说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妖怪,但看你做饭确实好吃,不如就跟我走吧。”
赭发从他耳边落下,神印在中原中也的眉间闪烁了一瞬,他的语气如常,笑也随意,却让神代听出一丝蛊惑的语气。
“什么也不用做,我带你去能让你自由的地方。”
“您要让我……自由?”
“没错。”中原中也的手轻放在式神的发顶,神代下意识顺着他的动作仰起头,这种微小的细节让中原中也心情好了一点,“你知道吗,名字是有魔力的。把名字交给他人,就意味着把性命交给他人,一切受人支配……可我看你,莫非要承受不住了?”
“你因为受制于人感到痛苦吧?现在我才是神社的掌管者,你顺从于神印与言灵,不得不向我服从,但我却不想要你这样的仆从,所以这样如何?只要你开口,神代,我可以放你离开……”
灯光落了一室。
中原中也尖尖的指甲顺着神代的耳侧若有若无地向下,带着一丝惊奇,想去碰他唇边的血,还没有说什么,神代已经躬身退出他能触碰的范围,第一次堪称无礼地离开了。
随着门的开闭,传来风声,又安静。
中原中也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坐回到桌边,看着晃动起来的风铃,啧声摇摇头。
越是试探,就越觉得这件神社有趣,着实是有趣。
神使按理来说受到神明的束缚,像神代这样的式神,被创造者的神印影响效果只会更加强烈。
中原中也接受了完整的神印,“神代的主人”的身份也继承了大半,不仅在刚刚那句话上赋予了言灵,甚至还动用了妖力来增加干扰心神的效果,但是神代硬是把冷汗都忍了出来,血已经从嘴角流出来,他也没有说出一个“是”字。
毕竟……神代也很清楚,只要说出那个字,他就与这枚神印、乃至于这间神社彻底无关了。
中原中也倒不会真的做些什么,只是神代做了多余的事情,他忍不住想拨弄回去,看看对方会有什么有意思的反应。反正神与神代的联系不是一次性的东西,就算断开,只要再说一句话,或者一个吻,就能轻而易举地重新续上。他不觉得这是多么严重或者难解决的事态。
但是显然神代并不这么想——他恐怕以为中原中也真的打算强行把他从神社扔出去,所以才可怜巴巴地宁愿被灵力反噬也要拒绝吧。
抱着一个宝物守一辈子,谨慎得仿佛断掉一秒就会永远失去,果然他看得不错,真是可怜的家伙。
和那即使被赶出去也要整天往神社跑的芥川龙之介一样。和那个追着他挤进人群的黑发绷带少年一样。
从他们心中散发的执念像是杂乱的巨大线团把他们自己团团缠住,唯有一根细线能伸出来,弱弱地连接在执念另一端的神明身上。
只是他们恐怕不知道,像他们这样的线还会有很多,只不过他们的强韧一点、显眼一点、长久一点。
刚来的时候中原中也就“看”到了,神明中也的过去和未来会不断被很多相似的细线追随,如果不是知道他性格纯粹,中原中也都要以为是什么无聊的恶趣味的神故意把这类人聚集在自己身边,好让他们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情绪与思念。
又或者说,这个世界神明的他比较善于吸引这样性格的生物?
毕竟与人结缘的滋味美味到连妖怪都想品尝。
想到这里,中原中也忍不住笑了笑,倒了一杯酒自斟自酌起来。
虽说他觉得这些人做无用功,不过他对神明的自己更感兴趣,他预感他们会成为绝佳的玩伴,就算未来世界分离,对中原中也而言跨越世界也未尝没有可能,带着一只幼崽的神出行也是相当令人愉快的事情,那时候,就把他刚刚发现的好风景也推荐给荒神吧。
所以,为了让荒神安稳地存在下去,无关紧要的人们啊——
争先恐后地继续供养这位神吧。
中原中也把酒一饮而尽。
*
织田作之助来到太宰治口中的Lupin酒吧时,并没有看到他的人影,酒吧靠里的位置坐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听到开门的声音,与老板一起转过头。
“你就是太宰君说的织田……作?”
青年有些不熟练地念着这个名字,气质看起来极为严谨,像是织田作之助见过的文员们:“他刚刚来电话说自己抓到了、额、一只厉害的猫?要处理一下才能过来,让你先在这里等他。”
织田作之助也反应过来对方是谁,点点头,礼貌地打招呼:“你就是那位书写死亡的记录者吗?”
坂口安吾:“……啊?”
他秉持着礼貌,才没有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吐槽——比如“太宰君和你介绍的时候是突发中二病了吗”或者“你又是哪里来的志同道合的中二病居然能把这句话以如此平淡沉稳的语调说出口啊”再或者“这是可以说的吗这个人不是一个平平无奇小说家吗”,等等——沉默了一阵,不确定地点了点头。
织田作之助的眼神变得好奇了一点点,自我介绍:“我叫织田作之助,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勉强是一名小说家。对了,你不用紧张,太宰对我介绍过你们的职业,在港口Mafia工作,真是了不起。”
坂口安吾推了推眼镜,看起来有些苦恼:“我叫坂口安吾,太宰君看来说了很多话啊,真是的,明明说过我的工作应该保密……啊,抱歉,这句话不是在说您,一会我会当面对太宰君抱怨的。”
织田作之助“嗯”了一声。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坂口安吾率先受不了这个安静得诡异的氛围,发现织田作之助在看菜单,他也随手拿起旁边的书,一瞥,发现作者名正是自己身旁这位,莫名其妙松了口气:“织田作先生,这是您最新发表的作品吗,您和传闻中一样很受欢迎呢,这本书已经被翻过很多回了。”
在太宰的误导之下,坂口安吾以为这就是织田作之助的姓氏,但是织田作之助并不这么想。
他想,这位坂口先生也和太宰一样叫了织田作啊。
虽说有点不适应,但他曾经和编辑提到这件事,对方眼含热泪拍着他的肩膀表示“小织田这是好事啊,只有朋友之间才会取昵称,你也得学会主动提起话题不要让人家心凉”……说起来,这次他来的目的之一还是为了找对方取材,坂口先生主动提到自己的书,也许是可以聊下去的场合。
织田作之助回答:“只是不值一提的内容罢了,我最近一直缺乏灵感,才会来到横滨取材……对了,您刚才说太宰去捉猫了?这也是贵公司的工作吗?”
织田作之助问得真诚,坂口安吾再次顿住了。
回答“是”会让港口Mafia的工作和太宰君一样像在开玩笑,特别是在织田作之助用“贵公司”来称呼Mafia的情况下,但回答“不是”总觉得之后会被太宰君以此为由报复。
织田作之助见他没立刻回答,也反应过来:“抱歉,我的问法好像有些轻视贵公司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嗯,想必一定是很难缠的猫,需要花费很多工夫才能应付吧,如果太宰之后愿意讲一讲就太好了,我听编辑说猫很受读者欢迎,还问我有没有打算能把它运用到新作品里。”
什么猫难缠到出动港口Mafia最年轻的干部?还有这个人是天然呆吗,他打算把港口Mafia的工作当成素材吗?不对,应该说太宰到底给他说过多少东西??这个人不会真的大大咧咧写进小说里了吧??
坂口安吾默默给自己喝了一口酒,给自己增加了一项看完织田作之助小说的工作,心累地点点头。
太宰治迟迟不现身,理由还这么滑稽,说不定就是故意让他们两个先接触的,目的是什么?总不至于真的是让他来交朋友吧?
他身为情报员,自然听说过织田作之助少年时的杀手名号,难道说太宰看中了这位的身手,想让自己拉他进Mafia?
贸然用异能试探对方不是好主意,但身为异能特务科的卧底,他不希望这么一个前途光明的小说家放弃一切加入Mafia,可是那可是太宰治看中的部下,以他的机敏,自己随便阻拦也许会暴露什么……
坂口安吾飞快头脑风暴出了一场大型阴谋论连续剧,对织田作之助感到一丝怜悯,也变得友善起来,决定先打好关系,试探他有没有弃文从武的想法。
还没开口,Lupin的门再次被打开,太宰治拍拍手,轻快地下来了:“哟,织田作,安吾。”
两个人纷纷举起手打招呼,太宰治十分熟稔地走到两人之间空着的座位坐下,他的表情兴致勃勃,直接要了一杯清洁剂调酒。
坂口安吾无奈:“别总为难老板,太宰君。”
织田作之助:“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调酒,真是新奇,可以给我也来一杯吗?”
太宰治捧心:“织田作,你果然很有品味!”
老板优雅地回答:“抱歉,没有。”
坂口安吾:“……”
可能意识到自己是这里唯一一个正常人,他一时梗住了。
织田作之助还和太宰治在聊天,随口道:“你身上沾了毛,看起来像是三花猫的类型,是和猫进行了搏斗吗?”
太宰治愣了愣,笑容扩大,手在空中挥来挥去:“那可是相当不容易的!我像这样,一拳头、再加几枪,连压箱底的宝物都用上才抓到那只猫的,对了对了你知道吗织田作,那些宝物是很多年前神社里的妖精送给我的。”
“神社里不应该是神吗?”
“那座神社已经没有了,现在也许只有我信他,我调查过,缺少信徒的神会变成妖怪。”
“原来如此……他一定很感谢你吧?”
“那个神是个没心没肺的路痴,别人都是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他说不定早就把我忘记了,不过最近我发现了他的踪迹,如果能像抓到这只猫一样抓到他就好了。”
太宰治忧郁地叹了口气,抬眸时鸢色眼睛光点暗淡,低声轻语:“也不知道用他给的那些神器能不能把他像这只猫一样关起来,是神的话就好好呆在离信徒最近的地方,不要不听劝告惹来一堆危险的隐患。”
“原来这两件事有联系吗?受教了,又收集了不错的内容,谢谢你太宰。”
“不用和我客气,我也很期待新书哦~”太宰治因为织田作的肯定一瞬间恢复了欢快,转过头开始指指点点,“安吾,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坂口安吾艰难:“你们是在讨论新小说的剧情吗?”
太宰治摆手:“怎么会,织田作你看他,简直是在否认我的人生!”
织田作之助觉得两人并没有熟到可以随意表达观点的程度,便同太宰说:“坂口先生可能对神明不感兴趣吧。”
太宰治兴致缺缺扭过头:“安吾你已经变成了无聊的大人,这种人是看不到神的。真可怜。”
坂口安吾:“……”
他绝望地看了一眼酒吧老板,对方无动于衷地在擦酒杯。
……所以你们谁倒是吐槽一下啊!!!话说最大的隐患就是你啊!不要在讲完神话故事之后忽然轻而易举加上一番看起来在黑化边缘大鹏展翅的危险发言然后这么轻松地继续啊!!!!
三人开始了一阵驴唇不对马嘴的混乱对话,而另一边。
被缠上奇怪的绷带无法恢复真身,只能以招财猫的身体被一个人类关进笼子里死活出不来的猫咪老师——同时也是与夏目贵志立下约定保护友人帐的大妖怪斑,被放在港口Mafia干部办公室:“………………”
他剧烈的挣扎起来,办公室被命令留下来看守的芥川龙之介冷眼看向那个疯狂抖动的笼子,和大声喵喵叫的奇怪三花猫。
第43章 神明·妖怪
自从中原中也上次突然离开, 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
斑了解妖怪们的习性,特别是中原中也这种贪玩且没有时间观念的妖怪, 一声不吭消失这么久也很正常,但是夏目贵志却有些担心。
“中也之前每次出远门都会留信息给我……猫咪老师,你能不能陪我去他喝酒的地方看看,如果他醉了,至少能带他到暖和的地方休息。”
栗色头发的少年回忆起中也离开前两人的对话,有些难过:“他不太擅长照顾自己。”
在夏目贵志的催促外加包子的诱惑之下,斑不得已, 现出原身,载着夏目去了中原中也提到的大致地点。
然后……他不知道怎么的, 一脚踩中了一个幻境,来到这个鬼地方,还被一个缠着绷带、明显不是善茬的少年一把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
不等他动用妖力把这胆大包天的小鬼轰走,小鬼已经笑吟吟地从脖子上揪下一根细链, 上面传来了极其纯净的神的灵力, 让他猝不及防被烫得动弹不得,妖力像是被封印了一样。
但这都不是最令他惊讶的。
最惊讶的是, 直到被丢到办公室, 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锁住自己的这股灵力, 竟然诡异地与中原中也的妖力系出同源。
猫咪老师:“…………”
他看着笼子外那个身上同样受这股与中原中也极像的诡异灵力庇护的少年,鼻子一哼:“小鬼, 你见过中原中也吗?”
“喵!喵喵喵喵?!!喵喵??”
芥川龙之介被猫叫声吵得看了笼子一眼。
他在神社中久住, 隐约了解到人类之外的存在, 来到港口Mafia后,也听说过地下世界存在极少量关于妖怪的委托与买卖, 只不过横滨没有阴阳师,港口Mafia也因此没有涉足这样没有利益的买卖。
那只猫叫了半天,又开始变换姿势,芥川龙之介再次看过去一眼。
他记得银过去经常在神社投喂这些生物。
……想到神社,他就想到那位先生,以及最近忽然增加任务量、导致他完全没有办法去神社守着的太宰先生。
芥川龙之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甘心地握紧拳头,所以完全没有意识到笼子里的猫其实正在屈辱地摆着尾巴、试图利用“猫猫这么可爱随便卖个萌就能让人类屈服”的原理让这个人类放自己出去。
无果。
猫咪老师沉默了片刻,恹恹地抱着膝盖蹲在角落,咬牙切齿地选择了最后的道路。
招财猫以非常人类的姿态,双手合十,生疏中带着一丝忍辱负重,开始祈祷。
【中原中也你小子最好别是跑到这古怪的城市来当神了!!】
*
神代似乎生气了——不过做饭质量并没有下降,中原中也便随他去了。
他没有什么安慰人的经验,对安抚神代这种已经明摆着是他人所有物、无法服务于自己的存在更不感兴趣。
中原中也不喜欢这个城市的氛围,但他在意神明中也,所以无法直接离开横滨,只能和神代保持着诡异的和谐在神社中共处,在无聊中增加着睡眠时间。
艳丽的赭发摘去发圈,散落在枕边,星星点点的灵力从发梢跃到纤长的睫毛上,随后是尽数收拢在他虚握的手中,化成一块新的小木牌。
中原中也只是隐约感觉到久违的熟悉妖力,想要去分辨之前,他听到了有人在呼唤他。
[中也——]
中原中也最近时不时会做这样的梦。
最开始他只是站在黑暗中远远看着,后来离光亮处越来越近。
直到这一次,那个有些焦急地到处呼喊的栗色短发的小少年猛地回头,露出惊喜的笑,跑过来拉住中原中也的和服下摆。
[中也,你又要到哪里去?]
……
…………
中原中也醉了百年。
醒来时,百年前的记忆已经变得平和许多,然而代价是他的仆从也随着时间消逝了。
醒来的这个时代,妖怪分布得很散,数量也稀少。
中原中也在起床懵中凭借本能移动,在井边休息时,意外遇到了这个时代中罕见的、能看到妖怪的人类幼崽。
这只人类幼崽名叫夏目贵志。
夏目把山后的废旧小神社当成基地,经常到这口井边打水浇花,最近中原中也总坐在井边,夏目本想避开他打到水,但是中原中也的头发着实碍事,他担心弄湿对方散落的头发,才忍不住开了口。
这是中原中也醒来后第一次开口与人交流,夏目的声音终于把他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唤回,中原中也嗅了嗅他身上清澈充盈的灵力,很有效率地为自己再次找到了一个住处。
名叫夏目贵志的幼崽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中原中也牵着他的手准备去看看他的家适不适合居住,走到半路,夏目才从呆滞中回过神来,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向后退了好几步,警戒地把书包护在身前。
“你叫我人类……你、你也是妖怪吗?!”
“当然。”中原中也疑惑地前后看了看自己,“我看起来很像人类吗?”
夏目贵志警惕道:“今天打扰到你休息,非常抱歉,但是请你不要跟着我回家了。”
“为什么?”中原中也偏头,长及地面的赭发划过他白皙不似人类的皮肤。
“因、因为……”
夏目贵志吞吞吐吐起来。
因为妖怪可能会伤害好心收养他的人,因为他会被妖怪吓到,让别人感到害怕,因为妖怪会威胁他……
但是自称中原中也的妖怪还什么也没有做过,他没有欺骗他,没有吓唬他,也没有做坏事。
不仅如此,这只妖怪还抱住了他,主动牵起了他的手。他已经多久没有被抱过了?
夏目贵志不自觉地动了动手指,没有把那些伤人的话说出口。
妖怪的体温……也会像人一样温暖吗?
夏目贵志开始犹豫起来,但很快,他想起来目前收养他的夫妇的小女儿三世子。
因为他在家里住,三世子被男同学嘲笑,还被他与妖怪说话的场景吓到,他已经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不能再擅自带一只妖怪回去。
夏目贵志悄悄瞥了一眼中原中也。
……再漂亮的妖怪也不行。
他摇摇头:“我不能不经允许就带你回家……所以抱歉!!!请你去找别人吧!!!”
说罢,重重一鞠躬,扭头就跑,跑出很远才回过头,看到这只长得异常漂亮的妖怪还站在原地,柔软的和服袖口飘飞,他像是不在意似地移开了视线,手指尖停在空中,一只蝴蝶落了上去。
当天晚上,三世子撒娇要去和父母一起睡,夏目贵志独自一人躺在房间,望着天花板睡不着,忽然听到有人敲窗户,一打开,看到中原中也坐在窗外,露出不太满意的表情:“这个房子太小了。”
夏目贵志:“……”
*
中原中也看不上这里的房子,它们连成排,面积很小,装潢也很普通。
但他又觉得,住处还是有一个看得到妖怪的人类才有趣。
他在小镇四处转了转,发现环境中灵力浅薄,能看到妖怪的人类也远比不上平安京——别说看见,连感知力都差劲得要命。
相比之下,夏目贵志确实是难得的珍品,即使在中原中也见过这么多阴阳师中,也很少有人拥有这么干净又强大的灵力。
这种灵力对普通妖怪是极大的威胁,但对中原中也而言,却是另一种食物。
中原中也回到了夏目贵志身边,他把惊慌失措的小孩按回被窝里,自己则在一旁侧身躺下,在满室充盈的灵力之中,闭上眼睛舒服地睡了一个回笼觉。
夏目贵志从被塞进被子里就意识到这只妖怪比他见过的任何妖怪都要强大,不仅强大,而且随心所欲,完全不听人讲话。
栗发的小孩全身僵硬,睡意全无,听到耳边很快传来清浅而平稳的呼吸,瞪大了眼睛,脖子小幅度地像旁边转动几度。
入目是妖怪毫无防备安睡的脸庞。
他离得很近,姿态很是放松,嘴角若有似无地扬着,好像在做什么美梦。
夏目贵志看着他,也忍不住弯起嘴角,身体也跟着放松下来。
然而就是这样一放松,他枕住了中原中也的发,妖怪呓语一声,夏目贵志看到一线蓝闪过,随后中原中也伸出手,把夏目贵志像抱枕一样抓了过去。
夏目贵志猝不及防被他的手臂环住,小孩子丁点大的身体尽数被收拢在布料极度舒适的和服之下,他的心脏紧张地怦怦跳,脸也红透了,但是却犹豫了一下,没从对方的怀抱里出来。
很温暖,像这样被完全抱在怀里,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正躺在花田中,在温暖的太阳下打盹,无比令人心安。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
*
中原中也并没有留在那个狭窄的住处。
夏目是个能缓解无聊的例外,但是他并不打算和人类挤在一个地方。
他占卜到夏目之后会去一处风景不错的家,对占卜显示的细节还比较满意,在等待的过程中,中原中也闲来无事,像过去一样,开始四周扩大活动范围。
新的时间中,景色也是新的,这让中原中也再次感受到了“时间”的有趣之处。
他在悬崖上坐了一天,跃下去落入丛丛野花中,几只松鼠躲在树林中看他,在他走过时,一溜烟地爬到他的肩头。
中原中也顶着这几只小松鼠,在夏目贵志放学回家的路上等他。
夏目贵志坠在两个男同学身后,一抬头,发现路右侧的树顶多了一抹赭色,没忍住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中原中也是个非常自由、摸不着行事规律的妖怪。
在宣称把夏目的住所当成自己的地盘之后第二天,他就一声不吭地失踪了,夏目贵志以为他就此离开,那几日,心情也莫名其妙变得低落。
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在放学路上再次看到了中原中也。
他的手心浮现着暗红色灵力,托举着一朵大而漂亮的重瓣花,笑容悠闲地抛给他。
夏目贵志努力高举起双手,左右踱步,想去接住那朵随风落下的霞紫色的花,花刚刚接触他的指尖,花瓣上便倒映出琉璃色的光芒,刹那化成漫天飘飞的花雨。
他微微张开了嘴巴,茶色的猫眼中晃动着湿漉漉的光,看着不可思议的景色。
花雨的另一侧,中原中也点燃了烟,也在欣赏着眼前的场景。
这个方法是山谷中的精灵在他耳边诉说的。
用灵力压缩的花,一旦接触到另一种灵力,就能让花重新盛放。
夏目的灵力和想象中一样强大,中原中也满意地扬起唇,转过身,背对着夏目挥挥手。
最后一瓣花落在夏目贵志的眼睛上,他急忙把它拿下来,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后来夏目时不时看到中原中也坐在那里,没有任何规律,他只是随意地来,随意地再离开,来的时候带着夏目从没有见过的玩具和食物,艳色的和服微微浮动在空中,他的手指捻着细颈的酒瓶晃:“夏目,要喝酒吗?”
夏目贵志摇摇头,中原中也遗憾地拿出另一瓶花露,勾手,招呼小孩子在他身旁坐下。
一大一小一人一妖肩并肩,坐在路边,夏目贵志小口喝着,低下头,稚嫩的脸上露出一点无法掩盖的笑容,又去偷看优雅托着酒杯的中原中也。
夏目贵志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但是在傍晚凉风吹来时,他没有忍住,向中原中也的方向挪了挪。
手臂贴住了他的和服,四舍五入,就像小鸟依偎着在大鸟的翅膀下一般。
这一次,中原中也带了几只松鼠。
他的指尖轻挑,那几只毛茸茸的小松鼠就一溜烟顺着夏目贵志的胳膊爬上肩膀,尾巴在他的脖子旁边甩来甩去,他痒得笑出声。
前面两个男同学顿时围了过来,惊呼着伸手想抓走松鼠。
夏目贵志下意识做出了拒绝的姿态,推搡之间,踉跄着要磕在碎石地上。
中原中原眨眼之间从高处跃下,从身后稳住了他的身体。
他微微蹙眉,指尖汇聚起暗红的灵力,要向对面的两个男孩挥去。
夏目贵志急忙拉住他的胳膊:“——中原先生等等!!”
那两个男孩只是觉得一阵猛烈的风把他们掀翻在地,向来古怪不合群的转校生夏目贵志对着空气大喊大叫。
他们两人被吓得向后连滚带爬退了几步,眼角冒着泪花,喊了一句“怪物”便逃一般跑了。
夏目贵志的手停在了空中,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明明不想吓唬他们的。
明明他也不想和大家不一样,不想被叫成……
“你们这个时代,有很多愚钝的人类啊。”
“怪物”这个词即将出现在脑海之前,身后的妖怪悠悠感叹道。
夏目贵志有些委屈,委屈中夹杂着一丝愤怒,稚嫩圆润的浅棕色眼睛微微发红,循着声音看向中原中也。
然而刚扭过头,情绪就卡了壳。
他看到卷曲的赭发从中原中也的肩头柔顺地滑下,钴蓝色的眼睛锐利而清澈,其中倒映着夏目贵志年幼的脸庞。
夏目贵志感觉到冰凉而尖的指甲落在他的发上,随后顺着耳侧若有若无地滑到侧脸,最后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左右微微扭动脑袋,指尖一路游走过的地方,激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中原中也发现自己越是凑近,这孩子的脸红得像是要哭出来一样,灵力越是汹涌,皮肤变烫,便又贴近了一点,满意地享用着随着两人接触而传来的灵力。
他睡了太久,很需要这样的灵力来补充一些必要的能量。
他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直起身放开了夏目,不过手仍然依依不舍地放在夏目的脑袋上,看着前面那两个男孩消失的方向。
“明明上次我醒来的时候还有那么多人能看到妖怪……像他们这么一惊一乍,在平安京也许活不过一天吧。”他再次开口,带着一些单纯的疑惑,“你为什么要和这样的人同行?”
中原中也垂首,对上夏目贵志睁大的眼睛:“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吗?”
“过去有,但是妖怪变少了,这样的人也变少了。”中原中也说着,若有所思地勾起唇角,“原来如此,你是害怕寂寞啊。”
夏目贵志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中原中也仿佛只是想感叹这一句话,他的语气那么稀疏平常,好像孤单、寂寞都是司空见惯的情绪,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
他的手还抚摸着他的发顶,松鼠还趴在他的肩膀上,蹭过来的时候尾巴柔软得让他想哭。
夏目贵志吸了吸鼻子,低头用力揉了下眼睛,又用力摇摇头。
这条路上除了他,空无一人。
在中原中也再次想离开的时候,夏目贵志第一次抓住了他的和服。
“中原先生。”他小心翼翼地问,童声中泛着一丝沙哑,“你又要到哪里去呀。”
中原中也的呼吸变轻了一点。
他看着小少年色泽温柔的眼睛,透过这双眼睛,仿佛看到很久之前那个从不出家门的工匠。
工匠从来不会对他说这样的话,工匠只会在他离开之前为他准备很多路上的零食,叮嘱他不同地方的天气,在他回来的时候为他收拾房间,端着小桌坐在廊下,邀请他看他工作。
但是中原中也理解了,那个人也许与夏目贵志有着相同的双眼。所有别扭的人类都共享着这样的眼睛。
不论本人有多么不愿意宣之于口,努力隐藏,词不达意。但是这双眼睛忐忑而期盼。
在对他说着,留下来啊。
“别担心。”中原中也的手抚上夏目贵志的脸颊,带着一点怀念,“我已经记住了,人类的生命短暂。”
只是离开了几次,回来之后他们就会从青年变成老者,让他颇为头疼。
后来中原中也看到一些人和妖怪会饲养宠物,他觉得这也许是个不错的办法,比起经常看不到让他们在不知道的地方消失,不如饲养一下,经常看一眼,同他们说几句话,好让他们别因为忍受不住寂寞而飞快死去。
“不过你现在是我的东西,我会记得好好收藏的。”
*
那天之后,中原中也留下一句“我要出门玩一段时间”,再次跑得无影无踪。
夏目贵志拿着那张字条,在将近一个月没看到这只妖怪后,开始时不时眼巴巴地望着窗户。
他不知道“一段时间”到底有多长,但能肯定一定不像中原中也出门时间这么长,他凭借小学生有但不多的知识做出了判断,中原先生是个没有时间观念的爱迟到的妖怪。
他说要收藏自己,也和其他妖怪说要吃掉自己的感觉不一样。
中原先生现在在做些什么呢?他看起来并不需要与人产生联系,现在也一定自由自在地玩乐着吧。
夏目贵志的小手托着下巴,望着青蓝的天空发呆。
中原先生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非常大的事情。
三世子对他说,让他回自己真正的家去。
夏目贵志从三世子的爸爸口中听说了自己真正的家,他本想趁着天亮去一次,但是他拿着写有地址的纸条在秘密基地的神社里睡着了,再醒来时,大家都以为他走丢了,满山寻找他,三世子的父母还为了他拼命向别人鞠躬表示感谢。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但是他也不想住在别人家里,他想拼命地跑,也许就能跑回自己的家,跑去他的爸爸的怀里,和他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
漫无目的地哭着奔跑的夏目贵志在夜空之下,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那个人……或者说那个妖怪“咦”了一声,拇指贴近他的眼尾:“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中原中也怀中揣着一块由花草编制的手绢,疑惑地看着怀中的小孩。他没有见到夏目哭过,只觉得明明上次分开时这孩子的心情还不错,怎么变化如此之快。
栗色的小脑袋刷的抬起来,眼睛和鼻尖都红通通地,在阴雨天气中浑身上下都是冰冰凉凉的,好像终于找到可以告状的大人一样,一时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不礼貌的事情,扯着中原中也的袖口,难过至极地、带着哭腔大声说:“我想回家。”
星星点点的暗红色聚成云朵的形状,遮挡在两人的身上。
中原中也把手心摊开,放低:“我也觉得这个地方住起来很不舒服,既然你也不满意,那我们就一起去那个还不错的家吧。”
夏目贵志愣愣地,凭借本能把手放在中原中也的手心,被他握住。
温暖从对方的手心传过来。
妖怪的体温大多很低,只要不靠近,中原中也也给人一种凛冽的氛围,但是一旦贴紧,就能感到一股异样的温暖,让人想要忘记所有悲伤。
眼泪再次控制不住一般大颗大颗地滑落。
夏目贵志几乎再次扑进中原中也的怀里,边哭边断断续续地确认:“我也有自己的家……妖怪先生是这么说的……对吧!我也有家的……”
中原中也只觉得一团有点吵闹的小不点在腿边蹭来蹭去,他本就对人类的一些想法感到稀罕,此时对他忽然大哭着要回家更是不解。
但是……
中原中也从怀中拿出那块手绢,按在夏目贵志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看着他泪眼朦胧的可怜样子,神情有些奇妙,手指轻轻抵住心口。
他感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活泼的、新鲜的情绪,幼生期的人类,竟然能带来如此柔软的感觉吗?
“我带你去看看吧。”顺着心中那下陷一般的情绪,他用妖力托起了夏目,把他抱在怀里,和服翩翩飞舞,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夏目贵志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月晕在他耳边浮动,风声在指引着回家的方向,他有些胆怯地伸出手环住中原中也的脖子,趴在他的肩膀上,看着地面骤然远去又逐渐接近,他们停在一栋开着暖灯的房间外。
房间中,有一对夫妇正在聊天。隔着淡色的窗帘看进去,光芒温柔得仿佛能让人溺死过去。
夏目贵志与中原中也并肩坐在树枝上,逐渐安静下来,他痴痴地看着房间里的夫妇二人,有些不可置信:“这里是我的家吗?可是我看到门牌上写着藤原……”
中原中也呼出一口烟,并不了解人类姓氏文化的他随意接话:“也许你本来姓藤原吧。”
“欸……是、是这样吗?”
可是这里好像和叔叔给的地址并不一样,而且和印象中父母的模样也并不像。
夏目贵志愣愣地,他又听了一会,女人正在温柔地叮嘱丈夫明天记得把几件大衣送去洗衣店,听上去就像叔叔在安慰三世子的时候一样耐心而温馨,让他脑海里轻飘飘的。
中原中也已经坐得腻了,见夏目贵志转过头,以为他要解除障眼法现身,却见到小孩露出极大的笑,浅棕色的眼睛如同淡色的松木,闪烁着轻盈透亮的露珠。
“谢谢您,中原先生!”他认真地说。
中原中也怔了一下,他托着下巴,说:“再说一次。”
“……谢谢您?”小孩的语调逐渐变得困惑,不过很听话地又说了一次。
“笑。”
夏目贵志揉了揉哭得发胀的眼睛,又搓了搓脸颊,他已经感到了不好意思,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抱歉,我今天是不是添了很大的麻烦,已经很晚了,妖怪先生也需要休息了吧,您还愿意送我回去吗?”
“你不想留在这里吗?”中原中也疑惑道。
“他们一直没有去找我,一定有什么重要的理由,擅自用这样的方法来,会吓到他们的。”夏目贵志回答,有些紧张地攥着拳头,“我想等到我可以一个人出远门的时候,再来看望他们。”
“嗯……这样。”
人类果然还是一种非常难懂的生物。
中原中也想。
明明里面那对夫妇正在期待着幼崽,而眼前这只幼崽也在期待着家人,相互思念着,却不会遵从内心相见。
那么短暂,那么一小点的存在,是如何把这么复杂波动的情感糅合在区区一天之间的。
妖怪从来不会这么节约地使用时间。他感到有趣。
中原中也挥过去一道妖力,不准备理睬夏目贵志的心事,直接给夫妇二人送去一个梦境。
妖力流逝时,他想,在某天必须离开夏目,也许又会是一阵相当漫长的睡眠。
夏目贵志回到家没有多久,那对姓藤原的夫妇忽然登门拜访。
他在门口偷听得有些激动,甚至顾不上身后走来的欲言又止的三世子。
又没有多久,大人们交接了手续,那对夫妇来到夏目面前,蹲下来,认真地看着他:“贵志,你想和我们一起走吗?”
夏目贵志努力让自己显得不要太雀跃,把手一左一右放在夫妇二人的手心中。
那是……和妖怪完全不同的温暖。
“中也、中也。”
他在新的房间中忐忑地发呆了半天,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新家,短腿一蹬,直接蹦了起来,在房间中快活地跑了好几圈,叫着坐在窗外同长尾巴的白鸟嬉戏的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坐在手指向上托着正在轻啄他指尖的鸟儿,他对这个处处是田野的镇子印象不错,虽说比不上平安京的住处,但是也勉强可以落脚。
他瞥了一眼蹦来跳去的夏目贵志,勾了勾唇,又打着哈欠看向更远的风景。
夏目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这里的灵力也变得更加惬意,所以还是不告诉他了吧。
关于……他散步的时候偶然听说夏目其实并不姓藤原的事情。
*
夏目贵志转学到了藤原家所在的小镇,附近有一个名为八原的地方,居住着很多妖怪。
中原中也随便去走了一趟,久违地感觉到平安京时受妖怪簇拥的盛况——只不过数量和强大程度上都远远不如平安京就是了。
他难得喝醉了,两只穿着灰黑交织和服的中级妖怪殷勤地高呼着他的名字,把脚步不稳的他护送回了夏目家。
夏目贵志被从睡梦中叫醒,揉着眼睛打开窗帘,然后哇地一声被贴脸的两只中级妖怪吓醒了。
他又看到他们身后身体有些摇晃的中原中也,眉头担忧地拧在一起,在两只中级妖怪想要挤进屋子的时候,鼓起勇气一边一拳,把两只妖怪直接砸到在地,张开双臂想去接住跟着跳进来的中原中也。
他的个头尚矮,只抱住了中原中也的腰,但是中原中也在感受到熟悉的灵力后,就毫不犹豫地干脆把重量全部交了过去,和服像是轻薄的被褥一样随着他的身体一起伏下,舒舒服服地靠在小孩子柔软的肩头,完全把夏目贵志当成了一个大型抱枕。
“中也,你没事吧,这些家伙不是在欺负你吧?!”
夏目贵志尚且是小学生,没有怎么见过人喝醉酒的样子。
中原中也喝醉之后脸颊、侧颈还有锁骨都泛着熏熏然的红晕,随意投来的目光都粘连着令人心悸的颜色,再加上那身和服已经落得快要到胸口,夏目凭借小学生为数不多的知识,觉得中也也许也和他一样,初来乍到所以被妖怪排挤了,不禁对两只中级妖怪怒目而视。
“我们怎么可能欺负中也大人!他可是我们见过最厉害的大妖怪!大家都是想给他举办宴会,成为他的手下,才聚集到这里来的。”
两只中级妖怪白挨了一拳,委屈地为自己辩解,双方拉锯了半天,夏目贵志终于弄清楚了情况,两只妖怪也终于后知后觉:“夏目大人……您能看到妖怪?!!”
夏目贵志:“……”
他默默把两只智商看起来不太高的妖怪赶出窗户,不听他们又一轮的大呼大叫,拉上了窗帘。
中原中也不知不觉已经枕着他的膝盖,睡得正香,夏目贵志并不觉得以幼崽之身支撑着一只大妖怪多么不合理,努力不惊醒他,依靠着墙壁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
他见过几次中原中也在旁边睡觉的模样,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让人莫名移不开目光的姿态,手指试探着摸摸长长的赭发。
温暖的灵力顺着夏目的五指没入中原中也的长发,小孩子的五指短而细嫩,却因为赭发太长,怎么梳也梳不完。
“呀。”夏目小声说了句,“中也的头发越来越长了,不会觉得麻烦吗?”
中原中也在睡梦中翻过身,他喜欢这种被温和灵力安抚的感觉:“是吗?很麻烦吗?”
“那你为我剪掉吧。”
“……诶?”
……
最近小镇来了一个灵力很强的孩子。
从八原开始,流传起这样的事情。
这个孩子身边还有一个强大的守护者,行踪不定,但即使他不在家,留下来的结界也能够击退很多妖怪。
狐火浮动,中原中也躺在最中间的椅子上,周围几只穿着相似的妖怪笑容满面,托着曳地的和服,将酒斟好,递到他的唇边:“中也大人,听说您正在豢养一个很美味的食物。”
那只妖怪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谄媚道:“您打算怎么享用他,需要我帮忙……”
中原中也半眯着眼睛,带上了一些压力,他撑着身体想坐起来,周围的小妖立刻惶恐地来为他整理好即将散开的发与衣襟。
这让他想到了夏目不太熟练地练习使用剪刀,还不小心弄伤了手指,惹得藤原塔子夫妇无比担忧,以为他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好不容易练习好,他才终于答应为中原中也剪头发,满脸郑重地仿佛要参加什么全国大赛,银色精致的小剪刀一合,赭发就顺着落在地上,一缕一缕。
中原中也把一缕发拢在手心,加入自己收藏的金线,用妖力编制成一条手环,对还在纠结剪得不好的夏目说:“把手给我。”
他把手串给夏目系好,举起他的手,两人一起对着灯光看。
夏目的眼睛中逐渐泛起光芒:“好漂亮。”
中原中也也觉得效果不错,他曾经有把妖力刻在自己收藏的宝物上的习惯,夏目是个人类,他一时想不出不损害对方又打下印记的方式,便换了个方式。
“这个上面有我的妖力。”他解释道,“在死亡以前,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知道你的去处。”
夏目的反应却相当剧烈,他蹭地凑过来,拉住中原中也的衣袖:“你也会离开吗?”
“我说的当然是你。”中原中也奇怪地看着他,“不过,我大概也会……”
“不要那样说了。”
夏目贵志打断了中原中也的话。
他的小脑袋萎靡地垂下来,小声地、恳求一般说道:“中也,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
中原中也没有答话,承诺对他而言很容易变成束缚,特别是对这种灵力强大的孩子的承诺。
但是这次他前来赴宴时,夏目追着他来到楼下,误以为他被他惹怒要就此离开,带着些惊恐问:“中也,你要去哪里?”
中原中也已经走到了花栅之外。
人类总是这样患得患失,即使戴上了他给的礼物,留下了他的标记,成为了他的东西,仍然无法感到满足。
“能告诉我吗,中也。”小孩子吸了一下鼻子,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如果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我就要一直看着窗外,一直一直感觉很孤单了,中也。”
因为不知满足,所以才会不断追寻,直到真的得到那些没有欲望的妖怪无法了解的东西。
那是工匠未曾宣之于口的东西。
中原中也对这样的少年最终能握在手中的事物感到好奇。
所以他停下脚步,回过头,任由少年双眼亮起,急切地跑到他的身边。
“也许要一两次月圆。”中原中也说。
“那我会等你的。”夏目贵志掰着手指算算日子,开心地回答,“那时候我已经放暑假,我可以天天在家里等你,你会想吃西瓜吗?”
“……中也大人……这是今年最新鲜的西瓜,您要吃吗……”
耳边传来的声音让中原中也想到了这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他看了眼天空,银白色的月亮在云层之下,已经化成纯粹的圆形。
然后他就想,那孩子也许还在等他。
是时候该回家了。
……
…………
自从绑上那个手串之后,夏目贵志惊讶地发现就算中原中也不在身边,也很少有妖怪能缠上他。
尽管它们仍然会在远处冷不丁吓他一次,但是比起过去被追得四处逃窜,现在的生活已经安稳到令人惊讶。
中也回家了,中也又离开了。
不知不觉之间,时间的计量变成了这样奇怪的方式。
中也似乎每次都会去很远的地方,他总是穿那一件衣服,在冬天会冷吗,中级妖怪说他喝醉了喜欢席地而睡,会容易生病吗,陪着他的人会和中级们一样是温柔的好孩子吗?
夏目贵志挂念着这些事情,逐渐和八原来给他传递消息的妖怪们变熟,他们会给他送水果,送刚钓上来的鱼,半夜带着酒大吵大闹地邀请他一起爬到房顶上赏月——然后被他制裁。
那天他听到塔子阿姨和滋伯父的谈话,阿姨的话语中带着他完全不熟悉的欣慰,一边为他煮着夜宵,一边说:“贵志最近好像变活泼了,这样去上初中的话,就不用太担心他没法融入班级了。”
“也许能交到好朋友呢。”
夏目贵志手中还抱着新发下来的校服,压着忽然想要哽咽的感觉,闷头跑回了房间。
如果让阿姨他们看到自己即将哭出来的表情,他们一定会担心,塔子阿姨和滋伯父都是温柔的人,不仅让他住下来,还认真地照顾着他。
这些都是中也的功劳。
“中也。”他坐在山坡的草坪上,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你在哪里呢?”
中原中也不会因为夏目贵志思念他就立刻回到他身边,但是那一天,一个纸箱邮寄到了夏目家。
那是他的祖母夏目玲子的遗物,其中有一个有些陈旧的本子,封皮上写着“友人帐”。
据一只找上门来的妖怪说,夏目玲子与他约定好,如果他把名字给她,她就会和他结识。
妖怪一直在等待玲子,不知道应该等到什么时候,就一直在等待。
他万分期待那个少女再次呼唤他的名字,同只身一人居住在树林中的他交谈,但是每一次看不到她,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就会变得越来越悲伤。
夏目贵志知道为什么,他也在这样等待着贪玩的不知回家的妖怪中也。
中也就像那件漂亮的和服,他是自由散漫的蝴蝶,曾经落在他的窗边,但是也许终有一天,会因为远方他不曾了解的快乐,忘记有一个总是给人添麻烦的人类还在等待他。
那时也许他还在守着承诺,和这只妖怪一样,品尝到孤单的感觉。
夏目贵志下意识抓住了那本友人帐。
妖怪们擅长在人类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当人类之子的心中出现涟漪,会比平时更容易激起妖怪们的贪欲与食欲。
那只想要拿回名字的妖怪看到了夏目心灵中出现的那缕缝隙,便不顾一切突破窗户,冲了进来,撞在夏目贵志的身上,妖气蔓延。
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时,夏目贵志听到那只妖怪在诉说,或者是说,是玲子正在同这只妖怪诉说。
“友人帐”,是不受人类欢迎的古怪少女夏目玲子制作的。
只要呼唤妖怪的名字,那么他就一定就来到他身边。
那样的话,不管是人还是妖怪,一定都可以不再寂寞。
第44章 神明·妖怪
中原中也刚赶到家, 就意识到家中的妖气浓度超出以往的数量。
他化成一缕暗红色的火,顺着夏目贵志的味道沿着田野之间的道路向山上飞行, 直到一片山林掩映的平地,浮世绘云朵般的暗红妖火沿着环绕的树林枝杈横生,淹没了那个不长眼来抢夺夏目贵志的妖怪。
夏目贵志被妖力托着,缓缓落在中原中也的怀中。
中原中也看到他紧紧抱着一本绿色封皮的小册子,册子上传来了很多妖怪的气息,他疑惑地 偏了偏头,指尖伸去, 刚刚触碰到外壳,忽然沉入一片记忆之海中。
那海中有一个少女。
她独自一人背对着人群走入山林中, 拿着一根棍子或者砖头,与各种奇形怪状的妖怪猜拳,打赌,问他们:“要来比赛吗, 如果我输了, 那你可以随便吃掉我,但是如果我赢了, 你要把你的名字给我, 从此之后做我的【】。”
少女身边没有一个人类。
但是在她倚靠着石头睡着时, 许多妖怪从灌木丛中探头, 交头接耳,把礼物堆在她的周围, 让她在繁花中醒来。
在中原中也想要走近时, 少女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身上汹涌着的, 正是与那个绿皮友人帐上如出一辙的强大灵力,中原中也终于看清了她的长相。
妖怪通常不能凭借性别来区分人类, 他有一瞬间觉得少女与夏目贵志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少女她起了手边的木棍,做出防御的姿态,木棍的尖端指向中原中也,露出了必胜的笑容:“妖怪,要来和我打一场吗?”
中原中也就知道了,她并不是自己圈养的那个小孩子,那个孩子像是温水一样,就算偶尔会咕噜冒几个泡,也从不冲人,从不会强势地要改变时间进行的方向。
少女自顾自地说:“放心,这是个划算的买卖,我来和你定下赌约。如果你赢了,我就会实现你的心愿。”
中原中也来了兴致,他没有直接越过少女,而是用烟杆隔空虚点少女:“如果我输了呢?”
少女歪了歪头,笑容明媚:“那就把你的名字交给我吧。”
“听起来并不怎么划算。”
少女摇摇头:“能打开友人帐的,不论是妖怪还是人类,一定都在追求着某种能填补空缺的东西……妖怪,你又想要找到什么?”
“我要找我养的一个人类。”中原中也回答。
她侧过身,手指指向身后茂盛的森林:“那个人已经去那边了,可人类的生命那样短暂脆弱,如果你只是按照自己的速度上山,总有一天你会追不上他离开的时间。”
“我知道。人类总是这样。”中原中也说。
“那你知道兔子吗?”少女把木棍在土地上划了几次,便画出来一只兔子,“兔子这种生物太过寂寞的话可是会死掉的。”
“你想说夏目贵志是兔子吗?”
“从物种上来讲,他和兔子是两个生物。但是不管什么生物,如果相互驯养,就会相互思念,思念却等不来,就会明白自己正孤身一人。你会来寻找他,你已经开始思念他了,哪怕只有一丁点,他已经是你心中值得寻找的珍贵的东西了。”
少女重新把木棍比成了战斗的姿态,笑嘻嘻地。
“妖怪,你要输给我了。”
……
人类是非常有意思的生物。
他们充满戒备心,又会在刚刚相遇的时候就主动同我打招呼。
一旦与他们交谈,就会意识到区区一天之内能发生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
但人类又是非常善于忘记的生物。
他们的记忆会飞快消逝,即使他们不愿意就此忘记,迟早有一天,死亡也会主动替他们抹去所有痕迹。
中原中也顺着山路,缓缓向上行。
就是这样的人类……
中原中也拨开树杈,看那个熟悉的坡道,少年抱着膝盖,脑袋歪在井口边,皱着眉毛在沉睡。
不知为何,令人觉得可爱。
中原中也听说过一些自然中的事情,雏鸟会把醒来时看到的第一张面孔认成自己的双亲,然后一直一直,追随着那张脸。
他怀着玩闹的想法,挑起夏目的脸颊,凑近看看,一如既往惊叹着想,他好像比上次见到时一下长大不少,明明才过去两个月而已。
和印象一样,果然是些朝生暮死的生物。
中原中也因此学会要把好看的东西带回来,好让他们能尽量多的露出令人开心的雀跃神情。
但那个少女说,即使这样人类也会孤单到死掉,即使带上他的手环,浑身标满他的气味,也会朝思暮想。他们的感情浓烈,必须要用思念把对方死死绑住,才能感觉到安心。
中原中也点头表示明白,然后轻松地赢了那个少女。
她足够强大,但是缺乏锻炼,远远比不过能从大妖与阴阳师围剿中脱身的中原中也。
“夏目,你该醒了。”
妖力打入夏目贵志的脑海,把那股吞噬他心神的妖怪打了出去。
中原中也耐心等着少年睁开眼睛。
夕阳沉落,变成满地碎金,少年呻//吟一声,蓦地睁大了温柔的茶色双眸。
夏目贵志也许也做了一个相当漫长的梦,梦中只有他一个人在亲戚家辗转,只有他一个人哭喊着在漫天星空下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一个人撑着伞,遮住春雨,遮住夏日曝晒,遮住秋日落叶,遮住冬雪,唇齿拼命想要呼唤出一个人的名字,但是只有在梦醒的那一刻,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想叫的到底是谁。
世界上存在着呼唤也不会得到回应的存在,如果一开始没有同这只妖怪搭话,如果不知道等待的人是谁,原本只有一个人的寂寞,就不会变成两份。
夏目贵志恍然间发现他真的回到了那座井边。
只要不发出声音,也许中也就会离开,他也也许很快会忘记这只妖怪,不需要忍耐着,不需要在想要聊天的时候,发现中也不在身边。
但是,就这样真的可以吗?
不勇敢一点的话,就这样看着中也离开,真的……可以吗?
“中也——!”
中原中也眉毛微动,保持着单膝半跪的姿态,稳稳接住了夏目贵志,他真的长高了,不像上次一样,能完全藏进他的和服中。
人类之子,告诉他,他应该如何形容那样的语气?
和初次见面时完全逆转过来,少年主动牵起他的手,期待地问:“中也,你今天会和我回家吗?”
明明刚刚才得到了解释,明明已经知晓即使互相牵挂,也只会增加寂寞。
但即便如此也想要在这转瞬即逝的时间中暂停下脚步观察四季流转的愿望,究竟名为何物呢?
中原中也慢了半拍,任由夏目贵志与他手拉手走向山下,走出几步,夏目贵志便意识到这个动作过于亲切任性。
他暗自红了脸,但是还看到中原中也蓝眸若有所思,似乎也在发呆,鬼使神差地没有放开。
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走出树林,投入温暖的紫金色傍晚中。
清晨,中原中也再次出门了。
他留下了一页纸,贴在夏目贵志的脑门上。那是由他的妖力写上他的名字和回来的时间,化成友人帐中唯一仅听从夏目贵志呼唤的最特殊一页。
那个少女被他打败之后仍然笑吟吟地对他说:“你真的不好奇吗?”
少女为他指了山上的路:“那边的孩子会代替我实现你的愿望的。”
中原中也颔首。
他唯一的愿望就是玩乐,把所有有意思的事情都收入囊中,但他知道山上并没有好玩的事物,只有一口古老的井,还有一个沉睡的小孩。
但是上山仍然是有原因的。
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刚醒来时,少年同他搭了话。
于是那刚刚被时间与酒洗刷得寂静而漫无目的的生命中,就记住了这样一个人。
如果说紧密地缠绕起来,才能体验到独属于人之情感的美味……
人类之子,他最近越发容易觉得无聊。
在兔子无聊到快要陷入沉睡的时候,要记得唤醒他。
*
夏目贵志上初中之后,在学校学习的时间变长了。
但尽管中原中也留给他的妖力足够赶走麻烦的妖怪,他也不像小学时那样被吓到,他仍然习惯性地避开人群,习惯性地迟一步落于人后,习惯性地翻着日历记录中原中也回来的时间。
但是这样的习惯很快被班上两个男同学打乱了。
名叫西村和北本的两个男生,在放暑假时过度自来熟地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叫:“喂——夏目——”
夏目贵志睡得迷迷糊糊,还以为上课时被老师点名,惊得直接坐直:“到!”
那两个人见状哈哈大笑起来,西村扯了一个椅子坐到他面前,把一份暑期小组作业的报名表竖在他面前:“你还没有组队吧,刚好我们缺两个人,暑假,要一起去田里观察昆虫吗!”
……
中原中也从窗户翻进夏目的房间时,意外发现他这个时间没有在家。
他熟练地走去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一碗塔子阿姨做的鸡蛋酒喝完,悠悠然引来一阵风帮忙把塔子阿姨晾的衣服烘干作为回报,然后走出房间去寻找夏目的踪迹。
他已经在这片区域出名,所有妖怪都知道他是夏目贵志的保护者,纷纷为他指路:“夏目大人和两个人类去那一边玩了。”
中原中也有些惊奇,他隐藏身形,足尖轻踩在田野上,手背拂开阳光,看向被田野夹住的乡间小道。
夏目贵志正骑在自行车上,有些纠结地握住把手,不等他开口,另外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已经推动车尾,带着摇摇晃晃惊慌失措的夏目向前跑去:“走咯——”
“你们两个!不要突然松手啊啊啊啊——”
真是冒失的家伙们。
中原中也看着夏目脆弱的脑袋快要撞到地上的石头,丢去一道灵力,把他固定在自行车上,扶着车平稳地向前跑去。
西村和北本追在自行车两边:“这不是骑得还不错嘛,只有依靠自己一个人骑行,才能学会这项技能哦——不要怕,我们会一直跟着你的!”
夏目贵志露出疑惑的神情。
他明明没有怎么踩自行车,反而有种自行车的车蹬在自己转动载着他跑的感觉……
他“啊”了一声,前后左右来回看,去寻找一抹熟悉的身影,还没回过头,感觉车的后座上多了一个显眼的存在。
来者轻飘飘的,并没有给自行车增加重量,像是第一次搭乘自行车,神情显得很是新鲜。
在唯有夏目可以见到的视野中,中原中也侧坐在车尾,那质地极好的和服如同斑斓的燕尾蝶,在空中飘飞,是青色单调田野中唯一惹人瞩目的华丽的色彩,最开始是一只鸟儿,随后是蝴蝶与蜻蜓追随着他们,中原中也高兴地弯起唇,微微张开双臂嗅着风中湿润的味道。
他的指尖,臂弯,发尾,轻快的灵力像是逆向升起的阳光,追随着奔跑着的少年们,如同一条蜿蜒的溪流,卷入林间,让树叶如同风铃一样清脆地摇晃起来。
夏目贵志心中却忽然增加了一股责任感,他握紧了车把,掌控好方向,很出格地“喔喔”连声喊着,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越来越生动,载着他的妖怪,逐渐把另外两个同伴甩在身后。
“喂——夏目——你慢一点!!”
西村开始气喘吁吁地喊他。
夏目贵志一时忘记这两个人才与自己没有认识多久,在骑车的间隙回过头,尚且青涩的少年声音拉长:“我在前面等你们——”
“这样也太犯规了吧!”
那两人在后面跳起来抗议,对视一眼,回头骑上自己的自行车,不甘示弱地继续追上夏目贵志。
阳光顺着轨迹追踪着他们。
夏目贵志想,他好像发现中也不擅长的事物、或者说能给中原中也带来新的惊喜的事物了。
妖怪确实是一种容易无聊的生物。
所以,也会特别容易满足。
“中也。”他叫道,“你想不想去镇子外面看看?”
那里有与你口中经常怀念的平安京不同的新的事物,更多的人们,有你在旧时代从未见过的惊人的独属于人类的创造物。
很多人为此忘记了妖怪与神明的存在,甚至迫使非人之物远走他乡,但是也有很多人依靠这些东西生活着。
他听说了很多大都市东京的故事,说不定会和平安京一样繁华到足以让妖怪重新驻足。
……他是想说。
那样的话,中也,你会多喜欢这里一点吗?
*
夏目贵志与中原中也说过很久的话。
最开始说他见过的妖怪,收养过他的人,后来也会讲讲学校里对他很友善的同学们,他们会主动邀请他去吃拉面店,会叫他一起进行小组作业,会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钓鱼,去爬山,去玩那些让小孩子们快活、让大人们苦恼的游戏。
他一直很担心这会给塔子阿姨和滋伯父带来困扰,刚来这里的第一年,会避免一切给两人增加额外负担的事情。
但是从某次他不小心玩过了时间开始,夏目贵志对自己的限制在他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松动。
那天他的身上有些脏兮兮地回家,惴惴不安站在门口时,中原中也为他打开了门。
他端着一碗鸡蛋酒喝了一口,满足得微微眯起蓝眼睛,回头指着客厅,对他说:“塔子在等你。”
塔子阿姨确实在等他。
见他脸上花猫一样沾了些灰尘,连忙拿来毛巾盖在他的脑袋上擦了擦,捧起他的脸,温柔地笑着:“是和朋友玩到这么晚了吗?”
“对不起……我不该回来这么晚。”
“啊呀,男孩子活泼一点是好事。我们一直都在担心你适应不了这么偏僻的地方,这下总算能松口气了。”
塔子阿姨把他的头发擦得乱蓬蓬地,又自娱自乐地打理好,正在沙发上看报纸的滋伯父扭过头提醒:“他肯定玩累了,刚刚不是做了一些夜宵,让贵志歇一会吧。”
“啊!不好,刚刚鸡蛋酒放在冰箱里忘记……咦?怎么不见了?”
滋伯父笑起来:“你又记错了吧?”
“现在有点来不及了……今晚先将就着喝汤怎么样?”
“嗯。”夏目贵志双手抓住毛巾两端,把半张脸埋进去,心里发软,闷闷地说,“麻烦塔子阿姨了。”
“下次……”他心中升起一阵勇气,说,“下次我会告诉你们回来的时间,不让你们担心的。”
塔子夫妇对视,露出欣慰的笑:“没关系的,就算任性一点——比如要求明天晚上想吃什么样的零食——也不用犹豫,你伯父在你这个年龄,可是要调皮得多。”
“啊,在这个时候突然揭短吗?”滋伯父尴尬地翻了一页报纸。
塔子阿姨笑了一声,继续去煮汤了。
至于本该属于夏目的鸡蛋酒——夏目知道悄悄拿走鸡蛋酒的馋嘴的家伙是谁。
夏目侧过脸,从缝隙中看向无动于衷继续喝着鸡蛋酒的妖怪,微微鼓起脸颊。
……好像很好喝的样子。
察觉到他的视线,中原中也提了提酒杯,理所当然:“想喝的话找塔子要不就可以了吗?”
“那样太不礼貌了。”夏目用气声反驳。
“是吗?”中原中也晃了晃杯子,看着忙碌的两个人,“我看他们也很喜欢这么做。”
“中也不懂。”
不懂的中原中也点点头,一口气喝光了夏目贵志的鸡蛋酒,并得到了少年一晚上谴责的目光。
中原中也并不在意。
毕竟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一旦感觉到自己会被纵容,就会情不自禁地变得比原来更加放肆一点。塔子不在意,他也不怎么在意。
后来,夏目贵志还是意外暴露了自己正在学骑自行车的事,没过多久,家里就多了一辆符合夏目贵志身高的自行车。
夏目和那对夫妇,明明一个很高兴想接受、一个很想赠与,却推来推去道谢了半天,才终于把礼物送到夏目贵志的手中,让围观全程的中原中也再次感叹人类的奇妙之处。
不管怎么样,第二天一早,夏目贵志直接骑着车和西村两人见面去了。
中原中也则躺在房顶上,看塔子在院中晾衣服。
夏目说要趁天气晴朗的周末带他去临近的城市看看,中原中也也很期待这个旅程,他甚至拿着烟斗认真占卜了一次,发现明天开始连续好几天有雨,只能遗憾地把行程推到下周。
中间的间隔并不长,他便没有出门,只在八原和藤原家来回徘徊,偶尔尝一尝塔子阿姨的手艺。
——至于解释为什么食物会凭空减少的责任,就转移到了脑补能力强大的藤原滋和知道真相的夏目贵志身上。
中原中也发着呆,塔子阿姨抱着新一盆的衣服,哼着不成调的歌走出屋檐。
洗衣粉的清香飘入鼻翼,他想起自己昨晚又把夏目的点心吃了,于是礼尚往来地用灵力帮她把明天就要穿的衣服加速烘干——根据占卜到的天气,这些衣服恐怕无法自然晾干了。
塔子阿姨奇怪地抬起头,迎着扑面而来的舒缓的风,将头发别于耳后。
中原中也伸出手去试探空气的湿度,自言自语:“真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啊。”
双方本来两不相干地在做自己的事情。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塔子阿姨随意逡巡的目光忽然定了一下,温柔的女声像是回应他一般,说:“要是晴天就太好了。”
“那样贵志就能和朋友好好出来玩了吧。”她说,“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样的点心呢。”
……
友人帐中的少女对友人帐中记载的妖怪们说过这样一句话。
[来和我比赛吧,如果输了,你要做我的【】。]
那个始终听不清的词汇,忽然在这个没有任何惊奇的日子中得到了某个答案。
中原中也撑着身体,奇异地向下看着塔子。
然而那一瞬间的对话仿佛只是一个意外。
塔子眼神迷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单手摸摸自己的脸:“呀,怎么突然间自言自语起来了,真是令人害羞啊。”
但中原中也知道,他刚刚一时放松,禁制也变松,所以妖气泄露意外让塔子看到了他。
他向后撑着身体,把后院的飞花都引了过来,像是一阵缤纷蜿蜒的洪流,绕着塔子的衣袖。
她像是少女时代一样张开双臂,惊讶又不可思议地看着这神奇的景观,微微张开嘴巴,呼唤房间里的滋:“亲爱的,你快来看、快来看——”
中原中也托着脸颊,勾起一抹闲适的笑,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居高临下看着夫妇两人站在院落中。
他们的时间在妖力之中浮现出现。
妖怪从来不以人类的标准来判断人类,在中原中也眼中,院落中站着的两人穿着高中的校服,走动两步,换上了婚礼服制,挽起彼此的手,换上西装与裙子。
他们和工匠、还有夏目是同一种人类,任凭时间增长,但也许到死都不会老去。
中原中也又想吃塔子做的点心了。
*
天晴之后,夏目贵志带着中原中也坐车去了临近的城市。
中原中也虽然在夏目家住的过程中,已经见到了电视、空调、冰箱之类的新奇的东西,但是却从来没有尝试过乘坐人类的交通工具。
夏目贵志在司机疑惑的目光中买了两张票,中原中也接过了其中一张剪开的车票,坐在长椅上,好奇地拿着车票,对照着窗户外飞快被甩向后面的景色观察。
他打开了窗户,把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强风把他的发圈直接吹了去,他也不在意。
夏目贵志坐在他的旁边,发现后面上车的人都挤在对面,他们所在的椅子空空如也,不禁面露尴尬而歉意的笑——大概中原中也不喜欢和人挨得太近,故意用妖力驱赶了吧。
不过城市中的人毕竟要比他们那样的乡下村庄要多得多,如果中原中也再弄出来和这种真空圈就太显眼了。
夏目贵志对刚下车就神情不虞的中原中也伸出手:“中也,我拉着你走吧。”
中原中也钴蓝色的眼眸与他面无表情地对视,把手递了过去,命令道:“你说的地方最好能让我感到愉快。”
……明明来的路上还挺开心的,就算是中也这样的妖怪也难免会善变啊。
夏目贵志像是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会保护好你,不让奇怪的人碰到你的。”
两人手指相触,夏目温和包容的灵力就自然地渡了过去,周遭的吵闹也没有那么难以忍耐。
中原中也像是被顺了毛的橘色猫咪一样,眯着眼睛轻哼了一声,由着夏目贵志牵着他向目的地出发。
当那片七彩色的设施逐渐浮现出来时,作为导游的夏目贵志也停在了原地,难以掩饰地露出憧憬的神色。
他一直在亲戚家辗转,几乎没有机会来游乐场之类的地方,当初一时冲动给中原中也做出承诺,只能硬着头皮询问塔子阿姨能不能周末去最近的城市里玩一天。
没想到塔子阿姨为他备足了钱、便当还有点心,听说他有人同行时,便松了口气,让他和朋友好好玩。
中原中也已经雀跃起来,催促道:“夏目,你在愣着干什么?”
“啊、嗯!马上来!”
夏目贵志也忍不住露出孩子气的笑,难掩兴奋地向游乐场中跑去。
两人的身影很快没入人群。
他们之后,一个带着渔夫帽的淡金发青年面露疑惑,驻足时,一只古怪的纹身一般的黑色蜥蜴顺着他的脖颈爬到脸颊上。
“好强大的妖气……”
第45章 神明·妖怪
夏目贵志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疯玩过。
中原中也兴冲冲地直奔那些刺激项目而去, 夏目虽说心生怯意,但是对上中也那双高兴的钴蓝眼眸, 却说不出拒绝的话,僵硬地被他托着从跳楼机玩到过山车。
中原中也不愿意显形,但又要与夏目贵志同行,于是原本坐在夏目贵志身旁的人类全部都在一种极为危险的冷意中凭借本能要求管理员换位置。
大家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夏目贵志,夏目贵志则拼命向中原中也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把人都赶走。
过山车走到最顶点,如同一条龙呼啸向下, 夏目贵志紧紧抓着扶手,心脏在狂跳, 余光却瞥见中原中也已经大大咧咧坐在毫无防护的座位上,开怀又新奇地笑着,虎牙若隐若现。
刚下车,夏目就虚弱地扶着椅子坐下了, 中原中也已经跃跃欲试要去参加下一轮, 夏目的手摸着椅子去找背包:“中也自己去吧……人类是没办法……一天坐十次八次过山车的……”
他摸索半天,表情忽然变得慌张起来, 叫住独自转身准备去坐在过山车车头的赭发妖怪:“中也, 你看到我们的背包了吗?”
中原中也摇摇头, 夏目贵志周身的气场一下变灰暗了:“完了, 我把塔子阿姨准备的包弄丢了……里面还有回去的路费。”
塔子阿姨给他的经费充足,但是游乐园门票已经花费很多, 夏目贵志不好意思再大手大脚地使用, 看到有些贵的零食, 也会努力克制购买的欲望……结果这些东西竟然丢失了。
中原中也看他神情紧张得要命,偏头想了想, 暂时放弃去坐过山车,陪着他找了一圈,还在游客中心发了广播,才回到原地。
栗发少年有气无力地倚在木质长椅上,像是难过得快要融化了一般。
这样可不太好。
中原中也随手招来一瓶矿泉水,按在他的脸颊上。
夏目贵志被冰水冰了一下,双手抱住:“谢谢中也,不过我不是因为渴了……等等,你从哪里拿到的水?”
他猛地睁开眼,四处看了看,所幸他们在的地方很偏,没人注意到他奇怪的举动。
中原中也随意答道:“从架子上拿来的,那不是你们人类交易的地方吗?”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绣得精致的小袋子,递给夏目:“安心,欠人类的人情可能会招来不好的东西。我留了这个做交换。”
夏目贵志好奇地看了一眼,视线刚刚触及袋子里面溢出来的光芒,被刺得生疼:“……”
他还没松下来的那口气险些直接把他噎死,就算是初中生,也明白这个袋子里装着的是价值多高的宝石,更别说这还是由眼光极高的中原中也收藏,说不定是什么平安京留下来的宝物……
“中也!”夏目贵志一时更加惊慌了,“你把交易品放在哪里了??我们现在去换回来!”
另一边,商贩老板一扭头,看着冰箱上突然出现的宝石:“……”
在他看着宝石陷入沉思之时,一名金发渔夫帽的青年走到他的面前。
青年微微压下帽檐,拿出一张工作证,露出温和的笑:“抱歉,刚刚我好像把演戏用的道具落下了,请问你有见到一块色泽很好的宝石吗?”
他又描述了几句,与那块宝石分毫不差,摊主面露了然:“我就说,怎么会有人带着这么贵重的东西逛公园,你稍等。”
那青年握了握宝石,笑着点点头。
……
中原中也和夏目贵志还没有赶回摊位,就听到广播通知有人捡到了背包。
他有些为难地来回看了看,中原中也挥挥手:“你过去吧,我送给别人的东西也不适合给你接手,我去直接取走即可。”
“那你小心。”夏目下意识叮嘱着,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中原中也望着他的背影,手中浮现出那根烟杆,炽白的日光映射得他质感极好垂落的和服越发奢侈色气。
他慢慢地向树林荫蔽之下踱步,手指碾碎了一张白色纸片小人,站在树木环绕之中,呼出一口烟,声音也懒惰了许多:“还不现身吗?虽然我不在意送出去的东西的去向,但是被人随便拿走,我这边也会不愉快的。”
名取周一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两人对视,中原中也有些不耐,名取周一面色却更加严肃。
名取周一是除妖师世家名取家几代以来唯一有灵力的继承人,表面身份是一名演员,这次本来是与剧组的人考察游乐场附近的拍摄场地。
然后经过游乐场大门时,他看到了一个栗发初中生模样的少年与一只长相惊人的妖精手拉着手走进游乐场,当即放下工作追了上来。
察觉到妖怪隐藏着的实力,他几乎拿出了压箱底的东西,想试探一下这个妖怪。
他捡到了少年的包,或者说故意拿走了包,只是为了引少年离开。
见这只妖怪不仅能正常沟通,话语间也极度自我,名取周一警惕心更重:“你刚才是故意带着那名少年绕弯子?”
中原中也微微扬起下巴:“你想说什么?”
“我能看出那个少年灵力强大,像你这样的妖怪前辈留在他的身边,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名取周一手指之间浮现出一串白色纸片小人,他的脚步移动,走到已经画好的阵外,
越是靠近中原中也,他就越惊觉于对方的深不可测,言语同中原中也周旋着,人却随时准备跑路:“我并不贪图你的宝石,只是这枚宝石不适宜在人类社会出现,我才擅自收回,现在奉还于你。”
中原中也不置可否,只是有些怀念地感叹道:“原来这个时代有啊,阴阳师。”
中原中也的声音发出的一瞬间,名取周一就感到不妙。
他甚至来不及眨动眼睛,更别说催动灵力,所有埋伏好的白色纸片式神就被扯成碎片,化成漫天星屑,中原中也脚下的阵眼亮起金黄色的光,下一刻,立刻就像琉璃做的脆弱牢笼一样,被那只白皙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手轻轻一掰,便碎了。
体内血液疯狂涌动。
名取周一作为除妖师活动这么久,早就稳重许多,但本能此时盖过了理智,在那股透露着死亡气息的庞大妖力之下,他的耳边几乎失聪一般,听不到任何声音。
下巴被一杆冰凉的烟杆挑起,大妖没有感情的蓝眸凑近,端详着他:“不管是哪个时代的阴阳师,都喜欢做这么没意思的事情呢。”
“你的灵力还不错。”中原中也对他展示像是被开水烫红了一小块的皮肤,“就是和那些人一样不解风情。”
危险。
这只妖怪要比以往的任何妖怪都危险得多。
不仅拥有强悍的实力,理智与逻辑,还有似乎诞生于久远过去的出身……这样的妖怪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市中心?!
名取周一激烈地挣扎起来。
下一秒,中原中也尖尖的指甲已经点在他的眉心,他的另一只手攥着名取周一的衣领。
只需要稍一用力,这只妖怪毫无疑问就会戳穿他的脑袋。
死亡。
名取周一从没想到这次看似与平时无异的工作,竟然会让他想到这两个字。他甚至连逃跑的余地都没有。
他的脑海疯狂思考着脱身的办法,刚睁开眼,就看到中原中也身后的方向走来了那名人类少年。
少年有些不解地叫出了妖怪的名字:“中也——你在那里做什么?”
名取周一也忍不住叫:“少年,离得远一点!”
中原中也的注意力仿佛一下被少年的声音吸引。
距离最近的名取周一清晰地感觉到他放松了警惕,灵力也变得很敷衍,不再如同刚才那样充满威胁感。
夏目贵志听到了其他人的声音。
他愣了愣,才注意到中原中也手中正提着一个比他高出一点的金发人类。
那名金发人类面色苍白,被中原中也拽得膝盖半弯,狼狈地被中原中也扼住喉咙,点住眉心。
夏目贵志下意识喊:“中也?!等等!!”
中原中也神情怔忪了一瞬。
他的手指僵在空中,名取周一只觉得他的钴蓝色眼眸一瞬间充满了冷漠,随后领口一松,他向后一屁股坐在地面上,大口地喘着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夏目贵志匆匆跑到中原中也身边,关切道:“你还好吗?”
中原中也垂下眼眸。
就在刚才一瞬间,夏目贵志叫他的声音确实使用了灵力,所以他才会感觉到手指被牵拉。
虽说以夏目的能力不可能完全操控他,但是仅仅限制行动的那一瞬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有束缚力,而且是为了区区阴阳师……让人不爽呢,要杀掉让人不爽的家伙吗?
见中也没事,夏目贵志想去扶起名取周一。
中原中也却拦住了他。
他的手绕到夏目的后颈,带着他把他带向自己,五指顺着他的皮肤摩挲着向上没入浅棕色的头发,不像往常克制,吞噬着少年充裕的灵力来平息不愉快的心情。
夏目贵志只觉得身体忽然发软无力,中也的手也不像往日温暖,发根传来的冰凉柔软的触感让他脊椎一路过电般打了个寒颤,踉跄着跌在中原中也身上,手微微撑住他的肩膀,声音骤然变得虚弱,带着些微的喘息:“突然之间……怎么了……”
“难道还是受伤了吗?”他半趴在中原中也的肩头,被他的和服揽在怀里,抬起浅棕色的温柔眼眸,关切地与蓝眸对上视线。
中原中也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视线平淡地转向名取周一:“这样的阴阳师还伤不到我。”
“诶?阴阳师……?”
名取周一觉得自己好像被迁怒了,眼前这个恐怖的大妖目光平静,但是他却觉得自己会随时被取走小命,不得不开口:“我是一名除妖师,阴阳师已经是祖辈几百年前的名号了。”
他的回答让夏目贵志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身体紧张起来:“您……除妖师先生,您也能看到妖怪吗?”
“当然,你也是吧?”
名取周一也有些惊讶。
事到如今他当然能意识到这名少年与中原中也的关系很好,甚至能影响这只妖怪的行为。
但名取周一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果不是隐居从不现身的除妖师家族弟子,那这名少年就纯粹是一个妖力强盛且没有归属的人类?
他正想着,一股冰冷的妖力就逼到眼前,眼前的妖怪眼眸清得见底,仿佛感受到名取周一正在思考某些对于他或者他怀中的少年不利的东西。
居然还有如此可怕的直觉……
名取周一苦笑着自己站直,看着被妖怪极具占有性笼罩住的少年。
少年被扯住发根,被迫微微仰起头,看起来像是某种被献祭的小孩,还虔诚地望着那只赭发蓝眼、慵懒而靡丽的妖怪。
少年有着纤细的脖颈和能被妖怪随意撕破的皮肤,明明被妖怪以一种极为强硬而狎昵的方式用指腹抚摸过侧脸、耳后与喉咙,游走之处泛起暧昧的红晕,却毫无警戒心可言,仿佛很信任地把生命托付给了这只夺走他的灵力、玩弄着他的妖怪。
如果不是他们的灵力纯粹,名取周一简直都要以为少年是什么邪恶捉妖人豢养着、用来取悦妖怪的祭品了。
但不论如何,名取周一觉得少年对这深不可测的妖怪的信任之心绝不可取。
妖怪是可恨的存在,不管伪装得多好,迟早有一天也会打破伪装,对少年露出獠牙,让这少年露出惊恐破碎的神情,然后愉快地享用这顿美餐吧。
名取周一头脑风暴之际,夏目贵志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
过去他对很多人说过妖怪的事情,结局都是被畏惧、嘲笑、当成谎言,这次难得有机会能与别人诉说妖怪的事情,他却因为这些经验而心生退缩。
他在中原中也的和服里转过身。
中原中也很喜欢和夏目贵志凑得很近,把他抱在怀里爬去屋顶晒太阳,或者揪他的脸颊把玩他的头发,再或者与他十指相扣把下巴垫在他的脑袋上,都是常有的事情。
中原中也从来只考虑自己开心,不考虑当事人意见,夏目贵志也习惯成自然,完全没有察觉这在名取周一眼中多么怪异,搭配妖怪那与生俱来的旖.旎气质,让人觉得某方马上就会被亲吻亵/./玩直到沉沦失神。
夏目看着名取周一。
中也站得很近,这让夏目贵志想起过去中也总是站在他身旁驱赶那些缠人的妖怪,只要中也在的话,想要欺负他的同学们也会自动退散。
他都知道的……只要中也在,就可以拥有勇气。
夏目贵志的手垂下来,抓住了中原中也的手。
中原中也轻哼了一声,随便这个令人烦恼的人类幼崽动来动去。
“没错,我从很小就能看到妖怪。”夏目紧张地笑了笑,“大家都觉得这样很奇怪,我还是第一次和别人这么聊起。”
名取周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瞥了眼他身后如同守护神一般不动如山的中原中也:“你真是一个神奇的少年呢。我叫名取周一,是名除妖师,可以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夏目。”他仿佛第一次同别人自我介绍一样,中原中也不满地攥紧他的手指,夏目贵志却误以为对方在给自己鼓劲,认真地念出来,“我叫夏目贵志。”
*
名取周一很想找时间和夏目贵志谈谈中原中也的事情,但是中原中也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夏目贵志身边,两个人甚至连手都没有分开过。
夏目贵志自己只是觉得力气不佳,名取周一却明显看出中原中也这是把夏目贵志当成充电器在缓慢攫取灵力。
明明这只妖怪并不缺灵力,为什么还要以这么效率低下的方式夺取夏目的灵力呢?
……怎么看起来有点像是某种奇怪的惩罚,只是为了干扰夏目的身心与气力让他无暇分心,或者让他只能依靠中原中也的支撑行走。
注意到名取周一游移的目光,中原中也命令道:“你去那边买冰淇淋。”
名取周一愣了愣。
他扭过头,注意到一个摊位上插着卖相相当甜美、撒着巧克力碎、糖豆还有饼干的多球冰淇淋。
刚才经过这段路的时候他们的速度似乎变慢了,而夏目也往那边看了一眼。
名曲周一:“……好的,我去。”
夏目贵志知道中也是故意在消遣名取周一。
他有点尴尬地想要拒绝,但是看到中也不愉快的神情,想想他刚才和名取周一的对峙,心中悄无声息有了偏向,只得为难地给名取周一解释:“抱歉,中也不爱活动,刚刚你对中也出手让他生气了……钱之后我会、咳咳咳。”
他还没说完,中原中也已经看过去,夏目贵志只好再次改口:“麻烦您了。”
“没关系。”
两人一妖走了一路,名取周一买了一路,中原中也一口气点完了所有有意思的东西,嫌弃地看着钱包空空表情苦涩的名取周一:“在过去,像你这样的艺人能挣的钱并不少。”
被贴脸嘲讽的名取周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答道:“前辈教育的是。”
“称呼。”
“……中也大人?”
中原中也颔首,扣着夏目贵志的肩膀,带着他与名取周一背道而去:“我不喜欢人类当仆从,阴阳师,离我的东西远一点。”
夏目贵志被他的妖力控制得动弹不得,看着名取周一敢怒不太敢言的样子,又莫名有些好笑,只能在中原中也的牵制之下勉强挥手道别。
两人坐上新干线上时,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
中原中也照常霸占了一整条长椅,曲起手肘支撑在椅背上方,侧过脸,看着窗外被黑暗吞没的景色。
留给夏目的那一半侧脸,在半明不明的微光中,神情寂静,嘴唇微微抿着,看起来……心情不好。
夏目贵志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中原中也下午始终不积极,就像是生气了一样。
还没想到应该怎么哄一哄这只任性的妖怪,两人已经走回家中。
门前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小灯,塔子阿姨站在灯下为他接过背包:“贵志,你回来了。朋友没有一起来吗?”
“他……”夏目贵志正想说什么,却发现身旁的妖怪已经越过他们走回房间,摸摸脸颊,无奈地笑了,“下次我会邀请他回来的。”
“今天玩得开心吗?”
“嗯,还遇到了很有意思的人,说起来塔子阿姨可能认识他,他叫名取周一,听说一名演员。”
“啊!那个名取先生吗……”
……
夏目贵志在塔子阿姨的嘘寒问暖中回到房间。
中原中也正坐在窗外的屋檐上闭着眼睛假寐。
他的赭发比上次剪发时长长了不少,已经快要散到腰线以下。
他并不经常会露出这么明显的被冒犯的神情,如果只是因为名取周一一人,真的会这么严重吗?
夏目贵志陷入沉思,回忆着自己今天干过的所有事,最终不确定地翻过窗户,踩着瓦片想靠近中原中也,结果脚底一滑,还没来得及去碰他,就脚踩西瓜皮从房顶上掉落下去。
惊呼声即将脱口而出……在中原中也与银色月亮的影响即将消失在他指尖之前,暗红色的光芒浮动,把夏目贵志的身体固定在空中。
中原中也没有睁开眼睛:“什么事?”
大有如果理由让他不满意就立刻把人扔下去的意思。
夏目贵志的表情最终化成浅浅的笑,在银色月光之下,安静得如同在春夜中缓慢流淌的甘甜的溪流。
“今天命令了你,非常抱歉。”
他的指尖向前伸,费力地想去捉住中原中也的手——尽管这个动作并没有意义,但夏目贵志习惯了做出这种亲切又服软的动作。
或者……用另一种更让人害羞的说法,这样的举动几近于撒娇。
只要表示自己的顺从,主动让中也触碰自己,摸摸他的脑袋,中也就会露出那种像是被挠着下巴很舒服的猫咪一样的神情。
中也经常说夏目是他的东西、收藏品,时不时就喜欢去碰他的脖子,手指像是为他戴上某种秘而不宣的项圈一样。
夏目贵志自幼失去父母,最初完全适应不了这么亲昵的举动,但是妖怪并不在意他的想法,他被搓得红着脸想逃跑,中也就会强势地把他按在地上,久而久之身体也习惯了这么一个毫无边界感的妖怪,甚至会下意识配合他探过来的手,任由他通过那层薄薄的皮肤索取他想要的触感与情绪。
但是只有在这种时候,当夏目贵志想去哄一哄心情不佳的中也的时候,他这副仿佛被顺毛顺舒服了才留在自己身边的神情让夏目贵志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谁在驯服谁。
“我只是希望不管什么时候中也都能好好生活在人类的世界里。中也,可以答应我不要随便伤害人类吗?”
中原中也扣住夏目贵志的手腕,把他带坐在自己身边,随后把手搭在夏目栗色的脑袋上,夏目贵志被压得微微垂下脑袋,勉强侧过头,对中原中也继续道。
“只要不互相伤害,就一定有继续相爱的机会,我希望会有很多人一直一直爱着中也。”
夏目贵志见过很多妖怪因为失去信仰、被人遗忘而消逝。
所以中也不要伤害别人,好吗,那样就不会被人憎恨,以至于遗忘。
“这可是为了重要的住处。”他用想着未来的事情,低声说,“为了让中也能到处旅游,在喜欢的人类家里落脚,再遇到很多很多愿意陪伴着你的人类和妖怪,中也,你可以和我约定,不要随便伤害人类吗?”
即使那一天,名为夏目贵志的人类不复存在。
*
在中原中也的看护下,夏目贵志有惊无险地开始了初二生活。
他和西村、北本两人玩闹的时间也变长了。
就连不太善于观测的中原中也也意识到,夏目确实变得活泼不少,也不再小心翼翼,不像过去一样连玩笑都不敢开。
西村北本两个人在班里也是活跃分子,仅仅一年就带着夏目贵志把十几年没捣的乱给捣完了。
——当然,主要是西村和北本主力,夏目跟在两人后面劝谏,偶尔被感染,没忍住一起发挥一下青春期少年无处释放的活跃精力,
上山爬树,下河摸鱼,这些在初中生眼里司空见惯的调皮事,夏目每次都紧张得像是外星人第一次来地球生活。
连老师都知道这三人组合,一视同仁地在同学善意的哄笑声中点名,一边感叹这么文静乖巧的学生也被带坏了,一边让手忙脚乱的三人下课去办公室搬作业做惩罚。
西村北本家住在另一侧,但时不时就要护送夏目回家,塔子阿姨知道他们是夏目的朋友,每次都要邀请他们吃点心吃饭,两个人笑嘻嘻地应下,心满意足地达成了蹭吃蹭喝的真实目的。
三个人叼着小草,挎着书包,一人在前倒着走,两人在后面边吐槽边听,走过了长满青苔的山涧,走过了漫天飞舞的归巢鸟,冬雪落下时哈着冷气挤成一团在神社前不太整齐地鞠躬、参拜。
西村把愿望念了出来:“希望初三能和夏目分到一个班。”
北本笑他:“念出来就不灵了。”
“夏目,你许了什么愿望。”
夏目贵志双手合十,把一整套鞠躬拍手再鞠躬做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着说:“说出来就不灵了,还有你们两个,祈祷的话要好好把硬币投进去。”
“呜哇——糟糕,我忘记带了,夏目,你的借我一下!”
“……喂!”
在西村的哀嚎之下,夏目贵志恶作剧地眨眨眼,把硬币扔进了神社的箱子中。
他想,明年如果还能和朋友、塔子阿姨、滋伯父以及中也一起度过新年,那就太好了。
*
开春之后,中原中也据说发现了一处很漂亮的湖,兴冲冲地离开了。
夏目贵志则在初二末尾,第一次开始烦恼升学啊分班啊成绩啊的杂事。
虽然仍然能见到妖怪,但是中原中也越发威名远扬,偶尔有不长眼的家伙凑过来,也能被中原中也和夏目贵志的双重灵力给赶走。
——以至于,夏目贵志有段时间过惯了几乎可以称之为普通人的生活,拥有了更多普通人的烦恼,而忘记了,他仍然是妖怪眼中值得觊觎的存在。
妖怪们不敢上门,但是夏目贵志身边不是所有人都被这样严密地防护着。
在某个平平无奇的放学日后,夏目贵志来到惯常的地方等待西村北本,却在看到两人的瞬间,注意到几乎附着在两人身上的巨大妖怪。
黑色的妖气几乎盖住了西村和北本的脸,让夏目贵志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只有只言片语偶尔从中传来,带着疑惑说:“最近好像一直在做噩梦,还一直觉得没力气……”
“不会是什么传染病吧,我最近也经常这么,夏目呢……夏目你怎么了?”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看着脸色苍白站在原地的夏目贵志,有些担忧地相互对视,叫道:“难道你身体也不舒服吗?”
只有夏目贵志能看到,那只缠绕在他们上方的妖怪与两个男生一起扭过头,透明的手脚几乎要刺进他们的身体,阴森森地叫出了“夏目”两个字。
西村和北本是因为他被妖怪盯上的。
夏目贵志下意识退后了一步,指尖重重按在手心里。
以为生活开始与其他人没有区别,这双能看到妖怪的眼睛不会再带来悲伤,也许一直以来都是他的错觉。
都是因为他最近越来越缺乏戒心,都是因为他最近学会了依赖朋友,所以才会让他们遭受这样的恶事。塔子阿姨呢,滋伯父呢,他们还好吗?也有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因为他受到伤害吗?
看着那只妖怪逐渐笼罩了西村两人,夏目贵志定定地看着两人,无声地说:“抱歉。”
“嗯?夏目你说了什么吗……夏目?!”
西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夏目贵志从路旁随便捡起了一块石头,用力地展开胳膊,向他们冲了过来。
“给我——从我的朋友身边离开!!”
浅棕发的少年紧握着石头,重重地从西村与北本脑袋上抡了过去,他们只感觉到一阵强风吹得他们闭上眼,好不容易才睁开,下意识喃喃:“怎么回事,身体一下变轻了……”
“对了,夏目,夏目呢??这是什么?”
西村手中不知何时被塞进来一根赭色的手串,他们左右看,已经看不到夏目贵志离开的方向了。
……
夏目贵志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拼命地奔跑过了。
虽说他在西村两人的监督下开始练习短跑,也会和他们一起打球,比过去的运动量增加不少,但这样子奔跑时,他的心中只能感觉恐慌与疲倦。
风灌进喉咙里,干涩中泛着铁锈味,他在拐角处重重咳嗽着歇一口气,就被冲过来的妖怪推着不得已跳下山坡。
“要找到神社才行……”
他四处寻觅,终于找到一个破旧的神社,跌跌撞撞地跑上台阶,越过鸟居,却在门口被绳子绊了一下,再起身,那根绳子已经断了,绳子连接末端的神瓮木门打开,一个诡异的笑声从其中传了出来。
夏目贵志感到一阵不妙,他被两边的追击者夹在中间,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看着一起向他窜来的两股力量,猛地闭上眼睛。
刚刚太过自责与焦急以至于没能喊出的名字脱口而出。
“中也——”
光芒盛放。
暗红色的力量分别按住了两头冲过来的猛兽,最终幻化成一个暗色的人形。
赭发青年在两只体型数十倍大的妖怪面前平静地转身,躬身,托起夏目贵志的下巴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事,才重新化成光点散去。
最开始追着夏目贵志的妖怪在被松开的瞬间就逃窜,而另一只“咦”了一声,说:“什么人,竟然赶在我斑大人面前嚣张。”
夏目贵志有些紧张地盯着那团白雾,他把中也给的辟邪手串临时塞给西村,仅存的体力也不知道够不够再次呼唤中也,万一这只破除封印的妖怪……
白雾散去,一只招财猫从空中落了下来,在地上踮脚绕了一圈,骄矜地看着夏目贵志:“人类,让我吃掉你。”
夏目贵志:“……噗。”
“喂!!你在笑什么笑!!”
……
夏目贵志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之后,天色已经暗淡。
那只招财猫妖怪莫名其妙地来,把他误认成他的外婆夏目玲子之后好不容易解除误会,又莫名其妙地消失,并留下一句:“让那个不敢现身的小子等着,你们两个都准备好做我醒来的第一顿饭吧。”
中原中也是最强的妖怪。
夏目贵志并不在意这个威胁,危机勉强接触,他整理了脏兮兮的衣服,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在马上就要拐到家门前时,他顿住了脚步。
万一转过去,万一又把不干净的东西引回家,给塔子阿姨他们带来麻烦,他应该怎么办呢?
他……
“夏目!你终于回来了!”
夏目贵志惊讶地抬起头,看到西村和北本竟然坐在他家门前的台阶上,见到他,抱着一个眼熟的书包急急忙忙跑过来。
两人看他像是去泥里打了个滚,来来回回问“突然之间往哪里跑了”“难道有什么好看的女孩你自己偷偷去不带我们?”或者“居然把书包落下了,夏目也有这么冒失的时候啊”。
夏目贵志手足无措地接过了书包:“谢、谢谢你们……你们怎么来我家了?”
“当然是担心你啊。”西村从身后变魔术一样变出一个糕点,“还有想念阿姨的点心!”
北本揽住夏目的肩膀:“回来这么晚会让塔子阿姨担心的,这次我们帮你遮掩过去了,下次记得早点回家。”
夏目贵志垂着脑袋,嘴唇翕动:“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为什么突然奔跑,为什么突然大喊大叫,为什么对着空气说话。
他犹豫着,沮丧地闭上眼睛,不敢把话说得更加具体。
北本安静了一下,看着夏目贵志忐忑的样子,摊开手:“因为那时候夏目看我们的眼神很悲伤……就好像要离开我们了一样。我们觉得你应该总会回家,想来这里确定一下你的安全。”
“还有这个,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夏目你一直戴在身上。”西村则小心捧出赭色的绳结,比夏目还要忐忑,“刚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断掉了……非常抱歉!有什么需要做的或者赔偿的你尽管给我说!我绝对不会逃避的!”
夏目贵志接过了那条被握得暖和的发绳,茶色的眼睛看着地面,左右手忽然开始交替着去揉眼睛,把眼睛揉得红通通的:“让你们担心真是非常抱歉……非常抱歉了!”
西村两人交换了个眼色:“你知道就好,下次记得请我们吃东西赔罪。好了,塔子阿姨还在等你,快回家了。”
两只手在他身后推着他,把他推到灯光之下。塔子阿姨的身影在门的另一侧浮现,念叨着:“贵志怎么这么晚还没有回来……啊呀,身上怎么弄这么脏,快过来,我去拿干净毛巾给你。”
“只是不小心摔倒了。”夏目贵志乖巧地站在门口,矮身任由阿姨把软毛巾搭在他的脑袋上轻柔地擦擦,声音沙哑地回答,“下次我会注意的。”
*
夏目贵志试图和西村北本重新保持距离。
一旦与温柔的人结识,就会开始担忧对方,担心自己成为他们的麻烦。
但是明明知道会是这样,他却在仅仅一天不说话之后,就感觉到了一阵落寞。
西村和北本也不是什么坐以待毙的性格,在判定夏目闹别扭之后新奇地观察了一天,两人得出了“没有夏目的作业可抄明天会完蛋”的结论,在放学之后,堵在教室门口,向面露惊恐的夏目贵志的脖子、侧腰等各处怕痒的地方伸出罪恶的双手。
“——等等?!给我等一下!!”
“谁和你默认不说话了啊笨蛋!!”
这一边双方在闹别扭,夏目家,中原中也也在和斑对峙。
夏目贵志呼唤他之后,他立刻就赶了回家,结果刚回来,就看到这只妖怪鸠占鹊巢,吃塔子阿姨准备的饭,喝塔子阿姨的鸡蛋酒,还仗着那能在人类眼中局限化的实体,挤占他睡觉的地方。
斑——同时被夏目贵志取名猫咪老师、本体是巨大且高贵(本人坚称)的白毛野兽(中原中也评)、实体是一只酷似招财猫的肥胖三花猫张牙舞爪:“你也是来争夺友人帐的吗?”
中原中也捏住他的后颈皮:“谁要那种东西。愿意受我驱使的妖怪随处都是。倒是你,别跑到别人的地盘上,还擅自和别人的东西契约。”
夏目贵志在睡梦中感觉到两股妖气化成猫猫拳,在他上方打架。
其中一方说:“夏目是我的盘中餐。”
另一方随意摆手:“夏目是我的,他的东西也是我的,如果你想要拿走……吃了你。”
“居然敢在我斑大人面前嚣……嗷呜!!”
“吵死了笨猫!我明天还要上学!”
“明明那个中原中也也在捣乱,为什么只打我一个人!”
猫咪老师捂着脑袋上被夏目贵志友情破颜拳打出的包,愤怒地瞪着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打了个哈欠,暗红色覆盖了满屋子,拉开窗户把招财猫丢出去又关上窗户,一气呵成,又用自己的灵力覆盖了斑的灵力,伏在夏目贵志身边,悠然睡了过去,并在梦中听到猫咪在外面叫嚣时再次扔去一道灵力,把猫的四肢绑起来,塞到塔子阿姨的洗衣篮里埋好。
两个人每晚的混战吵得夏目贵志每天都睡不好觉。
中原中也心情不快,就爱吞噬夏目的灵力当零食,以至于夏目贵志半梦半醒觉得呼吸不畅,脸颊和脖子都憋出红晕,急促喘息着凑向中也,本能地拉着他的手让他碰到自己,试图用清凉的妖力来缓解。
——这一点还是猫咪老师点明的,夏目这才知道中也原来一直都在吸取他的灵力,他有时忽然觉得身体发软,就是灵力被抽出导致。
在夏目贵志顶着黑眼圈、快要在课堂上睡着后,两个就差在藤原家割据一方的妖怪因为喝酒反而关系缓和了。
而关系缓和带来的另一个副作用就是……
夏目贵志躺在房间里,听着屋顶上明显的碰杯声以及交谈声。
猫咪老师独特的猫猫声线,听起来已经醉意上头:“说起来,我确实听说过中原中也这个名字,不过听说你早就失踪……怎么会出现在夏目这个笨蛋人类小子身边?”
中原中也声音也迷蒙:“在夏目身边,会有很多有意思的妖怪和人类找上门来,我唯一的乐趣就是玩乐,虽然时间终究短暂,不过还是能遇到相当有趣的事情。”
“哈哈嗝,这个确实,就是这小子太会浪费友人帐了,只是几天就还了好几人的名字……不过不管夏目灵力多强,区区人类,迟早是我的口粮。”
“哦,是吗。”
猫咪老师感到纳闷:“你这时候怎么不阻止我?”
中原中也无所谓道:“我在意的只有他的灵魂,如果能驱动他的身体与意志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一具与旁人无异的身体,随你处置便是。”
夏目贵志:“…………”
虽然两个人说的都是已经约定好的、默认的事情,但那嚣张而怪异的语气还是让他忍不住对着屋顶怒道:“你们两个人,在随便对别人的身后事随便评论什么呢!!”
*
斑来的时间长了,和中原中也倒是更加意气相投了。
两个人爱在山林中逛,爱在溪边月下喝酒,中原中也指挥着各种妖怪为他服务,斑有的时候就狐假虎威(夏目贵志语)。
中原中也一个人没那么热闹,但是猫咪老师却热衷于半夜发酒疯,每每被夏目制裁,恼怒地捂着脑门指着中原中也:“所以说你为什么总是打我一个人!这家伙也参加酒局了哦!甚至是他叫妖怪拿来这次好酒啊么么真好喝……好痛!!”
夏目贵志额角跳着十字架,又给了猫咪老师一拳给他砸安静,才看向中也。
中原中也只是推开窗户,却没有进来,他的双臂搭在窗台边,歪着脑袋枕在双臂上,和服凌乱,迷蒙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夏目贵志,月光如同一条淡色透明的披帛搭在他的发上,好像在无声地呼唤夏目,让他过去,去倚在他身边。
夏目贵志拍拍脸颊,默默转移了视线。
不管看多少次,都会觉得这幅场景有些过于奢靡,但是再看,又觉得中也的神态没有一丝杂念,干净得可爱。
“中也,来屋里休息吧。”
夏目说罢,把招财猫塞到角落里,对中原中也招手。
他知道中也此时最是茫然,说什么都会安静地照做,他身上并没有猫咪老师那股酒味,永远是仿佛来自于山水的清冽气息,躺在夏目特意换成大一号的被褥上,纤长的睫毛与眼睑一起阖上。
“晚安,中也。”
猫咪老师在角落里打了个喷嚏。
除此之外,对中原中也而言最大的变化就是,他出行多了一个坐骑。
妖怪到底是武力为尊的存在,夏目贵志知道猫咪老师会去欺压中级妖怪,也不管中原中也怎么和他斗法,见到两人打得惊天动地就鼓鼓掌,见猫咪老师郁闷地现出原形,还会忍不住闷笑,惹来第二轮争吵。
藤原家变得越来越热闹,塔子阿姨做的饭量也再次增加,中原中也喝光了猫咪老师的鸡蛋酒,得意地出发去下一个地方玩耍。
像中原中也和斑这样的妖怪,往日绝对不会这样成行。只是中间加入了夏目贵志这个特别的人类,所以才会联系比如此紧密。
斑解释了友人帐的作用,很快,想要要回自己名字的妖怪接踵而至。
中原中也第一次知道,原来有这么多妖怪都试图与他人结下缘分,试图在漫长的记忆中,留下一点波动的痕迹。
在他们请求夏目帮助自己的时候,中原中也按住了猫咪老师,分出一部分灵力,延长这些妖怪的生命,直到他们的心愿已了。
夏目问他:“中也,你也想帮他们吗?”
中原中也摇头。
“帮助”这个词,意味着要与这些妖怪结下情谊。夏目已经是例外,中原中也不需要与世间产生更多的联系束缚自己。
他只是随心而动,想要听一个有趣的故事又会如何讲到结局。
……
…………
[“中也!”]
神社中的中原中也从梦中惊醒。
他握了握手中的小木牌,感知着其中久违的灵力和斑祈祷的时候气急败坏的口吻,合上衣服站起身,向着发出祈愿的方向而去。
[“你要到哪里去?”]
他最近放心地把夏目独自一人在家,就是因为斑的实力足够保护夏目。
如果这家伙丢下夏目……
港口Mafia,就借用这个地方教训一下不听话的仆从吧。
第46章 神明·妖怪
港口Mafia, 顶层办公室。
猫咪老师精疲力尽地倒在笼子里哼哼,不知不觉之间, 暗红色的雾云浮现在办公室之间。
中原中也几乎用尽耐心,才坚持走到这间办公室——血腥味,杀意,硝烟,所有这类的词汇几乎填满了这个地方,让他时刻想直接冲破窗户远离这个鬼地方。
屋中守卫着的少年被妖火弄晕了过去。经过他时,中原中也才发现他正是前不久被自己赶下山的芥川。
中原中也最终在那个制作精巧的笼子旁站定, 双手抱臂,嘲讽地勾勾唇角:“几天不见, 越来越弱了啊,斑。”
笼子里的三花猫猛地惊醒,一边打拳一边嚎叫起来:“中原中也#¥%@&&你最好赶快给我解开这鬼东西!”
“这就是你拜托人的态度吗?”中原中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猫咪老师气得猫毛乱飞,可惜他被夏目养得越来越肥的身体让他完全显不出气势来, 中原中也漫不经心地把随身携带的逗猫毛毛草在笼子口绕来绕去, 看招财猫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在本能趋势下去扑那根草,终于愿意伸手按在笼子上:“那我就帮你……”
他刚催动妖力想毁掉笼子, 猫咪老师惨叫出声:“疼疼疼——!!!?”
中原中也挑眉, 他躬身去看那个笼子, 看了半天, 噗地笑出声:“你居然中了这种小儿科的陷阱。”
猫咪老师炸毛:“如果不是为了找你,我也不至于被那个该死的小鬼戏耍……等我出来之后一定要吃了这里的人类以解我心头之恨!还有你, 这上面分明就是你的灵力吧?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又做了什么?”
“这个城市是不同于我们的另一个世界, 那边的神社——”中原中也向外指了指,“里面的神明名叫中原中也, 嗯,简单一点理解,你把他当成没有放弃神明之身的另一个‘我’就好。”
猫咪老师额角跳出几个十字架:“你是来炫耀自己拥有一座神社的吗?所以?现在又要怎么办?”
“我倒是能强行破开笼子,不过你的一部分身家性命似乎被绑在笼子上,到时候你是横着出来还是竖着出来我就没办法保证了。”
中原中也摊手,露出看热闹的笑来。
“你不想受伤的话,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个笼子上虽然有荒神中也的灵力,但我联系到他想必还得等两天……这地方虽然简陋,养你这只胖猫还是可以的,你就在这里稍作休息,看看在我和荒神中也商议之前,能不能努力讨好绑架你的小鬼让他放了你吧。”
猫咪老师的眼睛和那双满是嘲笑的蓝眸对视半晌:“……”
他忽然想念起夏目贵志来。
如果夏目在这里,这只妖怪必定会懒懒地凑过去,一如既往把夏目当充电器,连思考都懒得思考,眯着眼睛一副享受的神情。
充电模式下的中原中也通常很好说话,至少不会像现在这种恶趣味过头。
不,不对,等等,中原中也这副不嫌事大的表情……
猫咪老师忽然浑身炸起毛来。
这只捉摸不定的妖怪是不是早就想把他从夏目身旁踢开,想趁着这次机会把他拘在这个城市甚至趁机除掉他吧?!
嘭的一声,另一阵白色妖雾在办公室中蔓延。
猫咪老师眉心的红芒闪烁,短暂恢复了白色巨兽的模样,直接占据了半个办公室。
中原中也没有理睬那条毛茸茸的、把他拦腰卷起、恶狠狠勒住他的腰身的尾巴,反而打了个哈欠,侧脸半埋在绒毛之中:“恢复这个姿态很费力吧……用来打架太浪费了,正好我还没有睡够,你多坚持一会。”
暗红色的光芒随着他的话语倾斜而出,把巨兽的姿势调整到更容易当靠垫的样子。
中原中也整个人埋在斑温暖的长毛中,微微合上眼睛。
明明并没有离开很久,他却莫名觉得已经很久没有把斑当成抱枕了。
对方身上的灵力虽然被封印,但是却足够驱散房间中让他不舒适的空气,中原中也觉得勉为其难将就一下吧,用重力牢牢控住了斑,完全把他当成了睡袋。
斑:…………
他不满地垂眸,看着像是初生的小兽窝在长辈的肚皮中一样安然的中原中也,尾巴躁动地想要扼进他的腰,却立刻被中原中也那只纤细的手牢牢拽住,拖进怀里抱好。
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对中原中也吐出那口攻击性的妖气。
或者说,他多少有点心虚,毕竟他弄不准——
“对了,你来的时候夏目在哪里?”闭上眼睛的中原中也嘴唇翕动,模模糊糊地问。
猫咪老师身体一僵,眼珠心虚地游移起来。
问得好。
这问题好就好在,他当时和夏目一前一后走山路,他看到一只长相很奇特的蝴蝶,就扑过去瞅了一眼,结果一脚踩到了下面的阵眼,只听到夏目疑惑地叫了他一声,就不知道对方去向了。
他长久的沉默让中原中也再次睁开眼睛。
钴蓝色的眸子抬起来,极具压迫感地看着斑。
斑:“……”
嘭的一声,他的身体被逼回了招财猫形态,惊恐地看着面无表情地用暗红色覆盖了他和笼子的中原中也:“等等!总之先把你的手从笼子上面拿开嗷呜疼疼疼疼疼!!”
*
猫咪老师在封印限制下连闻味道的能力都发挥不出来了——尽管斑本人对于中原中也把他当警犬使的做法感到极为不满——而且就算夏目真的一同踩入阵眼,也不一定来到这个世界,或者这个城市。
在猫咪的哀嚎中,中原中也把他丢在了港口,自己则回了神社,试图使用神力的加成,在横滨寻人。
只是从这么广泛并且这么混乱的城市中寻找一个人类,几乎可以称之为大海捞针。
中原中也半晚上没睡,早晨时恹恹地坐在神社的工作台后,瞥了眼面露意外的神代:“早。”
“您今天起得很早……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中原中也已经懒得管两人昨天几乎没有说话的尴尬经历,直白道:“你知道如何破解荒神中也的神力吗?或者你们神社应该有收藏宝物之处吧,我需要寻找破解那个中也灵力的方法,带我去看看。”
神代同他对视,缓缓地说:“不,我是神力的造物,根本无从知晓如何破解创造者的灵力,至于神社的宝物,这些全部由神明掌管,如果神社认可您作为主人,您自然就会知道宝物所在。”
“如果有这种好方法,我就不需要来询问你了。”
中原中也懒惰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睛如同萃取后的蓝色结晶一般,让人觉得只要与之对视,就能被看穿。
他拉了拉和服,感叹一声:“看来我的旅途也要结束了,如果你也想让荒神早些回来的话,就帮我找一个人吧。”
只要想到夏目可能来到这个世界,中原中也就会开始想起来应该注意自己的形象,免得在这种地方总是过分聒噪的夏目看到了,关切地、又像是不好意思一样,红着脸默默走到他身边,把他的衣襟和袖口都整理好,说他:“中也,小心着凉。”
夏目的动作总是十分轻柔。他的体温也和性格一样温温的。
中原中也并不会着凉。不过他很享受夏目这样的照顾。
他会展开双臂,懈怠地倚在抱枕或者桌边,看着少年跪坐在他面前随后俯身,认真地去研究和服上的衣带应该怎么系,栗色的发丝柔软而分明,中原中也能清楚看到他白皙而薄的后颈皮肤下微微凸起的颈椎。
他像是一只兔子一样,把无害的暖和的湿润呼吸撒在中原中也和服盖不住的锁骨和胸膛上,指尖无意中蹭到中原中也的皮肤,少年就会把脑袋低得更低,好像害羞到要把自己直接埋进他的怀里一样,红晕从他的脸颊蔓延到耳垂,再向下。
有时中原中也看着有趣,便将五指穿入他的发摩挲以示赞扬——这是中原中也这几年认为最适合对待饲养的人类的动作,只要他这么做,夏目就会变得反应迟钝,说话声音也比平时要温柔许多,像是个完全按照中原中也心意生长的人型抱枕一样。
当然,夏目偶尔也会反抗。
少年会以极低的声音表示:“中也,我已经长大了,不要再用这种态度了”。却绝对不会主动挣脱开他的手。
中原中也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把夏目带到自己怀里,让他把脑袋埋在自己的手臂环绕之中,在春日鸟鸣与窗口阳光下,掩口打个哈欠,安然地打一会盹。
醒来时,夏目也已经睡着了,闭上眼睛显得极为安静,如同挤成一团的小动物一样,和他依偎在一起。
“依偎”是夏目自己形容的,中原中也很喜欢这个词汇,它让他觉得很舒服,仿佛和人类拥抱时,时间也会和他们交织在一起,变得更加值得享受,更加新奇。
想到这里,中原中也觉得越发困了。
神代猜测般问道:“是您的故友吗?”
中原中也果断地否认:“不是。”
故友也许是有的,但夏目贵志只是他饲养的人类罢了。
宠物通常会先于主人离开——饲养这个词,从最开始就是为了让主人意识到这一点而发明的。
当然,饲养也许同样意味着责任感等等,不过中原中也并不没有这种心理,他只是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宝物,然后赏玩,直到某一天,宝物不复存在。
“我明白了。”神代没有继续追问,“那么您要告知我那个人的特征吗?我会随时注意祈愿并向您告知。”
中原中也上下打量着他。
“好。”他想到荒神中也说“可以信任神代”时的语气,答道。
*
神明中也比想象中还要快地回应了妖怪中原中也的呼唤。
他刚刚从超能力中也的世界回来——那个世界中有另一个接近于神的存在,是个名叫齐木楠雄的少年,这让荒神中也感到新奇。
他因此接受超能力少年中原中也的邀请,到他家中居住片刻,和齐木做了一段时间的邻居,连上过来串门的武装侦探设的中也一起,共同商量出构建收留迷失在虚空之中的中原中也们的基地。
见妖怪中也好奇,荒神中也也没有藏着掖着:“平行世界还有许多‘我们’,都遇到了和你我一样的麻烦……我本来想早些和你换回去,但是最近绝大部分灵力都用于维持这个空间,实在分不开精力,恐怕还要麻烦你继续呆一阵子了。”
说话之间,神明中也身后隐约浮现出他所在的地方。
那是一片空荡的空间,背景的花墙若隐若现,像是刚刚开始装修的茶话会现场,处处透着简陋。
“很抱歉。”荒神中也最后说,“没办法直接过去帮你。”
妖怪中也摆摆手:“既然你回来也是利用神印的力量搜寻,那倒不如由我亲自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灵力。与其急着给我道歉,不如直接教我利用神社扩大搜查范围的方法吧,我要尽快覆盖整个横滨。”
荒神中也欣然答应了这个要求,不过讲到最后,他忍不住追问道:“你要找的人类对你很重要……也就是已经结缘的对象吗?”
“如果说养成一只人类也算结缘的话。”妖怪中也瞥了眼身旁难以掩饰翘首以盼神态的神代,“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我认识的另一个妖怪也被卷进这个世界,我发现困住他的笼子灵力源头是你,你知道怎么破解自己的法器吧?”
神明中也愣了愣,随后惊讶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太宰……他果然还是来到了横滨吗。也是,毕竟是异能者的乐园。”
他一时不知道该感叹什么,良久,露出个怀念的笑来:“在我年幼时,诞生地的妖怪送给我很多宝物,我用了一部分,把另一部分转赠给了一个人类,这些宝物现在的主人是那个人,时间已久,我不确定自己还能否操纵……如果你不着急的话,给我两三天恢复灵力,我帮你一起破解。”
“破解宝物这方面倒是不急。”妖怪中也果断地回答。
他想着那个乱跑以至于没能保护夏目的笨猫,目露嫌弃:“斑……我是说被关住的家伙是个靠不住的妖怪,让他涨涨教训也不错。”
神明中也发出了疑惑的语气词,耳朵柔软地弯了弯:“是你的朋友吗?”
“喝酒的搭子而已。”
——话虽如此,荒神中也从妖怪中也那怡然自得的神态中感受到了他与口中那只妖和那个人类奇妙的联系。
他没有再深究,钴蓝色的竖瞳中泛着点点笑意:“也是,我们理应对这样的用词更加谨慎一点才对……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吗?”
“嗯?”
“之后如果你见到那个笼子的主人,能帮我看看他现在是否是单独一人吗?”
“如果那时我心情还好的话,我会留意的。”妖怪中也将烟凑到唇边,咬着一缕白烟,“说起来……小荒神,在那个属于‘我们’的空间,你还会感到孤独吗?”
神明中也怔忪片刻,没有直接回答,笑容变得更加柔和:“你怎么也叫我小荒神?”
“我们的区别不正是时间嘛。”妖怪中也悠然道,“我喜欢你的尾巴,等你恢复罢,也该履行诺言,来和我游玩了。”
……
神代被妖怪中也叫来时,妖怪与荒神的对话已经进行到一半。
他站在一旁,听到了久违的荒神的声音。
即使已经移交神印,脱离了这个赋予他“神”的全部意义的世界,荒神却仿佛从来没有摆脱“神”这个称呼所带来的疲惫不堪的责任。
荒神仍然在为人类、甚至为不同世界的人类奉献灵力,为此甚至没有时间回来多看他一眼。
那场对话的末尾,谁也没有回答有关“朋友”“孤独”的问题。荒神和妖怪只是对视,然后露出笑容。
他们之间仿佛有一种无言的默契,让他们轻而易举了解对方、贴近对方,明明只是保持着一种并不紧密的联系,却能从这段联系中感受到乐趣,甚至足够消除孤单。
神代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能仅此就满足。
他从生开始,就与荒神保持着无人能及的紧密的联系,他的生命、灵力、思想全部都系在荒神身上。
那是一段桥,荒神站在高的一侧,而神代被神使的身份无限压低,匍匐在低的那侧,每次窥见机会,就向那一侧膝行一点,渴求得到他的爱怜,被他的灵力绑得死死的,服从他。
神代最初觉得这座桥应该毁掉,好让他摆脱控制,后来却发现荒神总是愿意走到桥这边来,俯身摸他的发,怜惜地抚摸他的脸庞,下雨时为他撑起伞,问他:“你要不要和我回家。”
这才是世界上唯一能让人感到安心的联系。只要完全受他支配,得到他的每个命令,他就能沉醉在这强迫而扭曲的满足与甘美中。
但是……后来他想,荒神并没有意识到神代与其他肤浅的信徒的不同。
荒神要与人类结缘,荒神要与妖怪建立若即若离的联系,但荒神并不明白,这些人谎话连篇,那浅淡不稳固的信仰,说放弃就能放弃,必然会在某一天让他被伤害、被反噬——就像过去那场大火一样。
所以,为了与荒神相遇在不受任何人侵染的桥的那一侧。
他决心跨过桥。
从此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登上的桥。
*
中原中也用荒神中也的方式试验之后,寻人的效率确实提高了。
话虽如此,神社的覆盖范围主要也只是针对信众和居民,这样一寸寸搜索仍然没有有效的成果,于是荒神又给中原中也另一个建议。
养育过他的一位神明名为御影,他出于一些原因将神印交给了一名名为桃园奈奈生的人类高中生女孩,她继承了结缘神力,很擅长绘制符纸。
荒神中也建议中原中也去御影神社要寻人符纸,那样哪怕脱离横滨范围,也能指引中也到想见的人面前。
中原中也风风火火地向御影神社的方向冲去。
神代站在院中,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夏目贵志。”
神代一直没有说出的是,上一次中原中也这么兴冲冲前往花街后,曾有一个来自异国的异能者闯入神社。
那个异能者长久地注视着神祠,神神秘秘地自言自语:“这里会是指引我的地方吗?”
那个异能者是一支队伍的首领。
而他们的队伍恰好捉到了一个栗发、灵力清澈庞大的人类少年。
但凡妖怪中原中也的警惕性高一些,就能发现这些被神代掩饰起来的信息。
只可惜对方对他怀着不合理的轻信,漏过了这些细节。
神代与荒神中原中也灵力相通,荒神被排斥出这个世界,对神社的控制力下降到最低,正好方便神代利用独立成型的身体抢夺来一小部分灵力——不多,但足够允许神代接受一小部分祈愿。
神代的脸颊贴住冰凉的木牌,唇角带着一缕几乎看不出来的笑。
荒神,您离家已经太久了。
*
时间回到前一天晚上。
“织田作,你最近有没有调查过神社的消息?”
太宰治抓着织田作之助还有坂口安吾聊了半个晚上,酒也不知不觉下了好几杯,安静了一阵,忽然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你有没有觉得神明最近现身得太频繁了。”他鸢色的眼睛虽然没有醉态,眼神里的光却显出晶莹的色泽来,“他过去明明很克制。”
织田作之助顺着思考:“也许是一个人生活太久,感觉寂寞了吧,所以才想和人讲讲话。”
“噗,神不知道寂寞啦。”
“原来是这样吗。”织田作之助露出“学到了”的表情。
坂口安吾喝了两杯之后就一直在灌番茄汁,听到这里再次没忍住:“你是怎么知道的,话说神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当然存在。”太宰治露出浮夸的神秘表情,竖起食指,“不好好祈愿的话,有一天他会在半夜飞到你的床前,头发贴在你的脸上,在你耳边轻呼一口气……”
坂口安吾忽然感觉耳边吹来一缕凉风,搭配太宰治的语气,他莫名打了个寒战。
太宰治神情一变,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安吾你真的信了。”
受太宰指使潜伏到他耳边吹气的织田作之助毫无道歉意思的说了句“抱歉,原来你怕鬼吗”,坂口安吾觉得额角青筋突突地跳起来。
太宰治笑得直捂肚子,半晌,才把脑袋压在桌面上,像是Q版的气球一样脸颊扁了下去,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轻快语气:“其实是存在的哦。”
坂口安吾:啊对对对。
他觉得自己今天大概确实是被当成织田作之助的取材对象了——只不过是恐怖小说而已。
太宰治看出他的敷衍,不过以安吾这样情报员的性格,横竖一定会听进去的,所以他只管念叨:“那是一种长寿的存在。”
“寿命极长,又把人类当成石头,生或者灭,大家在他眼里只是一种自然现象罢了。这样的神……想必至今为止也仍然不懂得孤独为何物吧。”
否则中也那时那么依赖他,只与他说话,为什么却这么久还不来找他?
织田作之助看着逐渐变成自言自语的太宰治,和来信的时候一样,显得有些孩子气。
他带着一点好奇道:“可他已经和你交谈,即使这样,还会觉得人和石头一样吗?”
太宰治愣了愣。
织田作之助陷入突然浮现的小说灵感中:“人类就是石头,好像是不错的题材……那你为什么觉得他过去不孤独?”
太宰治缓缓坐直,他偏过头,尚且青涩的脸庞,鸢色的眼睛睁得有点圆,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一样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说起来……
[“火光会指引你前往同类的方向,太宰,遇到不错的事,别忘了点灯。”]
那时,中也确实用了“同类”这样的词。
无法感觉到孤独的人,根本不会意识到他正独自站在某一处。人一旦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就会开始察觉到时间的流逝,察觉到是否有人会与他交谈。
中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使用这个词呢。
如果没有从他那里听去那么多事,中也是不是从最初就不会想祈愿是真是假,直到懵懂着牺牲自己,重建那个城市,也不会觉得世界上只有他一个神明。
那太宰治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中也并不孤独的呢?
一定是在他发现自己只身一人时,却没有毛茸茸的幼崽神来到他身边。
*
织田作之助回宾馆去整理灵感,坂口安吾继续去加班,太宰治则一大早就在部下瑟瑟发抖的注视下准时来到了办公室。
还没刚按下没把手,门就被从另一侧推开了。
太宰治注视着匆匆出门、脸色难看的芥川龙之介,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空空如也的办公桌。
“哇哦。”他发出了无意义的感叹,一些猜测浮上心头,“昨晚有人来过吧。”
“而你……是昏迷过去现在才醒过来吗?真不错,这就是我教给你的工作方式吗?”太宰治神情晦暗道。
芥川龙之介勉强停下脚步,态度有些激烈:“居然使用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在下一定要……”
“要怎么样,杀了他吗?”太宰治越过芥川龙之介走进办公室,平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嘴角弯起,神情却毫无笑意,“即使那个人是你一直在寻找的‘那位先生’?”
芥川龙之介猛地睁大双眼,转过身看到太宰治宛如翻涌着黑泥般的幽暗神情。
太宰的语调轻柔而冷漠,手中转眼间摸出一把枪,对准芥川龙之介。
枪声毫不犹豫地响起。
罗生门织成的断空后,芥川龙之介额角冒出冷汗,看着子弹掉落在地。
太宰治轻描淡写地说:“森先生派人取走了笼子,而我留下看守的部下在呼呼大睡,真是无用到令人发笑了,如果还有下次,惩罚就不止一枚子弹这么简单了。”
缠着绷带的手指将枪绕了一圈,太宰治喃喃道:
“你看不到神和妖怪,让你去监视神社也没用,森先生恐怕想用那只猫妖做些什么,不过正好……芥川,给你一个弥补的机会,去找那只猫。你看到那只猫往哪里,你就去哪里。”
太宰治回头看着窗外过分刺眼的阳光,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口。
最初他抓到这只猫妖的时候,只是想尝试用它触发笼子上的灵力,也许提供灵力的中原中也就能意识到他在横滨,说不定还会觉得他陷入什么危险,特意来救他。
只是没想到,那个人——芥川龙之介的那位先生,他用一卷绷带供奉的神,中也他……认识这只猫?
倘若真的如此,那只猫前往的方向,恐怕也会有中也的踪迹。
比想象中还要快一点,他要找到你了。
没心没肺的神,到处收养小孩子的神,难道有什么和森先生一样只喜欢幼童不搭理成年人的奇怪癖好吗?否则怎么只在他和芥川小时候领走了他们,然后又这么轻易地消失不见?
这样可不行。
他还有好多抱怨,准备扯着中也那只手感很好的耳朵一一说呢。
……
横滨空中,普通人类看不到的地方,一只眉心红纹的巨大白色妖怪正在飞行。
斑原本打算等中原中也来放他出笼。
但一个面色有些苍白、身上透着血腥味却一直拖着一个点滴瓶的医生打扮的男人将他带离了港口Mafia的地盘,并向他传递了一条消息,让他改变了想法。
“你在寻找一个叫夏目贵志的少年吗。”港口Mafia青年会“旗会”成员外科医生说。
招财猫一下坐直,杀气腾腾地看过去。
可惜外科医生也看不到妖怪,只能听到猫咪在叫来叫去,不知道他在嚷嚷着什么内容。
他想着森鸥外嘱咐的话,抑制着将猫原地解剖的念头,说:“那个少年在一个名为mimic的组织。在此之前,这个组织不自量力挑战了港口Mafia,抢劫了我们的武器库,正巧也是我们要消灭的对象。”
斑眯起眼睛。
也就是说,他们想借刀杀人,利用他的妖力消灭那个组织?
但他们是怎么知道夏目的情报,又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去救夏目……
医生并没有解答他的疑惑,再次开口:“我们倒是有办法慢慢歼灭他们,但那个组织的成员都是久经沙场的士兵,像幽灵一样游走在各个国家,他们在为求死而战斗……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那个少年可能遭受怎么样的命运吧。”
话音未落,医生就听到一股奇异的爆炸声,风从他身边卷起,笼中已经空无一物。
与此同时,另一种威压落在他的头上。
外科医生苍白的脸上没什么波动:“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这是互惠互利的合作,与其现在冲动杀了我,断绝情报来源,你不觉得快一点过去才是最优选择吗?”
斑已经对着医生张开獠牙。
强行破开笼子带来的暗伤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一点,可医生说的内容让他无法在笼子里坐以待毙。
盘桓片刻,他看着医生岿然不动的样子,忌惮他还手握着别的重要情报,愤怒地骂了两句这时候失踪的中原中也,踩着树顶向远处跃去。
医生看着那个方向,片刻,一个男人冷不丁地出现在他身边。
男人气质沉郁,身影仿佛隐入黑暗,无声无息地,不知在旁边隐匿了多久。
“那只猫离开了。”他以杀手敏锐的感官判断道。
“是吗。”医生叫出了他的名字,“回去吧,冷血,首领还在等着我们汇报……之后是谁去负责清理mimic?”
“阿呆鸟。”
“公关官说太宰治也掺和进来,看来有的闹腾了,也不知道阿呆鸟是准备开重型卡车撵进去还是开飞机轰炸……”
“……”
“长时间不用喉咙会让你的发音功能和听觉都变得迟钝了,听说这次工作还涉及到了妖怪和神,你考不考虑许个愿,让神把你的性格变得活泼一点……”
“……”
“我倒是很感兴趣啊,如果有神,我真要和他聊聊天。”
“……为了你那无聊的理想吗?”
“当然是看他有没有神的资格,如果没有,我必须亲手杀了他,好让他知道神的职责,至少要像我一样为了生命献出一切……”
外科医生脸上浮现出一种病态的向往,看向神社所在山的方向。
外科医生和冷血对面,身穿黑白西装的男人——同时也是旗会的一员“钢琴师”,正站在港口Mafia门口等待他们。
他听到了外科医生最后的话,接话道:“如果符合呢?你要信仰他吗?”
旗会的另一名成员、同样也是目前港口Mafia的五大干部之一“公关官”露出了他那招牌的、足以魅惑所有人的甜美笑意:“被外科医生缠上的神明吗?这么一想竟然觉得有些怜惜,之后要不要去给他供奉点别的东西安抚一下可怜神明被你摧残的心灵和耳朵。”
“那样神就变成另一种程度的可怜了。”钢琴师摇摇头,“不过那个神社还算干净,作为团建的保底选项也勉强不错。”
“团建项目?是拆了神社吗?”
“如果外科医生不介意的话……”
声音远去。
*
斑在向外科医生指的方向快速飞行。
他因为医生的话心中烦躁,也等不及去找中原中也,扛着伤准备速战速决拆了那个mimic的老巢。
而且凭借妖怪中也的性格,生气之下说不定真有可能杀人。
——斑倒不是对杀人有什么道德负担,也绝不可能是因为夏目贵志不希望他们杀人,只是他听说过神明与城市复杂的联系,万一中原中也出手,说不定会反噬他自身。
中原中也死了倒是无所谓,但他死了,斑和夏目回家就难上加难,这才是大事。
斑的脑海中经过了这一串完美逻辑,决定自己去解决这件事。
正好借此机会让夏目贵志知道谁才是家中老大,以后恭恭敬敬给他端茶倒水,中原中也也得点头哈腰坐下来给他倒酒。
斑越想越得意,脚步也越发得快,目的地就在眼前。
那栋旧建筑外站着一个男人,装束与医生描绘的mimic的装束一模一样,男人察觉到气流,看向了空中。
斑发出了恐吓的吼声,直直向那个人扑去,然而那个人却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奇异地向后跳了几步,躲过了攻击。
斑只当自己刚落地脚滑,爪子上戴上了灵力,再次用力向下一拍——
那个人宛如预知到攻击一般,再次闪避,堪堪离开了攻击范围。
几番下来,斑觉得自己被区区一个人类戏耍了。这个人类像是个泥鳅一样滑得抓不住,甚至用枪给斑的身上又留了伤。
斑的喉咙里发出不耐的声音,尖锐的獠牙与利爪亮了出来,庞大的身躯与尾巴挡住那人的所有退路,想直接咬住那个人的喉管,待他重伤之后,再审问他夏目的去处。
但斑显然低估了笼子给他带来的伤害。
那毕竟是横滨神明的所属物,对于他这样不安分的外来者有远超对一般人类的破坏力。
在斑即将扑上去之前,一阵烟雾突兀地炸了出来。
身着mimic装束的男人——首领安德烈·纪德看到原本空旷的场景,一只凭空出现的招财猫落在地上。
他的异能力是预知未来。
在原本的预知中,他本已无法躲开攻击,但下一秒,所有杀气都消散了,纪德见状弯了弯嘴角,枪口对准招财猫的脑袋:“真遗憾,看样子你也不是预言中能够赐予我命运的那位。”
斑:“…………”
他只得迈开肥胖的四肢,猫毛乱飞,手忙脚乱躲过攻击,大喊着“夏目我来救你了!!!”,试图从纪德身旁钻过去,钻进那个建筑中。
夕阳照红了猫咪的身体。
即将接近目的地时,第三方再次闯入了战场。
来者不善的锋利黑刃钉进招财猫面前的地面上。
身后的mimic首领还开着枪,左右横跳躲避子弹的猫咪老师差点一脑袋创到黑刃上血溅当场。
他浑身冷汗,被夏目养得胖胖的身躯呼哧呼哧喘着气,一个急刹车加勉强躲过,看到昨晚看守他的少年缓缓走来。
猫咪老师一边向第三个方向跑路,一边回头放狠话叫嚣:“愚蠢的人类,之后我一定吃了你们!还有你们港口Mafia!不统一一下行动的吗!我可是你的老大给放出来的啊啊啊混蛋小鬼!”
芥川龙之介听不懂尖利的喵喵叫,情绪激动地追杀,罗生门不要钱一样往前刺,沙石崩裂:“那位先生在哪里?!”
纪德本想介入这场混乱的战局,但是听到芥川龙之介的话,他“哦?”了一声,停下脚步。
也许因为预知能力带来的灵敏第六感,纪德有时会相信一些冥冥中的预示。
这个能力曾经带领着他的部队躲过了许多劫难,来到这里,寻找能够结束他们命运的那个人。
偶然驻扎的神社中,一个声音说,只要信奉横滨的神,祂就会实现他们的愿望。
直觉让纪德认为可以尝试这个声音的指引,所以他在横滨停驻,找到了据点,并扣押下那个从空中掉落下来的少年。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的话……
如果祂能赐予他们属于战士的荣光与死亡的话。
也许目睹祂杀死他的那一瞬间,他也许会臣服于他的强大与光辉之下,奉上他的信仰吧。
纪德的手指从扳机上挪开,在少年与猫互扯对方头毛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太宰治并没有太多时间等待芥川龙之介带回来那只可疑的猫。
因为……在猫妖离开之后,坂口安吾紧接着失踪了。
太宰治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传递消息的阿呆鸟喋喋不休地嚷嚷着作战计划:先如何寻找疑似mimic卧底的坂口安吾,再如何捣毁mimic的据点。
啊啊,吵死了,怪不得旗会的几个成员都对和阿呆鸟一起出任务敬而远之,公关官当上干部之后更是毫不掩饰地把和阿呆鸟的共同工作分了一大块调给别人。
听听这家伙的作战计划——他想调动运输炸弹的汽车开场,冲进mimic的据点,并把太宰治安排进去身先士卒当诱饵,却完全没有给太宰安排撤离的方法。
这个计划的离谱程度简直和阿呆鸟曾经把部下带到海里工作然后让他们自己游回来的传闻一模一样。
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什么热心肠的Mafia还愿意不计前嫌继续和他一起工作吧?
太宰治面无表情地封闭了心灵,直到他兴致缺缺快要睡着了,阿呆鸟终于想到征求一下听众的意见。
太宰治拉长了声音:“好麻烦,你就按照自己的计划行动吧,我有自己的事情去做……别忘了,就算这件工作是森先生布置的,但没有银之神谕的你仍然要听命于干部。”
阿呆鸟露出不爽的表情,太宰治见状,立刻打断了他下一大段废话的读条,随口说了一串自己对坂口安吾离开时间以及路线的计算,然后问:“听明白了吗。”
阿呆鸟眨眨眼:“听明白了……吧。”
太宰治:“……”
嗯,果然也和传闻中一样是个只会打架的野兽派,对更理性的数字之类的东西一窍不通。
他长叹一口气,露出想要跳河自杀的疲倦表情:“既然如此接下来你就按照我的安排去这几个地点围堵,控制交通是你最拿手的事吧。”
好不容易支走了问这问那的阿呆鸟,太宰治揉了揉嗡嗡作响的耳朵。
其实从那天晚上与安吾喝酒途中的只言片语,太宰治就推理出安吾正在进行着什么危险的秘密活动。
不过和阿呆鸟不同,他很快猜到坂口安吾恐怕并非真正的叛徒,而应该是森先生派去mimic的双面间谍。
结合森先生要走那只猫的举动……森先生恐怕已经得到了mimic的某些情报,但需要坂口安吾再深入调查mimic,所以利用猫妖冲击mimic,转移视线,如果能对mimic造成伤害就更好了,那样接下来的阿呆鸟的歼灭战牺牲将被控制得更低。
只是,唯一奇怪的一点是,森先生怎么确定这只偶然出现的猫一定会听话地去mimic?
中间仿佛缺少了某一环信息,如果放在平日,太宰治只会觉得“好耶工作量减少了”然后赶快结束工作并快乐跳水去,但是今天,他却莫名感到一丝不安。
他在脑海中过了一边坂口安吾可能的行进路线,加快了脚步。
坂口安吾一定知道某些内情。
第47章 神明·妖怪
太宰治避开了阿呆鸟布下的眼线, 以最快速度解救下了被关在塞满炸弹的房间中的坂口安吾。
他给坂口安吾指了一条不会被阿呆鸟发现的小路,以便安吾能在让mimic以为他死亡的情况下, 秘密把核心情报送给森先生。
但是在坂口安吾想离开时,他的脚步一滑,挡在那条路前面。
坂口安吾仿佛也有未尽之语,他停下来,神色复杂地看向太宰治。
太宰治似乎猜到了坂口安吾与森鸥外的关系,可是他还有一层没有猜到,这次坂口安吾离开, 其实不会回mimic,也不会回港口Mafia。
坂口安吾是横滨官方组织异能特务科派到港口Mafia的卧底, 后又被森鸥派去当了mimic的三面卧底,森鸥外识破了他的身份,并且与他以及他背后的异能特务科做了一笔交易。
港口Mafia会为异能特务科消除mimic这一巨大隐患,而异能特务科要给他港口Mafia未来数年之内立身的重要凭证——异能许可证。
最初, 坂口安吾只知道森鸥外的一部分计划, 里面似乎涉及一名与mimic首领能力相似的异能者——他一直以为那是港口Mafia隐藏的底牌,才导致自己拥有读取物品记忆这样的异能, 也无法获取对方的蛛丝马迹。
然而在那天, 他想去与太宰治隐秘地告别的酒会上, 他竟然见到了那名异能者。
小说家织田作之助。
森鸥外简直雁过拔毛, 他恐怕从最开始就没打算让自己的势力硬扛下这个庞然大物,而是打定主意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坂口安吾只能紧急回去加班, 调查织田作之助的情报, 但时间久远, 很多信息早已丢失。他忽然想到那天太宰与织田奇怪的对话,一边觉得自己脑子可能坏了, 一边飞快浏览了织田作之助谈话中提过的几本参考真人真事的小说。
然后目瞪口呆地发现……这个人居然真的什么都往小说里写啊?!
太宰给他讲的港口Mafia秘辛,他过去杀手生涯的蛛丝马迹,甚至他的异能,经过修饰,写在书中某个角落,但凡任何聪明人听了那天晚上他们的对话,恐怕都能推理出织田作之助的身份。
与此同时,坂口安吾还意外调查到了一个不起眼到恐怕连太宰也不会立刻警觉的情报,织田作之助的这次横滨签售会并非预定已久的工作,而是临时加塞的场次。
坂口安吾感到一阵凉意。
森鸥外是从什么时候注意到织田作之助?从他故意计划将mimic引入横滨逼迫异能特务科妥协之前吗?他又是否知道太宰治早就和织田作之助相识甚至关系不错呢?
如果织田作先生是港口的人,坂口安吾恐怕并不会过多插手港口Mafia内部的人事,但……身为普通市民的织田作之助并没有义务用生命为横滨的阴谋和博弈买单。
可是如果告诉太宰,没有织田作先生,异能特务科和港口Mafia恐怕要以更加艰难的方式彻底消灭mimic。尤其最近,森鸥外的行动开始变得与约定不同,不知道是有其他底牌还是打算继续威胁异能特务科甚至是威胁横滨……
太宰治何等心细,注意到坂口安吾犹豫的一瞬间,便一直不动声色地等待。
坂口安吾低头看了眼手表。
坂口安吾来到港口Mafia后,曾经擅作主张给自己布置了一项工作:记载所有死亡成员的全部信息。
可能是身为官方人员的责任感,也可能是最初选择成为卧底时的某种目的,看到人们源源不断被横滨混乱的潮水吞噬,他就觉得自己做的这些看似愚蠢无所谓的事情,在未来一定存在某种意义。
——那个未来,就在横滨恢复秩序、变得更加和平之后,这些数字、曾经鲜活的生命就会得到纪念,人们不会再这样死去。他愿意成为这次工作的联络人,他觉得这次工作或许有益于这样的未来。
织田作之助并不是个棋子,他甚至是坂口安吾心目中秩序内的一员,坂口安吾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选择光明与生命那一侧的公民。
可只有用他下棋,大家的愿望才能以更圆满的方式实现。他这区区情报员,真的要在这短暂的时间中决定这么多人的命运吗?
他的手心出了细细的汗。
月光落在树影上,随着云动,一点点笼罩住坂口安吾的腿、腰际、肩膀。
“太宰,我拜读了织田作先生的书,麻烦代我转达,这是我最近读过最好的小说。”
坂口安吾向后退了一步,没入黑暗,眼镜反光,让人看不清神色。
“横滨形势危险,像这样优秀的小说家,还是不要……”
坂口安吾一边向后,一边说完了最后的话,看着被麻醉针射中倒地不起的太宰治,低声说了句抱歉,向树林中快速转身跑去。
太宰治嗅到了泥土的气息。
脚步声渐行渐远,似乎是不放心昏迷的他躺在距离mimic这么近的地方,坂口安吾还特意引来了港口Mafia的人。
太宰治静静地趴在那里,想着安吾的话,想着猫妖,想着森先生和织田作。
最初以为只是一群无趣而嚣张的部队对港口Mafia权威的挑衅,然而森先生似乎正拿着这些人展开了一个巨大的棋盘。
不,说不定他也是其中之一。
坂口安吾没有把他们开玩笑一样说的神明故事当真,但他说出织田作名字的那一瞬,太宰治忽然意识到,这些名字之间还存在着另一种联系。
荒霸吐中原中也。
那个呆瓜神明……正在向森先生透露情报?
*
芥川龙之介和手中的招财猫拉扯着走在回港口Mafia的路上。
他三两下拦住猫的去路之后,倒是想要平等地攻击在场的另一个人,可惜那个人行踪隐匿得很好,似乎早就准备好逃跑路线,芥川龙之介追出好久也看不得,只得怀着疑虑作罢。
好不容易抓到这只疑似与那位先生有关的猫,他恨不得原地审问。
但是罗生门异能的黑刃卷上猫的四肢后,他意识到,他听不懂妖怪的话。
额头隐约一痛——离开神社后,他偶尔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仿佛先生正无奈地同他讲话,然后他会想到那个“守”字,想到小银,如同肌肉记忆一般变得更加冷静一点,连太宰治都对此啧啧称奇过。
他和猫大眼瞪小眼半天,把对方放在地面上,然后命令道:“跑。”
猫咪老师炸毛:“……你这个混蛋小鬼想死吗?!!”
猫咪老师的情况严格来讲不太妙,芥川龙之介其实也算救了他一命,但身为一个资深的大妖怪……他怎么可能向人类示好。
猫咪老师冷哼一声,卧在原地,摆出一副反正我就是听不懂的油盐不进的样子。
“罗生……”
“哥哥!”
芥川龙之介闻言惊讶地看了过去:“银?你不是还在上课,怎么跑回来了。”
黑发少女在两三步的地方微微喘气,也顾不上别的,急匆匆道:“哥哥,我要去神社看看,那位先生可能有危险!”
……
芥川银与芥川龙之介从神社离开后,后者在龙头战争结束后由太宰治引荐去了港口Mafia任职,前者则出于安全以及寻找那位先生的目标考虑,去往其他城市读书。
少女在擂钵街摸爬滚打,又在神社中寄宿了两年,对现实世界的生活非常生疏,不过她认识了一个性格活泼的女孩,和她成为朋友后,渐渐适应了作为普通高中生的人生。
那个朋友——害羞如芥川银也时不时对芥川龙之介提起——名叫桃园奈奈生。
就在前不久,芥川银在一场意外事件中发现,好友竟然是御影神社的新任土地神,前任神明御影不知为何将神印转让给奈奈生,而班上名为巴卫的转学生,是奈奈生的第一神使。
奈奈生被牵扯进妖怪的纷争,连带着总是和她同行的芥川银也被波及,愧疚之下对她讲述了真相。
芥川银震惊之余,顺势提问了有关横滨神社的事情。
桃园奈奈生思索两秒,忽然瞪圆了眼睛:“啊!你说的难道是中也先生吗?”
“中也……先生?”芥川银的心跳逐渐加速,下意识抓紧了奈奈生的手,声音有点颤抖,“你见过他吗?”
桃园奈奈生则反手牵紧芥川银的手:“没错,中原中也先生,今天我还刚刚给他画了寻人的符……小银,跟我来!我上学的时候他还在和巴卫聊天,现在去也许还能见上一面!”
*
芥川银去到神社时,中原中也已经拿着奈奈生写的寻人白符匆匆离开了。
芥川银只得在桃园奈奈生的帮助之下,坐着一辆会飞的车架赶回横滨。
道别之前,奈奈生神情纠结:“对了小银,虽然情况我不是很了解,但是今天来的中也先生似乎和上次见不太一样。”
“上次他的眼睛是竖瞳,尖尖的,还有很可爱的耳朵和尾巴,看起来很神圣,但是这次总觉得……”
桃园奈奈生半天形容不上来,明明大家只是坐下喝了杯茶,她却觉得越回忆这个中原中也的样子,记忆中的场景就越香艳得让人脸红:“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失礼,但我觉得他很像小说里的妖精。”
中原中也到御影神社时显得有些着急,巴卫和瑞希原本像拦敌人一样拦着他,见到神印和御影送来增强说服力的蝴蝶后,才不情不愿催促着桃园奈奈生给他写完白符,快点离开。
中原中也这一行急匆匆的,导致奈奈生至今连情况都没有弄清楚。
想到这里,桃园奈奈生脸更红了。
这次的中也先生穿着极其美丽的和服。
他的赭发没有好好绑,懒懒地落在肩头,从锁骨大敞着衣领,举手投足之间,扯动白色内衬单衣,合着冷白色裸露的皮肤,纤细的腰线,让抬头想询问字怎么写的奈奈生一下愣住,血几乎全部涌到脑袋上,恨不得原地给对方找一百件衣服套上、包好。
道谢的时候,他的唇角若有若无地含笑,蓝眸明明清澈纯净,看在奈奈生的眼中,却莫名水光潋滟。
他身上传来一股草木般澄澈的气息,但与此同时仿佛被刻进骨头一般的引人遐思的色彩始终萦绕不去,和奈奈生上次见的那个气场端正到有些疏离的荒神完全不同。
下一秒,白蛇神使瑞希捂住了她的眼睛,与此同时也捂住了自己的,嘴里愤愤不平地碎碎念着“可恶的妖怪居然敢让小奈奈生意乱情迷看这种家伙不如看我……”话没说完,奈奈生就一拳头让他清醒了,再下一秒,他们就被不爽的巴卫一起扔出了屋子。
桃园奈奈生拍拍自己的脸颊,懊恼道:“真是的,巴卫也不解释一下就赶我离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叉了,只是觉得,同一个神才几个月就变化这么大有点奇怪。”
芥川银面色严肃起来,她握住桃园奈奈生的手,认真地说:“谢谢你提醒我,我可以知道先生在找谁吗?如果可以,我也想帮先生寻找。”
“唔,我想想……那个人叫夏目贵志。”
芥川银缓缓念出这个名字时,猫咪老师和芥川龙之介都在看着她。
她重复了好友说出的名字,紧张地看向芥川龙之介:“哥哥,我有一个想法,你记得龙头抗争时我们看到的先生吗?”
芥川龙之介握紧了拳头,他当然记得,那时先生流着血,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失。
“我听说世界上有些神明受伤或者离开神社,会变成非人非神的存在,称为堕神或者妖物。”芥川银难过地咬了下唇,说出她的猜测,“先生、中也先生他那时重伤离开了横滨,在其他地方养伤……但是现在横滨出了什么事,所以他不惜彻底变成这样的存在,也要回来保护横滨。”
芥川龙之介睁大了眼睛,显然觉得这番言论很合理。
而且作为黑暗中工作的人,甚至为了任务接受过类似的知识,他比芥川银想得更多。
如果桃园奈奈生所说属实,那位先生同时拥有的两种气质……简直就像献身给什么恶心的妖怪或者信仰者,才被迫赋予这样糜烂又引诱性的气质,但又因为天生的神性,让人觉得他天然纯粹。
而他所做的一切,受到这样的侮辱与折磨,都是为了结束纷争,保护像他们一样的人类。
芥川龙之介眼睛都要红了,和芥川银对视一眼,掉头就向神社跑去——罗生门并没有忘记拖上这只猫。
被拖着的猫咪老师对着迎面的沙尘疯狂咳嗽,内心平静无波:两个傻蛋,完全猜错了。
气质迥异当然是因为换了一个人啊!
意识到这两个人类打算就这样反向冲刺,完全不准备去打听夏目和中原中也到底在那里,猫咪老师勉强控制住平衡,使出吃奶的劲用力反向一扯——
毫无用处。
再肥的招财猫,也不能和头铁开始冲刺的芥川龙之介和芥川银相提并论。
在猫咪老师几乎开始绝望摆烂的时候,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
芥川龙之介的电话让他找回了自己的脑子。
那头的人正是捉住猫咪老师的混蛋小鬼,他先让芥川龙之介汇报了位置,听说他抓住了猫后,问:“他去的地方有什么可疑之处?”
芥川龙之介:“……那里还有一个人类。”
太宰治简直要气笑了。
坂口安吾离开后,他的部下以为他中弹,想把他送进医院,太宰治在他们惊吓的目光中原地起跳,拍干净泥土,就立刻回办公室开始三线程工作。
应付阿呆鸟,联系织田作之助——这位小说家仿佛有一些杀手反侦察的职业病,去任何地方都不留痕迹,连太宰治也废些了工夫才找到他——以及调查神社。
在把一些线索串联起来后,太宰治意识到在这些事件背后,仍然还有一个从没有露头的“人”。
如果是这个人用了什么方法,让中原中也最近如此频繁地暴露在人类视野中,如果是这个人在推动中原中也来见这只猫,如果是这个人……把消息传递给森鸥外?
这个“人”,既想让横滨人知晓神明的存在,让横滨人增加对神的信仰,又仿佛在推进港口Mafia等组织的博弈,帮助他们利用神、伤害神。这种矛盾的做法究竟是为了什么。
太宰治觉得自己就差最后一块碎片,所以他拨通了芥川龙之介的电话。
但……他虽然知道自己这个便宜弟子离谱,却着实没想到对方能这么离谱且不动脑子。
芥川龙之介竟然光顾着和猫打架直接放走了重要的敌人,还至今没有意识到——如果这只和中也有关系的猫寻找的正是那个敌人,那就说明,敌人与中也也有关系吗。
芥川龙之介凭借隐约的印象汇报完,太宰治眸中幽暗无光,又问:“你的工作完全失败了呢,我不是说让你把猫带回来,你又在做什么?”
芥川龙之介犹豫片刻。
“太宰先生。”他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你知道‘夏目贵志’这个人吗?”
“不,不知道。”太宰治听到电话另一端传来了猫叫,不紧不慢道,“不要让我再问一遍,你打算隐瞒到什么时候,芥川龙之介?”
他那山雨欲来前柔和到不耐烦的语调让芥川龙之介额角无自觉地冒出一点冷汗。
芥川龙之介仿佛正直面着太宰治,对方手中拿着枪,居高临下看着半跪在地上训练得有些狼狈的他,面无笑容,上膛,指节弯曲。
……不,芥川龙之介从不畏惧这个。
他进入港口Mafia时已经掌握了罗生门的战斗方式,那是那位先生送给他的未来,迟早有一天,他会用血肉磨练出的异能,再次去到他身边,守护他,让他比任何人都要欣赏他的强大,承认他的守护。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这枚子弹,会不会透过他击中他的先生。
就像过去一样。
但是这些想法在太宰治的面前,也几乎一览无余。
他的沉默让太宰治立刻明白,最后的真相也许就在自己这不成器的弟子身上。
太宰治反而放松下来,手指轻轻敲击着电话的话筒,一下,一下,刺激着对面野犬一样的小孩的神经:“或者你还需要我问得更清楚一些吗?你的神社发生了什么?”
他的声音再次低了低,像是威胁,又像是诱导:“芥川,别忘记你是在什么地方遇到我了。”
他们拥有相似的经历。因为他是太宰治,所以他不得不说,他总会说出口。
如果不回答,他会立刻开枪。
*
中原中也正跟着那张白符在飞行。
他在荒神中也的指导下承车架寻到了御影神社,讨来了这张据说能寻人的白符。
那个神社拥有人类神明,法力远不如夏目的十分之一,但守护她的却是一个妖力强大的狐妖,名为巴卫。
在把桃园奈奈生踢出去之后,巴卫面色虽然不爽,却对中原中也有些好奇,或者说蠢蠢欲动:“妖怪怎么当上神的?”
“和神变得一样就可以了。”
巴卫啧声,毫无待客之道地喝完了茶,耸耸肩:“说得倒是很容易……如果你还是妖怪之身,我恐怕想多和你聊聊,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也许下次见你,我就要变成人类了。”
中原中也难得有些惊讶,他上下看了一眼,确定对方确实妖力强盛,没有什么奇怪的隐患,问道:“你为什么要变成人类?”
巴卫反问他:“你为什么这么着急要寻找人类?”
中原中也和巴卫对视。
他手中出现了那杆烟,占卜一开启,烟便飘往某个方向,指向了巴卫的结缘者——名为桃园奈奈生的人类女孩。
巴卫并没有说谎,他的未来确实变成了与人类如出一辙的存在,并且和这个女孩生活在一起。
中原中也心下了然,在巴卫想再次开口时,他平静地打断了他。
“祝你成功。现在,我也要去找我的人类了。”中原中也说。
*
白符飞行速度不快,中原中也只得耐心地跟在白符身后——他让奈奈生写的是“活着的夏目贵志”,也就是说至少他能确定夏目现在安然无恙。
他在空中飞行着,偶尔注意到日色正在变得明亮,逐渐接近正午。
这次回去,他也许要睡很长一觉。为了寻找夏目他熬了好几次夜,这对妖怪的心情很不好。
心情变坏的妖怪,就会开始思考,开始回忆——这是一种只会让人心情变得更坏的行动。
人类,变成人类啊。
中原中也想。
世界上确实也有做出这么新奇举动的妖怪。
中原中也时常会跟着夏目贵志玩他的探案游戏,帮助妖怪实现夙愿,这些妖怪中的一部分,有时也会做出与巴卫相似的选择。
中原中也从不插手任何人的选择,哪怕他知道这只妖怪终究无法如愿,走向死亡。
他只有有些新奇,毕竟巴卫是他唯一见过的寿命几乎与他一样长久、妖力强大的妖怪,像他们这样的妖怪,大多会主动避免招惹因缘,但巴卫爱上了人类。
他对人类产生了足以放弃自我的爱恋,愿意栖居在那拇指大小的时间中,厮守直至记忆湮灭。
中原中也伸出手,尖尖的指甲随着五指在空中做出抚摸的动作,仿佛手下笼罩着那个他养了十年的小男孩。
小男孩一点点长高,身边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生物,那个妄图从他身边夺走这个保质期很短的宠物的阴阳师,那个想要吃掉他的招财猫。
中原中也后知后觉意识到,夏目贵志已经比他自己还要高了。
夏目变得……用藤原塔子的话就是活泼,不再像寄人篱下一样处处小心谨慎,有时还会闹一秒的别扭,也越来越会照顾人,同塔子、滋还有中原中也亲近。
他会把被褥晒在阳光下,回头看到中原中也把自己像晒被子一样晒在走廊上,便笑笑,走来摸他的额头,然后被他拽着手腕天旋地转地拉到身上。
夏目双手支撑在他两侧,小心避开盛放的和服,指尖去梳理那些纠缠在一起的赭发,一一将它们整理好。
如果指尖不小心碰到中原中也无聊偏过去的脸,夏目的脸也被晒得泛起红晕,在中原中也以牙还牙固定住他的后脑,半是抗拒地被按倒在他身上,羞愧似得不肯抬头。
不过夏目已经不像小时候一样,挣扎着总想跳出中原中也的怀抱了。
中原中也在家时,喜爱牵着夏目的手到处溜达,久而久之,当他回家却不去找夏目后,夏目反而会到处找他。
夏目贵志寻找中原中也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他在朋友们逛集市时,感受到什么,会在他们不解的目光中忽然抬头,却没有发现那抹赭色。
他坐在课堂明净的窗边向树上张望中原中也的影子,他走过回家路上的山林,提着中也最爱的零食引他现身,他在原野上左顾右盼,叫他的名字:“中也,中也,你在哪儿?”
“我买了你喜欢的点心,你又离开了吗?”
中原中也没有离开,他最近留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中级妖怪约他喝酒,他和两只中级坐在山顶看夏目左顾右盼寻觅他。
一只中级妖怪说:“中也大人,夏目大人又在找你了。”
另一只说:“中也大人,人类一直寻找另一个人,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中原中也对答案没有兴趣。他纵身跳下去,拍拍夏目的左肩,又绕到右边行云流水吃了口点心,压在他的肩上,惬意地呼吸了一息。
夏目很明显地颤了一下,中原中也探身去看他的脸,但夏目贵志躲开了,让他觉得有些可惜。
妖怪们都说,夏目贵志是个温柔的人类。
所以夏目即使躲开他,也会很快带着愧疚的表情回来,不熟练地环住他的腰,凑到他耳边道歉:“又不是小孩子,不要一下贴这么近……吓我啊。”
说罢,他就露出笑来,那种笑容让中原中也觉得头脑变得很安静很轻松,好像随时能睡着,看着少年水彩般浅淡而温暖的棕色眸子,他觉得,这确实是温柔的。
夏目在他贪凉吹空调给他盖上小被子,拿着书挪到他身边,看一眼书、看一眼他的时候也温柔;中原中也风尘仆仆在上一个游玩地回来,他蹑手蹑脚去厨房给他做些简单的粥,一人一妖坐在一小盏暖灯下,夏目捧着脸专注地看他喝粥的神情也温柔。
藤原塔子某次发现家中食材少得很快,疑惑地去询问夏目晚上用不用给他加餐,不要总是自己偷偷去做饭的时候,夏目贵志惊慌地结结巴巴解释,在塔子阿姨的注视中落荒而逃,对目睹一切的中原中也露出以为自己成功隐瞒的放松神态,小声说:“下次我一定小心不让塔子阿姨发现。”
中原中也的视线移到藤原塔子若有所觉却包容的神情上。
塔子看着夏目的背影笑得温柔,夏目对中原中也笑得也温柔,中原中也微微勾起嘴角,撑着侧脸,仿佛被眼前这副暖熏熏的场景惹得有些醉了。
后来中原中也每次想睡觉的时候,就捏着夏目的下巴,让他笑给自己看。
夏目贵志只好露出为难的笑容,毫无威胁力地推推中原中也的手,恳求他:“下次别突然在家里让我做这么奇怪的动作,万一被塔子阿姨他们看到了,会吓到他们的。”
中原中也再次确定,人类都有着奇怪的心思。
明明已经察觉,却只当作浑然不觉,就这样相互遮掩、相互担忧直到最后一秒。
猫咪老师嘲笑他:“你不懂,人类就是这么互相爱护的。”
中原中也单手把猫咪团成团,无视他的吵闹和抗议。
某天中原中也突发奇想,听了中级妖怪的建议,提前回到小镇,买了蛋糕给夏目贵志庆生。
那一年,夏目贵志第一次在家中举办了生日聚会——这是藤原塔子还有西村北本坚持要给他办的,他在这个小镇生活了很久,升入高中后又认识了班长、多轨透等等好几个新朋友,这是藤原家除了西村两人来蹭饭之外最热闹的一天。
猫咪老师惨叫着逃脱班长的魔爪,多轨透和田沼要在四处打量夏目家有没有什么神奇的妖怪,西村北本被夏目贵志扯住后领,双手双脚拼命向前伸,试图找夏目有没有藏一些奇怪的图画书,最后被夏目直接丢到另一侧,兴致勃勃地打开游戏机准备联机。
房间里很热闹,中原中也不想加入,不过他看这一幕觉得很有趣,所以也没有离开。
人类走之后,八原的妖怪们便排着队拿着奇形怪状的礼物上门拜访,其中还有一只刚成型的狐狸幼崽,他害怕又好奇地盯着中原中也看,从给夏目贵志的礼物中抽出来一朵花,送给中原中也,红着脸背着手:“你真好看,你就是中原中也大人吗?”
他的话一出,其他想搭话却不敢开口的妖怪就此起彼伏地应和:“我们都常听夏目大人提起您……”
中原中也点点头,他没再用妖力拦着这群妖怪,看他们浩浩荡荡地来,夏目贵志被礼物淹没了,并愤怒地把恶作剧的妖怪按到墙角认错,又看他们浩浩荡荡地走。
所有人都离开了。塔子阿姨问夏目贵志:“你还有朋友要吃饭吗?”
不等他否认,塔子阿姨主动帮他掩饰:“假想的朋友也没关系哦,如果他存在的话,我总觉得他经常帮我晒衣服,我留了一人份的,记得趁热吃掉。”
夏目贵志错愕地看着桌上的晚饭,半晌,揉揉眼睛,端着去了屋顶,盘膝坐在中原中也身边,眷恋地贴近他。
他们进行了夏目高中以来第一次长长的对话。
少年对着星空问:“中也,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吗?”
中原中也打了个哈欠:“不会。”
夏目贵志语塞,他有点震惊于中原中也这么果断,又有点沮丧地耷拉下肩膀:“是因为我长大了吗?”
中原中也不禁侧目:“你还是个幼崽吧……人类就是短暂而渺小的存在,迟早有一天你会离开的。”
“我不会离开中也的。”夏目贵志藏在口袋里的礼物被捂得热了,他鼓起勇气,说,“只要中也还在的话……我就永远不会离开。你想要和我牵手还有拥抱,我都可以陪着你,等我毕业然后工作,就能陪你去更远的地方,即使这样,你还是不愿意留下来吗?”
中原中也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
少年见他不回答,急切而忐忑地说:“留在……我们身边吧,中也。”
中原中也一直知道,自己生而徜徉在不同的景色中。
为了旅途与游玩的快乐不被打断,他从不会停止出行的脚步,也从来不会对什么事情产生愿望和执念,也许某一天,会发现另一处更有趣的地方,忘记回到夏目的家。
所以他才不许愿,从不承诺。
但在夏目贵志眼巴巴注视着他的夜晚,他发现了,他已经许久没有想过放弃这块落脚的地方。
他摸摸少年浅棕色的发。
人类是如此脆弱,脆弱到惹人怜爱。
但是他们的欲望层层叠叠,誓要把若即若离的妖怪缠起来,缠得动弹不得,才能从中获取一丁点的幸福。
他曾经把名字给了少年,只是为了倾听人类的呼唤,体验人类的时间,普通而乏味的时间中,唯有夏目贵志叫他时才能惊起波澜。
他原本以为这已经是足够深切的牵绊,可是人类之子……为什么你仍然在患得患失呢?
时至今日,你仍然会因为他的一次旅行感到孤独吗?
“我明白了,那就把名字还给我吧。”
夏目贵志睁大了眼睛,他以为自己惹怒了中原中也,慌张地想阻止什么,中原中也却自顾自地说着。
妖怪们都说,夏目贵志是最为温柔的人类。中原中也认可这个说法。
所以……即使对少年应诺,也只是区区一百年,并不会影响他之后的旅程。
而且他一直好奇着,与人类拥有足够让他们安心的羁绊时,究竟能从中得到多大的欢愉?
他决定不深不浅地尝试,并不解释,也无需思考,如果直觉出错,大不了就是下一场长眠。
“夏目,我这几天要出门。”
中原中也曾经从阴阳师那里学到了一种结契的方法,不同于妖怪献出名字听命于人类,那是双向的链接,在中原中也无聊的时候,他可以主动召唤夏目贵志。
不过要寻找一些材料,来保证人类脆弱的身体不被妖力破坏。
他意上心头,说走就走,虽说夏目贵志的神情完全称不上惊喜,不过中原中也向来不爱参考别人的意见,摸摸他的脑袋,就向远处飞去。
再醒来,却误入了神明中原中也的世界,来到了横滨,并且阴差阳错,因为先收回了名字,反而无法更直接地找到夏目贵志。
白符的方向转动,向树林深处飞去,中原中也感知到那里有一大片战争的气息。
中原中也恹恹的蓝眸终于清醒过来。
……
太宰治身后西装飘扬,飞快地向首领室走去。
清晨,他刚刚安排好织田作之助,就得知了森先生密会异能特务科的消息。
他推开了首领室的大门,目光落在森鸥外旁边的黑色邀请函上。
“异能许可证。”他喃喃道。
森鸥外转过头,露出深沉的笑:“太宰君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还要快。”
太宰治定在原地:“但即便如此,我推理出的也只有明面上的计划……是这样吧。”
森鸥外“哦?”了一声。
“森先生,你故意放这只妖怪出来,你知道他一定会去找mimic报复,因为某样对他很重要的存在即将被mimic破坏……至于这一切,都是神社的某个人告诉你的。”
太宰治的语速越来越快。
“阿呆鸟一直在我身边只是为了干扰我的视听,现在恐怕旗会的部队已经靠近了mimic的真正据点,只等待你找到的援手出场,出击歼灭所有人。那个人还让你觉得把援手换掉更有利,所以织田作之助才好好地呆在宾馆。”
“这是保全港口Mafia利益的最佳选择。”森鸥外玩着那张卡片,看着太宰治转过身,“你要去哪里?”
他的口吻变得严厉:“太宰君,今天结束之前,你要留在这里。”
话音落下,太宰治面前的守卫者们纷纷举起枪。
太宰治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回答:“我要前往支援。”
“如果说你心中的人选必须有一个要加入这场行动,太宰君,你身为港口Mafia的干部,我以为你已经理解这张许可证的重要性,那么你还仍然坚持前往的理由是什么?”
太宰治顿了顿。
“森先生,正因为理解了重要性,所以我才必须要去。我要去的理由也只有一个。”
他回头,绷带下暗沉的眼眸中,透着某种隐秘的光,扬起一抹接近于真实的笑。
“你相信有神明的存在吗?”
第48章 神明·妖怪
夏目贵志抱膝坐在旧建筑的角落里。
就在夏目贵志来这里之前, 他和中原中也进行过一晚不算很愉快的对话,然后……中也离家出走了, 甚至收回了他的名字。
夏目贵志被留在屋顶,愣神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他几乎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和妖怪相处这么久,不是已经很清楚人与妖怪结缘的结果了吗。
彼此总是相互等待,相互错过。人的生命短暂,陨落之后,只会把无尽的寂寞留给妖怪,让他们长久徘徊在约定之处, 痛苦地孤身一人。
而他一时任性,居然要中也为了他留下来。
明明中也那么爱玩, 自由自在无处不去,明明中也已经为他做了够多的事情,把他带到藤原家,让他能拥有迄今为止的朋友与家人, 明明一直都是中也在为他带来好运和幸福。
……可他居然想让中也一直和他在一起, 想让中也和他一样变得孤独。
夏目贵志央求猫咪老师去寻找中原中也时,一路上都在想, 见面之后要怎么道歉, 哪怕、哪怕中也无法接受, 他也一定想要当面对他说。
猫咪老师在山路上突然消失了, 夏目贵志绕来绕去,脚下一滑, 也步猫咪老师的后尘, 摔入那个阵中。
入阵的一瞬间, 他看到了一小段幻境,阵的主人叙述着阵的意义。
——“去往想见之人身旁。”
夏目贵志的初始落点, 正是在横滨神社旁,他本想上山查看情况,最好是能碰到神明之类的存在问问路,却恰好撞上mimic的部队。
部队的首领自称安德烈·纪德,气息危险得让夏目贵志说不出话来,他被挟持着,只能跟着这支队伍无序移动将近两天,最终停在这里。
这支队伍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一路上,夏目贵志几乎没有看到妖怪,士兵也冷淡地不愿意透露任何信息,除了一日三餐,只有首领纪德会偶尔同他交谈。
夏目贵志本来有些害怕他。
但是在这个男人简短地说出他们的来历——他们曾经被同僚和国家背叛,变成一支幽灵队伍不断行走,想要死在属于他们的战场上后,夏目贵志微微睁大了双眼。
“纪德先生……”
坚持到今天,一定也很辛苦吧。
纪德看着这个年龄尚轻的少年露出了无比包容的神情,宛如一片平静的树海,浅棕色的暖阳从其中升起,并不在意眼前的人是妖怪还是杀人无数的幽灵,只是单纯为他们的命运而难过着。
是吗,是这样吗,他并不畏惧鬼怪。
“如果你有能力,想必也是让我愿意接受死亡的合格人选吧。”纪德打断了夏目贵志的话,他看着从四面八方的窗户映入的橙色夕阳,“可惜,我遇到你的时候,你注定只能成为战场上的狼烟。”
夏目贵志坐在地上,看着纪德站起身。
他听到外面传来打斗的声音,以及炸弹破坏建筑的声音,轰轰烈烈地向这里推来。
纪德拿出了枪,缓缓指向夏目贵志的眉心。
“如果还能在死亡那一端相遇,而那时的你还能露出这样的神态的话……”
也许他会回忆起最初战斗的意义,向你忏悔吧。
*
白符停在了一栋戒备森严的建筑前。
建筑深处确实传来了夏目贵志的气息,离得越近,就越能感受到他的状态并不好。
中原中也的表情趋向于冰冷,他化成一道暗红妖火迈入别墅。
感觉到不对劲的士兵不明所以地向他所在之处开枪,然而子弹被暗红色的妖力系数弹回,转眼间就击中他们的手脚。
他们动弹不得地躺在地面上,视线被血淹没,只剩最后一隙,折射出上方掠过的身影。
啊……
他们如同受海妖蛊惑的船员,向空中伸出手去。
你想要夺走他们的灵魂,那这些便尽数归于你。
祈求你……去统帅那里吧。他已经等待这么久了。就让他安息吧。
仿佛是某种战争开启的预兆。
巨大的轰鸣声在他身后响起,仿佛是追随着他,在他经过的道路上一路向前推。
指挥着队伍清理残兵败将的阿呆鸟惊讶地看着前面那个飞快向前的身影,暗红色从他身上蔓延出来,强势地让整个途径的空间都变成暗红色。
“这简直是地狱之海的号角啊——”阿呆鸟嚣张在车顶探头,大声吆喝着,“快点跟上,他死之前,我得看看那到底是什么?人类吗?妖怪吗?如果真的是外科医生说的神的话那今天就太幸运了!!”
“你小声一点,在这种地方说笑是想当靶子吗?”钢琴师的声音在耳机中慢条斯理地说。
中原中也眨眼间扫荡了一楼大厅,感知到夏目越来越近的位置,他迫不及待地放弃走楼梯,直接顺着阳台跃到最高一层。
眉心处的神印闪了闪。
那些人的信仰化为庞大的灵力扑向他,中原中也也体验到荒神刚刚回到横滨时被过量震荡的灵力包裹的钝钝的不适感。
他皱起眉,抵抗着这股过分强的祈愿,取出了那杆笔,白金色的长毫逐渐扩大成一人高,重重一挥,每个笔画最终汇成一个“杀”字,妖力与神力便尽数倾泻而出,覆盖了整个别墅。
就在他面前的大厅中,妖力描绘出一站一坐对峙的两个轮廓。
站着的那人扣动扳机。
纪德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夏目贵志,勾起笑:“再见了。”
“夏目——!”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暗红色的光芒从他们脚下蓦地腾空。
光芒的来源——妖怪冲散了彩窗,身边浮动着暗红色的妖火,在无数玻璃碎片中,向下伸出双手。
子弹停留在夏目贵志的额头之前。
夏目猛地抬起头,看向纪德身后熟悉的身影,眼中晃动的光险些化成一点泪花飞散,他向中原中也的方向高高张开双臂,好像终于找到依靠般,想要扑入他的怀抱。
漫天的光与妖怪一起落了下来。
华美的和服与艳阳般的赭色头发顺着光无限延申,漂亮得仿佛与这个充满肮脏血液和子弹硝烟的空间格格不入,纪德下意识追随着那耀眼的颜色仰起头,屏住了呼吸,随后露出亢奋的神色。
士兵是不会相信神的存在的,幽灵更不会,但是在中原中也和光一起破窗而入时,没有人会否认那是神的光辉。
他腾地旋身,从夏目贵志身前躲过那记直冲他心脏的攻击,毫不犹豫地对着中原中也开了枪。
子弹和刚才一样,停在中原中也身前,又变成中原中也的武器向纪德飞去。
纪德躲闪着,反击着,目光却直直望着中原中也那双仿佛没有感情的钴蓝瞳仁。
这神明一样的造物只肯把一缕目光施舍给纪德,冰冷到近乎神圣,他仿佛带着天生的吸引力,让人以为自己如同蝼蚁站在不可触及的雪山前,只能匍匐前行,疯狂地抛弃一切,只恳求他用手抚摸他们的脸庞,将所有人都卷入那片宁静无声的栖息之海中。
他未曾登上山顶,就因为贪婪而被赐予死亡。
被最后一颗子弹击中时,他忘记究竟是放松还是遗憾的情绪,卸掉了他最后的力道。
中原中也落了地,与安德烈·纪德逆向擦肩而过,和服的曳尾拂过他的身侧时,刺入的妖力引出血,从他的胸膛上溅出,纪德的脚步停滞在原地,瞳孔颤动着,逐渐模糊。
夏目贵志惊慌地想要叫他停下,中原中也却摇摇头,手轻柔地带着他的脑袋,让少年将整张脸埋入他的和服,不让他正面去看眼前的任何景象。
“中也,怎么会这样……”夏目贵志揪紧了他的和服,“他死了吗……”
“现在还没有。我并没有杀死他,也没有杀死他们。”中原中也在他耳边低声回答,“但是他们的命运确实会停止在今日,这是这个城市这些人类的选择,自古以来人类都喜好征战,我不会为他们拒绝,你也不能阻止。”
“不要怕,不要去听。”
爆炸声越来越响亮,其中夹杂着一个嗓门和炸弹声一样响亮的青年的声音。中原中也将手指穿进夏目贵志的头发,封闭了他的五感。
少年惊得差点跳起来,寂静的黑暗中,他只能勉强感受到他正紧贴着中也熟悉而温热的身体,心跳向下垂落,直到完全失去力气,将身体交托在中原中也的怀里。
纪德却并没有回头看,没有去看身后的神明拥抱了少年。
他站在一地的彩色玻璃碎片上,捂着胸口的血,背对着他们,跌跌撞撞地向那顶被暴力打开的窗下走。
从那里映入的金黄泛着霞紫的光束,宛如预示着他悲惨宿命的结束,在濒临夕阳之际,由神为他带来这首光的挽歌。他从异国他乡、跋涉千里奔袭至此,一定就是为了目睹这样的荣光,来终结这没有前路的生途。
纪德从喉咙中发出不清晰的声音。
如果像他这样的人在临死前也能够再信仰什么的话,就由你来收下吧,连同他的灵魂一起,像这等待已久的救赎献上敬意。
阿呆鸟所带领的突击部队终于也闯入了这里。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光下的纪德,于是立刻对准毫无反抗的他一阵扫射。
那人倒下之后,阿呆鸟终于看到他身后挡着的……不太像人的“人”。
赭色长发散落及腰,和服松散地搭在两臂,白色单衣还有精致的侧脸上沾了血,怀中的衣袖似乎还遮挡着什么。
阿呆鸟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几乎是情不自禁向前迈出一步,差点从车上掉下来,反应过来后,大叫起来:“喂,你——!”
未尽的吆喝声被青年漫不经心的一瞥打断,阿呆鸟愣了片刻,笑容变得越来越大,几乎兴奋地打开了内部通讯,吵闹着叫外科医生接线,告诉他世界上好像真的有妖精一样的神。
中原中也并没有理会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类,他紧盯着倒下的纪德,他的神情永远停留在微笑上,但中原中也分明从炮火中听到了他喃喃出的最后的话。
纪德说,他听到了神的声音。
可“神的声音”出现的时候,明明只有神代留在神社。
那家伙……竟然偷偷干了这样的好事。
这个旧城堡,横滨与非横滨交战,生息断绝之时,鲜血泼溅。
纪德死亡的那一瞬,中原中也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人们信仰神,然后利用神。
利用神,然后毁灭神。
他似乎明白刚刚那股神印带来的不适感从何而来。
纪德乃至全部mimic士兵组织信仰于他,但是在这些秉持着无上执念的人们成为信仰者的下一秒,他们就飞快地死去。死亡的是他的信徒,杀死信徒的也是他的信徒,被伤害的是横滨的安危,想要利用他控制他的,是横滨的无尽黑暗。
这些人类又怎么会知道谁是真的神明呢?最近不断现身的是妖怪中原中也,他们看到的就是妖怪中原中也,所有的仇恨、混乱、死亡也献给了妖怪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眼前仿佛闪过了很多东西,身处战争眼的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眉心神印传来即将要崩坏的痛感。
他的膝盖半跪在地上,和服的颜色也没有往日那般耀眼,仿佛光芒燃尽了一样,身体飘忽,逐渐淡出了所有人的视野——在刚刚跑进来的芥川龙之介和太宰治眼中,像是彻底隐入黑暗、就这样消散了一样。
耳边吵吵嚷嚷着,中原中也已经没有精力理会他们。
他瞥见了迟到的斑显出原型,巨大的身影从窗户中挤进来,他匆匆划破手指,将血印在夏目贵志眉心,然后直接把夏目贵志丢给了斑,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让他带着夏目离开这里的所有人。
现实逐渐崩塌剥离。
有好几个人扑了过来,拉高声音呼喊他的名字,向他抓来的纤长手指几乎要触碰到他,却在下一秒扑空,没能抓住任何东西。
“中也!!”
“先生、中也先生——!!”
“那个神你给我等等啊!”
……
中原中也来到了一片幻境,与他刚刚来到横滨时神代帮他架设用以实现他人愿望的结界几乎一模一样。
他抬起迷蒙的眼睛,看着神代踱步停下,握住他垂落的手。
那双异色双瞳深深凝望着自己,一股力量顺着两人交握的手心横冲直撞。
神代正兴奋地操纵着灵力。
过去,神代永远是荒霸吐力量中被动承受的人,荒神是主导者,是创造者,神代根本没有隐瞒他大肆使用的能力。“神代无法对荒神做出任何不利的事情”——他的身体服从于这条公理,哪怕在荒神最衰弱的时候,也不曾做任何出格的试探。
但是这只妖怪来时,他忽然看到了两个世界交汇时唯一的希望。
荒神在世界之外无法干涉,神印的力量比想象中还要有效地被削弱到最低,他第一次有能力越过那条界限,贪婪地、肆无忌惮地窥探着另一侧的神明。
人类注定会抛弃神明,此时在明暗变化的神印正是他们卑劣意志的象征,然而神代永远不会。
神代挑选了祈愿,让妖怪在那些有影响力的人前现身,为神社带来大量信仰的小说家,忌惮神社的庞大组织首领,荒神幼年仅存的信仰者,最接近神明的异能者……好让所有人的目光、信仰与执念转移到妖怪中也的身上,让妖怪亲手介入战争,承受激烈的杂念、污浊、冲突与黑暗。
代理神明只会如同上次龙头抗争、如同过去那场大火烧毁神社一样,与神印一起变得衰弱。
——并不是暴力真的能杀死神,只是横滨的人类力量越来越强大,越是横冲直撞,就越不需要神的庇佑,失去信仰,神就会衰老,直到不复存在。
而这只妖怪陷入混乱,无法控制神印时,荒神也在那一瞬间同时失去了根基。
无家可归的落魄神明,被所有信徒伤害然后抛弃的亲爱的荒神,您此时唯一可以依托的,不是只有与您灵力相连、拥有最紧密共生关系的他吗。
神代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兴奋的笑,在激烈的心跳声中,夺过了力量所有权。
他曾渗入荒神的每一分生活,如今也会将所有爱憎全部奉与这一瞬间,祈求他——荒神中原中也——成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神。
神代曾经每次从神社出行,都在不断营造着那个连神明也无法找寻的空间。
只是那时间太长了。
他本以为要再等百年,才能让荒神坐在那个没有其他任何人打扰的神位,从此一同从世间隐没,永远停留在那个唯有他能享用荒神的爱怜的世界。然而“龙彦之间”的出现,成为他几年来最大的惊喜。
“中也大人。”
中原中也听到神代透过他,动情地呼唤着神的名字。
“您是不是该回到我身边了?”
中原中也眼神奇异地看着神代。
荒神在见他的第一面就说,神代是可信之人。
妖怪中原中也会信任自己感兴趣的人,所以哪怕察觉到一丝古怪,他也仍然不以为意。
他闭上眼,张开双臂,唇角溢出了血迹,让他的笑变得妖冶异常。
神代似乎想献祭神印中的所有力量,甚至包括他,让小荒神从此与高天原的神系脱离关系。
他倒是有办法脱身,可是小荒神……你留这样的家伙在身边,现在可不尽是麻烦。
可是以这种方式重新回到世界上的你又打算如何自处呢?
【中也。】
【我以夏目贵志之名呼唤你。】
远处的天空中,白色巨兽身上趴着的栗发少年从梦中惊醒。
他若有所思地摸着额头,回忆着梦境中一道熟悉的声音叙述着这个新的契约的使用方法。
斑沉声问:“中原中也留下来什么信息了吗?”
“嗯……”
夏目贵志双手合十,眉心暗红芒闪烁,甜美的笑中带着一丝庆幸的味道,叫出了他的名字。
【现身吧。】
妖怪闭目从空中出现,被斑灵敏地接住,夏目贵志扑过去:“中也!”
【回到我身边吧。】
“你还好吗?猫咪老师……快点去医院,要快点给他止血。”
“你冷静点,妖怪受伤应该要去神社吧……”
斑嘟囔着,嫌弃地抖抖被血染色的一小截白毛,向远离纷争的方向飞去。
……
…………
mimic的据点被港口Mafia的部队彻底扫荡完毕。
原本神明的虚影处已经空无一人,大厅中一地狼藉。
太宰治宛如静止一般站在窗户之下,傍晚昏黄的光逐渐从他身上移开,变淡,归于晦暗。
部下带人清扫战场,本想向他汇报芥川龙之介追着什么向外跑去,见他的神情,不敢吭声离开了。
直到整个房间中,只剩太宰治在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只要呼唤,你不是说自己身为神,一定会回应吗?
那为什么总是……
他攥了攥手指。
第49章 神明·妖怪
【中原中也】睁开了眼睛。
这一天阳光很好, 他坐在一个小院的围墙,居高临下地看着院落中停驻的青年。
青年拥有着淡金色的长发, 一橘一蓝异瞳,带着温柔至极的微笑,唤他:“你在寻找住处吗?”
中原中也有些愣神地看着他:“你看起来有些眼熟。”
青年偏头:“因为我一直在等待着您。”
“不……”
中原中也一时没有答案,他把手递过去,放在青年的手心,借他的力道落在地上。
两人五指相接,中原中也觉得脑海中灵光一闪, 他坦诚地说:
“我总觉得……见到你让我很开心。”
青年愣住了,直到中原中也向庭院中好几步, 扭头疑惑地叫他,他才三步并两步,走到中原中也落后一步的位置,微微低头, 仿佛醉在那句话里一样。
*
那名青年叫做神代。
神代是个温柔又擅长照顾人的青年。
听说这一整套大得惊人的院落全是他建造, 水榭一路走到宫殿俯瞰别墅外的街区,每每都正中中原中也的喜好。
他每日清扫房间, 浣洗衣物, 制作餐食和茶点。
中原中也每天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青年跪在身前, 帮他脱下旧衣,换上新的和服, 一丝不苟地打理每缕碎发。每晚睡前最后一眼看到的也是他, 他为他准备温泉, 捧着毛巾服侍他沐浴,为他擦干长发, 为他点灯,直到他闭上眼睛。
神代像是绸缎,千丝万缕、不留余地地与他的生活交缠在一起。
中原中也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同他说话,端坐在阁楼顶宛如被供奉的位置之上,看着每日迥异而喜人的风景。
他不知看了多久,某日,神代照例为他束发时,他透过镜子看神代:“你不觉得疲劳吗?”
神代摇头:“怎么会。如果无法为您做这些事,我会感觉不到自己的意义。”
中原中也定定地看着镜中自己,眉头逐渐蹙起,带着一些自责,低语:“我好像应该更珍惜你才对。”
神代的动作停住了。
良久,他伸手,虚挡在中原中也眼前。
“您什么也不用顾虑,中也大人。”
他的吐息顺着没有系好的衣领,覆在中原中也的肩膀上。
“我是您的东西,您尽可以使用我。”
中原中也哑然。
他下意识抬起手,手举在半空中,疑惑地眨眨眼,思索着自己想要做什么。
脑海中闪过一个场景。
中原中也恍然,将掌心盖在神代的发顶,轻轻抚摸。
“辛苦你了,神代。”
神代明明比他高出些许,然而此时——中原中也觉得他仿佛蜷缩在自己的掌心,逐渐软化了一样,神情无比依恋。
*
中原中也已经熟悉了整栋别墅的路。
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登上最高的阁楼,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的云,和干净的街区。
他的视线逐渐向下,看到了庭院中那株盛放的夜樱。
“神代。”他的神情奇异,“昨日你说的采买,可以再加一些东西吗?”
……
神代出门准备晚餐。
中原中也则绕到刚刚那株夜樱下,正左右寻觅,忽然听头顶传来一声笑:“小荒神,来到这里之后眼神变差了吗?”
中原中也猛地抬起头。
那里坐着一个长发青年。
他的和服充满了凌乱的美感,拿着酒壶在树上一倚,就让人移不开视线。
中原中也看不清他的脸,想要走近,那个人却摇摇头,指尖隔空,暗红色的光芒倾泻而出,轻轻点了一下中原中也的眉心。
“你喜欢这里吗?”那个人问。
中原中也同他对视。
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而是说:“神代喜欢这里。”
“那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那个人问。
中原中也想了想:“我想实现他的愿望,因为我……”
他解释不了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过那个人也没有追问,他笑着,悠闲的笑声拖了很长:“你可以一直想,不用对任何人解释。”
中原中也从他的笑中听出了肯定,这让他心情很好,他斟酌着词汇,说:“我还可以再见到你吗?”
那个人的身影消失了。
中原中也正想叫他,却看神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
中原中也开始时不时能看到那个人。
他有时在花丛中站着,飞扬的花瓣也眷顾他,化成飞鸟在他身边翻飞。见中原中也来,他勾手叫他过去,那里正好能看到满园春色。
他有时躺在中原中也的榻上,中原中也睡得迷迷蒙蒙,感觉他顺势把头枕在自己肩膀上,本能地用胳膊揽住他,免得他倒下,醒来身边却什么也没有。
温泉的样式又改变了。
中原中也将身体沉入温热的水中,忽地在岸边的水雾中看到他的身影。
那个人坐在岸边,手中托着一杆细烟,白色单衣被温泉水雾尽数侵湿成半透明,朦朦胧胧地贴在身上,与漂亮的长发一起描摹出他的身躯,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皓白的手腕抬起,他呼出一口轻盈的白烟。
中原中也惊喜地想起身,那个人将手轻按在他的侧颈,接着若有若无地顺着肩膀向下安抚,示意他不要这样掀起水花。
“你来了。”中原中也有些好奇,“为什么和我相识这么久,却从来不报名字?”
“我曾经和你有约,你答应陪我游玩。这个世界还能供我赏玩些时日,所以,不急。”那个人不疾不徐地玩弄着他的赭发,“小荒神,你也总会有答案的。”
水顺着那个人的下巴,在喉结处微微颤动,随后隐入腰腹的线条间,滴落在地,消失不见。
中原中也没有等待神代拿来浴巾。
他穿着与那个人如出一辙湿漉漉的白色和服内衬,光脚踩着石头,走到门口,与神代打了照面。
神代意外道:“您怎么不等我就出来了?小心着凉。”
“神代。”
中原中也钴蓝色的眼眸带着全然的疑惑,注视着神代的异瞳。
“你觉不觉得……这里好像应该更热闹一些?”
……
荒神察觉到了异常。
这个“世界”内的时间流速目前远超外界,相当于是一个引子,能重塑荒神的记忆,让荒神逐渐认同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稳固。
但是……就在荒神开口的那一瞬间,神代无力地发现,世界因为他的想法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原本寂静无人的街道开始扭曲,变得更加有生活气息。甚至开始有人从家中走出。
只是一瞬间,一瞬间的察觉而已。
神代试图让荒神潜移默化接受这个世界的所有苦心经营,立刻被毁了一部分。
为什么?
神代跟随着中原中也走到门口。
看着远方街道上的人气,中原中也露出困惑又高兴的笑。
他想往那里去看看,神代一时排斥,提高声音叫了声“荒神”。
中原中也回过头来,想要出行的兴奋和神代那讳莫如深的神情碰撞在一起。
中原中也停下了脚步,退回到院落内。
他的兽耳不知何时出现了,晃了一下,柔软地半趴在头发上。
“你不想让我出去吗,神代?”
他捧起神代的双手,把神代已经掐入手心的指尖摊开,暗红色的光芒无师自通一般覆盖其上,转瞬就治愈了手心的伤口。
这是唯有荒霸吐中原中也才能够对神代进行的复写。
神代明白,这意味着荒神的神力正在恢复。
“我知道你的心意了,那我就站在这里,只看着就好。”
中原中也学着那个人对待他的样子,指尖探入神代金色长发间,顺毛一样向下梳理着。
“直到你对我说出愿望为止,我都会在这里。”
他的手指像是逗弄宠物一样,温柔又舒服。
神代有一瞬间想干脆不去思考这些崩坏之处,脸上泛着红晕,异色瞳孔中痴痴倒映着荒神的样子。
……
神代试图让这个世界重新开始,让荒神忘记院落外的人类。
他把宫殿建得更加华丽,围墙重重叠叠,像是一个囚笼,让中原中也永远都绕不出去。
中原中也确实如他所说,没有再表示出行的意愿。
他坐在装潢越发华美的殿堂之上,看着书,偶尔在上面写几笔。
神代倚靠在他腿边,忍住想将脑袋枕住他膝盖的欲望,暗红色灵力浮动,形成微不可见的锁链,把中原中也的手腕与自己的手腕连接在一起。
他又想了想,在自己脖子上编织出一个精致的choker,choker上隐秘地伸出一条线,绕到杯子的手柄上,在荒神拿起饮水时,顺着系在他的手中。
神代直勾勾地看着荒神将那杯茶一饮而尽,微微眯起眼睛,露出幸福的神态。
这个只有他知道的缠线游戏,神代乐此不疲地玩了好久,恨不得将自己的脖颈、他的手腕脚腕、他所有能够活动的地方全部都递出一根绳子,让中原中也拉紧,只有每一秒都被线牵着,哪怕痛一点,他才能感觉到安心。
他能确定,荒神此时确实没有掌握灵力,全部灵力的所有权仍然由神代掌握。
只要神代愿意,他可以夺去荒神的力气,让他浑身无力双眼失神躺在自己的怀里,任他摆布。
不过神代当然不会那么做那么无趣的事,神代对现在他创造的关联感到满足。
他心甘情愿成为荒神手中的人偶,只是因为这样能让他觉得身心被填满而快乐,但他永远不会让荒神知道真相,知道他可以对神代产生如此大的影响,这样神代才是安全的,绝对不会再如同现实一样,因为荒神的一念之差,就别无选择,只能被毁灭。
时间顺利地继续下去。
然而就在神代想,荒神已经接受了这份记忆,可以开始逐步调整时间时,有人敲响了庭院最外的大门。
“我想要来拜见神的居所。”
*
神代曾经注意过街道上的人一点点增加,但他们就像没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如同程序,行尸走肉。
神代的危机感在目睹他们一次次进行简单反复的生活后变得迟钝。
荒神喜欢人多的地方,既然这是他的愿望,那就这样吧。区区幻境,有谁能比得过时刻相伴的他呢?
敲门声极有节奏地进行着。
在神代阻止之前,中原中也疑惑地打开了那扇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眼睛缠着绷带的少年,露出的一只鸢色眸子眨眨,看着转瞬间出现在中原中也身后的神代,无辜地说:“我听说神明居住在这里,想必一定是你吧。”
他向中原中也身后躲了躲,避开神代恐怖的目光:“神明大人,这个人是神社的洒扫童子吗?他这么生气,不会是在怪我敲门打扰你吧。”
“可是……”
少年自顾自地指着门口一块牌子,就好像那块牌子不是他挂上去的一样。
“那里写着这里可以拜见神,我不会是做错了吧。”
神代一口气差点堵在胸口。
太宰治……怎么会是太宰治?!
*
登门拜访的少年自称津岛。
中原中也曾经见过外面居民的样子,从来没有见到像他一样活泼的,他有心想邀请津岛回去喝杯茶,但见神代神情幽深,颇感头疼。
“里面不太适合人类进入。”他最后说,“津岛君,你还是回去吧。”
刚说完,中原中也发现津岛露出了十分委屈的神情,或者说泫然欲泣。
他一阵默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津岛见他不知所措,坚强地扭过头,再转回来,像是隐藏了难过一样说:“我知道了,是我冒犯了。”
……糟糕,怎么感觉有点愧疚。
中原中也纠结起来,在关门之前,把随身带的一带和果子传到了津岛的怀里。
大门关闭,两侧,神代和津岛的表情都变得晦暗,只有中原中也低着头沉思,不知道只送一袋和果子是否符合津岛渴望拜见神明的心愿。
神代发现他无法抹消太宰治。
对方仿佛是一个异类,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不论多么高的墙多么难开的门,他都能在下一次成功突破防线。
中原中也对他表示自己不会出门,他就坐在围墙上,站在门边同他聊天,聊完还要说:“你总是和我说话,神代不会生气吧?其实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在这里带着太无聊。”
“和你说话我很开心。”中原中也莞尔,“好像似曾相识,让我有点怀念。”
“那你让我摸摸耳朵和尾巴!”津岛得寸进尺。
中原中也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尽管他觉得无需在意,但本能中冒出一种强烈的抗拒,他的笑容变得客套了一点:“今天很晚了,你该回家了。”
津岛哼了一声,为了表示安抚,中原中也又送了他一套茶叶。
津岛给中原中也将街道上发生的事,包括他最近收的一个头铁的弟子,但是在中原中也表示好奇时,他面露不满:“我一个人还不够取悦神吗?”
“就算是喜新厌旧也太过分了!”
中原中也歪头看着他这样撒娇般的举动,笑着摇头,包容道:“那就算了。”
津岛安静下来。
他变成了另一种程度的不满,鸢色的眼睛中光芒渐渐消散,声音渐低:“笨蛋神到哪里都是笨蛋神。”
所以……他最初见到的中原中也是幼生期吗?
至少那时候的中也还会生气,会不满,会任性一下。
可现在的太宰治在中原中也眼中……恐怕也只是一个需要照顾的人类吧。
这不是彻底变成缺乏自我、只顾满足别人愿望的神像了吗。神代,你的愿望真的是这个吗?
太宰治深深地回望了一眼,向街道走去。
神代并不知道这些细碎的谈话,他发现了另一个变化。
荒神最开始阅读的书,不知道从何时变成了街道上居民的祈愿。
街道上再次发生了变化。
一个黑色死神在街道上大肆破坏,与此同时有人大肆宣扬荒神的存在,惹得居民只能向传说中的神明祈祷,祈祷他停止纷争。
一旦开始祈愿,就变得无穷无尽。
恢复房屋,然后是工作,然后是家庭与后代。
神代最初想要破坏这些村民,然而似乎因为荒神相信他们是真实,所以他们就真的变成了真实。
“世界”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城市,越来越鲜活,越来越拥挤,越来越吵闹。
荒神则越来越关心居民之间的抗争,疾病,灾难,他听着那些祈愿中传来的哭声,怔了许久,问神代,又像在自言自语:“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直到远方出现了一个与擂钵街很像的巨坑之后,神代跟在荒神身旁,没能阻止他焦急地去查看人们的伤亡情况。
荒神几乎不假思索地决定献出大量的灵力,哪怕他甚至不知道这些灵力原本从何而来,哪怕会变得无比虚弱,他也仍然想保护他的信仰者们。
然后,神代突然意识到了。
荒神渴望着与人类产生联系。
哪怕毫无记忆,他也仍然没有忘记神明的使命,他为那些本该受他保护的人忧心忡忡,所以这些人的形象才会源源不断地来到这里。
他对人类那种与生俱来的责任,迟早也会在这个世界再次让他牺牲生命。
而这种变化之所以一直在发生……是因为荒神在神代心中就是这样的人。
他拥有这么天真的责任感,即使这些人把他的爱护当成工具,踩进泥里利用,他也愿意去履行神的责任。
神代有多厌恶他的做法,内心就有多相信,荒神一定会做出这样的事。
“世界”下雪了。
中原中也披着大氅,倚在门框,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
秋天的战斗结束了,他的居民们回归了日常,他看着他们来来往往,唇角就忍不住扬起笑容。
他喜欢这样的城市。
向他祈祷的人们,正与他联系在一起,永不停息的时间,还有生动活泼的人类,他只要看着他们,就能感到一种踏实的喜悦。
津岛的弟子叫芥川龙之介,刚来就激动得不像样,恨不得扑上来使劲拥抱他。
中原中也都被他惊得后退一步,觉得这样有些失礼,又站回去,凭借奇怪的肌肉记忆摸摸芥川龙之介的脑袋。
……然后他就晕过去了?!
中原中也茫然地抬头,津岛神情逐渐变得相当吓人,仿佛溢满了不愉快的黑泥,中原中也上看下看,试探地也给予摸头。
啊,这只好像也炸毛了……?不过又很快安静下来,像只黑色野猫收了爪子,好像确实起到了安抚作用的。
后来津岛就很少再带芥川龙之介过来。
中原中也有次推开门,看到芥川龙之介仿佛被谁使劲拽着,为了对抗他,芥川的异能罗生门变成爪子,用力扒着墙,扒出几道深深的印子,然而中原中也再一眨眼,芥川龙之介已经消失了,只剩津岛从转角走出来,笑容满面。
但是冬天之后,他们就不再来了。
人们的祈愿也逐渐变少,中原中也觉得这是好事,又有些失落。
神代越发沉默,注视着这一切。
“世界”再怎么修补,也无法回到最初的完美形态,
或者说从神代见到街上的人,他就应该知道,这个计划最大的漏洞,就是荒神自己。
荒神他……感到孤独了。
在中原中也想把糖发给总来门口拜见的小孩、却因为缺乏材料而向神代求助时,神代机械地取来了七彩的纸袋,口中称是。
然而缤纷折光中,他看到中原中也柔和的笑,手指抓紧,所有难以置信与不甘一下涌上来,让他无法保持理智。
“荒神……荒神……”
漫天的糖纸化成暗红色的灰烬,他一遍遍地叫着他的荒神的名字。
中原中也惊讶地看着神情有些崩溃的神代,被他紧逼着向后退了几步,抵到墙边。
神代看起来像在哭,又像在笑,中原中也神情微动,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颊。
“我又让你伤心了吗?”
“是,如果我说是的话,您会愿意让一切恢复到原样吗?”神代声音颤抖地问。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话。”
“……”
暗红色的光芒化成了匕首,神代的神情最终归为寂灭,他看着毫无惧怕之色、仿佛知道他绝对不会伤害他的中原中也,倒转了刀刃,指向自己。
中原中也睁大了眼睛:“神代……”
他连忙紧抓住匕首的刀柄,神代执拗地抢夺着,异色双瞳中泛着疯狂的水色:
“您总是这样一次、一次、一次地看着我服从于您,把情谊施舍给我,就像随随便便施舍给别人……如果不论多少遍,您始终选择了那些人类,那渴望向您献出一切的我,期待受您支配的我,希望为您消除所有不安和灾厄的我……中也大人,你为什么总是不能接受我?”
神代身上的灵力汹涌而出,随后又因为被剥夺而干涸。
匕首落地的声音与身体触地的声音一同响起。
中原中也抓紧了神代的手腕,压制住他。
他有些难受地闭紧了眼睛,感受着神力填充着他的身体,随后睁开,蓝色竖瞳越发的清明。
他复杂地看着神代,良久,叹了口气。
“原来我让你这么不安,你从没有对我说过。”
“您恢复记忆了……也是,您已经重新掌控了灵力。”神代怔忪一笑,“那些人,果然都是外界的人送进来的,您从最开始就醒过来了吗?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我吗?”
“我确实是刚才那一瞬间才恢复记忆的,是你疏忽,让妖怪先生保留下了神印,而太宰找到了那名构建世界相关的异能者。”
中原中也有点苦恼:“你真是干了相当了不得的事啊,神代。”
神代垂首:“您生气了吗?”
“稍微有点。”
“那在您杀死我之前,可以给我一个吻吗?”
“真遗憾,我拒绝。”
中原中也想着在这个世界见到的太宰治和芥川龙之介的状态,还有御影必定会给乙比古告密,还有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要应付的成堆麻烦,就一阵头疼。
神代曾经连接二人的那些锁链还拴在中原中也的手指上。
中原中也一时没注意,不小心扯到了几处,让神代额角冒出了冷汗,站立不稳几乎要靠中原中也支撑,却露出一个小而真实的笑:“您还要给我别的惩罚吗?”
中原中也盯着他,抬手,曲起手指敲了一记:“那取决于妖怪先生,他大概之前已经察觉到,所以多少留了后手,如果他要求,我会关你禁闭的。”
“您知道这样并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是啊。”
中原中也又想叹气了,他把神代被冷汗黏起来的一缕发拂开,说:“神代,你知道吗?横滨对我很重要。”
他的手指顺着神代的长发向下摸索,直到触及他的耳后,能听得到心跳的地方,确定这具身体仍然是具现化不会轻易消失,松了口气:“你也是。”
“我无法舍弃任何一个,所以我会尽力保护你们。无法守护重要之物,而让你们相互怨恨相互伤害,并非你们的错,你们都只是在遵循自己的天性,我一直觉得这也是你们的愿望。”中原中也笑起来,“这是好事,总算听到你的想法,让我多少知道后面要怎么做。”
“神代,你是我的造物,如果对世界感到不安,才想带着我逃到这个只有彼此的世界,想必是我哪里没有尽到责任吧,既然如此,你理所应当像现在一样向我发泄,向我声讨。”
“我没能让你相信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任意支配的人偶,没能好好对你说,有你这样的存在把我视为一切让我无比安心,也无法按照你所想对你命令,都是我没有做好。”
中原中也按着神代的脑袋,让他枕着自己的肩膀,极尽亲密地拥着他:“但我还是更喜欢现实一点,作为我最重要的人,你愿意包容我吗?”
如果从背面看神代,他瞪着眼睛、想要立刻答应又像预感到未来的麻烦与痛苦一样的扭曲神情着实有些滑稽。
“我是神代的神。这一点,我会记清楚的。”
神代的脑袋埋入中原中也肩头的和服。
闷闷地答了一声:“您会后悔的。”
世界溃散。
白色的领域不断收回,连神代也逐渐消失,最终只剩下一棵夜樱。
“果然这棵树是你带来的啊。”中原中也忍不住感慨。
夜樱之下,百花盛放。
夜樱之上,一个赭色长发的妖精躺在粗大的树枝上,听到脚步声,向下看了一眼。
“非常感谢你。”神明中也说,“如果不是你给我留下一些指示信息,我可能就算打破结界,也不会听神代说出来。”
妖怪中也没有回答,他一跃下了树,和服翻飞之间,握住了神明中也的手腕,带着他向世界边缘走去。
“夜樱好看吗?”他慢条斯理地问。
神明中也点头。
“这是我已逝的朋友为我种的,是平安京最美的品种。我说了,你是个很不错的赏景的玩伴。”
妖怪中也的声音变得虚幻,又逐渐放大,仿佛附在耳边,无比真实。
“还不醒来吗,小荒神?”
……
…………
神明中原中也在长沙发上睁开眼睛。
他的眼前朦胧,眨了好几下,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手腕上的触感和耳边的声音都那么近那么真实。
妖怪中原中也单膝曲起,顶在沙发边缘,整个人撑在他身上,扣着他的双手手腕压在他的两侧,不知道在打量些什么。
见他醒来,妖怪并没有很有常识地退开,反而笑谈:“我还在想,现在如果吻你的话,你会不会变成我的神使。”
“更大的概率应该是神印回归,你变成我的神使才对。”神明中也回答。
妖怪中也敷衍地点点头:
“可惜我不符合你选择神使的标准……我倒是好奇,长寿的灵们拥有时间赋予忘却的力量,你似乎还没有使用过。你那神使做得尽善尽美,我还以为你会选择留在梦里。”
神明中原中也没有计较他这么没有距离感——可能因为他了解妖怪中也的性格,对方恐怕完全不在乎。
他想了想,回答:“因为不想被忘记,所以不愿意忘记他们……你喜欢收藏珍宝,横滨和人类就是我的珍藏品,这里有十足有趣的异能者,还有永远不会停下的新奇景象。虽说麻烦很多,但我并不讨厌。”
“像我们这样的存在,不是必须通过什么方式来感受时间吗?既然如此,最初守护人类的愿望到底是被强加的还是自然生发的,我已经不在意了。”
“原来如此。”
妖怪中也新奇地消化着这番言论,旋即坐在神明中也身侧,手中习惯性托起一柄细长的烟杆,绛紫色的纹如同盘蛇般缠绕在上。
发现神明中也看了过去,他挑了挑眉,笑了句:“荒神也对这个感兴趣?”
他的手指微转,将烟口递到荒神中也的唇边。
这妖怪真是……
神明中也无奈,他单手勉强撑起身体,生疏地微微咬住。
“咳咳……咳咳是什么味道……”
他第一次碰这种东西,以为自己只是轻吸了一口,结果被猛窜出来的烟呛得一阵一阵咳嗽。
那烟是香的,带着一点奇异的熏熏然,神明中也咳嗽得厉害,略显虚弱的脸和唇都染上红晕,钴蓝色的竖瞳哭笑不得地看着哈哈大笑的妖怪中也。
妖怪中也笑完,啧着声用烟杆挑起神明中也的下巴,有点嫌弃:“你看起来要哭了,连这个也适应不了还想当我的旅伴吗?”
“喂……”
话没说完,门已经被人推开。
半躺在沙发上的神明中也下意识扭头,微微俯身坐在他身侧、烟杆还轻佻挑着他的下颌的妖怪中也漫不经心地瞥过去。
没有扎牢的赭色长发垂落在妖怪肩头,和神明睡得松散的赭发纠缠起来。
艳丽的和服也下落、下落,散漫地从妖怪的肩头处垂到神明的腿边,隐隐呈现欺压之势的妖怪大大咧咧露着大片肌肤,腿抵着神明垂下去的另一条腿,好像故意不让他动弹一样。
一妖一神的侧脸隐藏在影影绰绰的发丝和衣幕后,令人看不清晰。
一马当先的太宰治:=o=#
被他消除异能仍然跃跃欲试的芥川龙之介:OoO!!
调整好心情才来以至于被挤到后面的神代:……?
第50章 神明·妖怪
涩泽龙彦醒来时, 感觉到地面微微震动,还伴随着一阵闷响。
他有些迷茫地坐在被褥中, 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向左看,然后向右。
总感觉……他好像睡了很长一觉。
睡之前他在做什么来着?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想要站起身,四肢却像是很久没有使用过一样,僵硬地把他绊倒在地。
门外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立刻推开门, 关切道:“那个……涩泽先生?您还好吗?”
*
夏目贵志和斑在神社住了一小段时间。
荒霸吐中原中也的灵力刚刚生效,暂时还无法把他们都送回去。加上这次他是被强行给拉回世界, 商讨之下,他表示希望妖怪中也能够继续持有一段时间神印。
妖怪中也不愿意,但夏目贵志却对神明生活感到好奇,他虽说没有请求, 期待的心情却难以掩饰地写在脸上。神明中也顺势又把神社的藏酒允诺给他, 他便不情不愿地应下了。
夏目贵志好奇地和神明中也打了个照面。
荒神中也的行为习惯和妖怪中也可以说天差地别,明明年龄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夏目就是觉得他比妖怪中也稳重许多, 爱屋及乌地心生亲近。
……所以在前面被神使还有人类闹成一片的情况下, 他和斑接下了看管涩泽龙彦的重任。
听说这个人曾经被自己的异能误伤变成宝石, 沉睡了几年。
见他醒来,夏目贵志急忙把茶水端去——他身上有两个中原中也加的守护印, 自然不怕这个在异能特务科眼中异常危险的男人——扶他坐回去, 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是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还是由我带你去见中原先生。”
“中原、先生?”涩泽龙彦声音沙哑地重复。
“是救你的人。至于他的身份,他说会亲自告诉你。”
*
两个中原中也的交谈被闯入者彻底打断。
芥川龙之介在看到两个中原中也开始就陷入懵逼状态, 太宰治倒是很快有了猜测,并且意识到先前自己看到的人可能并非荒神本身,而神代则直接浑身冒出了暗色妖力:“中原中也,你在对荒神做什么?!”
他刚想攻击,芥川龙之介就在太宰治的喝声中眼疾手快用罗生门阻拦他,太宰治轻拍了一下神代辅助他解除攻击状态,略带嘲讽地说:“你不会想在自己的地盘上战斗吧?”
而争议中心的一神一妖疑惑地对视一眼。
妖怪中原中也从荒神身上起来,随即对荒神伸出手,拉着他与自己并肩而立。
“这么早,真是精力充沛啊。”
妖怪中也困顿道。
“小荒神,我在寝屋等你,解决掉麻烦之后再来找我吧。”
神明中也好笑地拂过他的和服衣领,眨眼间就把散得快要彻底敞开的领口恢复整齐,凑到他耳边以其他人听不到的极小音量说:“恐怕没那么容易从这里离开,这一次多有烦劳,你和你的契约者不如留下来游玩些时日吧。”
妖怪中也被他说话间的呼吸弄得耳朵发痒,偏头想了想:“我会询问他的。”
“那个孩子想必会愿意的。”神明中也的笑容变得更真切了些,开心地说,“好好休息。”
目送着妖怪中原中也离开,荒神中也咳嗽一声,看向神情变换的神代。
他琢磨着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他说话,犹豫片刻,试探性地直接下了命令:“神代,不要去打扰妖怪先生。关于你的事情最后再说,客人来了,去前厅招待吧。”
他分明地看到了神代脸上依次闪过不满与高兴,去泡茶时脚步也并没有来时沉重。
嗯……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荒神中也忍不住咂舌,并开始自我反思。
到底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才让神代变成现在这样的性格啊。真是的。
“那个出卖你的神使已经离开了。”
耳边有人阴恻恻地说。
“久别重逢,你不打算说些什么感人的话吗,中也?”
一直被太宰治按在原地的芥川龙之介也终于挣脱了他:“倒茶这样的事在下也能做到,在下要……”
咚了一声,阔别三年的小木牌再次正中他的眉心。
神明中也的肩膀松懈下来,看向走廊门后隐约的人影:“小银,你也别在那里躲着了,来扶住你哥哥。”
黑色长发的少女微红着眼睛从后面走出来,熟练地搀扶起眼冒金星的自家兄长,勉力托着他一起,长长地鞠了一躬。
“看到您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
中原中也浅笑着走到少女面前,摸摸她垂下的脑袋。
“这么快就长大了,见到你和龙之介仍然这么有精力,我也很开心。”
芥川银的声音几乎带上哭腔,有点语无伦次:“您还记得我们……哥哥一直都在找您,他一直很努力地想见您,哥哥他现在变得很强,我也去新的学校,这会是您希望的吗……”
“我已经知道,御影神社的人神奈奈生小姐是你的朋友对吗?”他感叹缘分的奇妙。
芥川银重重点头。
两人叙旧起来,一副感人的景象,感觉到自己存在感再次被剥夺的太宰治越发不满:“龙之介?中也叫得真是亲切,明明才收养了两年不到,要我夸奖不愧是最接近神明的异能者吗?”
“还有你,太宰。”
中原中也从这熟悉的阴阳怪气的语调中理解到了什么,安抚着芥川银让她去把芥川龙之介安置在榻榻米上,便认真看向太宰治。
他手心挥动,一盏小灯从太宰治的口袋中飞出、放大、点亮,确认灯仍然能正常运转,钴蓝色的竖瞳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看你也有了朋友,这不算好事吗?太宰,你为什么从来不点灯?”毛茸茸的尾巴在他身后慢腾腾摇摆两下,他直率地问道,“我原本还在想会不会在横滨遇到你,你是不开心了吗?”
他回忆着幼年的经历,努力思索:“因为我太久没有理睬你……?当时道别确实很仓促,抱歉,让你担心了吗?”
准备了一堆嘲讽的话、忽然一口气噎住的太宰治:“……谁不开心了啊?我才不会那么蠢,我早就调查到你其实并没有死了。你那晚封印了我的眼睛吧?我连捉到的那只笨猫的声音都听不明白,点灯又有什么用?”
虽说容貌变得成熟,性格看起来也沉稳很多,但是太宰治确定了,这个人仍然是过去那个完全没有人类情商的笨蛋中原中也。
他说不定一直觉得人类很容易忘记,也完全没有深思过太宰治得知他的死讯之后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他连看自己的生死也和看石头没有区别。
啊啊啊这个笨蛋!迟钝的呆瓜!怪不得连神使都敢骑在他头上放肆!和过去一样完全没有长进!活得太久所以记性差得要命!还不要命地又想干涉人类战争……那个神代也是个半吊子,如果让他来完成这出囚禁的戏码,绝对可以把中原中也锁好,完全隔离在……
“太宰?”
中原中也的声音打断了太宰治逐渐危险的思绪。
太宰治微微阖上的眼睛睁开,看到中原中也凑近的脸——一看就是被某个浑身上下充满古怪的色气感的妖怪带坏了——竖瞳中带着一星的担忧:“说起来我一直没有问,你这些时间过得怎么样?没有像过去一样总是跳水,生奇怪的病吧?”
太宰治声音木然:“生病了也没有所谓吧。人类都会生病的。”
“嗯……”中原中也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我确实不应该擅自扰乱人类的决定。”
太宰治再次梗住,眼睛中的光芒逐渐沉入幽深的黑暗:“那你就这样做好了。”
中原中也看着周身氛围莫名让人不寒而栗的少年,耳朵敏感地抖了抖,继续把话说完:“但是……果然还是有点不放心,特别是你,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你一样让人忧心的人。”
他想着更矮一点的太宰治那时在病床上脸颊通红、呼吸急促的样子,对人类的生命力充满了怀疑。
“既然过去已经插手,那就不能放着不管,乙比古总是说这是我的坏习惯,不过我觉得比起已经破坏的神明惯例,还是你更重要一点,毕竟是唯一用绷带供奉我的天选人类。”
中原中也说话时,口吻认真地像是在回答信徒的祈祷,竖瞳仿佛包含着一整个城市的生息,但其中确确实实也倒映着太宰治的身影。
“你总说人光阴易逝,我之前还在想如果好不容易找到你,你会不会已经忘记我……果然来横滨是个很好的决定,这座城市总是会给人惊喜,至少在能让我们从那么远的地方重新相遇这一点上,我很喜欢它。这座神社能看到横滨最漂亮的风景,你又能来看了。”
这样的笑让太宰治想到很久之前,幼崽神总爱这样笑着看那个小镇。
神明不论年长年幼,总是对人类充满兴趣,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介入龙头抗争乃至于港口Mafia与异能特务科的拉锯……那样的话,说不定终太宰治一生,也无法再摸到中也的任何踪迹吧。
亘古的时间中,中原中也似乎变化并不大,还像过去一样,兴高采烈地要想和人分享风景。可他早就不是幼稚的小鬼,能被这种小小的礼物哄住了。
而且……记仇,他还要记仇,中也长大之后不知道和谁学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迷惑人,他太宰治大人怎么会被这种糖衣炮弹影响,口可。
太宰治张张嘴,又闭上。
“谁说是你总算找到我,明明你一点也没有努力。”他盯着中原中也,像是愤怒的猫盯着不识相的人类,但是到底还是松懈下来,收敛了那副黑暗的神情,没有离开院墙,只是冷酷地批判道。
中原中也让步:“好吧,我确实不擅长记时间,是我的错。那……你之后还会向我许愿吗?”
“你想让我对你许愿吗?”太宰治反问。
“直到你离开横滨为止,直到横滨与我生息断绝为止。”中原中也回答,“我都会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太宰治:“我可没有要求你。你非要做的话,我也勉为其难随你去好了。”
他抱臂:“反正我也不会经常来的。但你最好时刻记住我的恩情,我救过你,至少两回,就算把这件神社和神社里的所有东西都算作我的也不为过。”
他还准备说什么,躺在榻榻米上的芥川龙之介从半昏迷中醒来,反应一秒后腾地坐了起来。
“先生?!中也先生还在吗??”
他的高音直接盖过了太宰治下面的话。
太宰治看着芥川龙之介,又看回见状叹气的中原中也,面无表情:“龙之介?不愧是最接近神明的异能者。”
中原中也:“……”所以话题又回到最开始了是吗?
*
太宰治不想围观他们交谈,对芥川龙之介发出旷班警告之后,就离开了房间,独自去站到树下,同那里的夏目贵志攀谈。
芥川龙之介像过去一样跪坐在中原中也身边——可能是因为芥川银也在,也可能是中原中也的小木牌让他找回了过去被训斥的感觉——尽管仍然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但比最开始显得平静很多。
在得知中原中也龙头抗争之后一直回神明的居所修养,他攥紧了拳头:“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和银,让我们陪您一起……”
“可你不是已经加入港口Mafia了吗?”
中原中也拨弄着神代端来的茶叶,看着太宰治再次把神代忽悠走,透过半开的门对他笑了笑,表示谢意。
太宰治扭过头没有回应,中原中也笑出了声。
“神明已经弱于人类的力量,把心情依托在我身上,你们只会一次次失落。”
“都是因为那个叫神代的人太过愚钝,在下绝对不会让您被算计到差点消失……!!”
芥川龙之介手中被中原中也塞进来一杯茶,在肌肉记忆的作用下,他习惯性地做出饮茶的礼仪,随后意识到这是中原中也故意在打断他的思路,不禁羞恼:“中也先生,为什么那个人可以在您身边,在下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
“不,你做得很好。我听太宰说,你在港口Mafia已经能带领一支小队,虽然鲁莽但也在试图为自己找到刀鞘,比他想象中要好带一点。”
“……太宰先生这样说了吗?”芥川龙之介诧异地提高了声音。
“他没有对你说?”中原中也失笑,“人类不能互相读懂心声,经常会产生这种误会,回去记得对他道谢。”
芥川龙之介一时无言,不过中原中也能感觉到他开心和震惊的情绪,磕磕巴巴地说:“但、但这也不是您拒绝在下的理由……太宰先生是在下的老师,您是在下的先生,在下并没有将你们……”
“我明白。”
中原中也又为他倒了杯茶,安抚因为说不清楚逐渐变得急躁的芥川:“我不会认为你舍弃了我寻找了新的老师,也不会认为你贪心不足想要不止一个人的教导。我为你们开心,龙之介,还有小银。”
他扬起唇:“你们都找到了栖身之所,在同伴环绕之间,也会慢慢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道路吧。可追随我就意味着舍弃那里,拥有现在的人生,你们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吗?”
“在下不害怕舍弃一切,如果是先生的意思,在下可以找到方法……”
中原中也像过去那样,伸出双手分别摸摸两个孩子的脑袋,一个动作让兄妹两人身体僵住,所有话都停了下来:“太宰不会留下,你自然也不会。”
他的手并没有用力,说话也并不像此前那样坚决,只是平静地陈述着:“我之前认可你的异能充满潜力,现在也认可你正在尝试克制强大的力量。如果说人类渴望得到救赎……你看,你已经做到了我要求的事情,你也知道我的认可发自内心。你向神明的祈愿已经实现,我与神社对你而言,已经该到此为止了。”
芥川龙之介的背逐渐弯了下去。
他深深俯首,仿佛恐惧着这场对话之后,又将是极长的分别一般:“中也先生、在下……”
他一直将其视为目标,却轻而易举实现了,让他一下觉得道路漫长,想要追逐的方向却飘忽不知该去何方:“在下想要追随您,哪怕……”
哪怕放弃人的资格。
“现在你真的还能放弃吗?你自己也很清楚吧,住在神社到底多么孤单?”中原中也轻叹一声,手向下,捧住他的侧脸,让他抬眼和自己对视。
竖瞳总是会让人觉得无情,但是芥川龙之介却觉得这双钴蓝色眼睛无比耐心,好像真是他某位长辈,宽和地、语重心长地、爱重地。
“我不希望你们都如此孤独。如果你还希望我教导你的话,那接下来就请你实现我的愿望吧。”
脸侧的手无比温暖,芥川龙之介觉得,他仿佛在梦中曾无数次被这样温柔地触碰过,让他眼睛干涩。
如果先生同他争吵,他也许就能坚持留下。可他这样,反而让芥川龙之介不知如何是好,无法再对他发怒、对他说被抛弃的两年中他的不甘,只是沉默地不肯从他的手中退出。
先生对他说:“我想知道人类会如何为自己而生存,以这个为目标继续活下去吧,我会一直注视着你们的,小银,龙之介。”
*
在妖怪中原中也的带领下,夏目贵志和斑在这个城市中旅游了几日。
夏目最初还因为那场历历在目的战争感到不适,中原中也就把招财猫扔到角落里,每天去牵着他的手,与他入睡。
灵力分享过去,一点点给夏目展示着这座混乱的城市,无声地解释着所有人的身份。
夏目贵志在鸟鸣中醒来。
他看着身旁睡眼朦胧的妖怪,微微翘起唇角,与他十指相扣。
“我还是更喜欢我们的家,再住几天,就一起回去吧。”
睡梦中的中原中也翻了身,迷蒙地“嗯”了一声。
神代在神明中也的督促下向妖怪中也道了歉。
妖怪中原中也见神明中也不打算做些什么,便无所谓地同意了紧闭的惩戒,只不过追加一句:“小荒神,之后来我的世界玩的时候,别带上这家伙。”
神代:“你……”
“好。”神明中也在神代震惊的目光中欣然同意,他看着神代,好笑地挑眉,“神明的命令?”
神代好像被他不容拒绝的强势神情击中了一样,他的手盖住眼睛,嘴唇颤了颤,最后像是控制不住一样向上扬起了极小的弧度,虽说是高兴的表情,但是夏目贵志看着,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夏目疑惑地看向妖怪中也,妖怪中也歪头思索片刻,像神代一样捂住他的眼睛:“不要理会。”
猫咪老师就差恢复原型挡住他的视线:“别看那么奇怪的家伙!”
鉴于那个中原中也的空间还有构建好,横滨也还没有变得平稳,神明中也不得不加快速度离开这个世界,并把夏目贵志和猫咪老师先送回原来的世界。
夏目有些不舍,不过也知道这是为了两个中也的安全考虑,离开前几日越发黏着中原中也,妖怪中也对此也很愉快,看得神代都没忍住把羡慕的目光投向荒神。
自从从幻境中出来后,神代似乎越来越不爱掩饰这种情绪,虽说这是荒神中也最初期望,不过神代似乎从沉默不语暗自搞事走向了另一个危险的极端,让他觉得头疼。
妖怪中也听他诉说后,只是笑他自作自受,说话间,懒懒地靠在夏目贵志肩头,夏目也像习惯了一般毫无感觉,让神明中也意识到,自己选择的这个倾诉对象也不是什么正常的性格,不禁又是一阵无奈。
临走之前,终于克制不住酒瘾的猫咪老师张罗着举办了一场告别酒会。
妖怪的灵力催开了本应春天才开放的花树,神明、妖怪、神使还有人类坐在下面,互相捧杯。
神明中也上一次喝醉,还是刚到出云的时候,被大国主喂了一杯酒就脑袋昏昏沉沉地倒地。
这一次架不住妖怪中也劝酒,他只得接过,喝之前还警告:“我听大国主说我醉后表现很糟糕,万一我的神力暴走和你打起来,储物室中应该有消灵锁链之类的东西,可以帮你控制住场面。”
妖怪中也嗤笑:“我不至于连从未上过战场的幼神也打不过。”
“你啊……”
杯中酒是以月光为原料酿制,入口一阵醇香。
妖怪中也正自斟自酌,就见荒神中也刚刚喝完一杯,咂咂嘴,一副新奇又爱不释手的模样,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像是手软了一样,酒杯就啪地落地碎裂。
妖怪中也瞥了一眼被猫咪老师偷袭成功同样一杯倒的神代,还有点稀罕:难道共享灵力,还共享酒量?不,不如说荒神中也的酒量好像全部都给了妖怪中也一样,导致他越发不耐受酒精。
不过没有神代这个麻烦也正好。
他揽着醉得快要倒下去的荒神,让他枕在自己怀中。
妖怪中也不喜欢总是规规矩矩的神明中原中也,此时怀中的荒神满脸红晕,钴蓝色的竖瞳要闭不闭,留出一线蓝,湿漉漉地仿佛酝酿着水光,让他很是满意。
他的指尖顺着神明中也的侧脸一路向下,从耳垂到颈窝,把他梳理好的长发拨乱,看他的反应像是被蚂蚁顺着咬下来一样,白皙的皮肤细微地战栗,抚过一寸,霞红色就跟着晕染过去,终于不再像平时那样庄重到让人觉得有些冷漠,反而像是被沉溺在人间至味和他的摆弄中不能自已一般,放弃了平日的礼仪,身体被酒意浮上云端一般,只顾着贪图这一晌的快乐了。
妖怪中原中也心情很好地饮了一大杯,微微低头看荒神迷茫地舔了舔唇角,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在回味刚刚的酒味。
半睁开的钴蓝竖瞳前覆上一层薄雾,充满了羡慕与请求的意味,直勾勾盯着妖怪中也,又移动到他手中的酒杯,明显正期盼对方能让他再喝一口。
妖怪中原中也大笑,环着他的腰让他坐起身,斟满酒杯豪放地递到荒神中也唇边。
荒神中也只觉得鼻翼传来一阵诱人的香气,知晓那就是罪魁祸首,本能地犹豫起来。
但妖怪中也并不给他反悔的机会,把酒杯微微倾斜,荒神中也被逼地扬起头,干脆痛快一点,咬着酒杯壁,想和他一样豪放地仰起头一饮而尽,结果却被酒液溢出,没能喝进去的酒液顺着脖颈流入衣襟,弄得唇角晶莹,衣领浸湿。
“怎么样?”妖怪中也饶有兴趣地问。
神明中原中也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追在身后跑着脑袋跑,稳重什么的也被抛到脑后——恐怕任何认识的人看到他这副衣衫凌乱松垮、橘色毛茸茸耳朵泛红垂下的样子都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受众神明尊敬的荒霸吐神。
荒神中也被这种从未有过的浑身轻飘飘的感觉惹得不自在,无力地抓住妖怪中也的衣角,才找回一丝被支撑的安全感。
他热意上头,呼吸急促地像是在喘息,只能胡乱地扯开变潮湿的衣领,灌入一些夜晚的凉风,尾巴躁动不安地晃来晃去,下意识向着体温更低的妖怪中也身上缠过去,好不容易才发出舒服的喟叹,含糊地回答:“嗯……”
“这算什么回答?你的酒量也不行啊,这不是完全醉了吗?”
妖怪中也欣赏着这一幕,握住神明橘色毛茸茸的耳朵顺了顺毛,神明敏感地抖动耳朵想甩开他的手,甩不开,就更加委屈地趴在头发上。
“难怪你的抚养者不让你喝酒,这种场景确实很糟糕,让人觉得谁都能欺侮你一样。”
自言自语到这里,妖怪中也又觉得确实不好,笑的弧度收敛了点:“现在你应该是因为我在所以没有戒心……如果改变不了,以后就只在我面前喝吧,免得有人看到了,还得说我中原中也酒量酒品差劲如斯。”
猫咪老师递来了新酒,妖怪中也振奋地接过,放任神明中也像是只松鼠一样缠在他身上,不过喝了一阵子,他又感到不满意,推了推枕着他快要睡着的荒神:“喂,我有点热,你该下去了。”
神明中也呓语着,尾巴缠着他的腰缠得更紧,热腾腾的身体在改变姿势的过程中直接压到了妖怪中也身上,把同样有些醉没稳住的妖怪中也一起向后压倒在地,脑袋埋在他的颈窝处,双腿抵住他的膝盖。
睡到开心处,暗红色的光芒泛起,让妖怪中也也挣脱不开。
妖怪中也:“……”
他费力地扭过头,开始计算去储物室拿锁链把这个酒量差劲的神明绑起来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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