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过了大半个时辰,见姚老夫人明显脸上露出疲态,沈之林才十分识趣的退出房内。
李氏跟着沈之林一同走出去后,还没离开多远,就迫不及待的向沈之林问道:“您瞧着我家老太太如何?”
沈之林摇摇头:“情况不太好,恐怕问题有些严重了。”
李氏的心情一下子沉入谷底,可还是有些不死心的寻问道:“方才您在屋内不是都聊的还不错吗?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若是需要哪种药材我们都可以尽力去寻……”
沈之林打断了李氏的话:“方才我在屋内也并不算欺骗老夫人,老夫人身上的不适确实都是些老毛病了,吃些药虽然不能根治但于正常生活而且也没有太多的问题。可关键致命性的地方是这儿。”
沈之林边说着,边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您请我过来不也就是因为这个吗?”
“刚才我和老人家聊天的时候不知道您有没有注意到,老夫人对过去的那些家长里短都记得清楚得很,但偏偏对近些时候的事情好多都很模糊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个特点是这种病症的鲜明特征。再结合一下先前夫人您跟我的描述,我也基本可以断定老夫人便是患了呆症的。”
虽然李氏早早的就想到了这个可能,但是在沈之林没到前,她也还是抱有一些侥幸的心理。
万一只是自己想多了呢?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呢?
可沈之林的话,无疑是直接进行了宣判,打破了李氏最后的希望。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吗?”
“没有。”
“那她,老夫人还能活多久……”
“我先前也曾瞧过患有几个呆症的患者,于他们而言,老夫人的病还不算重的,大抵一年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沈之林说的如此直白,也并非是他心狠,只是这种病患家属他已经见过了太多。面对不治之症若是不说的了当些,反而为了安慰他们只给出一个含糊且没落两可的答案,那不是在帮人,反而是在害人。
世间最大的痛苦不是深陷绝望,而是当你可以看到一束朦朦胧胧的光之后又要重新落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麻烦您跑来一趟了。”
李氏抿抿嘴,竭力展现出一个笑容,朝沈之林福了福身子。但眼眶中闪过的点点光泽却完全出卖了她的内心。
沈之林连忙侧身避开了李氏的一礼:“夫人客气了,我也并未做什么,可当不起夫人这一礼。”
想了想,沈之林又说道:“后期好生养护或许也能有些作用。再过些日子老夫人可能就会健忘的更加厉害,要嘱咐下人看好她。到后期卧床不起之时也要好好的照料……虽然不能缓解病情,但也能减轻痛苦,少受些折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医者仁心或许是每一位医者最应具有的品质,纵使已经见惯了生死,但沈之林每每瞧见这般情景,心情也大抵不会有多好。这更多的是在疾病面前却要直面自己的无能的无可奈何吧。
放荡不羁的毛发在风中飘动,麻布袄子上还存在着些不知何时染上的污迹,但沈之林的神情却是那样的郑重、严肃。
*
沈之林来的匆忙,李氏便留他在府内住上一夜再回去。
晚饭过后,天色已经漆黑,沈之林一边捅咕着塞了菜的后牙,一边向客房走去。
尽管已经年逾六十,但沈之林耳不聋眼不花,仅是无意间一打眼就瞧见了有个人蹲在院墙下不知道在干什么。
索性也闲来无事,沈之林便有些好奇的走了过去,离那人还有十数步的距离时,沈之林就一眼瞧出了墙下之人正是白天的那个小孩。
他脸朝墙背对着自己蹲在角落,鬼鬼祟祟的小身子微动,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沈之林来了兴致,蹑手蹑脚的向着岳霭靠近,直到走到距离岳霭仅有两、三步远的地方后,才猛地窜了一步,张开手拍了拍岳霭的肩膀,喝道:“做什么呢!”
只见岳霭一哆嗦,身体抽搐了一下,背对着他干了什么后,才回头寻向身后的那人。
发现是沈之林后,岳霭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嘴里不断的嚼着东西,脸上的神情从惊慌到放松又到愤怒犹如川剧变脸一样,只间隔了几秒钟。
瞧见岳霭鼓鼓的脸颊,食物的碎屑还粘的满脸未曾抹去,沈之林哪里还猜不出他是在做什么,有些好笑的指了指人。
方才在席上,沈之林就瞧见岳霭胃口颇好。这个年龄的孩子往往都需要让人喂饭,可岳霭却完全不需要,反而他自己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吃的好极了,似乎就像是在吃什么琼浆玉液一般。
看着他的“现场吃播”连带着沈之林自己的胃口都好了不少。
可却不曾想这小孩儿,方才刚吃过了一大碗饭,竟然还能在下一刻又跑到这里来偷吃东西。
“小胖子,还吃呀?”
岳霭皱了皱眉,将自己的嘴角擦拭干净后,指了指自己的脸:“岳霭。”
“吃那么多会不消化的,小胖子。”
虽然知道了岳霭的名字,但沈之林丝毫没有称呼他名字的意思,一口一个小胖子叫的顺畅极了。只不过出于郎中的职业病,还是让他忍不住出言向他提醒道。
话说完,沈之林才笑着摇了摇头,暗嘲自己怎么完全把这孩子当成了个大人。
沈之林又补充了一句:“吃太多会肚子不舒服的。”
岳霭点点头,算是接受了沈之林的好意。只不过这敷衍的态度,便是在夜色中沈之林都能看的明显,是典型的“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这时,岳霭突然戳了戳沈之林的大腿:“祖母,病?”
看着他如此认真皱着小眉头的模样,沈之林笑道:“小小孩,还挺能操心的呢,你祖母没啥事的。”
这话若是去哄岳震怕是能让他信以为真,可到了岳霭这儿,沈之林说的越轻松,他便越感觉形势不好。
虽然大人们都瞒着他,但都不讲旁的,单论江州也不是没有郎中,还为何千里迢迢的请了沈之林过来看病?从这点上岳霭就能猜测出一二来。
尤其是眼前的这个老头,惯喜欢开玩笑,可说到这里连玩笑的不开了,反而更让岳霭心慌。
“病?”
岳霭拽着他的衣摆看向怡泰苑,大有一副若是沈之林不说,那他就不撒手的架势。
“好了好了,真是拿你没办法。”看他执拗的样子,沈之林刚想在随口说出个小毛病来忽悠岳霭。可目光恰好瞧见了岳霭黑洞洞的双眸,深邃而认真,到了嘴边的谎话却怎么也没能说出口。
最终沈之林只是看似驴唇不对马嘴的说道:“不是急症,还有些年好日子能过呢。”
看着岳霭蓦然黯淡的神情,沈之林知晓这个孩子都听懂了,也没了逗弄他的心思,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转身打算离开。
可不想没走出几步身后就穿来了岳霭清澈的声音:“先生。”
“怎么?”沈之林回过头去,却看见岳霭哒哒哒的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医术,教我,学。”
在岳霭坚定的表情中,沈之林却笑了,抬手将鬓角散落的头发捋到耳后,开玩笑似的呵斥了一句:“话都说不利索,学什么学?”
沈之林心里清楚的很,莫看平日里很多人在他面前都表现的有些尊敬,但“士、农、工、商”四道,郎中终归是不入流的。
在平民百姓眼中,郎中是很不错的职业,起码凭手艺吃饭,可以不用风吹日晒也能吃喝不愁。但对真正有权有势的家庭而言,这些都是一出生就能做到的,是甚至完全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正如同岳家请他过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从别的地方接过来,而他不敢、也不可能拒绝岳家的邀请。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普通的小康之家也会将孩子送去读书,以待日后能考取功名,更何况是像岳家的这种情况?
父亲是当朝最负盛名的武将,统兵抗金、威震一方。
这等勋贵世家,再不济也会让岳霭在读书或习武中做出选择,又怎么可能让膝下的幼子去选择在医馆当一学徒,日后成为行医的郎中呢?
沈之林只当是岳霭还太年幼,对世间的种种不甚了解,只是看见他能治病救人,才草率的对这一职业产生兴趣。
所以沈之林也并未当回事儿,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回绝了。
不过这或许也不算是借口,毕竟岳霭确实是太小了些,让这么点的人跟着自己学习?连沈之林都觉得好像是天方夜谭。
“天也怪冷的,偷吃完东西,赶紧回房吧。”沈之林呼出一股白色雾气,显然没有答应的意思。
不过他却不知道岳霭的想法并非是一时的草率决定,他是真的希望系统的学习一下医术。
倒谈不上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这种如此高的理想。只是岳霭仔细琢磨过,求人不如求己,在死亡率这么高的古代,学习这一种有用的技能绝对是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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