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读书,先学《仓颉》、《史籀》启蒙识字,再学《商君书》以明秦律,《周礼》、《仪礼》识节明礼,修行君子之德。
除此之外还有《尚书》、《战国策》、《春秋》一类的史书鉴往知来,至于百家学说,则是各取所好,自己愿意修习哪一家的学说再去拜师求学。
说的通俗些,前面的那一些都是文化课里的通识必修课,等这些学的七七八八了,就能够自主选专业,看是要入了百家哪一家的门第。
不过这些对于刚刚入学的嬴予嫚来说还太遥远,她正踌躇满志地立誓要以最快速度学会所有的字。
透亮的屋宇内摆放着整齐的书案,矮墩墩的一群小孩儿认真地跪坐在蒲席上,仰着头听前面须发花白的老先生慢悠悠地讲着古。
“自仓颉造字以来,各国慢慢衍化了不同的文字,在陛下统一六国文字之前,饱学之士多要修习多国文字,往往学一个字便要学上七八种写法,也远远不若如今的的小篆简洁易学,你们这些小娃娃可是摊上了好时候。”
说着,老先生还举起了手中的竹简,上面正是写成一排的马字的好多种写法。
“瞧,这就是从前六国的马。”
小孩子们看着形态各异的“马”字,吃惊地“哇——”了一声,发出窸窸窣窣的嘀咕声。
“陛下真是太英明了,要是我肯定学不会那么多的字。”
“对啊对啊,我听我阿爷说,我阿父小时候认字认得可差了,就是因为总是记混了,棍子都打断了好几根呢。”
“嘶——”空气中传来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嬴予嫚挪着屁股往离阳身边靠,试图说悄悄话。
“阿兄,阿父也太厉害了吧!”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脸蛋兴奋地通红,迫不及待想要找和小兄一块赞扬阿父的英明神武,她实在是太为自己的阿父骄傲了。
她从前只含糊听说过阿父的功绩,第一次真正地深入了解,听先生这样讲,才明白了阿父的英明所在。
离阳的表情就要淡定许多,他早已开蒙,不过是因为和上面那一批学生进度不一样,才陪着阿妹来了丁班,见嬴予嫚的新奇模样,便神神秘秘地问道。
“你知道阿父是派谁写小篆的吗?”
这可属实是触到了小家伙的知识盲区,毕竟方才先生只顾着说小篆是多么地便利,劝诫学生好好学习,还没说是谁呢。
“就是常常去求见阿父的丞相李斯大人,他编写小篆的时候还是廷尉,去岁阿父才叫他做丞相的。”
嬴予嫚眼睛一亮,一脸惊叹。
李斯大人她熟啊,她去找阿父的时候经常会遇见李斯大人,没想到看起来清瘦严肃的李斯大人写出来的小篆还怪好看的,她从前还总觉得李斯大人吓人呢。
“还有一个人阿妹你肯定想不到”,离阳一副笃定的模样,他当初听启蒙师傅跟他说的时候可惊讶了。
“欸?那会是谁啊?是尉缭子大人吗?还是大冯大人?小冯大人?总不能是几位将军吧?”嬴予嫚回忆着自己经常能在咸阳宫看见的熟面孔,不太敢猜测是那几位看起来就很大一只,高高壮壮、声如洪钟的将军们,他们的长相和秀美纤细的小篆真的太不相配了。
“是赵高啦!”
“赵高?”嬴予嫚疑惑歪头,朝中重臣她都见过啊,没听说过这位赵高大人。
“是阿父选给十八兄的师傅,是个宦官,好像是担了个中车府令的职位吧。”
这般一说,嬴予嫚就知道是谁了,“阿兄你说的是赵府令啊,他竟然还是十八兄的师傅吗?”
嬴予嫚皱皱鼻子,有些不解,她记得赵府令看起来还挺温和的,怎么教出来的十八兄那么蛮横不讲理啊。
兄妹俩正要继续说,上面的老先生已经敲着戒尺开始轻咳了,交头接耳的小家伙们立马端正了身子,正襟危坐。
“好了,咱们现在就开始学丞相的《仓颉篇》。”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老先生摇头晃脑地微眯着眼背诵,孩童们稚嫩的声音也紧紧跟着,和窗外的鸟儿一唱一和,竟一时分不出哪一个更清脆。
春去秋来,当初那个翻墙给兄姊们送东西的小公主已经是一个成熟的辟雍学子了,面对一月一次的考校,当初的小文盲公主也一雪前耻,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了,甚至还有余力帮助同学。
这不,嬴予嫚正认认真真看着从尉缭子大人那里得来的手卷,就被身后同学叫了去。
“十一公主,‘国以善民治奸民,必乱至削’的下面一句是什么呀?”
嬴予嫚扭头,叫她的是右丞相冯去疾的孙女冯骐,也是她在辟雍交到的好朋友,是个顾盼神飞,性格大咧的女孩子。
“你又没有认真背书,明天宋师傅就要挨个儿提问考校了。”嬴予嫚叹气,走到冯骐身边。
“把商君书拿出来吧。”
嬴予嫚打算给好朋友划划重点,凭借着这两年对宋师傅的认真观察,她已经能骄傲地拍着胸口说拿捏住了宋师傅的考校重点。
“这一句宋师傅考校的可能不大,它很好背的,有相称之美且直白通俗,宋师傅喜欢考校释义有难度的句子,就好像这一句”,嬴予嫚手指在竹简上比划,“——上世亲亲而爱私,中世上贤而说仁,下世贵贵而尊官。”
教室并不大,总共只有八个学生,坐的也都很靠近,从听见冯骐叫十一公主开始,这些同窗们就已经竖起耳朵开始听了。
蒙锐朝王奕眨了眨眼,“冯骐出手了,十一公主肯定要开始开小灶了,蹭蹭?”
王奕歪了歪头,“走?”
无声的交流就这样完成,除了离阳以外的五个同窗非常默契地在嬴予嫚和冯骐的周边围坐一圈。
“公主,我们也想看看!”
离阳见状,掏出了自己的书卷。
“唉,这有一个学习好的妹妹就是总会先人一步开始精准复习呢!”只是那嘴角的弧度确实怎么也遮挡不住。
简牍笨重,绢帛昂贵,若是书面考校未免过于耗费成本。因此,师傅们的考校多是通过一问一答的形式来进行,在这种考校方式下,师傅们对自己手下弟子的水平也就能有更准确地认知,会考查到的东西也就更加灵活多变。
所以,在宋师傅发现十一公主对商君“弱民国疆,民疆国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时,便试探着问了一句,“公主可有什么想法?”
嬴予嫚不妨宋师傅突然提问,抿唇想了想,道,“弟子曾经浅读《尚书》,有言‘民为邦本’,民既为邦本,则如草木之根,根弱则合抱之木无力可撑,民弱又何以国疆?弟子听闻有儒家以民贵君轻,民舟君水,虽并不十分赞同,亦觉有几分道理。阿父为天下之主,自然有不世之功,尊贵凛然,可是仍然需要黔首努力耕作供养,我大秦的虎狼之师赫赫声威,也同样离不开每一个上阵杀敌的黔首庶民,何以要民弱?民疆岂非国更疆?”
嬴予嫚回忆着初读到这一句的不适感,眉头越发紧皱。她从前崇拜让大秦变得强大的商君,可在读书后却越来越心生疑虑。
商君全然将黔首庶民视作了没有生命的器具或是田中沉默无声的黄牛,可是她这三年来在辟雍读书,也时常调皮会逃出去,接触那些平日绝对见不到的黔首庶民。
他们会为天气不好忧心田地,会为家中人丁兴旺欣喜雀跃,会见她一个小女郎大胆叮嘱她要同家中大人一起出门,也会在热天时请她吃自家都舍不得吃的瓜果,他们的喜怒哀乐并不比她少半分,那又有什么理由要去使他们“家无积粟”?
“民愚则易治”、“民辱则贵爵”真的可行吗?黔首庶民只是无知却并不是无心,她听说过丞相的老师荀子说的一句话“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并且深以为然,黔首亦是人,匹夫有血溅五步的血性,黔首又真的只会是君主手中的俑人吗?
嬴予嫚心头第一次对阿父的统治产生了一丝疑惑,只是她也明白这样的困惑并不适合向师傅请教,便也默默地把这些话咽了下去。。
宋师傅少时曾在稷下学宫潜心学习过三年,在那个璀璨了整个文化长河的圣地,他浅浅地涉猎了解过许多学派的学说,也因此,尽管生活在法家思想横行的大秦,他也并不是一个忠实的法家弟子,在听见嬴予嫚的回答后,宋师傅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从十一公主的回答里听到了儒家的影子,宋师傅一直觉得法家太过轻民而显得有几分暴虐,而儒家太过重民则未免空谈,十一公主的回答虽然还很浅薄,却已经有了他想看到的萌芽。
只可惜,有这般想法的是位公主,若换成扶苏公子就更好了,宋师傅心中惋惜。
不过也并不妨碍他在嬴政宣问他公子离阳和十一公主的学业时大声夸赞嬴予嫚的聪颖伶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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