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陈氏走近些,看清了穆澜,只是他眼角微红,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陈氏也不急着同他说话,而是四处打量了一番,才笑着道:“这处该是卢家小丫头的宅子吧?难怪门口牌匾立的是‘勿入’,这丫头,自小就古灵精怪。”
说罢,又看向穆澜:“穆公子,老身可以进去坐坐么?”
一个称呼,登时将两人的关系拉远,老夫人虽依旧眉目和善,却已有梳理。
陈氏精明,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到访,既然她来了,就定是知道了什么。
穆澜侧身,语气也回到了同旁人般的客气:“老夫人请。”
来到里屋坐下,陈氏也不忙着开门见山,而是先等下人倒了杯茶,抿了口才问道:“穆公子前些日子给老身留的信,老身看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也只能请你见谅了。”
“不敢。”
穆澜垂眸。
怎可能有半分招待不周?那时老夫人将自己当作储绥挚友,以礼相待,饮食吃住方面更是事无巨细。
在他眼里,陈氏就是为和蔼可亲,值得敬重的老人。
却险些忘了,她也是储绥的亲外祖母。
陈氏放下茶盏:“既然如此,穆公子可否同我说说,为何说是要离开离漠,却又出现在这里?”
穆澜抿唇,这个他可以解释。
可没给他开口的机会,陈氏伸出手,示意锦书嬷嬷,锦书嬷嬷马上拿出长对折后的纸,绽开放在陈氏手中。
陈氏接过纸,直接调转方向,放在桌面,用手指移至穆澜面前。
“还有这个,你又作何解释。”
穆澜看到顶头“和离书”三个大字时,脸色煞白,末尾处他和储绥并排而写的名字,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以及覆盖在名字上的指印。
这是当时在白水镇时,他写下的和离书,自己那一份还放在白水镇他所住的暖阁之中,那么这一份便是储绥的。
穆澜心跳一滞。
难道今日陈氏来访,是储绥授意或默许的吗?
那目的是什么?为了让他难堪吗?
这份和离书放在跟前,上面的字仿佛被无限放大,一个接一个重重砸在他脑袋上,把他砸的头晕目眩。
对此,他百口莫辩。
陈氏看着他发白的脸色,也得到了答案,她朝锦书嬷嬷使了个眼色,锦书嬷嬷上前收起和离书。
“穆公子还记得刚来离漠那日,在马车上同老身说的话吗?”陈氏问道。
穆澜启唇:“记得。”
陈氏点点头:“老身此生最恨被愚弄,你刻意设套,引我对千裘生疑,如若老身没猜错,那晚子桓歇在青玉阁,彻夜未归,也是同你在一起吧。”
穆澜心里有些难受。
当时他并未想着和储绥的家人间建立长久的关系,而且正是势同水火的时候,只要能气到储绥他便去做,才不会顾及太多。
反正在这儿也待不了多久。
或许真的有很多次,他有机会向陈氏坦白,告知实情,但是他压根儿本想过。
因为觉得没必要。
今日若不是陈氏都找上门来,他也绝不会主动交代。
“穆公子小小年纪,好手段啊,将老身和侯爷玩弄于股掌之中,也属实让老身心寒心。”
“不是的……”
穆澜鼻子一酸,鼻尖也变的红红的。
陈氏对他的好是没话说的,因此他不想让陈氏误会,想将前因后果都告诉她,不说自己全然无错,但总是情有可原。
毕竟向五皇子透露储绥的行踪是被逼无奈,来到离漠也非他所愿。
可见他想要解释,千裘忍无可忍。
那些被追杀的日子,他和储绥东躲西藏,好些时候命悬一线,不能因为他们最终成功躲过了追杀,危险告一段落,就能放过这个间接的始作俑者。
千裘以为穆澜还要狡辩,毕竟那伶牙俐齿的模样他有幸见识过。
“穆少爷,你敢说这和离书是假?你敢说自己没有向五皇子通风报信?没有在殿下流落白水镇时落井下石,对他羞辱殴打吗?”
或许是刚好触及到了他某个爆发的节点,千裘情绪激动,语调也不自觉的升高。
他对储绥忠心耿耿,气成这样也在情理之中。
大概储绥在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也是如他这般生气的。
想起那晚划拨自己脖颈的匕首,那时候储绥的真的想杀了他。
听到千裘突如其来的一番话,陈氏的脸色也从缓和到逐渐冷下来唇角紧绷,愈发严肃。
待千裘说完后,她才握起金杖在地上狠狠一敲,声音也凌厉起来:“千裘你在说什么?什么通风报信?什么羞辱殴打?你说清楚!”
千裘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太气太急,竟一股脑的给全说了出来。
穆澜面色越发苍白,如宣纸般毫无血色。
这些事他都做了,即便是以前的穆澜所为,既然他穿到了这具身体,就需要为之负责。
但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不过这一刻他心里只余绝望,不想再解释了。
陈氏和蔼,离漠百姓爱戴,那是为人仁善。可如今他伤害的是她孙儿,她有何理由原谅他?
况且,他恨极了此时的情形。
自己像一个犯人般,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质问,面对不善的语气和脸色,还要手足无措的解释,虽然他们多半只相信自己人的话,对自己所说的一个字都不信。
自己还要像一个跳梁小丑般表演。
他的苦衷根本没人在意。
因为让他有苦衷的人,此时已经丢他一个人在这儿面对惊涛骇浪了。
攥紧的拳头蓦然松开,穆澜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回答适才千裘的话:“有什么不敢?”
他望向陈氏,目光不再闪躲。
“储绥背上的伤疤,是我命下人用鞭子抽打留下的,他之所以成为我的夫婿,也是我见|色|起意,不顾他意愿强行招赘,还有那晚,我偷听到了你二人的对话,所以储绥在昇都时的行踪也是我透露给五皇子的,怎么样,还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必然如实相告。”
“你!”
千裘更加激动,却是被锦书嬷嬷先拦了下来。
陈氏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张张嘴,还是问:“这些事,子桓他……”
“他都知道,”穆澜索性破罐子破摔:“他知道我出卖他,知道我想要他命,知道我就是要和他作对,却还是不折手段要将我留下来。”
他挑眉道:“你们不去问他,反倒找我来兴师问罪,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陈氏眉头紧蹙,或许是没想到之前如兔子般温顺的穆澜,居然会变成如今这个歇斯底里的模样。
她握住金杖的手有些颤抖,还是不甘心的问道:“那你对子桓,可曾有一点真心?”
“没有,”穆澜回答的干脆利落:“半分都没有。”
看着千裘更加黑的脸色,他瞬间生出许多报复的快感:“老夫人与其来质问我,不如回去问问储绥,强行将我拘到这离漠,究竟是不放心怕我再生出乱子,还是漫漫长路,想找一人慰藉寂寥?”
“你闭嘴!”
千裘怒喝,看得出是忍无可忍了。
这一刻,穆澜甚至觉得死也没什么好怕的,如果活的这样憋屈,那比死了更难受。
“要我闭嘴也可以啊,回去让你主子放我走,我立马就闭嘴。”
说完,又看向一旁的陈氏:“老夫人,您外孙是天之骄子,我一届贱民自是不敢高攀,若您能让他放过我,我不仅感激不尽,他日太子殿下娶妻纳妃之时,我定亲自送上贺礼,祝福他二人百年好合。”
语毕,没等到千裘愤然拔剑,陈夫人却眼睛一闭,向后倒去。
金杖离手,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四周已经乱成一团,锦书嬷嬷手忙脚乱的上前搀扶,边喊着叫大夫。
穆澜愣在了原地,仿佛在这一瞬才找回些许理智,看着躺在椅子上不省人事的老人,他慌张的双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上前两步想要查看。
抢先他一步,老人家被打横抱起。
看到来人时,穆澜的心瞬间跌入谷底。
储绥抱起老夫人就转身离开,从始至终,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一行人跟着离开,这长达一炷香的喧闹,终于将卢娇娇吵醒了,她揉着眼睛来到前厅,可见喝下醒酒汤后,酒醒了不少。
可惜卢娇娇来晚了,这会儿里屋早已人去楼空,只剩穆澜一人还愣在原地。
“刚才发生什么了?吵得要命。”卢娇娇询问道。
穆澜却如同丢了魂般,呆呆看着门口的方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卢娇娇抬手自他眼前晃了晃,又试探的问道:“穆哥哥?”
下一秒,穆澜绕开她的手,朝着外面飞奔而去。
储绥一秒钟也不敢耽搁,抱着老夫人就赶往最近的一家医馆。
穆澜赶到时,大夫已经为老夫人施过针,老夫人猛地喘上一口气,恢复了少许意识,却是拉着储绥的手,虚弱的说着话。
“子桓,子桓啊,那孩子对你无意,你放他走吧,放他走吧。”
储绥半跪在床边,平日里镇定冷静的人,此时竟红了眼眶,声音也略带哽咽。
“好,好,阿婆,我放他走,你别再忧心了,好好休息,我会放他走。”
穆澜如坠冰窟,他此番追来,本是觉得应该为自己做的事负责,老夫人突然眩晕,确实和他说的话脱不了干系,可那时面对千裘的质问,他实在太气了,也望了考虑老人家一下子知道这么多接不接受得了。
可眼前这副场景,他也觉得自己没有再进去的必要了。
-
送穆澜离开的那日,卢娇娇抓着他的袖子依依不舍。
北门外的原野一望无际,却只停了一马一车,在辽阔的草原上看起来甚是渺小。
卢娇娇还是有些不甘心的问道:“真的不要我的那匹枣红小马吗?它很温顺的。”
穆澜笑着摇摇头,耐心拒绝:“你知道的,我不会骑马。”
不远处的千裘突然朝这边走过来,满脸不情愿的对穆澜道:“殿下请你过去。”
他说话时还特地加重了“请”这个字,让人想不知道他不情愿都很难。
穆澜点点头,旁边的卢娇娇却朝着千裘嘟囔了一句:“不辨是非的坏人。”
她从穆澜得知那些事的前因后果,自然不觉得全是他的错。
穆澜轻声劝慰:“好了,没事。”便举步走过去。
今日储绥穿了件藏蓝色袍子,长发束起,长身玉立,却显得冷漠又梳理。
储绥走到他身旁,沉默良久后,问道:“陈夫人呢?”
思来想去,那日他也有错,还是想和陈氏当面道歉。
储绥却语气冷漠道:“你无需再见她。”
穆澜心头一哽,不过还是瞬间恢复如常,他故作轻松道:“此去一别,最好就不要再见啦。”
……
储绥没说话,只是从腰间取下一个鼓涨的钱袋,递给穆澜。
穆澜错愕:“这是?”
“你既对我无意,我也不会自作多情,”储绥声音冷淡,没有丝毫起伏:“既然再无干系,自然要把账算清,这些钱你收下吧,在路上做盘缠。”
穆澜心里一阵苦涩,正欲开口道谢,却听储绥轻飘飘的又跟了一句。
“在青玉阁找小倌尚需银两,我睡过你这么些次,给你钱不是应该的?”
穆澜身子一僵,钱袋在手中都险些拿不住。
储绥似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又道:“还是觉得钱不够?”
“够,当然够!”穆澜鼻尖有些红,却笑着道:“多谢太子殿下赏赐,反正以后再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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