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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定风波(11)


    眼见丛影就在眼前鲜血淋漓的模样,龙七只觉得揪心不已,很快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情报全部交代了,巨细无遗。


    敖旭摸着自己的胡须,以一种奇异的眼神审视着自己的第七子,又问道:“你也只知道那黑风怪物名为‘西河’,来自东海,别的一概不知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丛影也不知道的。”龙七吸着鼻子说,“我可以带你们去找,再见到的话我能认出来的!”


    敖旭闻言后,皱起了眉头,看向另一侧说道:“看来这些魔头对此也是讳莫如深,这些小辈也只是一知半解……”


    龙七正不知道敖旭在和谁说话。


    却见一道人影从远处走来,缓缓变得清晰,正是江辞月。


    江辞月面色沉稳,看了一眼这边两个铁笼中的情状,淡淡道:“这便是你们所说的‘问询于龙族小辈’?”


    话音刚落,敖旭身边的空气一阵波动,陆续浮现出几道人影,都是龙七认识的。其中更有一位来自洞渊天门的真人,颇有些尴尬地向着江辞月拱手道:“见过江真人。”


    龙七:“???”


    刚才还空无一人的院落中,竟转瞬间现身出好几人来。


    更甚至,旁边铁笼中“血肉模糊”的丛影也是一阵变形,重新化为了一位龙族长辈,叹了口气道:“唉,丢人!”


    “权宜之计罢了。”敖旭也是向江辞月一拱手,解释道,“敖绵这个倔小子,我这个当爹的最清楚不过了,往日里要他开口交代他的几个狐朋狗友,那是千难万难。更何况如今情况危急,妖魔各个不知所踪,也只有他和那小魔头似乎还有些联络,不得已,只能用这等法子骗他一骗……”


    目瞪口呆的龙七这才明白过来,悲愤道:“爹!你骗我!丛影是假的,这些都是假的!你们就是想骗我出卖他!!”


    “住口!”敖旭扭头呵斥道,“你小子翅膀硬了,竟然敢跟魔道中人沆瀣一气!等此间事了,我就将你捉回龙宫,闭关十年!”


    龙七却不在意区区惩罚,只是目眦欲裂地瞪着眼前数人,满心的委屈、气愤、焦急、悲痛都化为一股怒气,烧得他胸腔里有一把火不吐不快:“你们这样……你们这样骗人和妖魔有什么区别!你们还不如妖魔!!”


    啪!


    敖旭当场就是一耳光,打得龙七眼冒金星,呕出一口鲜血后,萎靡地趴在铁笼之中,再说不出话来。


    有人面露不忍之色,向敖旭说道:“龙君,敖绵究竟只是个孩子,想是受到了魔道中人的蛊惑,回家悉心调教一阵子也就好了,倒也不必下此狠手。”


    敖旭心中何尝不知道心疼儿子,但大庭广众之下,他必须立场鲜明,如今正是众志成城、抗击魔道的时候,焉能任由自己的儿子对众多仙道真人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一巴掌将龙七打晕,是一种另类的保护,也是表明自己的、乃至于龙族的态度。


    “我儿无状,让各位见笑了。”敖旭向众人说道,“好在目的已经达成,也不算是对敌人一无所知。请诸位先行一步,与帝君商讨对策。等我安置了这逆子,自来会合。”


    话讲到这里,众人也就不再对龙族的家事多做置喙,纷纷告辞了。


    也有人感叹道:“龙君深明大义,不惜如此教训亲子,实乃我辈之幸啊!”


    “不敢,应有之义罢了。”敖旭公事公办地回答。


    至于昏迷在笼中的敖绵,很快就没有多少人担心了。


    只有江辞月沉默不语地立在原地,施展法术为敖绵稍稍缓解疼痛。他看到敖绵虽然昏迷,但伤势不重,想必是一时急怒交加,这才会呕血昏迷。


    很快,身后已经只剩敖旭一人,他吁出一口气,这才略显疲惫地问道:“江真人……也觉得我做得过分了?”


    江辞月没有回头,只淡淡回道:“修真之人自诩为替天行道,斩妖除魔也是正义之举。但像今日这般,欺骗利用自己至亲至信之人……这样错误的手段得来的正义,还是该有的正义么?”


    敖旭静立半晌,苦笑道:“生死存亡之际,管不了这许多了。”


    ——此正是龙族生死存亡之际。


    合浦龙君入魔,黑风怪物出世。数月前仍不可一世的四海龙族,眼看着就落入了莫大的危机之中。


    也怪不得敖旭会这样急功近利,逼问龙七情报。


    龙族在短短几日之间已经来了上百名成员,乃是当代中流砥柱齐聚一堂了。论数量,甚至与在场的仙道中人也平分秋色。


    龙、仙双方汇聚,一方以敖旭为首,另一方则是以紫炀帝君为首,很快就这次“龙门天柱”之事进行会谈。


    龙族要求彻查敖濋入魔和黑风怪物,而修真者们则想要斩除妖魔,阻止无赦魔尊继续破坏八大天柱。


    在这件事上,双方利益一致,都决定要一齐追踪妖魔,最好将其立毙当场,以免后患无穷!


    转瞬之间,距离敖濋入魔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闻听消息之后,从各地赶来斩妖除魔的仙道中人,有的是乘坐着各派法器,有的御剑飞行,有的骑乘珍奇异兽,都响应紫炀帝君的号召,加入东海边的队伍。


    此次往东海出行,共有四海龙族一百余人,各门派修真者三百余人,都是金丹以上的中坚力量,堪称当世罕见之景。


    东海沿岸也很快笼罩了一座大阵,来对其中仙气龙息略作遮掩,避免凡间因而打乱——


    尽管龙门天柱崩塌之后,沿海地带海啸不断,早已使得人心惶惶,无数流民向着内陆逃难去了。在众多宅心仁厚的修真者帮助之下,这次大迁徙倒也不算艰难。


    数日之后,由紫炀帝君祭出一艘宝船,载着这支讨伐队伍,向着东方无尽之海进发。


    此海域凶险万分,据说远接世界之末的归墟,一直以来都是鬼魅妖魔盘踞之地。不过如今众人留在船上,任由一路天雷、罡风与海浪呼啸而来,却都不觉得慌乱。


    只因在大船前后,是百余名龙族化为原型,拥护前行,劈波踏浪!锐不可当!


    上百条蛟龙共同出行,这是何等壮观的景象,就连东海上无尽的浪潮都要为之停步,更不要说是零星几只海上妖魔,早都望风披靡地退却了。


    随着海岸很快被抛在身后,无边无际的海天之景取代了一切。


    在这海面上,哪怕仙船再快,众人也难以感受不到自己前进的速度。只是连日以来海上壮观奇景、瑰丽天象、奇珍异宝的间或出世,稍微缓解了众人焦躁而忐忑的心情。


    这一日凌晨,天色暗沉,海浪犹如翻涌着不详的墨浪。


    负责巡逻的几名年轻人又有了新的发现,通知众人道:“快看!今日太阳升起又提前了!”


    船舷边上,便有人举目远眺,果见远方一线天光,依稀能看见天与海的分界线了。掐指一算,距离今日的日出只剩下不到三刻时间。


    “又提前了……”一位见多识广的长辈道,“日出一次比一次要早,看来是我们临近东方极境了。”


    “什么是东方极境?”


    “就是天的尽头!”


    天之尽头,即为扶桑。


    神话传说之中,有金乌居于扶桑树,黎明时分化为一轮金日,向西而行,即为太阳;待到黄昏,则褪尽鳞羽,回到扶桑。


    如此轮回,就是凡间的日夜轮转。


    “什么,我们快要到东方天柱‘扶桑’了吗?难道真能见到传说中的神兽金乌?”


    “不知道,历史典籍之中,也只有寥寥几人能到此处!如果没有龙族凤族的扶持,这里也是凡人所见的极限了,从古至今,恐怕从未有人亲眼见过金乌展翅!”


    说到这等神话传说,即便是古井无波的修行者也按捺不住,纷纷来到船舷边上,远远望着那朦胧的水天分割线。


    突然,有人又道:“屏息,又有风浪要来了!”


    话音刚落,东海上的风波何其之快,远方影影绰绰的昏黑大浪转瞬间就近在眼前,将这仙气蒸腾的大船摇撼不停,几乎被打翻当场!


    此时,周围护卫的龙族之中,传来敖旭低沉稳定的声音:“四海龙族在此,谁敢兴风作浪?给我定!”


    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煌煌龙吟之声!


    随着百余名蛟龙的声音响彻天际,风浪竟如令行禁止,从遮天蔽日的一堵黑墙,很快化为一场狂风骤雨,却又在临接船舷之前,又化为一阵无害的大风大雨。


    一场未知的大祸,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中。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甚至很快有了新的变故。


    众人还来不及感谢龙族,也还未看清风雨过后的一挂吉祥彩虹,就先看见了在那滚滚重云被驱散之后,冲出来了新的黑暗。


    那是一团难以名状的血肉之物,其形状早已残破不堪,赤黑而恶臭的残损鳞片、羽毛不断下落,宛如一场新的血雨。它在不甘地鼓噪着,癫狂地嘶喊着,充满怨恨地四处寻觅着猎物……


    “是那头黑色妖魔!不好!”


    “快全力催动法阵!不要让它靠近——”


    猝不及防之中,只听前方传来了一声痛彻心扉的龙吟声!


    “唔吼——!!!”


    然后就是新鲜的龙血,劈头盖脸地向着甲板上的众人洒落下来!


    血雨之中,几人都颤抖着看见了:“它在食龙——那怪物真的在生吃蛟龙!”


    “护卫法阵呢?为何对这妖物无效?”


    “莫要惊慌,快去请帝君和江真人!”


    第82章 断离恨(1)


    眼下情况危急,紫炀帝君果断出手。


    只见一尊四方青铜鼎似的法器滴溜溜飞出,化作一阵纱雾包裹住那黑色的怪物,其中阵法运转之下,凭空而现出两道滚滚长河,如波涛翻腾、交织,最后幻化出一张鲸鱼的巨口,将怪物一口吞入腹中。


    这怪物在水鲸的腹中变幻形态,一会儿如同长有肉瘤的怪鱼,一会儿又变成三翅五头的怪鸟,在其中不断挣扎。


    幸好,此时江辞月也是赶到,眉心中一轮剑影唰然而出,剑光不似剑光,仿如月色般煌煌照下。


    只见这怪物身上被照到之处发出滋滋异响,黑色血肉像石油般粘稠淌下,也渐渐终止了挣扎。


    “是帝君的九海鲸吞之术!”


    看见怪物被暂时制服,有胆大之人捏了个防身的法决,便待上前去查看。


    众人的目光也跟着追进网中,想要一睹这怪物的真容。


    身后,龙族却按捺不住了,叫道:“敢动我四海龙族?先扒了他的皮看看是什么真身!”


    “不错!将此种异怪赶尽杀绝才好!不可放过一个!”


    “咦?”


    船舱中,突然响起一道略带疑惑的声音。


    紫炀帝君的身影如电光激射,瞬间出现在人群之前,他目含烁光,惊疑不定地扫视过面前怪物,凝眉道:“且慢动手!”


    说着,他捻起怪物掉下的一片漆黑鳞甲,端详起来。


    正当此时,众人突然错觉般地听到隆隆鼓声,自四方海域中传来,海天之中倏忽间大放异光。


    海面上波涛不休,宛如沸腾一般,即便在龙族的喝止下也未见停歇。


    很快就见水面下鼓起一个巨大脓包,继而是一棵枯树从中陡然诞生——不,这不止是枯树,其每一根枝丫都是由皮肉组成,每一片树叶都似垂死的肉瘤般坠着,叶片摩挲之间传出阵阵苦痛呻吟之声。


    巨树的树冠就这样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之中不断生长,几乎是眨眼间便铺天盖地,将整个船队都包围起来。


    随着护卫法阵的灵光亮起,众人被保护在正当中,纷纷如临大敌地试探起了这棵巨树。


    不过,巨树未见任何反应,仿佛死物一般,只是将他们困在正当中,变成浩瀚大海中的一个透明气泡。


    “不必惊慌。”


    关键时刻,还是江辞月出声道:“这里是古籍中所载,扶桑天宫。”


    “天宫?”


    众人抬眼打量,这诡异的血肉古树,还有停止挣扎的黑色怪物,怎么看都和传说中仙气缥缈的扶桑天宫搭不上任何的关系。


    他们看向在场的几位德高望重之人。


    作为仙道魁首的紫炀帝君,此时面带迟疑之色,看向江辞月道:“看来……我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江辞月默然不语,看向敖旭。


    暂任四海龙族之长的敖旭却不在乎修真之辈口中的扶桑天宫,只是上前一步,说道:“这么说,这怪物是从天宫中闯出来的?敢食我龙族血肉,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昂——”


    身后龙族群起响应。


    眼看诡异天宫之中,龙族即将手刃黑色怪物,这时却又有一道悠然的声音从众人身前响起。


    “日出扶桑,其道大光……海尽归墟,一泻汪洋。扶桑天宫的景致,各位可还满意?”


    血肉古树之中,有一道黑袍人影从层层破败枝丫中走出来。白发如雪,袖藏金纹,正是段折锋。


    眼见大魔头就在眼前,众人惊恐交加,险些先行动手。


    但再仔细一看,却能发现眼前薄雾朦胧,形成一面水镜,而魔尊只不过是在水镜之中,带着嘲讽的笑意俯视着众人。


    正主虽不在这里,但无赦魔尊这个名号所代表的一切,依然让众人胆寒。


    “这一切……果然都是你所为?”还是敖旭上前一步,率先发难道,“你用这个不知名怪物为诱饵,将我们引入这‘扶桑天宫’,究竟有何目的?难道不怕我们群聚于此,一声令下,使天下人、龙共诛魔道,将你讨伐于扶桑天柱之下?”


    面对老龙咄咄逼人的问句,段折锋却是不疾不徐,说道:“何必着急打打杀杀。我今日在这里,只是为了分别问二位一个问题。”


    此刻敖旭心中,对于高深莫测的无赦魔尊只剩下忌惮。


    他念及不久前刚刚入魔的龙君前辈,便不敢多听他说话,只是一边虚与委蛇,一边悄然向紫炀帝君传音道:“不能放这魔头继续妖言惑众,一会儿我先动手,你从旁策应!先下手为强,将这水镜打散之后,诛杀妖孽,推翻古树,釜底抽薪!料他段折锋有通天的能耐,也不能再兴风作浪。”


    谁知,他刚传音完毕,却见水镜当中,段折锋的目光已经落在紫炀帝君身上。


    只见无赦魔尊仿佛听见了二人的密谋,道:“帝君盯着这‘怪物’研究多时,想必是已经知晓祂的真实身份了。”


    一旁沉默不语的紫炀帝君皱了皱眉,挥手一道袖光打散水镜,阻止段折锋继续说下去。


    但疏忽之间,海上又升起了无数水镜,仿若一座水晶宫殿一般,包围着血肉古树中的众人。


    而无赦魔尊的身影,就像鬼魅一般,在层叠无限的水晶中穿行,淡漠的声音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你们也该知晓,这不是什么怪物,而是金乌。祂是开天辟地,亿万斯年以来,天地间仅剩的神。”


    天之尽头,即为扶桑。


    神话传说之中,有金乌居于扶桑树,黎明时分化为一轮金日,向西而行,即为太阳;待到黄昏,则褪尽鳞羽,回到扶桑。


    如此轮回,就是凡间的日夜轮转。


    段折锋的身影,隐没在水晶之后。


    每一面水镜上,很快又浮现出了截然不同的许多画面。


    这其中,有着日出而作的农夫农妇,有着等候上朝的官绅士子,也有着面向东方、等候紫薇气机的修行中人,更有居于深山老林之中吞吐着日月精气的妖邪鬼魅。


    镜面氤氲,照彻世间千般人,但每个人都仿佛等待着天亮的那一刻——等待着日出扶桑,其道大光。


    但是,今天的日出,始终没有来到。


    或者说,祂已经无法来到了。


    祂苟延残喘,仅剩一裹破败的肉,支离破碎的鳞,还有黑色的血。其身躯之中,精、气、神早已耗尽,或许千万年前,就已经该如那不周山的烛龙一般,寿尽而死了。


    如今,祂就受困在紫炀帝君的法器之中,动弹不得。


    “帝君这件九海鲸吞之法器,号称是夺天地所钟,汇九海之灵,而聚于一鼎,法力非同凡响。”段折锋悠然道,“只是帝君离开之日,这东海中,日月昏暗,死水无波,凡有活物皆遭灭顶之灾,想必在你们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听到这里,紫炀帝君道:“确实是夺天地造化不错,但自从法器成形以来,所拯救的生灵又何止万千?我自问俯仰无愧于天地,不曾为非作歹,只是扶危解困。若有亏欠,待我百年之后,将法器之灵打散,令其重归天地罢了!”


    他确实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浩气荡然的一番话下来,稳住了不少人的心神。


    段折锋亦点了点头,接着目光看向了身后的众人:“看来,帝君实乃在世圣人了。那么,诸位比之帝君,何如?”


    几乎所有人都在刹那间躲开了他的视线,仿佛这样就能躲开深入灵魂的拷问。


    有人小声道:“帝君高义,我等遥遥不及。但我修行以来,只为求证长生之道,绝没有做过坏事……”


    段折锋笑了笑,说道:“长生之道,贵在修真。修真之始,凝气筑基。诸位修行以来,所获天地灵气不计其数,也敢像帝君一般,尽数归还于天地神明吗?”


    此话一出,有如石破天惊,四下皆寂。


    行将殒命的金乌,就在那里,被困在紫炀帝君那“天地造化”的青铜鼎中,动弹不得。


    就是这头丑陋狞恶的怪物刚才袭击了船队,生吃了蛟龙。


    刚才还在喊打喊杀的众人,此刻突然都缄默不语。他们不知道一旦动手,金乌殒命之后,等待着这片天地的会是什么。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浩日陨落,谁能幸存?


    “天下兴亡,我等之罪。”段折锋缓缓道,“天地开辟至今,修真之辈从未断绝。如今天地灵气荒废至此,山川、日月、诸神尽皆陨落,可都是我们每一个长生之人的因果罪业。”


    拷问之下,有人终于忍耐不住,道心动荡之下,祭出法剑,就不管不顾地攻向段折锋。


    “魔头!我不信你说的!休要毁我道行!”


    众人还来不及阻止他,只见魔尊的身影刹那间从重重水镜中消失,停在了那人的面前。


    而那人愕然的表情只定格在一瞬之间,接着身子便无力地软倒下去了。


    从他的身躯之中,很快有灵气开始四溢,而那道茫然的魂魄则抬头看向了血肉古树——古树那沉默着的根须,以他的精、气、神为食,将灵气汇聚回树冠之中,融入了缥缈天光。


    段折锋轻描淡写道:“身死道消,还道于天。善。”


    他的衣袖轻轻一震,那死者就已经彻底消失了。


    而血肉古树仿佛恢复了一线生机,却又只是杯水车薪,仅仅只能摇动叶片,从四面八方发出了连绵而低沉的哀叫声。


    “这里就是扶桑天宫,这棵树就是扶桑天柱。”


    无赦魔尊说。


    “而这就是我的第一个问题。诸位,既然修行本是逆天之举,那么我等修行中人获罪于天,可赦否?”


    第83章 断离恨(2)


    “千万不可再听凭他妖言惑众!”


    有人说。


    “早有听闻无赦魔尊是世间罪孽之象征,能诱导人心中最邪恶的一面,现在看来,真相比之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们又当如何?”


    一片混乱之中,有人趁乱向段折锋试探性攻击。


    但他身影飘忽,如镜像一般碎裂,而后又出现在那一团漆黑血肉——金乌怪物的身前。


    修长五指轻轻笼罩在金乌头颅上,滔天的魔气笼罩之下,就连这半神的造物也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发出不甘而又愤怒的咆哮声。


    “你们的神……即将入魔了。”


    段折锋轻描淡写地说着,这句让众人骇然色变的话,手指漫不经心地抚触着金乌。


    “要想拯救金乌天日,必须要有足够灵气的血肉供奉,否则从此天地无光,众生涂炭……”


    那对平静的双眼犹如深渊一般,注视着眼前众人,再次问道:“我的第二问便是——神明救世,日啖一龙。可赦否?”


    龙族之长敖旭勃然色变:“给我杀了他!”


    一直以来,山雨欲来的凝重气氛,就在这一句话落下后,被彻底引燃了。


    没有人知道龙族口中的“他”究竟指的是谁,是无赦魔尊?还是即将入魔的金乌?


    但在这一瞬间,已经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


    首先是修行中人的法器发出万丈华光,紫炀帝君的鲸吞之术笼盖穹海。


    接着是群龙狂舞,雷霆犹如冲刷天地的瀑布,黑暗中闪现的每一张面孔上或是惊惧、或是狰狞。


    他们不知为何而战,如今还能为何而战?


    即便是江辞月此时,也不得不设法自保,然后再尝试解开心头千愁万绪。


    或许他是唯一一个尚能在此时捕捉到段折锋位置的人。


    但在他追上去之前,却发现段折锋早有准备,就在那里等着自己。


    “小师兄,”段折锋低声道,“在我问你第三个问题之前,我想知道在你心中,天道、人道,孰轻孰重?”


    “天道人道,难道就不能两全?”


    “能。”段折锋笑了笑,“现在就是唯一的机会,小师兄,我一直走在这条道路上。”


    “万千世界系于一身,但你——”


    “嘘,第三个问题,小师兄。为救天道,先屠人道。可赦否?”


    江辞月蓦然失声。


    段折锋伸手为他拂去鬓边散落的发丝,目光中无悲无喜、无惧无悔,反倒是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用最温柔的语气低声道:“杀,无赦。”


    ——江辞月,你我一直都知道,这三个问题的答案是同一个。


    ——杀,无,赦。


    随着轰然一声,镜像碎裂的巨响。


    扶桑天宫在无尽的雷霆之中崩裂,刹那间天地哀鸣,九天十地犹如巨人一般七窍流血,九海水面化为殷红,仙人与龙纷纷坠海,就像群星被神祇摇落向地面。


    暴风雨中,有龙七呐喊的声音:“爹——”


    继而是一头五爪青龙的身形在云翳中浮现,敖旭暴怒的咆哮声响彻天际。


    “区区凡人,死何足惜!竟敢要我龙族为饵,饱足你等修行之需,简直荒谬绝伦!”


    “且慢!”


    “万万不可!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孩子,你若是助纣为虐、堕入魔道,从此他如何自处?!”


    “哈哈哈哈哈哈!”


    敖旭张狂大笑道:“神明救世,日啖一龙。可赦否?可赦否?你等畏首畏尾,担惊受怕,究竟怕的是什么!你们不选,那我来选!”


    只见青龙腾空而起,径直向着天空之上飞举而去。


    “什么金乌救世,此等神明不要也罢!什么天道衰微,此等天道不配供奉!我生而为龙,何曾在乎过凡人死活,更不在乎你们虚伪修行之人的口诛笔伐——若是顾念什么天道,那你们倒是还道于天,死给我看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蝼蚁之身,本就挣扎求活,哪还分什么对错!”


    说罢,他张开巨口,将那黑色金乌一吞入肚,浑身上下刹那间光芒收敛,数不尽的麟甲血肉剥落而下,形成一场纷纷扬扬的血雨,在所有人震撼的仰望中,坠入茫茫海渊。


    日月倾颓,只此一瞬。


    敖旭以自身性命毁灭了扶桑天柱,这一幕场景宛如开天辟地的神话一般,深深凿刻在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扶桑天宫哀鸣下沉,海面卷起无底深渊,天柱化为无尽黑色的碎片,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漫天飞灰之中,龙七呆呆站在原地,只觉冰寒刺骨、透彻心扉,生命中再无分毫温度。


    ——直到江辞月抓住了他的手腕,对他说着什么。


    但龙七只感觉眼前的一切缓慢而又安静,就像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


    ……


    扶桑天柱崩毁之后,天无日月,世间几无光明。


    东海上,人、龙两个阵营一分为二,再无半点合作可言——既是因为敖旭的死,也是因为金乌的消失。


    说到底,非吾族类,其心必异。


    四海龙族仿佛突然醒觉过来:自己本就没有参与仙魔之争的必要,索性不如趁此机会回到龙宫,免得卷入这场呼之欲来的劫难。


    只有龙七公子敖绵独自留了下来,他终究想再见敖濋一面,亲口问一句“为什么”。


    战场之上,他化为龙身,倒是少有的几个能牵制住穷奇丛影的人之一,于是即便不受待见,也依旧跟随前线战局,一步步紧逼向魔洲腹地。


    而另一方面,修真者也一分为二,一部分继续追杀妖魔,另一部分则回到了东海沿岸。


    盖因扶桑天宫的倾覆,东海掀起万丈波涛,向着沿岸地区汹涌进发。江辞月便不曾参与追杀妖魔,而是回身赶在浪涛抵达之前,抢先救走百姓。


    即便末日之下,黎明百姓本就十死无生,但他依旧尽力而为之。


    因此,当他回到正面战场时,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七天。


    此时,局势已不容乐观。


    先不提世间法则已经被数次扰乱,生死、日月甚至都已经不在天道掌控之中。


    眼下八大天柱已去其六,只剩余中央建木天柱,危在旦夕,以及最神秘莫测的归墟天柱,尚不知位处何方。


    为了阻止无赦魔尊对建木动手,各大修仙门派早已派出人马严防死守,同时号令天下高手追缉妖魔。


    为保万无一失,他们甚至布下迷踪大阵,将建木天柱的位置隐藏起来,只有寥寥几人知晓。


    ——即便是江辞月也未能得知。


    为了浩劫下的万千凡人,江辞月也去问过紫炀帝君:“以建木之力,开辟空间本是易事,难道就不能暂且先将灾民安置其中?”


    紫炀帝君说:“兹事体大,我也不能做主。”


    江辞月还待再劝。


    紫炀帝君就摇摇头:“你就别让我为难了,唉……建木确实能庇护不少凡人,但人多口杂,那魔尊手下妖狐又擅蛊惑人心,一旦将天柱位置泄露给了妖魔,引来无赦魔尊强攻,我们留下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就是自缚手脚,如何全力应战?眼下天柱只余其二,我们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为了几个凡人而葬送大好局面啊。”


    江辞月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道:“我不会为难于你。救灾之事,我自己尽力而为就是。”


    他离开之时,紫炀帝君问:“日月已堕,你即便救人,又能救得了几个?杯水车薪,何苦来哉。”


    江辞月答道:“无愧于心罢了。”


    为了救人,江辞月不得不再次祭出山海绘卷,将全部法力灌注其中。


    经历诸多事件,如今山海绘卷灵气磅礴,已经超乎凡人的控制能力——或者说,也已经超乎多数人的想象范畴。


    此时绘卷之中,山川具备,甚至已经居住了许多人。


    正如当年桃源绘卷的诞生一般,江辞月在不知不觉间竟也救下了成千上万人。


    这些人当中既有托庇于他的灾民,也有无处可去的魂灵,甚至也包括几个成了纸片人的穿越者们。由于外界情况越来越糟糕,对他们而言,这里便是最后的桃源,江辞月便是最后的希望。


    如今听说最后的天柱危在旦夕,天下大势岌岌可危,穿越者之一的白济忍不住劝江辞月道:“剑宗大人!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线生机了!都怪我们没能阻止段折锋黑化入魔……”


    “与其说是阻止,不如说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身后一个穿越女小声说道,“甚至连我们都变成了魔尊计划当中的一环,真的是不能小看原住民的智慧。”


    白济恳切地望向江辞月道:“我知道您于心不忍,而且从不杀生,但是现在为了千千万万的人能活下去,您必须要杀死这个魔头了……全世界只有你能做到了!”


    在他的目光中,江辞月却平静道:“还未到时候。”


    白济有点茫然,问:“什么的时候?”


    “还有一次机会。”江辞月轻声说着,目光看向了远处飘摇着落花的杏花林,“我没有放弃。”


    一片金色的花瓣落在他的肩头,江辞月看了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变得温柔了起来。


    他好像是在对自己说着,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放弃。”


    第84章 断离恨(3)


    大日陨落之后,世间昏暗无光。


    先是东海潮汐暴涨,泽国水淹万里,接着是田野荒芜,植被凋亡,再然后寒气陡临,一夜之间天下负雪,世间黎民冻饿而死者不计其数。


    江辞月不忍见生灵涂炭,于是携门下弟子四处奔赴救灾。


    由于世间大乱,到处都是一片末日景象,即便是修道有成者也已经无暇他顾,更别说互通有无。


    昏天黑地间,各地音讯断绝,许久没有别的消息传来。


    数日过后,江辞月从忙碌中收到一封传书,是来自仙门的建木秘境之中。


    将信笺拆开一睹,却见其中纸张好似迫不及待一样,直接自行蹦了出来,落地见风就长,直到化为了一个人形——


    正是当年来自于桃源绘卷的纸人。


    只见这纸人一见江辞月,深深揖了一礼,立刻就说道:“仙长,大事不好,建木秘境被妖魔大军围攻了,怕是危在旦夕!小人是来求援的,请灵犀门快点派人去吧!晚了只怕那魔头要将建木天柱也摧毁了!”


    他急急地说完,又是一拜到底。


    江辞月将纸人扶起后,说道:“你是独自来的?如何逃离妖魔大军围攻?”


    纸人解释道:“小人身形特殊,敛息之后从地底钻出来,路上遇到妖魔就假装是个小妖怪,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这里。”


    江辞月眉头微微蹙起,向着信笺飞来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随后又问:“建木秘境所处位置特殊,连我都不得而知,妖魔又是如何知道的?”


    “这……”纸人白惨惨的脸上又平添了几分尴尬,“小人不甚了解缘由,但听说是里应外合。”


    江辞月听到这里,便明白了:“想必是有入魔者叛乱。”


    纸人默默点了点头,又找补般说道:“一定是那魔尊暗中谋划,他最擅动摇人心,手底下还有妖狐这样存在,就连龙君都不能幸免,也怪不得那几个修士……”


    ——哪怕是在世界末日的前夕,人族最后的避风港之中,也还是会有修士堕入魔道,加入妖魔阵营。


    只能说,内讧是人族特色,自古如此,不曾更改。


    纸人最后又是一拜,说:“为今之计,还请仙长您快去救援!否则只怕建木天柱也会顷刻覆灭了!”


    江辞月沉默片刻,说:“你当真以为自己逃了出来?”


    纸人悚然一惊:“仙长何出此言啊!”


    话音未落,便只见自己来处魔气突现,有一六臂狮首的魔头陡然现身——正是罗刹隐。


    刹那间,纸人就迎风而矮,突然又变回了一张纸似的,钻进土里。


    然而他的努力是徒劳的,罗刹隐大咧咧一脚踩了上去,将他定在了原处,又笑道:“灵犀剑宗别来无恙啊,眼看这建木秘境也落入我手,要不你就从了尊上?”


    江辞月只不答,冷冷道:“段折锋理应告诉你,不要来招惹于我。”


    “尊上说过。”罗刹隐收回笑容,“但我若能听话,我就不是魔。”


    说罢,他须发怒张,上面缀着的无尽冤魂齐齐发出凄厉叫喊!


    江辞月也不姑息此魔,念头一转之间,眉心剑影——生剑无欺凛然而出!


    趁着两人斗法之时,地上的纸人连忙钻了出来,连滚带爬地离开原地。


    他虽然没有冷汗,但也脊背发寒,知道自己是被罗刹隐故意放出来的,只怕就是来找江辞月的踪迹!


    而江辞月这连日来所救的百姓,想必就在不远处,或者就干脆在他身后的山海绘卷里!


    自知是犯了大错,纸人现在又想回去紫炀帝君处汇报情况。


    然而抬头一看,他再次骇然失色。


    只见来处黑云弥漫,茫茫远处有一道金光乍现,俄而建木天柱浮现,天地间都是刺耳的嗡鸣之声——宛如天道示警,又如世界哀鸣。


    他便知道,建木天柱也支撑不住了。


    “……连紫炀帝君他们,连那么多的仙长也拦不住吗?”


    纸人站在原地,也不再逃了,只是心如死灰,呆呆地想道:罢了,想必这真就是世界末日,那无赦魔尊应该就是天道灭亡的命定之人,否则又哪来如此伟力,如此智计……


    想到这里,他索性原地坐下,最后看了一眼天边。


    只可惜,连日月都已经不存了。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声音间歇中。


    生剑无欺已经将罗刹隐压制在地,须发与白骨透露零落了一地,彰显着先前一场战斗的酷烈。


    罗刹隐咳了一口魔血,说:“哈,我输了。”


    江辞月在他眼前落地,白衣翩然如举,低头问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襄助段折锋,为什么要参与灭世之举?”江辞月淡淡道,“你是天生天魔,对人类殊无恨意。”


    罗刹隐笑了笑,鲨齿凛冽间吐出漠然无畏的话语:“理由,正是你们人族才需要的东西。我等妖魔想吃人就吃了,想灭世就灭了,如果你一定要问为什么——那就是我可以这么做。倒是你们,道貌岸然,吃肉都要找一千一万个原因,不嫌累得慌?”


    江辞月默然片刻,说:“此正是人区分于畜生之道。”


    罗刹隐又说:“人族自己搞这一套就罢了,竟然还狗胆管到我们妖魔头上,说要诛灭我们?哈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尊上乃是凡胎天魔,正是看破了你们这等虚伪行径,他能让这世间回到理所当然的时候,届时什么妖、什么魔、什么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等自在!哈哈哈哈,我想杀人就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声音突然一停。


    罗刹隐气息已绝,只剩下一双怒目圆瞪着,充满恶意地瞪着江辞月,却仍旧没有仇恨。


    江辞月深深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少顷,魔气倾泻而出,罗刹隐的身躯已经化为无穷瘴气,将土地寸寸吞噬。


    江辞月遥望天际,知道建木天柱也即将崩塌。


    他便不再去看,转而抛出身后的山海绘卷——


    只见其中山川依旧,屋舍不改,好似完全没有收到外界天地末日的影响。


    但仔细一看,其中天空隆隆震荡,竟然也有崩塌之象。


    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哨声,一只小凤凰从其中钻了出来,落在江辞月肩头,叫道:“不好啦,八大天柱只剩一个归墟,却是最特殊的一个天柱,无法聚拢灵气。现在灵气一直动荡,我们都没法修炼了!”


    不止是无法修炼,甚至自身修为也在灵气潮汐之中动荡,轻则跌落境界,重则心神受创,乃至于身死当场!


    山海绘卷中看似安全,但终究也属于这方天地,覆巢之下无完卵。


    江辞月快步踏入山海绘卷中,顾不得其中百姓的恐慌之声,便祭出神魂中蕴养着的生剑无欺本体——


    此剑一出,光彻山河。


    它本就不是杀伐之剑,用在这里竟然激发出一百二十分的实力,硬生生镇压住了灵力潮汐的波动。


    紧跟着,小凤凰丹朱一声清鸣,周身焚起无穷烈火,向着天空中扶摇而起——转瞬间,化为一轮烈日悬挂空中。


    绘卷之中便有了日神。


    只是凤凰毕竟年幼,仅凭自身妖力,仅仅维持了瞬息功夫,便开始经受不住天道威压,缓缓向着山崖间坠去。


    情急之际,又突然只见一道金光从远方群峦中亮起。


    江辞月抬头望去,从白发到衣袂都被这道光所照亮,他飞举而起,清晰地看见,那是一条龙。


    那是被江辞月救下来的幼龙,龙七子敖绵。


    只见他化为龙身,缓缓飞起,携带着茫茫云海簇拥而上,温柔包围着烈日。被光芒所照彻的龙身鳞毛毕现,宛如皎洁月轮,共同地抵挡住了天的倾覆。


    绘卷之中便有了月神。


    江辞月明白此刻十分关键,立刻默念剑诀,催动生剑无欺粲然出山——


    灵气随之暴涨!


    这一刻,万千生灵都在仰望着这一神迹。


    他们亲眼见到在剑影之中,仿佛有一道虚弱的天光飘摇而起,渐渐生辉。


    ——建木天柱!


    “白民之南,建木之下,日中无影,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


    “原来如此。”


    原来八大天柱之中,建木是唯一的活物,也是唯一能够改易的天柱。


    它象征着“天地之中”、“百民之国”。


    如今随着原本秘境被毁,世间日月倾颓,而大量百姓聚集在这山海绘卷之中,随着初始日月的成型,天地中最后一线生机就应在此处,因此建木也自然应该位于此处。


    随着建木的出现,山海绘卷中的灵气仿佛得到号召一般,顷刻间风平浪静,这绘卷顷刻间便可称为是洞天福地之首,如今再没有能与之媲美的灵脉了。


    不久,生剑无欺也从建木虚影中飞旋而回,悬停于江辞月的身前,散发出阵阵宝光。


    江辞月的身影就立在山川之上,建木之下,日月映照之中,白发如雪,仿若天命之所钟。


    此时他手抚神剑,心中想道: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剑可为杀器,也可为礼器,却不曾听过“生剑”之说。神剑“无欺”从来不肯杀敌见血,难道就是应在此处,才会被称为“生剑”?


    他一贯是不喜欢宿命论的,但回想起生杀二剑,便想起段折锋手中的杀剑无赦……


    而江辞月并不知道,此时此地,山海绘卷之外,也正站着段折锋的身影。


    杀剑飞旋于他的身侧,有所感应般地震颤起来。


    “不急。”


    魔尊笑了笑,低声说道:“要破这山海绘卷,总得先和小师兄商量一番。等他明确拒绝过后,我才好硬来。”


    第85章 断离恨(4)


    江辞月想过很多种再见段折锋的方式。


    以这魔头的行径,以及过往中的斑斑劣迹,要想闯入这个山海绘卷小洞天,实在有无数种办法:例如串通内鬼里应外合,或是煽动叛乱攻心为上,又或者干脆围三缺一,以最血腥残酷的法子来贯通出入。


    但江辞月没想到,段折锋是一个人走着来的。


    没有那势焰熏天的狻猊座驾,没有那俯首帖耳的三千妖魔。


    只是一个普通的月明夤夜,段折锋敲响了清净小院的院门,问道:“小师兄,我知道你在里面,开个门。”


    江辞月:“……”


    门打开的时候,江辞月又是一怔。


    眼前的段折锋是记忆中的师弟——他少年模样,穿着一身单薄的黑衣,幽深的双目里有时带着笑,又有时是对这个凡世的淡淡讥嘲。


    但他看着小师兄的时候,总是带着笑的。


    江辞月忽的移开视线,同时说道:“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段折锋笑道:“那可好,我最喜欢做小师兄说‘不可’的事情了。”


    他说完,小师兄果然气恼了:“你可知道这是山海绘卷之中,是属于我的法宝洞天,这里无数人想要取走你的性命,你还敢独自一人现身?”


    段折锋欣然点头道:“总不能再带一个来煞风景。”


    江辞月却没有让开身位,只冷冰冰盯着他道:“你是觉得我不敢动手?还是不会?于公,你是祸乱天下的魔头,于私,你更是出身我灵犀门的叛逆之徒,我现在就该动手将你镇压。”


    “小师兄既不敢,也不会。”段折锋无奈叹了口气道,“于公,你先前刚与罗刹隐大战一场,别人不知其中细节,我却知道——你当真还有那个余力,与我再战?”


    江辞月没有说话。


    “于私嘛,”段折锋便向着院中杏花树下走去,低低地坏笑着,“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韦庄的这阙词,讲的是私相授受之事。


    换句话讲,偷情。


    江辞月当即恼羞成怒,差点要抽出剑来砍了这混账师弟。


    段折锋只是笑,望着清净小院里的陈设,叹气道:“小师兄是念旧之人。就算是这里也一如从前,甚至不知道多添件家具。”


    他说着,自在地找到树下的桌椅,挥袖一拂,就坐在了那棋盘前。手指抚触到粗糙的黑白棋子,果然也仍是少年时一起制作的粗劣。


    回过头再看角落中的药架,其上铺的整整齐齐的香料与红纸,也还是那时一起卷香用的模样。


    甚至一探手,还能找回数十年前的回忆,替小师兄卷起了熟悉的灵虚香。


    江辞月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场景,他几乎要以为这仍是在梦里。


    他于是站定了,没有再去段折锋的近前,只是低声地问他的背影:“你来我这里,只为了叙旧吗?”


    “是啊。”段折锋头也不抬地回,“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你也知道你说服不了我。你我本是一样的固执,又何必费那个功夫。你若有什么别的问题,倒是可以问我——我知无不言。”


    江辞月冷冷道:“确实知无不言,但有没有说真话就不知道了。”


    “咳,”段折锋于是补充道,“从小时候起,我几乎……一般……通常来说,不会骗你。最多有那么一二……五六……不超过十次,迫不得已说了些假话。”


    江辞月:“包括这一句?”


    段折锋:“……好吧,这一次保证不骗你。”


    江辞月:“那就以我的性命起誓。”


    段折锋断然决然地:“不行。”


    江辞月:“………………”


    片刻后,江辞月走上前来。


    段折锋以为他要拔剑砍上来了,没想到江辞月走到旁边,撩起袖子地研磨起了香料,同时嫌弃地说道:“你的手艺还是如此粗疏,制出来的灵虚香只能算作三等。”


    段折锋道:“毕竟你师弟已经做成了魔尊,平素别说制香、敬神,都是等着别人来上供的。”


    江辞月:“听闻你在幽州大行掠夺,搜刮金银财宝、童男童女无数——”


    “可不敢。”段折锋挑眉,“金银财宝就罢了,怎么还传的出童男童女来?”


    江辞月瞥了他一眼,就像小时候审视那逃了课的小师弟:“你连天柱都已经毁了六个,还有有什么好怕的?”


    段折锋想了想:“惧内。”


    “你。”江辞月无语片刻,收了他卷好的三炷香,就敬在一座空白灵位前。


    灵位是空白的。


    不敬天地,因为天地不仁,更危在旦夕,反而还等着一众凡人去解救。


    不敬鬼神,因为轮回已殁,万千魂灵无所去处,倒不如魂归故乡,魂飞魄散落个清净。


    不敬苍生,因为苍生蒙昧,受困于囹圄天地间不得解脱,乃至于视施救者为仇雠。


    ……这些事,江辞月都不曾对外人提醒过。


    可段折锋知道他的意思,哪怕他们从未聊过这个话题。


    于是魔尊也拈了一炷香,随手插进了香炉,道:“不妨敬奉我们自己。”


    “‘我们’……是指修道者,还是妖魔?”江辞月问。


    段折锋摇摇头:“是‘我们’这些蒙昧无知、苦苦挣扎求存的凡人们。”


    江辞月想了想,点了头,便双指并拢成剑指,在这灵位上遥遥刻下了“人”这个字。


    于是正魔两位魁首,便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在这清净小院之中,谈笑间卷完了灵虚香。


    江辞月这才问:“如今只余建木天柱,就在我这洞天正中。你准备何时动手?”


    段折锋说:“你若同意,今晚动手。”


    “我不同意呢?”


    “也是今晚。”


    江辞月的手指不觉间微微一颤,他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站起身看着段折锋,许久后涩然道:“建木天柱……也消失之后,会怎样?”


    段折锋想了想道:“起先不会怎样,山海绘卷毕竟在你庇护之下。待我成事之后,就会带杀剑去往东海归墟,覆灭归墟之后,八大天柱全数崩毁,此世就将不存,只余一片鸿蒙。届时你以生剑劈开这鸿蒙,想必便是新的天道之始。”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下,笑道:“当年在阴阳倒错幻境中,师兄也是如此作为,想来应该并不陌生。”


    江辞月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过了很久,才说:“你容我再想想。”


    “小师兄,”段折锋道,“我知道你并不需要多想,等到那时,自然便会做出抉择。你一直都是我认识的那个江辞月。”


    不论发生什么,江辞月始终是那个坚实可靠的求道者。


    相信他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江辞月也知道,他不该,也不能阻止段折锋。


    可他如何舍得?


    怔忡中,只见段折锋却取出一壶清酒,摆在桌案上,又笑道:“这回不用逃课,也不用破戒,来喝酒便是。”


    江辞月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说:“好。”他一看就是不常喝酒,玉色的面颊染了星尘般的柔红。


    过了一阵,江辞月说:“倘若没有生、杀二剑,没有灵犀门,没有师尊。你我师兄弟就做两个寻常的求道者,晨钟暮鼓,朝生暮死,也没什么不好。”


    段折锋心想“这怕是不能”,世间非命之人本就罕见,何况是江辞月这般的道心呢?想来不论如何都是逃不掉这一劫。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忽然有兴致说道:“小师兄,你可知道,当年若是没有在井中相遇,你就得来段府拜会,带上你的灵犀石,来找有缘之人……”


    他说着,喝了一口酒,笑道:“后来,满池顽石都开了花,你说我有仙缘,让我跟你走。我不在意仙缘,却愿意相信你,于是什么也没拿,就跟着你一去经年,再没有回到人间。”


    江辞月听他说的若有介事,不由侧目看去。只见到许久未见的小师弟一袭黑衣,如披华光,正垂目看着盏中皎皎月轮,这一幕何逊于满池灵犀花开?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些年来,即便是最深沉最旖旎的梦里,江辞月也再未见过这样温馨的场景。


    突然间,江辞月心中就有了决意:“罢了,你要做的事,我自知无法阻拦。但我有一个条件。”


    段折锋挑眉:“哦?”


    江辞月说:“再给我三天时间,就当是……就当是重温旧梦,你再做我三天师弟。三天之后,随你怎样。”


    段折锋手持酒盏,眸光深深望进江辞月的眼眸深处,像是发现了什么,又像是单纯的宠溺,只低低笑道:“小师兄这般求恳,莫说是师弟,就算是夫君也当得。”


    “不准口出胡言。”江辞月站起身,肃容看着他道,“既然是我门中师弟,就乖乖听话。”


    “好。”段折锋于是正襟危坐,“师兄要做什么?”


    江辞月沉思片刻:“……功课。”


    “……啊?”


    “做功课去。”江辞月无情道,“今日读《太上洞玄真经》一篇,《渡厄经》一篇,注释千字予我。”


    “……”


    段折锋看着江辞月。


    江辞月看着段折锋。


    片刻后,段折锋忽而展颜笑道:“今日我忘了做功课,小师兄,你的借我一用。”


    说罢,他不由分说,拽着江辞月就向房内走去。


    江辞月的声音很快又急促起来:“你……你功课归功课,不准碰我腰带!”


    “好的,师兄。”


    “那你这是在作甚?!”


    “刚才骗你的,师兄。”


    第86章 断离恨(5)


    只有三天时间而已。


    他们盟誓为证,就像当年在鬼门关前那般,立下了“三日之内决不出手”的誓言。


    江辞月仿佛松了一口气,次日清晨在房外,弹奏他的七弦琴。


    段折锋听了一阵,听出是《凤求凰》,当年在不周山下,烛龙逝世之时,他将琴谱给了江辞月。


    想到此处,段折锋饶有兴致,绕出房门去看。


    小师兄到底还是脸薄,听到段折锋出了门,立刻收了琴,假装什么事也不知道似的,抬头看看杏花。


    段折锋笑笑,陪他在杏花簇拥下坐了片刻,突发奇想道:“若我还是当年那个目盲少年,小师兄大约就不会如此害羞了吧。”


    他的小师兄叹了口气,说:“如今想来,你肯定是利用我的怜悯之心,瞒了我不少事情吧。”


    “目盲是假,怜悯是真,那又有什么不好的?”段折锋笑道,“就当个浪迹江湖的游侠儿,朝生暮死,快意恩仇。到了快死的时候,便往小师兄怀里一躺,赚得几滴眼泪,心满意足。”


    “现实是假的,感情是真的……”江辞月只摇摇头,出神地看向了天空中悬挂着的熠熠日月。


    正午时,江辞月整理仪容,前往一座山峰上开坛讲道。


    这是有山海绘卷之后,他每日都会做的事情——为的是教化绘卷之中的凡人、精怪,乃至于妖魔。


    道坛相当简单,不过是一块天光下的巨石,江辞月盘坐其上,看着眼前沐浴着天光的芸芸众生。


    他不讲复杂的道术,也不讲冗杂的功课,只是缓缓地告诉他们为人、为善的道理。


    匍匐的众人之中,既有普通凡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有炼气筑基的可能性,也有野生的精怪,也有穿越者,还有几个来自桃源乡的纸片人——他们来自绘卷,也归于绘卷,本以为逃离了樊笼,却没想还是要奔逃至此。


    大抵对于生灵来说,世间本没有所谓自由,一切的自由都是短暂而昂贵的。


    段折锋并没有参与其中。


    只是看见只六尾狐狸容雩,带着身后几个小梦貘,一本正经地也拜在江辞月面前,听取他讲道。


    精怪倒了罢了,怎么这几个妖类也在听?


    段折锋手指一勾,将那狐狸的灵识召唤来身前问话:“你听懂了什么?”


    容雩的灵识神色懵懂,直到听见魔尊问话,这才惊醒般一个激灵,连忙拜倒在地,恭敬地答道:“我们不能全部听懂,一开始是想监视剑宗,后来……就是听着觉得心中宁静,反正没什么事做,也就听了。尊上饶命!属下们忠心耿耿,绝没有悖离魔界之心啊!!”


    段折锋看了一眼,这狐狸通体笼罩淡淡的灵光,不像是正经入道,倒像是受到了道法庇护的凡人灵体。


    “听便听了,本座不也是听他讲课。”段折锋笑笑,也没有怪罪容雩的意思,随手一挥,便让狐狸的灵体回到躯壳之中。


    一刻钟后,江辞月讲道完毕,便隐去身形,化为一个普通人的样貌。


    他沿路下山,在山脚下的一处药园里,侍弄其中药草花木。


    段折锋跟着浇水,饶有兴致地按照多年前学习的功课,分辨出其中几样药草:“九重妖莳花、天健草……这都是修真者所用灵气之材,你就用来做凡人丹药?”


    “绘卷之中,不分仙、凡。”江辞月扎着袖口,说着便又看了段折锋一眼,“也不分妖、人。有人病了就治病,没那么多规矩。”


    于是这尊贵的二人,便接着分拣了药草,亲自搓了药丸,顺带整理了一番药柜。


    等到一切做完,天色便也暗了下来,江辞月又忙碌着去往东极的山上。


    绘卷之中,其东南西北四极之地,以江辞月和段折锋的能力,只需要须臾便可抵达了。


    其中日月乃是龙凤所化,并没有东升西降的规矩,也更没有扶桑天柱能够停留,只是一味地燃烧着自己,在天空中奉献着光明。


    江辞月能做的,只有在四极的山中设立日月神庙,由绘卷中所有人烧香奉养,以设法减轻一些日月的负担。


    段折锋站在他身后没有上前,只是问:“既然没有日升月落,那么绘卷中何以判定白天或黑夜?”


    “只能由我施法。”江辞月道,“该是夜晚的时候,便令天幕黑暗,四野寂静,好让万物生息。若有不能入睡的,就让梦貘令他们入梦,长此以往,至少人心中就有了日夜。”


    段折锋低低地笑了起来,从后面揽着江辞月的窄腰,在他耳边道:“维系日夜、号令众生,小师兄这岂不是成了神话里的天帝么?”


    江辞月按着他的手,一时不知道怎么训斥这个胆大包天的魔头,只好说:“我要真有那个本事,现在就该将你镇压在地下。”


    “嘶……小师兄真残忍。”段折锋装模作样地害怕道,“堂堂天帝俘虏了魔尊,还要囚禁起来监禁,真不知道后者会遭遇怎样丧心病狂之事。”


    闻言后,江辞月眨了下眼,竟没有说话,一贯清冷禁欲的眉目微垂,好像认真想象了一下。


    段折锋:“……”


    第一个日夜就这样过去。


    第二个日夜,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到了第三天,夜晚即将到来的时候,江辞月带来了一壶酒。


    他们就坐在东极的山巅饮酒,讲了些天南海北的故事。


    段折锋本以为今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直到江辞月从背后对他出手。


    “……”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魔尊没有任何的防备就中了招:他发现酒里有霸道的灵毒,东极山中藏着更霸道的伏魔阵法。


    而江辞月的掌中没有杀意,只是将他制服。


    数道黄符构成的锁链从天上地下蔓延出来,紧紧束缚着魔尊,将他吊起在阵法的正中,即便是以魔尊的实力,恐怕短时间内也无法动弹分毫。


    “……这就够了。”江辞月喃喃地说着,收回了眉心的神剑,“师弟,今日你就呆在这阵中,不必再作挣扎了。”


    事实是,段折锋确实也没有挣扎,他收敛了一贯的笑意,看着江辞月道:“师兄,你早就做此计划?”


    江辞月转开脸,没有迎视他的目光,低声说:“三天之前才有此想法。”


    “看来,早在我过来找你叙旧的时候,你就已经有了打算。”段折锋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让小师兄多相信我一回,最后却是反倒被小师兄骗了。只是我还有一个疑问。”


    “你想问三日盟誓么?”江辞月说。


    段折锋点点头。


    江辞月的目光便穿过茫茫雾霭,看向天空中长明的日月,叹息道:“我告诉过你,这绘卷中的日夜,是由我掌控的。这三天……对你来说是两个黑白交替,可实际上却已经过去了三天。你果然对我没有丝毫防备。”


    段折锋神色一愕,接着恍然明白过来,大笑道:“哈哈哈哈!天帝手段,师兄不愧是天帝手段——改换日月规律,只为了囚我一人,倒也值得了。”


    与他相比,江辞月脸上分毫没有得胜的喜悦,只有平静与忧伤,他上前站在段折锋的面前,一手轻轻放在后者的臂膀上。


    “无赦剑……出来罢。”江辞月低声道,“我命你出来见我!”


    话音刚落,段折锋身上魔纹霍然出现,张狂魔气猛然间充斥整个阵法,直接令东极山上黑云密布,刹那间宛如魔界降临。


    而臂上魔纹之中,更有一道充满了杀伐之气的无上魔剑——杀剑无赦,嗡然颤鸣着。


    江辞月眉心中亦有所感,生剑无欺化为巨大虚影,从九天之上坠下,刹那间贯穿所有魔气,就似要向魔尊斩落。


    感应到主人的危机,杀剑无赦轰然而出,自下而上地劈出了一剑。


    双剑在刹那间相交,金石嗡鸣之声传遍四野。


    而江辞月的目的已经达成,趁着段折锋被困阵中、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的时候,手中攥紧杀剑无赦,硬生生将这柄魔剑抢夺过来,反扣在掌中。


    魔剑发出不甘的长鸣声,猩红魔气翻腾而上,犹自想要反抗江辞月。


    而江辞月此刻并没有彻底收服它的意愿,反而是仍由它的反抗——哪怕自身顷刻间被魔气浸染,不知何时披散而下的白发阴影间生出蠢蠢欲动的魔孽。


    只有他的双眼依旧平静,如冰似雪,不受分毫影响。


    在紧扣着杀剑无赦,离开阵法的时候。


    江辞月听到了身后段折锋的声音,他说:“师兄,回来。”


    江辞月明知不该也不能,但仍旧是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的不是滔天魔气,而是站在原地的段折锋,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被至亲至爱所遗弃的凡人一般,孤单地望着自己的背影。


    “师兄,回来。”段折锋再次说道。


    但他看到,江辞月依旧没有回头。


    依旧如他们初见时那样,义无反顾地走向他心中既定的道路。


    孤单,孤傲,满腔孤勇。


    “唉……”


    段折锋轻声叹息,拿起桌上仅剩的酒盏,将其中的酸甜苦辣一饮而尽。


    “小师兄,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骗你了。”


    第87章 断离恨(6)


    既然鬼王钟九罹的劫难,能够由旁人代替,既然最终是他的王后魂飞魄散、不得超生,而钟九罹得以长存于这世间……


    那凭什么他们不可以呢?


    江辞月无法控制这些念头。


    这三天以来,他想过很多事,很多岁月。


    他想第一眼看到的段折锋,他觉得眼前这个少年那么孤单可怜,孑然一身地活在这个世上——而自己虽无家人,却有灵犀门作为容身之处,更有疼爱自己、教导自己长大的师尊,难道不应该多多帮扶一下类似的可怜之人吗?


    后来段折锋做了他的师弟。


    他心中实在欣喜不已,觉得自己又更多了几分身为师长的责任,该好好宠爱这个唯一的师弟,更有责任要教育和引导好他。如若不然,岂不是和那座宅子里的妖魔一样?


    再后来,段折锋叛出灵犀门。


    他实在没有别的念头,一门心思都是要澄清师弟的清白。他急得什么都不知道了,追着段折锋的踪迹满天下地跑,却反过来被这混账师弟耍得团团乱转。凡人所谓“关心则乱”,想必就是如此了。


    而事到如今……


    江辞月心中既是愧怍,也是怜惜。


    师弟他自诞生于这个世间以来,何曾因他自己的恶念做错过什么呢?然而世间却一味地将不公与憎恨加之于他孤单的身上,要他饱尝世情冷暖,又要他赤子之心如初,要他蒙受百般污蔑,又要他营营汲汲寻求救世,要他心如铁石、杀尽苍生,又要他偏偏与自己相遇……


    如果没有了江辞月。


    段折锋还有谁能倚靠呢?


    江辞月再没有别的念头。


    他困住了段折锋,抢夺来了杀剑无赦,为的就是要代替段折锋,斩断建木天柱。


    如此一来,灭世的罪孽就该降在江辞月的身上。


    魂飞魄散,不得超生,又如何?


    修行者本是逆天而为,就当作是还道于天,诚哉善也。


    他本无遗憾。


    江辞月拾级而上,身为绘卷的主人,他自然知道绘卷的中心位于哪里,那里便正是天柱所在之处。


    山海岑寂,万籁无声。


    其实本该是白昼的。


    但因为江辞月的一己私念,现在夜幕低垂,众星宁静,凡人陷入梦貘所编织的梦境中。


    “师弟,我又何曾想过要做天帝呢……”


    江辞月无奈地笑了笑,手中拖着那柄杀剑无赦,缓缓地走向建木天柱。


    “即便我是天帝,以我如今的性子,为一人故,擅自改换日夜规则,难道不更应该受到天罚么?既然如此,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江辞月抬起剑,杀剑无赦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决定,在掌中震颤嗡鸣着。


    他想起自己见过的每一次天柱倾覆,无不是山河动荡、民不聊生,但没想到这最后一次竟然是由自己亲自动手……想起之前的每一次救灾,就当是赎罪吧。


    接着,江辞月又突然想起了师门中的阴阳倒错幻境,他和段折锋在幻境中曾经斩断过天地,但那是假的,如今却是真的。


    没想到世间事竟如轮回,森罗万象,最终归于一念。


    就像合浦龙君身陨之前,曾经发出撼天震地的咆哮。


    ——天命所定,永坠轮回。


    看清命运,就活该众叛亲离;违抗天道,就注定举世皆敌。


    “果然如此。龙君所言不虚。”


    江辞月唇角略勾,从此再无疑虑,抬起剑,就向眼前的建木天柱斩去。


    “段折锋,众生之敌的名号,岂能有你一人独专!”


    天柱悲鸣。


    动荡与混乱刹那间淹没了视野!


    江辞月只觉手中杀剑无赦在伟力之中崩碎,竟化为无穷白光,将自己重重包裹。


    这耗尽毕生心血的一剑斩落之后,江辞月原以为一切都该结束。


    但在无穷无尽的寂静与白茫之中,他却看到了一点黑色。


    是段折锋的黑衣。


    “我还有最后一个秘密,小师兄。”


    段折锋笑得很狡黠,宛如当年刚刚离开段府的盲眼少年,在对江辞月诉说自己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其实,我已经经历过一次,我见过你骗我、困住我、离开我,拿着我的剑,走向不知什么地方。那一次,我无能为力。”


    “但这一次,我有做准备。”


    江辞月茫然地站着,他的手臂仍然因刚才全力施为而微微颤抖。


    他不理解段折锋在说什么,什么是“经历过一次”?而这一次,他又要做什么?


    “来,不要再让我等了。”


    段折锋轻声道。


    他张开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而江辞月的眉心之中,神剑无欺的影子应声而出,化为一柄洁白如玉的长剑,飞向了他的掌心。


    江辞月的心中,陡然一空。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豁然间从茫然之中清醒过来,失手挽回道:“不!不可能!”


    “抱歉,师兄。”段折锋接过神剑,手指抚触着其上熟悉的纹理,轻声叹息,“早在当年的阴阳倒错幻境之中,我就已经交换了生杀二剑。你看,生和死,阴和阳,真和假,本来就没有那么明确的区别。这许多年来,你手持杀剑无赦,未造分毫杀孽;而我把控生剑无欺,照样能杀尽不平。”


    他笑了起来,神色中满是对世人的嘲弄。


    “如今真正的生剑已经杀灭建木天柱,断绝了最后的生机。该轮到真正的杀剑斩断归墟天柱,重启一切因果了。小师兄,千山我独行,不必太想我。”


    说罢,他转身而去。


    “师弟,别走!”


    江辞月上前一步,他下意识地呼唤着段折锋。


    而和他不一样,段折锋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他:“怎么了,小师兄,你还有什么不明白?这保证是我最后一次骗你了,你若有什么不高兴的,恐怕也只能忍一忍。”


    他说着笑了笑,温柔地注视着江辞月。


    而江辞月喉头哽塞,他明白自己再也没有了阻止段折锋的理由和手段。他该做些什么?又还能说些什么?


    他们在沉默中互相凝望,然后在沉默中接吻。


    江辞月闭上眼睛,这一吻在哽咽中结束,轻柔如同命运的告别。


    他听到段折锋说:“修行,然后入道。江辞月,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天生的道心,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入魔,我始终相信着你。待我离开之后,你或许会难过一阵子,或许几年,或许几十年,但你终究会忘记这种难过,你要像在幻境中那样,成为天下第一剑,世上唯一仙。”


    江辞月下意识地伸出手,只是什么也没有够到。


    就连唇上的余温也已消散。


    段折锋用了小小的法术。


    当江辞月听完这段话的时候,其实已经来不及拉住他了。


    段折锋正在下坠,向着无穷归墟下坠——那是时间与空间的终结,亦是旅途的终点,是江辞月无法企及的命运。


    江辞月是明知不该,明知不能,明知一切都必须在这里结束的。


    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


    他不该。


    但他还是向着段折锋追去。


    倘使江辞月真有天生道心。


    那他段折锋定是天生心魔。


    江辞月没有追上段折锋。


    他不知道为什么。


    ——归墟天柱又在哪里?难道已经被段折锋劈碎了么?


    但在混沌之中,江辞月看见了时间的终末。


    有洪钟大吕的声音说:“向前走,离开时间之末,前往新的因果,忘记此世的一切。”


    这是天道的声音么?


    江辞月不知道,但他站在原地,他看见世间的一切都在此处化为凝滞的画面,就像神明手中的画纸被揉碎成五光十色的幻梦。


    他没有动弹半步,不是想阻止新的世界诞生,只是还想再见到段折锋,哪怕一眼。


    “唉……”


    有一声叹息,在这个一切停滞的地方响了起来。


    江辞月回头看去,见到有一个失去了时间的人坐在原处。


    这个人白衣、白发,双目猩红,浑身上下散发着魔气。那魔气不似其他妖魔身上的张狂邪佞,只余一股令人心悸的绝望与死寂。


    这里没有岁月,没有事物,没有概念与规则,因而也不知道这个魔到底存在了多久,又在这里独自沉默了多久。


    这个人,长着江辞月的面容。


    “你是谁?”江辞月问道。


    魔说:“我是你。”


    “我就在此处。”江辞月说,“他说过,我不会入魔,无论如何……我不会入魔。”


    “他错了,段折锋错了。”魔说,“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上一次他是如何失败的?”


    “没有。”江辞月说。


    魔说:“我杀了他,他未能毁灭全部天柱。”


    江辞月的心脏骤然被收紧了,他无法说出任何话。


    魔又说:“那时我们是敌人,他叛出灵犀门,造成无数杀戮,甚至折辱于我,我恨他,我杀了他。可在杀了他之后,我见到了为他所囚的灵犀师尊的魂魄,方才明白一切真相。自那之后,我闭关七十年,最终堕入魔道。”


    “你……”江辞月的瞳仁几经收缩,最终说,“然后你做了什么,又为何会在这里?”


    “我一个人,拿着生杀二剑,斩断了归墟天柱。”魔平静地说,“自他之后,天下无魔,我便为魔。毁灭天柱之后,我要的不是新的世界,我要的只有段折锋一个人!”


    江辞月道:“你毁灭了天柱,杀光了一切,就是为了——”


    魔笑了,说:“是,那时我就在这里,就站在你如今的位置上,我重启了所有的时间,我要的是一切未然,要的是因果倒错,要段折锋重新认识我,要我们一无所知,所谓的命运颠覆重来,要这冥冥的天道……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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