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陀山的春日水汽横生,若往高处走,只见云雾渺然,白茫茫一片雾气,空水难辨。
但若往下至海面,等一场海风吹散云雾,便可见绵延千里的湛蓝海色,那海浪一直与天穹相交,是灵山也未可见的广袤辽阔。
喜恰听到近处的浪声涛涛,一瞥去,正见雪白浪花激上峭屿,波澜壮阔。
“大海好美......”她感慨着。
从前哪吒带她去过陈塘关,但那次天色已晚,急着赶路进关镇,她并未认真看大海。
晚上李贞英带她又去了一趟东海边,也可惜夜里的海浪太大,海风似恶鬼呼啸,还未凑近她就往回跑了。
哪吒听见她呢喃,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带她到了海岸边。
“不急着回去,这里还有许多有趣的。”
喜恰偏头看他,心里蓦地泛起一点涟漪。木吒说着南海有趣,原来他便会留心她的情绪,看出她想玩,便会陪着她玩。
少年犹自捉了一只小螃蟹,他也是出生在海边的,对潮起潮落也很熟悉,身姿清越,行走在峭崖边也依旧轻巧利落。
“过来这里。”他没回头,只是轻声喊她。
她向来很听他的话,拎起裙摆向他靠近。
低头看自己皎白的裙角,在峭立的石壁上行走喜恰很小心,一步一步,蓦地眼尾就出现了一抹亮色。
原是他鲜亮的红袍,与她的衣角相叠。
她一怔,才发现已离他很近,微一抬头,少年眉眼依旧艳灼,赤红衣袍如一团会燃进心里的火焰,压下了大片沉郁海色。
喜恰看着他,只觉得心跳声鼓鼓,她听得很清楚。
“送你的。”
他清俊的眉微微上挑,唇边浮现了一丝笑意,要将螃蟹丢给了她。
“哎呀——”喜恰吓了一跳,怕伤着小螃蟹想伸手去接,瞥见那对大钳子又想收回手,一时竟闭了眼求助他,“小主人......”
她举着手又缩回,不上不下,只觉得手上落了个什么东西,更不敢看了,也不太敢动。
少年噗嗤一声,还想憋住的笑怎么也憋不住了。
喜恰顿时睁开眼,倏然光亮的视线里,那只螃蟹分明还在哪吒手里老实待着,而她双手捧住的东西......是一个看着就清甜可口的大蟠桃。
他曾答应会给她带的蟠桃。
少年的笑声清冽开怀,两人四目相对上,她瞧着他澄澈如琥珀似的眸子,看着看着,不觉呆住了。
“哪、哪吒......”她不自觉,喊了他的名字。
她正站在背光之下,但眼里暗红的妖纹若隐若现,最后凝结成一片浓厚的赤色,似乎心绪荡漾,哪吒看清楚后止了笑声,又瞥见她嫣红的脸颊。
这样的酡红色将她衬得娇艳,一直从双颊蔓延至耳根,哪吒微启唇,不明所以道:“......你怎么了?”
她哪有怎么了......
喜恰乍然回神,却又有些惊慌失措,似乎在这一刻不小心窥见了某些自己曾从未察觉的心意。
怎么了?她也不知怎么了,压抑下乱七八糟的心绪,脸色却更红,又垂下眸子慌张掩饰。
“软软?”哪吒又喊了她一声。
该说什么,要回应什么,喜恰憋红了一张俏脸,怎么也拿不定主意。
“我...我......”一时口不择言,慌不择路,她随口提了一件不该在此刻提的事,“小主人,我在五行山结识了一个叫孙悟空的猴王,他、他说你和他打架放水啦?”
哪吒迈向她的步履一顿,偏头看她。
喜恰心里咯噔了一声。
他其实并不算个好脾气的性子,骄傲清贵的太子爷许多时候都得人哄着才行,她本来打算找个时间,趁他心情好,一点一点把这件事引出来说的......
现下里,她问的这么直接,比当初太上老君推敲他都直接多了。
她又闭上了眼睛,一时只有海浪拍打崖边的声音,不晓得小少年是作何感想。
“你能进五行山?”待喜恰忍不住又要睁开眼睛前,哪吒才开口,不过语气倒没有生气。
喜恰睁开眼,发现哪吒面上也有一点错愕。
许是因为这点错愕,让哪吒一时也没有多计较她说他放水的事了。
喜恰见状又胆大了,点点头:“是啊,怎么啦?我就是在下界玩儿时误打误撞到了五行山,就是直接进去的。”
哪吒若有所思。
此刻已是下午,太阳往西偏移,顺着金乌的痕迹向西看去,便是灵山道场。再看小老鼠精纯粹皎洁的眼眸,她本由灵山而生,自然有几分佛性。
“小主人,你进不去五行山吗?”喜恰又问他。
哪吒轻哼一声:“有何进不去的。”
只是他没什么理由要去罢了,也不曾去过。孙悟空与他而言是个惺惺相惜的对手,但也仅此而已。
“那、那你为什么要对他放水呢?”
哪吒才发觉方才他把心里想的一并回答了,沉默一瞬,试图转移话题:“你与孙悟空认识多久了?”
这句话又是惯常不高兴时的语气。
喜恰一噎,搓搓手里的大蟠桃,也不知为何面对他的问题有点心虚,喏喏道:“就才认识......”
“见了几次?”
背着他去见猴子,天上的朋友倒也罢了,地上也不忘交新朋友。哪吒这样一想,越发不高兴了。
喜恰比了个二的手势,晓得此时不能敷衍,和盘托出:“就两次,一次是给玉女带饸饹饼的时候,一次是天蓬元帅被贬下界后。”
又听到了新名字,哪吒微一皱眉:“玉女又是谁?”
“哎呀,就是我在天庭的好朋友啦。”眼见哪吒的脸色越来越怪,喜恰不知道为什么,但当机立断去拉他的手,又把话题转回去,“小主人,你帮孙悟空......是因为你也不喜欢天庭吗?”
哪吒会不会不喜欢天庭,其实她从前没想过这种问题,也不关心这些。
可是临到如今,不知为何,她又开始在意了,在意他的每个想法,在意他所有的喜好,就......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在意。
或许是在她眼里,哪吒向来是意气飞扬的小太子,手持火尖枪,腕戴乾坤圈,那袭红衣是云楼宫的亮色,也是她心里的亮色。
但直至此刻她才察觉,原来看上去任情恣性的哪吒,也会有不合心意的事。
而她不愿他有任何不快乐。
哪吒的眸色渐渐沉了下来,眼底的情绪有点复杂,他看着她,似乎正在决定要不要告诉她。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看着喜恰那双清澈的眼睛,开了口:“软软......你可知道,我是佛子。”
喜恰一愣,似乎没能明白他的意思,但只要用心细想一分,在意的事与她而言就是很容易想通,一下又理解了。
她曾从殷夫人那里了解过哪吒自刎的往事,自己又在天庭待了百来年,她晓得千年前李靖义父与哪吒不和,如来大法为化解他们的恩怨,赠下一座玲珑舍利子如意塔,叫哪吒以佛为父,成为佛门弟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哪吒是真正的佛子。
他认如来大法为义父,敬而爱之尊之,但如来大法以莲花化身救活了他,他皈依佛门,大法却又要他效命天庭。
“谈不上喜不喜欢天庭。”哪吒呼出一口气,无所谓道,“有事我便做,不乐意的事我便不做。”
其实也有不忿的。
李家三子,金吒能入灵山做前部护法,木吒拜入观音门下成为大弟子,唯有他得留在天庭,从而被迫成为天庭的那把刀。
早晚随朝,护驾玉帝,这些都没什么。但听命天庭意味着天庭指谁,他便要杀谁。
比如,要杀孙悟空。
可孙悟空分明是被天庭先招安为仙的,却又在天庭饱受轻视。众仙或许看出孙悟空的本领,抑或没有,忌惮也好,轻慢也罢。总之,孙悟空最后没能落得一个好下场。
在他看来孙悟空何其无辜,他并不想杀。
正想着,忽然有一只娇嫩微凉的手抚上了他的手。哪吒一愣,微抬双眸,便见喜恰笑盈盈看着他。
她或许也没笑,不过那双清眸娇俏又纯粹,眉眼温柔,只让人看上一眼,心中就被抚平了许多燥郁。
一向不太会说话的小老鼠精,在这一刻脑子转得飞快,想了很多很多安慰的话,为得是让眼前这个红衣少年开心一些。
“哎呀,小主人。”她开口了,声音也是温温糯糯的,“是这样没错,做自己喜欢的事。毕竟你是天庭英勇神武的中坛元帅,辟邪除恶,无往不胜......”
夸了他很多几句,哪吒却有些恍惚,没太听清,但唯一最后一句他听得很清楚。
“......不必管别人,就做自己心里那个降妖伏魔的小将军就好啦。”
做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净心守志,可会至道。
哪吒呼出一口气。
他的指尖触到她的手腕,下意识回握住她的手,微启双唇:“......我是大将军,不小,是天庭的三坛海会大神。”
“......”
见她不吭声,哪吒不知怎得,又莫名补了一句,似乎想逗她。
“我还是你这小灵宠,亲口认定的壮士。”
“......”
喜恰仰着头看他,少年方阴郁下去的眸色,如今复又明亮,他本就该是这样意气风发的一个人才对。
但因他这一句话,她回想起了初见的往事,嘴唇紊动着,忽然有一个问题从心中冒了出来,而且一旦这样想了,就忍不住想问他。
当初在大雷音寺,他为什么会愿意救下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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