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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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停舟对于自己这个看似很简单的要求,心中仍然惴惴不安。
也许在兰蔺看来,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是当不得真的。
毕竟,没有人会随便把想要某个人挂在嘴边,像他这种蠢笨至此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谢停舟这样想着,在等待兰蔺回答的时候默默地想好了说辞,企图挽回一些自己碎成一片一片的尊严。
要是兰蔺不答应的话,他就说自己是开玩笑的……
“好。”兰蔺终于开口了,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这更让谢停舟无法确定,他到底是认真的,还只是把它当作玩笑来处置。
兰蔺却没有想要再和他纠缠这个问题的意思,径直推开车门,干脆利落的下了车。
谢停舟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跟了上去。
他心里藏着太多问题,却又不敢问出口,只能亦步亦趋地缀在兰蔺身后,像是一条小尾巴。
直到大门关上,谢停舟才小心翼翼地问出口:“阁下是真的答应我了吗?”
兰蔺站定,气息沉了下来,轻轻叹气:“你非要我去定一根项圈,上面刻上我的名字,再把它套进你的脖颈里,你才会相信吗?”
他走近,茉莉花的香气和积雪草纠缠在一起,缠缠.绵绵的,飘着草木的香气。
在谢停舟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兰蔺就伸出手,很精准的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迫着谢停舟仰起头看着自己。
那双紫色的眼睛生得极美,明明应该是含着荡漾的春水,但装在兰蔺脸上的时候,却只能让别人感觉到由内而外的冷感。
兰蔺端详着他湿漉漉的眼睛,许久,才轻轻的“啧”了一声,问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毫无安全感的,想当我的狗吗?”
谢停舟的眼睛亮了亮,眼眸之中藏着的神色告诉兰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
就算是能陪在兰蔺身边的狗,谢停舟也愿意当。
兰蔺松开捏住他下颌骨的手,手背轻轻拍了拍谢停舟的脸颊,指腹抚过刚刚被自己捏出的几条红痕,语气带着点说不出的怜惜……抑或是期待。
“那就证明给我看。”兰蔺看着他的眼睛,指尖顿在他的眼尾,一字一顿地道,“我说过的。我不要你的祈求,我也不会主动的施舍。”
“我要你有心,主动地走上前,这样才能与我并肩而立,同路而行,能做到吗?”
谢停舟仰着头,感受着兰蔺冰凉的指尖在自己眼尾处轻轻滑动的触感,许久,才低低应声:“好。”
……
谢停舟真的做到了他承诺的事情。
十天后,谢停舟正式入学,重新拾起了中断将近十年的学业。为了弥补进度,谢停舟甚至还自己加课加练,每天都要将近凌晨才能回来。
有时候,他身上会带点伤,兰蔺就能猜到他今天又和别人打架了。
——经过之前袁高那件事情之后,圈内不知道是谁起的传言,莫名猜到了谢停舟和兰蔺身上。
但兰蔺位高权重,又是一方领主,他们不敢去招惹兰蔺,只能往谢停舟身上撒气。
兰蔺只有在他受伤很重的时候,给他上药时,才过问过一两句:“今天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谢停舟摇头:“人太多了,没有打过。”
他说完,就会用那种很可怜的眼神望向兰蔺,像是害怕他因为自己打架打得太菜而嫌弃自己。
兰蔺只好摸摸他的脑袋,权当作安慰。
小狗很容易安抚好,往往只需要一个拥抱,连亲吻都显得那么多余。
但有那么几次,谢停舟不说话的时候,兰蔺就知道了——又有人效仿袁高,想步他的后尘。
他并不是打不赢,而是兰蔺似乎不喜欢他这种简单粗暴的复仇方式。
兰蔺之前说过的“下不为例”,谢停舟一直记得清清楚楚的。
兰蔺没说什么,只是叹气,帮他上药,把身上一条一条或深或浅的伤口细心地包扎起来。
他坐在受伤的谢停舟对面,语气放缓,那双总是被称作冰冷的眼睛在此刻的谢停舟看来,竟然也有一些温柔的意味,像是春日里融化的流水:“好好学习,别老想着打架。”
事实上,兰蔺的担心纯属是多余的。
在学习这种技能点方面,作为主角的谢停舟拥有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学习天赋。
仇恨大多被他报完,心的枷锁被打开,谢停舟人都变得开朗许多。
兰蔺身体不好,蜗居在家休养的时候,常常能听到谢停舟的老师都很喜欢他的消息。
有时候,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少年少女还会找上门来,找谢停舟出去玩。
但谢停舟从来没有去过。
除却学习和训练,他好像把多出来的时间挤了又挤,陪在兰蔺身边。
两人就算不讲话,呆在一起,谢停舟也是很开心的。
等到谢停舟拿到越级证书,可以和兰蔺一起上同等级的课程的时候,已经过了一整个春夏秋冬。
为了庆祝这一天,谢停舟还专程请了一天训练课的假。
兰蔺对此一无所知。
他最近的身体越发不好了。
为了照顾他的身体,校方很早就对兰蔺下发了免到校证明。
就像以前在贝尔曼岛休养的那段时间一样,兰蔺整日整日的昏睡着,休眠舱似乎对于他来说已经作用甚微,要睡一整个白天,才能勉强在晚上提起一点精神,来面对谢停舟。
他还是不希望自己是以一种孱弱无能的状态和谢停舟相处的,这会让谢停舟丧失安全感,就像是离群的孤雏,未来会变得毫无目的感。
系统006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恍若隔世:“小兰小兰,现在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它已经很久没有在兰蔺面前出现过了。
这具身体消耗太大,使得兰蔺的灵魂都有些虚弱:“听得见。”
兰蔺似有所感,问道:“66,怎么了?”
系统006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经过系统评估,咱们的业绩已经达成啦!现在我们随时可以进入预先设置的剧情轨道,不久后,我们就可以脱出世界。”
它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小兰,你应该自己也感觉到了吧?这具身体的状况在缓缓变差,就算我们不进行人为干预,也没办法再拖延多久的。”
兰蔺垂着眸,眼睫弯起一个脆弱的弧度,随着休眠舱里微弱的自然风而轻轻抖动着。
他脸色很苍白,几乎能看见皮肤下蜿蜒着的淡青色的血管,里面的生命正在缓慢的减少,一点一点地,就像是沙漏里的流沙,等到时间催发,总有消失的一天。
好奇怪啊。兰蔺想。
他早就知道,这个任务的结局是什么。
所谓白月光,只是心上一抹留痕而已。
他们在相方最落魄狼狈的时候出现,如同一弯清澈皎洁的明月高挂,温柔的月辉照耀着他们在黑暗之中的道路。
等到黎明破晓,白日将至,晓雾歇散的时候,日光将会取而代之。
那一弯月亮,就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但是……为什么,要离开的时候,他的心脏还是在缓慢的起伏着,像是在吉他轻轻扫动的和弦,带起一阵来由不明的震颤。
鬼使神差间,兰蔺问道:“66,系统为我安排好的结局,到底是什么?”
系统006的声线依旧平稳,尾音拖着长长的机械音,有些微妙的非人感:“您会在病痛的折磨下,进入休眠舱休养,十五年后生命体征完全消失殆尽。称得上是一场无痛的死亡了。”
兰蔺对此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垂下眼睫:“我们必须现在就要走吗?”
系统006沉默了一下,还是道:“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
兰蔺打断他:“可我还没有和谢停舟告别,”
系统006的语气之中涌现出了一点微妙的不赞成:“宿主,你这样是违反……”
它还没来得及说完,玄关处就传来一道轻轻的敲门声。
是谢停舟回来了。
他是有别墅钥匙的,但谢停舟从来没用过,这一年以来,每一天回家,都是兰蔺为他开的门。
兰蔺曾经提起过几次让谢停舟自己进来,不需要敲门,但谢停舟拒绝了——
他觉得这样更好一些。
好像还没进家门的时候,就能够感觉到兰蔺的存在了。
兰蔺沉下嗓音,对系统006道:“等一下吧。我和他说清楚,然后我们再进行脱出程序。”
系统006挣扎了一会儿,偶然之间,对上了兰蔺那双淡漠的紫色眼睛。
这即使是不合规矩的要求,但不知为什么,系统006还是同意了。
他看着兰蔺从休眠舱起身,缓慢而迟滞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提示道:“小兰……要抓紧时间。”
兰蔺只淡淡应了一声好。
无法治愈的病痛让他行动的状态都迟缓起来,每动一下,骨头里都像是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着,几乎让他寸步难行。
谢停舟现在就站在门外,有些艰难的支撑着提着的东西。
他今天专门绕道去了餐厅,打包了兰蔺最喜欢的红丝绒蛋糕和一些小茶点,那些礼物堆在手中,几乎要把谢停舟整个儿淹没。
今天外面的天气不是特别好,微风阵阵的,息流卷着树梢上的叶子,自由的穿行在枝条之中,不时发出簌簌的声响。
雨点急促的打下来,洇湿了谢停舟的衣角,染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可是,谢停舟发现,兰蔺今天没有和往常一样给他开门。
他以为是兰蔺在休息,所以没有看到,于是又轻轻的按了一下门铃,声音隔着门板,很模糊的传进来:“阁下在家吗?”
兰蔺站在门内,与他隔了一层薄薄的障壁。
他面色苍白,甚至只能通过靠在墙上来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才不会让自己倒下。
兰蔺安静地站在原地,目光柔和的落在屏幕上那个小小的人影上。
谢停舟又敲了敲门,在原地等了十几分钟之后,忽然把手中的东西全部放下,自己冒雨跑开了。
系统006见状,连忙劝说道:“小兰,我们走吧?主角现在也走了哎。”
兰蔺仍然不为所动,安静的注视着谢停舟刚刚站着的地方。
果然,五分钟后,谢停舟又跑了回来。
他手上还拿着一束白色的小花束,用一根奶黄色的丝带粗粗系着——
那应该是他们在后花园栽种的茉莉花。
现在经过一场春雨,茉莉花缓缓地开放了。
谢停舟蹲下身,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等待着自己主人的归来。
那束茉莉花似乎比他带来的礼物都要贵重很多,谢停舟舍不得让它沦落到和那些礼物一样的下场,把它好端端的放置在了自己的膝盖上,掀起一点儿大衣衣角,遮挡住风雨,让那些娇嫩的洁白花朵免受风雨的侵袭。
他也不走,也没有拿出光脑联系兰蔺——这个时间点比之前自己回来的时候要早上一些,兰蔺说不定还在休息,自己这样子,说不定还会打扰到兰蔺。
谢停舟还是想和以前的每一天一样,都有兰蔺给他开门,于是安安静静的等在门口。
真是一只好小狗。
兰蔺想。
现在,不需要任何的项圈或牵引绳,他也能够很自觉地收起自己的獠牙,把自己温和有善的一面展露给除却兰蔺以外的人们。
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谢停舟,已经长成了一个足够被称作“主角”的优秀人类了。
他们就隔着一层薄薄的门,两人之间却像是横跨了一条巨大的鸿沟,就连贝尔曼岛屿上最高的山峰也无法填补这道裂隙。
在系统006不知道第几次的催促下,兰蔺终于结束了沉默。
他点了一下访客通话系统,几秒钟后,光幕上出现了门外谢停舟的样子。
此刻,他已经被小雨淋得很湿,额前的几绺头发被润湿得贴在皮肤上,显得有些狼狈。
在看到兰蔺的映像后,谢停舟的眼睛亮了亮,像是点燃了一枚火焰:“阁下!你怎么了,我以为你还在休息呢……”
他说着,不顾自己还没进去,像是献宝似的,把自己带来的礼物给兰蔺展示:“阁下你看!我买了好多东西,我今天拿到了越级证明了!等你好了,我们就能够一起上学了!”
谢停舟抿着唇,那双黑亮的眼睛迎着屏幕,把那捧仍旧干净的花束奉到他眼前:“阁下,我们养的花开了。我摘下来了,你喜欢吗?”
那束茉莉的枝条上还有一些花苞,花型是小小的、洁白的,像是一捧一捧芳香的雪。
兰蔺仍然安静地站在原地,没有答话。
他隔着屏幕,听见了谢停舟有些错愕的声音:“阁下……怎么不开门啊?”
谢停舟的声音有些苦涩,但还是强撑着打起精神来,像是开玩笑一样,强撑着对兰蔺笑了笑:“不会是不要我了吧,我的衣服都湿了哎,很难受的……”
这一次,兰蔺没有给谢停舟说完的机会了。
他看着屏幕里被雨淋湿的那个人,恍惚之间,像是看见了一年前,自己在贝尔曼救下来的那个成为众矢之的、器官容器的人。
对方从一个敏感多疑、狼狈破碎的人,慢慢的成长成了面前这个看上去健康外向、俊美高大的青年。
兰蔺低下眸子,不再去看他:“嗯,我不要你了。”
谢停舟的的笑僵在了脸上。
兰蔺没等他接话,就继续道:“你就留在这里吧,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可以在格林兰学院上完所有的课程,至于以后的日子,你自己去过吧。”
他扭过头,在谢停舟的视野之中缓慢地离去,声音很轻,像是下一秒钟就要吹散在风中:“我不要你当我的狗了。”
兰蔺的心里很乱,并发症在那一刻全盘升起。
耳鸣和混乱的思绪交杂在一起,竟然让他无法思考,他听不见任何声音,自然——也没有听见背后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算不上轻柔的捉住了他的手臂,轻轻的向后一带,兰蔺的身子就被扯进了一人怀中。
谢停舟身上浅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苦艾香气在这一刻慢慢地浓烈起来,启开了兰蔺的嗅觉。
密密匝匝的吻在那一刻落在了他的后颈与耳尖处,流连处,激起一阵薄红。
谢停舟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呜咽:“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兰蔺想躲开,却被谢停舟捉住肩头,被迫与他脸贴着脸。
他轻轻抿着唇,微微摇头:“只是不想要你了。”
也许是被他这番话激怒,谢停舟终于忍不住,尖利的犬齿磨上了兰蔺的肩膀,印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咬痕。
那枚鲜红的印记落在他雪白的皮肤上,像是一个邮戳一样,越发绚丽夺目起来。
谢停舟的声音很轻,与他耳鬓厮磨着:“所以,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件随时可以扔掉的玩具而已,甚至不能算是一只有生命而不能随时丢弃的宠物狗。是这样吗?”
“可是……”谢停舟压低声音,嗓音之中饱含着压抑过后的不满与焦躁,带着一点质问意味,“你不是说过,要一直陪着我吗?你食言了。”
兰蔺勉力挣脱他的桎梏,努力半晌,却只能推开一点点他的手臂,为自己赢得了一点呼吸的空间。
此刻,两人的精神力毫无间隙的交缠起来,茉莉与积雪草的香气之中,悄然混入了淡淡的苦艾味道,像是一首绵长而厚重的诗,每一个词句之间,都涌动着无法挣脱的宿命。
他仰着头,低低喘着气,回答道:“是,食言又如何?你这样……对我,难道不是恩将仇报吗?”
“不。”谢停舟否认道,“我不想让你走。”
他扳正了兰蔺的肩膀,强迫他对上自己的眼睛,随即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那是因为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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