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遇难者


    待陈彻离开病房之后, 涂然努力平复心情,继续看书。


    即使知?道自己退步很大,即使难过, 她也不想自暴自弃。只是心里也不再有之前那种一定要考上东晏的昂扬斗志,或者说, 她有自知?之明, 知?道自己的上限在哪里。落了这么长时间的复习进度,她需要一个奇迹,才能?追赶上陈彻。


    涂然收回心虚,把?精神集中在复习习题上,病房外?, 有小孩拿着发出警笛声?的玩具枪吵闹着路过。


    过于熟悉的声?音, 强势钻入她的耳朵, 鼓膜传来刺痛。手里的直液笔停在纸面,笔尖颤抖着,晕出一块墨点。


    某种强烈的情绪像煮沸的开水, 在胸腔里翻滚,最迅速也最直观感觉到?这不适的, 是痉挛般抽疼的胃。


    涂然握着拳头捶打着胃部, 却没能?让那里的瘀滞之气纾解半分。


    恰好唐桂英从外?面进来,开门便瞧见她惨白着脸, 强烈不适的模样。唐桂英连忙走?过来,扶着她坐到?床边,床底下的垃圾桶挪到?她面前,顺着抚摸她的背给她顺气。


    强烈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恶心像震后余波一般冲击着涂然, 但她只是干呕,什么都没能?从胃里吐出来。


    这样情况已经频繁发生好几次, 每次都是在她独处时发作。


    唐桂英也为此问过医生,也做了一系列检查,并非生理?上的问题。


    是情绪上的。


    “幸存者综合征?”


    从医生那里听?到?这个名词时,唐桂英整个人都懵了。


    “这是精神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很多人在经历严重性灾难事故后,会表现出这种心理?障碍,像抑郁、梦魇、夜惊、情感脆弱等这类表现。胃是情绪器官,如果她情绪紧张,压力太大,应激状态也会导致胃肠道不适。”


    梦魇、夜惊,唐桂英并不陌生这些症状,因为她曾经就经历过。


    “但是我家然然白天?看着状态还挺好的,还经常跟她朋友们聊天?说笑,晚上也没有做噩梦……”


    唐桂英说着说着,声?音渐小。


    或许,涂然不是从来没做噩梦,而是从来不说自己做了噩梦。好几次起夜,她发现涂然没睡觉,问怎么还不睡,涂然都是说想上洗手间?。


    涂然晚上要上洗手间?的次数比出事前频繁很多,她还以为是不是涂然的肾脏受了内伤出了什么问题,检查没事了才放下了心。


    现在回想,那或许只是她的借口?。


    她天?天?陪着,竟然都没有发现……


    涂然终于干呕完,太过于激烈地干呕,眼睛都生理?性地犯了红。


    唐桂英给她倒了半杯水,试探性地问:“然然,你最近是不是备考压力太大,紧张了?”


    她没特意去?提关于PTSD的事。


    涂然喝了口?水润润嗓子?,苍白的脸上挂上一抹笑,“还好吧,没觉得?有什么压力。”


    她语气轻快地说着乐观的话,“还有八十多天?呢,我能?把?落下的进度补回来的。”顿了顿,又补充,“肯定在我身体能?承受的范围内努力,不会耽误康复。”


    近乎完美的回答,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的反应,唐桂英却听?得?喉头发梗。她原想着是接在这个话题后,委婉地让涂然去?看看心理?医生,可涂然把?自己表现得?一点事情都没有。


    唐桂英放弃拐弯抹角,把?凳子?往床边挪近了些,认真地问:“然然,你是不是最近都没休息好?”


    涂然下意识想说没有,却触及到?母亲认真而严肃的眼神,长年累月的严厉让忌惮成为下意识的反应,身体自然而然地做出选择,她老实承认,“是有一点……”


    唐桂英又问:“是不是经常做噩梦?是不是……还在经常想车祸那天?的事?”


    完全没料到?她会提起那天?的交通事故,涂然像是被噎住。


    醒过来后,无论是无论是陈彻,还是其他朋友,还是她妈妈,没一个人在她面前提那场事故,她自己也从来不提,怕大家伤心也担心,她刻意避开这类话题。


    但其实,她背地里用手机看过关于这场事故的所?有报道,无论是正规的新闻报道,还是路人在网上散播的事故图片,大大小小,全找了个遍。没有结果。


    其实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想确认。既想确认,又不敢确认。


    涂然张了张嘴,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轻声?请求,“妈妈,你能?帮我找一个人吗?”


    她愿意开口?是好事,唐桂英连忙问:“找谁?”


    涂然低下头,没有立刻就回答,手指不安地抠着指甲,又握成拳头强行停下这动?作,这才声?音很轻地开口?:“一个阿姨,那天?和我一起坐在那辆公交车上的阿姨。她可能?已经……”


    “遇难了。”


    暴雨倾盆的那一天?,公交车翻倒在路边,涂然的视野可及之处,是眼前那片被雨水打出圈圈涟漪的水洼,水洼倒映着的昏暗天?空,破碎,浑浊,鲜红。


    她感觉到?雨落在自己脸上,不知?道是因为失血太多,让她的身体急速失温,丧失了正确的温度感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明明该是冰凉的雨水,落在脸上的时候,却温热。


    脑袋很痛,全身都很痛,冷得?想发抖,也很想睡觉。


    在眼皮沉重得?像被灌了铅时,涂然听?见头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孩子?,别睡……”


    是那个长得?面善脾气也和善的阿姨。


    在公交车侧翻的前一秒,她被中年女人抱着头护在了怀里。


    涂然的左耳紧紧贴在女人的胸口?,女人胸腔里的心跳声?混乱地传入她鼓膜。


    心脏搏动?的每一声?,都在提醒她,不要睡着,不要睡着。


    呼吸越来越艰难,涂然已经疲惫得?近乎麻木,但还是强撑着眼皮,等着救援人员过来。但耳边的声?音却越来越慢,越来越弱。


    最后,归于虚无。


    眼皮沉重阖上的前一秒,看见一双鞋踩过那片水洼朝这边跑来时,涂然的左耳只剩一片死寂。


    为什么要在那时候保护她?


    从醒过来后,涂然就反反复复地在想这个问题。如果阿姨在反应过来的那瞬间?先护住自己的头,或许就不会受那么严重的伤。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自己?


    涂然也不止一次内疚自责过。她翻遍了新闻报道,都没有提遇难者的详细信息。


    她托妈妈去?寻找这位阿姨的女儿,无论对方是责怪她也好,想让她做什么来弥补也好,她都想偿还这份恩情。


    然而,来同她见面的,却是一个头发须白的中年男人。


    “我是她的丈夫。”中年男人是带着鲜花和水果来的,也带来了阿姨已经离世且下葬的消息。


    涂然很局促,也很愧疚,“对不起,苏阿姨是为了保护我才……”


    阿姨的丈夫告诉她,阿姨叫苏曼香。


    涂然把?那天?因为和妈妈吵架跑出家,遇到?苏阿姨好心帮忙,温柔劝导她,在临出事时还及时护着她的来龙去?脉,都一一告诉了他。


    中年男人脸上并无责怪之意,反而是有些释怀和欣慰,“这对她或许是解脱。”


    涂然惊愕,也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她看到?你,可能?想起了园园吧。”中年男人说,“园园是我们的女儿,她比你要大五岁,五年前……去?了。”


    听?到?这消息,涂然睁大眼睛,可苏阿姨那天?明明还拿着给她女儿买的新衣服。


    她倏然回想起,那天?和苏阿姨的对话。


    “你是高几?”


    “高三。”


    “那她现在和你一样大。”


    “你们现在和好了吗?”


    “我们再也没吵过架了。”


    原来……是这样。


    涂然悔恨自己太后知?后觉,那天?竟然还说什么以后她女儿以后一定能?考上医学院,殊不知?每一个字都是往人心口?上扎刀子?。


    “园园是五年前出的意外?,她妈妈偷看了她的日记本,让她很生气,跟她妈妈吵了一架后,就闹离家出走?,曼香也生气,不让我去?找她,再后来……我们接到?公安局的电话,说是园园在海边……溺水遇难了。”


    即使已经过了五年,再提及这件往事,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依旧湿了眼眶,他擦了擦眼睛,继续说:“园园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曼香一直很自责,一夜白了不少头发,常常跟我后悔,那天?要是不拦着我去?找园园,可能?她就不会出事。园园走?后的这几年,她还是每个月都会去?墓园看她,带着她喜欢吃的东西?,或者新给她买的衣服。”


    涂然咬着嘴唇,安静地听?着,苏阿姨热心温柔地来开导她,大概是因为想要弥补吧。


    “你和我们女儿长得?很像,”中年男人笑了笑,说,“一看就是很乖的小姑娘。”


    涂然也扯出一个笑容,“苏阿姨也说过这话。”


    中年男人似长舒了口?气,“所?以啊,小涂,别为这事自责,你阿姨她不只是在救你,也是在解脱她自己。”


    涂然紧咬着唇内侧的软肉,忍着发胀的眼睛点头,“阿姨她……葬在哪里?出院后,我想去?看看她。”


    “她啊,她现在睡在园园隔壁。”


    第82章 告白信


    周日来医院探病, 就连神?经?粗到可?以通火车的简阳光,都发现了涂然和陈彻之间气氛的不对劲。


    原本就觉得陈彻这?周整个人有点怏怏不乐,简阳光自然而然地以为他是不能每天来医院看涂然的缘故, 然而,到医院见到涂然后, 他还是那副提不起劲的模样, 也不再时时刻刻盯妻,偶尔抛出一个话题给他,他接话的语气和神情也冷冷淡淡。


    简阳光怀疑他俩吵了架,于是走到陈彻身边,悄咪咪地问他:“你和兔妹吵架了?”


    这?可?是大新?闻,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这满脑子装着涂然的恋爱脑会跟涂然吵架, 竟然舍得吵架?


    “没?吵。”陈彻并不怎么令人信服地否认, 说这?话时,目光冷淡地看着那边正在说笑的人。


    在穿着病号服的少?女?察觉到他视线,也因此看过来时, 他即刻扭头,薄唇不爽地抿起。


    涂然脸上的笑容顿了一秒, 也只是一秒, 就继续和祝佳唯、周楚以聊天,听他们讲这?一周在学校的趣事。


    而这?边, 故意抿起唇的人脸色更臭了。


    简阳光看得直摇头,拍拍陈彻的肩,目光怜爱,语气深沉, “阿彻,你知道?你现在满脸写着什么吗?”


    陈彻并不怎么感兴趣地问, “什么?”


    简阳光双手交握置于胸前,一边扭腰,一边掐着嗓子?用最做作的语气说:“宝宝不开心了啦,快来哄宝宝嘤嘤嘤~~~”


    陈彻:“……”


    洒进阳光的病房里,骤然响起一声惨叫。


    另一边正在聊天的三人被惊扰,同时把?视线投过去,哈士奇正在魔王手底下挣扎,“救、救命!”


    祝佳唯只一秒就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开口:“我们刚刚聊到哪了?”


    周楚以恰当接话:“老杨说他要得鸡瘟了。”


    上高三后,原先的教导主任退休,1班的班主任姚朗颂新?任教导主任。最喜欢给人打鸡血、恨不得一天能有48小时且都投入工作的姚朗颂,极其看不惯5班班主任杨高戈一键省电的工作作风,天天找他的茬,天天给他灌鸡汤、打鸡血。尤其是高考百日倒计时的这?段时间,杨高戈几乎快对鸡这?个字都PTSD。


    涂然比他们俩多了点良心,指了指还在陈彻手底下哀嚎的简阳光,“那边,真?的没?关系吗?”


    “你也觉得太吵了,对吧?”周楚以笑眯眯朝那边的人说,“要打出去打。”


    简阳光被陈彻拖了出去,病房恢复宁静祥和。


    涂然:“……”


    那两人出去之?后,祝佳唯和周楚以却没?再和涂然继续刚才的话题。


    祝佳唯开门见山问:“你和陈彻吵架了?”


    涂然一愣,轻声否认,“没?有吵架。”


    “那他这?几天跟个丧家?犬似的。”祝佳唯永远年?轻,永远说话难听。


    就连周楚以也说:“陈彻就差把?‘去哄他’这?三个字刻脑门上了。”


    涂然被他的说法逗笑:“有那么夸张吗?”


    周楚以一脸认真?点头:“他有。”


    涂然敛了笑,“我只是跟他说清楚了一些事情,他……有些不能接受。”


    她又想起陈彻那日的眼神?,那日的咬牙切齿。是她失约了,不能履行约定,和他一起考东晏大学。但,她必须失约。


    喜欢一个人,不是以自己?的水平去局限他的未来,陈彻该有属于他的更高更远的天空。


    “他会理解我的,”涂然挤出一个笑,“如果他不能理解,那就说明我们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平日最温顺乖巧的人,此刻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断袍割席般的狠话。


    周楚以和祝佳唯短暂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些许惊愕。


    他们俩都是善于看人眼色的人,都隐隐有所?察觉,涂然自昏迷中醒过来后,似乎有哪里变了。


    尽管她第一眼看到他们时就在笑,平时也一如往常地跟他们说笑,但她如今给人的感觉,就是和以前不太一样。


    他们都知道?,涂然不是擅长?隐藏心思的人,什么情绪都会不自知地表现在脸上,这?一次,却一点也看不透她。


    嘴角在微笑,眼睛却在疲惫。


    即使作为朋友,即使是直言直语的祝佳唯,也没?办法开口去问,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因为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让她变成这?样的,是那场交通事故。而他们一直在尽可?能地避开同涂然提及那场事故,生怕她回忆起那天的惨烈。


    “你这?个想法很不错,”周楚以赞同地点点头,用平日里的玩笑态度去应对她这?句过于霸道?也过于狠心的话,“要怪就怪陈彻觉悟不够。”


    玩笑话被他说得无比真?诚,关键他还一脸认真?地补充:“作为娘家?人,我当然是无条件支持你。”


    “……作为什么?”涂然以为自己?听错。


    祝佳唯确信自己?没?听错,眼角直抽。


    周楚以指了指自己?,“爸爸,”又指了指祝佳唯,“妈妈,”最后虚握着拳捶了捶自己?的心口,“你永远的娘家?人。”


    话音落下,祝佳唯手里的本子?横空削上他脑门,“闭嘴吧你!”


    刺猬和狐狸开战,打架的人又多了两个。


    涂然:“……”


    另一边,被陈彻拖出去的简阳光,这?会儿已经?脱离薅头发的魔爪,也在问陈彻:“你怎么回事?真?和兔妹吵架了?”


    “没?吵架。”陈彻还是这?句话,不过这?次又多了句,“我怎么舍得跟她吵?”


    简阳光心想这?倒也是,但还是不理解,“那你跟她生气?还摆臭脸?”


    “不是生气,是——”陈彻欲言又止,面上露出些许烦躁,“总之?不是生气。”


    简阳光比他更不耐烦了,催着他有话快说,“所?以是啥你倒是具体说啊?”


    又磨蹭了一会儿,陈彻终于肯开口,别扭又含糊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自己?这?一周都不爽利的原因。


    第一件事,也就是和涂然在考大学那事的分歧,这?件事,他当时确实挺生气,但当天晚上就想通,涂然是为了他好,这?没?什么好闹别扭的。


    让他想不通的是另一件事,一周前,也就是上周日,他把?以前写的那封告白信偷偷塞进了涂然的书包,等着她拆开去看,也等着她的回复。


    但,他等了一周,整整一周,涂然这?边半点消息都没?有。


    “你说她是不是因为上周那事在生气,所?以在变相拒绝我?还是说她介意我的粉丝身份?”陈彻摸着下巴一脸深沉,他怀疑涂然变了心。


    “我说她肯定是还没?发现。”简阳光翻着白眼一脸无语,他怀疑陈彻脑子?有病,两年?前写的情书,竟然跟他说上周才送出去,还是偷摸着塞过去,怎么能这?么——怂?


    “这?不可?能,”某位男高中生用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信,笃定道?,“我又没?藏得很隐蔽,只是放在她书包最外侧口袋和最里侧口袋之?间的口袋,的夹层。”


    简阳光:“……”


    简阳光已经?无语到不想说话,很想像猩猩一样狂捶胸口,像喷火龙一样喷火,无能狂怒,谁没?事会去翻遍自己?书包的所?有口袋!和夹层!


    第二天还要上学,黄昏时分,涂然就不让他们继续再待在医院。告别时,陈彻心不在焉,都跟着走到了医院大门口,咬咬牙还是往回跑。


    看到去而复返的男生,涂然惊讶,也有些局促,“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不是,我回来是有话想问你。”


    就聊天习惯来说,简阳光和祝佳唯是同一种人,说话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前者是不会,后者是不屑。而陈彻恰恰和这?两人完全相反,他总是会顾及对面人的情绪,尽可?能委婉。


    但这?次,他顾不上这?么多了。


    陈彻直接开口问:“你在生我的气吗?”


    没?料他问得这?么直接,涂然都愣了下。少?年?直勾勾地盯着她,脸上没?带笑容,眼睛里也没?有笑意,认真?且严肃。


    虽然在周楚以和祝佳唯面前说得狠心决绝,但涂然到底还是在乎陈彻的,尤其是他今天过来都没?怎么跟她说话,甚至,连对视都不愿意。


    她垂下眼,低声反问:“不是你在生气吗?”


    陈彻一听这?话,差一点当场就要跺脚拍额叉腰,这?话的意思是她没?生气!


    他长?腿一迈,朝她床边走过去。


    没?听到他回答,只听见他脚步声,涂然下意识抬头,却见他径直走向她床头柜,弯腰拉开柜门,拎出里面的书包,拉开其中一个口袋的拉链,伸手进去摸了两下,拿出一个陌生信封,递到她面前。


    涂然被他这?一系列完全猜不着下一步的举动,搞得满头都是疑问号,讷讷地问:“这?……是什么?”


    “给你的。”他答非所?问,方才还坚定不移的视线此刻仿佛变成水中浮萍,飘摇不定。


    涂然不明所?以,但乖巧伸出手接过,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两张信纸,展开阅读。


    “涂然,见字如晤,展信……”


    “咳咳咳咳咳咳!”


    涂然习惯性小声读出声,才读半句,床边站着的少?年?就惊惶地一阵剧烈咳嗽,脸都咳得通红,“你、你别念出声音呀!”


    他或许是羞得满脸通红。


    涂然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封什么信,白净的脸蛋浮出红晕,同样是有些手足无措,“那、那我留、留晚上看。”


    “不,你现在看。”陈彻虽然已经?羞耻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但还是佯装出淡定模样,坚持让她现在就看完,“我去外面等你,看完叫我。”


    说罢就快步走出病房,关上门的这?一刻,佯装出来的淡定模样瞬间崩裂,低着头靠在墙边,一只手狼狈地捂着眼睛,耳根红了一片。


    顾虑那么多,担心那么久,最后偏偏用了最尴尬的方式。


    房间内,涂然红着脸看信。


    陈彻有一手好字,龙飞凤舞,跟他的性格一样,笔画之?间张扬不羁,但这?封信的字迹,肉眼可?见地拘谨,也慎重,甚至每一个字都是工整规矩的正楷。


    涂然: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今夜守岁,我给你写下这?封信,是有两三事与你诉说。


    那日在山顶,你问我许下什么愿,这?么快就实现。我在此予以答复。


    我的愿望是,你的未来里有我。


    所?以,在你大声呼喊,许愿我们五个朋友一直在一起时,我的愿望,立刻被你实现。


    但人总是贪得无厌,我不再满足于当你的朋友、你的同学,而想以另一个身份,伴你左右。


    我深知,我们首先是朋友。和友情不一样的喜欢,如果说出口,有些事情,可?能就要到此为此。


    但这?份心意,日积月累,已经?快到我的极限,是我太想传达,希望你别因此有任何负担。


    这?些日子?,我时常在想,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喜欢上我?


    你对我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好,这?是我的遗憾。


    其实我们的初见,比你知道?的更早。


    我是你的忠实粉丝,从追随你到现在,已有四年?。知道?这?点后,希望你别惊慌,请继续把?这?封信看完。


    在认识你之?前,我有过很长?一段迷茫时期,仿佛是一艘无人掌舵的船,只会随波逐流,看不见未来的方向,也无所?谓以后。直到你出现,像太阳,像灯塔。


    你说你想成为一个耀眼的人,其实你已经?是了。在很早的一个瞬间,你绽放的笑容,你的光芒,照亮了我这?艘船的航向。


    我曾经?以为那是对灿烂生命力的向往,和你相处之?后,看见你的笑容时,我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早已不再止步于憧憬。


    白日里下了雪,我忽然很想你,于是又去我们第一次走的那条街道?走了一遭,小雪人是在那里捏的,我们也在那里第一次拥抱。虽然是意外。


    即使是意外,我也很开心。


    平日和你相处的种种,偶尔让我心生难以自制的欣喜,或许你对我有一丝不同于其他人的情感。又十分惶恐,是不是我贪婪的奢望,让我自作多情。


    明天是初一,我和简阳光会去寺庙,祈福求签,这?是我们约定成俗的惯例。


    说来不怕你笑,过去几年?,我求来的签,全是寓意并不好的下下签,简阳光笑话我不少?次,运气实在差劲。


    今年?夏天,我却成为了让人觉得幸运的人。


    那天你说我让你觉得幸运的时候,我真?的很想很想拥抱你,又怕将你吓到。


    过去一切吉凶,都不再作数。和你相遇的这?个夏天,是我唯一抽中的上上签。


    我喜欢你,无论?如何,也喜欢你。


    太阳和灯塔,都可?望不可?即,但未来的路,我想与你并肩,与你牵手,和你一起走。


    我这?艘已经?不会再迷航的船,想要一位船长?。你……愿意再一次实现我的愿望吗?


    我在此祈愿。


    顺颂时祺。


    陈彻


    除夕


    文字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不然她怎么会在这?工整到有些拘谨的一笔一划之?间,感受到如此汹涌强烈的爱意?


    想要去见他,想要立刻拥抱他,这?个念头才产生,她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她想见的那个人打来的电话。


    涂然迫不及待接下。


    “看……看完了吗?”他的声音通过电磁波传播,仍旧没?能掩盖住其中的忐忑和紧张。


    涂然轻轻嗯一声,“看完了。”


    陈彻站在门口,心跳声如擂鼓,没?拿手机的那只手已经?在身后紧张地攥起了拳头。他怕涂然已经?改变心意,因为他粉丝的身份,因为他们不再相约考东晏大学的分歧。


    他担心得要命,但没?有马上去询问她的回复。


    “请你听完我接下来的话,再告诉我决定。”他的声音甚至在颤抖,从来没?有一刻,这?么这?么紧张过。


    “我没?有因为那件事和你生气,我答应你,不再把?目标局限在东晏大学,我会发挥我最好的水平去考试,但也请你答应我……”


    “不,这?次不是请求,是你务必要答应我,”他的语气很坚决,不容拒绝的坚决,“别止步放弃,跟上来。”


    “涂然,跟上我,和我一起去更高更远的未来。”


    第83章 回学校


    在医院住了近一个月, 涂然终于能出院。天也难得地放晴,空气清新舒爽,让人?忍不住猛吸, 像婴儿降生后的第一次呼吸。


    出院这天不是周日,其他人?没能来?接, 虽然人?没到, 但都早就准备好给她的出院礼物,拜托涂然妈妈在她出院的时候拿出来。


    涂然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哭笑不得,枸杞和保温杯,毛线帽和围巾,竟然还?有泡脚桶, 与其说是出院礼物, 不如说给她送了个豪华养生套餐。


    也就只有那顶假发, 在这已经回暖的春天,对她这个刚剃完头发的人有些实用性。


    他们都没跟她提谁送了什?么?,但在涂然戴着这顶假发去学校时, 简阳光那仿佛支持的球队进球一样的握拳动?作和差点兴奋叫出来?的反应,几乎是明示。


    “今天中午我要干完食堂所有的荤菜。”简阳光洋洋得意, 其他三人?一脸不服, 且怨念满满。


    在商量送什?么?礼物的时候,他们几个人?打了个小赌, 涂然会最喜欢谁送的东西?。结果当然是他赢。


    涂然尚且不知他们之间的幼稚游戏,进教室后,班上的同学都在跟她打招呼,内向?一点的就冲她笑笑, 社牛一点的就扯着嗓门大声say hi,欢迎回来?。


    回到教室的第一感觉是陌生。缺席一个月, 从教室到同学,似乎都变化很?多。


    还?换了新座位。


    她的新同桌,整间教室最不陌生的人?,昨天晚上跑到她家来?的人?,正笑着看着她,“不坐吗?”


    涂然忍住想翘起来?的嘴角,脱下?书包坐下?,小声问:“你是不是又和杨老师做了什?么?交易?”


    “怎么?会?”


    陈彻一脸正色,“排座位这事公平公正,我绝没插手?。这是……缘分。”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人?工缘分。”


    涂然也被他的说法逗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嘴贫。她把怀里的书包拉链拉开,把复习的书拿出来?。


    虽然这么?久没来?,但她的课桌和椅子都保持得一尘不染,这应该是某位人?工缘分制造者的功劳。


    把书放到桌子里时,却发现桌肚里塞了很?多东西?,布丁、果冻、糖果、寺庙求来?的健康御守、幸运铃铛……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


    陈彻解释说:“这是你请假这期间,班上同学放过来?的。”


    起初,是他把赵从韵送的那片银杏叶放在她桌上,用橡皮压着,后来?,不知道是谁又放了个健康御守,然后是糖果、各种小零食,渐渐地堆了一桌,被他整理收进涂然的课桌。


    涂然听着心里一暖,其实这段时间,她手?机里也不时收到班上同学发来?的消息,或是关心或是安慰或是鼓励。


    她正想站起来?去跟大家说谢谢,班长卢高峰像一阵风一样从教室外?跑进来?,“涂然回来?啦?”


    他有一副和文弱长相丝毫不匹配的洪亮嗓子:“涂然!你终于回来?了!你不在五班的这段时间,我都要寂寞死了!”


    前不久才换的座位,换座位之前,他是陈彻的同桌。如何个寂寞法,和陈彻坐一天同桌就能切身感受到。


    “嗯,我回来?啦,”涂然站起来?接他的话,同时也跟其他同学道谢,“谢谢大家这段时间的关心,真的很?感谢。”


    “这有啥?”卢高峰心直口?快地代表大家回了这么?一句。


    其他同学也都七嘴八舌地应和,少年人?独有的些许不着调但不会给人?心理负担的安慰和鼓励,甚至还?有女生扯着嗓门喊了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涂然,你的福气在后头!”


    也有人?接话逗趣:“宁贵人?是你吗宁贵人??”


    一来?一回逗得大家直笑,哪怕上课铃响了,笑声也没停下?。


    最后,还?是杨高戈踩着铃声,风风火火从教室外?面走进来?,“安静了安静了,全年级就咱班最吵,生怕姚主任不来?骂我是不是?”


    看得出来?他很?急,急到都没开省电模式,亲自来?管纪律。


    都知道他最近被打了鸡血的姚朗颂针对得厉害,同学们善意地哄笑,“老杨,怕什?么?,别怂,就是干!”


    “去去去,”杨高戈笑骂了句,视线落在今天回学校的涂然身上,他抬腕看了眼表,说:“姚主任从办公室冲到这的最快速度是十二秒,给你们十秒钟的时机,欢迎涂然同学回归。”


    话音落下?,掌声和欢呼乍然四起,甚至还?有人?夸张地捶胸,仿佛真变成?猩猩。


    十秒后,说收就收,全体同学挺胸抬头,正襟危坐,安静如鸡。


    再过两秒,杨高戈冲刚冲到门口?的姚朗颂,故作矜持地问:“姚老师,有什?么?事吗?”


    姚朗颂:“……”


    目睹全程的涂然忍笑忍得肚子疼,在座位上悄悄问陈彻,“你们是一开始就排练好的吗?”


    陈彻手?指蹭了下?鼻尖,再次做出十分严肃的表情:“这次绝对没有。”


    不管真话假话,涂然都笑弯了眼睛。


    上午大课间,涂然被杨高戈喊去办公室,毕竟是在高考前缺席这么?久,换做谁都会心里着急,作为班主任,他有必要来?安抚学生的心态。


    “虽然你这段时间没在学校,但我听陈彻说,你一直在医院看书,而且你之前的成?绩都挺稳扎稳打,所以别太在意自己缺席了多久,掌握当下?的时间,尽力而为就行?。”


    往常,无论是邓校长还?是姚主任,都呼吁大家一定?要竭尽全力冲刺高考,现在流血流汗以后才不会流泪,但杨高戈却跟他们说着相反的话。


    涂然知道,这不仅是因为他做事风格如此?,也是因为顾虑到她刚出院,怕她身体吃不消。但她不想被特殊对待,也不想用身体状况当成?图安逸的借口?,既然这一年还?有时间,谁会现在就想着下?一年再重来??


    “老师,我已经痊愈了,我会努力赶上来?的。”她认认真真地说。


    她能这么?斗志昂扬,杨高戈心里也欣慰,但下?一刻,斗志满满的少女立刻就露出有些忐忑的表情,像是想要寻求一个过来?人?的肯定?。


    涂然小心翼翼地问:“老师,您说我还?能考上东晏吗?”


    到底是孩子,杨高戈失笑,没直接回答,而是问她:“你觉得自己能吗?”


    涂然很?没什?么?底气想说不知道,不清楚,但莫名地,脑海中闪过少年认真坚定?的脸。


    她是个普通人?,很?普通很?普通的人?,学什?么?东西?都比别人?慢,于是经常会有放弃的念头,再坚持也没用,她这样普通的人?,再坚持也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虽然经常这样想,但,也还?是会想再坚持一下?。


    涂然咬咬牙,说:“我能。”


    杨高戈闻言笑了,今时不同往日,眼前这个孩子,已经不是刚转学过来?时那个畏缩不自信的女生了。


    或许她自己都没发现,这一次,她这个回答,是没有丝毫动?摇的、充满自信的肯定?句。


    “老师也觉得你能。”


    **


    刺破耳膜的刹车声和警笛声,淅沥沥的雨声砸进耳朵,湿透的衣服像铅块,冷雨的温度爬满全身。


    水洼倒映的天空被一脚踩碎时,涂然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张开的嘴巴急促呼吸。


    桌上的常亮着光的电子时钟显示才凌晨三点四十五,外?面的天空是不见星月的黢黑。


    又是这个梦,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交通事故在梦里重演,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把每一处细节深深刻进她的长期记忆。


    惊惶,恐惧,悲伤,痛苦,这样的情绪,在梦里体验一次又一次,在现实也长萦心头。


    涂然以为自己会哭,但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许久,也用力合上眼皮挤了好几下?,并?没有一滴眼泪流出,只得到眼睛的胀痛和干涩。


    她叹口?气,从床上爬起来?,毯子披肩上,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让她不费力就在书桌前坐下?,打开桌上的护眼小台灯,接着睡前暂停的内容继续复习。


    每次被梦魇惊醒,她都不敢再闭上眼睛继续睡,于是把这战胜不了的梦魇当成?生理闹钟,把原先在医院睁着眼睛发呆的时间利用起来?,接着复习。


    自然,这操作不能让她妈妈知道,不然一定?会说她,让她别那么?拼命,多注意身体。这也是她不开房间大灯的原因。


    也不敢让陈彻知道,陈彻一定?会寻根探底地问她睡不着觉的缘由。


    但有些事情,不是不说,就能瞒天过海。嘴上不说,身体也会表达。


    复习本就劳累,晚上再不休息好,再铁打的人?,白天也会没精神。


    以前是在医院,涂然只需要在短暂的见面时间隐藏起自己的不适,现在朝夕相处,她的疲惫很?快就被陈彻发现。


    被问及是不是没睡好,涂然含糊其辞地应付过去,次数多了,就不再有说服力。


    周二的傍晚,运动?场上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散步,教学楼里像格子间一样的光亮,照亮这一方。


    涂然刚吃完饭就被陈彻拉过来?,说是散步,实际上是找机会跟她单独相处,追问她出院后一直精神疲惫的原因。


    陈彻没再像以前那样无条件妥协她的敷衍,而是严肃地追问:“涂然,你老实说,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还?没告诉我?”


    他问话的方式越来?越直接了,上来?就进入正题,因为担心得实在没心思?再跟她拐弯抹角。


    少年看过来?的视线也直白锋利,涂然下?意识地想要低头避开,却被他伸出手?捧住脸。


    陈彻双手?捧住她的脸,让她同自己对视,不给她逃避的机会,就像她以前那样。


    “我们说好的,”他认真地望进她的眼睛,也让她望着自己,“向?对方坦白最真实的感受,一起去面对。”


    这里是运动?场,还?有结伴散步的同学,说不定?还?有老师,涂然又臊又慌,连忙想要挣脱,“干嘛呀,这还?是在外?面。”


    她的挣脱毫无效果,陈彻稳稳捧住她的脸,甚至还?弯腰往她面前更凑近一分,做事最求全的少年,在她面前任性,“不管。”


    已经感受到路过同学有意无意朝这边投来?的依誮视线,涂然又急又羞,几乎要跺脚,到底拗不过他,妥协松了口?:“好嘛我说,你先松开。”


    得到她这句话,陈彻总算肯松手?,收回的双手?负在身后,若无其事的淡定?,幸得夜色遮掩,他那已经微红的耳根没被暴露。


    涂然其实并?不想太沉重地去提起这件事,想尽可能以轻松地口?吻,一笔带过。但人?的理智不能总是控制得住情感,真到了要说的时候,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变得沉重。


    她把遇难的苏阿姨的故事说给他听,在她浑身淋湿时,好心递过来?的白色外?套;在生死一刻,本能善意冲过来?保护的拥抱;在垂死之际,沙哑的呼唤,渐渐冷却的体温,和消失在耳畔的心跳。


    在讲述着这些的时候,天开始飘起了毛毛细雨,运动?场上散步的学生,陆陆续续都往出口?走。


    讲着故事的涂然,和听着故事的陈彻,都没有回教室的动?作,继续站在偌大的运动?场,站在绵绵细雨中。


    柔软的雨丝飘在涂然的脸上,湿润冰凉的触感,雨雾挂上眼睫,仿佛是泪。


    “你知道最让我难过的是什?么?吗?”涂然没去管脸上沾着的雨水,轻声问出这么?一句话,却并?不是要问谁,她接着就自己回答,近乎可悲地说,“我一次都没有为她哭过。”


    那场交通事故,好像把她的泪腺撞坏。醒过来?后,她突然失去了哭这个能力,无论是看到那场事故的报道,还?是和从苏阿姨丈夫的口?中明确她已经去世,眼睛会痛会发热,却怎么?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想要为离世的苏阿姨流泪,想要为那些遇难的人?流泪,可是,她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


    仿佛是没有演技的演员,她的情绪只停留在大脑,无法注入沙漠一样干涸的心脏。


    她并?不为经常造访的噩梦而难过,这或许是上天对她的惩罚,惩罚她的冷漠和麻木。


    涂然指着心口?的位置,抬头望向?身前的少年,迷茫地问他,“你说,我这里,是不是被车子撞坏了?”


    教学楼的灯光在雨雾中稍显朦胧,她那双干净的眼睛,失去了平时的亮彩,盛满迷茫和无助,痛苦又近似麻木,就连她周围的空气,都像是稀薄到快要消失,让人?几乎要抓不住。


    陈彻看着这样的她,垂在身侧的手?銥誮指紧了又紧。


    怎么?去安慰一个人??


    在这一刻之前,陈彻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会这么?难以回答。


    他能三言两语就让离家出走的周楚沫改变心意,能出谋划策让戒备心强的祝佳唯放下?偏见,能鼓励到消极的周楚以,能哄好闹脾气的简阳光,却唯独安慰不了现在的涂然。


    不要再难过,不要再去想,这样的话语,光是在心里想一想,都觉得冷漠残忍。


    就像他一直都停在母亲拿出那封捐献同意书让他签字的那天,涂然也停在交通事故的那个时刻。


    他们都是停在过去的人?,任何人?无法感同身受的过去,任何言语都苍白。


    陈彻没有回答,也没有安慰。


    他沉默不言,伸手?牵住她的手?。


    第84章 去告别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 教室后黑板的倒计时?数字也一天一天在变小。


    又是?一个深沉的夜晚,又是一个反复上演的噩梦。


    但被梦魇袭击的夜晚,已经不再孤独可怕, 只需要拿起手?机,滴滴滴滴。


    电话在铃声响起第三声时?被接通, 听?筒里传来少年还带着困意的嗓音, 刚睡醒的声音略有些沙哑,也更磁性?,“又做噩梦了?”


    涂然蜷缩着身体侧躺在床上?,低低嗯了声,“对不起啊, 又要吵醒你。”


    “怎么又道歉?”陈彻纠正她的话, 手?把手?教她, “该说谢谢你,没睡死?错过我的电话。”


    涂然被他逗笑,怕自己太大声被妈妈发现, 先一步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


    陈彻还在电话那边一本正经催,“说呢。”


    他有时?候就是?这么执着, 涂然只好?听?话地重复一遍, 有些想笑也莫名地有些羞耻,“谢谢你, 没睡死?错过我的电话。”


    “这才乖嘛。”陈彻终于满意了。


    自那次坦白后,陈彻就给?出?这个解决办法——被噩梦吓醒后给?他打电话。


    起初涂然是?反对的,“这会?影响你的睡眠。”


    陈彻却说:“你不给?我打电话,更影响我的心情。”


    他仿佛戏瘾大发, 捂着心口,做出?悲痛神色, “你遇到?困难,我这个倒计时?65哦不对、64天的准男朋友帮不上?一点?忙,真难过。我一难过就不想看书,你是?不是?想变相影响我的复习状态?陈融派过来扰乱军心的卧底?”


    这话说的涂然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了,这人好?像在她住院期间去周楚以那里进修了一般,动不动就说出?这种让人害臊的话。


    如果他说这话时?再有底气点?,视线不乱飘,耳朵不偷偷变红,她可能真会?怀疑他时?不时?陈融假扮的。


    涂然只好?答应他,晚上?被梦魇惊醒时?给?他打电话,有时?候是?随便聊聊天,有时?候是?复盘白天的复习内容,有时?候是?互相抽背英语作文模板,有时?候会?让他哼歌给?她听?。


    这办法还真管用?,涂然总能在电话打到?一半时?,犯困睡过去,一夜安眠,第二?天的精神也很好?。


    今天晚上?,涂然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她侧躺在床上?,手?机直接放在耳朵上?方,摸着已经长出?来一些的毛茸茸的短发,无厘头地说:“我发现我是?个圆脑袋诶。”


    陈彻不约而同?地以同?样的姿势躺着,笑着说:“不然呢,还有方脑袋吗?”


    “不是?啦,我说的是?后脑勺,”涂然解释说,“剃掉头发后,照镜子的时?候发现我的后脑袋原来这么圆。”


    陈彻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也是?圆的。


    这才刚摸出?来,就听?到?涂然在电话里问:“你是?不是?在摸自己的后脑勺?”


    陈彻微讶:“你在我这边装了监控?”


    涂然嘿嘿直笑,得意说:“我就猜到?。”


    东扯西扯地又聊了几句,她又忽然感慨,“时?间过得真快,马上?就要高考了。”


    总感觉转学过来还只是?几个月之前的事,竟然也快两年了。


    陈彻问:“舍不得了?”


    “你是?不是?在我心里装了监控?”涂然故意这么说。


    陈彻笑了声,把她方才那句话原数奉还,“我也猜到?。”


    涂然被他的幼稚逗笑,又恋恋不舍道:“确实很舍不得,高考完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以后很难再聚到?一起。”


    陈彻安慰道:“大学也放假,逢年过节可以再聚。”


    涂然仍旧不舍:“但是?要好?久才能聚一次。”


    陈彻又说:“你在大学也会?交到?新朋友。”


    涂然仿佛要跟他唱反调:“我现在只想想念我的老朋友。”


    陈彻失笑,想起之前答应过简阳光的暑假出?游之约,提议道:“那考完考试约他们一起出?去旅游,多玩玩?”


    涂然立刻来了精神,“好?呀!去哪?”


    “高考完再一起商量吧,现在跟他们说,简阳光只会?激动得无心高考。”陈彻太了解他这发小憋不住事的性?格。


    “也是?也是?。”涂然赞同?地附和。


    屋外忽然下起了雨,雨点?像山崩后的碎石头,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发出?沉闷又吵人的声响。


    涂然的心情一瞬从轻松变沉重。


    尽管她平时?表现得没什么异常,同?以前一样乐观积极地生活,但实际上?,那场交通事故对她的影响不小。


    下雨也好?,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也好?,琐碎的生活里,总会?有一两个熟悉的细节,触发她对那日的回忆。


    她现在甚至没有办法去乘坐公交车。


    第一次意识到?这情况,是?某天下雨,不方便自行车去学校,她和陈彻一起去等?公交车。在公交车站,临要上?车时?,她站在门口像是?被藤蔓绑住了脚,怎么也迈不出?去。


    整个人陷入那日的回忆漩涡,脸色惨白,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战栗。


    最后是?陈彻,牵着她的手?远离公交车,陪着她在公交车站坐了许久,一遍又一遍地安抚,把她从回忆里拽出?来。


    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会?想吐,下雨天就会?很低落。但无论哪种情况,她始终流不出?眼泪。


    “又不舒服了吗?”陈彻也听?到?了雨声,从电话里陡然的沉默,发觉她的异常。


    涂然声音很低地回应了声,没再多说其他。


    陈彻也没追着多问什么,这时?候的她,需要的不是?安慰的话,而是?安静的陪伴。


    那场事故后,一到?下雨天,她的情绪就会?受影响。早在她把常做噩梦这件事向他坦白后,他就问过涂然的妈妈,也查过不少资料。


    幸存者综合征,她为自己在那场事故中活下来而感到?愧疚,她没办法在雨天开心,是?因为在潜意识里觉得,这是?一种罪过。


    身体受的伤能用?药物治好?,心里的伤口却只能自己舔舐。


    “阿彻。”涂然倏然出?声,声音很轻地唤他。


    “嗯?”


    鼓起勇气再鼓起勇气,涂然终于做出?这个决定,“这周日,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陈彻没问去哪,并非不好?奇,而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好?。”


    **


    细雨柔软地飘上?挡风玻璃,雨刷缓慢地摆动,擦去水痕。


    涂然和陈彻一人抱着一束白菊花,坐在出?租车后座,玻璃车窗外,湿润的街景在往后退。


    他们正在去墓园的路上?。


    从出?院到?现在,涂然不止一次想过去祭拜救了她的苏阿姨,却每每都望而却步。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但她接受过苏阿姨的善意,感受过她的体温,被她开导,与她交谈,她们实实在在地接触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死?去,变成一块墓碑,涂然没办法很快就接受这现实。


    哪怕只是?想一想,都痛苦得无以复加。


    她不敢去面对这样的痛苦,同?时?又为这样懦弱的自己感到?羞愧。


    但是?,她想要走出?来,不想再困在过去,困在那痛苦的一天。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她也该走出?来了。


    出?租车停在墓园外,陈彻先下车打伞,绕到?她这边,帮她开门挡雨。两人都穿得正式,黑色的西装,黑色的长裙。


    似乎所有的墓园都是?差不多的风景,四周是?苍翠的树,一排又一排的大理石墓碑有序坐落,寂静又悲伤。


    往苏阿姨的墓地方向走时?,他们路过同?样来祭拜亲人的人,有人傻站在碑前出?神,有人抚摸着亲人的名字无声流泪,有人无法接受地嚎啕大哭。放得下的人,放不下的人,都会?来这里,把思?念带走,把悲伤留下。


    涂然也终于看到?那一个名字,苏曼香。旁边睡着她的女儿?,园园。


    涂然把白菊花轻轻放到?苏阿姨的墓前,从陈彻手?中接过另一束,送给?那位未曾谋面的园园姐。


    “苏阿姨,我来看您啦,”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一些,“还记得我吗?我是?涂然,被您救的那个高三生。先和您说声对不起,出?院这么久了才来看您,不是?被事情耽误了,是?我自己一直不能鼓起勇气过来……”


    雨淅淅沥沥地下,在伞面敲敲打打,涂然就在这嘈杂的雨声中,徐徐地诉说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和妈妈的关?系缓和了,回到?了学校,被剃掉的头发长出?来了一点?。就像是?叙旧聊天,她没什么重点?地倾诉着。


    陈彻撑着伞,安静地陪在她身旁,她低头看着墓碑,他看着她的侧脸。涂然说了多久,他也陪了多久。


    雨势渐大,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越来越响,涂然的话却越来越少。


    最后,她彻底安静下来,却是?一动不动,盯着墓碑。


    空气都快死?去的时?候,她忽然开口,声音像沁了雨水般的凉,“我以为来到?这里,我至少会?为她哭一下。”她自嘲似地笑,“但真的就……哭不出?来。”


    心脏就像是?破了一个洞的气球,情绪源源不断地往内填塞,却永远也到?不了能够爆炸发泄的临界点?,也永远都痛苦。


    暴雨之下,涂然双目无神地望着冲刷着墓碑的雨水浊流,讷讷地问:“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是?冷血动物啊?”


    陈彻换了只手?撑伞,腾出?与她靠近的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别这么说自己,你只是?暂时?在生病,就像是?感冒发烧,很快就会?好?的。”


    “我好?不了!”涂然忽然变得很激动,抗拒地推开他的手?,往后退到?黑色的伞外,大雨立刻迎头砸下,冰凉落了一脸,她近乎魔怔一般否认,“你别骗我了,我好?不了!”


    “涂然!”


    陈彻于心不忍地唤她,想把她几近崩溃的情绪拽回来,同?时?立刻上?前一步,把伞举过她头顶,重新挡住大雨,涂然却自暴自弃地想要推开。


    就在两人差点?要起争执时?,滂沱的大雨中,骤然传来一声着急的呼喊,像是?在喊谁的名字,紧接着,是?女人惊慌失措的求救。


    两人同?时?朝那边看过去,是?之前路过的同?样来这边祭拜亲人的一对母子,方才站在墓碑前嚎啕大哭的小男孩,此刻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年轻女人的伞扔到?了一边,跪在男孩面前无措呼救。


    几乎是?想都没想,陈彻把伞塞给?涂然,丢下一句“喊救护车”,就立刻朝那边跑过去。


    涂然都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见他冒雨跑到?那边,跪在男孩身旁,拍他的肩膀,探查他的呼吸。


    现在不是?傻愣着的时?候,涂然猛地回过神,连忙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平日闭着眼睛都能解开屏锁的手?机,这个关?键时?候,偏偏两只手?都不听?使唤地在发抖。


    倾盆的暴雨,浑浊的水洼,破碎的天空,失去声音的心脏,反反复复出?现在梦里的画面,像电影的预告片,一帧又一帧飞快在脑海里闪过。


    又有人要死?了,又有人要死?了,又有人要死?了!好?像有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怪在她脑子里时?而痛哭,时?而癫狂大笑,再度目睹有人死?去的恐慌和想要救人的急迫,两种情感几乎要将她撕扯成两半。


    涂然索性?丢了手?里的伞,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强行镇定下来,终于把急救电话拨出?去。


    另一边,倾盆的雨水往下倒,将陈彻的头发衣服都淋得湿透,但他顾不上?这些,一面摆正男孩的体位,一面冲慌张得不能自已的年轻女人喊:“别哭了!过来帮他挡雨!”


    女人连忙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把伞捡回来撑着,防止雨水呛入男孩的呼吸道。


    陈彻跪在男孩右侧,用?手?指探查他的颈动脉,已经没有搏动。他立刻解开男孩的上?衣和裤带,扣子被拽掉也不管,暴露出?胸口,手?指丈量位置,两手?交叠,给?男孩做心肺复苏。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滑下,或许是?雨,或许是?汗,高频的按压让手?臂的肌肉变酸麻,他的呼吸变得紊乱,但手?下的动作一刻也没停下。


    打完急救电话后,涂然几乎是?屏息凝神地盯着那边,双手?都攥着拳,浑身都在战栗,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雨落了一脸,钻进衣领,冰冷的温度爬上?她后背。


    直到?仰倒在地上?的男孩动了一下,睁开眼睛。撑着伞的年轻女人不可置信又喜悦地捂住嘴。


    跪在地上?的少年,浑身都脱力般坐在了湿透的地上?,指尖微颤,胸廓起伏很大。


    涂然睁大眼睛,愣愣地望着这一幕。


    救回来了……


    陈彻他……把人救回来了。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朦胧雨雾中,少年朝她这边望过来,乌云压顶的阴沉天气里,他弯起的眼眸,是?可以驱散乌云的明亮。


    涂然恍神地同?他对视。


    有什么东西,燃烧着的,热烈的,正在注入她的心脏,填补那处空缺。


    砰砰,砰砰。


    她重新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的搏动。


    苏阿姨的,那个男孩的,她自己的。


    温热夺眶而出?。


    暴雨之下,涂然掩面号啕。


    第85章 被采访


    在高考还只剩下四十天, “高中生雨中跪地救人”“智明高中学生”的话题登上微博热搜。


    当时在墓园里其他?来祭拜的?路人,拍下了陈彻跑去抢救昏倒男孩这一幕,上传到网上。


    下着大雨, 拍视频的?人离现场还有好些距离,只拍到陈彻的?背影和侧面, 并不算清晰。但陈彻在学校里的受关注度不低, 即使是不怎么清晰的?视频,也还是被有缘刷到这条视频的同校同学认出,纷纷在底下留言。


    “我靠!是我们学校的?学长!我前段时间才看了他百日誓师的?演讲视频,燃到我了?!”


    “什么学长,那是校草!他?高二?运动?会举牌的?照片在我们班群传疯了?, 校草人帅还心善, 我也要被他?帅疯了?。”


    “什么校草, 那是学神!他?可是我们智明今年?的?准状元,实不相瞒,快高考了?, 我每天晚上都要拜拜他?,学神保佑。”


    “学长牛逼!智明牛逼!我爸就是医生, 他?看了?这?视频, 说他?做心肺复苏的?手法比一些实习生还专业,他?是真学过!”


    “求帅照求视频!弟弟有没有微博, 艾特?出来表扬!”


    “评论里有人动?机不纯,加一个我。”


    网络的?传播速度迅速,只是一桩救人行善的?事,热度或许并不会这?么高, 但一旦被关上“高颜值”“高智商”“高中生”这?几个前缀,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有些讽刺, 却是当下现实。


    无论是陈彻雨中跪地救人的?视频,还是陈彻在百日?誓师演讲的?视频,就连他?前年?秋天在运动?会上举牌走方阵被拍的?照片,都被人发出来,一传十,十传百,一夜之间,传遍网络。


    连学校论坛里都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


    当事人却有些心不在焉。


    自昨天下午,从墓园回家后,陈彻就一直心不在焉。


    和祝佳唯周楚以在聊网上那些评论时,涂然?往他?这?边瞥了?眼,被网友们夸赞的?少年?此刻一言不发坐在椅子上,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自然?垂下的?额发,遮住了?他?眉眼的?情绪。


    涂然?朝那边走过去,在他?旁边落座,“这?么多人都在夸你?,怎么不开心呀?”


    陈彻收回一直放在桌上的?手,“没有不开心。”


    皱着眉头说这?话的?少年?,毫无信服力。涂然?伸出手指点?点?他?的?眉心,“那这?是什么?”


    陈彻撇开脸,“这?是我的?圆脑袋。”


    涂然?猝不及防被这?call back逗笑,“什么啊,我肚子都要疼了?。”


    陈彻选择性只听到疼这?个字,立刻神情担忧地问:“肚子疼?是不是昨天受凉肠胃炎了??还是来例假,不对今天也不是你?的?——”


    “喂!”涂然?连忙小声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脸颊微红,“你?记这?种东西干嘛呀?”


    陈彻理所当然?问:“为?什么不能记?”


    这?又不是什么好羞耻的?事,况且他?现在是倒数四十天就要上任的?准男友,有记住这?种事的?资格和责任。


    差点?被他?把话题带歪,涂然?不跟他?在这?事上多掰扯,说回正事,再一次问他?,“没有不开心,那你?在想?什么?”


    “我……”陈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嗯?”


    涂然?微微歪着脑袋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像久雨初晴的?天空,清澈干净,盛着疑惑和对他?的?关切。


    没有人能抵抗住这?样的?目光。


    陈彻垂下眼,到底还是开口:“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能救活一个人。”


    昨天在墓园,那个男孩母亲哭着感谢他?的?时候,他?突然?就想?到了?林学慧。心肺复苏术,是在他?很小的?时候,林学慧就开始教他?的?急救技能。


    不只是这?一项,关于心脏病的?知识,关于过敏的?急救,遇到突发紧急情况该如何,林学慧真的?教了?他?很多。


    老实说,陈彻并不是自愿学这?些,因为?觉得这?些都是为?了?陈融。在陈融无忧无虑玩耍的?时候,他?被迫地牺牲娱乐时间来吸收这?些急救知识,心里有怨气?。


    终于掌握了?这?些急救知识时,他?在心里逃避地想?,希望我永远也不会用到这?些技能。


    但昨天,把人从鬼门关抢救回来的?那一刻,他?的?手都心有余悸地在抖,心里就只有庆幸、感激。


    庆幸他?有救人的?能力,感激林学慧将这?些教给了?他?。


    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感激林学慧,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很讽刺吧,我还是用上了?我最讨厌的?技能。”陈彻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涂然?想?了?想?,问:“那你?还会那么想?吗,希望自己永远也不会用到这?些技能?”


    “会,”陈彻没什么迟疑地回答,“但不是以前那种心情。”


    以前是赌气?,赌气?想?让林学慧的?付出白费。


    而现在,是由衷地希望,他?没有机会用到。


    男孩母亲撕心裂肺在雨中呼救的?时候,他?意识到生命原来这?么脆弱,如此珍贵。


    已经没有呼吸的?男孩心脏重新搏动?的?时候,他?意识到生命原来这?么坚强,如此伟大。


    陈彻很惭愧,为?自己曾经想?要放弃生命而羞愧,也由衷希望所有人都平安。


    涂然?又问:“如果再有下次,你?还会出手去救吗?”


    “当……然?。”陈彻几乎是下意识就要肯定,又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肯定而怔愣。


    没错,他?是出于本能地去救人,和林学慧有没有教他?都没有关系。


    他?仍旧是感激林学慧的?,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教给他?,是重要的?东西,不是讨厌的?东西。从昨天那一刻起,这?性质已然?发生改变。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瓦解。林学慧绑在他?身上的?无形的?锁链,正在碎裂、崩断。


    原来是这?样。


    是对生命本身的?敬畏,驱使他?去救人,这?和林学慧无关,和任何人无关。


    陈彻倏然?笑了?,前所未有的?释然?,“希望永远不会有下一次,但下一次我还会去救。”


    一点?也不意外的?回答。涂然?看着他?释然?的?笑容,也弯起眼睛。


    真想?让全世界都知道,这?是她喜欢的?男孩。


    **


    雨中跪地救人的?善举,以及出挑的?长相,让陈彻被网友们冠上“最美少年?”的?称号。


    这?件事的?传播程度不低,连校领导都有所关注,没几天,陈彻被杨高戈喊到办公室,让他?在学校接受地方台记者的?采访,顺便宣传一下学校。


    在这?之前,陈彻已经拒绝好几轮这?样的?采访请求,他?不喜欢张扬行事,尤其是这?种事。这?次也要拒绝,但还没等他?开口,杨高戈先一步说:“马上是最后一次换座位,你?懂我意思吧?”


    陈彻:“……”


    大人果然?是最懂得交易的?生物,为?了?能继续和涂然?坐同桌坐到毕业,陈彻到底还是答应了?这?次采访,配合学校的?宣传。


    接受采访的?是陈彻,采访前最兴奋的?人却是简阳光,采访后最伤心的?人也是简阳光。


    因为?听说记者还会采访“最美少年?”的?同学,为?了?在镜头前好好表现,留个最帅气?的?形象,他?前一晚上就开始捯饬自己,还特?意去剪了?个头发。


    坏就坏在这?个剪头发上——他?被对技术过于有自信的?理发师,剪出来一个丑锅盖头。


    第?二?天,简阳光戴着顶棒球帽鬼鬼祟祟回学校,棒球帽没在头上待上两秒,就被班上玩得好的?好事同学一手给掀开。


    再然?后……他?得到两秒的?全体沉默,和几十秒的?全班爆笑。


    简阳光气?得要命,以至于后来在采访时失去理智,摸着自己的?锅盖头,对着镜头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憋了?句:“能给我的?发型打个码不?”


    又闹出一个大笑话。


    周围的?同学哄笑,连取材采访的?记者都忍不住笑了?,脸皮厚如逞强的?简阳光终于遭不住了?,一个眼尖把离他?最近的?涂然?给拽过来,丢下一句“兔妹你?来”,自己落荒而逃躲进男厕所。


    冷不防被拽到镜头前,看热闹的?人忽然?变成被别?人看热闹的?人,涂然?一脸懵。


    负责采访的?记者也懵了?一秒,但专业素养让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行云流水地继续提问涂然?。


    好在涂然?以前有经验,面对镜头并不拘谨,即使没提前准备好,也还是顺利地回答了?问题。


    十几分钟的?采访,再经过剪辑,放到电视里其实也就只有几分钟的?内容,一半是校领导打着官腔对学校的?宣传,剩下那半才和陈彻本人有关。


    却谁都没想?到,涂然?回答的?这?十几秒,让这?条新闻的?热度骤升。


    她被问的?问题是,陈彻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涂然?回答得很认真,也一贯的?真诚,或许还有些镜头前的?官方客套。这?原本没什么问题,但偏偏,在她回答问题的?时候,摄像师把镜头给了?在人群中听着的?陈彻。


    于是少年?双手背在身后,红着脸低着头,控制不住偷偷往上翘的?嘴角的?模样,尽数被镜头捕捉。


    十几秒的?片段被传上网络,再一度被传播。


    网友们从“彩虹屁学家”变成“嗑学家”。


    “虽然?是高中生但我还是要说how pay!”


    “这?一脸被老婆夸了?的?娇羞是怎么回事!我嗑,我嗑还不行吗!”


    “只有我觉得小姑娘在夸他?的?时候也是满眼爱意吗?”


    “聊起喜欢的?人时,她眼里有光。”


    “我不管,这?就是双向!”


    “民政局呢,我那么大一个民政局呢?”


    “少年?人的?爱恋真美好,青春啊青春。”


    “这?个女孩子是不是有点?眼熟?”


    “天哪!我知道她!我是她前粉丝!”


    ……


    涂然?自己都没想?到,她退圈这?么久,竟然?还有人记得她,而且还认出了?她。


    退圈前偶像这?过于有噱头的?标签,让这?件事的?热度只升不降。还有网友顺势摸到了?涂然?的?微博,问是不是她,以及她和陈彻是什么关系。


    她现在是不怎么玩手机的?断网状态,网上的?什么事都慢半拍知道,等她知道后登上微博的?时候,原本早已荒芜的?微博,评论和私信都是999+的?状态,比她以前还没退圈的?时候都多。


    陌生人只是一时图新鲜,并不真正好奇,涂然?原本不打算理会这?些,但想?到陈彻在因为?这?件事担心影响到她,还是发了?条微博。


    她大大方方回应,也说出采访时最想?说但没能说出口的?那句话。


    陈彻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我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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