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秋儿
听到那四个字后,秋果老方才一直浑浊的眼神凌厉了些,推开棺盖,颤颤巍巍起身,这才看见李菡萏身后乌泱泱的人群。
“秋果老。”唐温书双掌交叠,低头问候。
“原是唐小郎,多年不见,你都已是这般年纪了。”秋果老叹道,复又握上李菡萏的手,“你问那无极鬼火,可是天下遭了什么劫难?”
李菡萏点头,将那双枯槁的手捏紧:“师祖,如今六界岌岌可危,还请师祖明示!”
秋果老微微张开嘴巴,她迈出棺,又从棺材里取出根拐杖,放在身前支撑,苦思片刻,才像从脑海里翻出记忆。
“万物相生相克,无极鬼火随混沌而生,自不会没有法子灭。”她挥挥手命众人围在她身旁。
“世人多知晓盘古开天,却不知娲皇创世,当年盘古开天辟地,躯体消亡,是女娲开世造物,生神化人,以无上清气炼造玉净开云瓶,这才灭掉鬼火,消除邪祟。”秋果老颤颤巍巍道。
“玉净开云瓶?”飞光禅师双掌合十,四顾道,“我师父圆寂前曾提过这瓶子,说其不过是传说,若世上真有此神物,定不会落于凡尘,早便被人打破头地争抢去了!”
“此话有理。”鬼见宗宗主指了指秋果老,“你所言皆是传说,又无人见过这瓶子,怎么能当真。”
秋果老慢悠悠看了他一眼,鬼见宗宗主顿时像被什么东西扼住咽喉,连连后退,脸色充血,连忙跪地挥手,表示知错。
秋果老冷笑一声,他脖颈间的束缚感这才消失,咳得整间墓室都是声响,狼狈至极。
李菡萏一脸惋惜地看着鬼见宗宗主,摇摇头:“宗主见识还是少了,莫要看我师祖如今年迈无力,她年轻时可是仙界第一合欢剑修,驭风为剑,最擅杀人于无形。”
鬼见宗宗主还在地上咳嗽,最后双手做鞠躬状,哑声道:“在,在下失礼……”
秋果老咧开没牙的嘴笑笑,随后继续道:“玉净开云瓶起初是娲皇法器,后来娲皇圆寂,便落入诸神手中,被神族当做圣器保护。然而神族覆灭,棠皇和鸿羲深知玉净瓶一旦落入江湖,定会成为众人争夺之物,便将其隐作凡物托付给了人界。”
“至于瓶子如今所在何处,老身便不得而知了。”秋果老说。
宁拂衣能够感觉到自己掌心的手动了动,但她抬眼看向褚清秋时,对方眼中便是如常淡漠了。
许是自己多想,宁拂衣便将眼神收了回来。
“人界?”唐温书扼腕道,“可人界五湖四海,泱泱广博,倒哪里去寻这瓶子?秋果老,可还能再想起什么?”
“是啊,师祖,您要么再想想?”李菡萏摇了摇秋果老手中拐杖。
“老身若能想起,定不会隐瞒,但此事毕竟已有万年之久,老身也不过道听途说,怎么能知道那瓶子具体藏在何处呢?”秋果老缓缓摇头。
“难道除了这不知所踪的瓶子,世上就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抵抗得住无极鬼火了吗?”唐温书长叹。
墓中安静许久,最后秋果老苍老的声音又响起,只是这回带了几分无奈。
“倒还有个方法,无极鬼火能够燃烧靠的是邪崇之力,寻常的水奈其不得,但神族的精血天生至清,对其或能有抵抗之效。”
她话说一半,宁拂衣便睁大了双眼,下意识捏紧了褚清秋柔软的五指,将其攥得失了血色。
褚清秋却没有半分动静。
“神族精血,不是说蓬莱都是半神么,随便抓来几个灭火便是!”鬼见宗宗主终于停了咳嗽,抬头道。
“如今神族早已覆灭,那些不知辗转了几代的半神早已脱离了神身,都是些噱头罢了。”秋果老摇头。
“唯有存活至今的,真正身负清气的,方才是神。”她又道。
往后他们再说了些什么,宁拂衣没有听见,她的思绪好像被粘连在了那句话上,声音不大,却震耳欲聋。
待褚清秋拉她走出墓穴,她才意识到秋果老已然回了棺材,众人心事复杂地寒暄道别,各自散去,回门尝试寻常玉净开云瓶的下落。
岛上天光刺眼,灼目得令人想要流泪,宁拂衣一直紧攥着那只柔荑,将其攥得红白相间。
“衣衣。”褚清秋轻轻道,温柔地将她五指拿开,“疼。”
宁拂衣这才恍然松手,反而握住她手腕,侧目望她,眼里神色纷杂而偏执。
褚清秋没有同她对视。
“留存至今的,身负清气的神。”宁拂衣张口,低声道,她又将那腕子握紧了些,拉她到自己身前,“你早知道,是不是?”
“我不知。”褚清秋摇头,她心里亦是茫然,“我真的不知。”
“我虽活得久,却也不是知晓万物。”褚清秋摇头,“衣衣,你冷静些。”
“我非常冷静。”宁拂衣惨白着脸笑了笑,“你如今知晓了,打算如何,告诉他们你乃神身,要再次以身为祭灭火吗?”
“宁拂衣,你不要迁怒我。”褚清秋道,她反手挣脱宁拂衣的掌心。
“而且你前日还说,要陪我的。”
宁拂衣已不知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了,只知心中哀伤与悲恸混于一处,头脑发昏。
“我说陪你,不是要你死,不是要你生作苍生的器具,一旦有什么都要你用命去换!”
“都说时间万物皆有因果,我们到底种下了什么因,才能换来这般恶果,我不懂为什么!”宁拂衣低沉着声音不让旁人注意,但每一声都是愤怒的控诉。
“你这样好的人,为何让你一次次赴死,只因你生来为神,便要承担这许多吗?凭什么!”
她说凭什么的时候,声音已带了哭腔。
褚清秋像是暗夜凉风,拂去她周身浊气,而她逐风两世,却仍是握她不住。
她不要这般,亦痛恨自己没有办法如今就除掉蓬莱,斩断那颗高高立于天上的,作恶多端的头颅。
“可是鬼火不灭,便是如了邪灵之愿,人间将成为炼狱,你所触目所及的所有生灵,皆会化作灰烬。”褚清秋双眸沉寂,“包括那些一心为你之人,柳文竹,容锦,九婴……”
“那也同你无关。”宁拂衣打断她话,偏执感涌上心头,只想拼了命抓紧眼前的人影。
“来人。”她忽然说,随后黑烟涌起,寒鸦落于她身前,黑溜溜的眼睛看看宁拂衣,又看看黛眉攒起的褚清秋,发觉气氛不对,未敢多言。
“去云际山门,告诉平遥长老,就说神尊有要事在身,这几日不回回门了,要他们抓紧寻找玉净开云瓶的下落。”
寒鸦低头道了声是,然后挥着翅膀离开。
“宁拂衣,你……”
“同我回憷畏堂。”宁拂衣头一次用这般强硬的语气,言语不容置喙。
憷畏堂安逸祥和,同离开时并无差别,进门的石桥下流水潺潺,时不时闪烁锦鲤鳞片的金光,照亮四周坚硬的石壁。
褚清秋被宁拂衣一路拉着往里走,再然后大门封死,三道结界将地宫与世隔绝。
“宁拂衣,你要囚禁我么!”褚清秋听见结界落地的声响,愤怒地甩开了宁拂衣的手。
白骨自她掌心化作玉棍,如剑般指着宁拂衣面门。
“我没有囚禁。”宁拂衣无畏地望向她,张开双臂,“结界同我命脉相连,你杀了我,自然可以出去。”
“宁拂衣!”褚清秋掌心白光一甩,凌厉寒光擦着宁拂衣身体而过,将石桥炸成碎片,桥下锦鲤将尾巴摇出残影,着急忙慌地躲避。
“你当真是好样的!”褚清秋气得眸尾泛红,胸脯起伏。
“你不是早便知道。”宁拂衣放下双手,眼中冷冽决绝,说罢没再多言,转身回了寝殿。
寝殿一片漆黑,有火烛随她脚步声亮起,照出屋中摆设的轮廓,宁拂衣步伐有些发软,慢慢坐在一张曜石方桌边。
喜鹊端上来一壶茶水放在桌上,轻声道:“堂主,您同神尊……”
“没什么。”宁拂衣道,她接过茶杯,自己倒了杯浓茶,抬头饮尽,企图压下心中的恐惧。
对可能再次失去褚清秋的恐惧。
喜鹊为难地嗯了一声,开口道:“神尊还立在门口呢,整个人魂不守舍。”
“知晓了。”宁拂衣闷闷道,她抬眼,“你去跑一趟魔窟,将能寻到的古籍尽数找来,再传令下去,要商仇告知所有魔窟的妖魔,寻找玉净开云瓶的下落。”
“一旦有线索,统统有赏。”她心思杂乱道。
“玉净开云瓶?”喜鹊将名字记在心中,颔首,“是。”
喜鹊无声退去后,宁拂衣盯着闪烁的烛火发了会儿呆,随后摸出神魔诀,一遍遍翻看上面意味不明的心法口诀,试图找到些什么。
但并没有任何关于玉净开云瓶的言语,于是她越翻越烦躁,抬手将其掷向墙壁。
书册啪的一声撞于墙壁,又书页翻动,哗哗落下,不慎碰到烛火。
眼看纸张要被烛火烧毁,宁拂衣心下一惊,下意识闪身,从火舌里夺回书册,惊魂未定地放在胸口。
她愣了许久,低头再次翻开书页,幸好没有烧去什么,只在一页留下道焦黄印记。
宁拂衣看着那道印记,黛眉微抬,将书页凑近了些,印记下标记的是几句梵文,被褚清秋一丝不苟地抄录下来。
“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难易相成,长短相形……”她对照梵文慢慢念出,“神魔本源,皆为一念,念之不变,神魔诛天。”
这是何意?似乎只是一段讲经论道的囫囵话,也并非什么修仙心诀。
就算神魔皆源于天地,有丑才有美,有恶才有善,有魔方有神,那又如何呢?
善恶终不两立,美为丽,丑为恶。神为天下,魔为宵小,若能为神,谁愿成魔?
这段话不断于心中缠绕,宁拂衣如同一脚踏入怪圈,寻不出头绪,挣扎思考间,竟有了几分走火入魔之感。
亏得此时敲门声响起,她才从萦绕耳边的古老言语中挣脱,登时如抽身出水,大汗淋漓。
门被打开,殿外冷风吹去一身汗水,宁拂衣恍惚抬头,看见了褚清秋。
她顿时脚下一软,背靠于墙上,收起神魔诀。
“我察觉你气息不稳。”褚清秋疾步走来,冰凉的手触碰她额头,担忧道,“你怎么了?”
宁拂衣没说话,只是摇头,随后用脸寻到她掌心,将脸颊贴于其上。
“褚清秋……”她喃喃道,“褚清秋……”
“我不想让你死。”她说,“我想同你相守到老,我想同你去许多地方,做许多事,那些心愿我一个都未实现。”
“我爱你这么久,真正相伴的几日都不曾有,何其可恨!”她热泪涌出眼眶,“你的大道我成全过一次了,为何还要有第二次?”
“我真的不服,我不服!”她抬手抹泪,像个不管不顾的孩童,“我到底何错之有,你到底何错之有?”
“我说要保护你的……”她呜呜地哭。
“衣衣。”褚清秋满眼心疼,她揽过宁拂衣,在她背上轻拍。
“这人间事,并非对错便可概括的。”她也含了泪,一遍遍抚摸女子颤抖的背脊。
“若没有你,我这一世何其枯槁贫瘠,我从天地生,为天地死,这便是我的一世。”她柔声道,“你已让我体会了人间情暖,甚至要我做了一世真正的人,我已无憾了。”
“衣衣乖,往后没有褚清秋,也只是没有了褚清秋。你还有许多人爱,你不会再入魔,这不是你前世最想要的么,自在逍遥。”
“没了你,还有什么逍遥?”宁拂衣说,“我明日便杀上蓬莱……”
“你知晓不可能。”褚清秋打断她话,将她眼下热泪擦去。
“天瑞帝君身负真神的修为,若他真的被邪灵附身,那么真神的修为加上邪灵之力,饶是千年前的我操纵残月阵,也是歼不灭的了。唯有仙门联合,方有一战的可能。”
“何况他如今还有无极鬼火,鬼火不灭,你如何靠近蓬莱?”褚清秋思绪清晰,一字一句攻破宁拂衣的防线。
褚清秋看着宁拂衣眼中的光芒渐渐堙灭,最后只剩空洞,亦是难过至极。
“衣衣。”她轻轻道,低头含住了她满是泪水的唇,极尽温柔地轻吻。
她主动地探入更深,主动地拥抱宁拂衣,主动将宁拂衣的手围过自己腰间,用自己两世都没有过的温柔,试图止住她的泪水。
即便不习惯,即便羞赧,却还是将她揽至桌边,半靠于桌沿。
用一双桃花眼雾蒙蒙看她,抬手撩开青丝,露出泛红的脖颈,拎着她腰带将她拽到怀中,示意她抬手。
宁拂衣听从她的指示,抬手解开她衣衫上的结,火苗的尖儿微微颤动,眼前的人颤抖一瞬,被她推上漆黑的桌案。
桌上的茶水被打翻,浓茶滴滴答答流了一地,沾湿了褚清秋的衣摆。
“衣衣,你可以唤我声别的吗。”褚清秋呼气般道,她指尖划过宁拂衣肩头,握住她手,慢慢指引。
“你从来只叫神尊。”褚清秋声音如微风,清清冷冷拂动人心尖,凄然笑了,“我不想做神尊了。”
“你想听什么?”宁拂衣泪眼婆娑,吻从额头落到她鼻尖,又划过下巴。
“什么都好,只要没有别人叫过,都好。”她说。
“小褚。”宁拂衣抬眼,手上却没停,便眼看雪白的肌肤一点点染上浓彩。
“不好听。”褚清秋摇头。
“清秋,秋秋,秋儿……”
“随你。”褚清秋说,她张开双臂搂住宁拂衣的脖颈,在她耳垂重重咬了一口,像是报复她的动作。
宁拂衣叫习惯了敬称,如今改叫名字,总有种以下犯上的不真实感,于是多喊了几次。
“秋儿,秋儿……”
“衣衣。”褚清秋打断了她的絮叨,在她耳边说,“若还有来世,换我追随你。”
换我做地上的一粒微尘,随君而起,向君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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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拂衣辗转一夜,一刻都没有放开褚清秋的身体,不是攥着她手腕,就是抱着她腰肢。
她不想放开,仿佛唯有同褚清秋融为一体,使其意乱神迷时,对方才不会放开她的手。
到最后两人都累了,散去仙力昏昏欲睡,她还凭着最后的力气,把人搂进了怀中,八爪鱼一样抱着。
“睡吧。”她轻声道,吻去桃花眼眼角沁出的尽兴的泪滴。
那日过后,宁拂衣没再做那孩子气的幽禁行为,而是化作了褚清秋腰间的荷包,亦或是任何一种挂件,时刻攥着衣袖,寸步不离。
又以这般的形象同她回了云际山门,听平遥长老讲述这几日的情况。
平遥长老已经用尽了毕生的定力,不去看像氅衣一样扒在褚清秋背后的宁拂衣。
“唐掌门派人前去蓬莱商谈,谁料蓬莱将放出一把火,将几名弟子烧作了灰烬,此事已轰动整个仙门乃至六界,如今各方皆群情激奋,闹着要共同对抗蓬莱。”
“看来此事更为复杂,他们真的想毁了苍生。”平遥长老扼腕叹息,随后抬眼,被扰得心乱如麻,忍无可忍。
“宁拂衣,你能否莫要再抱着神尊了?”
“随她去吧。”褚清秋负手立着,出言道。
第142章 起舞
平遥长老责备的话被堵了回去,虽还是难以忍耐,但毕竟褚清秋都开口了,她便不能再多说什么。
宁拂衣朝平遥长老眨了眨眼,把褚清秋抱得更紧了些,甚至伸手将她发丝理了理。
平遥长老于是呼吸几回,压下心头暴躁,继续无视宁拂衣:“唐掌门要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最后实在寻不到法子熄灭无极鬼火,便只能召集众仙门,同蓬莱殊死一战。”
“好。”褚清秋说。
看着她二人背影离去,平遥长老敛眉而立,长长唏嘘,她看得出褚清秋复生后身上的变化,同往日相比多了不少人气儿。
这些变化,显然同宁拂衣有关,当初听到褚凌神尊和宁拂衣之间的关系后,着实震惊了几日,如今才慢慢适应。
首席长老从一旁的阶梯颤颤巍巍走下来,浑浊的眼睛望向关合的殿门,慢悠悠地笑。
“你也看得出,神尊复生后变得不似神尊了?”首席长老蹒跚至她身侧,感慨道,“想当年我原以为神尊同宁长风那丫头间不可捉摸,却没想到呐……”
平遥长老无声颔首,眉头仍皱着。
“这数十年不止神尊变化,宁拂衣亦是,所做之事每每落入耳中,都觉得不可思议。”平遥长老摇头,“可这行事却还是如此乖张,让人头疼。”
“话不能这么说,老夫倒觉得她历经沧桑却心性未变,实在难得。”首席长老喉咙拉风箱似的笑。
“许是吧。”平遥长老揉了揉筋骨,脸上尽是疲态,这些年她几乎一人撑起云际山门,实在是疲乏。
“只愿这乱世早点结束,天下重归安定才好。”平遥道。
与此同时,宁拂衣牵着褚清秋的手拂柳而行,她一手替褚清秋挡开路两边的柳枝,一边道:“这么些年过去,这几棵树还未修建或移栽,云际山门果然不拘小节。”
“你如今才知么?”褚清秋垂眸避开那些枝叶,呛她道。
宁拂衣撇撇嘴,忽然放手,于是密密麻麻的垂落便如面纱一样垂下,将褚清秋的脸挡得严实。
褚清秋啧了声,正欲拨开枝叶,宁拂衣便双手将其拨开,猝不及防亲在她唇上。
柳叶再次垂下,盖头一样挡了她神情,亦挡了忽然涌上红意,好似芙蓉似的面庞。
褚清秋推开她些,随后指尖微掸,只见大风卷过,那些垂下的柳条便好像姑娘的青丝,全编成了粗长的麻花辫。
而面色微红的女人偏头躲开那些“辫子”,端正挤过宁拂衣身侧。
宁拂衣先是惊愕,后又发笑,摇头跟上褚清秋的步伐,偏要挽她胳膊。
迎面走来几个身着门服的眼熟弟子,看见她二人后顿时不自在起来,手脚都摆成了同路的。
他几人匆匆停下,领头那人弯腰行礼:“见过神尊,见过……”
身后便有人捅他,小声骂:“见什么过,按辈分算,她是你师妹!”
眼看领头那弟子憋出个大红脸,褚清秋只得好心结尾:“好了,做你们的去。”
“是,神尊!”几人如临大赦,忙互相拽着撒丫子跑了。
宁拂衣则揽着褚清秋笑得打鸣,惹来褚清秋无奈地一肘击:“我瞧你就是故意的。”
“我便是这般脾性,恨不得全天下都知晓。”宁拂衣定睛看她,“神尊不愿么?”
褚清秋被她眼神看得心弦一跃,避开视线:“没有不愿。”
宁拂衣敛去凤目中复杂意味,勾唇故作要放开她手,然而那掌心忽得转了个圈,将她反手握住,慢慢沿路而行。
“你行事乖张,虽不是什么毛病,但往后若遇强于你的人,行事还需谨慎些。”她忽而道。
迎面又走来几名弟子,亦是着急忙慌行礼,褚清秋便淡淡点头,待他们落荒而逃后,继续张口。
“你如今实力虽厉害,我虽不再担忧你被人欺负,可毕竟天下之广,该注意的还是注意。”
“还有……”
“你是在说遗言么?”宁拂衣张口,眼中的笑意淡去。
褚清秋噤了声,脚步虽还迈着,可却添了几步无措。
“许久没吃饭堂的饭菜了。”宁拂衣像是察觉了她的情绪,随后转移话题,又扬起笑意,往绿意重叠的远处指。“你陪我呗。”
褚清秋看着她的笑靥,心猛地一疼,然后说好。
饭堂还是同数十年前一样,喧嚣嘈杂,桌椅整整齐齐并成几列,今日的菜肴用仙力绘于墙壁,浓墨流动,熠熠闪光。
如今正值正午,饭堂里人来人往,多是些还未辟谷的年轻弟子,看见褚清秋进来自然惶恐,纷纷顶着一嘴油,端着饭盆行礼。
宁拂衣看出褚清秋拘谨,便拉她寻了屏风后的位置落座,笑眯眯端了几盘菜,好似对周围目光浑然不觉。
“秋儿你看,这道倦鸟归林是我最爱吃的,外焦里嫩,你尝尝。”宁拂衣说着拿筷子撕了一块,支在她嘴边。
褚清秋张口含了,鼻尖却皱出几道沟壑。
宁拂衣见她不嚼,忙将手递到她唇边:“你不爱吃还接它做什么,快吐出来。”
褚清秋本意想拿块帕子,然而宁拂衣这般自然地伸着手,她顿了顿,还是张口将那块肉吐进她掌心。
脸却不由红了,佯装喝茶。
宁拂衣半分不嫌弃,随后将吐出的东西放到一旁,擦擦手道:“你不喜欢拒绝便是,怎么我给什么便吃什么。”
“你说你喜欢,我便想试试。”褚清秋轻轻道,茶水冲淡了口中的肉腥味儿,方才觉得好受些。
“也是我不好,明知你不食荤腥。”宁拂衣把一大块肉放进嘴里,含混地说。
“在凡间那些日子,已经吃惯了,可脱离肉体凡胎后,便又如往常一样。”
宁拂衣笑笑,不再喂她。
饭堂中香气浑浊,碗筷叮当声此起彼伏,当然算不得安静,但褚清秋看着女子用膳的模样,心却比独坐幽篁还安宁。
甚至无意识抬手,替宁拂衣抹掉嘴角不慎粘上的油渍。
宁拂衣凤目抬起,冲她笑得眉目冶丽。
这样的日子曾是宁拂衣翘首期盼的,晨起昏定,无事煎茶,可如今虽身处其中,但每一次的晨昏都在提醒她。
提醒她什么叫做计日以待,以待诀别。
宁拂衣吃完后,二人就在众目睽睽下离开了,踏着一地艳阳,去往翠色重叠后的宫墙。
当年褚清秋诛杀元明长老,静山宫尽数毁去,但历经三十载的岁月,全新的楼阁自废墟上拔地而起,如今已看不出曾被毁于一旦过的痕迹。
其中定期有人清扫,所以踏进去后,恍若隔世。
宁拂衣伸手抚摸进门的廊桥和山石,眼前浮现当初自己绞尽脑汁,想要惹怒褚清秋,摆脱褚清秋教导的一幕,不禁勾唇。
那时的褚清秋不知到底怎么个心情。
她这么想着,便也这么问出来了,跟在她身后的褚清秋面色生晕,没有回答。
是什么心情呢,是既庆幸她什么都记不得,又气她什么都记不得,在她每每摆出厌恶神情,同自己为敌时黯然神伤。
是从不敢表露一分一毫的在意,但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眼神却永远落在她身上。
“也不知是何人修缮,同原来分毫不差。”宁拂衣眷恋地闲逛,待逛到后苑,见花开繁茂,便忽然回身。
“神尊,你可会舞?”宁拂衣问。
褚清秋起初以为是武,耳后反映过来,如实道:“不会。”
“剑舞呢?”宁拂衣抽出把剑,扔给褚清秋。
“可以试试。”褚清秋有些为难。
于是风声凌厉,剑斩风而开,于艳阳下舞出剑花,漫天碎银灼目,洁白衣袖拂过碎银,便也染上柔和的光辉。
那身姿算不上柔美,因为褚清秋本就不是柔美的,她凌厉,修长,正气浩荡,一剑能斩碎日光。
唯有如雪皓腕柔滑地翻转剑柄,乌发扫过高挺鼻梁时,方能看出几分柔和。
宁拂衣看着,她不会什么奏乐,只能挥手卷起风,风又卷落缤纷的花,以作伴奏。
褚清秋舞剑间隙扫过宁拂衣神情,心里顿如春雪融化,弥漫起细细碎碎的心疼,于是挥手扔了剑,踏着风落于她身前。
“衣衣……”她轻轻说,抬手擦去宁拂衣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
那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干,她顿觉方才那把剑插在了心里,疼得腿都发软。
宁拂衣一直强忍难过,她理解褚清秋,所以不愿让最后的日子悲戚度过,可如今越是甜蜜,心里的痛苦便也更甚。
她真的好爱褚清秋,爱到学会藏着自己的爱,爱到愿意去拼命理解她不能理解的所有事。
褚清秋将她揽进臂弯,一遍遍安抚。
“衣衣,你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待到六界安稳,你便能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褚清秋道,她抱紧怀中颤抖的身躯。
“若是天地毁了,我们便什么都没有了。”她说,“你要好好活着。”
宁拂衣摇头:“我知晓。”
“可是你死了……”她攥着褚清秋衣衫,“你死了,我怎么活?”
第143章 想念
宁拂衣没有哭很久,她很快便振作起来,窝进了藏书阁,想从浩瀚如海的古籍里寻找道一点关于瓶子的线索,这么一看就看了一夜。
藏书阁没有窗子,天亮了她也不知,只废寝忘食地合上书页,重新拿起另一本。
门开了,红衣女子手里抱着摇摇欲坠的书山走进来,费力地用脚关上门,将那些竹简龟壳往她身前重重一丢。
“这便是喜鹊送来的,魔界所能寻到最古老的古籍了。”九婴拍了拍酸麻的手臂,在她身侧盘膝坐下。
“多谢。”宁拂衣说,她揉了揉花了的双眸,伸手在龟壳里面挑拣,拿出了看样子最旧的一块。
侧边还沾着血迹,很像是魔界该有的东西。
上面的文字晦涩难懂,宁拂衣对照着古文的书籍一个个瞧,方才读懂了大致意思。
但和玉净瓶没关系,她便随手一丢。
“你都看了一夜了,歇歇吧。”九婴把一壶花露挨在她脸侧,“你也无需太急,如今整个六界都在寻找玉净开云瓶的下落,说不准过几日便有消息。”
“我如何有心思歇。”宁拂衣叹息,“寻了这么久,唯有这《东华寒武录》里提到了玉净开云瓶。”
“但也只描述了娲皇法器的厉害,半句没提其下落。”
“泱泱天下,要找个瓶子比海里捞针都难,”九婴挠了挠头,拿过几块竹简,帮她瞧了起来。
宁拂衣又翻了两本,忽然想起什么:“你这几日可见过秋亦?”
九婴从昏黄的烛火中抬眼:“不曾,我以为她一直跟着神尊呢。”
宁拂衣若有所思地颔首,脑中浮现生辰那日秋亦同她说的醉话,那时觉得是醉话,如今想来,却总觉蹊跷。
“我这几日只差没钻进褚清秋识海了,并未见过秋亦的身影。”宁拂衣说,继续低头翻阅。
心中却总觉得吊着根若有似无的丝线,不太安宁。
“鸟儿许是去哪儿玩乐去了。”九婴染红的指甲碰了碰嘴唇,并未在意。
“九婴,你觉得秋亦如何?”宁拂衣冷不丁问,她对情感并不迟钝,心思比褚清秋还要细腻些,故而早有察觉。
只是经过那夜醉谈后,方才确定。
九婴没看懂手上的竹简,于是放在一边,寻了个通俗易懂的拿在手里,一边看一边回答:“她总是很怕我。”
“许是当年我作为魔兽引她入圈套,又绑她两日,将她吓着了吧。”九婴耸耸肩,“不过莫看她说话唧唧喳喳,心思倒也纯澈,小小个身体,义薄云天的。”
宁拂衣一时不知晓她说的是作为人的秋亦,还是鹦鹉。
后来又意识到,凭借九婴化形后顶天立地的模样,无论看她们谁都应是小小一只。
于是笑了笑。
“这里也没有。”九婴叹了口气,把竹简扔到一边。
这时门又打开,长风通过门洞,将一地的书页吹得哗啦哗啦直响,花香味代替了墨香,宁拂衣无需抬眼便知是何人。
“你这些看完了吧?”九婴忽然起身,把看过的书划拉到怀里,“我帮你放回去。”
说罢她袅袅走过褚清秋身边,冲她娇媚一笑,踩着香风离去了。
褚清秋看见宁拂衣疲惫的神态,心里顿生无奈,于是关门快步走到她身前,从她手里拿过古籍,道:“你在这里待了一夜?”
“才一夜而已,不碍事的。”宁拂衣朝她仰头,“我总觉得,万一还有希望。”
褚清秋面色沉默,抬手将书放在架子上。
“可是有什么事么?”宁拂衣看她脸色不好,轻声问。
“没事便不能寻你?”褚清秋道,转身拎起裙摆,在她身侧坐下。
“能。”宁拂衣笑笑,伸手要去够书,手腕却被褚清秋握住,大力拉了回去,放在身侧坠着。
“我想你。”褚清秋忽然说。
宁拂衣心随着睫毛一起跳动一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竖起耳朵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你了。”褚清秋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柔。
宁拂衣从昨日午时后便不见了身影,若是往常褚清秋并不会在意。
不过打打坐,睡睡觉,这几个时辰便能飞一样逝去,可这日却不同,她一个人坐在静山宫凉风习习的湖心亭中,心里独留怅然。
听见风声便觉得宁拂衣回来了,总要抬起头往宫门,见不过是风吹动门闩,怅然便更甚。
她起初觉得或许这些日子都有宁拂衣陪着,不过是习惯,但随着日头落下明月高悬,她手里的书还未看进去半个字,才知晓这并不是习惯。
而是想念。
若此事说给往日的她,说她有朝一日竟会如此离不开一人,她是断然不能信的。
才不过区区半日而已啊,褚清秋呆呆望着碧波无痕的湖面,心里填满了孤寂。
没有她陪着的孤寂。
宁拂衣一直低沉的心绪,因为她这句想你了而迅速鼓胀。
褚清秋不太会言明思绪的,能说出这样一句话,便能叫宁拂衣心花怒放,登时有了种什么都能给她的冲动。
“不过是徒劳,别找了。”褚清秋说,“陪陪我吧,宁拂衣。”
她忽然转身揽住宁拂衣的脖颈,将脸放在她肩上,在藏书阁几丈高的书柜下同她相拥。
温热柔软的手臂搂着脖颈,热气上涌,宁拂衣抬起手,轻轻用力,将她整个人搬上自己双腿。
褚清秋起初犹豫,而后没有拒绝,身躯蜷缩成团,坐进她怀里。
这姿势很熟悉,在人间时她们常常这般,不过自打褚清秋变回神尊,这姿势便不甚合适。
但如今这些身外虚名已不重要。
宁拂衣扬手,宽大的衣袖便将人整个盖住,她微微低头吻过褚清秋的发丝,鼻尖微侧,吻便顺着额头往下滑去。
慢慢寻到唇,便缓缓深吻。
褚清秋轻哼一声,她手想从她肩头滑落,宁拂衣却将她手重又按了回去,要她还如方才一样搂着,直到一吻罢休。
褚清秋眼里盈满流光,呼吸紊乱,含笑把头又埋入她肩窝,掩盖脸颊红晕。
“衣衣,抱我回静山宫吧。”她弯着腰,闷声道。
作者有话说:
甜一小章(露出丧心病狂的笑)
第144章 飞花教
她这样开口,饶是要她上天入地都难以拒绝,宁拂衣便听从她的,一手环着肩背,一手穿过膝窝,以艰难的姿势原地起身。
她起初没站稳,踉跄两步后,二人化作光影穿梭门缝,很快回到静山宫的楼阁内,宁拂衣往前倾倒,所幸面前是床榻,不过床榻也不算软,褚清秋便结结实实跌坐上面。
她疼得轻咬唇瓣,伸手捏了宁拂衣一把,低声道:“笨手笨脚。”
“对不住。”宁拂衣又想笑又心疼,便上前翻过她,“摔哪儿了,我替你揉揉……”
话音刚落,脑门儿便挨了个暴栗。
“我没那个意思……”宁拂衣摸着头嘟囔,随后反映过来,跪坐上榻,扬眉道,“我就算有又如何?”
褚清秋对上她眼神,身子自是软了下来,张口笑骂:“没个正型。”
“那你不喜欢?”宁拂衣俯身下去,将她困于双臂之间,眼神在褚清秋越发泛红的五官上徘徊。
她那眼神似有实体,扫过人时,如同撩拨。
褚清秋便暗中捏紧她垂落的衣袖,犹豫了下,道:“喜欢。”
“衣衣何种样子,我都喜欢。”她说。
如实说出心中爱意,是学会爱人的第一步,这是那日醉酒之时,江蓠教给她的。
往后那些她或许没有机会学了,可学会的这些,便得用起来。
宁拂衣看着她坦诚的目光,心里多了几分酸涩,于是朝她脖颈缓缓吻去,印上一个个红润微小的痕迹。
褚清秋便随着她的动作偏头,阖眼。
愉悦的悸动很快便将她包裹,细小的呢喃转为堵着唇瓣的言语,最后泪水沾湿了身下苏绣的帛枕。
墙角香炉的烟从孔隙中挤出,同其他烟缕缠绕,最后融为一片,消失不见。
褚清秋这次的反应比前几次大了许多,中途哭得宁拂衣心碎,于是一半的时间耳鬓厮磨,另一半的时间全用来哄她。
宁拂衣没有多说,她知晓褚清秋的不舍。
她的不舍并不比她淡。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香炉中的香烧没了烟,宁拂衣才疲惫地软身倒下,任由褚清秋躺在她臂弯,二人温柔相拥。
这么无言躺了片刻,外面传来脚步声,门被敲响了,有个仙侍怯怯开口:“神尊,唐掌门来了,平遥长老请您前往云深殿。”
“何事?”褚清秋开口,声音已然恢复了平日的镇定。
“平遥长老未曾解释,只说要神尊一人前往。”
褚清秋眼中划过一丝复杂,她缓缓起身,宁拂衣便也随她动作而起,伸手替她系好散乱的衣带。
“会不会是玉净开云瓶有消息了?”宁拂衣一边帮她穿衣,一边小声说。
褚清秋摇摇头,没说话。
宁拂衣没有用仙力,一点点替她整理衣裳,最后再披好月光一样的氅衣,才道:“去吧。”
“若有什么变故,定要同我说。”宁拂衣叮嘱。
“好。”褚清秋回答。
门打开又关上,宁拂衣看着那人的衣角从眼前消失,顿觉周围安静地过分,就连灰尘落于檐上的声音都听得清晰。
于是她站起身整理衣冠,本想唤来寒鸦,忽又记起云际山有结界,于是干脆移出山外,待自己立于一片青翠中时,方才结阵。
阵法堙灭,寒鸦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
“魔尊!”她一露面,就连周围的风都觉得吵闹起来,宁拂衣便将食指抵着唇瓣:“嘘。”
寒鸦忙捂住嘴,黑溜溜的眼睛乱转。
“魔尊是想问玉净开云瓶的下落吗?”寒鸦张大嘴用气声道,“我们魔窟的姐妹弟兄们将魔界都翻烂了,也没问到半句有关的。憷畏堂的人也去打探,但禀上来的消息多不相干。”
“我知晓没有消息。”宁拂衣道,“此次是另有任务。”
“你可知数百年前曾有处名唤苍云的所在,据说被魔族灭了国。若此事乃魔族所做,应当可以查到始作俑者。”
“苍云国?”寒鸦挠挠头,“不曾听过。”
“那便回去打探一番,何人所为,为何为之,务必将事情巨细皆打探清楚了。”宁拂衣叮嘱。
“您放心,我寒鸦办事最是靠谱!”寒鸦挺腰拍了拍胸脯,连别都忘了道,转身就飞了。
宁拂衣险些被扑棱了一脸毛,她无声往后退退,避开那些飞羽。
往常刚入魔界时她根本没有记起此事,但如今看着秋亦蹊跷,便总想着查一查。
见寒鸦离去,宁拂衣便拂袖回到山门,掠过半空时,正好看见珠光阁头顶反光的琉璃瓦,一时心里怀念,便悄然落下。
路还是那条路,门也是那道门,只是弟子们此时都在悬梁苑听长老授课,所以院里空荡,只有满墙的蔷薇花红得似火。
宁拂衣推门迈入,迎面闻得一声狗吠,随后一条足有一人长的大狗大门里跃出,呲开獠牙便要咬她脖颈。
宁拂衣有些惊讶,但并不惊恐,只轻轻侧身,便四两拨千斤地将大狗推将出去,大狗在半空中翻了个十分诡谲的身,随后四爪着地,再次朝她冲来。
“平安!”宁拂衣蹙眉唤它。
听见熟悉的声音后,平安几乎瞬间变换眼神,嘤嘤一声落地,顶着漆黑硕大的鼻头,朝宁拂衣凑近,用力地闻。
这回它总算闻出了熟悉的气息,方才还直立如刀的尾巴骤然弯曲,在屁股上摇摆成了一朵绽放的花。
“汪,汪,汪!”平安颠颠儿地蹦到宁拂衣身前,围绕她疯狂地转。
“数十年不见,你都长这样大了。”宁拂衣顿生唏嘘,她垂手去摸平安的头,触感像阳光下晒过的绸缎,滑溜溜暖融融。
原来那只只知晓吃睡的圆滚滚的小狗,如今竟生得这般威风凛凛,獠牙如刀,眼波如剑,四只巨爪踏在地上,颇有种地动山摇之势。
“不愧是九婴的蛋。”宁拂衣笑眯眯地蹲下来,被平安舔了一脸的口水。
“平安,你又偷跑……”这时一声娇喝响起,女子拎着千斤锤从屋中跑出,看见宁拂衣后,这话音戛然而止。
柳文竹脸色一红,反手收了千斤锤,嫣然道:“衣衣,原是你来了,我睡醒不见平安,还以为它又偷溜出去呢。”
宁拂衣便也笑笑,揉了一把平安的头,站起身:“我想着许久未见平安,便来瞧上一瞧。”
她顿了顿,眼中涌起担忧:“你脸色怎生这般差?”
柳文竹闻言摸摸脸颊,疲惫地挽去发丝,声音水般轻柔:“没什么,不过是柳家那些事情,争端太多,磨人心境。”
自打柳闻海死在魔族手里后,柳家便陷入了家主之争,柳闻海虽说已经立下嘱托要柳文竹继任家主,但其他族亲皆是不认,一觉得柳文竹乃女子,二言她年少不知事,反正借口找了不少,尽在阻挠她继任。
更别提还有表兄叔侄这类人盯着这位置要分一杯羹,柳文竹的日子可想而知。
“要我帮忙么?”宁拂衣不忍道。
柳文竹摇头,杏目弯成月牙:“无妨,如今蓬莱之事更为急迫,我这些不过私人纷争,往后再理不迟。”
“何况或许他们说得对,我能力有限,本就做不成这个家主吧。”柳文竹故作轻松道。
“怎么会呢,你……”
“好了衣衣。”柳文竹打断她话,俯身用指尖摸了摸平安的头,“我正要去飞花教一趟。”
“平遥长老说战事一触即发,人遇到鬼火定会消亡,需要飞花教的机关术来操纵傀儡方能减少伤亡,所以我得去借傀儡一用。”
“我陪你去吧。”宁拂衣立即道。
柳文竹蹲在地上仰头,朝她伸出柔荑,像许多许多年前她们约着逃掉练功那般,露出笑意。
“多谢衣衣。”
“客气。”宁拂衣伸手将她拉起。
宁拂衣托仙侍给褚清秋留了个话,便随柳文竹往飞花教去,飞花教是距离云际山门最近的门派,所以御剑不过半日,便看见飞花教最为惹眼的金柱门楼。
门楼在夕阳下如缀了一层流金,金灿灿地惹眼,门楼之后是层叠的黑金楼宇,每个屋檐上都有看守的铁甲兽,咯吱咯吱转动头颅。
比起琼楼玉宇还多了几分蓬勃气势。
二人刚落到门楼下,便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脚下地面竟如棋盘般裂成几块,随后翻动变换。
柳文竹惊叹一声拉住宁拂衣的手臂,二人脚下的地面忽然沿着棋盘自行向前滑行,此景之奇特,宁拂衣都忍不住称赞。
不愧是机甲术天下闻名的飞花教。
滑行至那些黑金建筑之间后,脚下地面恢复了正常,宁拂衣抬头望去,此处楼宇比其他地界的要高上许多,一时如立深山树林,只不过树换做了林立楼阁。
“二位可是来寻教主的?”一个飞花教弟子垂首道。
“是,在下柳文竹,这是宁拂衣,劳烦通报花教主。”柳文竹开口。
“是。烦请二位随在下稍坐片刻,在下这便去禀告教主。”那名弟子礼貌旋身,将她二人引入一座黑金楼宇内。
里面也同寻常所在大大不同,地面光亮如油,头顶时不时飞过机关术做的鸟,那名弟子端上来两杯热茶,便离去了。
柳文竹伸手去摸头顶的鸟,不仅赞叹:“早知飞花教机关术厉害,却不知这样神奇,这铜鸟比起我们云际山门传信的木鸟来说,不知栩栩如生多少。”
“毕竟是靠机关术发家的门派,自是不同的。”宁拂衣伸手抓了只鸟下来研究,不慎将人家尾巴揪了下来。
她两只手无措了一瞬,又原封不同插了回去,装作无事一般放鸟归山。
二人看了许久,桌上的茶水都冰了,却仍不见花鸿的身影,到最后柳文竹都没了耐心,站在门口四下张望。
“衣衣,这花教主是不是不想见我们?”柳文竹道。
“半个时辰的时间,饶是他花鸿病入膏肓,抬也该抬来了。”宁拂衣淡淡道,随后起身走向柳文竹,“本以为此人不过是油滑奸诈,却不曾想竟还胆小如鼠。”
“与其这样干等着,倒不如捣了他老巢,不怕他不露面。”
柳文竹刚想拦宁拂衣,却不料低头看见什么,吓得面色惨白连连后退,正欲大叫,却被宁拂衣拦于身前,制住了来物。
“莫怕,不是真蛇。”宁拂衣卷起衣袖,俯身将那条栩栩如生的木蛇捡起。
木蛇身体扭动一番,最后吐出个纸团,宁拂衣展开纸团,一行血字引入眼帘。
“东廊西十三尺,速来救我!”
第145章 秘密
宁拂衣回头和柳文竹对视一眼,把纸条塞进她手里,用口型道:“何人?”
柳文竹摇摇头,后又不确定道:“花非花?”
整个飞花教里可能向她们二人求救的,除了花非花外,应当也不会有别人了。
然而她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方才那名传话的弟子竟快步走了回来,满脸歉意道:“二位久等,教主他身体抱恙,如今才醒。”
“情随在下来。”他弯腰道。
宁拂衣早已在他露面的一刹那将纸条和蛇尽数毁了,此时颔首道:“带路吧。”
柳文竹在她身后拉了拉她衣袖,宁拂衣便看她一眼,表示不必担忧。
那名弟子引着她二人穿过回廊和那些建筑间的缝隙,这飞花教的布局甚是密集,一路都像是在密林中穿梭,直到走入深处,周围方才空旷些。
二人踏过脚下不知什么材料铸成的桥面,宁拂衣忽然拍了下掌心,焦急道:“不好,我为花教主带来的丹药落在方才那地界了!”
前面带路的弟子闻言转身,挠了挠头道:“啊……在下这就派人去取……”
“不行。”宁拂衣斩钉截铁地摇头,“那丹药可是我专门托人炼的,对修仙者有奇效。”
“可是教主那里……”弟子为难开口。
“我去取吧。”柳文竹心思通透,此时忽然开口,她含笑看向那弟子,“你将你们教主在何处告知我,我等会儿自行前去。”
“不远的。”那弟子忙道,回身指向一处金顶的楼宇,“就在那处。”
“那你便去取吧,免得失了礼节。”宁拂衣笑笑。
看着柳文竹的身影远去,她状似如常地伸手,要那弟子继续带路,于是很快踏入那座楼宇之中。
楼宇中装潢通体漆黑,只在头顶嵌了面月亮似的夜明珠,洒下柔和的光,除此之外棚顶坠了许多细闪宝石,好似众星伴月。
若仔细看,还能发现夜明珠并非静止不动,而是缓缓旋转。
花鸿正裹着貂毛氅衣坐于殿中,灰褐色的氅衣将他遮盖得严实,就连脸都用一块帕子掩着,让人看不清病容。
他病恹恹地咳嗽两声,开口道:“竟是憷畏堂堂主,有失远迎。不知见花某所谓何事?”
宁拂衣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随后:“笑道,云际山门听闻花教主久病在床,便请我来此探望一番。如今无极鬼火之事将人间搅得沸沸扬扬,花教主又恰于此时染疾,想来更是焦头烂额吧?”
花鸿如何听不出她言语带刺,却不能明说,只是笑道:“多谢关心,花某身子骨向来弱一些,感染风寒都是常有。”
“哦。”宁拂衣声音扬起又落下,随后话锋一转,“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事,都说飞花教最擅使傀儡,如今浩劫在即,唯有傀儡能够抵御鬼火一二。”
“故而平遥长老想传个话,借飞花教的铁甲傀儡一用。”
“此事好说。”花鸿笑笑,挥手唤那弟子,“来人,将库房中剩下的两只傀儡搬出来,给堂主带去。”
“两只?”没等那弟子答应,宁拂衣便插言道,“若我记得不错,飞花教有数千傀儡大军呢。”
花鸿脸上的笑意顿了顿,随后自然地裹紧氅衣,惊讶地笑:“数千傀儡乃我飞花教的保命之物,云际山门的意思是,要我飞花教将英武尽数借给别人,然后以人肉抵挡天灾么?”
“我何时说过尽数借去的话?”宁拂衣轻笑,“何况云际山门借傀儡并非一己之私,而是将与其他门派共同讨伐蓬莱所需。”
“花教主身为仙门中人却不愿出头,但只是借出些死物,并不算过分吧?”
“还是说教主这样贪生怕死,就等着躲在众人之后,等着得利呢?”宁拂衣负手道。
她话音刚落,花鸿本还有血色的脸便顿时变得惨白了。
“宁拂衣,你莫要口出狂言。”花鸿沉声道,“莫忘了自己身份,你那些谎话骗得过其他仙门,却骗不得我。真不知晓你到底灌了什么迷魂汤,才能要我儿顶着家法也要替你圆谎!”
宁拂衣嗤笑,面色不改地摇摇头。
“如今同蓬莱一战在即,我是魔是仙,你以为还有人会在意吗,花教主。”宁拂衣没再口下留情,“口口声声说什么除魔,然而碰到真正的恶行却只顾龟缩来保全自己。”
“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真是又当又立。”宁拂衣骂得痛快。
花鸿既愤怒,又被她点中心思,满肚子花言巧语使不出,气得手几乎将身下的座椅捏出了裂缝。
这边厢剑拔弩张,那边厢亦动魄惊心。
柳文竹隐匿气息躲开巡逻弟子,一路兜兜转转寻到了纸条上所书东廊,此处乃一条阴森的廊道,四面全无光亮,唯有镂空的花纹透出微光。
柳文竹猫腰进去,用脚步丈量着尺寸停下脚步,伸手在墙上敲了敲。
“并没有门啊。”柳文竹嘟囔一句,随后趴在墙上仔细摩挲,方才摸出四条肉眼难以瞧见的缝隙,约莫是门的形状。
竟是个暗室,柳文竹左右寻不到机关,又怕巡逻弟子来此,索性一咬牙,放开力气推去。
她虽已经收着力气了,却还是将整扇青铜门都推了出去,又连忙伸手抱住青铜门,才没让其落地发出巨响。
那门足有几十钧的重量,换个寻常人来都得被压成饼,但在柳文竹手里却像块空心木板,被小心翼翼重新嵌进墙壁。
此时她人已经立于门内,挥手化出捧火苗,照亮里面的模样。
门内空荡荡的,并无桌椅板凳,活像是座监牢,又或许确是一座监牢,柳文竹小心翼翼走入暗室深处,待看清眼前的一切后,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尽头处立着四根玄铁柱子,每根柱顶都嵌着精钢所制的钢球,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流出银色的光。
那些光芒丝丝缕缕织成半透明的茧,茧漂浮于半空,一个人被困在茧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样貌。
不过即便看不清脸,但柳文竹还是一眼认出那人,正是少教主花非花,他上半个身子全是伤口,而下面被“蚕丝”捆缚,看不出伤势。
“花非花!”柳文竹忙双手结印,掌心冒出熊熊火焰,试图将“蚕茧”烧毁。
然而那四颗精钢球却不知有怎样的玄妙,迅速吸去她掌心仙力,故而那些火焰还未等碰到“蚕茧”,就已经熄灭了。
“不行的,此物名唤四方石,专为镇仙所用,寻常仙力奈它不得!”花非花虚弱的声音透过“蚕茧”传出,变得更为微弱。
“怎么只你一人?”花非花道。
柳文竹绞尽脑汁在想法子,急匆匆回答:“我们看了你的消息,宁拂衣去拖住花教主,我便一个人来了。”
“你为何会被关到这里?”柳文竹再次试图纵火,可火焰却依旧很快消亡,急得她发髻都歪了。
“此时说来话长。”花非花苦笑,“简而言之便是因为在点星镇帮了宁拂衣,再加之别的事,惹得父亲盛怒。”
“再怎么盛怒,也不能这样心狠!”柳文竹十分不解,然而眼前的四方石怎么都无法撼动。
最后花非花开口:“罢了,你的修为想来难以解开,还是快离开吧,若是碰见了我爹的人,当心惹一身麻烦。”
柳文竹累得气喘吁吁,迫不得已停下手,却没有离开,反而忽然踏前一步,将手伸进了“蚕茧”。
“你这是做何!”花非花刚要急声阻止,却见柳文竹双手翻转,竟咬牙试图撕裂那些光芒。
纤弱的女子丝毫没听花非花的劝阻,一心只顾着徒手撕扯“蚕蛹”,修竹似的白皙手腕竟蕴含着无边神力,僵持间,竟真的将束缚花非花的“蚕茧”撕出一条缝隙。
花非花顿时愣在原地,震撼于女子的坚持和力量。
而下一瞬,柳文竹的脖颈上都凸起了青筋,她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叫,伴随尖叫的动作,束缚花非花的蚕蛹顿时四分五裂。
原本包裹周身的力量消失,花非花便骤然跌落在地,本就未愈合的伤口冷不丁撞击地面,疼得他眼前一黑。
待到眼中再能看见光亮时,他已经被女子半扶着坐起,柳文竹正紧张地睁着杏眼,从怀里摸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洒在花非花血已经干透的身上。
“不曾想你们飞花教竟这般严格。这么重的刑罚,若是放在云际山门,审罪人都够了。”柳文竹碎碎念着说。
“无妨,这种伤我受惯了。”花非花侧身想要避开柳文竹上药的手,却不料被她一把翻了回去。
柳文竹是何人,天生神力的主儿,于是这一下不仅给花非花翻了个身,还一时没控制住力道,将胸口衣衫直接撕裂开来。
于是瘦削苍白的身体没了遮盖,唯剩胸口两块白色布条,像白雪盖了春光。
柳文竹脑中顿时空白,忙摸了火一般收回手,花非花比她更为惊骇,双手捂住衣襟,红色透过皮肤,从胸口迅速蔓延到耳后。
暗室中安静了许久,花非花那刻意压低了的声音方才响起。
“柳姑娘真是人如其名。”她窘然道,“弱柳扶风。”
“抱,抱歉。”柳文竹恨不得寻个缝隙钻进去,她忙背对着花非花起身,手都不知往哪里放,只得在身前攥着。
“柳姑娘,此事事关重要,烦请柳姑娘千万替我保密,断不能被第三个人知晓。”花非花出声叮嘱。
然而她话音未落,便听风声拂过,一道粉光自门外闪烁至此,化作一颀长之身,张口便道:“你们行踪已被发现了,还不快逃!”
说话同时,宁拂衣目光落在了花非花未完全掩住的胸口,话音戛然而止。
抬眼对上她俩眼神,三人皆陷入沉默。
作者有话说:
衣衣(T-T):这样,我们断不能让第四个人知晓如何?
第146章 鸳鸯
最后宁拂衣窘迫地笑笑,背着手和柳文竹一样转过身去,随手化出件衣裳,背对着扔到花非花身前。
“外面冷,少教主多穿些。”宁拂衣说。
而接连被两人撞破秘密的花非花则失语片刻,伸手摸过那衣裳披了,最终还是做出努力,又道:“今日之事,烦请二位,莫要让第四个人知晓。”
说罢迅速换了衣衫,革带扣紧之后,又是个清秀男子。
她刚将衣裳穿好,门外便传来响动,宁拂衣眼疾手快挥出一道飞光,如蛛网般将铜门封死,便听见外面一阵嘈杂,有人大力撞门,惹得四周墙壁直晃。
“他们果然来了。”宁拂衣说,“我方才痛斥花鸿一顿,本欲和他再周旋几个回合,威逼利诱让他交出傀儡,却无意听见下人禀告什么四方石忽然断裂。”
“我猜想便同你们有关,眼看花鸿派人捉拿,便谎称话不投机告辞,溜回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飞花教实力卓绝,光凭着花非花和柳文竹不一定地逃得出去,她便只得先抛下那些傀儡,救人要紧。
而方才瞥了眼花非花身上的伤,证明她抉择正确,那花鸿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东西,对亲生子嗣都能这般心狠手辣。
“追兵越发多了。”柳文竹缓缓后退,惴惴不安道。
“我自请你们来,便不会牵连你们。”花非花咬牙起身,疼得嘴唇都没了血色,却并不喊痛,“此处还有暗道,随我来。”
她说着转身,沾血的手往墙壁上涂画几道,便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铜墙铁壁瞬间化成铁水,融化流淌,流出个一人高的门洞。
“这暗道直通外界,逃命是最方便的了。”花非花伸手将柳文竹推入洞中,又回身拉宁拂衣,被宁拂衣伸手制止,示意她先走。
花非花看了宁拂衣一眼,低眉钻入洞内,隐没在黑暗中。
与此同时一声巨响,身后的铜门被铜铁的手臂撞开,暗室内顿时硝烟弥漫,宁拂衣面不改色地默念心诀,于是粉色电光烟火般四射,撞在铜墙铁壁上反弹,形成密密麻麻的电网。
宁拂衣听得门那侧惊恐的喊叫声刺耳,便知晓追兵暂被拦住,这才回身落入门洞,加快脚步追上二人。
花非花显然体力不支,走得极慢,柳文竹则一边搀扶她,一边回头急切张望,待看到宁拂衣身影后,方才松了口气。
“嘶……”花非花疼得紧缩手臂,清朗的双目眯成条缝,看向柳文竹。
“对不住。”柳文竹忙撒开手。
“少教主多担待,文竹就是这般,平日还好,一旦焦急之时就容易控制不住力道,这时候离她远些便是。”宁拂衣说。
“衣衣!”柳文竹嗔怒,宁拂衣则朝她摊摊手,露出得逞的笑容。
花非花起初一直保持原样,直到听见二人拌嘴,方才露出细微笑意。
暗道中并无阻拦,所以她们很快走到尽头,宁拂衣留了个心眼,并不曾直接带人飞出去,而是在离开洞口前,先往出扔了块石子。
石子并未沿着弧线落地,而是在即将飞入天光时停滞,一眨眼的功夫后,碎成齑粉。
“果然有埋伏!”柳文竹忿忿道了声,反手化出千斤锤,锤子夹杂火光嵌入阵法,随后震颤片刻,阵法便如琉璃一样碎得四分五裂。
阵法碎裂的同时,一只巨大的手掌从洞外探入,一路撞碎许多岩石,径直朝柳文竹袭。
宁拂衣则在手掌探入的刹那闪身上前,同柳文竹一起对上那铁手掌,一个使蛮力,一个凭仙力,将傀儡推出洞口。
但飞花教的傀儡毕竟是顶级的机关术,虽击退却毁之不得,亏得花非花在身后急急道了一句:“攻它手肘向下三寸处,有一凹陷!”
宁拂衣身体顿时变得柔韧如风,腰肢翻转擦过傀儡手臂,指尖迅速摸到地方,一指用力戳进去。
便听得格拉格拉一阵声响,傀儡原地晃悠两圈,僵直不动了。
而就在傀儡毁掉的刹那,数根粗壮藤蔓忽地挣脱泥土,铁索般升上半空,将头顶山石彻底粉碎,透出明蓝穹顶。
“铁索”又从半空刺下,眨眼间便抵达宁拂衣头颅,宁拂衣急忙偏头夺过藤蔓,于是脚下便多了个一人之高宽的坑洞。
“花鸿教主不是身子抱恙么?怎么如今精气足得很!”宁拂衣出言讥讽,随后伸手唤出峨眉刺,防备地举在身前。
“亏得花某以礼待你,却不曾想竟将我长子拐了去!”花鸿横眉道,“口口声声说什么为仙门而来,我看都是奸计罢了!”
宁拂衣自然不甘示弱,嗤笑道:“亏我还将你当做正派之人,却不曾想私下竟虐待子嗣,虎毒不食子,花教主该有多毒,才能将花非花重伤成这般!”
“少胡说!”花鸿呵斥,眼神鄙夷地扫过宁拂衣,“花非花是我儿,我还惩戒不得了?你强行插手别派家务事,云际山门就是这般教导你这孽障的吗!”
“爹!”花非花蹙眉上前,“是我向她二人求救,您……”
然而她话音未落,空中骤然飞下一根藤蔓,藤蔓化作劲风满身的长鞭,登时将花非花抽倒在地。
这一下结结实实打在她胸口,花非花滚落山石,半晌未能抬得起头。
“花教主!你这是做何!”柳文竹如何看得下去,忙跳入乱石中将人拉起,回头道,“她是你的骨肉,不是你随意惩戒的傀儡!”
“我花家之事,你一个黄毛丫头插什么口!”花鸿道,后又指向花非花,“你这逆子,要忤逆到何时才肯悔过!”
“往常我念你温文儒雅,天资聪颖,对你关爱有加,可如今你越发不像话,就连你胞弟都比不得了!”
在花鸿的怒斥声中,花非花忍痛抬眼,那双沉静的眼里泪光打转,却终是没有落下。
“父亲所言不像话,是如何的不像话。”
“是不曾和你们同流合污,随意给人定下魔头的罪孽。还是不愿你们畏首畏尾,贪图安逸,将苍生和天下丢在脑后?”
“还是我一旦有半分不遂您愿,您就做出个爹的样子对我百般刑罚?”
“花非花。”花鸿脸色已被怒火烧得铁青,眼窝深陷,紧盯说话的“男子”,示意警告。
“往常我敬爱您事事顺从,但如今不行。”花非花句句清晰,“我不顾危险求他们救我出来,就是要告诉您,我要去行我心中之道。”
“世上本无仙,人为自强,方才成仙。修仙者,为人,为己,为民,为苍生,我不愿贪生怕死,同流合污!”
她话音刚落,便又是一道藤蔓破空,朝她背脊而去,然而这次宁拂衣有了防备,峨眉刺脱手而出,将藤蔓连根斩断。
落下的那截被柳文竹接下,空手揉成了木浆,扔进泥土。
“毒老狐狸。”一向温柔的柳文竹也恼了,文文静静骂道。
花鸿的模样像是真的被气出了顽疾,眼睛睁得似要撑裂眼眶,欲斥责哑口无言,欲动手,然而面前两个女子皆不是善茬。
柳文竹那毛丫头也就算了,之前在飞花楼他可是领教过宁拂衣的厉害,如今只他一人,定斗不过。
这么想来想去,花鸿竟只能作罢,他伸着颤抖的食指对准花非花,半晌之后,憋出句古往今来的陈词滥调。
“往后便当我没养过你这逆子!”
说罢,他盛怒转身,消失在青山下。
花非花一直睁着的双眼这才闭上,像是瞬间脱了力,软身跪坐,望着地面失神。
宁拂衣便也收了峨眉刺,朝花鸿离去的方向蔑视一眼,走到花非花身旁,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慰。
“此事算是解决了,你莫怕,就算飞花教不容你,你同我们回云际山门就是,大不了还有柳家,定不会让你无家可归。”柳文竹仗义道,随后黛眉落下。
“只是平遥长老托付我之事,算是办砸了。”柳文竹悠悠叹了口气,“没有傀儡大军开阵,不知又要多死多少仙门弟子。”
宁拂衣正要开口,却见委顿在地的花非花忽然伸出手,拿拳头碰了碰她的膝盖,随后手腕翻转,掌心摊开。
白白净净的手掌中间,摆放着一把古朴的铜匙。
“我是飞花教的少教主,整个飞花教除了父亲外,便只有我最是精通傀儡操纵了。”花非花把钥匙放进宁拂衣手中。
“喏,傀儡大军。”她说。
————
宁拂衣和柳文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借到了数千铜傀儡,还稀里糊涂地领回个人。
回到静山宫后,宁拂衣围着褚清秋转了一早,把飞花教的事情尽数讲了,但褚清秋除了听到她同花鸿对战时抬眼,其余时辰都并不诧异,只低头在一块白绢上刺来刺去。
宁拂衣实在得不到她注意,便下巴抵着她肩膀道:“我此次还知晓了个秘密,但我答应人家保密,便不能告诉你。”
褚清秋睫毛抬了抬,差点眼睫上翻,最后还是良好教养制住了她,只哦了一声。
“果然是神尊,对别人的秘密都无动于衷。”宁拂衣假装叹息。
“别人的秘密与我无关,我为何要关心。”褚清秋说。
“我只关心你的。”她又道。
宁拂衣的心方才因为第一句话而沉落,却在听到第二句话时,顿时跳跃起来,险些跃出喉咙。
她便从后面环过她腰,下巴抵着左肩,视线越过肩膀往她手中看去。
褚清秋手里正拿着个绣棚,上面的针线已然成形,不过形略大胆,饶是宁拂衣左右端详,都没看出那绣的是何物。
她甚至不知晓褚清秋何时有了这般爱好,用她那一向不沾阳春水的柔荑去刺绣。
然而更令人头痛的是,褚清秋竟张口,问她自己绣得如何。
情人间最需夸赞,于是宁拂衣斩钉截铁道了声好,凤眸弯着,“阵脚有力,柔丝细密,栩栩如生。”
褚清秋好像信了,言语轻快了些:“那你能否看出绣了何物?”
宁拂衣心中顿时没了底,她眯着眼睛又端详片刻,胸有成竹笑道:“腿脚粗壮,头颅圆润,想来是,双兔傍地走。”
她怀里的褚清秋沉默半晌,临了儿才放下针线,幽幽开口。
“是鸳鸯戏春池。”
作者有话说:
衣衣:大意了……谁家鸳鸯长了四条腿?
第147章 转机
她落了话音,把完成一半的绣品放在桌上,身子如同条刚出水的鱼,从宁拂衣臂弯滑出去。
宁拂衣吐了吐舌头,自知说错了话,忙拿起绣品追出门:“是我眼拙,其实细看还是能看出鸳鸯的……”
“褚清秋,秋秋,秋儿,别走呀!”
……
二人在一起的日子总是过得极快,光阴如握不住的细沙,从指缝源源不断地流,最后流尽了,掌心连尘土都剩不下。
即便她们再珍惜,逃不掉的日子却也还是残忍地到来。
前一夜月华如练,星斗漫天,故而那日本该是个艳阳高照的晴日,宁拂衣却在破晓时分被一声巨响惊醒,翻身落地时,看清头顶的结界外,已经燃起了炙热的烈火。
整个云际山门到处起伏着恐惧的尖叫声,年纪小些的弟子已经被勒令不可出门,剩下资历较深的弟子则纷纷跑到门外,用仙力巩固头顶的结界。
宁拂衣身侧一袭白衣掠过,她忙厉喝一声褚清秋,闪身化作流光追出门外。
“神尊!”平遥长老踉跄跑来,她一向镇定的脸上也流露出慌乱,不断摇头,“蓬莱将无极鬼火降到了云际山门,我们的结界虽能撑一二,但众弟子仙力终会枯竭。”
“待到结界被破,我们都是死路一条!”
褚清秋蹙眉抬头看去,只见偌大的结界上方布满火焰,此火洁白如雪,并无半分浓烟,但却将整座云际山烤成蒸笼,离得老远便能感受肌肤的干涸。
一旁的景山长老也气喘吁吁赶来,急得衣冠不整:“平遥长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叫弟子们先逃去别处,好歹能活命……”
“不可!”平遥长老震声怒斥,“我们可以逃,可山下的百姓和山中生灵如何?这鬼火看似针对云际山门,可一旦结界被破,云际山将成火海,山下点星镇和村庄也难逃一劫!”
“我们如何能带着数万凡人离开?又能寻到什么地方安置?没了家园和水粮,就算将人全带出去,等着他们的也是死路一条。”
各仙门已在这些时日往人界布下阵法结界,好在鬼火落下时能够抵挡一二,可无极鬼火浇不灭捂不熄,什么法子都治标不治本。
“那我们如今便只能这般挺下去?”景山长老急得撞拳头。
平遥长老虽同样慌乱,可很快便沉声开口:“要各弟子尽力巩固结界,再派人去请其他门派帮忙,无论如何,保住云际山门,保住云际山。”
景山长老也只能应了,火急火燎跑走,召集在山门中的东苑弟子。
“神尊……”平遥长老这才想起褚清秋,忙垂首道。
“无妨,你做得很好。”褚清秋察觉她的意思,开口道,“此时除了保云际山门,别无他法。”
二人言语间,头顶又是一团火落下,火焰如雷,震得得结界好似巨大的皂角泡,呈现透明的凹陷。
周围又是尖叫声响起,而此时更多弟子从睡梦中醒来,加入守护结界的队伍。
便看得山巅山腰到处都有各色的仙力涌出,形成一条光带,注入结界,场景十分震撼。
褚清秋仰头凝望不断拨动的结界,那些刺眼的光不断在她眼底交换。
“褚清秋……”宁拂衣心中涌起一阵绝望,伸手拉住她衣袖。
褚清秋回过头,抬手摸过她脑后,揉了揉那些碎发:“别怕,先守住结界吧。”
宁拂衣看着她的身影,说不出话来,而且她知晓,就算她讲了,也没什么用。
她什么都阻止不了。
宁拂衣心中忽然涌上戾气,她抬眼狠狠望向被不断撞击的结界,随后双手合十,后又裂为伞状,拇指交叠后,再拉开双手。
浓郁得耀眼的粉色光芒在她掌心凝聚,最后随着低呵刺入半空,成为山中最为粗壮的一束光,粉光接触结界后,整个结界都染上了淡淡的色彩。
薄薄仙力中汇聚滋滋雷电,惹得众人皆朝她的方向望来,不禁惊叹。
“这是何人?”正立在珠光阁顶的冯歌和洪影分心朝那束照亮山巅的仙力看去,“这样消耗仙力,不要命了?”
随后赶出珠光阁的柳文竹抬头看去,一眼便认出这光芒来自于谁,急得转身便往静山宫赶,却被花非花一把拉住。
“你瞧。”花非花朝着西面无人处抬手,只见那里因为无人控制结界,结界已然十分薄弱,熊熊的火焰吞噬薄如蝉翼的结界,马上便要将其烧出个窟窿。
“先护好结界要紧!”花非花拍了拍柳文竹的肩膀,随后挺身朝那处奔去。
柳文竹在原地踌躇一瞬,最后还是担忧地回望一眼,狠心转身,跟上花非花的脚步。
褚清秋见状自然震惊,她忙去拉宁拂衣的手臂,试图让她将仙力收回来:“你这是做何,想一个人修补结界么?”
奈何宁拂衣并不放手,而是侧身将她手臂甩开,继续源源不断涌出仙力。
只要结界不破,只要守住凡间,鬼火不会蔓延,褚清秋就不用死。
那么她就算仙力枯竭,也没什么。
褚清秋喊她喊不动,拽她亦拽不动,最后薄唇轻抿,同她并肩而立,一样磅礴的仙力自白骨中迸发。
于是笼罩附近山河半空的结界更为牢固几分,粉色和白色泾渭分明,最后犹如八卦阵,几乎连日光都挡去了。
结界中风若静止,安静得树影都纹丝不动。
门中其他人纷纷诧异停手,冯歌差点急得从屋顶上掉下去,连声道:“这仙力是神尊的,宁拂衣乱来也就罢了,怎么神尊也随着她胡闹!”
“谁说不是。”洪影见自己的仙力起不到什么作用,将手垂下,垫脚朝光芒四射的静山宫张望,“照神尊和她这般用法,即是真神的修为都撑不了几个时辰!”
他说罢,低头看向脚下团团立着的弟子们:“陶桃,黎阳,你们去悬梁苑助容锦保护北苑弟子,剩下的人,随我前往云深殿前。”
“养精蓄锐,严阵以待,若结界又半分松动,再一齐抵挡!”
剩下的弟子纷纷听命,随他一同消失,往最贴近结界的云深殿去了。
宁拂衣这边并听不见旁人的惊诧,她只是一心想拦住鬼火,仙力耗尽都在所不惜。
静山宫门前呈现诡异的安静,头顶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响被结界抵挡一部分后,接着传入宁拂衣耳中,偶尔有几个惊慌失措的仙侍抱着头跑过,往角落躲藏。
宁拂衣眼中只见结界,好似个粉色白色的罩子,将云际山和外界隔绝。而沿阶向上,云深殿前,数百弟子已肃然屹立。数百道目光紧紧盯着头顶的结界,无一人开口。
就连平日里算是吊儿郎当的弟子,如今也捏着法器立在了山巅,保护脚下的云际山。
火还在一团团往下落,掠过之处生命皆无,云际山上空如今已是一片火海,火焰无烟无尘,但却能瞬间烧去灰尘甚至云朵。
偶尔有受惊的鸟飞起,又在接近火的刹那燃烧,无声无息化作轻烟。
山下百姓看见火光,皆涌出家门,长街顿时人满为患,无数百姓颤抖着同亲人相拥,一些老者则原地跪下,冲着火光冲天的山顶长跪不起。
百姓们汇成人海,口中念叨神明保佑。
幸好人间发生的一切同日月无关,太阳依旧东升西落,许是因为没有云的遮挡,这日的晚霞比任何一天都要盛大而热烈。
宁拂衣周身的仙力流转已然跟不上结界消失的速度,她数次眼前发昏,但又一言不发地站稳,到最后将舌头都咬出了血却浑然不知。
鲜血从嘴角流下,落到下巴才被褚清秋发现,于是褚清秋白着唇,颤声道:“宁拂衣……”
“我不阻挡你灭火,但若我能拦得住这些该死的鬼火,多拦一日,你就一日不能死。”宁拂衣说。
一身黑衣沉默地落在脚踝,任她识海都枯萎了些,却还是纹丝不动。
褚清秋咬唇落了泪,她紧盯头顶接替日光照亮四周的结界,眼泪止不住打湿衣襟。
终于,在夜幕从四面八方降临之后,头顶的鬼火终于不再落下,只余那些未灭的,还在攀附结界燃烧。
可那些并不能再造成什么影响,褚清秋这才收了仙力,同时拉过宁拂衣,强行将她仙力掐断。
于是头顶的结界恢复透明,宁拂衣双腿一软,径直倒进褚清秋臂弯,眼前昏黑一片。
她昏迷没多久,很快就再次睁开眼,此时周围已经围满了人,不断有人伸手拉扯,她听见柳文竹在着急唤她。
于是她抬眼,小声说了句什么,她自己也听不清,旁人更听不清。
她听见平遥长老的叹息响起:“她这是太累了,扛了一日的鬼火,该是如此。”
“今日不止云际山门,其他门派皆遭受了鬼火,同样身陷囹圄。只是并不如云际山门这般声势浩大。”
一旁的洪影接着话头:“蓬莱为何如此针对我等,若不是神尊和宁拂衣在此,恐怕云际山门今日已被灭了满门。”
“谁又知晓呢。”平遥长老都快用叹气代替了呼吸,“但蓬莱此次算是彻底宣告,要与六界为敌了。”
身边又闹哄哄说了几句,褚清秋一直并未开口。
最后宁拂衣身子一轻,一双温柔的手臂将她打横抱起,在众目睽睽下,转身走进了静山宫,众人交换眼色,咳嗽几声起身。
静山宫中一切祥和,墙角花卉还在没心没肺绽放。
月光洁白地落于树梢,恍惚间,像是开了一树梨花。
宁拂衣手一直捏着掌心冰织就似的衣袖,再一个恍惚,人就已然躺于榻上,那衣袖要抽离,她便死死抱住。
最后衣袖的主人不得不俯下身,冰凉的唇从她额头滑过,落到唇瓣,长长地吻了会儿。
这才伸手掰开她手指,只留宁拂衣徒劳地摸拽,却只摸了满手空气。
“不要……”黑衣如墨的女子孩子般哭着,泪珠从凤目滚落,无助到了极点。
她很努力了,她试图留住她的。
“褚清秋……”她不断摇头,“我不要……”
褚清秋亦是满眼含泪,她半跪在床前,冷静地抚摸她发丝:“衣衣,我们说好的不是么?”
“你也看见了,这山下满城的百姓,山上满山的弟子,世间花草生灵,各有各的生命,各有各的故事。”
“我一人死,亦或让所有人一起覆灭,包括你我。”
她声音风般温和,宁拂衣渐渐不挣扎了,她失神地松了手,骨节重重撞于床沿。
“睡一会儿?”褚清秋说,她起身一点点擦去宁拂衣的眼泪,最后指尖滑过她眉心,女子便慢慢阖目,进入梦乡。
饶是睡着了,她的眼泪还是未停,褚清秋静静看了她半晌,随后起身,一步步走到门外。
外面仍然嘈杂,不断有弟子匆匆跑过,叫喊着什么,无人能有心思休息。
褚清秋放出白麟,白麟鼓着泪眼盈盈的铜铃大眼,上前便要蹭她,褚清秋摸了摸它耳后,指向宁拂衣。
“往后替我保护她,知晓么?”褚清秋道。
白麟便耷拉着眉眼,一步三回头地往床前挪去。
褚清秋看着房内的一人一兽,忽然恍惚,自己生于世上万年,到最后能牵挂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她垂眸又展目,迈下台阶,眼前却忽然挡了一人,定睛,乃是熟悉面孔。
褚清秋松了口气,抬头抚摸那人发丝,正想说什么,眼中却忽然涌现震惊。
震惊未持续多久,因为她已然软身朝后倒去,那人恭敬地伸手,扶稳她身形,慢慢将她放置阶上。
玉阶残留落花,褚清秋枕在落花旁,无力地睡去了。
作者有话说:
医生说我只能躺着,起来久了就会肿成猪头。
可我还是爬起来码字了,我超棒!
所以七千现在已经是一个猪头了T-T
第148章 三拜
月色洒了那人一肩,青衣沾染淡淡的月白,女子静静立在阶下许久,这才转身,走出夜空下寂静的静山宫。
静山宫外的石阶上走来一人,红衣在晃动的树影下十分惹眼,皓腕处套了几个叮当响的细细镯子,灵动妩媚。
“鸟儿?”九婴看见她便松了口气,快走几步同她平齐,“宁拂衣呢?”
“我方才从外面赶回来,老远便看见余火燃烧,这才得知蓬莱竟针对了云际山门。”
秋亦忍不住随着她的动作后退,不过很快便停下,将眼神移向外面的夜色:“她睡了。”
“那我去看她一眼。”九婴绕过她就要踏入静山宫,却被秋亦闪身拦住,二人险些撞上。
秋亦的脸肉眼可见地红到了耳根,她微伸着双手拦住她去路,张口道:“师尊也在里面,你还是不去的好。”
“左右她没什么事,只是累了。”
九婴眼神扫过她,随后展颜叉腰,好似全懂了:“也是,她两人二人世界,我就不去凑热闹了。我去瞧瞧平安。”
说罢,她扭着腰肢转身,衣袖却忽然牵扯上一阵力道。
原是秋亦伸手拉住了她,不过指尖又很快松开,好像红衣烫手似的。
九婴看看自己衣袖,又瞧瞧她,忽然想起什么,正色转身:“前几日宁拂衣还朝我打听来着,你一连许久不见身影,到底去了何处?”
秋亦愣了一瞬,脱口而出:“她关心我?”
“那是自然。”九婴轻笑,“你既是神尊的徒弟,她怎会漠不关心?莫说是她,就连我都想着若你再不露面,就要追着你气息去寻你了。”
“如今世道乱,外面妖魔频出,你一个人还是少出去溜达。”九婴叮嘱。
“好。”秋亦第一次面对九婴的双目没有躲开,对视颔首。
九婴似是察觉了些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于是反而先移开眼神,咳嗽一声,原地转了个圈儿:“我去看平安了。”
“等等。”秋亦忽然鼓起勇气开口,捏着裙摆快步上前,低声道,“我从外面带回来些酒,可我在云际山门也没有朋友,所以……”
“你能陪我小酌几杯么?”她抬起头来。
九婴似乎十分诧异,柳眉上抬,却还是同意了。
远处未熄灭的火忽明忽暗,在暗色的树影间好似真正的鬼火,时不时有弟子们奔跑着来回,加固结界,从二人身边穿梭而过。
秋亦带着九婴来到了珠光阁后的一片空地,此处四周种满翠竹,里面幽静无人,竹叶毯子一样铺在脚下,踩上去发出窸窣声。
石桌石凳倒是擦得干净,一看便知常有人来此闲坐。
“珠光阁还有这般地界。”九婴走到石凳上坐下,夜凉如水,头顶一轮明月被竹叶掩映去了几分光辉。
“是啊,我也是闲逛时偶然发现。”秋亦坐到九婴对面,从腰间荷包中掏出几壶酒,酒杯,还有用油纸包裹着,还散发热气的两只烧鸡。
九婴见状弯起眉毛,涂着丹蔻的指尖眨眼便将油纸拆开,满意道:“多谢。”
“你好像并不担忧?”秋亦给她斟满了酒,对她不再躲避,而是抬眼看去,眼中映出月色。
“担忧什么?这天下?”九婴撕下一块肉放进口中,唇色殷红,笑道,“我活得比你师尊还长,早接受了生死有命,活着固然重要,但有时候,又没那么重要。”
秋亦眼中不解。
“不是想死。”九婴摇头道,“只是对于自身的生死,不再那么执念罢了。不过仔细想想,若天下真的覆灭,便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烧鸡喽。”
她捧着手里外焦里嫩的烧鸡感慨:“若这么想,还是有些不舍。”
“天下这二字说在神仙口中,轻飘飘的毫无意味,但若细想其真正包容的,便顿觉沉重了。”九婴抬抬肩,“草木,河流,高山,百兽,亲人,爱人,友人。”
“还有这酒和这佳肴,细数下去,都是天下。”九婴叹息。
秋亦眼神闪烁,往口中抿了些清酒。
随后忽然开口:“你知晓吗,你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虽然……你是骗我的。”
九婴讶异抬眉。
“自从捡到了你的青羽,通过羽毛同你日日交谈开始,我才有了第一个能诉说心事之人,往常我一直随师尊住在人迹罕至的紫霞峰,师尊又并非能谈心的人,所以我即便有满心的话,都只能说于乱石。”
“我常猜测你身份,想象中的你就是这般模样。”秋亦好像醉了,但又并无醉意,咯咯笑起来,“从容优雅,对我写下的每一句话都有回应。”
“且那些回应让我深觉如沐春风,好像相识多年,从不排斥我那些稚嫩心事。”
九婴手中的烧鸡忽然失去了味道,她沉默片刻,将之放下。
“我知晓我幼稚,冲动,说话也不好听,但你从未嫌弃,反而总能安慰地恰到好处。”秋亦用手撑着下巴,目光怀念。
“对你而言或许只是利用,但对我而言,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日。”
九婴一向没心没肺,听了心中也有些堵得慌,便垂下手,说了声抱歉。
“不用道歉。”秋亦摇头,“我不是向你要个说法的。只是月色太美,心生感慨。”
二人沉默着对饮了几杯,九婴红唇抿着,开口打破沉默:“那你这些日,到底去了何处,若你方便说……”
“我回去了苍云国。”秋亦如实回答,并未隐瞒,“在那片再无人踏足的残垣中徘徊,想象那里原本车水马龙的模样。”
“听你说过,是你的家乡。”九婴道。
“对,是我没有任何记忆的家乡。”秋亦望向月亮,树影此时已换了方向,月亮完全升至了头顶。
“其他地界已有了新的人烟,建起繁华城池,唯有京城那一片圣土还是废墟,宫墙都还立着,布满灰尘杂草,蜘蛛在那里结了网。”
秋亦淡淡说着,忽然抬手冲月亮举杯,像在敬那些故去的亡灵,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怎么不喝?”秋亦回身撑在桌上,轻声质问,语气中夹杂了些许久未有的骄纵。
九婴拿起酒杯,顺从地喝掉杯中酒,秋亦这才满意地笑。
“好了,明日或许还有恶战,少喝一些,早点休息吧。”九婴沉声道,伸手想要扶起秋亦,奈何对方好像已然醉了,怎么扶都软绵绵的。
“九婴,我知晓你们都不喜欢我。”秋亦把手抽回来,晃晃悠悠站起身,“你,宁拂衣,还有所有人,都不喜欢。”
“只有师尊喜欢我,只有师尊待我好,所以我拼了命也要待师尊好。”秋亦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秋亦!”九婴想干脆用仙力让她睡去,手却被她推开。
“你也总欺负我,你骗我,利用我,你扔掉我的羽毛。”秋亦挣脱九婴,摇摇晃晃站稳,“我讨厌虫子,更不喜欢吃蚂蚱!”
九婴只得站在原地,狭长凤目低垂着,无可奈何看她醉酒。
“你是不是讨厌我?”秋亦站在纷飞的竹叶下,红着眼眶说。
九婴摇了摇头,蹙起柳眉:“秋亦,别闹了。”
她正要上前安抚一下人,却忽然觉得眼前的月光黯淡几分,大惊失色,连忙运功稳住身体,可她发现得太迟,已然无济于事。
随后腿脚一软,向前跪倒,而方才还醉意熏熏的女子不知何时已闪身到她面前,将她慢慢扶到地上。
身下竹叶蓬松,九婴无力地翻了个身,平躺下来,月光将她皮肤衬得更为白皙透亮。
“秋亦,你……”九婴几次试图起身,但却怎么都有心无力。
而秋亦面色冷静,在她身侧半跪,编织进彩色带子的发辫垂落胸前,五官投下阴影。
方才那样佯装,不过是想将平日里不敢说的话,都推给醉意。
“师尊的神仙醉确实好用,连她自己都无法察觉和抵抗。”她轻声道,“九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九婴睫毛不断颤动,她试图在脑海中喊宁拂衣的名字,可那边毫无动静,而满山弟子都忙于结界,更无人会来这片隐蔽的竹林。
“从前有个国家叫做苍云国,那里水草丰茂,冬暖夏凉,是个富饶和平之处,那里百姓安居乐业,从无战事。”
“可是没有人知晓,苍云国的国土曾属于人族最古老的支脉,九黎族。而九黎族受神族之托,承诺世世代代守护娲皇法器。”
“也就是玉净开云瓶。”
这五个字出现的刹那,九婴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指尖微动。
风又吹落一片竹叶,竹叶打着旋落下,每一片上都洒满月光。
伴随着翛翛风声,秋亦小心地从九婴发丝中取下一片叶子,继续道:“苍云国本以为会永远带着这个秘密存活下去,却不曾想一日天灾降下,千万百姓死于非命,繁荣国土顿成炼狱。”
“世人都以为此事乃魔族所做,却并不曾想,真正使得苍云国灭国的,其实正是百姓们日日供奉的神仙。”
秋亦笑了笑,似是早已接受此事的荒唐。
“也就是蓬莱。”
九婴连眼睛都顾不得眨了,只顾着沉浸在震惊当中。
“蓬莱不知怎么得知了玉净开云瓶的消息,逼着九黎族,也就是苍云国的帝王一脉交出法器,然而其宁死不屈,无论如何都要隐瞒玉净开云瓶的下落,这才换来了灭国之灾。”
“而当时的人帝和帝后刚诞下一女不久,为了保护玉净开云瓶,亦为了保护幼女,便将玉净开云瓶放入幼女体内,又将幼女藏于暗处,如此有了玉净开云瓶的保护,此女才得以存活。”
“也就是我。”秋亦轻轻道,随后笑笑,“不然只凭人界的建筑,如何能保护得住一个孩子?”
九婴一直盯着秋亦的眼睛转向天空,望着深蓝的夜幕。
“所以,我就是你们苦苦寻找的玉净开云瓶,玉净开云瓶藏匿于我的一魂之内,没有被任何人发觉,包括我自己。”
“而在我死过一次,师尊为我魂魄重塑肉身之时,它才让我回想起了这一切。”秋亦说,她指了指脑海。
“所以。我是来道别的。”秋亦说。
九婴眼睛闭了闭,脸往一侧扭去,掩藏那滴快要流入发丝的泪,然后,她也很快进入梦乡。
秋亦收起了脸上笑容,眼底泪光晶莹,风不断吹来,吹得她脊背发凉,她慢慢将手伸向月光下吹弹可破的脸颊,然而指尖颤抖片刻,终是不敢抚摸下去。
“再见,麒九婴。”她收回手。
随后起身,将发辫甩到身后,在风中大步走向山巅,那是云际山最高的山崖,此时正青草茵茵。
月光穿破浓云,钻了个洞洒下大地,山川皎洁如雪。
秋亦挺直了背脊,将伴随了许多年的双刀插在脚畔,忽然回过身,冲着静山宫所在的方向甩袍跪下,含泪笑着,重重拜了三回。
“一拜师恩难忘。”
“二拜心之所往。”
“三拜,苍生四海,万寿无疆!”
第149章 报仇
翌日的天气有些阴沉,昨夜清透的月光在破晓时分被乌云遮挡,便也遮挡了朝霞,直到清晨都是一片昏暗之色。
云际山便在这样的晨光中苏醒,鸟叫划过长空,宁拂衣猛然从榻上惊醒,翻身落地时,眼角泪痕都未干。
她脑中还有半刻不清醒,跪在原地停滞了会儿,待到昨日记忆全部涌入脑海,方才惊慌失措地跑向门外。
她连仙力都忘了用,只顾着使唤腿脚,出门时两次险些绊倒。
心中的恐惧在踏出静山宫的那一刻达到顶峰,她不知晓自己会看见什么景象,或许鬼火已经消亡,或许晴光正好,但无论是哪一个,都会彻底将她踏入地狱。
“褚清……”
她越过门槛,猝然停下,发丝随她动作甩过脸颊,留下清晰的痛感。
“褚清秋?”宁拂衣屏息上前拉住女人的衣袖,走到她身前。
好闻的香味,熟悉的容颜,褚清秋没有死,宁拂衣好像这时才学会呼吸,大口喘起了气,上前便要将人按进怀里。
但她很快停住了,因为她看见了褚清秋的脸色,青灰枯败,还有隐约的水光沿着眼周打转。
“怎么了?”宁拂衣小心翼翼握住她双肩,见她并不回答,于是扭头朝她盯着的方向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上方最是黑压压的一块浓云。
“到底怎么了?”宁拂衣将她目光挡住,又问。
褚清秋这才被她唤醒,眼神望向宁拂衣,眼眶肉眼可见染上猩红之色,好像沾血的栀子花瓣,徒留凄然。
她抬手拉紧宁拂衣的手臂,像在寻求支撑,低声开口。
“秋亦……”
她的声音已经尽量平稳了,可还能从颤抖的尾音中听出听出悲怆:“秋亦呢?”
宁拂衣不知怎么回答她的话,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云际山门山巅的那片山崖就在云深殿前不远,立于重峦之上,往下便能俯瞰十八座山峰,曾是弟子们最爱打坐修炼的地界。
但今日却没一个人敢走上前去,所有人都默然围在山崖之后,一言不发,感受越来越大的风,和风中已经隐隐约约夹杂着的雨点。
褚清秋到来后,所有弟子都侧身为她让出一条道路,于是她停下来,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
宁拂衣跟在她身后,待重重人影尽数散开后,崖上的一切便印入眼帘。
那景象是给人冲击的,宁拂衣移开了眼神,难以抑制心中的酸楚。
人群中时不时有抽泣声响起,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并不阻碍看到那个单薄的背影后,心生悲凉。
青衣垂曳在身侧,女子面对群山盘膝坐着,从不离手的两把弯刀一把插在地上,一把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血顺着从她背后刺出的刀尖流下,染红了一小丛的草叶。
褚清秋一步步走向她身影,双唇抿紧,神情木然。
她走到半路软了腿,顿时踉跄一步,宁拂衣忙挥出一道仙力,仙力风一样绕过她的腰,将人扶稳。
随后宁拂衣才走上前,递了手掌给她,却被褚清秋摇头拒绝。
褚清秋绕到女子身前,女子已经没了气息,脸上也尽数褪去血色,那双一向明亮的眼睛紧紧闭着,唇边还带着未散去的笑意。
褚清秋在看到她脸的那一刻,手中仙力终于抑制不住,白光从她掌心窜出,登时将远处的山头炸得四分五裂,碎石飞溅。
宁拂衣浑身一震。
她见过一次褚清秋这样的神情,是在她落入虎穴的时候,一向清冷淡漠的女人眼中被狠厉占满,眼角红得刺目。
如今也亦然,她周身的寒气使得其他弟子们纷纷后退,不敢再接近。
此时人群忽然又被推开,一身红衣的女子挤过人群,待看到秋亦的身影后,同她们一样愣住了,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宁拂衣……”她颤然出声,似乎在向宁拂衣求证什么。
宁拂衣朝她摇了摇头,转身不再敢看她神情。
宁拂衣虽不解到底为什么,但此时她心中却隐隐有了猜测。
接下去的一切,则验证了她的猜测。
只见天空忽然一声雷鸣,随后零星雨滴从乌云中落下,砸得人头皮发凉,再然后雨势变大,雨打山石树叶的哗哗声响起,盖过了弟子们的窃窃私语。
远处山头上的鬼火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此时骤然旺盛起来,即便周围并无能够燃烧之物,却还是一瞬火光冲天。
围观的弟子纷纷发出惊叫,拉扯着同伴要赶去,然而却又被崖上的一幕吸引,又纷纷驻足。
只见褚清秋忽然在半空中画出个阵法,大雨淋湿她发丝和衣衫,但她却未曾用仙力去遮雨,而是任由水在她脸上冲刷,只眼神凌然地完成那些冗赘的线条。
“快看,秋亦的身体!”有弟子忽然指着前方大叫,众人投去目光,震惊地发现方才还坐在崖上的女子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然变得透明了。
九婴看得红了眼眶,她忍不住向前一步,却被宁拂衣拉住手腕。
“她同你说了什么?”宁拂衣开口。
“她说……”九婴望着越来越看不清的秋亦的背影,喃喃道,“她说她是玉净开云瓶。”
宁拂衣瞪大了眼睛。
而此时,褚清秋掌心的阵法已经全部完成,而秋亦的身体只留下一道虚影,化作栀子花的形状,又吹散在风里。
于是那个由褚清秋一片花叶化成的最后的肉身,连带着曾经满眼赤城喊着神尊的女子,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褚清秋眼角落下一滴泪,随后张口,空灵的声音自天外传来,念着少有人听得懂的古老的神语。
话毕那刻,另一道影子从阵法中浮现,是个巴掌大的青羽瓶,瓶身滑腻盈润,瓶口刻了一串古老的铭文,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辉。
瓶身出世的那刻,四周狂风忽起,吹得众人左摇右晃,更为肆意的雨滴砸上头脸,咚咚作响,在场之人尽是狼狈。
而褚清秋则换了个手势,双指指向玉净瓶,低低道了声“镇”。
再然后,便见玉瓶忽然升至半空,瓶口璀璨如日月,歪斜冲着鬼火,随后更是长风四起,天地间忽然降下香气,那香气幽然沉静,是所有人都不曾闻过的气味。
急躁的雨滴忽然变唤了,像是三月春雨,细润如酥,被雨洒过的地方皆焕发生机,枯草吐绿,枯树生花。
而远处垂死挣扎的无极鬼火在接触柔润的雨丝后,气焰顿如釜底抽薪,蔫吧下去,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无影无踪。
看着这一切的弟子们目瞪口呆,待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后,几人顿时如释重负,而剩下的人却依旧愣着,直到有人开口。
“方才那便是,玉净开云瓶?”
“秋亦,秋亦便是玉净开云瓶?”
他们话音刚落,头顶的乌云便好似从中间撕开,耀目的日光透过裂缝撒下人间,方才的狂风暴雨一瞬转为风和日丽。
只留众人湿漉漉站于山崖上,面面相觑。
有人想庆祝鬼火的威胁终于被解除,但忽然记起死去的秋亦,笑容就僵在脸上,于是很快,人群中又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阳光撒到褚清秋身上,暖融融的光代替湿寒,褚清秋沉默落地,玉净开云瓶也收去光辉,化作正常形状,打着旋朝她落下。
稳稳落在她掌心。
不需任何契约,便认了主。
褚清秋立于山崖边缘,她视线扫过焕然如洗的山河,扫过已经消失,再构不成威胁的鬼火,最后才落于玉色青翠的瓶身。
瓶子立于她手上,安安静静,褚清秋耳边却响起一声声清脆的“师尊”。
从只有小臂大的奶团子,到后来神采飞扬的少女,再到甘心化作的鸟儿,她一直守在她的师尊身边,从未离去半步。
如今亦是。
“蓬莱。”褚清秋忽然开口,她将瓶子握在掌心,“宁拂衣!”
宁拂衣忙跑上前,手冷不丁被她死死攥住,低头,对上那双忍着泪水,忍到满是血丝的桃花眼。
看着那双眼睛,宁拂衣只觉得五味杂陈。
她承认,在醒来看到褚清秋安然无恙之时,她是怀了满心庆幸的,可是如今褚清秋不用死了,她却无法高兴。
因为她知晓,若不是秋亦代替褚清秋死去,那么如今的她,应当早已疯魔。
“我都听你的。”宁拂衣说。
褚清秋眼下又有几滴泪掉落,但她很快就转身将眼泪洒在风里,颀长的身影穿过散开的人群,大步往云深殿而去。
宁拂衣知晓,褚清秋要不顾一切地对抗蓬莱了。
人群也跟着褚清秋散去,宁拂衣低头,沉默着收起了秋亦留下的两柄弯刀,将上面的血擦干净,小心放进一念珠。
转身正欲跟上人群时,看见了依旧站在原地的,红色身影。
一向妩媚肆意的身躯此时十分僵直,像是定在了原地,宁拂衣顿生不忍,慢慢走到她身前。
“你怎么了?”宁拂衣轻声道。
“我不知晓。”九婴回答,她仍看着地上未被冲刷干净的血迹,金色的眼瞳中茫然而不解。
“她昨夜除了关于玉净瓶外,就没说些别的?”宁拂衣忍不住问。
“还有她的身世,关于苍云国,是蓬莱为了抢夺玉净开云瓶而屠尽了她的国家。”
宁拂衣讶异颔首,又问:“还有呢?”
“她问我是不是讨厌她。”九婴垂下蒲扇一样的睫毛,“再无旁的了。”
宁拂衣心里一阵酸涩,包括眼眶,她几次张口想说什么,但看着九婴的眼神,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你讨厌她么?”
九婴摇头,红唇勾出一丝苦笑,她无力地看向宁拂衣:“她并非第一次在我面前死去,可从前我虽怜悯,但那怜悯终归是高高在上的。”
“但如今不知为何,这里……”她鲜红的指甲敲了敲心口,“闷闷的。”
宁拂衣朝天看去,忍下眼泪,随后张开手,将茫然的女人搂进臂弯。
待到对方枕在她肩上时,轻轻拍她背脊,道:“你不知晓也好。”
拍着拍着,脖颈敏感地察觉了一滴泪。
“我去寻神尊了。”宁拂衣吸了吸鼻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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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婴将秋亦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了褚清秋,而褚清秋听完只是越发沉默,而后将白骨捏得更紧。
她早就知晓玉净开云瓶流落人间,所以为了寻到此法器,也曾做过一阵子的努力。
她确实知晓玉净开云瓶可能同秋亦有关,当初能够找到并收养秋亦,也是因为寻找玉净开云瓶,但却并不知晓寻而不得的玉净开云瓶,竟就寄生在秋亦魂魄之中。
如今鬼火再无威胁,各派也重振士气,召集仙门大军,准备不日便进攻蓬莱,彻底消灭其气焰,好让六界重归安稳。
仙界战役一触即发,到处都弥漫着紧张气息,因为鬼火事件,无数仙门众人彻底打碎了对蓬莱的崇敬,而转为彻底的厌恶。
更有激进者,恨不得如今就冲到蓬莱大门前,将之打得屁滚尿流。
一连几日褚清秋都在云深殿,同各派掌门商讨对策,宁拂衣则并未参与,而是搬了张藤椅坐在云深殿外,默默陪着褚清秋。
在所有人眼中,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故而也就无人在意。
终于,云深殿的门打开,掌门长老们三三两两从门中走出,每个人都神色匆匆地离开云际山门,赶着回门部署。
就连一向同宁拂衣不对付的李菡萏也没看她,而是拎着裙摆急急掠过,踩着云霞飞了。
待人离去地差不多,宁拂衣才走进殿内,正同褚清秋说着什么的平遥长老看见她来了,低头咳嗽两下,找了个借口,步伐矫健地离去。
褚清秋本身也无需用膳,可在殿内关了几日,看上去就是瘦了,宁拂衣便心疼地上前,从身后揽住她腰。
“决定好了么?”宁拂衣问。
褚清秋点了点头,她身子一歪,顺势躺在宁拂衣肩头,阖目休息。
她要为秋亦报仇,还有那么多被蓬莱肆意屠杀的生灵。
神仙的眼下都有了青黑色,宁拂衣盯着她侧脸看了半晌,将人圈得更紧:“那个天瑞帝君实在狡诈,我们须得小心行事,何况你……”
“如今得了玉净开云瓶,仙力又恢复两成,你莫要忧虑。”褚清秋出言安抚。
“我不忧虑。”宁拂衣低头吻过她发丝,“我会保护你。”
褚清秋闻言,唇角勾了勾,只当她满腔热血。
宁拂衣感受到了她的笑,于是声音放重了些:“我就是会保护你!”
随后将她推开,看着她的眼睛,笃定道:“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褚清秋警惕地抬眼。
“你先说你不生气,否则我怎敢告诉你。”宁拂衣说着般去挠她腰间,褚清秋便像花枝一般在她怀里扭动起来。
“宁拂衣!”褚清秋最终没能抵得过她耍无赖,一连阴云密布几日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笑,随后敛去笑意。
“好好好,我应了。你说,什么秘密?”
第150章 前夕
宁拂衣便将她转过来,伏在她耳畔,轻声说了些什么。
褚清秋的眼神肉眼可见地惊诧起来,她黛眉竖起又放开,握住宁拂衣手腕。
“我没有过问你的事,我以为你……”
“你以为我这三十载,真就是在蓬莱眼皮子底下苟且偷生过来的么。”宁拂衣笑笑,“我从没说过,一是你不曾过问,二是此事确实重大,我怕你责怪。”
“仙界终归是憎恶魔界的,所以,你会怪我吗?”宁拂衣低头道。
褚清秋的手紧了紧,最后松手垂下:“我怎会怪你。”
“事到如今,我早已没了当初那份执念了。毕竟无论多么身居高位的人,都得承认自己的想法或许是错的。”
宁拂衣盯着她眼睛看了看,抿唇:“你真好。”
“你才好,再也不会有人同你这般了。”褚清秋上前抱住她腰,将身子埋入她怀里叹息,“我何其幸运,能得你爱我。”
“许是你当初动了恻隐之心,没有杀掉我的福报吧。”宁拂衣用下巴挠她头顶,换来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宁拂衣假装吃痛,却并未闪躲。
二人相拥一会儿,她才又开口:“我不会让你独自撑起这一切,所以我可能要离开几日。”
褚清秋忍不住握紧了她腰上的革带,将其捏出了褶子,半晌才答:“好。”
她心里嘲笑自己,如今不过离开几日,她就已然开始不舍了,若早知深爱一人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她便……
罢了,她还是会如此吧。
“我等你。”褚清秋说。
宁拂衣弯了弯眼眸。
宁拂衣没和任何人说,便悄无声息地拉上九婴,离开了云际山门。
前往西荒的路上,九婴一直一言不发,这几日她皆是如此,虽行动还如往常,但话确实少了很多。
宁拂衣猜想,她对于秋亦的死,心中多少还是受到了冲击,只是无法言说,又或许连她自己都一知半解。
在身后流云的映衬下,九婴沉默立在剑上的侧影,多少有些颓然。
“你还好么?”宁拂衣开口,“我本来不想再让你掺和,但你一人闷着也不好。”
九婴被她的话从沉默中拉了出来,于是抬起眼睫,红唇微勾:“我有什么不好?”
宁拂衣嘴巴张了张,却不知说些什么,她虽知晓秋亦的心意,但并不能摸出九婴的,于是岔开话题:“你这几日可去看过平安?”
“日日都看。”九婴懒洋洋将碍事的外衣撇到身后,“它生得半分没个麒麟样儿,空有一身蛮力。”
宁拂衣笑了:“毕竟不能算作真的麒麟,但好在寿命随了你,活了三十多载还是青壮之身。”
“倒是如此。”九婴说罢,就又沉默了。
宁拂衣正绞尽脑汁思考和她说些什么,九婴却开了口:“你拉我回魔界,是想召集魔军吗?”
“对。”宁拂衣说,她神色淡淡,“当初我重建魔窟,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同蓬莱抗衡,只不过来不及韬光养晦,谁也不能料到蓬莱竟这样快成了六界之敌。”
“那你可想好了,魔军一出,你在世人眼中便彻底同魔捆绑到了一起,如何洗都是洗不清的喽。”九婴摇晃身子避开一团白花花的云。
“命都要没了,还在意这些么?”宁拂衣冲她笑。
九婴颔首,当是赞成:“试图让仙和魔同仇敌忾,你还是史上第一人。”
“捍卫六界,人人有责。”宁拂衣笑眯眯道。
她们用一日的时间到了西荒,又从漫天风沙中入了魔界,有一阵子没回来,魔界的一切都一如往常。
可能因为魔窟统治的地界守卫森严,鲜有打斗欺凌的原因,曾经空荡荡不见人影的天地间多了许多闲逛的妖魔。
宁拂衣已经换做了魔界中的面貌,看到她以后,这些妖魔纷纷朝两旁散去,自觉让出条道路,低着头等她经过。
宁拂衣冲他们点点头,而后走过魔窟门口吊着的无数头颅,进入魔窟内部,老远便见商仇化成烟雾过来,在她面前凝作人形。
“魔尊。”他带着两个同样身着黑甲的魔单膝跪地,俯身行礼。
“起来罢。”宁拂衣垂眸道,她目光扫过黑压压的魔窟,直截了当问,“如今我们能用得上的人手,能有多少?”
商仇一愣,但很快回答:“回禀魔尊,除去那些刚刚投靠魔窟的,共有两千六百四十三名。”
数千妖魔,说少不少,说多也并不多,毕竟面对蓬莱和祸乱苍生的堕妖堕魔,人数越多才越有胜算。
“将他们召集起来,随时待命,另外让喜鹊和寒鸦去请那些曾公开归顺我魔窟的魔,半个时辰后,无常洞见。”
“是。”商仇俯首。
待人化作黑雾离去,九婴忽然伸展四肢,舒缓筋骨,宁拂衣询问地看向她,却见女人晃晃腰肢,笑道:“莫管我,替你撑个场面。”
于是半个时辰后,宁拂衣便拉着一头两丈高的麒麟,板着脸立在无常洞了。
无常洞虽名唤作洞,却并不是一个洞穴,而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堆叠的高坡,此处地势最高,仿佛抬手就能摸到猩红的天,向来是魔族用于殊死搏斗的场所,故而岩石缝儿里藏着许多干涸血迹。
浓重的血腥味风吹不散,给予鼻腔刺激强烈。
喜鹊和寒鸦站在她身后,同样面无表情,俯瞰面前不明所以,面面相觑的众魔首领。
“去帮着狗日的仙门打蓬莱!?”一只嗓门儿嘹亮的魔头开口,他生了个牛头马面人身,手拿一把三叉戟,“他们仙界自相残杀,俺们魔族跟着添什么乱?”
“就是!仙界欺压我等万年,如今是个好不容易灭掉仙界的机会,我们不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出这个风头做什么?等着被仙门灭族么!”又一个披着黑袍的人高声道,惹得其余人亦是怨声载道。
宁拂衣没说话,倒是一旁的九婴忽然仰天长啸,兽啸声掀起地上沙尘,烈火炙烤间,骇得众魔头连忙住了口。
“商仇。”宁拂衣没冲他们多说什么,而是开口唤道,于是黑雾四起,身着甲胄的商仇出现在浓雾中,将手里拎着的袋子散扔在地上。
面前顿起惊骇之声,众魔头忍不住后退,不由自主摸起了自己的脖子。
袋中装着的是曾上门挑衅却落败的魔族头颅,如今早已干瘪的头颅咕噜噜滚了一地,压迫之足,无人再敢多说半句。
面前这些都是自立为王的人,大小都算作首领,自有一分傲气在,唯有先拿性命镇住他们,方才能让其静下来听话。
宁拂衣见无人敢张口了,这才出了声。
“渔翁之利?你们怎知蓬莱和仙门会两败俱伤,仙门胜便罢了,可若仙门败了,山河被灭,你们以为魔族便能够幸免吗?”宁拂衣的声音浑柔清晰,盘旋在天地间,发出荡荡回声。
“天瑞帝君修炼万年,蓬莱皆为半神实力深不可测,若我们隔岸观火看着蓬莱战胜仙门,到时候不止是仙界和人界遭殃,而是整个六界都会毁作一旦。”
“蓬莱的目的不只在仙界,而是要六界皆臣服,若是更坏一点,便是早就做好了灭世的打算,不然又为何要放出无极鬼火,为何要摧毁东荒箜篌,搅得六界天翻地覆?”宁拂衣震声道。
“世上万物,仙魔妖鬼,河山草木,皆是依托天地而活,蓬莱的目的极可能是让天地重归混沌,到时候你们以为自己便能逃过一劫吗?”
坡下妖魔闻言皆不做声,左右交换眼神。
“可那些仙门从来都只将俺等当做低一等似的,稍微露面便会被他们喊打喊杀,俺老牛吃了仙门多少亏了,如今腆着脸去帮欺压俺等的仙门,脸面往哪儿搁。”方才的牛头人将三叉戟一丢,庞大的身躯坐下嘟囔。
“老牛说得有理。”一左腿短了半截,浑身裹满沾血布条,只露出一只眼睛的人闷闷出声,“仙门将我手下小妖捕杀殆尽,我若帮仙门,何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那既然你们不想活,本尊现在便帮你们一把。”宁拂衣说着抬手,峨眉刺听话地在她掌心转起了圈儿。
与此同时天空几声惊雷,震得众魔纷纷抱头躲避。
那牛头人连忙爬起来,咧着大嘴赔笑:“魔尊,不是俺们不识大体,只是若俺们帮了仙门,往后仙门忘恩负义再屠杀我等,那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呢,好歹保住了这张老脸不是。”
“毕竟仙门视我们如洪水猛兽,我自打生下一个凡人没杀过,可第一次出魔界便被几个仙门娃娃追着打,将我吓得屁滚尿流!”
接话之人同凡人相差无几,只是长了张阴阳面,头发长得如海藻,和风筝线似的,油光水滑飘在天上。
“我叫魅女。”那阴阳脸扭捏道。
宁拂衣的眼神在她高耸入云的头发上纠缠片刻,最终强行移开,回到牛头人身上。
“仙魔确实恩怨确实由来已久,仙族认为魔族乃邪恶之身,向来抵触,而魔族又确实屡出祸世之人,便使得这恩怨更为深重。”宁拂衣道。
“他们神仙还有堕神堕仙呢,怎么也没见他们对自己穷追不舍,凭什么只盯着我等妖魔不放,我们魔界之人大多连魔界都不敢出,生怕被他们杀了炼丹。”魅女不满道。
“就是,当初魔尊君墨阑还在世时,仙魔虽常摩擦,可好歹不受欺负,可君墨阑一死,我们魔族便只能任人宰割,终日躲在这魔界抢地盘,抢魔石,尤其当我魔力低微时,谁都能踏上两脚!”半截腿抹血泪道。
牛头人拽了他两下,他才想起什么,瞥了眼地上散落的头颅,惶恐地噤声。
宁拂衣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吞入腹中。
她身为仙,故而下意识站在仙界的立场思忖,这才说出方才那句话,可若代入眼前这些魔族的立场,生下便是魔界乱世,生下便得在刀尖上讨命,如何能像神仙那样学出满心仁义。
魔界万年前也并非这般,当时有魔尊治理,虽常同神仙二界起冲突,但冲突多因古往今来的两族观念,并非什么深仇大恨。
宁拂衣,你自立魔尊,除了将魔族当做避难所,救下一些投奔你的人,杀了些残忍嗜杀的毒瘤外,为魔族做了什么,为两族安定做了什么呢?宁拂衣忽然开始质问自己。
眼看着宁拂衣陷入沉默,坡上立着的众魔又开始对视,随后那魅女的头发从半空伸过来,戳了戳宁拂衣的肩膀。
宁拂衣险些被她的头发戳了个激灵,忙后退躲开。
“魔尊,你想什么呢?”魅女伸长脖子道。
宁拂衣摇摇头,她忽然抬手,收起了满地散落的头颅,于是血腥味也散去一些,坡上的空气好闻许多。
“我在忏悔,不曾真的帮过你们什么。”她如实道。
闻言,其中一个魔头眼睛越睁越大,睁着睁着,两只眼珠噗嗤一声掉落在地,一旁的人忙俯身帮他捡起,反手塞了回去。
坡下一阵安静。
“此次我唤来各位绝非利用,而是说服各位自保,至于为何是自保,我方才已然说得清楚,便不再赘述了。”宁拂衣轻轻道。
“我知晓仙界对魔界多有偏见,这种偏见自两族差异而来,又经过许多万年的针锋相对而激化,所以两族势不两立,乃是必然。而如今魔族式微,并无人引领,这才乱象横生,内斗连连。”
“这样下去的结果,就算没有蓬莱灭世,魔族也终有一日会灭亡,不是灭族而死,就是被仙界屠灭而死。”宁拂衣的话掷地有声,听得众人眉头紧皱,气氛如霜降后的湖面,冷而沉寂。
“我既拿了君墨阑的峨眉刺,又占下魔窟自命魔尊,便不能对魔族性命不屑一顾,此次大劫度过,我会代替君墨阑重振魔族,要仙界收手对魔族的压迫,换得六界和平。”
此言一出,魔头们更是坐不住了,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战战兢兢,想说什么又心生畏惧。
“可仙界仇视魔族已久,怎么能这般快改变想法?”魅女小声说。
“我并非要仙界改变想法,求人不如求己,两族和平共存靠的无非两点,利益捆绑亦或是实力相当,只要魔界足够抵抗仙界,想要和平,还不是手到擒来?”宁拂衣笑笑。
任谁都不想像过街老鼠躲躲藏藏,她的话无人反驳,显然说进了他们心坎。
“何况我说要带你们对抗蓬莱,自会暴露面目于仙界众人眼中,便是彻底将自己打为了魔,从此便也只是魔族中人,再回不了仙界。”宁拂衣又道,“你我既已命运相辅,便不怕我出尔反尔。”
眼前众魔交头接耳着,频频点头。
魔族大多数人身强力壮,暴躁嗜杀,但头脑简单,看着他们点头的模样,宁拂衣便知自己的话已然被他们接受,松了口气。
过了会儿,牛头人举起了手中的三叉戟,期待地问:“待出了这魔界,俺他爹的能吃几口凡人的草吗?”
宁拂衣险些笑出来,她仰头和九婴对视,随后颔首。
“可以。”她允诺。
……
时间流逝,距离定好的攻打蓬莱的日子已只剩一夜,褚清秋从黄昏起便立在了崖上,望着天空尽头等待。
风将她衣摆吹起,像夜色下一只羽毛纷飞的鹤。
“神尊。”柳文竹从云深殿内跑到她身侧,同她一起朝天边望了望,随后道:“除去飞花教外的各派已然准备好,明日先在招摇山汇合,而后一起前往蓬莱。”
“另外江医仙也带着江家人前去了,说要借医术助各位一臂之力。”
“好。”褚清秋点头,但她双手攥着白骨,颇有些心神不定。
“神尊,你是在等宁拂衣么?衣衣她去哪儿了?”柳文竹试探道。
“她……”褚清秋顿了顿,还是未开口,“有事。”
“我想等她回来。”褚清秋垂下眼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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