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也(一)
裴成蹊脸色难看。
他这?次前来, 本来就是按照裴相的吩咐,来试探容厌的态度。
若面对的是容厌,他或许不会生出这些心思。
可是晚晚的应对, 比他所想要犀利强硬地多。
再辩解也无力回天, 裴成蹊攥紧拳, 单膝跪地请罪, “娘娘恕罪,末将与我父忠心耿耿,是末将一时失言。”
晚晚淡淡应了一声, “裴相和裴将军的忠心,本宫会转告陛下。”
她适可而止, 没有继续追究, 裴成蹊慢慢起身, 他抬眸望着上首端坐的女郎。
她神情很淡,是那种?云淡风轻、又?尽在掌握的从容。
自从上次被她戳穿所有的遮羞布,裴成蹊被容厌重伤几乎挺不过来。事后,晚晚不想再提, 容厌也不想再生?事,他那般冒犯,裴成蹊居然就这?样好生?生?地恢复过来。
这?段时日,裴成蹊回忆是自己如何一步步不受控制地走上死?路, 承认自己被劣根性?和贪心掌控, 无异于刮骨疗毒。
他后来也渐渐明白,叶晚晚是个胆子很大的人, 明明只是个娇弱的小?女郎, 却偏偏有那么强的掌控欲。
而今她在容厌身边又?有了权势,越来越耀眼, 整个人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那点心思?,早就不得不磨灭。
裴相在他进宫之前,千般告诫,先前之事陛下仁慈,没有再追究,可是裴氏不能步楚氏的后尘,贪心不足、狂妄自大,害人害己。
裴相已经在安排让他离开上陵,去守边关?。
裴成蹊无法抗拒父亲的安排,他不知道他离开之后,这?一辈还有几次机会能再次回到上陵,就算回到上陵,他还有没有机会再和晚晚这?样单独地见上一次。
对叶晚晚,他恨过怨过,可最?终,却明白是他自食恶果,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叶云瑟。
裴成蹊心底的不甘心让他难以就这?样转身退下,低声道:“娘娘,臣有事要禀。”
晚晚点头,“说?。”
裴成蹊道:“娘娘是不是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晁兆大将军了?”
晚晚静静等他将话说?完。
裴成蹊道:“晁将军带人暗中前往肃州,调查……瑟瑟之死?。可是瑟瑟明明可以不死?的。”
晚晚抬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裴成蹊低下眼眸,“那时,我没能救瑟瑟,可陛下同样没有救她。”
容厌?
晚晚看了看裴成蹊,她忍了忍,还是没能控制住,忽然笑?了下。
“什么时候,无关?的人还要为不相关?的事受过了?阿姐之死?,不去追究杀人者?,却来追究他?”
裴成蹊愣了一下。
她在维护陛下?
他心里一刺,尽管明明没有多少妄念,可面对这?样明晃晃的维护,他还是不免难受起来。
裴成蹊张了张口?,却忽地想到。
容厌其实几次要杀他,而那时,晚晚次次都阻拦着,因此他捡回了命,可次次面临心爱之人对他人的维护,容厌心里的滋味会是怎样的?是不是远比他这?点不甘的难受痛苦地多?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过了一瞬,裴成蹊意识到她对容厌态度的转变,难以置信道:“你难道……”
距离他伤重已经过了将近半年。
这?不短的时间里,能发生?许多事。上次,晚晚和容厌还针锋相对,晚晚对容厌没有半点情意,甚至是厌烦厌恶。
可如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然而他亲眼所见却是和耳中听闻一致……帝后举案齐眉、鹣鲽情深,晚晚居然开始这?样维护他,信任他。
裴成蹊在先前已经将情绪调整地极好,可蓦然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相信。
晚晚不是知道容厌是怎样的一个人的吗?她怎么还会……
裴成蹊面露震惊和不解,“我还以为你足够聪明。他如今是喜欢你,可你就真的信他会一直喜欢你?”
晚晚看着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裴成蹊道:“我这?回赴往边关?,一生?或许不会再见。我有一句话想要提醒你,陛下并非良人。从小?他就是这?样,他没见过、也不懂得正常的情感应该是如何,全凭欲望的本能。这?一刻能好好对你,下一刻他就能伤害你……他是皇帝,你逃不开他。他如今能让你为他动摇,谁知道等他对你得手之后,又?能对你容忍多久?”
“他能待你多好?”
“他这?颗心,你敢信吗,能信吗?”
千言万语,容厌不值得晚晚动心。
晚晚静静听着。
裴成蹊说?的话,她不知道对自己提醒过多少遍。
可这?些猜忌和质问被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她心底忽然就烦躁起来。
再怎样,这?也都是她和容厌两个人之间的事。
晚晚手指扣紧扶手,面无表情道:“你为什么总是敢这?样不敬他?”
裴成蹊愣了下。
晚晚紧接着道:“最?初是在察觉我对他也没有多少爱意和尊敬时,可到了如今,你几次险些死?在他手里,为什么还是发自内心地不敬?”
当初容厌为傀儡时,楚行月、京中不少年龄相仿的少年,曾被选拔出来作为幼帝的伴读。
晚晚想过,当楚氏去皇朝的控制遮天蔽日,所有人都知道幼帝只是个傀儡空架子,还被楚太后在宫中磋磨时,或许为了讨好楚氏,或许只是满足心底的欺凌欲。那些见过容厌狼狈过往的伴读们?,都会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再来面对后来掌权的他。
是敬佩?害怕?还是不甘?
而裴成蹊,至今也难以发自内心地尊重他。
晚晚轻轻露出一个笑?容,“陛下当年为掩人耳目,由你们?欺辱过。后来又?和你裴氏有了牵扯,可是,陛下谈事,皆是与裴相商议,哪次可曾参考过你的意思?。你父如何恭敬守分寸,你是都看不到吗。如今这?大邺早就变天了,你莫非还真以为,自己能有哪里比得过他,所以至今才难以放下那点岌岌可危的骄傲?”
看当初卑微可怜的幼帝,如今成为声名赫赫的贤明帝主。见过容厌最?难堪的过往,就总在心里记着,还以为自己能强的过容厌?
裴成蹊脸色霎时间雪白一片。
晚晚嘲道:“可不可笑??”
裴成蹊脸色涨红,他攥紧拳,想辩解,想让她住口?。
晚晚已经懒得再搭理?他,声音拔高了些,“送裴将军出去!”
门外同时传来传唱:“陛下驾到。”
晚晚将脸颊撇向一边,脸色没有好转。
大门被推开,一道修长的身影投入光可鉴人的黑色砖面之上。
玄金的龙袍逶迤在身后,容厌走进御书房中,看到裴成蹊,目光扫过他,没有停留。
裴成蹊僵住,不敢抬头,浑身发冷。
他隐秘的心思?蓦然被戳穿,一直以来隐隐在心底的低看——
容厌是靠着裴氏才能成功宫变、容厌喜欢的人却喜欢他,容厌也不算什么……全都站不住脚。
在容厌眼里,他或许从来都入不得他眼。
裴成蹊僵硬地屈膝,叩拜下去。
容厌从他身侧走过,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他这?个人一般,一直走到高台之上,他面色依旧是没有几分血色的脆弱。
他看到晚晚将脸颊侧向一旁,明显也不愿搭理?他的模样。
容厌这?个时候才回身俯视了一眼裴成蹊。
让晚晚猝不及防再见裴成蹊,这?事她生?气也是应该的。
可是与其不理?他,倒不如打一打他骂一骂他。
方才晚晚已经下令送客,容厌也不愿再多理?会,轻抿了一下唇,绕过书案,走到晚晚身侧。
晚晚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生?气。
气容厌让她见裴成蹊,也气裴成蹊那些话。
——容厌能对她多好?
——容厌能喜欢她多久?
——容厌能有多容忍她?
她见过容厌所有姿态,她自己难道在容厌眼里就没有骄纵恶毒的模样了?
曹如意走进殿中,朝着裴成蹊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裴成蹊叩拜下去,他没意识到,他这?一下是超出了规制的大礼,额头叩上地面“咚”的一声不小?。
行完礼,他几乎失魂落魄地起身往外走。
御书房的房门在他身后慢慢关?闭,在完全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之前,裴成蹊忽然听到,是容厌先开口?说?话。
极为温柔小?意的声音:“我认错。”
晚晚的声音冷淡:“你去给我做阳春面,面要细,汤要浓。我还要樱桃肉、虾仁翡翠饺、水晶肴肉……”
晚晚一口?气报了许多个菜名,语气丝毫不客气道:“我要你自己做,知道你都不会,但你做不做?”
容厌先是怔了怔,随后便忍不住笑?起来,听着晚晚将菜名报完,嗓音含着笑?意,“好,我去学。”
晚晚道:“难吃我就倒掉,管你有多费心。”
容厌还是十万分的纵容,“好,我这?就去。”
向来所谓“君子远庖厨”,可晚晚开口?要容厌做,他便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去学。裴成蹊怔忡回头,御书房的大门已经在他面前阖上。
谁能想到?
裴成蹊心中刺痛了下。
他对容厌的诋毁,却好像都回扎在了他自己身上。
御书房中,晚晚沉着面色,打定主意,就是要为难他。
容厌笑?盈盈全都应了,派人将张群玉从官署中再叫过来后,便耐心问她,还有没有什么要求。
一直等到晚晚看着容厌又?走出门去,她等着张群玉一起将今日需要处理?的政务写完,便到御膳房去看容厌。
御膳房中今日安静极了,晚晚走到最?大的一间屋舍之中,便见几位御厨在里面,共同指导容厌学习做饭菜。
一名御厨在演示,其余几位便在一旁等着容厌吩咐,或是回答疑问,或是指点些技巧。
等到一人做完,容厌便上手去练习。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回过身看了一眼,见到是晚晚,便让御厨先到隔壁休息,拉着晚晚到一旁先坐下。
他袖口?卷起,露出精瘦的手臂,肌肉的线条流畅,随着他的动作而舒展收紧。
晚晚沉默着看着他为她煮茶。
茶水斟入盏中,晚晚低眸捧起,凑到唇边又?放下。
“烫。”
其实是刚刚好的温度。
容厌取来冰块,放在盏外冰了一会儿,而后又?递交给她。
晚晚尝了一口?,又?道,“冷了。”
容厌重新斟了一杯又?冰了会儿。
“还是有点烫。”
“太苦了。”
“太甜了。”
“有些涩。”
……
容厌从一开始略微不解地看了看她,晚晚神色很淡地继续挑刺。
他慢慢笑?起来,却是极为乐意被她为难。
茶冷了便换热的,茶太苦便加些冰糖,太甜便重新调一杯,涩就重新换种?茶叶……
他煮茶的手艺这?样好,晚晚偏偏故意为难,他却没有一丁点不耐烦。
晚晚低声道:“不想喝了。”
容厌颇为遗憾,完全没有一点脾气,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道:“我且煮好一壶放在这?里,若是渴了,便可以倒来饮用。我再去做一会儿饭菜。”
说?完,他起身重新回到灶台前,按照方才御厨教他的步骤,一步步做起来。
他记性?好,学东西也快,上次的寿面没有做好,实在只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下厨,已经极力?追求好一些,却难免还是有所疏漏。
这?一回,他学得更认真。
她报了五道饭菜,外加一份面,容厌这?一整日便在厨房里,强撑着精神也要将这?些饭菜学会,而后回到椒房宫的小?厨房中,将这?些饭菜做出来。
她反复无常,一会儿让他这?样,一会儿让他那样,一会儿嫌弃这?道菜的味道不够甜,一会儿埋怨那道菜的口?感不好。
容厌笑?盈盈照单全收,她再怎么为难,他也丝毫没有不愉。
晚晚就在一旁静静看着他。
随着她没有理?由的一句句挑刺,她心底那股一直悬而未落的酸甜滋味,在看到他时,慢慢落往了实处。
晚上,晚晚面对一大桌,他亲自做出来的饭菜,正是她白日里报出来的那些菜名。
她轻声道:“辛苦了。”
容厌摇头,“不辛苦,这?些菜式在御膳房里,也都算不上很复杂。想吃什么便告诉我,无需有什么顾忌。”
她哪里想过专门报简单的菜式。
晚晚眼眶有些酸,口?中还是道:“虽然辛苦你了,但是我并不想用。”
容厌看了一眼满桌的饭菜,他手上几处被热油烫到的伤处,还有指腹上不小?心被切出的一道伤口?,此时一瞬间刺痛起来。
他还是弯起唇角,点了下头,道:“那再让人重新准备些。毕竟我今日才学会,还不曾多练过几次,味道比不得御厨所做。”
晚晚又?转口?道:“不要让人动,我又?想吃了。”
容厌道:“好。”
晚晚忍不住道:“我是在为难你,故意的,折腾你一整日了。”
容厌笑?着道:“心情有没有好一些?”
晚晚莫名其妙。
他问了她的心情,她轻声答道:“还是不太好。”
容厌道:“那继续,还想怎么玩?”
晚晚难以*七*七*整*理理?解,“我说?得不够明白吗?我故意在折腾你。”
容厌却道:“如果这?样会让你觉得好玩,那我今日就是有意义的。你心情不好,中有烦闷郁结,你来找我,想通过我来发泄掉这?股情绪,我只会觉得,我的晚晚好可爱,让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晚晚怔怔,她眼前一瞬间模糊了下。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眨去眼中的湿润,过了许久,才道:“好傻。”
不知道是在说?谁。
她握起玉箸,一样一样地去尝他亲手做出来的饭菜。
他下厨时,记着每一步的火候,食材下锅的顺序、如何调味、浓淡闲淡,他动手时,便将记忆一一复刻下来。这?一次,晚晚尝出的味道,依旧比不得那些真正的御厨,可是她却觉得,容厌做出来的也很不错。
容厌在一旁为她布菜,他虽然被欺辱过,却也不曾做过伺候人的事,此时做来却不显得笨拙,反而处处贴心。
他没想过他会这?样为人下厨,还真的做出了这?样一桌的饭菜。
可是当他看着,晚晚夹起他亲手做出的餐食,放入口?中品尝时,他忽然便尝到了一丝甜意和快乐,胸臆之间升起莫大的满足。
他的嗓音之中含着笑?意,“若是想罚我今日让你毫无准备来见裴成蹊,那区区这?点小?事,还是轻了些。若是……晚晚你只是想试探我待你的情意,你想如何试探、那便如何。”
晚晚埋头用膳。
她忽然便觉得,她今日对他的这?一番折腾,真的好没道理?。
何须试探。
何须他再证明。
这?一步步走来,哪一步不是他打掉牙齿和血吞才强撑过来。
晚晚低声道:“今日让我这?样见裴成蹊,你是想要让我明白,总要妥协的是吗?”
他昨日刚刚讲过这?个位置的难处和身不由己。
容厌怔了怔,他凝着晚晚。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他还记得,当初刚刚相识的时候,她想要应付叶家?人、想要得到蔺青岚的信任,这?些对于她而言好像是需要很麻烦才能做到的事。
可她明明有足够大的权力?,去做她想做的事。
如今也是。
她得学会适应去用。
容厌忽地就生?出千万分的心疼心软,“那些身不由己,我都已经走过了,如今不是当初。所以,不要总是想着自己妥协。晚晚,你要知道,你手中握着许多东西,这?些东西足够让你去做你愿意做的事,你有这?个权力?和地位。就比如今日的裴成蹊,你既然知道他不算什么,他会让你不高兴,那你完全可以晾着他,可以不见他,甚至直接将他逐出宫去。”
晚晚抬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眼睛睁地很大,有些愣住。
“不是、不是你自己说?的,总会遇到需要虚伪起来的情况吗?”
容厌点头,“我是说?过,可是,那是别无选择时才只能妥协。你有选择,有权利,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
晚晚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什么。心中酸酸涨涨地难受,还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样的话。
容厌轻声道:“我会给你选择,你可以去做你想要做的事。可是选择就是选择,选了其中一个,就要放弃另外一个。”
选了一个,就要放弃另外一个。
容厌抬手用手背搭在眼睛之上,遮了下双眼,他唇角弯起,笑?了下,“若日后我不在,记得要待自己好一些。”
晚晚低眸看着自己碗中不算很精致、却很用心的餐食,她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这?一丝极为难以察觉的哽咽在她开口?之后,却又?很快藏得干干净净。
“你也要待自己好一些。我会治好你的,容容,你会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容厌从来都没有过这?个愿望。
晚晚放下玉箸,走到他身侧坐下,执起他的手腕放在自己膝上,沉下心再次去为他把脉。
她的手指搭在他腕间,容厌另一只手支着下颌,望着她,轻轻道:“今日已经是二月廿一了。”
提到日期,她和他的脑海中,都会自动转化为另外一句。
——距离约定的两个月,二月廿五,满打满算只剩下了三四日。
那么快。
晚晚有些恍惚。
最?后的这?半个多月,她好像都没怎么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今日他这?一句提醒,她才意识到,原来那么快就到了可以离开他的时候。
晚晚抬眸去看他,却见容厌正凝望着她,眉眼间是淡淡的笑?意。
他明明在笑?,可是晚晚却尝到了浓到化不开的酸涩。
她心底空荡。
晚晚忽然意识到,原来,她也会不坚定。
晚晚握紧他的手,十指紧紧交缠,道:“这?副药药效很好,再过两日,就可以继续解毒了。”
可是就算两日之后他服用最?后一副解药,她也来不及等到他解完毒。
容厌笑?了下:“最?后几日,我想多看看你。不用再解……”
晚晚忽然冲动打断道:“在你彻底解毒之前,我不走了。”
容厌一怔,瞳孔猛地缩紧。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晚晚蓦然被他拉近了些,心跳微乱。
他喉咙几乎是将声音一字字挤出,“……你,说?什么?”
晚晚用力?抿了一下唇瓣。
这?句话,她不收回。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她肩上的重量好像一瞬间轻了下来,她牵起唇角,抱着他的手,轻声道:“那个约定,我想反悔。我们?不要再记挂着约定的那个时间了。我们?……外面的时,等你好了之后,慢慢再谈好不好?”
等他好了。
她握着他的力?道很大,紧张地掌心出了一层薄汗。
明明自由只剩下几日,她却忽然说?,等他好起来了再说?这?些。
再往后拖一拖。
定下约定那时,晚晚甚至不想看见他,所以,那时她只想时间一到,就消失在大邺的某个角落,今生?今世都不要再与他有半点牵扯。
可如今……只要他在,她便只想看他。
这?个约定,也变了味道。
……不是非要这?个时间。也不是非要死?生?不见。
她得再想想。
容厌低眸看着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心口?却还是好像空了一大片。
她退步了。
可他怎么那么贪心……她退了一步,他还想让她退更多步。
解毒。
他不怀疑晚晚的医术。
她说?两三日之后可以解毒,那两三日之后一定可以进行解毒的最?后一个阶段。
分别不会再谨守着二月廿五,可解毒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七日。
不是二月廿五,又?能拖几日?-
二月廿三的清晨,晚晚看着容厌饮下汤药。
容厌在喝药之前,凝视了她好久。
她看到他眼中不舍,含着克制不住的迷恋和爱意,如同裂了一条缝的火山,熔岩滚烫,下一刻就要迸发出来。
晚晚失声片刻,好一会儿,才哑声提醒,“……就要凉了。”
容厌慢慢垂下长睫。
“你不是不急着离开吗?为什么今日就要开始解毒。”
他唇角扯了一下。
她还是个骗子。
春去也(二)
他顺从将汤药饮下, 晚晚看得揪心?,在一旁耐心解释:“解毒不能拖的,容容, 你如今身体状况太不稳定。我是不急着走, 可是这余毒一日不解, 你就一日处在危险之中……”
这个时?候, 他经不起意外,她也不愿出现任何一点变故。
距离她上次说约定作废,这才过去两日。
晚晚不知道他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在药力的作用下, 容厌渐渐昏睡过去,闭上?眼睛之前, 他没?有再看她, 只轻声道:“真想?一辈子不要好起来。”
晚晚是全然出于理智的考量, 他的身体情况不能拖,早一日解干净毒素,对他日后的恢复也好一些。
可是,容厌除了鲜少一两句低落的话, 从不会让人看出他的抑郁。他的不安没?有人去额外注意,而人不是永远能看到每一面,永远能用理智思?考。
窗外碧绿的树影摇曳,晚晚握着他的手?, 坐在床边看着他。
许久, 她才移开视线,去看外面的满园春色, 生机勃勃。
真希望一切就像春风吹过的野草, 都可以好起来。
御书?房中的张群玉派人来催,晚晚起身, 离开椒房宫,和往日一样去到御书?房中处理政务。
这些时?日,楚行月在上?陵的名?声一日好过一日。
人言他当初享着楚氏的尊荣,可是他本人其实并未做过什么仗势欺人的事。甚至只能感叹他是命运多舛,是时?也命也。
既然他本人可谓是清白,再加上?前线捷报连连,有献图之功劳,还重获爵位,楚行月在上?陵城中一时?间炙手?可热起来。
可晚晚隐隐明白,楚行月总不会真的只是为了区区一个爵位。
晚晚从一日日在她手?下过的文书?中,摸索到他这些时?日结交了哪些人,在上?陵又多了哪些好友。
其实,到了今日,容厌也不是非得要赶尽杀绝。
只要师兄停下,什么都不做,容厌也动不了他。
晚晚时?刻提防着楚行月这边的动静,不放过一点风吹草动。
政务上?,原本她好歹也写?熟了手?,可这几?日,她好像又回到了脱离容厌刚刚开始自己上?手?政务的那几?日,杯弓蛇影,谨慎地过分。
她处理政务的速度本就不快,此时?又是慢上?许多,甚至写?到深夜也没?能全部做完。
张群玉在一旁等候着,每每她有哪处察觉可疑,便会立刻寻他一同商议。
张群玉向来耐心?,此时?也不例外。
她有问题,他就会解答,一直到夜半,看到晚晚终于写?完最后一份,她先是问了紫苏椒房宫中的情况,得知容厌白日清醒过,用膳之后,看了会儿医书?,便又睡过去。
晚晚疲惫地双眼放空,倚着身后的靠背,缓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起身。
“张大人,今日便到这里吧……”
张群玉应声起身,看到每一份文书?之上?,她几?乎是一笔一划、字字斟酌的批复,他失笑?:“娘娘辛苦了。不过,这几?日娘娘都太过紧绷了些。”
晚晚没?多少精神,“我不想?出错。”
张群玉眼眸柔和了些,“不是你写?下去,这份文书?就会立刻起作用的,还有我复核,还有层层关?卡,就算真的出了什么岔子,只要发现及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再不济,你我身后,也还有陛下呢。等他醒来,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听他给出答案。娘娘宽心?一些,放手?去做。”
晚晚也知道畏手?畏脚不应该,听他这样将事情都推到容厌身上?,有些想?笑?,却?又好像真的轻松了些。
起身出了御书?房,张群玉走在晚晚身侧后方,有一小段同路。
宫殿群的上?方,一轮清月高悬。
晚晚仰头?看了看月亮,闭上?眼睛,想?要洗脱满身的倦意。
不妨间,听到张群玉轻声的感叹。
“春色真好。”
晚晚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疑问:“这样黑的天色,哪里还看得到春意。”
张群玉没?想?到自己轻声的感叹被她听到,还问了出来,他笑?着解释,“前些日子正是惊蛰,惊蛰过后,虫兽苏醒,你听——”
深夜的皇宫寂静,唯有偶尔会从草丛灌木之间,听到几?声虫鸣,池塘中间或一两声蛙声。
“你闻,每个季节都是不一样的味道。我们常常将四季三月又分为孟仲季,每个月份,都是不一样的味道。”
空气中梨香拂动,桃香隐约。
“你看,虽然漆黑之中,只能透过月色去看树影,可你看地上?的影子——枝头?的细芽,枝干上?一簇簇的新叶,每个季节的树影,也都不同。”
张群玉笑?吟吟道:“明明处处生机,何必愁眉不展呢?”
生机和春意或许无处不在,她和容厌也未曾走到末路穷途。她还可以继续找一找出路。
晚晚轻轻道谢。
听到她的感激,张群玉怔了一下,低眸便能看到她肩上?沉重的宫装,单薄的肩头?。
她从未叫过一声苦和累,将压在她肩上?的事情都做得很好,可这样单薄的肩膀,好像下一刻就会被压倒下去。
这一瞬间,他失神了下,最后只是克制着,笑?着回:“是臣荣幸。”
晚晚回到椒房宫,寝殿里,桌上?有容厌煮好的茶、煲好的羹汤。
她尝了尝茶水,温度已经彻底凉下,羹汤热了热,用汤勺送入口中,是刚刚好的甜意。
容厌白日醒来之后,没?有离开椒房宫,就只是看看医书?,煮一煮茶。
她让他下厨只是想?要为难他,可今日,他居然又主动去为她煲汤。
晚晚小口小口将这碗羹汤用完,甜意一丝丝沁在口中每一处,从口到胃,甜而暖的滋味又蔓延至心?底。
洗漱后回到床边,她拉住他的手?腕,熟练地摸上?他脉搏。
跳动微弱却?急促,他身体的温度也高了些。
都是正常的现象,他的脉象也没?有往不好之处发展的趋势。
晚晚放下心?,在灯下又看了他的睡颜许久。
月上?中天,她取来灯罩,使?烛光黯淡柔和下来,没?有熄灭灯烛,一夜安然-
二月廿四,又是从清晨忙到深夜,中途在容厌醒来时?去找他议事一次,他精力不济,议事结束后没?多久,又昏睡过去。这一日,比昨日还要晚。
二月廿五,书?案上?是更多的密函文书?。
这几?日,上?陵城中的动静果然一日日越来越繁杂。
容厌将天下大权集于手?中,代价是每日更加庞大复杂的政务。前些日子分派出去的政务如今大多又收回,风雨欲来,晚晚不知道明日会不会要在御书?房中待到更晚,而这样的忙碌和作息,她居然都没?能遇上?清醒时?的容厌。
又是深夜,望着书?案上?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完的公?务,晚晚忍不住趴到书?案上?,闭上?眼睛,累地一动也不想?动。
张群玉将最后两摞文书?摆到她面前,劝道:“这几?日边关?事务多了些,我腾不开手?,等我今日多熬一会儿,将北疆事务告一段落,明日便可以来与你一起批复这些政务,不会再这样累了,兴许日落之前就能结束。”
晚晚困倦地几?乎睁不开眼,迷糊地点头?,起身去斟了一杯浓茶,道:“我去吹吹冷风清醒一下。”
张群玉疲倦地按了按眉心?,也斟了杯茶,也走到外面去清醒清醒。
晚晚坐在台阶上?,慢慢啜饮着又涩又苦的浓茶,不好喝,却?好歹能慢慢疏解困倦。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头?也没?回,问:“陛下往日也会熬到这个点吗?”
张群玉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慢吞吞响起。
“陛下啊,几?年?前宫变刚结束那时?才是事多。赢下一场宫变不易,后续的收整更难。那个时?候,成堆成堆的信件和奏折,但陛下睡也睡不着,政务再多,也只是把他清醒的时?间填满。”
他以往被毒素折磨,时?常头?痛欲裂,夜间更是难以入眠。
原本宫中药性那样重的安神香,都对他起不了多大的用处。
“后来安定下来,便好了很多。可对他而言,闲下来其实不是什么好事。”
晚晚想?象着他的过去,声音很轻,“好累。”
张群玉也懒散地坐到台阶上?,道:“累当然累,这是他选的路。”
说完,他感叹一声,“还把我抓来一起。忽然召我回皇都,我就知道,只要他单独召我,就准没?好事。真没?见过哪个年?轻官员有我这么被用的。”
他说着埋怨的话,却?只是调笑?的语气。
“等上?陵和北疆两边结束,大邺稳定下来,每日的政务他自己处理大半日便足够。”
晚晚应声,“那就好,他今后用不着熬到很晚了。”
张群玉轻轻笑?起来,感叹道:“原本以为,陛下身上?的毒,此生都无法解开……幸好有娘娘。娘娘医术登峰造极,此时?想?来,当初厚着脸皮带绿绮来拜师,真是三生有幸、走了大运。”
晚晚赧然。
“这些时?日,我没?怎么教导绿绮,都是紫苏在教她辨认药材。”
张群玉理解,“非常时?期,当然是择重而为,绿绮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晚晚吹着冷风,那点困倦在浓茶和冷意的作用下,渐渐消散下去。
张群玉忽然想?到,上?次与晚晚提到绿绮时?,晚晚曾说过,她可以带绿绮一起游医。
他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娘娘日后是要带绿绮出宫游历吗?”
晚晚怔了怔,“我是想?这样的。”
她捧着茶杯,慢慢道:“医道形成自千百年?的经验总结,各地特色药草不同,就算同一种本草,炮制的手?法也各有不同,同一株药草,入药方式和部位也可以不同,也因此,医术一道的地域性很强。我师从骆良,尽管在年?少时?已经走遍了大半个大邺,可是还有许多地方,我不曾去过,我的医术也还有许多空缺和不足。我想?要在医道上?走得更远……”
她已经跟从骆良走到了这样的高度,谁会没?有野心?甘愿停在原地,不想?走得更高、更远。
她曾经同容厌说过,骆良当初推拒不愿收她,还有原因是因为她是个女郎。
他那个时?候已经是那样年?迈的年?纪,没?有精力再去收更多的徒弟,而这样一个名?额,若是给了一个很可能十?几?岁就从此埋没?院墙的人,就算身怀再惊艳的天赋,也实属白费力气。
骆良临终前,将她托付给楚行月,便是看中楚行月这些年?不曾拘着她,反而带着她满天下去见识。
她想?要走出去。
晚晚声音有些沉,“在教导绿绮时?,我也有许多想?要告诉她的,那些我亲自去看过摸过养过的本草、学来的技艺,可终究只能是我想?到哪儿,便教到哪儿,没?有可以用的医书?……”
她也动过念头?,想?要自己编撰一本书?。
若是可以,她也想?编撰一部药典,记载下来她亲自在当地探查到的入药法子和用处,再结合她自己的学识,让即便足不出户的人,也能从中看到广阔的医者天下。
张群玉接话道:“若是娘娘自己编书?造册呢?”
晚晚停顿了下,这是她的野心?,不曾对任何人道出。
而张群玉却?这样轻易地说出来,她心?底轻轻掀起波澜,晚晚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状似自然地应下,也是郑重地再给自己一个回答。
“我会的。”
张群玉望着不远处台阶上?环膝坐着的女郎,她的背影确实纤薄,让人总觉得她应该被人呵护着,可是,谁也不能看轻她脊背间蕴藏的力量。
“我为绿绮买医书?时?,也想?着先让她认一认药草,可是市面上?能买到的医书?,我也都看了,大多都杂而散,或者不够全,若是真能有这样一部书?……”
张群玉微微眯起眼睛,想?了想?这样的未来。
“若这样一部书?,结合上?方剂、入药方法,讲清楚禁忌、用途,对全天下的医药再来进一步总结,不知道多少人会受益其中,医道有娘娘是众生幸事。”
晚晚摇头?笑?了出来。
“你总是这样夸赞,我听了都觉得好不可信。这不是简单的事,人力物?力,都会是极大的难度。”
张群玉失笑?,“这些不难。便拿我来说,我在陇西,作为陛下的臣,教化的是陛下的民,所以可以放心?地去用陛下的钱、借他的势。娘娘也是一样。”
晚晚笑?了一会儿,她好像总会很愿意去同张群玉说很多。
“其实我哪里有那么多什么为国为民的想?法。我可能做不到悬壶济世,可若我此生在游历中,能将这书?编撰出来……百年?之后,见到师父,我也能让他知道,我这个死缠烂打黏上?他的徒弟,他没?收错。”
张群玉望着她的背影,眼眸温柔而欣赏。
无论是医道至高,还是无愧于师,她都纯粹而坦然至极。
若她打定了决心?,那这会是她穷尽一生也不一定能够完全的事业。
张群玉想?了想?,问道:“那陛下呢?”
晚晚望着空了的茶杯,微微出神。
她想?了很多种回答,最终,只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如今只想?救他,让他还能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这样的话,总能在漫长的岁月里找到答案的。”
她有自己想?做的事,她非常、非常不希望自己放弃追求。
可是,容厌好像,也成了她所在意的人。
张群玉望着眼前沉沉的夜色,等着她平复好心?情,而后起身,嗓音含着笑?意道:“来吧娘娘,今日加班加点做完,明日白日歇一歇,去见清醒的陛下。你的抱负,应当让他知道。陛下不会打压有能力的人,娘娘也不例外。”
晚晚垂着长睫,缓而慢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应该猜得到的。在他身边其实不差,我如今也并不讨厌,只是……我还有更想?要的东西。”
所以,如何抉择。
叹息融入晚风之中。
这一晚,燃灯续晷,通宵达旦。
晚晚看着窗外渐渐泛起的青亮,一夜将尽,她又困又累,不想?再回寝殿,索性直接先趴在书?案上?睡下。
殿中的宫灯随着天色亮起而显得渐渐黯淡。
张群玉注意到一旁的晚晚已经放下了笔,枕着手?臂睡了过去。
清晨的清新气息中,淡淡的药香清隽,从她身上?弥漫着。
他从专心?致志处理面前的信函,到无声无息、毫无意识地发起了呆。
药香缠绵又疏远。
这些时?日,他已经熟悉了这个味道。
春日的清晨还是有些料峭寒意,殿舍之中更是凉意沁人。
他能感觉到背后染上?的寒意。
他都会感觉到冷,她也是。
书?案旁就有叠好的薄被,他手?指动了下,指尖触上?被面,却?又停下。
他将呼吸又放轻了许多,却?谨守礼数,没?有抬头?去看此时?趴在书?案上?睡过去的晚晚。
手?指停在这个姿势,晨光熹微。
殿舍之间安静地落针可闻,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张群玉抬眸,放任自己的视线,失礼地落在她身上?。
斜入殿中的光线之中,隐约能看到飞动的微尘,缭绕在她周身,增添了一丝梦幻的美感。
像是做梦一样的氛围。
他往外扫了一眼。
容厌站在门槛之外,静静地看着殿内,看着她和他。
春去也(三)
张群玉手指猛地收紧, 唇瓣动了一下,他?应该解释,将这?一晚如实道来, 没有半分逾越。
察觉自己下意识的行为, 他?却忽然怔住。
即将脱口而出的辩白又被慢慢咽了回去。
于是没有开口, 没有请罪。
容厌走进殿中, 张群玉起?身?,没有行臣子面见君王的躬身?礼。
其实往日私下里若只有君臣二人?,容厌和张群玉都不会在意什么礼节。
今日和平日好像相同, 又好像不同。
张群玉垂眸等着容厌开口。
容厌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 走到?他?身?侧, 看着沉睡的晚晚。
她眼下这?样明显的青黑。
她熬了一整夜。
张群玉面色平静下来, 望着外面渐起?的天光,微微出神,却依旧是十足的坦然。
容厌在这?时忽然出声道:“你?做得?很好。”
张群玉微愣。
容厌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看见一般,看向他?, 淡道:“辛苦。”
听到?他?这?两句话,张群玉眼中闪过一瞬间的不理解,往日分明极擅言辞,此时却沉默了许久。
他?看了眼他?自己案上已经处理完的事务, 绕到?阶下, 往外走。
走到?容厌身?侧,张群玉停下, 他?有千万句话想说, 却只笑了下,道, “若她骂你?混蛋,我绝对敲锣打鼓为她伴奏。”
容厌笑了笑,“可以,你?也?可以骂。”
张群玉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他?闭了一下眼睛,哑声道:“你?别乱来。”
容厌不再答,张群玉也?不愿在这?里多?待,迈开步子,便出了御书房的殿门。
殿宇之中再次只剩下两个人?,静谧的沉健,阳光温柔。
容厌走上台阶,到?晚晚身?旁。她脸颊压着手臂,白皙的肌肤被衣袖的折痕硌出红印,眼下的深色让她看着疲惫了许多?。
御书房的龙椅宽大,坐两个人?也?绰绰有余,容厌坐到?她身?侧,扶着她的身?体?,小心地往他?身?上倾斜,让她能靠在他?身?上,姿势稍微舒服一些。
晚晚熟睡之中忽然被人?移动,秀美的眉头蹙紧,眼皮微颤,就要睁开。
她脸颊蹭到?他?的衣袖,好像是嗅到?他?身?上的味道,身?体?软下,眼睛彻底安分不动了,静静地懒散睡在他?怀中。
容厌冰冻一片的心底习惯了苦涩而酸胀,这?一刻,却又化为澜澜春水。
他?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低下眼眸,望着她的面容,眼中情绪让人?读不懂。
不够啊。
明明她在靠近他?了,可是,他?还是觉得?不够。
还是不够,他?难以安心。
晚晚醒过来时,没有预想之中的双臂酸软,睁眼便发觉自己枕着容厌手臂,睡在他?身?上。
她陷在初醒的倦意和茫然之中,眨了一下眼睛。
容厌放下笔,垂下眼眸看她,眼中氤氲着些许揶揄。
“醒啦?”
晚晚这?才惊醒,大惊失色立刻从?他?怀中惊坐起?身?,扶着书案的边缘和扶手撑着身?体?从?他?腿上跳下来。
怀中蓦然一空,容厌望向她,神色像是刻在了脸上,不曾因为她不加解释的远离而有改变。
晚晚睡意一下子飞走,她惊道:“你?怎么来了?你?身?体?还虚弱着,抱着我不嫌累吗?”
要是会累,为什么要这?样勉强抱她那么久,要是不累,晚晚立刻想到?,那这?些政务,还是得?他?自己来。
她不想做了!
容厌却问:“你?愿意让我抱吗?”
晚晚蓦地僵住,瞧着他?颇含了些许愤愤。
抱都抱了,还问她做什么?
容厌望着她的神情,心情愉悦了些,倾身?去拉她的手,让她走到?自己身?边,低眸去指书案上呈上来的一份文书。
这?是一份祭典的策划,落款是半个月之前?,时间就是明日,二月二十七。
容厌解释道:“春时是一年大计,钦天监会算出来一个时间,每年要前?往上陵城外的徽山甘露台,祈求接下来一年的天时。我要做的,无非便是午时在祭坛上颂辞,午后在山下的农田看一看当地的农事,听一下过去一年在农耕上的进展。明日早些出发,晚上在山中休整,过一日便能回来。往日都是我去的,可如今……”
他?微微无奈,“我应当是撑不住舟车劳顿。”
晚晚想了想,“你?想让我代你?去徽山?”
皇后代替皇帝出席祭典,这?也?同样郑重,无可厚非。
容厌道:“不要勉强,若是不愿,我另寻一人?代我前?去。”
晚晚倒不是不愿意去走这?一遭,只是,他?还在解毒的最后关键时期。
她皱眉道:“可是,我不能离开你?太久的。”
她不能离开他?太久。
容厌僵了一下,立刻侧头去看她。
她眉头轻蹙,眼眸清明,不含多?余的情意。
眨眼间,他?已经明白过来,不是她离不开他?,而是这?个节点,她不能不时刻关注着他?的身?体?。
只是,她这?样的一句话,他?好想就当成这?字面的意思。
晚晚将话说完,“我放心不下你?的身?体?。”
容厌抬起?手腕,放在她面前?。
晚晚熟练地将手指按上他?的脉搏。
容厌道:“你?看,我如今没什么不妥。就算放心不下,宫中还有太医令。”
太医令的医术也?是当世至高之一,单纯论医术,晚晚不会怀疑太医令不足以应对突发的状况,只是……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缺席。
手指下的跳动虚弱却平稳,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将那些毒素消解。
容厌道:“原本,我们的约定?是二月廿五,祭典在廿七。我那时以为,我来得?及的。”
只是如今为了将他?身?体?里的毒解干净,原定?的日期到?了,他?还在解毒,而眼下就要面临祭典,他?却无法经受太大的劳顿和行程。
晚晚怔了怔。
沿着他?的话正常推想——若是,二月廿五她真的走了,廿七,他?便会按照预定?的时间,前?往祭典,他?还会是朗朗清举、如日中天的帝王。
其实,她的离开好像也?没有多?大的影响。
这?是应该的,是容厌作为帝主,应该摒弃太多?情绪,应该去做的。
他?一直都能做得?那么好。
晚晚心中有些乱,她立刻在心底质问自己,难道她想听到?,他?因为她要走,而失魂落魄无心朝政吗?
她抿紧唇,低声道:“一日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我当日去了,当晚便回来。”
容厌笑着叹气,“你?还是答应了。”
话都到?这?份儿上了……
晚晚仰头看他?,“不然呢?”
容厌轻轻皱眉,微微委屈,“我解毒也?就这?两三日了,你?要去一两日,回来之后,你?我就没有多?少时间了,你?都不会舍不得?我。”
晚晚听了这?话,脸颊一瞬间涨热起?来。
控*七*七*整*理诉她不会舍不得?他??
这?……她为什么要舍不得?他??区区一日而已。
容厌像是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随后便细细说了她需要去做的事,晚晚仔细看着案上这?份文书,认真与他?确认了细节,敲定?了明日代他?去徽山主持祭典一事。
谈完正事,容厌将书案上处理完的政务分门别类放好。
晚晚眼中闪过一丝轻松。
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容厌将今日的政务都已经自己做完,那就意味着,她就不必再困于这?些案牍之间了!
容厌瞧出她的庆幸,有些想笑,索性让她继续坐在他?腿上,问道:“既然已经无事,那出宫走走吗?”
晚晚小心翼翼地后仰,手臂在身?后撑着书案,想减轻一些压在他?身?上的重量。
听到?他?还要出宫去,她眉头又因为他?的不省心而皱起?。
“宫中大大小小的景致也?很不错,出宫也?很耗费精力的。”
容厌想笑,圈着她的腰身?,抬手揉了揉她的眉头,“我哪里脆弱到?需要这?样小心?出宫去而已。清明过后,宫外兰堤碧柳如绦,今年我还没有去看过。这?些时日那么辛劳,今日陪我散一散心,好不好?”
他?的手指慢慢将她的眉头揉开。
晚晚望着他?垂下的专注的目光,他?五官的轮廓从?这?个角度去看,依旧是再怎么挑剔,也?寻不出错的俊美。
……他?也?没有提出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她好像说不出拒绝的话。
晚晚幅度极为轻微地点头。
容厌笑起?来,用力抱了她一下,立刻便让人?去准备,离开御书房之前?,他?将摆在最上方?的奏折放到?了最下面。
而后便随在晚晚身?后走出御书房。
那封奏折,是朝臣斟酌了许久,才请出一个人?来直白地请求。
催促他?上朝露面,让朝臣确认,他?身?体?尚好。
他?正值风华最好的年岁,刚刚加冠的年纪,年轻而意气风发。在所有人?眼中,他?都还有大把在位的时间,朝臣也?不曾催促过皇子公主一类的话。
没有后嗣,容氏皇族血脉稀薄,到?他?这?一代,几乎找不出一个未出五服的皇亲国戚。
这?种?形势之下,若他?出事,大邺便无主,最高处的位置人?人?趋之若鹜,动荡和危机不言而喻。
容厌再不去上朝,就算密函文书的批复一如既往精炼稳固,也?难免人?心惶惶。
他?的身?体?出了问题这?样的消息,又是谁在推波助澜?-
出宫之后,马车直直往城南的兰堤。
一路上,晚晚撩开车帘,看车窗外的春色,眉目被大好的风光点燃,眼眸熠熠生彩。
虽然说是让她陪着容厌出来,可是她自己也?喜欢这?样一派天然不经雕饰的草木。
上陵城中飘荡着清雅甜淡的梨香,地上雪白梨花瓣堆在路边,飘飘若落雪。
上陵的春景最为美妙,遍地的梨花,像是让人?在暖融融的天气里看雪。站在树下一会儿,再走出来,衣上发上落上几瓣梨花,沾上满身?的香气。
晚晚将手伸出窗外,接了一瓣桃花,凑到?面前?轻轻嗅了嗅。
淡淡香气沁人?心脾。她早就心存了疑惑,皇宫内外、上陵城中遍地都能看到?梨花,可是城中的习俗,却没有与梨花相关的传统。
容厌也?在看窗外漫天的梨花。
晚晚将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梨香飘荡,她随口问起?梨花的渊源。
容厌瞧着她掌心的梨花,淡淡道:“是先帝,我父亲在位时,举城之力,让梨花开遍了上陵上下。”
晚晚惊奇,容厌慢慢将来由说完,“因为我母亲喜欢梨花。她生前?一生郁郁,我父亲不能公然偏爱她,不敢将她置于人?前?经受风险。直到?在她死后,我父亲在驾崩前?,一直都在让梨花遍野。他?让目之所及处处开满她喜爱的梨花,让上陵每个春日缟素,上陵的春日,成了我母亲一人?的祭典。”
晚晚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原因,静了静。
这?是爱吗?
她说不清。人?都死了,再爱也?不过如此。
容厌看着窗外的雪白,时至今日,他?忽然就想起?了许多?他?过去不屑回忆的过往之事。
当初裴露凝没有彻底离开上陵,是担心容澄真的会撑不住,绝望之下让楚氏的人?也?得?到?一半容家的血,一旦楚氏得?逞,那容澄绝对会死的……她一边害怕,一边还是留在悬园寺。
而后来,在容厌和他?之间,容澄宁愿牺牲自己去死。
楚氏不愿让容厌活着,而只要天下间只留下他?一个容姓的血脉,那楚氏就不能让容厌死在他?们掌控之下。
容澄让容厌活着,是觉得?足够早慧心狠的儿子,比他?更能有机会有时间扳倒楚氏。
讨楚复仇、还有维护皇室、维护统治、维护生民……这?样的名号之下,从?不曾有对容厌他?本人?的期许。
那时容厌听着许多?“若是没有太子,陛下也?能在楚家手底下好过一些”、“若是没有太子,裴氏那女人?就算死也?能死得?体?面一些”诸如此类的话,后来在容澄目睹他?杀人?之后,只是抚摸了一下他?的发顶,这?是容澄第一次触碰他?。
容厌在容澄走后,还呆呆站在酒池旁,从?此很少再让容澄为他?遮掩。
容厌那时以为,这?是两个人?之间,说不出口的默契。父子二人?明面冷漠,而背后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丝温情。
然而,容澄死前?,神志不清之下,他?最真实的反应却是推开容厌的手,不愿再看他?一眼,像是终于解脱一般,喃喃自语。
“那一日,明明再等半个时辰,孤就能赶来了……你?这?孩子,到?底怎么能对阿凝下手的啊……”
容厌怔住,眼眶红起?来,在一瞬间的崩塌之后,又狠狠咽下了他?想要解释的话。
就算半个小时之后容澄赶过来,裴露凝也?活不过那一日的。
她那样喜爱整洁、不喜疼痛的人?,要让她承受被人?剥开衣物一刀刀凌迟的屈辱吗?
有什么用吗?
容澄回光返照的清醒时刻,是叮嘱他?,将楚氏覆灭。
容厌是最能见证容澄和裴露凝之间深情的那个人?,只是他?在其中充当的,却不是什么美好的角色。
或者说,若是没有他?,兴许容澄也?有机会缓缓图谋大业。
后来又有许多?因为他?的存在而导致的发展,影响了那么多?人?。
容厌早就习惯了,可他?不觉得?自己就该死。
最后,一直到?他?真正掌权,上陵还是满城的梨花。
那么多?年的梨树,已经成为了上陵的象征,民间甚至戏称上陵为“梨城”。
梨城,离城。
听着就不是什么吉利的名字。
晚晚喜欢的茉莉,也?是白色。
容厌笑吟吟道:“梨城听着就不好听,不若我效仿先帝,将梨花换成茉莉如何?我娘亲看不到?,可是晚晚你?能看到?。”
茉莉,莫离。
窗外的风将晚晚掌心的花瓣吹走,她手指又空空地收拢,心脏的跳动微乱。
她欲盖弥彰看向一旁,“茉莉城?这?也?不好听啊。”
容厌道:“管他?好不好听,吉利就好。”
晚晚听得?笑出来,“陛下怎么还信这?种?东西?”
容厌沉默了会儿,笑起?来,“对,不应该信这?些的。”
下了马车后,他?被满目的春光晃了晃眼,抬手挡了下外面炽烈的阳光。
容厌看着晚晚漫步在绿柳之间的背影,轻轻笑了笑。
神佛不会怜悯他?,世人?也?不会怜悯他?,不论是他?当初想要活下去,还是那么多?年他?想要什么,从?来都只能用心机手段去谋夺。
这?是他?最习惯的宿命。
晚晚往前?走出几步,想到?容厌还慢慢走在后面,她又折回来,自然而然地拉住他?的手,一起?走在兰堤边。
容厌轻声道:“对不起?。”
晚晚骤然听到?这?三个字,疑惑地顿了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侧过脸颊,不解道:“你?说什么?”
容厌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笑道:“向你?道歉。这?句对不起?,我早就应该对你?说的,今日也?该对你?说。”
晚晚往前?看去,前?方?草木葳蕤,花开蝶舞。
平心而论,容厌,他?已经很好了。
他?是对她不好过,还有前?世那些折磨,然而这?一世,他?承受的不比前?世的她少多?少。
过去,她只是冷漠到?极点地认为,不管他?过去如何,总归他?的苦楚不是因她导致,那便与她无关。所以她也?没有理由去委屈自己去包容他?、治愈他?,这?是她做不到?也?不想去做的事。
如今,她的心意却变了。
晚晚轻笑着道:“那我对你?那么不好,我也?应当对你?说声抱歉?我们这?样,听着就好奇怪。”
容厌也?笑起?来,道:“晚晚,你?已经对我很好了。”
晚晚牵着他?的手,没有走平整的大路,而是走在人?迹稀少的小径上。
清明过后,河边的柳枝颜色从?新碧转深,从?枝头长长地垂落下来,风一吹,扫动下方?的水面,安逸地让人?执上一支钓竿,便能在这?里待上一整日。
牵手漫步时,两个人?没有说不完的话,常常只是安静地走着,时快时慢,可是无论谁先开口,都能完全?没有一丝嫌隙地接上去。
走到?兰堤的尽头,是一处酒家,醇厚的香气漫开,飘扬的酒旗在风中展开后,是一个林字。
容厌看着酒旗上的“林”,往四下扫视了一眼,四面行人?交织,却有那么几人?,来来回回,却都还是在酒家周围。
这?可不会是他?的暗卫。
他?笑了下。
今日便是时候了。
他?却提议道:“去歇一歇?”
晚晚无可无不可,跟着容厌走到?酒家楼下,忽然瞧见楼下旁边的空地上支起?了几处小摊。
路过最近的一处卖女子发簪的摊子,她目光撇过一眼,脚步却蓦然顿住,挪不开一步。
这?处小摊皆是木质发簪,胜在精巧,发簪之下垫着的也?不是寻常的细布,而是一张张写?意流畅的书帖。
晚晚的目光就集中在最边角的那处小字上面。
应当是女主人?随手将自己正在看的这?一册书摊开放着,晚晚无意间却看到?——
这?是一本医书,她从?未看过的医书。
她阅览过的书籍算不得?很多?,但是医学的著作不论是能够在市面上流通的,亦或者是孤本,她看的都不在少数。
能让她觉得?,她完全?没有看过、一点不熟悉的医书,几乎没有。
在看到?这?册书上的文字之后,晚晚没办法让自己的眼睛从?这?册书上面移开。
今日是陪着容厌出宫,她想了想,站在楼下,没有和容厌一起?上去,假咳了一声,道:“你?先上去休息片刻,我,想在这?里再看看。”
容厌道:“我陪你?。”
晚晚笑了下,她看得?入神了,可能会在这?里看上好一会儿,她很慢的,她还想让他?尽快休息不要累到?。
她轻轻推着他?走进酒家,又一起?走了一段距离,进了大堂,而后立刻往回走,“不要,我很快就过来!”
容厌不再坚持。
他?站在大厅之中,看着晚晚迅速折身?去方?才停留的那处小摊前?。
他?其实也?看到?了,她想要去看的,是一册医书。
明明今日再亲近不过,他?扯上即将分离的大旗,从?来没有过地主动示弱,他?不择手段修剪自己……可是,在她的医术面前?,他?果然一点也?不重要,是随时可以扔开、随时可以再将他?召回来。
容厌看着晚晚的背影,唇瓣和她在一起?时微微扬起?的弧度,此时完全?压平抿紧。
他?早就知道的。
心理确实难过。
容厌闭了下眼睛,不过几分钟,便睁开了眼睛,这?时他?眼中已经没了那些让人?心折的破碎感。
进了酒家,他?不动声色观察着周围,让暗卫在她后面跟着,而后便只身?进了酒家大堂,径直往二楼预定?的位置走去。
从?楼梯处往上走时,迎面撞上一个匆忙的小二,这?人?手捧着一壶酒,见到?前?面有人?,惊得?连忙往一旁躲。
两人?没有迎面撞上,飞洒出来的酒液还是直直往下落,洒上容厌一边衣袖,将他?的手整个打湿。
小二脸色一白,惊慌道歉。
容厌含笑看了他?一眼。
道完歉,小二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战战兢兢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道:“公子可需去后院将手上酒液洗一洗?”
容厌抬起?手,看了看手指上无色的水迹,感受着手上的凉意,酒味随着他?的动作扑面而来。
也?不知道这?酒味底下,都掩饰着些什么。
或许这?些看着澄净的酒液会蒸发在空气中,或许也?会搀着别的什么东西,融入他?的血肉里。
小二低着头,紧张到?微微发抖。
容厌配合地跟着小二去后院井水旁,将手洗了洗,动作不仅不快,甚至称得?上慢悠悠地。
院中植着几株香味浓郁的花木,许多?种?馥郁的香气纠集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其中到?底有哪些味道。
他?让自己被这?酒泼中,又接触了准备好的净手的水,还有院中这?样杂乱的香息,楚行月不能太废了啊。
足足在此处待了一盏茶的工夫,容厌才不紧不慢地回了前?堂。
沿着楼梯往上,二楼座位间隔远了些,人?也?比一楼要少,在他?让人?预定?的位置旁,看到?楚行月就在楼上他?也?不意外。
上回赝品那番话,算是将两个人?表面上的平和也?撕碎。
楚行月无数次念着容厌那句话,想着他?的曦曦,爱恨纠缠。
可是此时,再面对容厌,却没有想象中的见面眼红,他?温温和和地露出微微的笑意,“这?样巧吗,又遇到?了。”
容厌像是能看透他?一般,淡淡道,“久等了。”
楚行月眉梢微动,“你?知道这?是我手底下的酒庄?”
容厌落座在楚行月旁边那处他?预定?的位置上,漫不经心道:“在上陵,想要不留下一点痕迹瞒过我,还有些难度。”
比如楚行月,他?太急了,还做不到?这?样的动静还能瞒得?过他?。
楚行月却今日一反往常,没有被激起?情绪,平静地拎起?一坛酒落座到?他?对面,道:“既然知道,你?还敢带着晚晚到?我这?里来?”
容厌神情一顿,他?忍了忍,实在忍不住,还是笑了出来。
他?没说什么反驳的话,只是这?一笑似乎是讽刺。
楚行月神色也?没有变化。
他?礼节周到?地斟上两杯酒,推到?容厌面前?一杯,道:“那么多?年,你?我不死不休,却还不曾坐下来过。”
容厌懒散地等着晚晚,随意应付道:“不死不休的,只是你?。”
楚行月手中的酒杯洒了些。
酒液滴溅出来,落在暗红的桌面上,在暗处有些像血,触目惊心。他?看着漆黑酒樽中映出的自己,缓缓笑了下。
“是啊,只是我。”
他?没有在意容厌不喝他?的酒,抬手将这?杯饮尽,又倒上了一杯,将容厌面前?的酒杯又推近了些,道:“晚晚在这?儿,什么毒都藏不过她,放心,酒只是普通的好酒。”
听到?这?酒没有□□,容厌只是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楚行月捏着酒樽,陷入回忆一般,道:“这?些年,处处掣肘的滋味,的确太不好受。我也?能体?会到?你?对我楚家的怨恨……”
容厌打断道:“这?些你?自己心里的话,用不着说给我听。”
容厌确实憎恶楚氏,可是相较于当年那个庞然大物,眼前?的楚行月,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漏网之鱼。
楚行月笑起?来,不再说那些话。
容厌懒得?听,他?也?索性不说。
这?些事情对容厌不痛不痒,可总归,他?知道容厌在意谁。
酒桌上一时安静下来,两个男人?难得?默契地等着晚晚上来-
晚晚走到?这?处卖簪钗的小摊前?,摊贩热情地介绍起?来,她虽然换了寻常的衣饰,可是她看上去矜贵又精致,实在不像是会为这?几支簪子而犯难的人?。
她耐心听完,然后轻轻指了指角落的医书。
摊贩愣了下,道:“这?是我夫君从?库房中找出来让我认字用的。”
晚晚惊得?瞪大了眼睛。
摊贩也?眨了下眼睛,有些懵。
晚晚最开始差点忍不住想说一句暴谴天物,可是下一瞬便想到?,她的夫君将这?本书作为她的识字启蒙,她也?确实认认真真看了,没有暴谴天物,也?算得?上是物尽其用。
但是晚晚还是想要与她谈一谈,她想买下这?册医书。
同摊贩讲完这?本书的珍贵,再提出想要高价买下的想法,担心这?书可能对这?对夫妻有些证明情意的意义,晚晚又加了些银两,还没再说什么,摊贩直接点头,接了晚晚的高价。
眨眼间,这?册书就到?了她的手中,晚晚怀抱着这?本医书,有些发愣。
那么轻易的吗?
摊贩又从?自家小摊上精挑细选出最精巧的一支木簪,不由分说塞到?晚晚手中:“若不是女郎,这?册书在我学完字之后,可能最终会成为家里角落书具的其中一本而已。女郎居然告诉我它的珍贵,还用那么多?钱财买下,实在无以为报。”
晚晚顿了顿,除了获得?自己想要的医书之外,她心底忽然又升起?一股陌生的暖意。
定?定?看着她,摊贩高高兴兴地朝她笑着。
晚晚将医书交给暗卫,发簪紧紧握在手中。
她低眸又看了一眼小摊上的发簪,确实都是女子的样式。
否则的话,其实她也?可以给容厌也?带上一支。
不过没关系,等她去了徽山,总能在山上再求来一支男子的发簪。
晚晚同摊贩告了别,转过身?,看着酒楼,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这?一趟出宫,因为这?本医书,是真的意外之喜。
心情颇好地到?了二楼,晚晚看到?的却是一个极为诡异的氛围。
容厌和楚行月相对而坐在同一张酒桌上,一人?饮酒,一人?懒散看着窗外。
看到?容厌,又看到?楚行月,晚晚目光停在不合时宜出现的楚行月身?上,怔了怔。
她一到?来,两个男人?同时看过来。
注意到?她看自己的目光长一些,楚行月含着笑意看了容厌一眼,而后对晚晚道:“曦曦,许久不见。”
晚晚回应,喊了一声师兄。
确实许久不见,可是她完全?没有感觉。
这?些时日,她虽然没有见过楚行月,可是在朝政上,她最关注的,就是与楚行月有关的事。
就算确实有一阵子没有见到?,她也?不觉得?。
看到?两个人?在同一桌上,晚晚走到?容厌身?侧坐下。
连续几次出宫都能遇上楚行月,不管到?底是巧合还是预谋,晚晚都难免警惕起?来。
她在提防,提防楚行月会做出什么来。
不动声色观察过周围,她看到?容厌面前?的酒杯,眼眸定?了定?,抬手拿起?在自己鼻下晃了晃,而后小小尝了一口。
是她极为熟悉的秋露白,江南特有的美酒,没加别的什么东西。
晚晚看着酒樽中的清液,只尝了这?一口,便放下。
楚行月看着她的动作,眸色微微深了深。
容厌侧头含着笑意看她,“我没喝。”
晚晚不动声色去握他?的手腕,又探查了一番脉象,都还是在合理的范围内。
检查完这?一番之后,她又问:“我不在的这?一会儿,还有发生什么事吗?”
楚行月在对面安静地看着她。
容厌道:“没有了。”
晚晚总算放下心,又看向楚行月。
楚行月望着她,像是看她在徒劳费力的好笑,他?继续他?的话题道:“曦曦,前?几次,你?我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连话都说不上几句,短短一面就只能匆匆结束。”
楚行月自斟自饮,这?酒算不上烈,却也?不是不醉人?,他?已经饮了许多?。
像是醉了一样,他?低声笑了笑,“怎么会这?样呢?过去那么些年,我哪里想过,你?我有一日会连话都说不上。”
各种?各样的原因,总归都离不开容厌的干系。
晚晚怔了怔,容厌从?她手中将酒杯接过来,让人?重新上了些温和的花果酒,而后直接将这?酒樽放到?自己面前?。
楚行月看着容厌的动作,笑了下。
他?重新找来一枚酒樽,为晚晚倒了一杯酒,道:“曦曦,这?不是你?喜欢的酒吗?”
秋露白,的确是她喜欢的。
此时被当着容厌的面提起?,晚晚忽然如鲠在喉。
在江南时,她也?曾偷偷去喝酒,被师父发现了,倒也?没有拦她,师兄便带她去酒庄,尝了许多?种?类的酒水。
她酒量尚可,秋露白正是她那时最喜欢的。只是后来,她因为养身?子的药和酒相冲,足足病了半个月才好起?来,师父便在一旁笑她不知节制。
可她没长记性,只要想喝酒了,就必须要尽兴。
然而她不喜欢醉后无法掌控自己的感觉,平日里几乎也?不会饮酒。
楚行月说这?话,便是在向容厌明明白白地彰显着,容厌还是不够了解她,青梅竹马永远无法被他?这?一个外人?取代。
良久,容厌低声笑了一下,对她道:“原来你?喜欢啊。”
晚晚没有说谎说自己不喜欢秋露白。
只是,她心里不安,不是很想在容厌面前?,与师兄聊起?过往的事。
她很少在容厌面前?喝过酒,更没有表示过她喜欢喝酒,他?也?就没花心思探究在这?上面。
容厌不了解,可是楚行月都知道。
容厌叹了一声,“我记住了,只是不要贪杯,醉后不好受。”
晚晚看着容厌输了一筹,心里有些闷闷的难受。
楚行月没有纠结着这?杯中物再说什么,温声同她道:“你?我互相都最为了解,曦曦,那么久不见,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晚晚偶尔在夜里处理政务的时候,也?想过,她不如直接去见楚行月,当面相处,总能得?到?一些她凭空猜测得?不到?的信息。
只是,她不知道,若是她去见了楚行月,容厌会不会又出什么意外。
先前?容厌又是饿晕又是受伤,最后这?段时间里,她不见楚行月也?不是什么问题。
如今楚行月就在眼前?。
晚晚的确有想从?他?口中知道的,她还是想再确认。
她知道,楚行月时时刻刻都想杀容厌雪恨,可是,非要这?样吗?
前?世今生改变的只有她,而上一世,楚行月引发的风波,甚至根本没有出现在她耳中。
就算知道或许没有多?少胜算,楚行月也?非要在这?个时候,在北疆还有战事的时候,和容厌真刀真枪对上?
因为她的缘故,容厌已经没有再对楚行月下杀手了。
或许她还是情感太过淡薄,她共情不了楚行月对容厌非要玉石俱焚、不死不休的恨意,毕竟楚行月不是没有错处,楚氏也?不无辜。
楚行月道:“我已经将江南药庐重新盘下来,让人?恢复地和你?我年少时所熟悉的一模一样……”
他?笃定?了她会离开上陵。
容厌原本握着她的手,此时不自觉收紧了一下。
晚晚听着耳边师兄说起?过去的美好之事,可此时,她却完全?没有沉浸到?美好回忆中的迹象。
容厌的手很冷,他?低垂着长睫。
她和楚行月之间,是八年的相守,又许多?年的分别。
而她记忆中的楚行月又那么美好。
楚行月看着晚晚,道:“我是最了解你?的。你?也?知道的,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你?,我只会陪着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我记得?,先前?你?说过,你?想去……”
他?忽然停下,眸中含着笑意去看容厌。
看到?他?这?个眼神,晚晚立刻反手握住容厌的手,想要用她的体?温去将他?的手指暖起?来,想让他?知道她的态度。
容厌不应该这?样在楚行月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楚行月看着晚晚,唇边的弧度渐渐压下,心底焦躁地不安。
他?原本便没那么自信的话,此时更是只能像一句调笑的试探。
晚晚有想知道的,他?难道就没有吗?
容厌哪里能得?她青眼了?
容厌怎么配得?到?她一次次的耐心和在意?
楚行月笑着道:“我与师妹聊些往事,陛下要在旁边一直听下去吗?”
晚晚看着容厌松开了她的手。
松开后,他?又用力握了她的手一下,站起?身?,神色没有伤心,只是轻松道:“叙旧么,我回避。”
他?从?她身?侧站起?身?。
晚晚看着他?往外迈出一步,离开这?方?酒桌,而后转过身?,像是要往楼下走的模样。
她忍不住看他?,若不是她一直盯着他?看,她也?不会注意到?,他?松手转身?之后,一瞬间握紧的双拳。手背青筋绷起?,分明已经是极为隐忍,可只看他?的神色,却又好像他?一点也?不介意。
他?总是这?样。
晚晚算是知道了,他?有多?伤心,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清醒着,都不会流露出来。
他?那么虚伪。
虚伪死了。
她过去不在意他?难不难过,看到?他?的隐忍也?不在意。
可是……不一样了啊。
他?假装地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却不会再对她有什么脾气,再难受都好像从?容得?很。
容厌往外走,走过她身?侧时,晚晚深吸一口气,忽然抬起?手来,径直去拉住他?的手指。
拉着他?的手指轻轻晃了下,她没有回头看他?,低声道:“不用回避。”
楚行月瞧着她和容厌,脸上血色渐渐褪去,笑意也?渐渐有些强撑之色。
他?好像说不出那些试探的话了。
怒意和恐慌在心底疯狂叫嚣,楚行月压着声音的寒意和微颤,尽力温声道:“不需要回避吗?他?又不是你?我什么人?,过去的事,他?也?无法插话……”
是啊,过去的事,容厌插不上话。
也?是容厌,破坏了他?和她之间的过去和未来……
晚晚此时只是在想,容厌到?底是她什么人??
晚晚直面这?个问题,她抿紧唇,全?身?的力气似乎被抽空,一下子连呼吸都困难起?来,所有精力全?用来去思索,去想理由,去琢磨回答。
什么人?呢?
她是皇后,他?是皇帝,他?与她是上了一国文牒的夫妻。
是经历过许多?,互相伤害过、退让过,历经过生死,无数次牵手亲吻的枕边人?。
……是两辈子都缠绕在一起?的缘。
晚晚早就察觉到?,她居然开始看不得?容厌委屈,看不得?他?那么痛苦,看不得?他?被欺负,哪怕只是言语上抢占一些上风。
独处时,她总是喜欢看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只是想看着他?。
晚晚掌心中他?的手指温度冰凉,比往日还要凉,她好笑地想着他?明明发疯一样地在意、却又装作大度从?容的百毒不侵模样。
其实他?的难过没有因此减少半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惹她心疼。
晚晚忍不住收紧手指,眼眶微微酸涩。
前?尘过往在脑海中悉数散去,她会犹豫,会纠结,可是想通之后,她不是会欺骗自己的人?。她终于承认,嗓音中是压也?压不住的颤。
“他?是我喜欢的人?。”
一瞬间,楚行月面上彻底没了血色,连同笑意也?浸没下去,漆黑幽冷的眼眸紧紧盯着她。
容厌却是怔愣住,整个人?僵硬起?来。
他?好像又幻听了。
晚晚声音不大,还有些微微的颤,像是一句句笃定?自己的心意,她嗓音颤着,却又坚定?说给她想告诉的人?的听——
“他?是我喜欢的人?。”
“我喜欢他?,我喜欢容厌。”
春去也(四)
不是幻听。
她喜欢他, 叶晚晚也喜欢容厌。
当着她的师兄楚行月的面,她一字一句,依旧决然说了?那么多遍。
晚晚此时却不太敢去看容厌。
他卑微那么久, 才?等来她这一点点的回应, 她此时忽然便尝到了紧张、不安、忐忑的滋味。
到最?后心底沉淀成一股恶狠狠的强势。
喜欢便喜欢, 承认便承认。只要她能?控制好?自己, 情爱便并非洪水猛兽。
楚行月默然望着她,脸色苍白如鬼。
面前,她主动牵着容厌的手?。这一瞬间, 他的灵魂仿佛被抽离出去,空剩下肉|体, 空洞地盯着眼?前无比刺眼?的两个人?。
身上一道道伤痕霎时间作祟起来, 又痒又痛, 像是又重新回到那一刀刀割上来时,几乎要将他肢解地支离破碎。
晚晚攥紧容厌的手?来缓解心底的紧张,嗓音低柔,缓慢却坚定?。
“容厌不是我的外人?。有关于?我的, 他可以知道。”
她终于?敢抬眸去看容厌。
举目却对上一双眼?眶泛红的眼?眸,他清浅的琉璃色眼?瞳水润地过分,好?像下一刻就会?有湿意从中?奔涌出来*七*七*整*理。
就像是,历遍千山万水, 千帆过尽, 终于?求得了?桃源。
晚晚心中?刹那间复杂起来,想笑, 又心酸。
容厌, 容厌。
她在心底默默念了?几遍他的名字。
喜欢他,是她反复斟酌了?那么多次, 数不清退却了?多少回,却还是想要做出的决定?。
容厌重新坐回到原位,他的手?微微颤抖,晚晚侧头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他唇瓣紧紧抿着,眼?尾隐忍到氤氲出红色,浓长的眼?睫用力眨动好?了?几下,才?让那湿润没有流出,在此刻失态出来。
她那么确定?容厌对她的喜欢,可她这样坦诚自己的心意时,还是会?紧张。
晚晚忽然想到……容厌向她表明心意时,是再真切不过地直面她的无情和冷漠,甚至还是将他当做别人?的替身。
面对她的偏见、抵触,甚至厌恶。
这样的情况之下,喜欢二?字还能?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在她面前,等同于?放弃了?尊严和底线。
晚晚眼?眶开始酸涩。
容厌侧过脸颊看她。
他的眼?眸好?似被水洗过,清亮动人?,柔软地像是糖丝缠绕成的云朵,看一眼?就能?尝到这甜意。
楚行月静静看着他对面的两人?,脸色苍白到极致,连同声音也沉郁低沉起来。
“骆曦。”
晚晚重新转过脸颊,抬眸定?定?望着他。
楚行月早已经放下了?手?中?握着的酒樽,右手?紧紧扣着颤抖的左手?,他已经尽力平静,眼?眸中?还是爬上许多道触目惊心的血丝。
他连呼吸都带上了?颤抖,红着眼?睛道:“师兄还在呢。”
晚晚轻声道:“我知道。”
楚行月这么多次,能?让容厌吃瘪无法反驳的,便只有她曾经喜欢过他,她和他曾经青梅竹马互许过深情。
情字最?伤人?。
只是,晚晚挣扎了?那么久,既然想好?了?决定?了?要走出这一步,那她如今不想让她喜欢的人?,因为?不够确定?她的心意而被别人?中?伤。
容厌是她的。
晚晚微微笑着,温声道:“这也是我想给师兄的回答。我很在意他,有些话,我想请师兄今后不要再提。”
这是想清楚之后的洗练和豁达,像是明珠终于?扫去了?表面的蒙尘,她整个人?好?似笼着一层柔润的光泽。
容厌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她。
明明是极为?美好?的,可这样全然意料之外的狂喜之下,他浑身上下却一会?儿冰冷一会?儿炽热,不真实?和全身的不自在让他眼?底滚烫,思维、身体全都僵硬住,只有视线能?够紧紧追随着她。
美好?到不真实?,不敢信。
片刻之前,他脑海中?还留着一部分的思绪,在思考自己接下来的谋划,楚行月占尽先机又如何?这一回,他绝对赢不了?,无论是晚晚还是天?下。
可眨眼?间……他满心算计迎上了?一片带着爱意的柔软。
让他不敢相信,他真的可以得到这样的偏爱吗?
她在维护他,即便对面是她曾经深爱过的人?。
和他曾经妄想过的一样,只要得到她的喜欢,哪怕只有一点点,就像白术、紫苏,就像过去的楚行月,她在意的不多,所以,只要是她所在意的,她都会?无比珍惜。
这些时日以来,当他终于?舍弃只顾自己的欲望,当他愿意将真心捧出……他也得到了?另一份,世上最?珍贵的情意。
原来真心只能?用真心来换,真心可以被真心换得。
血液在血脉之中?滚烫沸腾。
容厌忍下喉中?的腥甜,若是此刻无人?,他一定?会?大笑出来。
衣上暗红纹路猩红如血色癫狂,他无声而笑,眼?底却隐有悲意。
他从未尝过这种滋味。
他尝到了?。
所有算计灰飞烟灭,他甘愿为?此刻去死。
楚行月在这时紧紧盯着晚晚问?:“那我呢?”
晚晚道:“你是我师兄。”
楚行月一言不发凝着她,失去了?什么的惶恐像是倾塌的高山向他压过来,他眼?中?压抑着浓郁到化不开的不甘。
师兄。只是师兄,怎么能?仅仅如此。
只是如此。
晚晚沉默地梳理着如今她对楚行月的看法。
她曾经想让楚行月去死,这是基于?她迫切地想要留住记忆中?美好?的月亮。
如今,当她不必再那么在意过往时,再回想起来,楚行月确实?已经待她足够好?,单论师门情谊,他是曾经与她最?为?亲近的师兄。
对他没了?偏执,那仅仅出于?同门情谊,就算今后老死不相往来,人?活着,总比什么都好?。
就算徒劳,晚晚还是想试一试,请他再多想一想。
“师兄,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
楚行月嗓音已经嘶哑,道:“想过。”
他凝视着她,自嘲道:“当然想过。你我今后从此厮守一生。”
晚晚沉默了?下,“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最?后沦为?囚徒呢?这一场谋划多年?的复仇,倾尽一切、声势浩大,最?后若是惨淡收场……师兄,我不明白,我记得,你也曾不满庞大家族下的腐朽。”
楚行月唇边的自嘲之色更浓了?些。
“是,我曾经是不满过、挽回过。我管控自己手?下的族系,尽力公正对待楚氏之下的门阀与白衣……可我做的那些,有用吗?一点用没有。”
“我族那么多人?全都已经死去。曦曦,你在劝我。可是,你我一同长大,你知道的,你我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他平静地笑了?一下,此时情绪完全控制下来,他看向容厌,眼?中?光芒不无恶毒,道:“这个时候,你该担心的,不应该是我。”
晚晚下意识去看容厌。
容厌知道楚行月话中?是什么意思。
低眸对上晚晚的视线,她看他的目光有迟疑,却没有担忧。
就像方才?她的话一样,她对楚行月的假设是楚行月会?沦为?囚徒。
她觉得,输的人?不会?是他。
晚晚看到容厌从容的姿态,定?下心,重新面对楚行月,不想再在此处多留。
她站起身,端正而又标准向他行了?一礼,是师妹最?后对师兄的敬意。
“晚晚言尽于?此。”
楚行月面色苍白如纸,他看着晚晚牵起容厌的手?,身姿纤薄的女郎以一种占有和保护的姿态,牵着那个在她面前伏低做小装模做样的容厌,两人?并肩离开。
他手?中?的酒樽下一刻碎在他手?掌之中?,碎片划破掌心,鲜血淋漓。
他低笑了?一声。
哪有那么容易结束。
没关系,等容厌与上陵之事?结束,全都死个干净,那便只是回到了?原点而已。
以后大把?的时间,他在她这里失去的,时间会?让他重新拿回来。
她是他的,永远都是-
晚晚和容厌携手?走到楼下,不再继续散步,直接上了?回宫的马车。
离开原本紧张急迫的氛围,马车中?只有她和他两人?,晚晚再回想起方才?她在酒楼上说的话,她忽然就觉得——
她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吗?
当着容厌的面,她居然能?说出这样肉麻的话。
晚晚抬手?想捂住脸颊,她不后悔,只是想藏住自己静一静。
手?却没能?抬起。
容厌紧紧握着她一只手?。
晚晚看向他,才?发现他眼?睛忍地红到几乎下一刻就会?有泪水涌出来。
她看得怔住。
他将她的手?整个拢在手?中?,嗓音尚算平稳如常,道:“再说一遍。”
晚晚一愣。
反应过来他想听什么,她下意识的反应想要拒绝。
……这种话,单独对着他讲,她怎么说得出口?
容厌凑近了?些,几乎是将她逼进了?一个角落。空间的逼仄,晚晚脊背贴着车壁,心跳也随着车辇的行驶微微摇晃。
分明是她被圈在马车一角,却是看上去压迫着她、强势的容厌在惶惶不安地向她乞求、确认。
“那句话,再说一遍,好?不好??”
晚晚性格总是恶劣的,她想拒绝,好?好?吊一吊他的胃口,看他着急不安看够了?,再小声满足他一句。
玩弄的话已经到了?唇边,她又克制了?这想法。
过往在眼?前一一掠过,她放柔了?嗓音,仅此一次地满足他,说道:“叶晚晚喜欢容厌。”
走到这一步好?难啊。
她看到容厌忍红的眼?眶,眼?底闪烁的水光。
容厌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将眼?底的水色隐去。
他曾想过,若是有一日,叶晚晚会?喜欢他,那再回想起过去,她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心疼?
可如今,他舍不得。
他眼?眸那么缠绵,像是醇厚甘甜的美酒,能?让人?醉在其中?。
泪光闪烁,他唇边带笑,嗓音温软,“我喜欢了?你那么久,你怎么才?喜欢我啊。”
他声音也那么柔和,没有一丝怨怼。
晚晚眼?眶微微酸涩,问?,“晚了?吗?”
容厌唇角扬起,“若是可以,我想在见到你的那一刻,就与你两情相悦。”
晚晚鼻头也酸涩起来,“但我还是想要提醒你,不要以为?,被我喜欢就会?是什么好?的事?情了?。”
她很清楚她在感情上的偏执和病态。
“我性格强势、自私、不会?退步。我若喜欢一个人?,就想要让他听我的话,容不得他做我不喜欢的事?……容容,你可得想好?了?,趁我还没那么喜欢你,反悔我还不会?怎样。时日久了?,再有什么变故,我会?想像当初对师兄那样,杀了?你。”
容厌道:“我求之不得。”
晚晚摇头,“不行,你得好?好?想一想。”
容厌道:“我还要想什么吗?”
晚晚重复道:“我自私、强势,不会?为?你退步。”
容厌脑海中?闪过许多,最?后停在方才?的楼下,她喜欢着他,也一样可以看到医书,就将他抛下。
他唇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明明应该极为?高兴,眼?底的情绪却还是悲哀。
他心中?生出对自己浓重的厌弃和不齿。
“那再喜欢我一些之后呢?”
晚晚沉默了?下,摇头,“我也不知道。”
容厌低笑了?声,“我……怎么那么贪心啊。你怎么喜欢上了?这样一个人?。”
他距离她很近,晚晚倾一倾身,就能?拥抱住他。
她便也这样做了?。
晚晚抱紧他,“我喜欢的人?,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容厌想笑。
她也会?甜言蜜语。
笑意之外,眼?眶微红。
晚晚捏到自己袖间那枚木簪,她用力想要扬起微笑,“方才?,门边的那处小摊上,我得到了?一支梅花簪。有些可惜,这不是男子的样式……明日去祭典,我想去为?你去药师佛前求一支簪子……我都没有给过你什么。”
容厌道:“有的,长命缕。”
晚晚眼?前模糊了?一下,望着他,忽然就有无限的心酸。
“不是我编织的。”
容厌笑了?下,“我知道,可是别人?都没有,不是吗?”
晚晚很想说他好?傻。
容厌望着她手?里的木簪,仿佛透过它,在想象明日晚晚会?为?他专门去求得的发簪。
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见得到。
他抬手?抽出发顶固定?发冠的簪子,漆黑的长发绸缎一般披散下来。
他将手?中?的簪子放到她手?中?一支,道:“晚晚,为?我挽一次发,好?不好??”
晚晚愣了?愣,而后面对着手?中?的簪子,神情渐渐变得如临大敌。
她从小到大,其实?还不曾自己挽过发髻,自己挽不好?看,身边总不会?连一个为?她挽发的侍女都没有,再不济……以前还有师兄。
她可能?,挽不好?看。
可她不想拒绝。
窗外的风拂动他散开的长发,晚晚抬手?握住他一缕头发,道:“不好?看不要怪我。”
她将他的发丝在指间缠绕,柔滑冰凉的触感像是丝缎一般,一圈圈将她缠紧。
晚晚凝视着自己的手?指,还有指间缠绕的乌发,她扬起微笑,小声催促,“你不转过身去,我怎么帮你挽发啊?”
容厌还是不动,道:“我不想看不到你。”
他就算配合着背对她,她也不一定?能?将他的长发束好?,何况这样面对着她。那,她只能?对他的头发胡作非为?了?。
晚晚眼?睛弯起笑意,“那我就胡来啦?”
容厌撇去沉闷的思虑,笑,“来。”
晚晚观察了?一下,她被他圈在马车一角,只能?往后倚着车壁去看。
长发散开后,几缕碎发落下,扫落在他颊边,挡住了?他的脸颊。
晚晚抬起手?,轻轻抚摸过他的额角、耳上,将他的长发一一理好?,让他俊美的面容完全展露出来。
指下触感柔凉,温暖而柔软的温度划过他的肌肤,晚晚专注到目不转睛。
她将双手?抬起,去拢住他的发丝,手?指在他发间穿梭。
容厌只觉痒意蔓延开来,酸胀连同滚烫一路延伸到他心口。
透过车窗的阳光呈现出微微的橘金色,外面火烧云热烈地铺满整个天?际。
这一日有这样浩大的落幕,美得无比壮丽,却是结束的宣告。
容厌忽然更加逼近过来,将她完全困在他的身体和车厢一角之间。
晚晚愣愣地眨了?眨眼?。
他捧起她的脸颊,热切的吻迫不及待落在她唇上。
他只亲了?她一下,而后便撤开了?些。
晚晚又眨了?一下眼?,保持着这样被他紧紧环着的姿势,才?反应过来。有些想笑,这样的阵仗,就只唇瓣贴一贴地亲一下吗?
容厌看到她不仅没有对他的抗拒,甚至还在笑,他唇瓣也微微扬起了?些。
下一刻,晚晚仰起头,手?臂压在他肩上,将自己全然埋进他怀中?,迎上他的唇。
容厌吻过来。
满是紧张和惶恐的拥抱,细碎的亲吻……晚晚感觉自己像是世上最?珍贵的珠宝,在被人?用最?珍惜、最?虔诚的姿态对待。
唇与唇触碰,厮磨,滚烫沿着柔软相贴之处席卷全身,勾起人?最?本能?的情感,宣泄出的感情一发不可收拾。
就好?像有人?在耳边提醒着,面前的人?是自己喜欢的人?,面前的人?也喜欢自己。
声音在山谷间有回响,这份感情终于?有了?回声。
极致的纠缠,终于?明确了?心意……两颗心终于?凑得这样近,极致的珍惜和占有欲之下,这一刻,却又都不紧不慢。
去寻找,去探索……让这吻再多一些愉悦,能?让面前的人?,再多一些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爱意。
他扣着她腰身的手?臂越收越紧,身体紧紧相贴,晚晚心口滚烫,这一刻,她忽然有一股想要落泪的冲动。
气息融在一处,胸腔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晚晚唇边溢出轻轻的一声,宛若叹息,也宛若渴求的喃喃自语,“容容……”
容厌稍稍分开了?些。
过去他吻她,她总是抗拒到喘息不上来,这一次,晚晚深深呼吸了?下,穿梭在他发间的手?搭上他肩膀,而后缓慢又坚定?地紧紧搂住他。
晚晚在这一刻舍弃理智,继续这个亲吻。
唇上和腰后传来的力道更重了?些,她情愿沉溺在此刻。
情浓之时,晚晚口中?尝到一丝苦涩,微微的苦意被迫切勾缠的唇舌吞没,她眼?眸迷蒙地微微睁开。
容厌闭着眼?睛,他长睫却是湿润着的,眼?角红得过分,颊上竟有泪痕。
晚晚抬起手?想要擦去他的眼?泪,容厌以为?她要推开他,睁开眼?睛,一双眼?泪水盈盈。
长睫一眨,泪珠又滚落。
容厌哑声道:“对不起。”
晚晚怔住,稍稍清醒过来,摇头,“我不是要推开你,我只是不想让你哭。”
容厌没有解释他为?什么道歉。
晚晚擦去他脸上泪痕,呼吸再次交融到一处。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靠,鲜血一般的火烧云退场,暮色四合。
四下无人?,十指相扣,掌心紧密地贴着,容厌和晚晚回到寝殿之中?,床榻两侧挽起的帷幔被扯开,丝缎柔滑地落下,将床榻围出封闭的一角。
呼吸滚烫,衣衫解开,理智倾颓,情意如山海崩塌。
背后是柔软的床榻,身前是心许的人?。
管他天?昏地暗。
柔腻的肌肤相贴,手?指沿着肌肤向下。
晚晚的手?掌因为?这段时间总是处理政务,再加上时常自己亲自去炮制药草、煎熬汤药,她的指尖带上了?薄薄一层茧。
划过他的喉结,月亮疤痕、锁骨,往下。
纵情之时,她的手?忽然被按住,贴在他腹间劲瘦紧实?的肌肉上。
晚晚睁开眼?睛,鼻音浓重,含着化不开的沉溺,“嗯?”
她手?指动了?动,想要从他手?中?挣脱,继续往下。
容厌嗓音低哑,说些败兴的话:“你就算喜欢我,也还是不会?为?我留下。”
晚晚还没有回过伸,他好?像是终于?摆出了?一些架子,道:“我可以让你亲了?不用负责,但还想睡了?我就走,哪有那么好?的事??”
晚晚从一团迷糊中?清醒过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她抿了?抿唇,唇瓣水光诱人?。
晚晚抬手?搂住他脖颈,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含糊道:“你不想吗?”
容厌顺从地躺下,他额角绷起的青筋跳动了?一下,他身上属于?年?轻男人?的侵略意味在她身下展露一角。
可他的眼?神又那么悲伤。
片刻,他长睫垂落,“想。”
他将她的手?从他腹上挪到没那么危险的腰间,道:“要么一次都别睡,要么从今日起一日不缺,睡一辈子。晚晚,你选。”
前尘尽
晚晚的理智被吓了回?来。
他在说?什么?
惊愕中, 容厌忽然道:“我帮你选。”
话音尚未落下,他已经迅速引着她的手覆上他紧实的小腹往下,就像是迫不及待要让她?留下, 根本不想给她选另一个?的机会。
掌心传来烫热的温度, 晚晚往下看了一眼?, 眼?睛瞪大起来, 用力挣扎了下,飞快将手收回?。
她?连忙从他身上翻身下来,不再维持紧密相贴的亲近, 想要离他远一些,又想能触碰到他, 最后只侧躺在他身边, 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腕。
容厌低眸看了一眼?她?的手, 手腕轻轻转动了下,想要让她?再多?避开他的脉搏一些,不要发现他此刻身体状态的不同。
晚晚察觉他的躲避,下意识便用力抓握起来, 将他的手腕牢牢按住。
这?只是她?自然而然强势地想要掌控他的动作,晚晚回?想了下他的问题,无语了片刻,道:“我?不选, 这?两?个?都不可能。”
什么一天不差, 怎么可能。她?也?不可能刚刚认清了心意,转头就不要他。
容厌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力道, 定定看了她?一眼?, 没有回?应。
想到他的忍耐,晚晚心跳还没有恢复平稳, 心底却由衷生出一丝懊恼,到此刻这?种险些停不下来的局面,她?实在是罪孽深重。
“明明你还在解毒……这?个?时候,我?不该同你做这?些的。”
她?眼?睫颤了颤。
她?是医者,当然清楚这?个?关头纵欲不好。
只是,情至浓时,色授魂与。
容厌没有回?应,闭着眼?睛,同身下的热意一轮轮抗争。
晚晚抬眸看着他。
方?才她?推开他,他也?就不再坚持,这?样?安静顺从地一言不发,她?心底忽地就生出些许惊悸。
晚晚轻轻将手挪到他身上,想要展现一些与他坦诚之后的亲密,道:“……我?帮你,好不好?”
她?说?了好多?话,他都没什么反应,直到这?一句,容厌才终于动了一下,却又是按住她?的手,还是一个?阻拦的动作。
他睁开眼?睛,凝着她?,失望的眼?眸中微微无奈,“若是要你帮我?,我?一时半会儿更是消解不下去。”
“晚晚,不要对我?的自制抱有太多?期待。”
话说?完,他又轻轻笑了一下。
她?方?才拒绝他,是实话实说?、为他的身体考虑。他就算不高兴,才不理她?了两?句话,此刻就再撑不住。
“我?一直好担心,我?会让你觉得我?脾性?太反复无常、阴晴不定。”
他又低笑了一声,下一句像是藏在叹息里,微弱地几不可闻,“我?……如此言行,是还在妄想着什么呢。”
晚晚听到他这?话,用力抿了一下唇。
她?怎么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只是,若为了满足容厌,就要让她?放弃自由,放弃遍天下精进医道的机会,放弃去实地勘察编撰她?的药典……
她?,好像做不到。
提及此事,原本满是情潮的胸怀之间?,此时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让人心底闷闷难受。
晚晚拉住他的手,轻轻道:“今晚终于能将心意认清,我?本不想在今夜提起的……”
她?好一会儿没再开口,寝殿中便静地落针可闻。
他安静地望着她?,一言不发,就像是在等待宣判一样?。
晚晚想到最后,心底没个?答案,肩头丧气地落下,自暴自弃道:“容容!你的毒还没完全解开,反正我?一时半会儿不会走的。我?们总能找出来一个?,让你我?都能接受的法子。”
容厌垂下眼?眸,扯开唇角,让自己出声应承,“好。”
明明是温柔的嗓音语调,可听来却总有一股遏制不住的摇摇欲坠之感。
他想要的于她?而言太过分,而她?也?是想要掌控另一方?的人,爱深者退步,总归只能是他妥协。
晚晚还欲再说?,容厌撑起身子下床,她?也?跟着起身,有些不安,“容容?”
容厌见她?敏锐地不放心他,失笑,“只是去盥室而已。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你我?还都有安排。”
晚晚听到他的话,皱眉不再跟着,又慢慢躺回?了榻上。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风之后,盥室之中的水汽慢悠悠从门缝渗出来。
晚晚仰面望着眼?前?的账顶,烦闷至极地拉起被角,将脸颊遮住。
这?是一个?躲避的姿态。
她?其实也?一直在想,她?和容厌接下来能怎样?。
容厌过去将权力握地太紧,而权力的收束并不是可以全然任凭心意的,他使得皇权集中在他自己手中,为此流过许多?血,他的臣子也?并非全都安分忠诚。一旦他松开这?权力,面临的反扑可能又是不死不休。
既是这?个?位置需要他,也?是他需要这?个?位置,他不可能来去自由。
那这?样?想来,若是一年里,她?必须腾出几个?月回?来,那一整年,她?真正能用在自己身上的时间?,除去赶路的时间?,最多?最多?也?就只能有几个?月,更多?的时间?都浪费在来来回?回?的路途之中。
几个?月看似很多?,可对于她?而言,还是不够用。
长此以往,若进展不佳,晚晚不敢说?,她?有一日会不会生出怨怼,不甘自己白白蹉跎了许多?光阴。
……再想想吧。
昏暗的寝殿中,舒缓安神的香息袅袅飘绕。
容厌站在窗边,任晚风将他身上的湿气散尽,才回?到床边。
眼?前?的血红让他无法视物,他在黑暗之中行走却没有丝毫阻碍。
从盥室到床榻需要走十七步,其中要打开一扇门,绕过一座屏风,经过两?盏宫灯……不止是从盥室到床榻,从宸极宫到椒房宫,从御书房到寝殿……每一步,他都曾步步丈量、愁肠百转,时至今日,他即便不用眼?睛,也?能行走自如。
最初,他眼?前?的血色总让他情绪易怒,如今这?眼?疾似乎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眼?疾与心上人,谁重谁轻,或许人在衡量之下,总能适应得了不得不去适应的事情。
可人也?总有死也?不愿意的事-
第二日,晚晚是被容厌叫醒的。
夜色未褪,晚晚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天色,顿时又闭上眼?睛,按住容厌戳在她?脸颊上的手指。
“那么早?”
容厌扶着刚醒过来全身软着没力气的晚晚坐起身,道:“路上多?是官道,我?让人换了一辆车辇,保证这?一路上行路平稳,车厢也?更宽大舒适些,如今早些出发,你在路上还可以再补一补觉。”
晚晚本身也?不是喜欢赖床的人,知道自己今日有正事要做,折过身子,眼?睛也?不睁开,就展开手臂搂住他的脖颈,将脸颊贴上他的肩。
温热的呼吸洒在他颈侧,容厌因这?突然的拥抱怔住。
有情无情终有不同。
就连拥抱都让他一瞬间?不知所?措。
晚晚在他怀中懒了几个?呼吸的工夫,便艰难睁开眼?睛,对上容厌没有丝毫困意的眼?神。
容厌的尽管已经尽力对她?坦诚,可他终究不是喜欢情绪外?露的人。他的眼?眸并不是时刻都包含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情意,但她?看得到,他的视线却从来不会离开她?。
他总是让她?觉得,一个?人,或许真的可以做到一辈子都能只钟情于一人。
看着他的眼?睛,晚晚又想到了昨夜的思?索。
怨怼么。
就算真的生出怨怼,这?份情绪也?很难对着他。
喜欢一个?人时,她?也?会想要在他面前?克制。
容厌牵着晚晚下床,他今日代替了往日里的紫苏,为她?解下睡袍,换上金红色山河底鸾凤凤纹的皇后衮服,一直到她?被按在妆台前?,晚晚看到他手法并不熟练地为她?梳头、挽发。
她?连着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确认眼?前?的是容厌,而不是什么用尽手段迷惑人心的山野精怪。
暖黄色灯烛的火光之下,容厌注意到她?的动作,松开她?的长发,俯身轻轻捏起她?的下颌,对着光线去看她?的眼?睛。
黑白分明的眼?眸湿润而纯然,干干净净地映着他的面容。
晚晚大睁着眼?睛。
他的呼吸温热而轻微,轻轻洒落在她?肌肤上,随着他的靠近,他的长发也?往下垂落了些。
有落在她?手背上的,有往她?脸上飘的,每一根发丝好像都带着吸引人的魔力,拂过的肌肤被留下一串烫热的酥麻之感。
……不是精怪,胜似精怪。
晚晚忍不住将视线往一旁飘去,尽力装作自如的模样?。
容厌贴近她?,只是认认真真检查了一下她?的眼?睛,“没有进去东西……眼?睛是不舒服吗?”
晚晚唇角忍不住扬起,直接笑了出来。
“都没有,你怎么连我?多?眨几次眼?睛都注意得到?”
容厌道:“你就在我?面前?,你多?眨了几次眼?睛,我?为什么会注意不到?”
晚晚忽然间?就无话可说?起来,整颗心被浸泡在盛满蜜糖的春日泉水之中,甘甜将每一个?角落捋顺地妥妥贴贴。
临行前?容厌对她?的百般缠绵粘腻,被喜欢的人这?样?热烈地深爱着,竟然真的让她?生出难舍难分之感。
车辇仪仗在宫道之间?列阵出长长的队伍,另又有精兵千人,披坚执锐,浩浩荡荡地铺开在宫门前?。
晚晚和容厌没有让人跟随,挨在一起的衣袖之下,十指紧紧扣着,从椒房宫,携手一起走到宫门门口。
到了这?里,已经是容厌不能再继续送下去的地方?。
晨曦尚未来临,晚晚看着天际的墨蓝,眼?睛四下搜寻,想要再去找一找能帮她?递话的人。
她?昨日已经写了信给太医令,可临要走了,却还是放心不下。
又找到了人口头传话,晚晚再不放心,也?只能暂先如此。
容厌在一旁笑盈盈看着她?,语气轻松道:“这?样?放心不下我?,那不如别走了罢。”
晚晚瞥他一眼?,“都这?个?时候了,我?怎么能临时不去?”
容厌道:“为什么不能呢?只要我?在,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晚晚想了想,终究没让感性?的冲动压过理智,叹息一声。
容厌知道了她?的答案。
他眼?眸缓缓低垂下来。
好一会儿,他忽然问:“我?体内的毒,还有多?久能解?”
晚晚很少听到容厌回?主动问他的状态,此刻便认真答道:“这?一次快的话,两?日这?药效就会清除你体内的余毒……届时,我?再确认一下你的身体还有没有残余下来的隐患。容容,你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我?。”
容厌还是没有多?在意,只是怅然道:“你医术这?样?好,等我?的毒彻底解了,你也?就要走了。只剩下这?样?短的时间?,你也?舍得这?样?一走一两?天吗?”
晚晚望着他,有些想笑。
“只是一两?日而已,我?很快就能回?来的。”
她?耐心道:“祭典既然定在了今日,臣民在徽山都已经做了许久的准备,不好再临时变更,你身体不宜出行,我?代你去、你不是也?认为这?是最好的方?式了吗?”
容厌安静地听她?说?话,一字字入耳,他好一会儿才有些酸意地答道:“我?反悔了,我?做不到。我?任性?得很,不能随时用理智压过感情。”
晚晚微微皱了一下眉。
倒不是觉得厌烦,只是容厌这?样?总是让她?心中有些不安。
容厌看到她?蹙起的眉心,以为是他说?错了话,心脏被撕扯。
他唇瓣不引人注目地、轻微地颤了下。
同样?*七*七*整*理的分别,对两?个?人的意义和影响却不尽相同。
她?有自己明确要去做的事,有她?的想法、理想和志向,而在这?些之下,感情对于她?而言只是锦上添花,锦上有花固然好,没有也?无伤大雅。
而比他好的人总会有,甚至眼?前?就有一个?晚晚也?心存好感的张群玉,他不觉得他在她?自由之后,远在上陵、数年不见,还能留得住她?的心。
容厌笑容微微苦涩。
得到她?的温柔之后,他想让她?心里能留出一点他的位置,得到她?的喜欢之后,他又想让她?再多?一点喜欢,想让她?留下。
于她?而言,他就像一头怎么都喂不饱的饿狼。
可他怎么忍得住,怎么能甘心。
“不拦着你了,”他让开挡在她?面前?的路,扯出一抹浅笑,“此去顺风。”
见他总算正常了些,晚晚松了口气,拉住他的手,万分严肃地叮嘱道:“在宫里好好等我?回?来。”
容厌低眸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动作极为轻微地点了下头。
整个?仪仗长队都在等她?,晚晚松开手,转身就要走向马车,容厌快步上前?,忽地一只手拉住她?,她?一转身,整个?人几乎是被他抵在车壁。
晚晚怔了怔,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只是距离近,可实际上,他很快松开手,没有什么禁锢。
她?扬起脸颊看他。
他此时没再压抑情绪,眼?中满溢出来的不舍、爱意、占有,像是压抑了多?年的火山,喷薄出滚烫的热量。
他不舍得她?走。
她?不用向他去确认他对她?的爱意,他展露的仅仅是克制外?衣之下的万分之一。
晚晚被这?眼?神烫到,险些不敢与他相视。
“……怎么了呀?”
容厌凝视着她?,轻声道:“我?想再看看你。”
晚晚不自然地撇开目光,浑身升起一股不自在。
她?今日在脸上薄薄上了一层粉黛,不知道此刻有没有脱妆?时间?匆忙,会不会不够精致?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饱含着珍重爱意的侵略性?无孔不入,一寸寸落在她?身上,她?好像能感觉到那份炽热。
他甚至都没有碰她?,她?却好似在他面前?赤|裸相对,几乎要在这?毫不掩饰的眼?神之下微微战栗。
如果说?,晚晚最初的确没有什么不舍的情绪,可被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好像真的生出了那么一丝缱绻的思?念。
可惜,世上的确难有两?全。
难舍难分地登上马车,晚晚立刻撩开车帘,探身往外?去看。
容厌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越来越远。
他修长高大的身躯挺拔却消瘦,眉眼?随着距离的拉远渐渐变得模糊、看不清晰。
重重宫门像是重重枷锁,层层横亘,密不透风。
最后连他身侧的宫门也?被宫墙挡住,再看不到他的身影。
晚晚终于将目光从车外?收回?。
她?将手轻轻捂住心口。
这?里还在快速跳动。
她?在因为容厌而心动。
晚晚手指慢慢合拢,唇角扬了扬。
她?很快又轻轻拍了拍脸颊,让自己冷静下来,再回?忆一边今日需要她?参与的流程,认认真真准备好她?应该做好的事。
……这?个?时候的晚晚还不明白。
一次次的短暂分开,于她?而言,总是出师有名、理所?当然,她?也?总能做出就事而言最好的选择。
可是于他而言,是一次次预演的离别。
从故作大度,故作洒脱,到终于忍耐不住,一遍遍将挽留的话说?出口。
在容厌的眼?里,她?的理智总是能够压过对他的情感,她?的首选终究不会是他。
但容厌不是圣人。
他接受不了,他一辈子就只能在她?身后卑微着,等她?想起他时才会拨冗垂怜-
晨光熹微之时,前?往徽山的队伍已经出了上陵。
夹道观看的百姓还在为那威仪深重的阵仗感叹,还有些得了闲的百姓,跟随在精兵之后,一同前?往徽山观礼。
上陵皇城缓缓苏醒,街道上渐渐琳琅满目。
观礼的人群之中,有不少打扮地泯于众人的男女,在确认完今日出城之人确实是皇后之后,悄悄遁入各自主家。
收到消息时,楚行月正席地坐在水榭的廊下煮水,咕嘟咕嘟冒起的热汽飘渺而上,让他的面容朦胧起来,显出几分高深莫测。
对面站着许多?候命的人,有的一身不起眼?的布衣,有的身披甲胄,也?有的广袖长袍行止风流。
各家打探的暗卫皆已经回?来,一名深蓝布衣、面目平常之人悄无声息出现在水榭之上,朝着楚行月行礼之后,便将此去所?确定的结果告知出来。
“出城的,的确是皇后娘娘。”
周遭除了正在沸腾的这?壶水,一片静寂,各怀心思?。
有些人,一旦错过了他弱小的时候,待他之后再想抹杀他,便几乎是没有可能。上陵众多?世家这?些年互相制衡,楚氏一倒,没有任何一家能独占鳌头,宫变之后,也?就相继沉寂下来,寻求在容厌手下壮大己身的生存之道。
今日徽山那边只是一场需要露面的祭典,莫说?耽误政事,对先前?的陛下来说?,区区一日行程,不会有任何麻烦。
这?回?,他却让皇后代他前?往。
是想要在他已经预知到的动乱之中保下皇后?还是他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根本连半日奔波都承受不住的程度?
而如今陛下确确实实出了问题,这?回?不是他们要将陛下如何,只是陛下自己到了穷途末路。
那这?个?时候,有了只为明哲保身的名头,法不责众在前?,众人再如何抉择,便又成了未知之数。
楚行月微微一笑,继续等在水榭之中。
陆陆续续又有些人进来,他浅笑着,恩威并施,挑选着接纳。
沸腾的水喧闹躁动至极,煎煮着那么久以来,他时刻煎熬的复仇之心,蛰伏那么多?年,终于到了属于他的这?一天。
容厌在这?个?关头,还是拨出去了明面上至少上千的精兵护送晚晚上徽山,他将晚晚在这?个?时候送出场外?,楚行月对此没有什么异议,他的人同样?会确保晚晚一路无阻。
毕竟她?如今不是他这?一阵营,等到容厌这?边一结束……晚晚,她?终究能看得清,她?应该选谁-
这?一日的天色并不算好,太阳升起,却是白色刺眼?的一个?点。
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着,天空呈现出看不出多?少湛蓝的连绵一片浅灰之色。
晚晚在车中坐着,她?没有像容厌所?说?,在这?专门准备的舒适车厢中补觉,而是万分珍惜地拿出昨日换来的医书。
车厢平稳,面前?是一方?小案,方?便了她?伏案细读。
这?一册医书并不厚,里面的字也?是由人随手写就,字体的大小不一,估摸着在来与去的这?路上,她?就能将这?册书看完。
著者身处南岭之南,自小便接触到各种各样?的毒瘴、毒草,他自己琢磨出了一套解毒的法子,引导散入肺腑的毒性?不继续扩散,而是入血或是集中于某一处,根据毒性?的大小,放血或者再用不同的法子,将毒从身体排出。
这?册医书是他自己行医留下的案宗,更是可以辅助人理解他这?一套引导祛毒的法子。
晚晚并不是没有听说?过这?种方?法,却从未看到过有人能将这?法子用在解各种毒素上用得这?样?出神入化。
她?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一本书看完。
晚晚对医术相关的理解力向来极强,学到的东西一点即通,而后便能举一反三?,迅速融会贯通,填充进她?已有的经验体系之中。能得到这?样?一本全然不同的医书也?是幸事,她?立刻便想要用这?一套新的理论方?法去思?考容厌的毒。
若是他后来身体还有残余的毒素,或许她?可以用这?种方?法,以一种更安全快速的方?式让他好起来。
晚晚一路全神贯注,直到马车停下,她?才如梦初醒。
匆匆将书合上,车厢外?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道:“娘娘,已经到了。”
晚晚按上眉心的穴位轻轻揉了几下,缓了缓用脑过度而生出的头疼和眩晕。
起身下车,出来之后,才看到这?里只是半山腰,距离山顶的天台祭坛还有些距离。
天色虽然阴翳,却也?不像一时半会儿就会下雨的模样?,道路两?侧是前?来观礼的百姓,精兵驻守两?侧,维持着场面的秩序。
晚晚走上登山的大道,两?侧传来的目光激动,没有因为是她?来,而不是皇帝亲至而有半分失落,众人神色间?的热切做不得假。
她?怔了下,面对这?样?的场面,她?有些措手不及。
容厌在民间?颇有贤名,她?一直都知道,却是第一回?这?样?真切地感受到。
晚晚恍然回?想到,过去尽管有那么多?的不愉快,可他从不会拿权势来贬低她?、打压她?,他的态度便是周围人如何对待她?的指向。
所?以她?从不曾被人看低,反而对她?礼遇有加、就像面对容厌本人一般尊敬着。
容厌做过太多?不曾对她?说?出口的事。
晚晚脑海中翻滚着许多?念头,转过头,她?沿着前?面的指引继续往前?走。
如他所?言,祭典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已经看过了整个?典礼的流程,哪一个?环节应该做什么事,哪一个?环节应该说?什么话,她?都记得清楚。
正午时,队伍刚好走到了祭天的三?足大鼎之前?,大鼎正中,是三?根极粗的香柱。
晚晚从侍者手中接过火把,将火焰靠近香柱顶端。
山顶山风呼啸,竟然携来一股冷意,火舌靠近的那一刻,香柱还是瞬间?被顺利点燃。
下面顿时传来一阵欢呼,袅袅三?道烟雾升空,晚晚随着祭司的引导,颂出祈祷之辞。
香雾飘渺,众人闭目跪拜祈祷之时,晚晚站在最高处,从徽山之顶,往下俯瞰着大邺的山河。
远处最繁华的城池便是上陵。
她?的目光落在上陵最北。
尽管什么都看不清晰,但是她?知道,那是容厌所?在的地方?。
她?目光落上高高的香柱,缓缓闭上眼?睛。
往常她?总是更相信她?自己的选择和争取到的结果,可是这?一刻,满山的虔诚之中,她?也?想滥竽充数,献上她?自己的祈祷。
愿她?不负此生,得偿所?愿。
愿他平安健康,长命无忧。
这?一刻,只这?一刻,她?相信世上有神明。
午膳后,晚晚又随着礼官去看过了上一年的收成。
这?一身庄严华丽的礼服层层叠叠,厚重且繁琐,天色越来越低沉,风里带了湿润的凉意,晚晚忍耐着,面上端出沉稳的浅笑,不时答上一两?句他人的言语,脑海中却是在一心二用,思?索着,往年容厌独自前?来徽山之时,他是如何走上山顶、如何点燃香柱,如何行在路上,听人讲着农家的农事。
天色虽不美,可无垠的山与云,树与水,自有无限的旷达之意。
终于等到今日这?一整套的祭典结束,晚晚回?到山顶的别院,换下繁琐的礼服,跟随着主持祭典的祭司一同游览山顶的别院。
旁边是一座道宫,道宫之外?,有一座月老祠。
晚晚还记得她?想要在这?里求一支发簪,拜别祭司之后,她?带着白术和紫苏二人一同去了道宫之外?的这?座庙祠。
月老祠门前?的道路平整,来来去去的人数不胜数,使得小道上一颗硌脚的山石都没有。门边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合欢树,枝干延伸出老远,将大半个?庙祠都遮盖地严严实实,上面挂着许许多?多?的红色绸带。
晚晚前?来,里面立刻便有人出门相迎,顺利地挑选出了一支黑玉的簪子,簪身流畅并不繁琐,只在顶端呈现流水一般的弧度,又用玄色与金色调出了能和这?黑玉簪相称的颜色,由晚晚写上一个?“容”字,玄金暗刻入流水之中,整个?簪子便如多?了点睛的一笔。
晚晚收好这?支玉簪,便出了月老祠。
山风漫卷,使得门外?的红色绸带猎猎飞舞,在风中发出丝绸翻卷的飒飒之声。
道人在门边相送,贴心地解释道:“不管是道宫,还是佛寺,都会有人在香火最旺的庙祠之前?挂上祈福带,月老祠前?的便叫做姻缘结。姻缘一结,此生相系……娘娘,要为您与陛下系上一条姻缘结吗?”
晚晚听得怔怔。
她?还没有完全适应如此和容厌两?心相倾的状态,好像还没有那种……见到姻缘相关的,便要去求一求的心愿。
此时心底微微的痒意,也?让她?觉得陌生至极。
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太过新奇。
人在树下,能看到飘飞的姻缘结上所?写的字迹。
晚晚仰头看了会儿,上面有许多?人的名字,透过那些字迹,她?好像能看清写下这?些心愿时,有情人心底的希冀和满心欢喜。
等她?回?过神,再低头,便看到道人递上了一枚姻缘结。
她?手指动了动,轻轻探出了袖口。
晚晚接过了这?姻缘结。
红色的丝绸之上纹绣金色疏文,“团圆月下,相思?树底,订婚殿中。执掌天下之婚牍,维系千里之姻缘。慈眉一点,有情人终成眷属。红绳一牵,逃不过三?世宿缘……月下老者,合婚联姻。正缘尊神。
“红鸾照命,天喜同行,月老牵线,佳偶天成,连枝比翼,琴瑟和鸣……”
一字字将这?疏文看完,晚晚将这?姻缘结还了回?去。
道人诧异的眼?神中,她?笑了笑,“既是两?个?人的姻缘,哪有我?一个?人来的道理。”
她?也?想了许多?。
不可否认,她?喜欢容厌,她?也?想完全地拥有他……可是如今的容厌,和过去的楚行月不同,容厌没有那么多?自由。
若注定聚少离多?,他愿不愿意?
既有嫌隙,那这?姻缘结,便等嫌隙全消之时再系上。
“下次吧。下次,我?与他一道前?来。”
走出合欢树外?,傍晚的夕阳此刻已经完全看不到,天色已经漆黑,夜色已深。
晚晚看着头顶的天空,浓云叆叇,不见月光,这?天色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等她?回?到暂居的别院,披上一层厚衣再推开窗去看,外?面已经被雨声淹没,飘渺的水雾笼罩住整座徽山,白日还能隐隐窥见的上陵皇城,在这?夜间?的烟雨之中,已经再看不到一点模糊的光影。
上陵的雨声却不比山间?的静寂。
这?里的暴雨之下,是危机和喧嚣。
无根水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刀戈之上,竟呈现出一种坚硬的铁石相击之声。
漆黑的夜间?,整齐的街道上此时空无一人,家家紧紧闭户,不点灯烛。
东侧城门大开,金吾卫、叛军在东城鏖战,来自各家的家兵在宫门前?混战成一团,不断涌来的叛军迅速入城,渐渐占据两?座宫门。
今日是钦天监算出的好日子,天上却不见金红的阳光,反倒入夜之后,家家闭户之时的一场暴雨,掩盖了叛军最开始攻城的动静。
淹没脚踝的积水从衣袂之下流淌,楚行月浑然不觉,他只是重复一步又一步的动作,同所?有攻城、攻四方?宫门的的将士逆行。
他身边刀戈之声不绝于耳,锋锐的刀剑之气鼓动他的发丝衣角,却留不下一丝痕迹。
他登上上陵皇城之中,除却皇宫之外?最高的一处高塔。
这?塔为何修建在皇宫之外?,至今已经不可考察。年少时,他没有想过要去攀登宫内最高的楼阁,他常去的,便是这?处塔楼。
如今,他又能登上这?座象征世家之盛的楼阁,每往上一步,他肩上背负这?么多?年的恨和仇就减下一分。
登至最高层之前?,他脚步顿住。
前?面畅通无阻。
他却想到,今日早朝之时,他站在大殿前?的三?十九层丹陛之下,想要见容厌一面,就算他等在丹陛之下一整日也?,不一定能等到。
朝会之上,容厌神色倦懒却从容,让人探不出深浅,有条不紊地布署着边境的战事、朝中的各项大小政策,一如往常。
楚行月等在殿外?,等到容厌与部分朝臣移驾御书房,才得以远远对视上一眼?。
楚行月在等待时,静静地在脑海中推演着今晚的宫变,如何让军队悄无声息进入上陵、在哪个?时辰攻破宫门、走哪一条御道、如何封锁住皇宫四面的暗道瓮中捉鳖……每一个?环节,他反复思?量过无数遍。
就算晚晚此时就在皇宫,她?也?没办法挽回?。
而如今她?甚至都不在,除非骆良在世,否则,世上还有谁能救得了他?
容厌朝会之上强撑着精神,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难熬,可他又能强撑多?久?
多?年夙愿只在今夜得偿。
楚行月平静地按捺着所?有的心绪,他应该是胜券在握的。
可在丹陛之下与容厌对视的那一眼?……
他确信,容厌绝对活不过今晚。
但是,容厌看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就像从未将他看在眼?里,越是轻慢的态度,便越是显得傲慢到轻蔑。
像是注定的胜者,俯视螳臂当车的蝼蚁。
楚行月目光沉沉地看着容厌在诸位大臣簇拥之下,消失在宫道之间?。
所?有人散去之后,他还站在大殿前?的广场之上,像是分裂出了两?个?自己,一个?暴躁而怒发冲冠,深处却是不安的恐惧,另一个?则缓慢地品尝着情绪的波动,沉醉而理智。
这?个?时候,他还需要怕什么呢?
该害怕的是容厌。
他活不成了。
过了今晚,上陵是他的,大邺是他的,连同晚晚,也?都会重新回?到他身边。
他有什么可怕的?
容厌那个?高傲的眼?神……
楚行月慢慢笑出来。
就算容厌有后手又如何,只要他人一死,再完美的谋划,也?是容厌本人一败涂地,输得彻底。
到时候,容厌这?双眼?睛,他一定让人挖下来,碾碎,再喂给最恶臭的野狗,也?算是容厌该有的下场。
楚行月遥遥望着灯火飘摇的皇宫,外?面一圈尽是强攻的军队和火把,本该滔天的血腥味被暴雨冲刷掩下。
他就在这?里,等着最后的宫门被破,等着容厌的死讯传开-
净明、太医令等候在外?。
太医令坐立难安,须发本就如雪,此时好像又添了霜色。
他又问:“娘娘何时回?来?”
曹如意苦着脸:“娘娘回?不来……就算没有这?场雨,娘娘也?回?不来……”
净明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了一声佛号。
今日久违的早朝之后,容厌先后又在御书房中传召了好几轮朝臣,单独议事。
这?个?时候,还能出现在御书房中的,尽是真正归属于容厌的人。
净明今日听闻消息,也?赶来了皇宫。
他诊完容厌的脉象,之后便站在门外?,看着朝臣一个?个?忐忑不安地进去,又或是眼?含热泪、或是踌躇满志地出来。
如今终于送走了最后的这?一波大臣。
裴相最后一个?踏出御书房的大门,看到净明也?在外?面,他点了点头,便继续往前?走。
裴相和容厌这?些年互相制衡、猜忌,终归都是绑在同一阵营。
当年,是裴氏看在裴露凝姓氏的份儿上,掩人耳目地为她?收了尸,也?因此,很早就察觉了高处那个?傀儡的伪装。
那些年的悬园寺中,净明是同当年的裴妃有些交情的。
裴相知道,陛下在意的人、在意的东西都不多?,当年裴露凝的故人净明便是其中一个?。
他和陛下只是利益一致,说?出的话尽是以利益为目的,并没有多?少可信之处。
可是净明在此仍旧不加更多?防卫,那这?便是意味着,容厌确信,净明不会出事。
皇宫不会破,皇城不会倒。
这?一次,裴相同样?赌在陛下这?一头。
看着裴相渐行渐远,太医令满目哀切,净明推开御书房的殿门,踏入殿中。
龙椅之上,容厌撑着额头,面无表情。
净明看他这?样?,尽管是这?个?时候,却还是笑出了声。
容厌睁开眼?看了他一眼?。
净明走近到他面前?,道:“明明是交代后事,却还是唬人得很,让人恨不得为你结草衔环、以死明志……你本就不耐烦与人推心置腹,这?一下来一整天都在下猛药巩固人心,也?是辛苦你了。”
容厌没有否认,他此刻面容做不出什么表情,垂眸淡声道:“利益、志气、忠义,无非便是如此,因人制宜,悲悯、野心、谋利,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君主,便给他们看到什么样?的未来。”
净明不置可否。
容厌没有同他多?说?,赶着时间?一般,取出宣纸和私印,提笔一封封地写下信件。
窗外?风雨呼啸。
净明站在御书房中听了一会儿雨,好一会儿,才问:“如今轮到了贫僧与你相谈,陛下,也?该让贫僧知晓,你是在安排怎样?的后事呢?”
容厌没有力气和心情回?答,便也?没有回?应。
净明在下首静静候着。
御书房中只剩下笔尖在宣纸上快速移动的细微声响,这?一点声响,又几乎被雨声完全遮盖了去。
同样?的纸笔之声,细碎地响在徽山的别院之中。
灯火之下,晚晚面前?是一株药草。
这?株药材被白术从别院树下的角落里发现后,白术不认得这?药草,便惊奇地叫来晚晚和紫苏过来一起辨认。
别院草木葳蕤,花草树木繁多?,生长出一棵药草,也?不是什么完全不能理解的事。
这?株药草事实上极为常见,只是常常以根入药,它的茎叶便很少能让人一下子识得。
而晚晚却知道,在当地的人们之间?,这?株药的用法,不止在它晾干炮制好的根,它的叶、它的花,都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入药。
不过它原产地本是生长在大邺最西面的荒漠边缘,楚行月曾经带着晚晚去看过,花了好久、请教了许多?人,才将这?株药材的用法研究透彻。不知眼?前?的这?一株,是如何穿越过万水千山,才来到徽山的这?一处别院。
晚晚同白术讲解完,望着这?株药草,索性?便从它开始,摊开一张宣纸,笔墨绘出它的根茎叶花全貌,而后认认真真写下它的生长习性?、药性?、炮制方?法、入药方?式,还有可以参照的一些药方?,而后又空出一整页出来,留给日后修订的空处。
紫苏在一旁研墨,她?微微懊恼。
“娘娘之前?是不是讲过它的?只是后来我?又忘记了。”
晚晚轻轻笑了一下,“那我?将讲过的这?些全都落在纸上,以后,就不会再忘了。”
紫苏先是一怔,而后眼?中迸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向来冷静的紫苏此刻也?期期艾艾起来,“娘娘是药自己编撰一册书吗?娘娘居然也?可以……”
她?很快又断声道:“娘娘早就该这?样?了!娘娘的医术那么好,这?么能不在医道之上留下自己的东西!”
看着紫苏眼?中激动到泛起的泪光,晚晚笑了一会儿,握着笔又想了想,在已经写下的字迹之间?又做了些改动和增补。
紫苏兴致冲冲地同白术出门小声欢呼,晚晚搁下笔,看着灯下自己完成的两?张纸,唇边浅浅绽出一抹笑意。
自顾自地高兴完,她?重新将还差一些没有看完的医书拿出来,继续一字字细细阅读。
越读越是恨晚,若是她?早些能得到这?本医书,容厌的毒,她?或许能更快地为他解开。
沉醉之际,晚晚脑海中响起了久违的一道声音。
“你画的……这?是什么?”
这?道声音此时虚无缥缈到几乎听不清音色。
这?是前?世的她?。
晚晚心中有些奇异的滋味。
两?辈子纠缠,走向的不同的结局。
前?世的她?因为恨意延续至今,从第一次在师父门前?听到这?声音,到如今,也?算是过去了许多?年,恨意也?越来越浅淡,时光终究会磨灭一切的爱与恨。
“这?是……紫叶桑?”
这?声音似乎在回?忆,“这?味药,我?是熟悉的……”
晚晚抬手指了一下旁边的小字,纠正道:“这?不是紫叶桑,是紫姜。二者叶片相似,紫姜常以根茎入药,茎叶少用,紫叶桑却是主要以叶片入药。”
晚晚拿起一旁收好的药草,指尖轻轻拂过叶片,道:“你应当是记错了,你见过的不会是紫叶桑。”
声音笑了一下,“我?虽不懂医药,可你我?记性?总是一样?的,我?不会记错。”
晚晚收好药材,道:“若你是在容厌身边时见过,那就不可能是紫叶桑。紫姜是药,紫叶桑却常用作制毒。他的身体与好些药草的药性?相冲,紫叶桑见效慢,却是最碰不得的一味之一。只要是在容厌身边,就不可能会有这?味药。”
那声音停顿了下,却追问道:“……那他若是服下这?药,只是一点、一点点……会怎样??”
晚晚答道:“一点也?不行,一点就会让压制他体内毒性?的药再也?起不了作用。”
前?世,没有精通医术的晚晚为他解毒,那些毒便会一齐毒发。
“日日发作犹如抽筋拔骨、寸寸凌迟,没有药可以再加以抑制。”
他身体的毒素多?,禁忌也?多?,一不留神,就是无可再解,当初太医院和尚药司管控最为严格不是没有道理。
那声音霎时间?再没了一点声息。
晚晚没有在意,她?在灯下继续翻看医书,想要在今晚入睡前?,将这?一册书看完,明日路上再思?索融汇起来。
等她?见到容厌之后,他身体里的毒解干净了最好,若是没有解干净,她?便可以用这?种方?法去为他排毒。
专注之间?,她?又听到了那声音。
那声音好似更淡了一些,却是含着笑意,平静而宁和。
“没想到,我?快要消失了,却忽然知道了前?世最怨怨不平之事的结果。”
晚晚思?绪骤然被打断,皱了皱眉。
那声音道:“我?知道紫叶桑是毒,长期服用,不出三?四年,就会死去。”
她?幽幽回?忆,“紫叶桑好苦啊。后来那段时间?,我?为自己以紫叶桑为主,调了一味茶,当作日常的饮子。容厌教出来的煮茶手艺,你知道的,味道还不错。”
“容厌也?喝了。”
晚晚怔住。
她?之前?断断续续在梦中看完了自己前?世病死江南的结局。
前?世的自己不止是病死,亦是长期饮用这?茶,而导致的冬日一场风寒便无力回?天。
她?总是将自己与前?世割裂开来,才能让自己不那么受前?世的影响。
所?以对于最后那段时间?的自己,她?没有多?少实感,也?就没有多?少感同身受的、慢慢走向死亡的绝望,对那段时间?的记忆、记忆中的细节,也?不甚清晰。
这?声音在她?脑海之中慢慢讲述。
前?世,叶晚晚在皇宫中的最后半年,犹如行尸走肉。
左右斗不过容厌,她?只有白术了,她?不能再让白术也?被她?连累。
可那时的她?,看到容厌就会害怕,害怕到反胃、恶心。
常常便是,容厌偶尔会来后宫看她?一次,高高在上,逆光而立,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不想看清。
后来,她?听说?了紫叶桑这?味药,于是便想弄来一些。
不过几日,紫叶桑便到了她?手中。
她?为自己调配了慢慢杀死自己的毒药,但愿她?自然而然虚弱病死之后,容厌能放过白术。
这?之后不久,容厌终于在她?殿中坐下。
她?脚步虚浮,沉默着勉力维持着恭恭敬敬,低着头为他倒茶,等到茶杯送到他手中之后,她?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桌上的茶水没有更换,是含有紫叶桑的药茶。
她?以前?不是没试过给他下毒,只是都没有成功而已。
这?次这?杯茶,她?没想过再如何毒倒他。
她?不想再挣扎了。
紫叶桑,她?知道,只有长期服用才会致人死亡。最新婆婆纹海棠文废文耽美文言情文都.在腾.熏.裙号亖尔贰二巫久义四七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死法,知道这?味药用途的人,并不多?。
容厌只饮用这?一次,不会有多?少影响。
她?便索性?继续垂着眼?眸,不再理会。不想碰他,也?不想看他。
容厌执起茶杯,茶香蔓延过来,涩中带了一丝甜味,不是宫中御贡的任何一种茶。
他看着这?杯茶水,手顿了顿,嗓音似乎压着自嘲的冷意,问她?,“这?是什么茶?”
叶晚晚本不想回?答,可一想到白术还在他手里,她?还不想太得罪他。
既然如此,她?就不应该再做出什么冷淡的态度。
叶晚晚扯出一个?微笑,乖顺讨好地回?答他,“紫叶桑、百合、云山雾芽、花蜜,臣妾自己晒的茶。”
紫叶桑,这?是毒。
容厌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他唇角忽然微微翘起,不无讥讽地笑了一下。
“你就那么等不及?”
叶晚晚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没太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再说?些讨好的话也?说?不出,她?索性?低下头,不再理会他。
闷声承认,她?也?不想懂。
容*七*七*整*理厌低眸冰冷地望着她?,握着茶杯的指骨用力到隐隐泛出青白之色。
那一日,他喝了那杯茶,便离开了椒房宫。
后来,他又来过一次椒房宫。
已经是深夜,叶晚晚正准备睡下,看到他过来,忍着恶心为他让出了共枕的空间?。
容厌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着想要抱她?,叶晚晚反复告诉自己要忍耐,还是没能忍住,在他碰到她?的那一刻,惊坐而起,将被他碰过的手狠狠在锦被上擦拭。
察觉自己的动作,她?吓得僵住,抬头小心翼翼去看他。
他沉默着,脸色苍白地吓人。
尽管如次,他这?回?也?没有走,就算直面过她?的厌恶,还是强行抱住她?,就像当初没有嫌隙时那般,亲密无间?地相拥入眠。
她?僵硬了一整个?晚上,直到他走之后,她?才敢昏昏沉沉睡过去。
第二日,叶晚晚便得知,容厌准许,她?可以走了。
她?连行囊也?不敢收拾,战战兢兢地,一步步走在路上,一步步走出皇宫,一步步走出上陵。直到她?真的顺利出城的那一刻,她?全身脱力,跌坐在地上失态到痛哭出声。
惊心动魄的几年,终于收尾。
只是这?茶,她?没有停。
离开皇宫之后,她?只想离容厌越远越好,她?去了江南,开了一间?茶馆。
明明已经离上陵足够远,可只要她?离不开大邺,就没有办法完全与容厌的消息隔绝。
三?年后,冬日灰沉的天色里,江南落了一场细雨。
烟雨朦胧之中,她?终于如愿,彻底摆脱了他。
也?结束了这?一生。
这?道声音讲述着,帮着晚晚回?忆起梦里的那些细节。
“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消失了。”
晚晚仍有些怔愣。
声音道:“前?世容厌因为那杯茶……而死。我?知道之后,没有过瘾的痛快,只觉得无趣,连恨也?无趣。”
“往事于眼?下便如烟尘……”
只有她?有的这?份记忆,那么沉重。
真的就只如尘烟吗?
晚晚放开手中的医书,慢慢躺到了床上。
明日一早,晚晚就想立刻回?上陵,她?想看看这?一世的容厌。
告诉自己,前?尘尽。
只看今朝-
“给我?自己安排的后事……”
容厌轻声重复了一遍净明的问题,苍白的唇瓣微微扬起。
“我?能有什么呢?世间?纷杂,从生到死,犹如一梦。梦里,我?最后……只是想要一个?她?。”
“可偏偏,越是我?想要的,越是荆棘遍布,鲜血淋漓也?无法企及。”
净明看到他一直不停地写信,写完信,封好之后,便立刻寄出去,而后又开始写圣旨、写遗诏。
他的右手已经止不住地颤抖,字不成形。
净明眼?中渐渐生出一丝不忍。
容厌按住右手,伏在案上喘息了一会儿,将面前?字迹难看的这?张宣纸揉碎,推开到一旁。
他重新提笔。
净明看到,他落笔写的是——
“我?妻晚晚,卿卿如唔……”
没写到下一行,颤抖的墨色又划破了这?一份宣纸。
净明看着容厌认真又耐心地一张张重写,最后终于忍不住,上前?按住他的右手,叹息道:“你太累了,歇一歇罢。”
容厌侧过脸颊,抬手擦去唇角流出的血迹,低眸看了一眼?,眼?中有些无奈。
“我?给许多?人写了信,想将最后一份,慢慢写给她?。这?实在有些不明智,没想过万一我?写不完怎么办。”
净明问:“那你为什么要把时间?都花在给别人写信上面?”
容厌感觉到自己口中不断泛起的腥甜,身体的疼痛也?久违地慢慢席卷而来。
他身边好像最后除了净明,也?没了可以说?话的人。
容厌压下身体的痛楚和折磨,雪色一般的眉眼?有着霜雪一样?的肃杀。
“若我?不在,她?一个?人不易。”
“我?知道,她?不是非得让人保护着,可是,她?是我?的晚晚啊……”
就算知道她?没那么需要他,他还是想要将他能给出的最好的,全都给她?。
他疲惫地伏案咳了两?声,“北疆不能出事,大邺也?不能乱,这?是她?将来许多?年也?要生活的地方?。我?写信,是要为她?做出我?的十全之准备。”
“她?回?来之后,是为我?伤心一阵而后远走高飞也?好,是想先握住立身的权力也?好,就算她?想坐上皇位,我?都给她?准备了人。”
“我?要她?即使在我?不在之后,也?没有人敢动她?一下。”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平淡,可话语却是掷地有声,极致的张扬和自信。
若他将要死去,那么多?封信就会是遗愿,是嘱托,是一重重对她?的保障。
遍及大邺的妙晚娘娘庙是,已经归属在她?名下的卫队是,在他引导之下、心悦于她?的张群玉亦是。
所?以张群玉那时说?想要骂他。
容厌低声道:“……紫叶桑,毒发么,怎么也?得折磨我?一段时间?。我?到底会不会死,会不会一败涂地,赌一把好了。”
“我?将选择给她?,她?想怎么做都行。选择皇权,选择自由,选择张群玉……”
沉默在御书房中蔓延。
他低声笑起来,“可若她?想要,我?……”
声音中已是藏不住的悲意。
“若她?想要我?。”
他缓慢地将话说?完,“若,她?最后想要的,是我?。那她?可要看好了、记住了……她?要走,可以。”
“除非我?死。”
他露出的笑容苦涩地难看至极,道:“我?不拦她?,只要她?能平静地看着我?死去。”
“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哪会让别人轻易如愿。”
净明神色间?带上了些许颓然。
“当年,裴夫人临终前?,求贫僧照看你……这?么多?年,贫僧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眼?睁睁看着容厌越来越了无生趣。
后来,他甚至将酒池也?挖了出来。
净明过去担心,楚氏全部覆灭之后,容厌还能为着什么而坚持维持一个?正常人的模样?。
有了皇后之后,容厌终于有了更在意的。
……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
净明叹息问道:“琉璃儿,值得吗?不怨吗?到如今你生死难料……你还爱吗?若不曾有这?一遭,你好歹,可以再多?些年岁。”
容厌听到久违的这?个?名字,安静地想了一会儿,答道:“值得,不怨,还爱。”
他声音淡淡,渐渐没多?少力气。
“好多?人都觉得,活着便是好事,死便是悲哀、便是输得彻底……并不是这?样?。于我?而言,生若没有意义,那就不比去死快活。我?不是非要寻死,只是死亡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甚至这?是我?第二的求之不得。”
他极轻的嗓音,几乎融进外?面喧杂的雨声里。
“不问结果。总归,哪一种都是我?求仁得仁。既是我?所?求如愿,便算不得是我?输。”
她?,或者死亡。
别无他选。
外?面火光照破黑夜,张群玉在宫中四处奔走,掌控着皇宫的攻与防,裴相携众多?世家及各自家兵,在外?控制各家各族的稳定。
又一轮对宫门的强攻。
净明从故作轻松,到此时也?不忍再待下去,大步出门,尽量去帮上他可以帮上的忙。
太医令进来,再次为容厌施针,苍老的面容上潸然泪下。
“陛下……”
施针结束,容厌让所?有人出去。
他已经歇够了时间?。
面前?重新铺上一张崭新的宣纸,提起笔,颤抖的右手还是不能长时间?地落笔写字。
提笔千言,落笔之时,却又字字难书。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想告诉晚晚许多?她?以后需要知道的事情,需要注意的事情,他想让她?自己能生活得很好、最好……
墨蘸了又蘸,宣纸换了一张又一张……
滴下去的墨汁在纸上洇开,这?张执上沿着纹理漫开的墨色,乍一看,竟像是佛门宝象。
他凝眸了看了一眼?,如有所?觉。仰头去看头顶藻井的重重彩绘,神佛宝相庄严。
……诸天神佛在上。
他手上沾过生身父母的鲜血,沾过罪恶之人的血,也?曾掐死过无辜之人、逼死过罪不至死之人……因他而死而伤之人,数不胜数。
容厌低头。
他承认自身罪孽难消,愿入阿鼻。
惟愿……
他终于提起笔。
“惟愿我?妻,长乐无极。”
前尘尽(终)
春色未尽, 不等秋来,一夜花杀。
泥淖淹没落花,上陵满城尽带黄金甲。
刀光血色, 皇城此夜注定难眠。
深山乱雨之间, 晚晚卧在徽山别院中, 辗转难眠。
脑海中场景变换, 一会儿想?到前世犹如?溺水般的窒息。误解和尖锐,让两个人谁都?没办法先低头,互相折磨无法挣脱。
一会儿又?想?到这一世——爱恨、拉扯。以及, 就算让她想?起了上辈子,她最后也还?是忍不住想?要喜欢的容厌。
晚晚想?到前世最后那三年容厌体内日日发?作的紫叶桑, 想?到这一世他被毒发?折磨过的许多次。
他在感情一事上没那么聪明, 前世不想?再提, 这一世,他一直在用他最大的诚意?,千方百计、又?笨拙莽撞地想?要好好爱她。
晚晚眼眸空茫地睁着,脑海中的画面反反复复。
斋舍中, 寂静同雨声一起蔓延。
许久,她忽地抬手挡住眼眸,唇边慢慢弯起一抹笑?。
她好像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思。
笑?意?之下,是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她都?在困扰什么啊?
说出喜欢他的那一刻, 她就决定了坚定去爱他。
不是权衡, 不是感动,不是被胁迫, 是她愿意?, 她想?,是她的欲望着落于他。喜欢他, 想?要拥有他,这就是她的本心所愿。
思绪又?一次如?同拨云见日,黑暗之中,她兴奋地更加难眠,忽然兴起,披衣下床,推开花窗往外看。
外面视野开阔,四下依旧烟雨濛濛。
月色黯淡,她能看到远方犹如?水墨般的山野,可即便穷尽目力?的极限,也无法透过重重的水雾,看到远方的上陵。
晚晚站在窗前好一会儿,一个念头如?春风掠过的野草,瞬间疯长起来。
她视线慢慢往下落,沿着墙角,一直移向?门边的油纸伞。
她在心中呐喊,她一定是疯了!
她居然在这个时?候,想?要出门去,去月老祠……
取来那根姻缘结,在那个合欢树下写下她和他的名字。
外面雨幕如?帘,晚晚凝着窗外没多久,在紫苏诧异的目光之中,撑起油纸伞。
紫苏惊奇地看到,年轻的女郎或许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唇边浅淡细微、却无比洒脱甜润的笑?容。
晚晚匆匆往外走。
她不想?等到明日。
道人拿给她的那枚写满疏文?的姻缘结,她现在就想?要。
这样想?了,便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暴雨之中。黑暗中提灯的背影,在重重山林之间被掩映地渐渐模糊。
黑影隐隐约约,只身一人的身影在深夜之众提灯而行。
这个雨夜,与一年前文?殊兰的那个夏夜,冥冥之间,在此刻似乎重叠在一起。
从他到她,像是一个完整的闭环。
一样的一人提灯,一人寻觅,一样的晦暗天?色,兰因?絮果。
一番寻觅又?到深夜,徽山的暴雨停歇,晚晚终于心满意?足拿到了那枚姻缘结,回到别院的寝舍,枕着那枚缘结,她还?是亢奋地睡不着。
她有些思念。
是那种,缠绵悱恻,脑海中不断回想?着一人面容笑?意?的那种思念。
晚晚怔怔望着账顶。
察觉自己的旖旎心思,这种从未有过的过于陌生的情绪之下,一股淡淡的荒谬之感漫上心头。
晚晚敏锐地察觉到这份感情时?时?刻刻带来的悸动。
微微的苦味,漫上心尖的微麻,陌生又?忐忑,让她心慌又?满足的欣喜。
可在这一刻,她却没有选择克制,而是放任这股思念蔓延。
她先前总像是漂泊不定的风筝,而此刻,她好像找到了她的线。
与他分开,来到了这徽山之上,两日见不到,她居然也开始想?他。
兀自笑?了一会儿,晚晚强迫地催促自己要赶快睡着。
快睡啊,这样明日才能早些回去。
她也想?要早些回到上陵。
一夜无梦,直至晨光熹微。
这一场铺天?盖地的夜雨,几乎遍布了整个冀州,在晨曦升起时?,远方上陵上方的浓云才缓缓散开。
金色熹光之下,上陵皇城遍地硝烟。
剑戟残肢,满目疮痍,家家闭户。
上陵的朱雀大街之上,楚行月慢慢行在其间,一步步走到宫门之前。
他面上带着淡而温的笑?,唇瓣轻轻地念着什么。
他在平静至极地倒数。
宫门将破,容厌的身体也将毒发?恶化到被摧毁,无可解。
他在为容厌的死期计时?。
终于让他等到了这一日啊。
楚行月望着天?际的大雨,天?色阴沉,他周身也被积水溅上了匆忙的泥点,形容并不整洁,面上浅笑?却悠闲。
四年的卧薪尝胆韬光养晦,才得来今日的大仇将雪,他此时?难得可以生出些许闲情逸致。
楚行月姿态优雅,动作轻缓地抽出一旁侍卫腰间的长剑。
他面上笑?容平和,隔着重重宫门,他只望着宸极宫的方向?。
“杀容厌者,赏千金,封万户侯。得其血肉,按照斤两,一两得一金,十金封百夫长。”
平静至极的话语,疯狂到底的命令。
明面上几乎注定的局势之下,众人闻此,眼中瞬间迸发?出格外的热切。
楚行月缓缓拭去长剑上沾染的血迹,微笑?间,声音隐入风雨之中。
“猜一猜,到最后,你会不会被人肢解为肉泥。为楚氏上千亡魂好好偿命吧,这几年黄粱一梦的陛下。”-
容厌最后与张群玉等人议完事。
“晁将军来信,北大营的轻骑今晨便可以抵达,明日他会再带来两万兵力?。”
大邺所有军营剑拔弩张,兵力?却都?集中在北境,两万多的兵力?,已经是晁兆游走四方能得到的极限,能明日让大军抵达,也是几乎不眠不休赶路才能做到的结果。
张群玉照例是留在最后的那个人。
正事当前,他毫无保留地竭力?而为。
他虽然听过许多场战役,也亲眼看到过战场杀伐,可这却是他第一次,要在数万之众的围困劣势之下,守住这座皇宫。
整座城只有一万多的兵力?可用。
“按照陛下的安排,楚行月最多只有三万人,只要能守到明日,晁兆一到,楚行月就只能伏诛……臣再去看一看外面的布防和军备。”
张群玉思路清晰地猜测出了容厌的计划。
即便在兵临城下的这个时?候,他眉目虽认真,神色却从容没有多少不安张皇。
容厌抬眸,看到张群玉镇定转身的背影。
他议完事,已经没了多少力?气,能发?出的嗓音轻微。
“张群玉。”
张群玉顿住,折过身,问:“陛下,何?事?”
容厌道:“接下来守皇城这一日,凡事你皆自行决断,不必再来找我请示。”
张群玉怔了下,皱眉。
他其实早就习惯了先前在庙堂的行事方式。每当他做下什么大的关键决策之时?,提前告知?容厌。他相信容厌的本事,不管他决策是否合适,可只要告知?了容厌,就不必再有任何?后顾之忧。
如?今,若说成?败在此一举的守城不必再让容厌知?晓,那便相当于,容厌将皇宫完全交到了他的手里。
但是,他就算再得容厌信任,臣子就是臣子,越俎代庖的事情他不能做。
而若是往日,容厌哪会这样草率地将权力?和安危全都?交给另一个人。
张群玉眸光一瞬间复杂起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容厌缓缓道,“你的才能不止表现出来的这些。过去便罢了,可是,你得明白,我也会死。”
张群玉瞳孔缩了一下。
一个君王,在被逼宫的时?候,自己说自己也会死这种话?
简直荒谬!
张群玉忽地生出几分这些年被愚弄的怒意?。
“我只是一个臣子,能守住,是我职责。就算我守不住……”
容厌打断道:“你必须守住。”
张群玉顾不得什么君臣之隔,语气顿时?锐利起来,直接反问道:“为何??”
容厌望着他,忽地轻笑?了一下,意?有所指,“你说为何??”
张群玉正欲反驳,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顿住,手指攥紧。
他唯一一件对不起容厌的事。
容厌看到他的神色变化,垂下眼眸,知?道张群玉此刻是彻底明白了。
他想?要嗤笑?,却自觉更应自嘲。
神色淡淡,他轻声道:“不管这江山会不会易姓,大邺不能姓楚。若我活不下来,总得有一个信得过的人是在最上面。她是我的皇后,我不能让她接下来因?为我的缘故,还?要被算计。”
张群玉不再急着想?要出门,他忽然大不韪地大步回到殿中,仰头去看容厌的面色。
玄金的龙袍颜色浓丽,容厌的面色便显得愈发?苍白,如?濯冰漱雪,而唇色竟已有几分乌色。
可他的眼神依旧全盘在握。
即便是谋算自己如?何?死亡。
张群玉眼中漫开苦涩、愠怒,可对着容厌此时?的状态,什么话都?显得无力?。
他这些年的持重和分寸毁在了这些时?日。
他是对不住容厌,可一想?到自己这段时?间被他刻意?地算计引导,张群玉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低声骂了一句:“容厌……你真是活该。最后这一步,能让所有人恨你,也是天?下第一的本事。你是皇帝,是我等许多人誓死追随的君主,你……你眼睁睁放任你自己走到穷途,你若真死了,你自己倒是清净,可你后面那么多人又?该怎么办?”
容厌静静道:“这个天?下,从不曾缺谁不可,我也一样。明日之后,北疆平定,皇城亦有大军控制,士族有裴氏等家族引导。这些年,我清洗朝堂,使得文?武有序,制衡有道,等到晚晚回来,她想?让谁上位便让谁上位,我信她。”
“而我,”容厌轻轻闭上眼睛,眉眼间笼罩着并不厚重,却存在了太久的疲惫。
他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我不想?再累了。”
自幼就浸在仇恨和危险之中,当初为了复仇和活命而权欲熏心,后来大权在握,便一瞬间失去了斗下去的可能,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
这一年,他用尽全力?去爱一个人,那么久的坚持,让他越发?怀疑自己当初拼命复仇和活下去的的意?义和价值。
他太累了,他只能给自己一个理由,只想?摈弃全部,纯粹为一个人活着。
时?至今日,她若是不要……那他也不要了。
活着当然很?好,可他的“很?好”,前提是她最后的选择是他。
否则,他活着还?能有什么乐趣。
人又?怎么做得到一辈子那么多年地自找苦吃。
张群玉站在阶下,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容厌不想?在人前失态,他神智刚有昏沉下来的趋势,下一刻,就将手指按在自己的左边手臂上,指尖用力?,血色透过衣袖往外极淡地渗透出来。
锥心的刺痛沿着手臂往头颅蔓延开,剧痛之下,他又?能维持住清醒。
昨夜划破的这道刀口?,从受伤的那一刻到此时?,已经数不清被扯裂了多少次,到了血都?流不出多少出来的程度。
张群玉不是只能看到一面的人。
某种程度上,他觉得容厌这样忽然之间撒手不管,是辜负了许多人对他本人的信仰,是极不负责的表现。
可他也知?道,容厌不会没有安排后手,他一死,堂堂一代明君困死于罪大恶极的士族反扑,说不清运作之后,他这一死会不会激发?更多人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
总归不论他生他死,从大局上看,他都?可以让自己问心无愧。
……连去死都?要给自己谋划那么久、找那么多的理由、融进那么多的算计。
张群玉也体悟到了这股悲哀。
他仰头又?看了看容厌。
容厌高座龙椅,一手按在奏折之上,另一手撑着额头,低垂而下的眸光此刻也透着彻骨的冷静和全盘在握之意?。
若不说,没有谁会透过这迎面的压迫感和威势,去看到他如?雪般苍白脆弱的面色。
“你不要后悔。”
容厌唇角一弯,声音平静而从容,“固所愿也。”
张群玉心底更生出一股连挣扎都?挣扎不起来的无力?。
容厌这人,对于一个女子而言,若是不曾得到过,那还?好,若是得到过他飞蛾扑火一般不顾一切的情意?,这辈子……让人如?何?能忘记。
张群玉侧过脸颊,去听外面的刀戟之声。
就算知?道明日乾坤将定,此刻皇宫之前的血光仍在。
他已无话可说,不再多留。
容厌独在御书房中撑着额头,不多时?,他像是已经感觉到了什么,想?要攒一攒力?气,回椒房宫。
御书房中此时?正是空荡无人。
他这人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坚持,尽管幼年时?为了在楚太后手底下活命,做出过许多愚蠢卑微的姿态,可他不仅没有不在意?这些,反而更加不想?让自己在人前狼狈。
他这些年,最多最多也只能容忍晚晚看到他卑微折腰的模样。
细微的呼吸之间,摆放在角落的水漏规律地发?出滴答的声响。
一滴两滴,三滴四滴。
意?识随着一声声的水滴又?有弥散的趋势,容厌习惯性想?要再去扯裂手臂上的伤口?,手指刚刚抬起,向?来运转飞速的脑海此时?白光一过,天?地乍然一空,全身的力?气这一瞬间悉数抽干。
身体若玉山倾颓,容厌这一刻察觉自己将要跌倒在地上,随着这一道知?觉,铺天?盖地而来的是千刀万剐般的疼痛。
每一寸血肉似乎都?在崩裂,躯体疼到又?被扯开的手臂伤口?处都?只剩下淡淡的麻木。
他口?中流出血液,眼眸酸痛,开始往外渗血。
血液不再是正常的颜色,这色泽艳丽,面色越是青白,这血色越是鲜艳张扬。
……他的时?间到了?
容厌费力?地抬眸看了眼刚刚升起的朝阳。
还?那么早。
咽下涌上的鲜血,抬手去擦唇角的血迹,容厌挣扎想?要扶着龙椅起身坐好,可他全身气力?被病痛剥离,渐渐直不起身,甚至身体滑落单膝跪地时?,手臂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他终于到了捉襟见肘的时?候。
他用仅剩的力?气捂住口?鼻,鲜血仍旧从他指缝泄出。
……艳红的血,青白的肤,他手指枯瘦如?窗外病梅残枝。
病骨支离,气息奄奄,连声音也发?不出。
那么快啊,他还?没等到她。
容厌放弃再挣扎起身。
御书房中漫开死寂一般的寂静,无声无息。
容厌放任自己昏沉到无以为继,眼前与意?识弥漫开的薄雾之中,前世今生重叠,隐约可以窥见上陵的轮廓。
梨花满城,花瓣之上,悠悠然落了一场春雪。
不知?道这是哪一年,春雪之下,披着一件纯黑色鹤氅的容厌站在皇宫的阁楼之上。
过于厚重的衣物包裹着病弱枯瘦的身体,琉璃般的眼珠常常望着江南的方向?,涣散无神。
这是晚晚离开前的那段时?日里,她最经常停留的地方,后来,这里也成?了他每日待的最久的处所。
饶温、晁兆紧张地跟在后面,容厌下了阁楼,去到东宫,看了眼他培养了三年的少年太子功课,出门后,仰头望着漫天?的春日白雪。
他忽然想?,北方的上陵春日落了雪,那江南呢?
这般想?了,第二日,他便私服去了江南散心。
说是散心,可是饶温不用问也知?道,容厌是想?要去江南的哪里。
江南没有落雪,比上陵要更为温暖的空气中,是潮湿而连绵的阴雨。
湿滑的青石板街之间,容厌没有走动的力?气,只能坐在轮椅上,由人将他推到一处不引人注目的拐角。在这里,他透过潺潺的雨幕,安静地望着眼前一个个走过的人。
等了好久,直到外衫被水汽濡湿,鹤氅湿重,这时?,他才看到一个姑娘。
隔着一扇半开的窗,她从他面前经过,乌发?如?云散开。
她撑着一把半黄不黄的油纸伞,伞面描的是茉莉花的纹样,亭亭走在白墙黛瓦的青石巷道之间,腰身纤细,身上浅绿色没有纹饰的裙衫飘飘袅袅。
她美地仿佛是整个烟雨江南化身的仙魅,身后酒家的旗旌在雨里飘摇,处处皆是江南独有的风流秀致韵味。
多么舒心美妙。
自从看到她,容厌便沉默而目不转睛地看着,整个人仿佛化作一座守望的雕塑,一动不动,似要维持这个姿势,望着她从亘古到无穷。
身侧饶温记着时?辰,小声催他喝药。
容厌平静地凝视着她在江南的烟雨中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一处拐角,再寻不见。
他病痛缠身,不远万里,等了这样久,终于能隔得远远地看她一眼。
可他走不到青石板街的尽头,也看不到她的归属。
她或许回到了一处挂着明澄灯笼的庭院,或许又?回到了哪处药堂,当她踏入门槛的那一刻,温暖便会争相将她拥入怀中。
……离开他,她果然会过得很?好。
回到上陵,容厌一病不起。
没有等到绵长的阴雨天?气结束,一日清晨,饶温看到容厌在层层锦被之间微微发?抖,好似极冷的模样。
他明白了什么,明明已经是春日,他还?是颤声让人将地龙烧得再热一些。
晁兆喊来太医,龙床之下,乌压压跪了一片的人。
太子膝行上前,流着泪听着容厌有一句没一句的嘱托。
他的声音已经到了不凑近就听不清的程度。
说完对这个王朝的规划,容厌面色微微红润了些,他让众臣出去跪着等待他的殡天?,独独留下了饶温。
饶温跪在地上,等着容厌最后的嘱托。
他在腹中想?了许多言辞,不论是继续照看江南的皇后娘娘,还?是辅佐这三年里容厌悉心选出的年轻的太子,他都?会好好让容厌最后这一刻能够放心。
昏暗的室内,沉香流泻如?雪白潮水,也似冥界接引的烟雾。
回光返照之际,容厌面朝的还?是南方,静默不语。
饶温与容厌相识微末,这些年是君臣也是知?交,他如?何?能不懂容厌此时?毫不遮掩的所想?。
他苦笑?了下,“陛下放心,您这样爱重皇后娘娘,臣会承您遗愿……”
容厌眼珠动了一下,从望着南方,缓缓移到饶温身上。
他声音带着疑惑,“爱?”
他垂目慢慢地思索。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人将这个字与他联系在一起。儿女情长和一个冷酷铁血帝王之间,似乎不是什么能融洽兼容的关系。
纠缠那么些年,爱和不爱,他也从未对叶晚晚说出过一个字,他似乎冷血到骨子里。
回忆如?走马灯,从酒池那不愉快的相识开始,他和她其实也有过一段蜜里调油难舍难分的时?日,只是回首已然物是人非,彼此面目可憎。
他眼看着她开始想?要逃走,从爱他,到厌他,到怕他,到最后形销骨立,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那碗想?要他死的毒茶,像是她濒死前最后的亮色。
容厌嗓音轻地几乎让人听不清。
“我不爱她。”
是回答,也像是对自己的催眠和挽尊。
让她日日如?同折磨的,哪里会是爱。
她那么厌恶他,他还?有点自知?之明。
她所求不过是摆脱他,就连姓名放在一起,都?会让她抵触。
容厌忽然道:“划去宫中所有她的名字。”
饶温猛一怔愣,容厌对他嘱咐道:“你与晁兆、张群玉等人,要好好辅佐太子。让,天?下太平,让大邺举目无流民、家家夜不闭户……让江南安定,富庶繁华。”
颤抖的声息极力?维持着吐字的清晰。
字字不提她,句句是为她。
就当她从未来过上陵。
她那样恨他,他既然给了她自由,史书之上也不会再捆着她的名字。
这一世。
容厌和叶晚晚,再不相干。
屏退所有人后,明黄色帷幔半遮住床榻,容厌没有力?气再说话,他握着叶晚晚曾经佩戴过的、出宫时?,两人随手买下的红玉檀香珠。
上面的经文?他已看不清楚,身体处处崩裂出的血迹染透了珠串。
他好像又?嗅到了晚晚身上的香气,幽幽袅袅。
或许病入膏肓的人都?曾设想?过最后的那一刻,容厌也想?过,真的到了这时?,他会做什么,他会想?什么。
如?今他知?道了答案。
到了最后这一刻,他脑中是叶晚晚。
他最心疼、最无措、最无望的,曾经的枕边人。
叶晚晚。
深念如?烟灰随风而散,消解的意?识也如?飘散的烟云。
人死有夙愿。
他想?,若有来世,请让他先爱上她吧。
不要再有替身,不要再有误会,他也别再守着那点可怜的矜持和骄傲,别再低不下头。
今生尘埃已落定。可再不般配,再多阴差阳错,他也还?是期许来世,还?是想?要强求,想?要她。
……
那么多的阴差阳错,因?果变幻不定,就算有了来世,有了她的冷漠自保和他的率先动心和深爱,就算如?此,可冥冥就是让他无法如?愿。
他和她就那么*七*七*整*理难、那么不般配吗?
容厌原本是想?,他要让她看见,看得清清楚楚,用最惨烈的方式让她记住他这唯一能接受的离别。
可这一刻,疼痛之外,他忽然被另一股莫大的悲意?笼罩。
原来如?此,是他强求两世,他这一生本就是前世的痛与爱,他却还?在重蹈覆辙。
眼中温热的液体混杂着涌出。
可是不甘心,不舍得,不愿意?。
他一想?到,这求来的一世,他若在此刻与世长辞,他就再也看不到晚晚她穿上他让人新制的春衫,看不到她二十岁完全长开的容貌,看不到她日后走上医道杏坛讲学,看不到她在山川湖海之间笑?得自由开怀……
日后关于她的一切,他都?再看不到、摸不着,无法想?象,无法触及,与他无关。
若隔着生与死,就算他魂飞魄散,也触摸不到她将来的那么多年。
身体若疼痛破碎到了极致,便开始自发?屏蔽痛感,容厌却还?是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胸膛好像被什么猛地剖开,将跳动的心脏一寸寸碾碎,锥心刺骨。
好疼啊。
他好想?她啊。
想?见到她,想?拥抱她,想?听她的声音,想?让她再说一遍喜欢他。
好想?好想?。
爱恨
徽山山腰, 行至此处,依稀看到山下有行军的痕迹。
马蹄、足印,层层叠叠。
昨夜借着暴雨的掩盖, 一支军队就这样经行而过。
马车之上, 晚晚掀开车帘, 往外看了一眼。
被山雨洗得青翠的山林之间, 多了些不该存在的痕迹。
她怔了下,探身出去,眼眸落在地上层叠的马蹄印上, 看清行迹的那一刻,她瞳仁忽地凝住。
——这?是没有被遮掩过的行军踪迹。
往两侧看, 山林整齐, 四下皆是深山新?雨后的空寂, 亦没有什么突发的情况。这?队士兵虽然和?她要走的官道不同,可所前进?的方向却是一致。
这?是一次早有规划、因而一路畅通的行军……前往上陵。
上陵。
微风拂过,并不寒冷的天气里,晚晚却在这?一瞬间打了个寒战。
这?个关头大量兵力前往上陵。
无数猜测轰然侵袭脑海, 片刻前心底那点柔软,转瞬被脚底生出的寒意冷凝。
上陵,难不成?是发生了什么?
她才离开一日。
晚晚心底不安,手指猛地攥紧, 拔高声?音喊:“崔统领!”
崔统领一怔, 从前方赶过来,恭敬地就要单膝叩拜下去, “娘娘。”
晚晚捏紧了车门, 黑漆漆的瞳仁紧紧盯着他,问道:“昨夜山下经过一队军队?本宫为?何没有收到消息?”
猎猎晨风之中, 她的尾音带着一丝不稳的颤。
崔统领心底的巨石终究落了地,低垂着眼眸,张口就要说出准备好?的说辞。
“近期皇城暗流涌动?,是陛下召来的军队,以防万一……”
那为?何要瞒着她?还连夜行军这?样着急?
这?样敷衍的隐瞒。
再听不下去崔统领的回答,他一开口,晚晚就知道,他是领了命要敷衍她。
众所周知,一国兵力向来不会轻易挪动?,忽然间的行军支援,是有在动?乱时才会有这?样忽然的变迁。
而瞒着她,能让崔统领听命的,只有容厌。
气闷和?不安转瞬袭来,她心头对容厌生出千万分的不理解,愠怒之中,难耐地侧过脸颊,强忍下满心的情绪,看向一旁。
崔统领嗓音卡了一瞬,抬眸看了一眼皇后,还是一板一眼地给出解释。
直到崔统领说完,她才回过神。
晚晚没听清他说什么,可她猜得到他会说些什么搪塞之语。
按下猛烈的情绪,晚晚维持着面?上平静,嗓音湛湛冰凉,“陛下养的人不是废物。”
“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整个徽山数千精兵就没有一个人发现。”
崔统领愣了下。
这?一路上,他看到的一直是安静温和?的皇后娘娘,虽然清冷,行止却平缓从容,可这?一刻,她眉眼声?息之间的凌厉竟也逼人,一蹙眉,气势上的压迫凛冽又?让人熟悉……让崔统领想到了陛下。
晚晚没有管他心中想法,望向上陵的方向,逼道:“难为?你今日晨间费尽心思?也想要拖延,你是容厌的人,行事想必也要听命于?他……他是想要做什么?”
崔统领顿时咬牙,双股战战地叩倒,不敢再让晚晚说出更?多揣摩和?芥蒂,连忙道:“末将听命于?陛下,今日之后只是娘娘的臣属。”
话音入耳,却引得心脏猛地一下抽搐,晚晚眼前一花。
眨眼间缓过来后,她难以置信地重复道:“我的?”
崔统领高声?应是。
晚晚懵了一瞬,浑身上下有些脱力。
容厌在做什么?
所谓祭祀,是他在支开她?
他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要避开她?
看这?大军,他既然全盘在握,他会没有自信到,在皇城有乱之时护不住她?
晚晚凝着地上行军的痕迹,想到这?一整日,从上徽山,祭祀,到月老祠,她写下的第?一页药典。
她心底一下漫开悲哀和?无力。
……他为?什么总是、总是要突如其然地,让她忽然警醒,别对他没有防备。
他就不能再信她一些吗?
他有那么重要的事情不让她知晓,晚晚难以想象,等她到了上陵,还会看到怎样的景象。
而这?样浩大的阵仗,经过她所在的山脚之下,她却一点动?静都无法得知。
天公也如他所愿,一场暴雨,让她完全不知不觉地就在徽山留到了现在。
可就算没有这?场暴雨,容厌想要将她困在上陵皇城之外?,他也有的是法子?。
晚晚手指钝痛,声?音冰冷毫无反驳余地地下令。
“我要立刻回宫。”
崔统领想到临行前容厌的命令,咬牙道:“既然瞒不住娘娘,那还请娘娘再留……”
晚晚猛地看向他,问:“留?让我在皇城被围困之时,带着数千的精兵,安安分分在外?面?平安度过,这?就是你愿意放弃陛下效忠的人?”
晚晚忍不住冷笑了下,“若你此刻效忠陛下,明知上陵危急,你不去勤王?若你此刻效忠于?我,那我令你立刻回上陵。”
旧主的命令、新?主的命令。
崔统领想到陛下的命令,眉宇深锁,挣扎再三,还未等他想出结果,耳边忽然一声?刀剑出鞘之声?。
见他还在犹豫,晚晚胸臆之间情绪难忍,忽然双手拔出一旁侍卫腰间之剑,锋刃之处径直重重砸上身后车厢与骏马衔接之处。
“砰”一声?金器之声?,崔统领被惊得后退了半步。
看上去弱柳扶风极为?纤柔的皇后,却一剑迅速果断地斩上马车,利落而危险。
她此刻眉眼压迫而有锐气,身体被重剑带得微微前倾,手指扣紧重剑,漆黑的眼眸盯着他。
里面?不是种种愁肠和?优柔寡断,而是一片沉静的深沉。
“容厌没告诉你我若不配合,你该如何做吗?”
晚晚双手虎口处被震得发麻,松手推开,长剑猛地砰然坠地,崔统领看着这?把剑,心脏也跟着一跳。
这?一砍,直接砍中了骏马身上缰绳与车身连接的最关键之处,这?马车若再继续使用,难免不会出什么意外?。
“动?一动?脑子?罢。若我坚持,你拦不住我。你再想一想,陛下是要你确保我的安危,可若你此刻倒下,这?数千精兵,会不会在我命令之下,群龙无首地回上陵?”
“到时候,陛下的嘱托你无法完成?,最差的情况之下,这?数千人无人引导、连同我,齐齐丧命。这?就是你想要听从容厌的命令愿意看到的吗?”
崔统领敛目咬紧牙关,他心中本就不甘心在有余力之时,却只能冷眼旁观上陵宫变,热血和?冲劲几乎就要压倒他对容厌的服从。
“既然你将要是我的臣属,那我此刻就令你折返支援皇城,这?是你我心中皆想要去做的事,你还犹豫什么?”
晚晚冷眼看着崔统领面?上还在挣扎,她实在不想再拖延,复又?抽出一人腰间佩剑,拖地而行到崔统领面?前。
剑尖划在石板上刺耳尖锐的“嗞啦”声?中,她冷然却又?平静地陈述道:“要么现在就回上陵,要么死,我只给你两个选择。”
一个统领居然被人逼着给足理由、洗脱了违命的罪责才敢回头勤王。
崔统领脸上瞬间涨热,此时终于?顺势下定决心,抱拳高声?应是。
晚晚看着崔统领脊背挺直起来,快速改了对精兵的命令,数千精兵的精气神乍然焕然一新?,所有人准备尽快赶回上陵。
直到看着军队整装完毕,她才后退两步,脱力地跌坐回车厢内,浑身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空。
手臂还因着方才过于?使力的一下而撕扯地疼痛。
晚晚低眸看了一眼自己泛红的手,手腕上缠绕着的那条姻缘结凌乱地蜷在袖中。
她仰面?深深呼吸了下,外?面?行军脚步之声?和?盔甲碰撞之声?齐整有力,她心脏的跳动?却越来越不稳。
容厌、容厌。
他总能在她最情浓时,让她忽然清醒,看到他的可恨和?混蛋。
可恨、混蛋。
晚晚这?一刻积攒了千万句骂他话,可一想到上陵此刻全然不明的形势,她喉间却哽住,眼睛一眨,忽然就生出一丝难过。
在回到上陵之前,在看到他之前,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讨厌他自作主张,她生气,烦他。
可是他得平安。
她……还是想要他平安无事。
晚晚控制自己尽力调整了状态,出了车厢,弃马车上马,行伍一路更?为?快速往回赶。
身下骏马狂奔,她抓不住缰绳,便将其缠绕几圈在手上,颠簸之间,掌心的肌肤血痕已经俨然。
极快的颠簸之中,晚晚勉力扯着缰绳伏在马背上,全身上下叫嚣不适,树影在身侧如线般闪过,她却只觉麻木,双眼紧紧望着前方。
快点、再快点。
她太想要确认他平安无事了。
她身边随行有三千精兵,她回上陵,就算不能力挽狂澜,至少,总能让皇宫轻松一些。
骏马飞驰之间,一座座山头过去,一道道平整的官道在身后迅速后退。
晚晚忍着浑身上下的难受,拐过最后一个转角,终于?来到上陵城门外?的官道之上。
尚且看不起上陵的全貌,便能隐隐察觉风中隐隐约约的嘈杂声?近了。
近了才听清,那些声?音中竟宛如染了黄沙和?鲜血。
刀戈声?声?入耳,还有号角、呐喊……哭声?。
皇城渐渐能望入眼中,可看到眼前的上陵那一瞬,晚晚整个人猛地僵在马背上。
硝烟、战火、鲜血残肢。
她都看到了什么?
——昔日平整人来人往的官道之上如今一片狼藉,杳无人烟。
四下皆是遍地硝烟入眼,上陵城的上方阴云密布,火与烟滚滚。
晚晚惊得心脏几乎停跳。
这?还哪是昨日她离开时,那个繁华安定的上陵皇城?
晚晚不自觉将缰绳揪地更?紧,随着身下骏马疾驰,上陵城外?的场景在她眼中越发清晰。
她看到,高大的深红色外?城门已经大开,厚重的门板布满被撞击的崎岖。
远望过去,门外?地上伏着一个个黑点,尽是倒下的将士,护城河水波澜漾出深深浅浅的红。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那么突然?
她不过才离开这?样短暂的一日,再等她回来,看到的,竟是兵变中的上陵。
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词,生灵涂炭。
晚晚从没想过,她会亲眼看到一场叛乱。
她也没有想过,兵变这?样一个冰冷又?遥远的词,什么时候会让她发自内心地生出切肤般的慌乱不安。
巨大的惶恐惧怕将她整个人紧紧缠绕住。
上陵居然已经沦陷了?
千万思?绪,晚晚脑海中反反复复重复一个人的名字,最关键的这?人,容厌。
她的容厌。
他呢?
他怎么样了?
惧怕让她全身都在颤抖,牙齿战战,晚晚几次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崔统领看出她的不对劲,在旁边问了几句,晚晚只咬牙颤颤坚持。
回城。
回城,无论如何,她都要回去,回到容厌身边。
全身的知觉只能集中在手中的缰绳之上,双眸被风吹得酸胀,手依旧紧紧握着,任骏马载着她奔赴皇城越来越近。
风中的硝烟和?血腥之气渐渐能送到鼻中,反反复复提醒着她,上陵此刻的狼藉和?危险。
崔统领控制战马到晚晚身侧,看到她缰绳之上隐隐的血迹,目光流露出些许赞叹和?忧心。
“娘娘,精兵已到皇城,我等必将誓死守卫皇宫。如今皇城封禁,刀剑无眼,战乱之间,您……不若不进?城了吧……”
晚晚齿关战战,惧怕到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她想到,她离开的那日,不过是昨夕。
上陵梨花纷纷,花瓣飘然若雪,这?天下最繁华最安定之地蕴藉着无限风流。
才不过一日啊……繁华成?灰,风流做泥,眨眼天翻地覆、清平破碎。
可她这?个时候,不愿独善其身。
晚晚不怕危险,她想要进?城,她有用的,凭她的医术,只要人没有死,她总能有点机会留住人命。
……除此之外?,上陵里还有,容厌。
抓着缰绳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晚晚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外?城门忽然跑过来一个哨兵,崔统领刚握紧长|枪,定睛一瞧,却见这?人是金吾卫的战甲。
夜间的行伍早已经在城下厮杀,硬生生将外?城夺回了通往内城的一道门。
哨兵早早望见官道而来的又?一队兵士,认出正是皇后娘娘的精兵,一位统领当即赶来。
崔统领喜形于?色,迅速上前,二人朝晚晚行礼之后,即刻交流目前的形势,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上陵分内城外?城,昨夜外?城直接被攻破,今晨靠着紧急赶来的援军,才勉强撕出一条能与内城联系上的口子?。
内城如今尚且安定,世?家家兵在内,大多世?家在留了守护自家亲眷的人之后,勉勉强强也拨出些人加入内城的守卫之中。
外?城沦陷,一旦内城城门破开,宫门也不是什么险要的屏障,直取皇宫便是定局,形势不可谓不紧急。
而已有了一队援兵,明日晁兆还会带着增援而来,安定和?动?乱仅在此一日。
晚晚全身难受地几乎发抖,说不出话来。
在旁边听完,她勉强分辨出来意思?。
形势,似乎不是她所看到的那样坏。
皇城还尚有余力,容厌也有足够的安排。
晚晚一瞬间从地狱到人间,神情悲喜交织,眼睛却渐渐明亮起来。
她低眸看了一眼自己方才掐在掌心的手指,掌心月牙形的血痕鲜明。
她慢慢将手指收拢,贴在心口,这?个时候理智才勉强压过汹涌的情绪。
太不应该了,是她关心则乱,情绪压过了思?索。
她一看到战乱,就担忧容厌出事,可她怎么能忘了,容厌不是一般的人,他谋略手腕都不缺,年少那般困难时都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赢得宫变,更?何况如今更?加周全强大的他呢?
一惊一乍之下,晚晚心跳快得依旧难以平缓。她皱了下眉,抚着心口,还想要再缓一口气。
听到晁兆,她忽地想到了什么。
她想起来,前些日子?,她因着许久不见晁兆,曾也随口问过曹如意。
曹如意言说,晁大将军亲自去了肃州,调查叶云瑟身死在异乡的原因。
而此时才知,实际上,晁兆没有去肃州,而是早早就去联络了各地军营,早早就准备好?了援君和?卫兵。
朝中无人不知,容厌身边有三个年轻一代的青年人注定平步青云。一是掌控皇宫内外?一切庶务的饶温,二是生来神勇少年封侯的将军晁兆,三是身负将相之才的状元郎张群玉。
明面?上,张群玉在上陵,饶温前往边关自是险阻重重,晁兆不在上陵,只是大材小用去查个案,便没有被疑心吗?
还是说,在起兵的这?人眼中,晁兆去肃州要做的事,重要程度不亚于?带兵守护上陵。
去肃州是做什么呢?
——调查阿姐死因。
晚晚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冷然。
所以,起兵的主使,还会是谁?
手指扣紧缰绳,晚晚抿紧唇瓣一言不发,策马随在将士身后,慢慢从城门进?入上陵外?城之中。
街道两旁家家闭户,世?家朱门阀阅一览无余,街道偶尔还能瞥见一簇簇未灭的火光。
强攻难免伤及黎民,角落中缩着许多无处可躲藏的百姓,瞧见又?一队士兵前来,痛苦出声?者数不胜数。
晚晚掌心刺痛,她自觉自己冷漠,厌恶嘈杂和?庸碌,为?医多年,更?是看惯了生死和?离别。
可战乱之中,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角落的民众,崔统领便及时遣出一小队精兵去引导民众躲藏护送。
看着流离失所如惊弓之鸟的百姓,晚晚手指不自觉用力到缰绳深深嵌入掌心。
马背上,她回眸看着这?一众百姓悲戚惊恐地随在精兵身后,目光往上抬,向更?远处的地方看去。
数不清的屋顶上冒黑烟,嘶吼声?阵阵,目力最远处能望见被推毁的大片瓦舍房屋,被烧毁的漆黑灰烬之中,唯有一处庙宇整洁干净,甚至还有人在外?守着这?方寸的安宁。
晚晚目光掠过,周身寒意顿生。
……是妙晚娘娘庙。
为?讨好?容厌而为?她筑的生祠。
发动?了政变、还让只有这?处仿佛不曾经历动?乱?偏偏对她这?样格外?仁慈?
那么多重的指向,再不用多言。
看到这?里,晚晚没办法告诉自己,兵变主使除了她所想到的那个人之外?,还有其他人。
这?场祸乱起因是谁。
无数声?质问想要宣之于?口,声?到喉间,却一字难言。
晚晚痛苦地闭了下眼睛。
从得知楚行月并不曾背叛之后,或许有那么几个时刻,作为?被楚行月悉心爱护了那么多年的师妹,她有过但愿从此相安无事、相忘江湖此生不见的想法。
可再一想,想到容厌因为?楚氏受过的屈辱和?折磨,她便想着,她怎么都不会插手,容厌如何做她都能够理解和?接受,他身上至今还有楚行月曾经对他用刑留下的伤痕,他没道理因为?她而谅解楚氏,鲜血的罪孽只能用鲜血来偿还。
明明容厌是皇帝,楚行月是罪族余孽,本应该担心的是容厌对楚行月动?手……
可到头来,囹圄之中囚的是容厌。
楚行月终究只是为?了毁灭而来。
战火之中,晚晚忽然读懂了,整洁如新?的妙晚娘娘庙是楚行月无声?的仁慈和?告白。
看着最繁华之地民不聊生,她这?一刻却只觉得不可理喻和?……蔓延入骨髓的恶心。
行伍穿过外?城,渐渐抵达内城门。
内城军士整齐有序地清出一片区域,迎这?精兵和?归来的皇后娘娘入城。
晚晚丝毫不敢松懈,睁大了眼睛将那些她忍看的、不忍看的全都收入眼底。城门外?遍布投石、火烧的痕迹,可城墙上军事的士气却丝毫不见低迷,巡逻和?布障人人皆锐气满满、坚不可摧。
守卫森严有序,不见慌乱,有这?等沉着在,晚晚终于?笃信了,上陵完全应对得了楚行月,
一直等到她进?入内城城门,此时才稍微放松了些。
楚行月也不是稳坐赢家。
有这?般士气和?面?貌,不过今日一日,上陵撑到明日晁兆所率大军前来,想来不会是什么难事。
晚晚紧紧攥着的掌心在这?一刻终于?能够彻底松开。
掌心的热痛此时一齐传来,她闭了闭眼,终于?松了一口气,唇角勉强地扯出一丝笑。
就知道。
可还是亲眼所见才能放心。
容厌的能力和?手段,她一直是知道的。前世?的她怎么都压不倒他,这?一世?她也不喜容厌的步步谋算和?掌控欲,可这?一刻,她却庆幸。
庆幸容厌是足够有手腕有心机的帝王,他那么有本事,那么能让人放心,区区楚行月,于?他不过是隔靴搔痒,怎么可能伤得到他。
望着有序的守城,晚晚千万分庆幸,再次抓紧缰绳,进?得内城。
内城的情况要比外?城好?得多,家家虽闭户,却不见硝烟和?交战的刀戈。
主干道上只见一队队的士兵来回巡逻严阵以待,终于?到了宫门口,见到她,守卫立刻开门,晚晚一路看到宫中熟悉的面?孔。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越来越平静,就算兵变,也都是在可控范围之内,看这?内城的士气都已经再明白不过地告诉她了的。
可亲眼见不到容厌,每一时每一刻她却越来越焦急,心脏几乎跳出来,难以安心。
晚晚潜意识中恐慌起来,心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
她没有下马,依旧伏在马背上快速往前。
去御书房。
快让她看到他啊,让她能亲眼确定他平安无事。
她不喜欢他这?样瞒她避她,可是……只要让她看到好?端端的他,这?次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一年前,她也曾借着挡箭,险些死在容厌怀中,他眼中漫开小心翼翼的恐惧,颤抖着嗓音唤她的名字,也是这?次开始,他待她开始小心翼翼,再不敢伤到她碰到她。
到了今日,因果反转,她终究是……也尝到了害怕的滋味-
皇宫临时在御书房和?朝会大殿之间寻了一处宫室,作为?这?次平叛的议事之所。
张群玉正居上首,有条不紊地设计着如何能在不激怒楚行月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地护住城中臣民,等到明日晁兆的大军到来。
宫室内,朝臣共同围坐一处,神色不尽相同。
张群玉默不作声?将一切收入眼底。
自从兵变开始,他便一直不曾合眼。
容厌身体支撑不住,他要代容厌掌控内城和?皇宫之内的兵士,要稳住军心民心,要守住这?座皇城……
而在庙堂之中,他还得想方设法安定这?些朝中大臣的心思?,不能在这?个关头让人生出二心。
他此刻是完全在容厌的位置上,所做出的考量也不只是作为?一个臣子?。
坐在最上首,下面?人的各怀心思?尽收眼中,张群玉早就知道人心复杂,可真的到了这?个位置,难免还是有种厌倦的无力之感。
他唇色已经发白,轻轻闭了下眼睛。
此时外?面?有人来报,皇后娘娘带着数千精兵,已经从城外?入了皇宫。
张群玉眼中亮了些,立刻起身出门去。
一出门,便见宫道之间,晚晚策马而来。
她发间珠翠早已被当作累赘丢掉,身上的宫装也沾上了灰尘染上了四面?溅出的血迹,形容略显狼狈,一双眼却明亮急切如星子?。
这?般瞧见她的那一刻,珠玉奔来,张群玉不自觉扣紧手指。
晚晚看到张群玉,及时在他身边勒马,抓着缰绳下马,双脚触到地面?的那一刻,她双腿软地几乎站不稳。
张群玉顿了顿,心无旁骛地伸出小臂,方便她能借力站稳。
晚晚道了一声?谢,而后立刻焦急问:“容厌呢?”
她只觉心头有火烧灼,惊恐焦急,等不及张群玉回答,仓皇便往他身后去看。
她知道容厌不喜欢和?她分开,每回她独自出宫回来,他都会在她最容易看到的地方等着。
可这?回,她怎么都看不到他。
他不该在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等着她吗?
张群玉平静地引着晚晚往御书房走,道:“陛下在御书房,昨夜兵变,陛下劳心费神,晨间便让我等退开。”
难怪朝臣齐聚之地看不到他。
张群玉神色平静而从容,他身上的这?股清宁气场让晚晚心神也安定了些。
张群玉面?上没有什么异样,容厌也应当没事。
一重重的安定场面?不断告诉她可以放心。
晚晚想着,果然,她就应该好?好?相信容厌的。
他怎么会有事呢?
只是,容厌身体还没好?转起来,他就算能撑过一整个晚上,也撑不住白日还要继续劳神。
晚晚立刻紧接着道:“准备好?金针,还有椒房宫中我常用的药箱,一齐带过去。”
过度劳累的喘息难以缓下,她看向这?处宫室之后,那是御书房的方向。
遥遥望着,就算目光无法到达,可至少她知道,他就在那里。
夹杂着血腥气的风自南向北地吹,吹过皇宫的红墙和?各色琉璃瓦,吹过庭院中的梨花,经行御书房门前的大片广场和?高陛,吹动?了门口守卫手中长枪的红缨。
天色不好?,御书房紧紧闭着门窗,室内昏暗,仅靠着天光下惨白的灯烛视物。
容厌眼前已经看不清东西,他面?朝着南方,朝着御书房门外?的方向。
许是无望。
铺天盖地、无限的孤冷凄寒浸入骨髓,前世?千万人环绕之下的殡天依旧是透骨的湿寒,蔓延到了今生最后的知觉之中。
原来如此。
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晚晚手腕上总会带着珠串手镯,像是要藏住什么,为?什么晚晚总是担心他会伤害她、伤害她身边的人,为?什么她那么难接受他、那么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为?什么不论他如何卑微都无法求得她更?多的爱意……
可是,她已经……很傻了。
明明她想起了前世?,却还愿意爱他。
一直以来,他都在苛求些什么啊。
容厌眼眶又?涌出大股的鲜血,血泪让他面?容凄美恐怖起来。
张群玉问他会不会后悔,他那时回答,求仁得仁,固所愿也。
可真到了这?时……他悔了。
他容厌此生,不悔生,父母待他的爱恨交织,总归他也算是有过片刻温情。不悔死,在罪孽中苟且,用鲜血抹平过往,即便身陨他也算得偿所愿。不悔他这?一世?逆流而上,从被裹挟控制,到能选择自己如何生如何死,他已经是这?大世?极为?幸运的人。
可他后悔,他欲根入骨,偏执难驯,他无知地什么都不知道,这?一世?却残忍地只顾着对于?晚晚过于?苛求,贪心过度,伤人伤己。
他最后的记忆和?思?绪停留在他最爱的人身上。
覆水难收,汹涌的愧疚与爱意,他最后倒下的动?静,却也不过是带倒了桌面?上的琉璃摆件。
一朝琉璃碎。
如珠玉绽开,一道清脆的声?响跌出。
门口守卫忽然听得一声?玉碎之声?,一怔。
守卫几人面?面?相觑,再听不到声?音,几人对视一眼,由一人轻轻叩门,“陛下?”
门后不见回应。
又?几声?请示。
这?次得不到回应,守卫的几人时常在御书房外?守着,见识过陛下曾经昏倒在御书房中,此时脑中的弦绷紧,暗卫亦现身,御书房的大门被慌忙从外?推开。
天光从外?面?乍然打入昏暗的宫室之中,照亮高台。
守卫等人正要步入其中,在看到里面?情形的那一刻,骤然瞪大了眼。
守在外?面?的太医令定睛看了看里面?,顾不得礼仪直接抬步快速冲进?殿中。
上陵的天空黑沉,乌云密布,此时的天空又?落了一场细雨。
不过片刻,张群玉已经搀着晚晚快步而来,走上高陛的那几步,晚晚几乎是强撑着跑起来。
雨水打湿了额发,湿淋淋地贴在额上,她无心理会,躬身大口呼吸着,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终于?到了御书房,她再次咬牙,一鼓作气继续奔到门边。
御书房外?站着的是许久未见的净明大师,晚晚只多留意了一眼,没有多想,立刻想要进?去。
净明站在门口,握着佛珠,低眉敛目,眸光平静隐含哀伤。
他抬手拦了一下,晚晚急匆匆忽然被拦住,看过去,不高兴地拧眉。
净明看着她迫切的眉眼,张了张口,最后只吐出两个字。
“……节哀。”
晚晚一愣,眼眸颤了一下。
节哀?
净明道:“陛下的尸身……不要看,他应是不愿让你看到的。”
……尸身?
晚晚瞳孔猛地缩紧,断声?打断:“容厌知道你这?样说他吗?”
净明看着眼前女?郎风尘仆仆的模样。
她双腿因为?长时间的策马而酸软不堪,咬牙极力强撑着奔跑,即便有人搀扶依旧步伐蹒跚不稳。
她在听到他那句节哀之后,脸色霎时间雪白一片,黑漆漆的瞳眸却紧盯着他,神色几乎称得上凶狠。
晚晚其实不是没听明白净明口中的意思?,只是。
只是,怎么可能呢?
这?一刻,她如同一下子?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方才所有的焦急慌张情绪在此刻猛然落到了地上。
她最害怕的,成?为?了现实。
脸色苍白到极点,眼前眩晕了片刻,晚晚险些站不稳摔在地上。
不知道结果时,她怕得几乎喘不过气,而得知了结果,她又?好?像瞬间冷心起来,只觉得自己身处于?一片冰冷的空茫之中。
身体摇晃了下,再睁开眼这?一刻,她所有的情绪都好?似被抽空,全部?的理智下意识将她的情绪封闭起来,那些悲伤哀痛,她似乎都感知不到。
看到敞开的殿门,她绕过净明,行尸走肉一般,缓缓抬脚跨过门槛。
……血,好?多血。
就像是大雪被鲜红泼了个透彻,从龙椅往下蜿蜒出长长一片深色,血腥味依稀。
如落冰窟,如坠深渊,晚晚似乎失了声?。
被簇拥着,她抬脚,提线木偶一般,用再规整不过的步伐,慢慢进?到了御书房的隔间之外?。
太医令跌坐在地,苍老的容颜上满是自责和?恐慌,一双*七*七*整*理眼中已有水迹的微光闪烁。
晚晚掌心一路勒出来的伤痕又?热又?痛,她回眸看了一眼张群玉。
张群玉震惊地瞳孔放大,神情有悲有怒。
他上前两步,想要再看清楚一些,太医令的神色其实早就告知了结果。
只是……他从没想过,容厌会那么狠……又?那么快。
视线绕过他,晚晚看到天色阴沉,云层压低,湿寒的风吹进?御书房之内,将里面?浓郁的血腥味吹散了些。
张群玉看到她转过脸颊往外?看,她面?容雪白,不见一丝血色。
晚晚眼瞳漆黑,镇定地环视了一周,瞧见了这?下面?哭泣的人各种神态。
晚晚回来的消息传遍了皇宫,椒房宫距离御书房算不上远,绿绮这?一日一直缩在殿中又?忧又?怕,此时听闻师父回来,听到要取药箱,什么也顾不得,冲进?偏殿抱起晚晚常用的药箱,撇开一众宫人,立刻跑去御书房门前。
太医令看到门口的晚晚,目光流露愧意和?憾恨。
他几乎没办法在晚晚面?前直起身。
晚晚临走前,对他反反复复千叮咛、万嘱咐,想要让他多留意,让陛下能在她不在的这?一两日好?好?的,他看着这?难舍难分的少年夫妻,满怀欣慰地答应了。
可是、可是……
他已经竭尽所能了啊。
太医令走到晚晚身边,艰涩地想要开口。
就说那些毒,怎么会那么好?解。
身边乍然有人靠近,晚晚瞳孔乍然放大,反应过度地后退半步,后背撞上门板。
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晚晚唇角动?了两下,一时间竟难以控制自己的神情。
……对了,当下还在宫变。
还有正事,她不能太过软弱。
艰难找到自己的声?音,晚晚嗓音低哑地对张群玉道:“关门,封锁御书房,消息不能传出去。”
若说朝臣本就在这?个关头心思?不定,这?消息万一传出去,守城到明日晁兆援军前来便真的成?了问题。
张群玉茫然一瞬,看了看她无比理智的神色,眼眸停在她身上片刻,应了声?是。
晚晚耳边,太医令哽咽着述说这?一日容厌的身体状况,从入夜开始,就不可抑制地恶化下去,真脏脉象发展极快,眨眼就入尺中,心肺肾脾悬绝,已经是无力回天。
晚晚不愿细听。
视线绕过太医令,她终于?能看到他。
容厌卧在隔间的榻上,手腕垂在床外?。他肤色那样白,平时好?似白玉冰雪,如今倒像是光下透明的纸,纸上染了艳红的血迹,干涸在上面?。
天光再次被隔断,晚晚睁大了眼睛,僵硬地望着全无生气的容厌。
他向来爱整洁,可七窍流血,此时甚至看不清他的五官,长睫也被鲜血凝成?缕,过分艳丽的颜色将他的面?容衬地越发灰白。
只一眼,晚晚就能想到他……有多痛。
她一步步走近,极力让自己正常一些,许是因为?一路的辛苦,她双腿无力,最后一步几乎是跌在榻前。
晚晚全力自持撑着理智,认真地去思?考,怎么会呢?
这?辈子?,她从来没想过让容厌去死。
她一直在救他,想要解开他身体里的毒,想要让他健康无病无痛。
她已经承认她也喜欢他,两个人不应该越来越好?吗?
为?什么眨眼之间就要这?样?
她走之前,容厌还好?好?的,亲吻时他唇瓣是淡粉色的柔软,城门下他望着她时眼眸还是一如既往的滚烫热烈……
他明明,明明答应了她会好?好?等她回来的。
他说话不算数……
晚晚整个人被圈禁在浓重的无措和?痛意之中,却又?好?像察觉不到这?股情绪,她茫茫然地抬起手,想要去按他的脉。
她是医者,容厌身体出了事,她还可以救他的。
他手上也尽是鲜血。
晚晚伸出手,可看着满目的血色,她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触碰他。
真脏脉……
晚晚镇定地维持着往日的淡然,道:“去打一盆水来,他不喜欢这?样狼狈……水要温的。”
太医令只听到晚晚这?句话,老泪纵横。
宫人哭泣着领命出门,绿绮在这?时抱着药箱从门缝中挤进?来。
晚晚全力控制着自己,可按向他腕间的手指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他垂在床外?的左手脉搏处,能明显看出被人用力掐着按过的痕迹。
这?般用力去探脉,晚晚好?恨自己那么擅长望闻问切。
为?医者,从见到人的那一刻,观人口中出言,观人行止惯性,观人形容身段,观人面?色毛发,无一不能窥见这?人身体状况。
所以容厌此时的情况……
她何须诊脉。
偏偏还是要诊。
她手指用力陷入他手腕的肌肤,指甲几乎将他薄到透明的皮肤刺破,晚晚瞳孔急剧缩紧,手指颤颤到无法用力,她快速收回手。
低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他已经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肌肤。
晚晚不死心,还想再试。
太医令如何不知晚晚医术精湛,她这?样不信自己的望闻问切,已经诊过陛下的死脉了还要反复确认,无非便是……
她不愿接受。
晚晚看到太医令眼中的泪,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徒劳。
慢慢将手从他腕间移开,复又?握住他的手,手指紧紧扣入他指缝。
掌心,他的温度冰凉。
晚晚凝着他,苍白着脸色,用最自私、最低劣的心理去想,不应该啊。
其实,容厌就算死了,她也不应该有多大的伤感啊。
她没多喜欢他的。
不过是,他本就生得好?看,能力也强,那么久的日日相处、倾心以待,那么复杂的纠葛,他还那么喜欢她,前世?今生都喜欢她。这?样傻到透顶,明明自己没尝到过几分真情,却还是将一颗真心捧出来,被她故意摔碎也自己悄悄捡起来努力粘粘补补,继续满怀希冀地捧到她面?前……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这?样的人呢?
她喜欢他,只是理所当然,只是在所难免。
便是前几日刚说的喜欢,这?才几日,能有多深?
她不该有多大的难过才是。
稚嫩的女?孩声?音脆生生响起,怯怯地带了丝慌乱的哭腔。
“师父,药箱——”
绿绮只知道晚晚让人去取药箱,御书房门前的人便也没有人拦她,直接将她放了进?来。
白术和?紫苏也终于?跟上晚晚,同绿绮一起进?入御书房之中。
隔扇门的每一次开合,都有无数目光迫切地看过来,张群玉很快清完场。
晚晚回头,看着门外?那些明显想要来刺探消息的人,心底无数讽刺难听的话想要说出来,却又?无力地什么都说不出。
她看到绿绮手中自己的药箱,没有去接。
她本是想要看看容厌身体状况,她知道这?一晚他必定费神,想要让他好?受一些的。
用不上了。
绿绮还在,晚晚让自己抬起眼眸,眼眶微红,瞳仁漆黑。
“怕不怕?”
绿绮连忙凑近,紧紧挨着晚晚,小声?道:“不怕的。”
小姑娘漆黑的眼眸因为?不安而闪烁着晶莹,她自边关而来,便已经看过死亡和?种种比死亡还让人难以相信的事,只是因病自然的死亡,她说不上害怕。
晚晚握着容厌的手,冷静地按过他颈侧,又?去掀开他的眼皮,一一去讲,“不怕就好?,我教你,除去脉搏,还要看人……”
她太累了,手指唇瓣都在发颤,嗓音几乎破碎到说不出话。
晚晚嗓音颤地不成?样子?,“这?样是……”
“是……”
她忽然说不下去,反复确认过那么多次,她再不肯相信,到了此刻,她眼底终于?坠了一颗珠子?般的泪珠。
绿绮看着晚晚,此时才开始怕起来。
她茫然了一瞬,而后眼睛瞪大,望着榻上没有半点动?静的师丈。
“是,亡命之征。”
话说出口,晚晚面?色瞬间惨白如鬼魅,眼底的那颗泪倏地坠下。
绿绮不由自主也开始流泪。
晚晚看着绿绮,眨去眼中模糊,艰难地扯起唇角,“看你,怕什么啊,虽然如此,也不是没有希望的。他身体还没有凉透,他皮肤还柔软着,也没有生出瘀斑……你看,他是不是一点也不像死去?或许,他没有事,他只是假死状态呢,只要及时……”
“去找……”
她想说去找更?厉害的大医,可惶然又?意识到。
再没有机会了。
她已经是眼下皇宫中最擅长疗毒的医者。
她若没有办法,容厌便是,注定了结局。
赶过来的张群玉低眸望着榻上无声?无息的容厌,他想到自己见容厌的最后一面?,眼眶强忍出红色。
他已经算是最了解容厌,却也从未全然了解过这?个总是封禁自我的年轻帝王。数年的惺惺相惜,即便最后这?些时日,他也想骂过他,可终归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
瞧着晚晚和?绿绮,他牵住绿绮的手,低声?让人将她送回去。
晚晚身侧仅存的温度骤然退开,她看着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没有阻拦。
张群玉看到,她一抬头,便能让人看清,她眼眸看着明明是极致的冷静和?无情,面?色却白得失魂落魄。
这?个关头,晚晚才应该是最为?悲恸的,方才却还是她出声?提醒。
接下来,他不能还要让守城之事还要晚晚费心。
张群玉强打起精神,看到榻边的桌面?上放着一摞没有寄出的信件。
略略扫过一眼,上面?的名字天南地北,有官有商有民,皆是这?一晚写就。
张群玉拿起这?摞信件,将上面?的收信人一一看过去,最下方一封格外?精致的信笺稍小一些,从他指缝之间落下。
这?张信笺飘落到榻上,落在容厌衣袖之上,鲜血浸透的衣摆将信件瞬间染红。
晚晚目光随之落在他一宿上,信笺的落款与内容毫无遮掩地映入眼中。
……是给她的。
可这?字,是她见过的,容厌最丑的字。
鲜血从信纸下方洇开,张群玉想要将这?信纸拾起,目光一扫,便将上面?寥寥几行的字迹,看得一清二楚。
他写:
“欢娱在昨夕,嬿婉及良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生当长相守,死勿长相思?。”
“惟愿我妻,长乐无极。”
……
那些欢愉啊,好?像就在昨日,良辰美景,悱恻绵绵。
可是等到星辰落下之后,便是我要辞别。
若得以复生,伏愿长相厮守,若无缘徂谢,愿勿思?勿念。
只愿我的妻子?啊,一生长乐,无忧终老。
……
晚晚颤抖着手指,将这?封容厌写给她的绝笔拾起。
薄薄一纸,重却逾千斤。
纸张明明轻薄得很,可她好?像怎么都没办法将它拿稳。
容厌所愿,生便长相厮守,不见分离,死便……忘了他?
浑身冰冷。
晚晚眼前模糊,满心的不可置信。
忘了他,怎么可能啊。
这?个混蛋。
张群玉艰难将视线移开。
太医令和?张群玉在她身后又?说了什么,她此刻却什么都听不清,双手捧着这?封绝笔,就好?像供着天底下最珍贵最重要的宝物,她眼前只剩下了浑身是血的这?个人。
她看到宫人端来的温水和?棉巾,不知何时身边再没有人,都知道容厌必死无疑,此刻单独留她与他一处,不过是照顾为?人妻者的伤心欲绝。
晚晚望着鲜血浸湿的信笺,神情似哭似笑。
混蛋。
这?是给她的遗书吗?
一想到那两个字,晚晚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手指骤然收紧,再珍惜这?最后的字迹,晚晚还是一口气直接将这?晦气的信笺撕碎,扔到一旁。
她要他给她写的信。
可她不要他给她的遗书。
绝对不要。
拧干棉巾,晚晚想要为?他擦干净他流出的血。容厌不管怎样,只要有力气,就不会让自己有不得体的一面?,他怎么会容许自己满脸是血这?样狼狈?
她的手拿针时明明那么稳,这?个时候却颤抖不停。
太多了,她颤抖的手怎么也没办法擦去。
看着他面?上越发狼狈的血迹,晚晚惶然。
“容厌,我擦不干净……”
晚晚忍着嗓音的颤声?,隐隐有了哭腔,“你醒过来,自己擦一擦,好?不好??”
得不到回应。
“容、容厌,你醒一醒啊,醒一醒,好?不好??”
晚晚忽地扔开手中的棉巾,握住他的手,轻轻摇晃了两下,近乎哀求:“你别这?样,我害怕。”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他不理她。
她不自觉将他的手握地更?近,凑在他耳边,像是怕惊动?人一般,轻声?喊,“容厌。”
“容厌。”
“容厌……”
生当长相守,可是他就那么信她的吗?她还没有像师父骆良那般的见识和?医术,她还没有力挽山河的本事。
怎么这?个时候,他不给她选择了?
他俊美的五官苍白灰败,鲜血满面?,显露出死物一般诡异的美感。
无望之下,巨大的悲恸将她淹没。
她声?音颤抖,眼泪终于?能够大颗大颗砸落。
她恶狠狠道:“你这?个疯子?、混蛋,你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
若是恨她,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
若是爱她,那他怎么能在对她那么好?之后,在得知她的心意之后……要用这?样的方式达成?所谓的离别和?放手。
若是爱她,他怎么忍心让她看到这?样的他。
“你从来没变过,还是那么可恶。你都、”晚晚哽咽出声?,“你都不问问我……”
是不是可以商量着以后如何见面?。
是不是愿意好?好?商量着以后如何好?好?在一起,好?好?度过这?一辈子?。
“你在逼我是不是?”
晚晚看着全然无意识任她摆弄的容厌,凑近了些,没有顾忌他满面?的鲜血,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长睫。
她流着泪,唇角轻轻牵起细微的弧度。
“我回答你,你得逞了。”
月与兰(上)
正午明亮的日光下, 昔日熠熠生彩的琉璃瓦此时好似笼上了一层薄雾,檐上脊兽黯淡而衰颓。
上陵内外城交界之处交战越发激烈,入耳声声皆泣血。
张群玉独身立在御书房殿外?, 望着?皇宫上方的天空, 唇角抿平。
他此刻仍在外?面?, 前方赶来传达消息的人便也直接在门外向他疾声汇报。
“张大人!楚太?后趁乱联合残部逃出内城, 已入敌营,她既然能联络上残党,那她对?我们在内城的设置想必也?有窥探!”
部下坐立难安, 忧心忡忡道:“昨夜这场暴雨难免绊人脚程……晁将军的消息也?已经一整日没有传到上陵了。”
这一刻,整座皇城都全数握在他手中。
张群玉瞳眸转动了下, 看着?脚下高陛, 高台上狰狞的盘龙纹。
他回过神, 回首望了一眼紧闭的御书房门。
张群玉这一瞬间有些想要苦笑。
……容厌可真敢拿人心去赌。
不论他心中如何猜想,方才这里的所有人,似乎都认定了,容厌已经死去。
他深吸一口气, 低眸看着?自己袖口洗旧的白痕,缓缓闭了一下眼睛。
在别人眨眼间的功夫,他脑海中已经过了千百般思?绪,睁眼时, 他却只是平静地传达命令。
守卫全然不知面?前大人心中已过的一番挣扎, 听得新的布署守城规划,眼眸一亮, 连连点头, 随后立刻退下。
张群玉目光平静,依旧守在御书房门口。
一门之隔。
门内, 晚晚数着?时间,松开手指之间带有血槽的棱针。
她双手一起紧紧握着?容厌的手腕抱在怀中,听到外?面?的声音,皇城吃紧,又有楚后作乱。
她手指无意识用力收紧,忽然想起自己还攥着?容厌的手腕,她惊了下,立刻小心放开。
低眸便?能看到,尽管她方才已经很快反应过来,可松开手后,容厌被她攥过的手腕,还是留下了一圈惨白。
这苍冷颜色就这样停在了他腕上。
可正常人……活着?的人,哪里会是这样。
晚晚长睫颤动了下,怔怔望着?自己的手,手指间因?为方才久久握持着?锋锐放血的棱针,肌肤被深深硌出痕迹。
指缝间只有星星点点的血迹。那么多伤口,他却几乎没有血能再流出来。
晚晚眉梢跳动了下,忽地复又捉起他手腕,用力去揉,将他腕上的颜色揉开,推地均匀一些。
就像正常人一样,肌肤被按去血色,按压的力道移开之后,血色还会慢慢复位到原处。
一下,两下。
她掌心之下按着?的,再怎么揉搓,都还是冰寒刺骨的温度,一片苍白。
晚晚手上力气越来越小,她眼前忽地模糊起来。
方才那一下,他疼吗?
她到底该怎么办?
为什么只是一日一夜,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真的,从来、从来没有想过,容厌会死。
可真到这一刻,纵然想尽办法,竭尽全力,可面?对?一个根本看不出还有生息的人;一个连棱针针刺,都几乎流不出血的人。
她用尽此生所学,什么金针秘药、生脉回厥、回阳救逆,甚至用上她这几日才学尚未实践过的放血泻毒……
当初人人都说容厌药石无医,可她有五成把握她便?能相信自己一定能解。
而如今,她却只能承认……
她走?投无路,她毫无办法。
不管不顾掏出师父留给?她的救命药,她剩下的也?就只能没有章法地竭尽所能……然后,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
多么可笑。
她叶晚晚,还有容厌,他们两个人谁信过天命?
可除此之外?,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恍惚之间,手指下他的肌肤太?冰冷,像春日里突兀的浮冰,存在地过分?鲜明,就像是一个无时无刻萦绕在她感知中的提醒。
她再忍耐不住,忽然起身,往后退一步,将手收回藏在背后,离他远了些。
身为医者,她太?敏锐,她一靠近,便?知他状态……
他的温度,他的肌肤……无一不是提醒。
不想再碰容厌。
晚晚不想再让自己的医者本能时时刻刻提醒她——
放弃吧。
她又狠狠在心底回答,不愿意!
她不愿意。
一步步一直后退到屏风前,脊背猛地撞上座屏,后脑生疼。
晚晚意识到自己的远离,身体僵硬地停下,神情似哭似笑。
她怎么可以,怎么能又后退呢?
他明明,最不愿意看到她远离他。
晚晚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眼睛干涩胀痛。
御书房中再浓烈的痛苦,外?面?的交战也?丝毫没有停息的迹象。
“叛党楚贼正在内城朱雀门外?,南城门危。”
门外?缓缓传来张群玉克制着?疲惫的声音,“随我前去参政殿中重新布署,内城街巷之间皆安置了外?城民?众,一处城门也?不容有失。”
脚步声远去。
她听得清楚,叛党逆臣,楚贼。
楚行月。
晚晚心底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穿透血肉,刺刺地疼痛。
看着?容厌垂在榻边的手,肌肤苍白如雪,鲜血将这雪白无情染脏。
晚晚捂着?心口,那一点针刺的疼痛渐渐浓重起来。
她止不住地去想。
前世明明没有楚行月宫变这一劫,阴差阳错,这一世的楚行月,居然可以将容厌逼至这般窘境。
她好像终于尝到了一丝痛苦。
为什么,好像谁的爱恨都不会放过容厌。
容厌怎么做,都会有人恨他怨他,厌他生,欲他死。
晚晚知道,他见过太?多丑恶,没见过多少真情,也?包括她这一世对?他从头到尾的恶意。
她不敢想,他这样的人,他为什么还能有真心?
还这样将真心,捧给?曾经那个眼里对?他只有厌烦的自己。
她心中忽地有了恨意。
这一点恨意生出,便?如星火燎原,转瞬间铺天盖地无法宣泄。
是啊,为什么从始至终,容厌都是最无从选择的那个?
他选择不了自己如何生,既定的悲惨之下,他孤傲地走?到如今,不过是不愿束手就擒。而到今日,他是皇帝,手握王朝最高的权柄,明明……明明他才应该是最胜券在握的那个人。
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容厌、楚行月。
时至今日,到底谁欠谁更多?
悲怨与愤怒之间,她听到外?面?太?医令与净明悲声哽咽。
“娘娘此刻还在里面?不愿出来……可这一晚陛下毒发来势汹汹,上次诊脉,明明还是越来越好……想来是这毒本就解不了。”
外?面?的人在述说她的悲伤,晚晚陌生如同隔岸观火,好像隔着?一层纱。
她后知后觉,那些人口中伤心欲绝的,好像是在说她?
可她只想着?,那毒,明明解得了。
她不会做没有把握之事的。
先前那么频繁、那么多次诊脉的结果全都告诉她,容厌会好起来的。
这些时日,她那么小心着?,不让容厌接触到任何他不能触碰的东西,为什么短短一日……
思?绪一凝。
是啊,明明容厌的身体情况,她最为熟悉、她都知道的,为什么就在这一日,最后的这个关头,爆发了呢?
容厌还能接触到什么?
只有一次,那么一小会儿。
在她离开上陵的前表明心意的那一日,因?为被医书吸引,她短暂地与他分?开了一会儿,上楼之后,便?看到容厌对?面?坐着?楚行月。
当时她已经敏锐地去检查了周围的陈设,检查了两人面?前的酒液,可在这期间,若有什么呢?
晚晚僵住,刹那如坠深渊。
只能是这个时间。
若早,容厌的身体早便?会显露出征兆,若晚,他至少不会发作地这样快。
楚行月,又是楚行月。
晚晚想清楚,眼中眨去的模糊立时又被哀与怒挤满,几乎将唇瓣咬出血来。
她太?清楚不过,容厌对?楚行月的防备不会比她少。
那楚行月若是要对?容厌下毒,容厌……
他当真会不知道吗?
晚晚颤抖了下,不敢再想,整个人忽地害怕起来。
脑海中一幕幕控制不住回想着?前天从宫外?回来的,她和容厌相处的最后一个晚上。
记忆中,容厌一遍遍地缠着?她说,“我喜欢了你?那么久,你?怎么才喜欢我啊。”
——她该早点接受他的。
他眼里像是一汪诱人的春水,流淌出的却是岩浆般滚烫的爱意,他说,“若是可以,我想在见到你?的那一刻,就与你?两情相悦。”
——重来一次,她也?愿意。
他说过,“我不想看不到你?。”
他也?说,“你?就算喜欢我,却还是不会为我留下。”
“我一直好担心,你?会觉得我脾性反复无常、阴晴不定,我如此言行,到底是在妄想什么呢?”
“这样放心不下我,不如别走?了罢。”
……
他那时的玩笑语气之下,是不是藏了一丝哽咽,问她,“你?舍得吗?”
“我反悔了。”
“不拦着?你?了,此去顺风。”
“想再看看你?。”
……
“对?不起。”
……
他还在一遍遍地对?她道歉。
仅仅一夜,他问了她那么多遍。
那么卑微,那么不安,那么无望。
晚晚终于读懂他所有的欲言又止、谨守分?寸。
却刹那间心如刀割。
眼中的模糊终于涌出。
她拼命地想要去拥抱他,又害怕触碰他。
吹拂进来的风中依旧夹杂着?交谈声,她此刻却仿佛被什么定住,怀中按着?自己的手,整个人除了随风晃动的发丝和衣摆,在这一瞬间,她就像是被狠狠撕碎了灵魂。
参政殿中,张群玉终于做完安排,用力揉了两下额角,头痛欲裂,百般情绪之下,他已经疲惫难忍。
勉强打起精神,他立刻又往御书房赶。
门边太?医令已经疲惫到只能背倚着?廊柱,净明大师低眉敛目,手中佛珠随着?口中一声声念出的往生咒一粒粒被拨动。
张群玉眼中压下悲意,携着?满身的疲惫,推开御书房的门,走?入隔间。
一踏进去,他怔了下。
太?安静了。
他本能地四下望了望,隔间之中没有人。
而一眼看过去,只见隔间这榻上容厌的身体明显被人动过。
张群玉快步走?近过去,只见容厌口中似乎被人塞了什么药进去,唇角被按得破损了些,茶水的痕迹沿着?唇角流下。
他身体多处穴位被刺穿,衣襟袖底露出的肌肤上一个个血洞,几处此刻正缓慢地往外?流着?血,头颅、躯干的要穴处留着?金针……
短短这一会儿,只有晚晚能有机会做这些。
张群玉明了,她还是不放弃。
……就算所有人都已经接受容厌的死去。
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和思?索,没能注意到那缓缓往下滴落的血。
忽然之间,他想到了什么,再次将隔间内搜索一遍,手指猛地收紧,出了隔间,在御书房中找遍了一圈——
晚晚呢?-
张群玉忽然下令,让所有还能变动的人掘地三尺去搜寻晚晚的下落。
他明明就在门口,她却在他眼皮子低下忽然消失?
容厌已经……
不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晚晚再出事。
张群玉忍着?头疼,也?跟着?亲自去皇宫四下寻找。
后宫、前朝,寝殿……他不能声张,不能失态,焦灼之间,张群玉几乎将他能想到的地方都去了个遍。
他不能再辜负容厌的遗愿……
已经这样了。
一两日水米未进,张群玉身体也?几乎到了极限,疲惫让他眼前一阵阵发白。
忽然有士兵奔跑过来,慌张道:“找到了!”
张群玉猛地回头。
知道张大人焦急,士兵快速道:“娘娘已经从暗道出了内城,方才正在朱雀门前。”
朱雀门处已经是极为危急。
脑子中绷紧的弦忽地裂开。
张群玉顾不得其他,立刻召人同他一起出城,快速地想着?如何能将晚晚好好地护住带回来。
楚行月也?正在朱雀门处。
张群玉最后这几步虽然被容厌诱导入局,可就算如此,一直以来,他也?足够清醒理?智,一直都是最置身事外?的那人。
他事事都看得清楚,楚行月这人,他对?晚晚不是没感情……
可就是因?为不是没感情,他才难以预料到楚行月会对?晚晚做些什么。
终于策马上了朱雀大街,张群玉心急如焚,远远望着?,一直将要到朱雀门,他才看到,晚晚正站在朱雀门前。
对?面?是楚行月的叛军。
张群玉心下一凛,猛地再夹紧马腹,带来的精兵在他身侧牢牢掩护着?。
再快一些,他必须要在朱雀门开之前拦住她!
掺着?寒冷血腥气息的风中,张群玉咬紧牙关,高声想要吸引晚晚的注意:“娘娘!停下!”
“相信我,只要等?到晁兆一来、楚行月必然伏诛,我会立刻将他押到你?面?前!”
晚晚依旧站在朱雀门前,她身侧是一身甲胄的崔统领,崔统领很快退到一旁,去与人交涉。
张群玉的喊声没有让她回头,他几乎心力交瘁,只能在心底呐喊再快一些。
他从没有做过强制别人的事,可这个关头,就算是强制,他也?得把她带回来!
“娘娘,停下!回头!”
晚晚好像终于被叫住,她停下往外?走?的步伐,站在高高耸立的城楼之下。
她仰起瘦削苍白的脸颊,漆黑的眼眸死水一片。
她却只是回头看了看黑沉的上陵天空。
方才,这一路走?来,她看到许多人流离失所。
其实,大世从来都不安宁,只是身处皇城、身处江南、或是在他人的安排之下,她看到的向来只是平稳。
真实的世界里,战乱之中,比起丢掉性命,或许流离失所已是幸运。
可是,两辈子,晚晚从未亲耳听到过那么多人的哭声,多到害怕也?成为了麻木。
她好像灵魂分?裂成了两个,一个走?在战火之间,血肉之躯,痛苦而破碎,一个轻飘飘地往上,无悲无喜,漠然俯瞰。
不管哪一种?情绪,她都看到,她其实和这些流离失所的人没有什么不同。
最开始,她本就一无所有,入宫之后,红颜枯骨,见到容厌之前,她曾经也?怀抱过最坏的打算,逃不出去老死宫中,或者死在哪次权利的倾轧之中。
可后来她被容厌捧着?登临凤位,一人之下,风光无两,金玉熟视无睹,珍宝随手把玩。
这一世,她没费心钻营什么手段计谋,不过是捏着?容厌的真心。
这颗心让她那么不同。
就连这样的战乱期间,容厌留给?她的崔统领让人开城门,城门守卫眼中不解大怒,却还是含着?泪听命。
城门开。
刀剑之气扑面?而来,刀风似要直接割断她的头发,肌肤生疼。
晚晚深吸一口气,步至最前方,站在门口,她面?前便?是撞门的巨木。
眼前巨木撞来,晚晚闭上了眼睛。
耳边张群玉的惊声呼喊惊惧到撕裂了声线。
“娘娘!”
对?面?的号角声中,攻势却在她面?前骤然停止。
风中都带了剑尖之上冰冷的钢铁气息。
晚晚呼吸颤了下,长睫颤颤掀起,眼睫沾上了一丝湿润。
她此时浑身才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双腿也?微微发抖,若不是及时扶住城门,她腿软到几乎要跌倒下去。
晚晚抬起目光,眼中泛着?生理?性的水光,漆黑莹润的眼眸映着?眼前的烽火,绝境之下,也?有种?惊心动魄的落魄倔强美艳。
她视线一一扫过眼前的民?不聊生、披坚执锐,视线最后停留在正前方的远处。
楚行月。
隔着?那么远,可她能感觉得到,他正在看着?她。
隔着?重重尸山血海,而他坐在一身雪白不染尘埃的战马之上,静静地望着?她,不辨喜怒。
他抬起示意停止的右手还没有落下。
晚晚视线穿过他,在他身后是严阵排列的已经张满了弓箭的弓箭手。
晚晚眯起眼睛,瞧见了远*七*七*整*理处的白光,她也?听得到身后张群玉几乎嘶哑的颤声恳求。
“娘娘,别再往前了,回来!”
和楚行月遥遥对?视了一眼,逆着?光,她其实看不到他的神情。
可看到他,晚晚心底忽地生出一丝尘埃落定之感。
是该有个结局了。
也?是她能为这场宫变做到的事。
她面?容渐渐无悲无喜,回头看了看。
张群玉见终于有了回应,眼中迸出惊喜,即便?他即将跑入弓箭的射程,却还是没有停下。
身边人迅速换了一拨,确保能在箭雨之下能护住张群玉和晚晚两个人,还要能从城门全身而退。
张群玉勉力思?索着?,想方设法想要劝说稳住晚晚,话还没有想好,便?听到晚晚平静微微嘶哑的嗓音。
“张大人,回去。”
张群玉已经到了城门处,策马停在晚晚身侧,焦急俯身朝她伸出手,道:“回城,相信我!”
晚晚后退了半步,“刀剑无眼,该回去的是你?。”
张群玉警惕地看着?远处直指着?他的白光,咬紧牙关,低眸望了她一眼,“楚行月固然可恨,陛下虽……可是娘娘,冷静!……我答应了他的。”
她看着?张群玉,干涩的眼眸眨动了下。
她几乎要问出口,容厌要他答应什么?
想到那一封封发往天南海北的书信,晚晚出了神,很快平静道:“我要去找我的师兄,张大人,师兄不会伤害我,可你?是容厌的人,他会杀了你?的,不要再往前了。”
张群玉心中悲哀,又万分?不解,“可他早就不是雪山里愿意与你?共死的那个师兄了!当初他既然舍得推你?入局到容厌身边,他怎么会想不到你?有多冒险甚至枉送性命。如今到了鸟尽弓藏之时,他为何不能再对?你?下手?”
察觉自己都说了什么,他忽地失声。
容厌曾说叶云瑟之死不需要再去找证据,他不想让晚晚知道的事情,这个关头之下,还是被说出来了。
晚晚闻言,抬起眼眸,定定看了他一眼,面?容雪白。
张群玉不知道她有没有想到更残酷的那一层,翻身下马,猛地逼近了些。
“娘娘,同我回去好不好?”
晚晚眼中是彻骨的冷静,什么都没有说,没有问。
她转回头颅,看着?自从城门开后,她一现?身便?停下来的攻势,唇角不知抱着?什么情绪地扯了扯。
兵变。
多么胡闹啊。
什么冠冕堂皇的大旗,什么君臣礼义,什么孝悌伦理?,其实不过是人私心之下营造出的戏台班子,不过是一个个披上人皮,人皮底下为欲望驱使的疯子。
她好像对?这些东西没有了半点敬畏。
她平静道:“就算师兄对?我也?会用上鸟尽弓藏的伎俩、要杀我,也?不是这个时候。不要不信我,我不是胡闹。晁兆明日不一定能够准时赶来,师兄不一定会输。所以,总得用些别的法子……”
张群玉着?急地防备着?几乎要贴上肌肤的金戈尖锐气息,恳切道:“请相信我!最多两日,我会让楚行月伏诛。如今他对?你?是什么心思?会对?你?做什么,谁都不知道。不论是我还是陛下,都不愿让你?去与他周旋。”
晚晚望着?他,“别再有那么多哭声了。我那么有用,我也?不怕什么危险。”
张群玉看到,烽烟之下,金红色宫装的晚晚含着?笑,平静述说的嗓音忽地有些不稳的颤。
“张大人,有人剖心给?我看。”
她轻轻笑了下,“我也?并非铁石心肠。”
可她终究是做了楚行月指向容厌的刀。
张群玉还欲再说,前方停下的攻势却没了耐心。
楚行月冷眼看着?张群玉在大开的朱雀门前对?着?晚晚苦心相劝。
他太?了解晚晚。
所以他一眼就能看出,她平静镇定外?表下的潜藏的疯狂和崩溃。
可身着?皇后翟衣的晚晚神色空洞,好像即将就要碎在他面?前。
这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楚行月向来温润的神色渐渐褪下,讥讽、愤怒……
不甘。
他凝着?不远处的晚晚,不再想要等?待,抬起手,轻轻挥下。
“继续攻城,杀张群玉,带回……皇后。”
屠戮最能激起人的兽性,擒下当朝皇后,更是将朝廷的脸踩进泥里,士气近乎癫狂。
交谈乍然间被打断,刀剑隔空被投掷到两人之间。
张群玉咬牙,猛地握住晚晚手腕,将她护在怀中,折身就要往城内走?。
叛贼刀剑集中刺往他,晚晚却在这时,挣开他的手,刀剑迅速将两人分?开。
张群玉的手不是握剑的手,就算也?曾习过一些与人切磋的君子剑,可到了真刀真枪的战场上,他勉力也?难挡住刀枪。
晚晚看着?他不愿放弃,伸手还要试图带她一起回去,唇角扯了扯。
她用力将张群玉往城门内推去,自己的身体却在下一刻被人按住。
听她命令的将士在攻势再起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关城门。
有她在城门之前,撞门的巨木无法动用,涌过来的士兵还没来得及大批挤入城门,厚重的门板便?已经在数十人的推动之下迅速合上。
尘土飞扬。
晚晚看着?自己面?前紧闭的城门,长睫颤抖着?合了一下。
扣住她肩后的两双手冰冷又狠厉。
攻城的士兵眼睁睁看着?城门又在眼前被阖上,原因?只是旁边这个后宫的娘娘。
她能感觉到周遭形形色色满是打量的恶意,晚晚只能攥紧袖底藏着?的匕首,文殊兰的纹路深深硌进肌肤。
左右两侧抓住她的两人也?觉出此刻的不合适,抓紧她的肩,猛地提气跃起,带着?她迅速离开最前线。
上陵皇城的内城门在她面?前越来越远。
晚晚掐着?掌心,双肩手臂全都剧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双脚才终于触到实地,置身在无数刀剑直指的对?面?。
从发现?山脚下行军,到迅速逼着?自己全力赶路,到见到容厌……再到直面?交锋。
晚晚已经强行逼自己到了极限,她再能控制地住心神,此刻也?难以强行撑住无力的身体。
桎梏她双臂的手一离开,她昏昏沉沉地站不稳,双腿一软,仰面?往后便?摔倒下去。
没有丝毫阻挡地倒下。
头颅摔到地上,疼痛之中,溅起的尘土飞扬又落下,迷了她的眼。
闭上眼睛前,她眼前被尘土刺激地睁不开,最后的视野是缓缓朝她踱来的战马。
银纹玄甲之下是干净的白袍,云纹锦衣之下的长靴也?雪白,踩在马腹的马蹬上,不染尘埃。
太?累了。
心神俱疲。
晚晚睁不开眼睛。
失去意识前,似乎有人停在她身体旁边,衣摆拂过她的手背,传来淡淡的沉水丹樨香气-
随着?楚行月离开朱雀大门,外?面?攻势暂缓。
城门之内,许多稍微知情的长官面?面?相觑。
张群玉怔怔看着?紧闭的城门,攥紧双拳,几乎脱力。
他没能拦住。
容厌他拦不住,晚晚他也?没能拦住。
或者本来就是谁也?无法插入这两人的决断之中。
有将士上前,想要搀扶他上辇车回参政殿,张群玉摇了摇头,他想自己走?回去。
可这个念头在看到周遭的动乱之后,又被强行压制过去。
这种?时候,容不得他个人的情绪。
上了辇车,张群玉闭上眼睛,只能顺着?晚晚去赌。
不管敌营乱党那边发生了什么,他都得能接得住。
这一日,一杯杯浓茶下去,直到夜间明月东升。
张群玉实在撑不住,在参政殿撑着?头颅阖上双眼,分?不清是睡是醒。
明月清辉之下,刀剑之声不缓,王军叛党都在争取这时间。
上陵城中烽烟不止,城外?的军营之中反倒比城内安静。
晚晚察觉有人在触碰她,粗糙的手托起她的后脑,丝绸一样的质感的缎带缠住她的脖颈,还没有收紧,外?面?又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她身侧的人迅速被拖走?。
周身是软绵绵的暖意。
门外?的动静隔着?门板传来,人声微微失真。
“阿月,让你?的人退下。”
“退下!”
“阿月!哀家想要杀个人也?不行?”
静谧之中,楚太?后的嗓音凄厉起来。
“既有哀家在内的配合,你?还没有攻下皇宫吗?哀家还没亲眼看到那杂种?被碎尸万段,既然你?擒来的是那畜生遣散后宫只留下的皇后,哀家先杀了她你?要拦?”
对?面?居然还是没有回应。
楚太?后厉声怒道:“进去,都给?哀家滚下去!哀家亲自要了她的命!”
“她是那小畜生的皇后!她叶家也?无足为虑,你?到底在拦什么?这些年,哀家在冷宫里亲眼见着?……”
门外?,楚行月终于搭理?了一句话。
“她是骆曦。”
楚行月平静地打断,“骆曦、叶晚晚。姑母,您还记得吗?”
时隔数年,当初说一不二?的楚太?后如今只能仰仗楚行月,她沉着?面?色回忆了下这个名字。
楚行月缓缓地说出答案。
“四年前,我写给?您的最后一封信里提到过的,她是我想娶的人。里面?的,就是她。”
“江南的小医圣骆曦、上陵的贵女叶晚晚。”
楚太?后记忆里满是这些年被逼着?看楚氏一族的惨死,一个个被容厌杀死又溺在酒池之中,她当初一度求死,想要来个痛快,可容厌偏偏不放过她。到后来,有时是装傻,更多时候是真疯。
她满头白发,形容枯槁凄厉,她透过那些怨恨,从遥远的记忆之中眯着?眼睛回想。
“可她做了那贱种?的发妻。”
她抬眼斜睨着?眼前一片平静之色的侄儿,“过去,你?认识她几年,就在信里提到过她几年。你?尽心尽力那么久,让她顺利承了骆老先生的衣钵真传还天真地孤僻,原本她一辈子都离不开你?,可她成了那贱种?的妻子。”
“她已经做了容厌的人。想想她明明是你?的,却投入了那贱种?疯子的怀里。骆曦容貌确实足够美,从第一次侍寝到如今,她有一半时间是和那贱种?同床共枕,还能有什么没做过?你?都一清二?楚,你?却告诉我,你?还是毫无芥蒂,还是只想要她?”
楚太?后笑意微冷。
“阿月,姑母居然也?看不懂你?了,姑母记得,你?可不是那么大度的人。若早晚都要她死,哀家如今动手对?她也?算仁慈。”
楚行月眸中神色让人读不懂。
他并不直接回答,声音中含了笑。
“可是,姑母这些年不好过,侄儿亦然。这些年里,不想着?她,我会疯的。”
楚太?后自知自己今日无法动手泄愤,脸色阴沉至极。
无法再如以往对?楚行月下令,她只能硬生生为自己挤出一个解释来。
“也?是,想要让那贱种?死得彻底、死得再可怜一些,他心爱的皇后最好能高高兴兴背叛他、忘记他,踩着?他的骨头再一直活着?在你?身边,也?算是解恨。”
楚太?后沉着?面?色折身欲走?。
本没打算从楚行月这里再听到什么答复,却意外?地听到了轻轻的一声“嗯”。
她讶然转身。
楚行月已经站在门边,侧过脸颊,朝着?她温声道:“我也?觉得这样很好。姑母,我四年前的那封信,您既然还记得,您点头吗?”
这是浸入骨子里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早已没了双亲,长辈也?只剩下了楚太?后一人。
楚太?后目光几番变换,瞧着?紧闭的门扉,像是想要隔着?门窗去看一看那个在她耳边被许多人以各种?方式提起过的女郎,什么阿月费尽心思?的小师妹、容厌千娇百宠的皇后。
最终嗤笑了下,点头。
“她是谁的都行,总归那贱种?都得死,皇位也?得姓楚。”
楚行月目送着?楚太?后走?远,而后轻轻推开门。
晚晚躺在床榻上,唇瓣轻轻抿着?,没有睁眼。
她都听到了。
每一个字全都听到了。
她身侧,床榻有一块微微下陷,旁边水盆中传来一阵水声。
他坐到了她身侧,锦被之下,晚晚藏在袖中的手收紧,指腹传来衣袖的触感是陌生的纹路。
她的衣服,身上所有东西,都被换过了。
她缓缓握紧双手。
紧接着?,她脸颊被贴上残着?余热的棉巾,一点点擦拭她额上出的汗。
他的动作是极不相符的轻柔和缓。
指尖拂过她颊上散落的碎发,棉巾将她的鬓角下颌也?擦得干干净净,而后按在她唇瓣上,一下下揉按着?擦拭。
最后他的手指轻轻抚在她耳际,指尖在她耳垂划了两下,轻轻捻了捻。指腹沿着?她的面?骨继续下滑,一直到她的下颌,轻轻捏住。
晚晚闭着?眼眸,楚行月瞧着?她垂落的长睫,轻轻笑了笑,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两下。
“回来那么久,我居然还不曾有机会这样好好看过你?。我们曦曦长大了,更漂亮了,也?变心了。不过没关系……”
“还要继续装睡吗?”
月与兰(中)
晚晚心跳猛地一沉。
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否认的是, 她和楚行月自幼一起?长大,对彼此确实太过了解。
曾经,多少?个?清晨, 她卧在庭中避开树荫的藤椅上, 闭着眼?睛安闲地晒着太阳, 沉浸在晨光落在脸颊上无比温柔的暖意之中。
而他就伴在她的身侧, 温柔宁和,衣袂迎风,院中药香与花果香气沁人, 清风和光萦绕裹缠。
终究是,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楚行月的手指捏着她的下颌, 微微抬高了些。
随着脸颊被抬起?, 她眼?上隐约感觉有?光线照耀,四下仅剩一片静寂。
晚晚自知无法装睡下去,心情反倒平静起?来,她长睫微微掀起?, 脸颊偏向里侧,不愿看他。
她是醒了,是在装睡。
她就是不想看到他。
楚行月沉默了下。
这两日以来,他觉得自己已全然麻木, 可她总能轻易激起?他的情绪。
明明还是一样?的他和她两个?人, 一样?的时间,一样?的景, 两人之间的氛围却天翻地覆。
他缓缓攥紧了手中的棉巾, 眼?眸酝酿起?深沉的情绪。
半晌,楚行月瞧了瞧外面的晨光, 想到了什么?,丢开棉巾,低笑了一声。
可是尘埃已落定,她终究只能是他的。
静谧之间,影随光动。
晚晚看着内侧墙面上移动的光影,察觉到时间在沉默之下的飞速流逝,心头揪紧,忽地怔忡起?来。
“……几时了?”
她主动低声询问,嗓音低哑,喉间肿痛。
楚行月视线落在她后颈,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宽松的领口露出一截玉白的肌肤,他嗓音清润带笑,“辰时。”
晚晚原本冷淡半睁的眼?眸倏地睁大。
……已经到了原本与晁兆约定的时间
楚行月观察她的神情,又笑了下。
不用他清清楚楚地点出来,她想得明白。
晚晚呼吸一乱,忽地掀开身上的锦被,坐起?身便往外去看。
一旁的狻猊香炉已灭,香息尚未散尽,空气中浮荡着安神香的气息。
窗外的晨光自东方而来,灿金的辉光洒落,是与斜阳不同的色泽。四下的静寂之间,还能看到外面披坚执锐的兵甲,隐隐是决胜前的肃穆。
辰时。
他用香料让她睡到此时,距离她主动出城,来到他身边,已经过去了一日一夜。
外面巡逻的卫队整齐有?序,丝毫不见?慌乱。可楚行月这边越是胜券在握,张群玉那里便越是生死未卜。
楚行月如同局外人一般,视线追随在她身上,看着她神色间的怔忡,没有?放过她苍白面容之间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笑意疏懒却又含着全然的掌控意味。
昨日,她被人送来这处房舍之时,身上穿着的是皇后规制的礼服,发间珠翠重重。此时无论是衣衫还是配饰,亦或者是她藏在衣下的什么?东西,从指甲甚至牙齿,都被人细细检查过,悉数被取下换掉,一个?不剩。
此时仅一层单薄白色深衣披在纤瘦玲珑的身段之上,绰约而美艳。
十几个?时辰,这个?时间他掐地巧妙。
让她一醒来就面对晁兆的延误,而十几个?时辰,假若她想以身犯险对他下毒,就算她提前服下解药,十几个?时辰之后,药性也所剩无多。
晚晚还没来得及再多想,忽觉脚踝被人一手环握住,凉沁沁的温度激地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可圈着她的力道丝毫没有?被撼动,握着她脚踝的手依旧稳在原处。
晚晚试着动了动小腿,无法挣脱,她定定看着自己脚踝上扣着的这只手,身体僵硬起?来。
楚行月眼?眸中的占有?意味渐渐不加掩饰,端详着她越发苍白的面色。
她身体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却,宽大的深衣罩着清瘦的肩头,举手投足都是对人浑然天成却不知不觉的吸引。
半响,他低下眼?眸,单手撩了一下衣袍下摆,而后矮下身子,看了看她的足。
白瓷般细腻柔润的肌肤,从内透出微微的粉,他指腹捏在她肌肤之上,力道施加之下,肌肤微微泛红。
晚晚眼?瞳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下,轻轻抿起?唇瓣,呼吸放轻,眼?睛一眨不眨,身子亦是僵着一动也不动。
与她浑身的紧绷不同的是,楚行月从容至极地拿起?放在一旁的足衣,缓慢地握着她的足踝,为她将双足的足衣穿好。
而后是繁复精美的鞋履。
晚晚浑身僵硬着,随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提线木偶一般,任他为她穿戴整齐。
楚行月混不在意,只笑看了她一眼?。
罩上广袖裙衫,系好最后的一处裙带,无需她做出什么?反应,他揽着她的肩,轻轻将她搂在怀中,便往外走去。
推开门,春日的阳光洒在身上,猛地看到如此春光,晚晚眼?睛眯了眯,适应了外面的光线,随后才看到,外面正候着几人,为首的那人牵着一匹战马。
楚行月扶着晚晚上马,将她圈在自己身前。
战马缓缓跑动起?来。
他没有?说什么?。
晚晚低眸看着他箍在自己小腹处的手臂,忽然后知后觉。
——这些事,她与容厌都做过。
避暑时,她与容厌同乘一骑,后来,自从望仙台上那次撞破她与裴成蹊有?往来之后,容厌除下她的鞋袜,后来也有?许多次亲自为她更衣换履。
那么?多回忆,楚行月就像是要一一将曾经停留在她身边的人抹除,再重新用他的身影覆盖上去。
战马脚步平稳,所到之处是军队平稳的致意。
从营地,到上陵城外。
不管她有?意无意,她都看到了当下上陵的现?状。
外城几乎全部失守,高高耸立在天宇之下的内城四处城门红漆剥落,皆岌岌可危。
晚晚望着上陵城,仿佛是失了声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醒来问时间,是她想知道晁兆是否按时到来,此时绕城巡视,是楚行月明明白白地让她亲眼?去看。
看上陵的颓势,看他的势如破竹。
楚行月嗓音温柔,贴在她耳边,“我唯独不愿你有?任何?改变。只要你心意不曾变过,那么?,不论我此后登临至尊抑或归隐逍遥,你与我同在。”
晚晚看到他的侧脸,温柔却疯魔。
不寒而栗。
绕城一圈,再次回到营地。
此时尚未到正午,她醒来亦不曾用过一水一米,楚行月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让侍者送上刚刚煮好的药粥,好像在江南时那般,小意温柔地推到她面前。
晚晚浑身上下全都充斥着抵触不适,全当没有?看到。
楚行月看了她一会儿,淡声询问,“这是按着你往常喜欢的味道做的,不想用吗?”
晚晚低着眼?眸不答。
楚行月平静望着她,他说十句百句,也难得她好好答一句。
他看着她垂着眼?眸又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神色平静,没有?生怒,端起?药粥,手执勺子,稍稍倾身,舀起?一勺凑近她唇边,打断她的思?绪。
“曦曦,别闹。听话?,多少?用一些。”
唇瓣一烫,猛地被靠近,晚晚被惊吓地身子后撤,右手警惕地下意识摸向左手小臂。
手下触感空空,没有?她事先绑在手臂上的匕首,也没有?藏在袖间衣角的任何?药物。
晚晚立刻不动声色地将手指合拢,抚着小臂,想要含混过去。
楚行月手顿了顿,没有?错过她的动作,眉梢微微动了下。
他瞧着眼?前拒人千里之外的人,还是没有?显出怒容,只是露出一个?难以琢磨的笑。
他放下手中药粥,强硬地握住晚晚的手,而后走向另外一个?方向。
这里不只有?地面上临时安营扎寨的营帐,作为据点的庄子之下,还有?秘密修建的一处极大的暗室。
下到暗室之中,其中一些暗房中有?声响,越往里面走便越是安静,走到最深处的一间暗室,打开门,里面是极高的温度,中间是一方铁炉,其中还有?被烧红的铁块,周围是各式各样?的刑具。
晚晚平静环视一周。
楚行月观察着她的神色,看得出她毫不在意。
他一边捏着她的手往里面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她到底是一点不怕这里的阴森恐怖,还是笃定了他不会对她动用这些。
他带她来这里,确实也不是为了吓她。
他左手拉着她的手,右手拿起?铁制的长钳,在一旁等待烧融锻造的铁器之中挑了挑,寻出一把匕首。
而后依旧是用长钳夹持着这把匕首移到她的眼?前。
晚晚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落在这匕首之上。
楚行月面上仍旧留有?几分笑意,像是随意询问一般,道:“你方才,是想找这个??”
他悠闲地瞧着这把匕首,慢悠悠笑了笑,按着她的肩,轻轻往前推了推,让她能更清楚地看到这枚匕首的纹路。
一瓣一瓣舒展开的纹路……是文?殊兰。
晚晚一眼?就能辨认地出。
是容厌送给她的文?殊兰匕首,她藏在袖间的利器,她想到可能会被楚行月缴去,却未曾想会直接在熔炉旁边再次看到它。
看着熔炉中流动的铁水,晚晚拳头微微攥紧,嗓音微微发颤,道:“我的。”
楚行月目光划过上面的文?殊兰纹路,敷衍地点头。
他将手腕稳稳地抬高,夹持着匕首,忽然往火炉中间扔去。
“不要!”
晚晚惊声喊出,尾音甚至急到破音,她快步扑上前,双手往前去抓住坠落的匕首。
幸好楚行月是自己动手,她距离他不远,险而又险地在匕首落入炉中之前接住。
火光之中,镌刻的深色纹路流动好似暗色的鲜血。
晚晚手指扣紧匕首,护在身前,转身惊魂未定地看向楚行月。
跃动的光影在他面上交迭,明灭不定。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的急乱,却是放任了她接住这匕首。
月与兰(下)
楚行月一步步慢慢走上前。
晚晚手指用力, 文殊兰纹路深深嵌入肌肤,一边后退,一边往后看了一眼。
背后滚烫, 她后面就是火炉, 退无可退。
晚晚咬紧牙关, 匕首出鞘。
楚行月瞥了一眼她手中的锐器, 步步紧逼,“这般不舍得么??一把匕首而已,有什么?好在意的, 你不该是?这样的。”
晚晚警惕着,还是?不答。
他没有放过晚晚脸颊上的任何神色, 不紧不慢地去猜, “因为上面的文殊兰?”
这个所谓求爱的意象。
将?文殊兰以?纹路的形式镌刻在锋利的匕首之上, 接受这朵特殊的、能割伤人的文殊兰,便也是?收下了能伤害对方、对对方刀剑相向的权力。
容厌送了。
她接了。
就算当时她不懂,可到了今日,总能品出容厌送出的这把匕首背后的意味。
知道?了, 还这样珍惜。
楚行月面上笑容越来越大。
他说不清,当下人从她身上搜出一堆药物?、暗器、匕首时,他那时是?何心情。
再如何,总归也不会比当他看清这朵文殊兰时, 更让他愤怒。
容厌已经死了, 那么?过去所有的改变都应当拨乱反正。
尤其是?她。
匕首阴刻的纹路在火光中呈现?出稍微突出一些的深色,刀锋与烈火之间, 浓烈地像是?缓缓绽放开来的花瓣。
楚行月平和道?:“忘了他。”
晚晚抿紧了唇。
自从她醒过来, 两个人谁都没有提起过容厌。
可是?容厌无时无刻不是?夹在两人之间。
这个名?字一在心中念起,她眼前便迅速模糊起来, 眼眶中蕴出的泪水不受控制地砸落。
晚晚抬手碰了一下脸颊,看着手背上的水迹。
这般软弱,她自己都没想到。
楚行月盯着她脸颊上的泪痕,心生可笑。
多稀奇。
他还什么?都没说,她就会哭。
他似乎戏谑着,问道?:“你就那么?喜欢他?喜欢到想为了他杀了我……你才与他相识多久?”
话问出口,他自己都有些想笑。
才多久。
他刚回到上陵那时,也不见得这两个人之间有几分感情。而她昨日来时,却带着匕首、藏着毒药。
她又要对他动?手。
他多希望她没那么?认真。
可搜出来的结果?,无不是?对他的嘲讽。
晚晚不说话,楚行月低眸凝视着她,嗤笑了下,不容违逆地下了宣判,“眨眼间就动?的感情罢了,忘了吧,这算不得什么?。”
晚晚忽地抬眸,她没有辩驳什么?,漆黑的眼瞳中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愠色与悲伤。
楚行月尽在掌握的笑容顿了一顿。
他听着她缓缓地、一字一字剖析自己,“眨眼间就动?的感情算不得什么?吗?可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我能对容厌说出喜欢他之前,我已经在意了他多久。”
话说出口,晚晚流着泪笑了出来。
怎么?会不喜欢呢?
又喜欢、又厌恶,才非要拼命伤害。
反正从未再求过她也能如常人般喜乐。要么?失去,要么?彻底得到。
只是?提起,晚晚眨眼间便泪流满面。
她不舍得失去了。
她面色苍白,嗓音微颤:“我好像,比我所想的,还要在意他。”
她低下眼眸,唇角扬起,珠串般的泪水却随着她的垂首划下。
“我真的在意他……我不想他死。”
楚行月面无表情地听她说完,蓦地笑出了声。
“所以?,你就想要让我死?”
他无形的压迫无孔不入,墙上火光勾勒出的影子将?她完全包裹在内。
“曦曦啊,这可不公平。”他嗓音沉沉,“当年我落难时,我也无需你陪我共苦、无需你负心违背师父的遗愿,信是?由我设计取来、错处都是?我来担,你只要等我几年……你都应了我的求娶,你我总归是?有情分。”
那么?多年的陪伴和游历四方,仅仅用“有情分”三个字轻飘飘带过,他心中忽地有种刀割般的痛意。
可他当年等来的是?邢月这个身份的死亡,还有他被?逼坠入湍流九死一生。
她那时是?真的要他死。
他在痛意中愉悦地笑了出来。
即便大仇将?雪他心中也只有麻木。伸手可摘星辰,却觉除了仇恨便一无所有,唯独在面对她时,他心底才能有鲜活的情绪。
她本就是?他的,从来都是?。
楚行月其实已经分不清最开始总是?逗弄她、对她好,是?有几分的真心、有几分的打发时间消遣,几多复杂,然此时回忆起来,就像是?从头到尾白费功夫。
他强制带着她去回忆:“在江南时,冬日里?你还总是?贪凉,喜欢南街徐记铺子的桂花糖水,蜂蜜放两勺,冰要三粒。你对衣料没什么?要求,却总喜欢深深浅浅的青绿色,纹路偏爱茉莉花样,香气也喜欢茉莉香息。你喜欢饮酒,可是?饮酒于?你而言过于?伤身损神,你也不喜欢醉后的失神,最爱的秋露白也只饮过一次,三杯便醉倒……在上陵,你我宴席之下相会,谢园的垂兰亭你还记得吗……”
“叶家长辈不喜你体弱,同辈不喜你少?言寡语不爱出门,下人不喜你少?有笑容不假辞色,叶云瑟也总是?忽略你这个妹妹……只有我,尽我所能去喜你、爱你、待你好。”
“若非别人逼迫你接受,你根本不会睁开眼睛去看他人对你倾注的情感。你我那么?多年,幸而我不在意谁更投入,只要你能爱我,哪怕只有一点?,哪怕只是?因为我对你好,你才愿意抓住我的手,我也甘之如饴。”
楚行月平静地问道?:“这还不足够吗。”
她居然真的会变心,甚至在他面前说她心有所属。
“容厌已经死了,你也该将?他忘了。”
“你应该和原来一样,谁爱你你就爱谁。总归我会是?最后一个在你身边、一直爱你的那个人。你我早晚会重新在一起,所以?,就算你想杀我,我也不曾怪罪你。可一次、两次,甚至当着我的面,还要说你喜欢容厌。”
“扪心自问,你这样待我,公平吗?”
他嗓音清冷,“骆曦,是?你负我。”
晚晚忽地抬眸望着他,听着他一句句让她渐渐无法理解的话。
她眼中的泪水此刻依旧没能止住,近乎麻木一般,泪珠一颗颗滚落。
耳边一声声对她的指控,她已经分不清这些泪到底是?为谁而流。
很多时候,她其实都再明白不过。
望着扭曲狰狞的火光,她嘶哑的嗓音轻轻响起。
“是?我全然无心无情,负你吗?”
“我不傻的。”
“我本就脾性不佳,心思阴*七*七*整*理暗,从小到大,更是?能看到身边人各种丑恶的嘴脸,越发不想与人交际。在江南时,你我一同义诊,走在路上都能看到聚在角落的人,算计如何从我手中骗取更多药材。我救过的人,转眼就能瞧不起我年纪小,还是?个女子。在外行医时,更有甚者?,从我手中侥幸被?救下性命,转头被?人许以?小利就能再来哭着说自己并非自愿,却还要害我……每次、每一次,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我都会遇到这些。只有你顶着周围对我的厌弃,一直对我好,只有你,从来不会凶我、怪我、骂我。所以?,我怎么?会不爱你。”
“可是?,在容厌身边,我为什么?从未再有过这般境遇。”
“善恶两面,人有好坏,过去那些年,我总不能遇到的全是?坏人。”
“那时,我看多了丑恶,便也不愿再睁眼去看。纵有一身医术,我也不愿再轻易医人,反倒更喜钻研毒术,师父多少?次恨铁不成钢,花了多大的心思才逼得我不得不展露医术,才在江南有了小医圣之名?。而我从此孤僻古怪,性情偏激,身边,便也只有你愿意待我耐心温柔。”
“我如何才能不喜欢你。”
“我已经厌恶所有人,可是?总归会想要晒晒太阳,终究还是?想要有人好好爱我。因为我选择喜欢你,所以?,我从来都是?让自己一无所知。”
“我待你不公,我负你?”
他为她用险恶编织出隔绝她与外界的锁链,囚牢之内,又对她千万般好。
她多么?向往自由。
可她从未出过牢笼。
情绪大起大落之间,她手掌力量微微松懈,匕首与鞘滑落了些,发出微微的响声。
楚行月神色看不出变化,唯独眼眸失去了全部?温度。
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周身压迫感无声无息加重,忽地露出一个含着几分危险意味的笑,逼近了些,没有顾忌她手中匕首,抬手扣住她后脑,将?她按近了些。
晚晚颤了一下,警觉地将?手臂轻抬,将?匕首横在两人身体之间。
他扫了一眼她手中的匕首,没有在意她的不自量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容厌这样告诉你的?”
晚晚一怔,眼中划过荒谬,不可思议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楚行月负在身后的手背的青筋狰狞,却还是?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阴郁之中无比瘆人。
“那么?荒唐,你信了?若非他小人诽谤,你怎会说如此胡话。”
晚晚摇了摇头,望着他,忽然什么?辩驳都不想再与他多说。
就连解释都吝啬,楚行月忽然觉得,他好像看不懂她了。
她和容厌之间,好像什么?都不用多说,却任外人如何都无法破坏与撼动?。
她甚至什么?亲密的言语都未曾讲过,楚行月却能感受到,她和容厌不假思索、全然将?对方视作自己眷属的圆融。
她是?真的、彻底地,对他变心。
……就算容厌死了也无法改变。
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向来稳固的心神此刻才忽地动?荡起来,他计划好的她正在一步步失控,楚行月脑中不可遏制地掀起怒意,又立刻压抑住,眼睛极为幽深地盯着她,“所以?,你是?全然听信了他?还要为他再来杀我?”
他望着她,面上却还是?笑容,“你喜欢我,你也喜欢容厌。你的喜欢在我这里?是?随时能下手杀我,在容厌这里?,却是?为了他而要再次对我动?手……原来你还能这样喜欢一个人吗?”
楚行月低声念了几遍,心脏仿佛被?人扔在地上一下下碾磨,痛彻心扉。
却疼得让他终于?生出几分还活着的痛快和不甘。
还是?笑着,越痛越是?笑。
他盯着她,嗓音忽地轻佻,“或许你对我心意浅薄,只是?,你真有那么?喜欢容厌吗?”
“他的死,难道?不是?因为你吗?”
楚行月看着晚晚控制不住地露出惊愕的神色,绷紧的心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笑意缠绵,游刃有余道?:“你猜得到容厌是?什么?时候中毒的吧?前日的酒楼、那杯秋露白之前……你想不到我本费了多少?心思设计机关圈套,可实际上,你知道?我那药下得有多顺利吗?容厌是?在引颈就戮啊,多亏了我的曦曦,不然谁能想到,想要容厌的命,居然会那么?轻而易举。”
心底的猜测这样简单地得到答案,晚晚脸色却骤然苍白若游魂。
楚行月眉梢轻扬,笑得悲悯,“容厌死了,你伤心欲绝,想为他复仇,来杀我,可事到如今,你做得到吗?”
“的确,小医圣、再加上容厌为你在天下的经营,我要顾全大局便动?不了你,可你同样也奈何不了我。”
“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曦曦,”他嗓音也温柔下来,“今日纵然你真的能杀我,可容厌死了就是?死了,你杀我百遍千遍,也没办法让因你而死的容厌再活过来。”
晚晚眼睛怔怔地睁着。
她心口升起的痛意一点?点?加重,万千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她眼里?的泪珠骤然像断了线的珠串,一颗颗不停地砸下。
她张了张口,嗓音破碎,仅余气音。
“你别再提他。”
他看着她的情绪因为提及容厌的死渐渐失控,心间越是?疼到呼吸不上,面上笑容便越是?平稳而微微自得,偏偏要说,甚至还非得要一字字地重复给她听,“曦曦,他已经死了啊。”
晚晚挣了下,想要避开他按着她的手,楚行月一把将?她扣住,一手握紧她肩,另一只手扣进她后脑,手指插进她发间,强迫她面对着他,避无可避。
他温声问:“你来时,他死透了吗?他是?不是?很痛苦?……不过,他毕竟全都知道?,他的痛苦都是?来自于?你,兴许他还颇为甘愿。”
容厌全都知道?。
晚晚不愿再听,胸口起伏剧烈,打断道?:“别说了!”
她拼命地想要挣开他的桎梏,双手被?控制,双腿被?抵住,她用尽全力想要挣脱,可是?不管她怎么?用力,用力到头发被?撕扯地剧痛,换来的却只是?他将?她抱得越来越紧。
这两日本就没有用过餐食,她再如何难过抵触,气力也很快无以?为继。
楚行月察觉她挣扎被?迫弱下,渐渐松弛了力道?。
他稍一松懈,她立刻又挣扎起来,他将?她抵在熔炉旁边的铁柱之上,再次被?按住之后,晚晚被?控制在他怀抱之中,她狠狠咬上他的肩头,抽噎和脱力之中,用尽全力才让他衣上泛上浅淡一丝血迹。
楚行月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口中的话继续平稳地一步步逼迫。
“为什么?不让我说?你我都清楚,容厌会死,除非是?他自己不想活。”
“容厌能走到这一步,还真是?多亏了我的曦曦。”
晚晚身子颤抖起来,哭得眼前眩晕,她咬破了唇瓣,死死握着手中的匕首。
今日之后,若她留在他身边,这匕首会是?唯一一件能证明她与容厌过往的物?件。
楚行月也看着这匕首,“我想要什么?,你清楚得很。过往悉数作废,你从此忘了容厌,继续爱我,依旧会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明白么??”
他语气无比温柔,“你喜欢我时,你我的江南难道?不美好吗?”
晚晚眼睛哭到红肿,她撇过脸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你就那么?在意我爱不爱你吗。”
她眼眸无比抗拒,痛苦中越发显得瑰丽无双,说出口的话却极致刺耳。
“你总是?怪我,怪我负心无情,从来都不会觉得你自己无耻。楚行月,你好让我恶心。”
听到最后二字,楚行月缓缓垂眸,眼瞳森冷,唇间的弧度却不变,听着她继续说。
晚晚眼泪不停地坠落,却开始大笑起来。
“你是?有多爱我,才送我进容厌的后宫。”
他面上的笑容好像模糊了一瞬。
晚晚近乎撕心裂肺,“你是?有多爱我,才将?你的心上人送到仇人怀里?,期待着你的心上人和仇人的纠葛,能让你趁虚而入。我一想到你我就会恶心,你让我的整个过去都令人作呕。”
“我也如你所愿,属意容厌。这辈子,不论生死我都再忘不了他。”
眼中的泪水让她看不清身前楚行月的神情,背后却忽地泛起冷意。
他朝着她伸手,晚晚立时脱去刀鞘,匕首出锋,楚行月控住她双手,没有夺去她手中匕首,只是?强行拖着她往熔炉走去,双手被?迫伸直,手臂之下滚烫的热度几乎下一刻就会将?皮肉焚烧殆尽。
烫意扑面而来,晚晚意识到什么?,双手死死握紧匕首,她浑身都在用力,奋力想要挣脱,楚行月只冷硬地将?她手指一根根掰开。
她抵抗不了。
晚晚失了声,颤抖着摇头。
她完全不敌他的力气,一只手被?掰开,晚晚疼痛难忍,可再疼她也强行再伸手上去,死死护着匕首。
楚行月失了耐心,用力将?她的手腕掰开,力道?大时,他听到她右手一声细微的响声,手腕不正常弯折。
她喉间溢出痛极的闷哼。
伤到的是?她的右手。
天下医者?少?有人擅左手为针灸刺手,晚晚也不擅左手控针。
楚行月手顿了下,晚晚剧痛之下,左手也失了气力,她颤抖着看着自己的左手手指又被?毫不留情地掰开。
匕首从她手中滑下。
匕首脱手后便坠落飞快,几乎只是?眨眼之间,重物?没入熔炉。
“当——”的一声,匕首落入发红的铁块之间。
铁水覆上,文殊兰泯灭,无法回转。
晚晚整个人僵住。
楚行月抱着浑身僵硬着却止不住细细颤抖的女郎,强硬地按着她弯腰去看里?面很快被?烧红的匕首。
让她眼睁睁看着文殊兰渐渐失去轮廓。
火光与热气扑面而来,眼泪还没落地便被?蒸发,滚烫的火光几乎要烧灼她的睫毛长发,晚晚被?火光刺得睁不开眼,置身滚烫之间,挣扎越来越微弱。
楚行月看着匕首渐渐被?极高?的温度烧红、毁掉,无法挽回,凑近她,脸颊几乎相贴,火光映在两人面容之上,光影狰狞如同两只恶鬼相对。
“你昏迷这一日一夜,猜一猜,上陵形势具体如何,这十几个时辰,我又趁乱查到了哪些消息?”
他没让晚晚去猜,直接温柔地说出了答案。
“容厌是?不是?也尝过你的毒?你给他下过哪些折磨他的毒药?瘟疫试毒那次就开始了吧。每次毒发你是?不是?都在旁边看着他露出丑态求死不能?百般折磨、千般苦痛,不愧是?当世用毒圣手。”
“还有裴成蹊,你将?容厌和裴成蹊都看作我的赝品,所幸如此,容厌在我面前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晚晚情绪像是?一张被?拉满的弓,力道?一点?点?继续施加,再多一点?就要崩裂。
她终于?满眼泪水哀求,“你放过我……”
楚行月眼眸冰冷,不为所动?,嗓音却柔情蜜意,“都这样了,还能看到他次次委曲求全,到最后几乎是?跪下求你施舍一点?情爱是?不是?很痛快?”
“他多爱你啊。”
“可他死了。”
楚行月微微笑着,一字一句,快意地看着怀抱中的人被?他言语逼到崩溃,乃至痛哭到险些昏厥。
怀抱中的挣扎渐渐消失,她身体软下往下朝着熔炉滑倒。
轻笑一声,他终于?将?她抱回怀中,温柔的力道?像是?对待天底下最珍贵的珍宝,却并未为她将?手腕的错位接正回去。
她周身也被?染上了四面的滚烫,楚行月将?她抱在怀中,紧紧贴着他身体。
他额头跳动?的青筋终于?平缓下来。
他眼瞳中爬着猩红血丝,将?她越抱越紧,脸颊埋在她颈间,好一会儿,失控的情绪才缓缓平静下来。
怀里?的人哭到浑身已经脱力,虚软地任他抱着。
来时还鲜活,此刻却被?折磨成一滩死水。
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冲动?和恶念压制下去,楚行月此时才终于?清醒过来,他一瞬间失神,神色居然小心翼翼地露出一丝无措。
他没想要伤到她。
不过幸好,她的右手并不会有事,只是?会疼上几日。
也好,右手动?用不了,她全身上下无一可用,终于?算得上无害。
至于?今日事,他总能想办法让她忘记。
楚行月深深呼吸了下,垂着眼眸,轻声道?:“无论用什么?手段,我会让你忘记他,忘记这些苦痛。骆曦,你我注定纠缠直到生死尽头。”
他抱起她,她浑身软绵绵地缩在他怀中,头颅靠着他肩颈,双手虚软地挂在他肩上。
往外走,经过一处挂满小剑锐器的刑架时,晚晚平静地睁开了眼睛。
楚行月鼻下忽地嗅到一丝血腥味。
他脚步一顿,心头警觉还未升起,忽觉颈侧一下刺痛。
在无需任何思考,他眼中瞬间迸发出一阵惊惧。
怀中柔软的人在这一刻抬起头,晚晚抬手抓起旁边随便一把锐器,直接刺向他脖颈最关键的命脉。
楚行月反应极快,脸色难看到极点?,抬手挡住刺向自己咽喉的刀刃,此时也顾不得刀刃刮开他大片血肉。
晚晚一击不成,转道?刺向他心口。
楚行月单手格挡,另一手直接掐住晚晚脖颈。
她只有左手可用,楚行月低眸便能看到她右手衣袖下尽是?鲜血。
他脖颈处被?扎入的器具,必然是?淬过毒的。
晚晚医术毒术双绝,他从未放松过对她的警惕,让人换下她浑身上下所有服饰,检查她是?否携带另外的毒药时,指甲缝,乃至于?牙齿间都被?细细检查过。
可她是?将?最后的毒藏在了自己的肌肤之下、血肉之中。
忍着手臂每一次移动?时,暗器微微挤动?刺穿血肉的疼痛,在他对她最没有警惕之时,撕裂肌肤取出容器,用其中的毒针,刺入他体内。
自伤至此。
楚行月知道?她想杀他。
她想杀一个人,就一定做得到。
他在察觉自己颈部?被?刺入之后,无需细想,就料定了自己的结局。
他中了晚晚的毒。
——必死无疑。
从大喜到大悲,从胜利者?到在雪恨前身死,身份的落差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
楚行月眼中血丝爬地更满了些,俊美的容貌乍然血腥可怖。
他情绪极度狂乱,掐着她的脖颈,在脑海还清醒时,想清了她从醒过来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
从头到尾,她都是?在算计着,诱导他小看她、引导他失控。
他几乎能感觉到,自他脖颈处的刺痛开始,躯体渐渐麻木。
晚晚被?他掐紧着脖颈,渐渐窒息,她脸颊微仰,唇瓣分开想要喘息,却又喘息不上。
楚行月看向她的眼睛。
她哭红的眼睛依旧泛着微红,却不再有泪水滴落。
晚晚平静地望着虚空之处,眼眸中寂静清醒。
楚行月渐觉昏沉,手下猛地发力,拖着她一同倒下,以?身体重量维持对她的窒息,正欲扬声,却发觉自己此时喊也喊不出。
晚晚将?眼眸转向他,依旧是?一片让人读不懂情绪的平静。
她渐渐呼吸不上来。
就算死,他也不独行。
楚行月再用力一些,这截脖颈就会被?捏碎颈骨。
他指腹渐渐施力,看着晚晚脸色开始胀红,痛苦到神情挣扎。
她的手不自觉的按在他的手背手臂,微弱的抵抗像是?幼猫的脾气。
她就要死在他手里?。
楚行月还要继续用力,可手掌下的力道?却不再加重。
随着死亡的锁链收紧,身体渐渐昏沉,好像也连带着心神,全都没了多少?情绪。
他居然不觉得不甘。
只是?,终于?尘埃落定。
楚行月头颅低垂在她颈间,发不出稍微高?一些的声音。
生死关头,他却只是?用气声在她耳边道?:“这般算计,你怎么?学会了?”
晚晚唇色苍白,勾起一个似哭似笑的弧度,她此时才能一句句,从头到尾说出她想说的话。
“你好好看过我吗?对我好……从小到大,你总是?让我知道?,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或者?只是?喜欢我的容貌或者?是?在利用我,只有你在乎我的一切好与不好。我与容厌相处也算不得很久,可是?,在他身边,好像人人都可以?很喜欢我、尊敬我。”
“那年,师父的遗愿和你,若是?不必二择一,我会在达成师父遗愿之后,再想方设法为你尽力。可你要我二择一,我只选师父。”
“我的一切都是?基于?师父愿意收下我,无视男女、无视身份、倾囊相授不遗余力。他生怕我误入歧途,让我能够有机会以?绝对顶尖的医术生存、自保、立足、扬名?。我不曾有过父母亲人的疼爱,师父师娘是?我执念,师父的意志,我绝无可能违逆。”
“送我入宫一事……瑟瑟阿姐也是?死于?你手,不是?吗?我对她算不上多喜欢,却绝对算不上讨厌。她是?个好姑娘,更是?我唯一的亲人。在最难的那些时日,她宁愿自己食不果?腹,也要出门低头去求昔日不对付的小姐为我攒药钱。”
“什么?才算是?对我好呢。”
“阿姐死后,我再无一个亲友,入宫之后,时刻命在旦夕,我不想死,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好好活下去。我只能去想,我曾经,总归是?拥有过最温柔的爱人的。我与他定了终身,两情相悦,差点?就能三媒六聘……”
“想方设法在容厌身边活下来时,我只能想着我心里?最完美的月光。容厌有时候真的不只容貌上与你有些微相似,他和你一样,性情偏执,控制欲强。最初,我需要利用他的感情活下去,可我真的、发自心底地厌恶这种对我的控制欲和算计。”
“他越是?喜欢我,越是?想与我长相厮守,就越是?让我烦躁抵触。”
晚晚轻笑了一下,“可是?,世上怎么?还会有他这样的人。就算自己落得浑身是?伤,也不愿看到我难过,就算违背本性背弃原则,也学着想要成全我。他是?王朝名?副其实的主人,权利范围至高?无上,我一直都知道?,他明明有那么?多法子能够控制我、逼迫我必须温柔顺从、让我离不开他……他却丢盔弃甲,捧上全部?的真心和诚意。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容厌。”
“我看得太明白,我没办法不心动?。看着他一步步退让,削去爪牙,拔去利刺,袒露柔软。不管我再怎么?伤害他折磨他,他怎么?就一点?都不怪我。他让我好多次为他心动?。可我实在太想要摆脱控制,一直到无比确定,他不再有试图掌控我、主导我的念头,才敢让自己回想与你的过去,去看清所谓的明月光。”
“一点?一点?,自己剥去烂掉的腐肉。”
“为什么?多少?话本里?面,将?得不到的人称为月亮?”
“明月是?要挂在天上的。”
“你死之后才能是?我最爱的人,我会在记忆里?让你完美无缺,完美到成为我的信仰。”
“可当月亮走下凡尘,便是?一滩碎石,再无明月光。”
晚晚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到这里?,她感觉到自己脖颈处的桎梏似乎松了些,楚行月视线已经涣散。
他一直捏着她的脖颈,此刻虚弱地搭在她颈间,许是?没有力气再折断她的颈椎,可最初摔倒时,他还是?有足够的气力可以?掐死她的。
晚晚心中清楚,却只是?沉默了下。
最后扯断那根弦的入宫一事,其实按着他对她的控制欲,将?她送入宫中再好理解不过。
他与她一同犯险。面对容厌,想要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最大的概率,是?她死在宫里?,他死在宫外。
死在同一个人手里?,也算是?同归。
他想要的,便是?无论生死,她得和他一起。
楚行月费尽所有的力气,才能挤出几不可闻的一句话。
“所以?,你的眼泪都是?假的,是?吗?你没有为容厌而哭……”
晚晚感受着此时他的手渐渐从自己颈间滑落。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说了最后一句话,“你比我更在意那把匕首。”
“文殊兰匕首存在或者?不存在,都是?因为他才有意义。”
晚晚扬起唇角,微微笑着,泪流满面。
“我在意容厌,和时间无关,与先后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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