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等他走?到?温泉池壁旁, 一眼便能?看到?,泉水中并不是空无一人。
叶晚晚在一旁有巨石掩着的池壁旁,上面摆放着几盘瓜果、几小壶果酒, 趴在手臂上一动不动, 白皙的脸颊被压出些许红印, 就?连他走过来的动静都毫无察觉。
她……只是睡着了?
她没走?。
容厌站在原地, 静静看了会?儿。
这次,是他给过她机会?了。
片刻后,他沿着石阶走?入温泉, 温暖的泉水包绕全?身。
他走?到?她身旁,揽着她腋下, 将她横抱起来?。
晚晚睡得迷迷糊糊, 下意识环住他脖颈, 脸颊贴到?他颈间,呼吸细细洒在他喉结上,激起一小阵微微的战栗。
容厌抱着她往石阶上走?。
晚晚对此一无所知。
她近来?总是梦到?前世。
这次,她尝了几杯酒, 微醺之后困倦,便小睡了会?儿。
这样短暂的休息,她竟也做了梦。
前世,容厌也曾这般带着她南下, 一路游玩, 即便有过船上那一遭,她还是忍不住地……
对他越来?越痴迷。
白日里, 晚晚躺在温泉的池壁旁, 看着头顶的蓝天,仔细思索过。
她前世, 为什么会?喜欢容厌?
是不知道自己被当?作替身,还是将他视作能?把她拉出叶家泥沼的浮木?
前世的记忆里,她只看到?过容厌,只看到?她和容厌的百般纠缠,甚至……
她的师兄,一次都不曾被提起过。
晚晚忽然想到?了五岁那年,她第一次有这种梦境,第一次听到?梦境中的人对自己讲话?。
上一世,她应当?没有学医,这一世,她阴差阳错,偏偏成了神医骆良的徒弟。从这一年,两世便已经有了分歧。
前世的她,或许都不曾见过师兄。
那么,容厌虽然危险,可他教她权术,给她权利,在外人面前也给足了她体面。他有世间顶好的皮相,是最尊贵、最强大的帝主,承他独宠时,他待她又足够特?殊。
前世的叶晚晚一无所有,容厌给了她足够多。
于是,容厌与所谓她和他之间的情爱,便成了她的全?部。
可这一世,于她完全?行?不通。
前世今生,最终走?向的,会?是完全?不同的结果吗?
晚晚被酒气催地困倦起来?,仰面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直到?月上树梢,她又盯着月亮看。
她的师兄也是月亮。
师兄失踪后,生死未卜,但这样,他会?成为她永远的月亮。
梦境到?了最后,还是同一片温泉,晚晚看到?自己和容厌在温泉中拥抱亲吻。
她看到?自己在亲吻中忽然抬眸,与她对视。
梦境中,隔着虚空,前世和今生遥相对望。
逐渐坍塌的场景之中,晚晚似乎又回到?了五岁那年,她听到?梦境中的自己开口。
“你对他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
晚晚在心里回答。
没有。
她永远不会?喜欢这样的容厌,他这样的人。
她永远只能?同这样的他虚情假意。
半梦半醒间,晚晚察觉有人抱住她,花果酒的劲头还没过,她面色泛红,有些懊恼。
管事?说,这酒不易醉人的啊,她居然睡着了。
她只是有些晕,思绪却不见有丝毫迟缓,睁开眼睛,看到?是容厌,张开手臂抱住,用脸颊蹭了蹭他,喊出了他的名字:“容、容……”
念了两遍他的姓,终归还是没有将他全?名当?着他的面喊出来?,放肆又没那么放肆。
水中她的重量更轻了些,仿佛轻轻一推就?能?将她推远。容厌从横抱着她,到?顺着她的力道,让她直身立在水中。
晚晚立刻按着他的肩,轻轻一用力,身体便往上浮起,让自己比他高了些。
她终于能?低头俯视他。
容厌抬起头仰视着,似乎在笑她:“你在叫我什么?”
晚晚定定看着他,道:“容容,冒犯陛下了。”
容厌看了她一会?儿。
她睁大朦朦的黑眸,等着容厌发怒或者斥责她。
容厌懒散地笑了下,“在宫外,随你怎么叫。”
晚晚惊奇,“真?的吗?”
容厌应了一声。
晚晚想起在悬园寺中看到?的,裴夫人裴露凝的牌位,净明是那僧人,那琉璃儿……
是他的小名?
牌位上的药师经,便是是名字的典故?
晚晚想了下,还是没有叫出来?。
酒气渐渐散去,她那点眩晕也舒缓了些,夜间的温泉依旧温暖舒适,吹到?身上的微风也是温暖而温柔。
她在泉中泡了将近一个时辰,手指指腹被泡地有些发皱,全?身湿透。
容厌将她抱在身前,手臂在她臀下轻轻拖着。
湿透的衣衫在水中搅在一起,肌肤相贴之感,在水中仅仅隔着几层流动的面料。
晚晚低头,脸颊抵住他侧脸,没有说话?。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肌肉的线条,明明隔着几层衣物,却如若无物一般。
一圈圈的水纹荡开,轻柔地拍打在人背上,仿佛是一个茧,将她和他包裹、缠绕。
此时才觉出两人之间涌动的那种氛围。
晚晚长睫细细颤了颤。
容厌丝毫没有察觉一般,神情平静,却始终没有松开抱着她的手。
没有亲吻,没有行?房,只是单单纯纯地在水中拥抱,却有种更为隐秘难言的暧|昧之感,就?像一只蝴蝶飞进心脏。
太过和谐静谧的气氛,引人沉浸。
晚晚将脸颊埋进他颈间。
泡得太久,容厌看到?晚晚泛白的指腹,重新改为横抱着她的姿势,缓步走?出温泉。
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吸足了水的衣料随着他的走?动,偶尔会?带起一丝丝摩擦。
晚晚揽着他的脖颈,靠在他肩上。
容厌垂眸看了一眼。
她低垂着眼眸,长睫浓密,恰到?好处的卷翘,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像是水墨画上写意飞扬出去的浓墨一笔。
至美至艳。
一路上,容厌避开人,横抱着她,从温泉一直走?到?她居住的院落。
泉水一路滴答,水汽又被夏夜蒸发了些,到?了院中,两人衣摆都已经不再滴水。
晚晚还记得,最开始,他微微哂笑,连扶都不会?扶她一把,到?如今,他很少说什么,却抱着她走?了那么远的路。
回到?房中,容厌便先离去。
晚晚擦净身上水迹,重新换上一身干燥的中衣,躺到?床上,忽然便觉出几分惬意。
一路南下避暑的行?程,也能?让她舒适愉悦起来?。
第二日,不能?再耽搁,用完早膳便继续启程。
晚晚自觉先爬上容厌的骏马,靠前坐了些,容厌握住缰绳,翻身上马,坐到?她身后。
路上晚晚时不时看看周围风景,或者倚在容厌怀中小憩,甚至仰头看他的脸。
迎面偶尔遇到?一两辆北上行?色匆匆的马车,晚晚打了个哈欠,窝在他怀中昏昏欲睡。
容厌放慢了速度,单手控缰绳,看了眼那些北上的马车,朝着饶温示意了一下。
饶温领命,双腿用力一夹马腹,一人一马登时加快了速度,如离弦的箭一般,快速往南而去。
等到?正午,容厌带着晚晚找了一处清溪,在旁边架起篝火。
晚晚坐在溪边的石头上,问:“我做些什么呀?”
容厌看了眼她纤弱的身形,道:“什么都不用做。”
晚晚还是走?到?架起的火堆旁,添了几根柴烧火,看着他拿剑将一根树枝削出锋利的一端,而后静静站在溪边。
她四处走?了走?,抱了些干柴过来?,容厌已经将鱼处理好,架到?了火堆上方。
等到?鱼肉原始的香味冒出,晚晚接过容厌递过来?的树枝,吹了吹,小小咬了一口。
而后微微怔了下,忽然笑了出来?。
是苦的,好难吃。
他也有做不好的啊。
容厌冷淡瞥她一眼,晚晚立刻将唇角压平,安安静静挑着看起来?好一些的地方慢慢吃着。
午后再次上马,继续朝南。
到?了傍晚,行?至一处城池前,与饶温会?合后,便进城到?一处宅院里休息。
终于能?吃到?味道好的餐饭,晚晚心满意足回房休息,容厌在她房中点上安神香,随后出门?到?厅堂中。
饶温领着一队人整齐站在下方。
“上个月,泽州一带雨水泛滥成灾,泽州西北被淹没了三个县、十数个村庄。陛下拨银派官员赈济,这个月刚回。县城重建,灾民?过多,难以管理……嘉县以重建为由,封控周围,昨夜失控了,跑出去了几十个人,逃入周围几个县城。”
又一人上前,出列道:“嘉县附近几县,便有几人闻风破胆,带着家人北逃。”
容厌在上首,指尖一下一下地点在长案上。
他看到?有人行?色匆匆,像是逃难,却没有消息报到?他这里。
随口让饶温去查,果然不是多此一举。
容厌冷静地思索着,片刻后,问道:“避暑的仪仗走?到?哪儿了?”
“泽州东北方向。”
容厌笑了一下。
一同南下的,还有一些来?着各大世家的臣子?。
平日里,在他掌控之下,争斗也都太过平稳,这次在泽州碰上,但愿那些有异心的,别?太没用。
容厌道:“调兵,随孤往泽州。”
饶温怔愣,“陛下亲自去?此番不妥……”
容厌瞥他一眼。
饶温不再就?此多说,又道:“云妃娘娘呢?”
容厌淡淡道:“将她送回上陵,让她乖乖回宫。”
饶温领命-
晚晚在安神香中睡着后,不记得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觉得头脑都因为昏睡太久而胀痛。
她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在房间的大床上,而是在一辆马车中。
车厢华美,身下铺着厚厚坐垫。
晚晚立刻起身到?车门?处,掀开车帘,便看到?车辕上仅有一名车夫,车后跟有整齐的马蹄声。
车夫注意到?晚晚醒来?,恭敬道:“云妃娘娘。”
晚晚问:“陛下呢?”
车夫答:“陛下命我等护送娘娘回上陵。”
晚晚皱了皱眉。
送她回去?
昨天白日里,明明还好好的,为何忽然之间,他就?要?将她送回宫中?
晚晚试着再从车夫和侍卫口中问出些什么,可不论她问什么,他们都只回答:“陛下有令。”
晚晚心底有些不安。
离开上陵至今不过四五日,这回,车夫等人没有在路途上多停留,一路快马加鞭往回赶。
心里的谜团越来?越大。
一直到?正午,一行?人在一处茶寮歇下,棚外另有一辆马车,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携着妻女护卫,坐在晚晚等人后面的几桌上,似乎也要?北上。
晚晚忽然想起,容厌看到?路上有神色慌张往北的车驾,便让饶温先行?去探知消息。
到?了傍晚,她并不知道饶温后来?同他汇报了些什么。
商户和妻子?低声碎语。
“……那么远了,应该没事?了吧?”
“谁知道……死掉的人,都被烧成了灰……嘉县有人逃进咱们县里……咱们去上陵叔父家里避难,到?了那里,就?一定不会?有事?了。”
晚晚只听到?这里,眼中流露出几分惊愕。
死掉的人烧成灰,逃难……
她想起今年格外多的雨水,天灾后面瘟疫盛行?。
这是……瘟疫!
若这时疫易于感染,若有人乱逃,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容厌是去了这商人所说的“嘉县”,却让人直接连夜将她送回?
晚晚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样也好,她可以先平平安安回上陵,如今容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她身上再投以多大的关注。
若路上有机会?,她甚至可以找一找逃出去的机会?。
之前在容厌身边,她想都不用想,必然是固若金汤,她怎么也没有可能?逃得掉,没必要?自讨苦吃。
可是如今不同,遥隔千里,他分身乏术,而她身边也没有多少人。
按照一般时疫的处理,控制住流民?之后,还需要?找名医研制药方。
她并不专精时疫,没有必要?追去,况且,这可是真?正难得的,她有机会?逃开、再也不用被宫墙困住的时机。
骆良果然是对的。
他当?初每日除了教习她医术,还会?引导她要?有医者仁心,兼爱天下。
可晚晚终归是将她自己放在首位,骆良数不清罚过她多少次,掰正了她借助医术生出的无数不好的念头,终究无法根本上改变她。
晚晚面上冷静至极,午后,随着车夫侍卫继续北上。
入夜之后,晚晚躺在马车上静静思索。
容厌为什么要?让人送她回来??
是担心她的安危吗?
人永远不要?高估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位置。
晚晚不相信他会?有这种想法,她觉得,更有可能?的是,他嫌她累赘。
带着她,对他没有任何助益,甚至会?因为要?顾及她而碍手碍脚。
这次去控制时疫——还有可能?是一场极为严重的瘟疫,并不是什么小打小闹,还刚刚好能?在泽州遇上仪仗和朝臣。
按照容厌的性格,他亲自过去,便不可能?仅仅是控制疫情。
他怕是还会?要?对某些世家设圈套,浑水里面不知多少人会?在其?中摸鱼。
可笑的是,如今她和容厌已经百般亲近过,相处起来?似乎如同如胶似漆的情人。
可遇到?危难,他嫌她碍事?,她想着逃离。
让晚晚有些想笑。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有三条路。
第一条,找机会?,上山采药,药倒侍卫等人,抛下紫苏、白术,日后找机会?将她们从宫中接出来?,如今她先逃出去。
第二条,乖乖回宫。
第三条,折回去找他。或许会?暴露她的医术,或许共患难会?真?正让他心里有她,让她从此能?更加有底气一些。
到?上陵还有两三日的路程,她还有时间考虑。
夜间的睡梦之中,前世的此时悄然再次浮现在她脑海。
前世的她傍晚才醒过来?,同样得知了容厌抛下她,她怔怔落下两行?泪。
夕阳如残血。
晚晚平静地看着那个自己哀哀哭泣,她试着出声,同梦境中的自己道:“你回宫了。”
肯定的语气。
梦中的自己面容越来?越淡,她却好像隐隐听到?了回答,没有理会?她上一句话?,而是在问:“你打算如何选择?”
晚晚没有接话?。
那声音淡淡道:“只要?你愿意舍弃白术和紫苏,你可以逃,我会?帮你谋划,让他永远找不到?你。”
这是她的声音,却更为深沉冷寂,久浸权势一般,和容厌有一丝相似,隐有威仪。
这是前世的容厌亲手教出来?的叶晚晚。
甘苦(一)
来到嘉县的第五日。
这是天灾, 也是人祸。
瘟疫最初,嘉县县令本以为,这只是几个人得的一场小病。
洪灾之?后, 所有人居住在临时搭建的几处赈济所中, 简陋的一处棚子, 住满了人。等到终于发现不对时, 一处赈济所几乎所有人都有了相同的症状。
县令大惊,就在这时,有人服药扼住了症状, 县令如获良方,为了弥补自己疏忽大意, 立刻大肆推广。
几日后, 服药缓解的人忽然恶化, 一晚上,数十?人身亡。
就在这时,便有上陵皇城之?人来到嘉县,代县令封锁城门, 民怨达到最大之?时,灾民暴动,染病的流民迅速蔓延到附近几座城池之?中,从一场有机会?控制住的时疫, 彻底成为威胁大邺安稳的大灾。
五日内, 容厌强横镇压嘉县连同附近一共三*七*七*整*理?个县城、一个州府。
违令者,斩。
这几年皇权高?高?凌驾于各世家, 强势无匹, 更?兼陛下亲临,无疑是直接稳定了民心。
今日嘉县县令被问斩, 临时搭建的一处的刑房之?中,故意扩大瘟疫的那?人已经?被严刑四日,正?值炎夏,血水已经?腥臭,招来阵阵蚊虫。
容厌坐在刑房之?外,手肘支在扶手上,指间把玩着一把手掌长的匕首。
刑房仅开了一扇窗,夕阳斜入,橘金的光辉撒在他身上,他颇有闲情逸致地对光看着匕首上镶嵌的红色宝石。
金吾卫统领晁兆压抑着怒气?,阴沉着脸,劈手又狠狠一鞭下去。
带着倒钩的铁鞭刮下一大片肉沫。
“五城,这可?是五城之?民!那?么多人……好、好一个礼部郎中!”
礼部郎中惨叫一声,又大笑起来。
“痛快,真痛快!”
他笑容疯狂而歇斯底里,“狗皇帝,知道?我等这一日多久了吗?六年,整整六年!不过是因为我父发现你在杀人,你居然就把他害死在宫中。树倒猢狲散,一个个落井下石,最后居然到被诛九族的地步……我改名换姓、为人犬马、日日折磨地活着,就是要你下地狱!”
容厌闲闲地观赏着匕首上血红的宝石,懒散回忆了下。
“六年前。”
他微微笑出来,遗憾道?:“终于报复到孤面前,真是可?喜可?贺啊。不过,可?惜了,六年前杀的人,你父亲是谁,孤早就记不清了。”
礼部侍郎又哭又笑,一直以来的仇恨明晃晃被人羞辱,他目眦欲裂。
“原本以为杀不了你,可?你既然来了,你等着,你若敢走,你看这五城还能不能安定?流民遍野,你看你能不能离开这五城之?地?”
他狂笑起来,“只要你走不了,那?些表面逢迎实际还想拉你下马的,可?不会?放弃这次机会?。狗皇帝,我要你也尝尝众叛亲离、煎熬悔恨一生的滋味!”
晁兆额头青筋直跳,又是狠狠一鞭下去。
“闭嘴!”
容厌左手握着匕首,右手捧场地轻轻拍了两下手背,为他鼓起掌,温和笑起来。
“你的命到今日,能让孤没那?么无聊,也算是最大的用处了。”
他走进牢房之?中,几乎称得上柔和地笑着。
抽出匕首,轻轻拍了拍他血肉模糊的脸,叹息道?:“可?惜,纵你怨恨一生,也看不到孤有那?一日。”
众叛亲离,煎熬悔恨?
这多余的情绪,他不会?有。
匕首扎进他口中,锋利的刃往斜上划开,颅骨霎时间四分五裂。
鲜血高?高?溅出一道?,血红混着黄白之?物迸溅而出。
容厌后退了一步。
他身上整洁干净,没有被溅到一滴血,笑容平和,像是在欣赏什么美丽的图画一般。
走出牢房,傍晚的火烧云连成一片,好似怎么也抹不去的鲜血。
容厌将手抬起,对着刺眼?的阳光看了看,肌肤洁净白皙、纤尘不染,他却?还是觉得上面黏黏腻腻,时刻沾满了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的血。
晁兆沉默着跟在后面。
他看过许多次陛下杀人,陛下亲自动手的次数越来越少,情绪也越来越少。
晁兆下意识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什么好事,却?也无计可?施。
他默默祈祷,陛下治国无可?挑剔,不管怎样,他只希望陛下安稳着,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
容厌走到暂时扎起的营帐中,撩起门旁铜盆中的清水,平静地清洗每一根手指。
晁兆退下去巡逻,饶温进营帐,汇报四方的消息。
朝中无事,行宫无事,银两赈济、太?医、四方名医也已经?披星戴月先后到来。
还有最后一事。
饶温皱紧眉,声音压抑地低了些,“云妃娘娘……”
容厌淡淡道?:“她怎么了?”
饶温低头,不带情绪地将消息转达出来。
“送娘娘回宫的侍卫忽然昏倒,云妃娘娘……失踪。”
容厌的手顿了一下。
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有手上的水迹沿着他指尖往下滴落。
饶温有些不敢再看。
转瞬间,容厌唇角一点一点、极慢地弯起。
“选在这个时候,有意思啊。”
饶温看着陛下平静地擦干手上水滴,却?无端有些惊悚。
川阳山岭的山庄里,陛下算是给过云妃娘娘机会?,可?这个时候……
回宫路上,她身边人不多也不少,不乏有武功高?强的专程保护着她。
若在山庄,云妃娘娘要跑,陛下能很快就将她抓回来,就像是捉回探头出牢笼的金丝雀,却?也因此,只是会?小惩大戒。
可?这个时机逃出去,云妃确实能成功逃脱陛下一阵。可?天下都是陛下的,就算逃一辈子,她又能逃去哪儿?
饶温难以想象,云妃娘娘若是被抓回来,会?是什么下场。
容厌走出营帐,往城门随意走了走。
路上灾民感恩戴德叩拜。
他没有理会?,看了眼?城后的山岭,夕阳映在他眼?里,里面平静冷淡,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城门处植着一株梨树,这个季节没有梨花,伸出的梢头只有深深浅浅的绿。
记忆如走马灯,一幅幅在他脑海中次第而过。
委屈和娇纵,温顺和殷切,亲吻和拥抱。
不过如此而已。
容厌抬手,将梨枝折断。
长靴踩过断裂的树枝,叶片被碾碎。
杀了吧。
城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士兵策马的声音微微杂乱。
应当又是有人闹事。
容厌懒得理会?,转身往回走。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喊。
“娘娘!不拦着您了,您慢点,这马凶得很!”
容厌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直到饶温惊异道?:“陛下!”
容厌看了看饶温,饶温看着城门之?外,惊奇之?色完全没有遮掩。
他这个时候才回眸,青山夕阳火烧云的撞色映入眼?底。
他可?能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场景。
血色的火烧云染红半个天际,远方青山苍翠,整齐的官道?上,她笨拙地策马,红衣散落在枣红的马身,乌黑的长发被风高?高?吹起,脸颊染上了些许泥渍,却?依旧美得让人惊心。
容厌静静看着她朝他而来。
像什么呢?
像一团火焰奔他而来,像林间野鹿,像昙花一瞬间极致的芬芳,像金乌坠落火红的余晖,像朝阳升起、天地间的为之?一亮。
让辉煌的落日、巍峨的高?山也为她退让。
像……
世间最美妙,冥冥坠入他怀。
甘苦(二)
那一团热烈的火从马背上?落下, 朝着他奔来。
容厌没有避开,而是张开手臂,任由晚晚扑入他怀中, 而后面无表情将她柔软虚弱的身躯用力箍紧。
抱得太?紧, 晚晚有些难受, 抬手推了两下。
“陛下, 疼,轻点。”
容厌低眸,怀中的她鬓发凌乱, 脸颊除了泥渍,还有几处擦伤, 就?连衣衫都被划破了几缕。
他淡淡道:“还知道疼。这里有瘟疫, 不知道吗?”
他丝毫没有放松抱着她的手臂, 晚晚挣不开,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就?趴在他胸膛中,闷闷道:“知道啊。”
“那你还敢来?”
他这回让人送她回宫,又不是在害她, 她本该乖乖待在宫里,等着他回去,一点危险都不会有。
可?她偏偏来了。
晚晚眼睛眨也不眨,甜言蜜语道:“可?我只想和你一起?。再危险、就?算你不需要, 我也想陪着你, 我不会那么没用的。是你说过,让我永远不用担心会扰乱到你, 我才来的。难道你对我说的话要不作数了吗?”
容厌低眸看着她, 没有说话。
他对她说过的话,没有几句是怀着好意。
她心里应该都清楚的。
他眼眸被漫天红霞映得微微有些橘红, 就?仿佛里头静默地?燃着一堆压抑着的火。
晚晚看着他的眼睛,丝毫不觉危险一般。因为一路骑马而来,脸颊被热地?泛红,幸好他身上?凉,这样抱着她倒也还能忍。她骑术不好,一路颠簸,此刻双腿又酸又疼,她忽然怨声?道:“都怪你。”
容厌声?音平静:“怪我?”
她先发制人:“都怪你给那些榆木脑袋下死命令,不管我说什么,他们就?是要把我送回宫里去。我这几日?躲着他们奔波,辛苦还危险,害得我那么狼狈才追上?来。可?明明是陛下你说,要带着我一起?的。”
容厌抬手慢慢擦拭她脸颊上?的灰尘。
“你本就?不该来。”
晚晚皱紧眉,“你是在嫌弃我没用、是你的累赘?”
容厌没有否认。
晚晚瞪大了眼睛,他还真的承认?
容厌看她睁圆了的眼睛,有些想笑,“你不是不想沾染权势吗?这回瘟疫所涉甚广,本就?劳心费神?,带着你,还得要在你身上?浪费心思。”
他想也没想就?让人将她送回去。
晚晚眨了一下眼睛,在她身上?花心思?
“陛下对我真好。”
容厌安静了一下,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他又没说什么好话。
他低身,将她横抱起?来,转身往城内走。
“五城都已?经控制住,你只要在帐中,等着瘟疫过去。”
因为她的到来,他原本的安排,全部?重新布署。
晚晚搂着他脖颈,没有回话。让她安分等在帐中,自然是不可?能的。可?是,她居然真的那么顺利就?留下了?
他没盘问她,没问她是如何药倒武功那么高强的侍卫,又是如何一路隐匿着来到他身边。
他这样对身边所有事都习惯掌控着的人,居然轻轻放过这件事?
晚晚反而有些摸不准他想法。
到了营帐之中,容厌轻轻将人放到简单搭建出的床榻上?,凝视着她。
晚晚眼下微青,纤瘦单薄,虽然双眼明亮,可?脸色看上?去还是疲惫又柔弱,好像风一吹就?能将她吹倒。然而,他清楚,她本人和她的外?表模样,一点也不一样。
半晌,他取来干净崭新的棉帕沾湿,而后坐到她身边,手指托起?她脸颊,晚晚仰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长睫微微敛着,半遮住那双琉璃一般漂亮的眼眸,神?情冷淡却专注。
他依旧没有问她为什么能来到这里,看着她脸上?的灰尘和擦伤,用棉帕一一擦净。
晚晚望着他的眼睛,想要探知些许他的态度,然而他从始至终都像是包裹着浓浓黑雾,他对她有多少容忍、多少恻隐,都无法让她准确触摸到。
片刻后,容厌从一旁的柜子中取出一瓶药膏,指腹蘸取一些,覆上?她脸上?擦伤。
他动手给她擦脸敷药,下手却没有什么轻重。
晚晚极为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带动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容厌手顿了顿,看她一眼,“疼?”
晚晚下意识摇头,很快反应过来,又重新将脸颊放入他手中,一抬眼,眼中波澜如春水漾起?,轻声?道:“好疼,陛下怜惜着点。”
容厌看她一眼。
她真是虚伪的不得了。
他没说什么,放轻了力道将她脸上?最后一处擦伤涂好。
她方才下意识是要回答不疼,可?是因着在他面前,又改口矫揉造作喊疼。
他忽然想起?,她中药的那一晚,在他怀中挣扎到用尽了力气,最后只能失神?地?靠在他怀中。
她服下了解药,那股药力还没有完全退下去,却不再试图发泄,躺在他膝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放任那股几乎能毁灭人理智的躁意在她身体里宣泄。
他那时不确定她是否还清醒,唤了几声?她的名字。
她好像听到了,将脸颊转向他。
她的目光看着他,却又好像没有在看他。
人在神?志不清时说出来的话才可?信。
尤其叶晚晚这种嘴里净是甜言蜜语的。
那个时候,她没有哭,神?色也没有悲伤,只是声?音极轻地?、几乎是气声?一般,自言自语道:“叶晚晚是不是这一辈子都自在不了。”
容厌低眸看着她,此时清醒着的她,漆黑的眼眸明澈而柔软,那一晚的空洞眼神?似乎从没在她身上?出现过。
可?是,人活世上?,包括他,本就?没有谁能得到自在。
容厌看了她好久,距离近到呼吸可?闻。
他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平时这双眼只让人觉得冷淡讥诮,觉不出半分多情,可?这般垂眸静静看人时,便好似带了钩子,无端地?有些诱惑。
晚晚手指空空攥了下,眼瞳往下转了些,看了眼他的唇。
她有些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
要亲吗?
容厌注意到她的视线,低眸看了看她唇瓣,眸色微深,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她脸颊散乱的头发理顺,道:“好好休息,孤还需做些安排。”
晚晚点头,看着他起?身出了营帐。
听不到动静了,她才摸了摸脸颊,呼出一口气。
她如今花言巧语越来越能张口就?来。
晚晚叫人备水,解下身上?沾了一路风尘的衣裙,沐浴后放松地?躺到床榻上?。
四周是容厌身上?总是沾着的清淡安神?香气息,晚晚闭上?眼睛,困倦地?想要小憩一会儿。
脑海复盘了一下方才,她逢场作戏,他固若金汤、滴水不漏。
晚晚叹息一声?。
他费心神?,她也费心神?。
他没问她如何用药药倒那些侍卫,但她会让他知道的。
她既然来了,就?算没那么擅长瘟毒,也不可?能漠然不管。
晚晚想起?几天前,她听到的那句,前世的自己,似乎是全然好心一样的提议。
帮她,让容厌一辈子找不到她。
她唇角好笑地?弯了一下。
除了死去的师父、师母、此时此刻的她自己,她谁也不信。前世的她,她同样不会给予半分期待,她只是她,此时此刻的她。
在容厌手中虚情假意;还是背弃白术和紫苏,一辈子躲藏,一辈子被她所谓的前世操纵着与容厌对抗,非要让她选一个。
她更愿意把所有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医术毒术,暴露那便暴露。
她要一日?,容厌心甘情愿放她离开-
容厌出了营帐,径直走向饶温所在的营帐,召集晁兆等人,重新安排接下来的谋划。
晁兆脸上?止不住地?高兴。
他掌这次带来的军队,对陛下原本的安排最是清楚,当?下陛下却改变主?意了。
原本,按照安排,这场瘟疫到最后,会拉下马大半朝中积腐已?久的一些大臣和世家。
这不是坏事,却太?快、太?危险了。
陛下从来不去顾及成事的危险,他只在意能不能做成、能不能达到他的目的,即便会引火烧到他自身,他也从不在意,这一次更甚。
可?这次,陛下却要收手了。
这期间唯一的变故,便是傍晚忽然闯入城中的云妃娘娘。
晁兆本是觉得云妃不识大体、冲动莽撞,但她一来,却是让陛下改了主?意。
他忍不住开心了些,引得一旁皱眉忧愁的饶温语气不好道:“瘟疫不见好转,你还笑得出?”
晁兆刚扬起?的唇角又压了回去。
容厌处理完要紧事,便去临时搭建出安置染病之人的几座医馆巡视。
城中四处冒起?中药烧出的烟,民间医者连同太?医,在医馆中忙地?四脚朝天,艾灸和燃烧苍术的药味蒸腾在封住的五城上?空。
另一侧,太?医令率许多医者共同研制药方。
容厌看了一眼,便折身回了营帐。
还没走多远,便见安置未染病百姓的赈济所的角落处,晚晚正为人施针。
她进针速度很快,手法熟练,捻、拨、提、插,还没有等他走近,晚晚便已?经直起?了身。
容厌淡淡看着她。
被医治的这人是位衣着整齐的中年妇人,她躺在几张拼在一起?的长凳上?,不放心道:“姑娘,你这、跟着师父学了几年啊……我记得平日?都有十几针的,你这……”
容厌看了一眼,不到十针,他视线转过她身上?。
望闻问切,查出病症、辨证论?治,用针讲究少而精。
晚晚只笑了笑,笑意稳而淡,没有解释、不曾夸下海口,却无端让人信服。
“放心。”
拿起?针的她,气定神?闲,沉着自若,和平日?全然不同。
晚晚忽然看过来,瞧见容厌,笑容立刻大了些,朝着他招了招手。
妇人见到他,不顾身上?扎的银针,连忙想要起?身行礼,却被晚晚一只手轻轻按了回去。
她起?身,稍一净手,便朝着他快步走来,挽住他的手臂,仰脸笑道:“我医术不错的。”
容厌眉梢微微抬高了些,配合地?勾了勾唇角。
等到时间足了,晚晚走到妇人身边,拔针后又在火上?过了一遍,便将将银针收回针灸包内。
妇人起?身,愣了一下,而后又晃了晃脑袋,发现久治不去的头疾确实不再疼痛,她惊喜至极,合掌连连朝着晚晚和容厌躬身。
晚晚这才走回来,自然地?牵着他的手往回走,自然而然道:“瘟疫之症,我不是只来拖累陛下的,晚晚也想要帮陛下。”
容厌没有立刻说什么,反手捏住她手腕,她立刻慌张睁大眼睛,“有话好好说,陛下别用力!疼,拿针的手,金贵着呢!”
容厌无言地?看了她一眼,松开手,晚晚笑盈盈又主?动握上?去。
回到营帐,晚晚还是没有放手,眼巴巴等着他来问。
容厌本不想问,可?看晚晚紧张瞧着他的模样,脸上?带了笑,“不会自己坦白?”
晚晚不好意思道:“难以启齿。”
容厌似笑非笑,“不会骑马,是你自己说出口的。”
南下路上?一直和他同乘一骑,可?她却是自己骑马而来。
他继续道:“不曾听任何人提起?过你精通医术,你只说过懂医,平日?却不曾碰过药与针,不曾看过医书,当?着孤的面,宁愿把那搀了药的酒喝下去,也要隐瞒你医术精湛。”
“让孤问,是担心你自己解释起?来来龙去脉,若有缺漏被孤找出,便会暴露更多,索性孤问什么你答什么,不问的便一个字都不打?算多说?”
叶晚晚,嘴里没几句实话。
若是几个月前,被他这样问,她怕是会吓得背后冰凉,此时,晚晚只眯着眼睛讨好地?笑了笑,举手立誓。
“没有别的了,保证!”
容厌皮笑肉不笑。
晚晚看出他一个字都不信,凑上?去,踮脚够到他颈后,将他往下按地?弯了身,亲了亲他唇瓣,小声?道:“陛下不要和晚晚计较好不好?”
容厌将她的手臂扯下来,气笑了,“你以为这样有用?”
晚晚推着他到床榻上?,又要再亲上?来,“有没有用,先试试再说。”
容厌按住她,将带着她到一旁的茶案前坐下,淡淡道:“你藏得好,知道酒里有那种药也喝得下去,此事孤不会计较。”
晚晚垂眸看着他慢慢煮茶,想起?那时她拦下客船管事,自己将酒喝下的那一刻。
那时是因为他在看她,她不能有什么异样,可?他知不知道那里面有药?
他应当?是知道的,就?站在对面看着,没有拦。
试探、猜忌,早就?有了。
晚晚低低“哦”了一声?。
容厌察觉她情绪的低落,慢慢将茶水倾倒进茶海之中,“如今怎么舍得在孤面前坦白了?”
晚晚低声?道:“南下同行,这些时日?,你对我好,我都知道的。瘟疫无情,这和一个人智计多高超、武力多强悍无关的。如果,我说,是我不自量力、放心不下你,你会信吗,容容。”
容厌忽然抬起?眼眸,长睫抬起?如出锋的剑刃。
他眼神?锋锐,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晚晚眨眼间仰脸笑起?来,好似没有说出那些话一般,“不管你信不信,医者这样多也忙不过来,多我一个也好,我师从大家,医术真的很好的。”
容厌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顺着她的话道:“你可?以去医馆,孤不会阻挠,但要想清楚。你来了嘉县,若只在营帐中待着,时疫结束,回宫孤自会赏你。多少金银、什么位份,你想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你。”
他话音一转,“可?若你凭着你的医术踏出门?外?,若在你手中死伤,所有责难皆会在你。你是孤的妃子,甚至有人会为了捉孤的错处,故意让你医治的人不治身亡。而你所要遭受的贬斥还会因这一层更甚,认为孤在纵容你胡作非为,你是在班门?弄斧、不顾百姓生死仗势博名。”
“孤并无所谓。你能做到哪种程度,都没有人动得了你,可?你自己得想好。”
若人因为在她手中,却死于非命,这对任何一个医者来说都会是心结。
晚晚怔了怔。
容厌煮好了茶,将她面前的茶杯斟上?茶水,而后起?身,却是径直出了营帐。
晚晚坐在原地?,拿起?容厌为她煮的茶,茶水微烫,她小口抿了抿,清润馥郁的茶香在口中漫开。
很好喝。
看了眼茶海中满满的茶水,容厌出去了,那就?可?以全是她的,她有些满意,又有些淡淡的忧愁。
是呀,他说得没错。
甜言蜜语说的多了,话从口中过,不在心中留,她要参与瘟疫的制药,对利弊都很清楚。
她没有师父骆良那般出神?入化臻至当?世最高的医术,不可?能一去,就?能给出最合适的药来。
晚晚看着茶杯中映出的她漆黑的眼眸,可?是,她一定会去。
喝够了茶,晚晚精神?异常地?好,从带来的包袱中拿出特?意带来的医书,在灯下一直看到月亮爬到了最高,终于困了些,又坚持了许久,没等来容厌,这才阖上?医书,躺倒床榻里侧先睡。
容厌并没有走远。
隔壁军帐无人,他站在绘有五城之地?的地?形图前,视线却并没有落在这上?面。
他眼眸平静冷寂,却又有些出神?。
叶晚晚那些话……
他想着,下次,叶晚晚若是再满口胡言,他不能总是放任不计较。
直到月落星沉,他才回到自己营帐前,从外?面来看,里面留着一盏灯。
不算明亮的一点灯光如豆,是在等他。
容厌站了一会儿,才走进去,晚晚已?经蜷在床榻里侧睡着。
他走到床头,半晌,才拿了半透的灯罩掩住了灯火-
第二日?,晚晚一醒来,问了问,容厌一早便去城中议事,晚晚收拾了医书和银针,便往医馆去。
她路上?当?掉了一些首饰,才匆匆买了套制好的银针,如今医术也让他知道了,回到宫中,她尽早要再打?制一套趁手的金针。
到了医馆,此时天色尚早,医者应在例行小议,晚晚托药童递了消息,等了两三刻钟,没等到答复。
五城死亡的百姓已?成千上?万,所用的度瘴散、老君神?明白散无法遏制这时疫的致死。
这等焦头烂额之时,换任何一个有名望的医者,听说帝王的妃子要来一同研制药方,必然也是愤愤而不愿有好脸色。
她垂眸思索了下,以三层棉布遮面便走进医馆之中,她没有行针,只是看到醒来的病患,便询问是否可?以诊脉,一连诊了数十人。
已?经有医者回来,艾灸烟气袅袅,中药苦涩味道浓郁卷来。
晚晚将还能诊脉的病患都诊了一遍,直到日?头已?经升到最高,她眉心渐渐锁紧。
前方忽然有人挡住去路,因陛下也在,这次前来的太?医当?中,也包含了太?医令,主?管此次瘟疫。
时疫焦灼,太?医令鹤发白须,身形清癯,原本清亮的眼睛此时却难言疲惫,精神?状态都大不如前。
他略一拱手作礼,“云妃娘娘大驾。”
晚晚敏锐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善,柔和地?笑着,恭顺行礼:“太?医令大人。”
太?医令道:“既然陛下有令,娘娘可?来旁听……”
他一边说,一边隐忍地?闭了一下眼睛:“敢问娘娘可?有师从?”
晚晚抿了一下唇。
骆良多番告诫过她,不要让叶晚晚这个名字,沾上?骆良弟子这个名号。
骆良不喜上?陵,不喜达官贵族,他的遗愿也是如此,逼着她在他最后一刻立誓。
容厌面前,她说有师从,他不会追问,可?大庭广众之下,说不出具体哪个人来,收不了场。
晚晚垂眸,摇头。
太?医令微怒,忍了又忍,“诊脉诊了那么多人,娘娘可?有什么思绪?没有师从,不曾单独行医,您是能拿出救好人的良方?”
晚晚微微怔了怔。
她当?然不可?能当?场就?写得出解决这场瘟疫的方子。
太?医令已?经是大邺医术最好的医者之一,他率众人研制几日?都没能研究出的方子,骆良就?算再强,她也只是他的弟子,怎么可?能眨眼就?能写出?
晚晚在来到医馆等待的那半个多时辰,便已?经想到了可?能面对的场景,她有太?多不能说的,倒是可?以让太?医令当?场考校,却也没有必要因此而生出芥蒂。
毕竟,她只是要来诊脉就?足矣。
她用药凶险,也不太?能和温病派的太?医等人融洽。
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及时想出方子,她也不确定太?医令能否想出。是她多有隐瞒,没有必要在此时与太?医令再进一步交恶。
晚晚没有辩驳,没有进一步为自己正名,仿佛真的只是皇帝的宠妃恃宠掺和。
太?医令也是脾气极好,没有破口大骂。
“娘娘为何好好的营帐不待,非要来医馆?娘娘自称会医术,在宫中还大病一病就?是一年?您身子金贵,若有了半分差错,医馆上?下,谁能担待得起??”
晚晚没有再解释,欠身一礼,便出了医馆。
身后,她隐隐听到有人怨道:“还不是因为叶家大姑娘,就?是前些年死在战场上?的那个小女医。”
“陛下宠她是因为她生得像叶大姑娘,她倒好,难不成嫉妒嫡姐嫉妒成这样,想借着这次瘟疫,将她已?经死了两年的嫡姐名声?比下去?”
“无知善妒的恶妇。”
晚晚仰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
大概因为烧着中药,天空阴翳不见阳光,她掌心冰凉,眼前也有些眩晕。
嫉妒?
晚晚觉得可?笑,又笑不出。
站在医馆门?口许久,才重新举步,回到营帐之中。
匆匆用了些午膳,晚晚伏在案前,一刻不停地?思索着,按照君臣佐使,一味一味地?列出药名。
宣纸黑字被修改地?凌乱如麻。
晚膳也没有心思,吃上?两口便撤下,一张宣纸写满,换下一张,最后拿着一张多次修改的方子,十二味药,思索许久,终是难以落笔。
星月再次爬上?夜幕。
容厌听说了白日?里的为难,他吩咐了两句,让人带话给太?医令,又将人喊住,没有再插手。
回到营帐之中,便看到晚晚伏在案上?,肘下压着一小摞写满字迹的宣纸。
容厌没有叫醒她,尽力轻柔地?将她抱起?来,另用一块镇纸压住这一摞方子,而后便抱着她到床榻上?,除去鞋袜外?衫,将人放到床上?。
晚晚一沾床榻,便下意识缩成一团。
额头微微出了汗,将墨迹也染到了额上?。
容厌看了眼,起?身洗了一块帕子,-
晚晚在梦里又见到了前世的自己,她坐一处水池边上?,白雾氤氲,池水中的影子模糊不清。
她直接问:“前世,这场瘟疫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影子淡淡道:“我不知道。”
前世,她被送回了宫中。
她被送回来时,那是六月初。她在宫中,和徽妃等人争斗,吃了亏,也害了人。她满心以为,是容厌自己走不了,却在意她的安危,到了嘉县边上?,也还是让人将她送回了宫中。
这一等,就?是两三个月,从季夏一直到秋意转浓。
容厌平安回宫,京中倒了一大片世家,这几个月君主?不临朝,朝堂也居然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稳。
那一日?,霜重枫红,她等在宫门?出,从早到晚,终于看到帝王的仪仗出现在眼前。
她哭到颤抖,拼了命地?奔向他,却被禁卫拦下。
容厌看到她,抬了下手,才被放行。
她扑到他身前,他侧了侧身子,单手拦住她,没让她撞到他怀中。
他低眸看了她一眼,淡淡说了句,“先回去,明日?再去看你。”
京中堆积的要事太?多,她这些时日?也知道,更明白身为帝王的容厌,其实一日?没有多少能空出来的时间,更遑论?今日?。
她忙不迭点头,只记得,他回宫后,只见了她。
那时看不清,此时再看。
今生的她,奔向他的那一刻,是他将她拥抱进怀中,用力将她抱紧,还当?着那么多的人,抱着她走进营帐。
他可?能都不觉得他会在意这些。
可?是,他是在意的。
晚晚打?断回忆,“我要知道药方,你知不知道有哪些药?”
影子慢慢讲完,淡淡道:“这场瘟疫后来是染病的全死了,才结束的,你说呢?”
晚晚又一次问:“后来不可?能没有人钻研过。”
影子笑了:“你学医,会一心埋于医术,可?我不曾学过,我学的是容厌教?我的心机权术,就?算后来有,你觉得我会知道?”
晚晚不想再多说,就?想要从梦中醒来,影子忽然道:“我只知道,后来那药方与容厌有关。”
晚晚愣了下。
怎么可?能?
容厌又不会医术。
影子慢悠悠道:“我不知道究竟是如何,可?是这瘟疫的方子,最后是在宫里,在容厌身边制出来的,许是他找了别的医者来罢。”
晚晚醒过来,外?面晨光熹微,桌上*七*七*整*理?煮好的茶微微冒着热气,容厌已?经出了门?。
接连几日?的光景在医书与方剂之间匆匆而过。
这几日?,她和容厌几乎没有碰过面。
他回来时,她已?经入睡,她醒过来时,他早已?出门?,只偶尔给她煮一壶茶水。
晚晚想了想,他这些天,每日?最多也就?只能睡两个多时辰。
她的方子在经过她又几次去医馆诊脉之后,也已?经有了眉目。
她用药险,可?想了这几日?,最终也只能确定下来这张药方。
看着上?面的用药,她默不作声?,又将这药压在底下,并不打?算拿出来。
若用了她的药,染病的人死了,她都会觉得是死于她的方剂配伍。
但是用前世的法子,那便必得两三个月。
容厌前世是怎么找人制出来的药方?
晚晚眉心紧锁着入睡,朦胧之间,她忽然察觉,身侧还有一个人。
灯火被灯罩笼着,光芒柔润,她睁开眼睛,便看到容厌靠坐在床边,对着朦胧的光线看着手中的密函,发现她醒过来,容厌放下手中的书信,手探过来摸了摸她的脸颊。
微微温热,并不烫。
方才回来,发现她脸颊不正常的烫,他一靠近,她便抱过来,用他的手去给她解热。
摸出她额头不烫,才发现是帐中冰鉴都化了,她也没去说让人补上?。
容厌问道:“近日?如何?”
晚晚拿他的手冰了会儿脸颊,并不起?身,“不好。”
“孤去同太?医令说一声??”
晚晚不太?想说话,“不要,我写不出来。”
容厌被逗笑了,将她抱起?来,笑着道:“每日?不都写着方子了吗?”
晚晚也无处可?说,此时初醒,月光些微,天然形成的舒适暧昧氛围之下,她轻声?道:“吃了我的药,可?能会先被毒死。”
容厌顿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眸微微深了些,问:“你是制出了能解瘟疫的药。只是用的药药性却可?能会过于猛烈让人身体受不住?”
晚晚闷闷应了一声?。
容厌笑了出来。
“你是神?医吗,这才几日?。”
她是江南戏称的小医圣,神?医骆良是当?代医圣。
晚晚没有说话。
容厌垂眸拿起?她一只手,微微抬高了些,放在灯烛之下看了看。
她十指纤细,手臂也细,却不是全然柔弱的细弱,即便没有用力,能看到肌骨的线条饱满流畅,不是完全柔弱的人可?以拥有的。
掌心许多处,还有着微微的茧。
许是为了瞒过他,这一年多不曾碰过医药,薄茧在肌肤上?也并不明显。
他指尖划过她掌心。
晚晚困倦着,却还是被痒的笑出来,将手抽回来:“陛下,我痒。”
容厌问道:“若你可?以试药。”
晚晚想了想,“兔子。”
容厌看了她一眼,“你也要兔子?”
晚晚没注意到他口中的“也”,低声?答道:“一只就?够了。”
再多也试不出结果,兔子和人毕竟不同。
容厌应了一声?,“何时给你?”
“尽快,那便明日?吧。”
容厌笑了出来,“那么急?”
晚晚点头,“急。”
找一只兔子,只给一点点药性,若死了,她便不用再试了。
容厌叹一口气,掀开灯罩,光芒透出来,他披衣起?身,到书案前铺纸写信,晚晚等了一会儿。
容厌一连写了数十封,最后才一一封好,出门?送出去。
第二日?,容厌同样一早出门?去。
晚晚又竭神?调整了一味药的剂量,午后去了一趟医馆,死去的尸体生出瘀斑,被人蒙着脸抬出。
她疲惫地?只看了一眼,照例顶着周围冷漠的目光,找到几人诊脉后问了近日?用的药,脑海中不断琢磨着如何改变配伍。
晃神?间,她回到营帐前,却看到周围围着许多禁卫。
晚晚愣了愣,看到晁兆在门?边,立刻跑过去,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晁兆眼中隐隐有悲有愤。
“是陛下他……”
他怒道:“陛下他昨夜怎么忽然又改了安排,今日?遇刺。”
晚晚静静听着,脸色没有什么变化。
容厌若是兵行险招,让自己受伤,并不会让她惊奇。
晁兆悲哀绝望到捂脸痛哭出声?,传音入她耳:“剑上?沾了染病之人的血。”
晚晚脑中嗡鸣一声?,她忽然震惊到几乎颤抖起?来。
他做了什么?
他要做什么?
药师佛(一)
“冤”字怎么写?
囚兔于笼中。
容厌幼时在悬园寺长大, 读的?是万千经藏,食的?是山林素味,他第?一次摸到兔子, 是在裴露凝受凌迟之刑那日。
悬园寺被禁军封锁, 净明问裴露凝, 她想要?什么?
裴露凝温柔的视线望着他, 却只微笑着说,她想要?一只兔。
而后,她左手提着关着兔子的木笼, 右手牵着他,走到小院前的?溪水边。
裴露凝问他:“琉璃儿, 宫里……是皇后给你赐的?名?是哪个字?”
他回答:“厌。”
裴露凝怔了?怔, 忽然笑起来?, 笑得却难看极了?,俯身紧紧抱住他,眼泪滴落如同断线的?珠串。
“我的?琉璃儿……厌,她便这般不加掩饰了?吗?”
裴露凝苦笑一声, “也是,这哪是容家的?江山,分明已是她楚家的?。我、容澄,谁能让楚家、让她有半分忌惮?”
他只看着笼中的?兔子。
裴露凝也看过来?, 渐渐冷静下来?, 问:“知道冤字怎么写吗?”
不等他回答,她颤声笑着:“我教你。”
她握着他的?手, 拔下发上木簪, 掐住兔子的?脖颈,将它?生生扎死, 血水染红了?清溪。
都说兔子不会叫,可这个时候,它?会叫的?。
他睁大了?眼睛,手指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血液第?一次那样快速奔涌,心跳狂烈,让他分不清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他看着裴露凝将兔子狠狠开膛破肚,料理?干净,放在架子上烤。
肉被?灼出的?味道散开。
裴露凝逼着他第?一次尝了?荤腥,他捂着脖颈干呕。
自有记忆,从来?都是在寺中,读经学?佛的?他,不曾沾染业障,不曾造任何杀孽……
裴露凝含着泪光,笑着道:“兔在笼中,冤冤不尽。它?长在林间、生性?善良,从没做过坏事,可它?身陷樊笼,弱小不堪,跑不了?、动不得,只能受人欺凌,受尽无妄之?灾。”
“琉璃儿,这就是无能的?下场。”
裴露凝只是裴家不知道旁了?多少系的?猎户之?女,容澄被?楚家选中,才登临皇位,两个没有野心、没有邪念的?人,可怜地相爱而依偎取暖,又最是弱小。
这是原罪。
后来?,烤兔子的?火堆还没熄灭,便有禁卫将两人带入一间暗室之?中,仅有一座火炉狰狞舞动。
裴露凝受了?凌迟。
她看着她,仿佛还在重复那句话?。
这就是无能的?下场。
她越来?越疼,惨叫声越来?越喑哑,看着他的?眼神也开始有了?恨意?。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走近了?刑架。
没有人在意?一个稚子,命令便是让他看着就够了?,他就算走近了?,又能做什么?
下一刀还没片下去,却见裴露凝睁大了?眼睛。
那个无人在意?的?稚子,不知何时从刑架上取下一把匕首,插进了?他娘亲的?心口。
裴露凝低眸看着他,她的?脸也被?划过几刀,血肉模糊。
她一张口便是血涌出来?,却是笑了?出来?,“你……确实?不像我,也不像容澄。”
她的?孩子,名字是她从最喜欢的?经书里挑出来?的?最喜欢的?两个字,生得那样漂亮,可从小到大 ,不曾笑,不曾落过泪,不曾违逆过她,安静地像寺庙里的?泥胎木塑。
是她的?孩子,也是让她遭受这一切的?元凶。
她爱也恨。
临死前,却让她分不清,这泥胎木塑里的?,到底是神佛还是魔鬼。
容厌想,若裴露凝的?原罪是无能弱小,那他生来?便是导致她沉沦地狱的?罪孽。
他也曾祈祷过的?。
藏经千百,神佛无用。他一一烧了?。
而后随禁卫入宫,容澄用悲怨的?眼神看着自己?和裴露凝的?儿子。
不止楚太后,容厌也想过,这两个无能又善良的?人,怎么会生出他这样的?一个东西?
他仿佛是他二人全然的?对立面,琉璃儿,这个名字本?就与他格格不入。
厌这个字,才衬他。
等他从无能的?废物,到登至顶峰、权掌天下,他却觉得,他好像还是笼子里那只被?开膛破腹的?兔子,和这世间各有各样的?兔子没什么不同。
无爱无恨,无生无死-
晚晚走近帐中,只见里面只有容厌一人。
他背对着她,上身赤着,长发用一根发带全部束起,遮不住那具极为漂亮的?身躯。
他低头咬住细布一端,自己?给自己?已经包扎好了?剑伤。
知道背后的?是晚晚,容厌没有回头,披上中衣,才转过身来?,神情似笑非笑。
“来?试药。”
晚晚怔怔然,摇头。
“容厌,你疯了?吗?”
容厌微微挑眉,“叶晚晚,你是不是真无法无天惯了??”
晚晚眼底藏着恐惧。
“什么时候的?剑伤?把肉剜去,把手臂砍了?,或许来?得及……”
听到她这句话?,多柔弱的?小女郎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容厌忍俊不禁,“那真是不巧,现在把孤的?手臂砍了?也来?不及了?。”
晚晚拼命摇头,她全身微微颤抖,神色间的?恐惧再?也藏不住。
“我去找太医令……”
容厌笑着拉住她,将她抱到膝上,冰凉的?手指拂过她脸颊,在她耳边温声道:“太医令的?方子可治不了?疫毒,你手中的?药方,才有可能救得了?人。如今有人可以为你试药,你不愿意?试?”
晚晚却颤颤摇头,她眼中几乎哀求。
“不行的?,我不能拿人试药。”
她不能。
晚晚仿佛全身都痛起来?,抬手捂住耳朵,整个人蜷缩起来?。
“师父他不让我拿人试药,我不可以。”
容厌低眸看着她,忽然笑了?出来?。
她好像没了?隐藏。
她那么大的?反应……原来?,只是觉得不可以拿活人试药而已。
容厌低低笑了?一会儿,温声软语地抬起晚晚的?脸颊,哄着道:“为什么你师父不让你试药?这个时候了?,只有你能试药救人。”
晚晚拼命摇头。
发现她曾诱着欺负她的?人给她做药人后,骆良灌了?她一副药,她疼了?整整一夜,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
为医者,切不能做违背人伦之?事。
她屡教不改,于是做一次,骆良让她几乎死一次。
直到她再?不敢做,将道德良俗刻入骨子里,平淡却安稳,成了?江南受人尊敬的?小医圣。
容厌捏着她的?下颌,让她看着他,“为什么不可以?”
晚晚还是摇头,嗓音颤着:“这方子多半会要?了?人命的?,就算瘟疫、就算非要?我试,兔子呢,我只要?兔子。”
容厌叹了?一口气。
“你不可以拿人来?试药,我不一样。”
晚晚咬紧唇瓣,眼睛睁得大大。
被?砍伤、即将染上瘟疫的?是他,试药的?也是他,却仿佛她才是那个被?折磨的?。
她低声恳求,“容厌,容容,我真的?不行的?。”
容厌莞尔道:“罪大恶极之?人,人都怎么说来?着?畜牲、禽兽不如、妖邪、伥鬼……不觉得这才是我吗?”
他几乎蛊惑道:“或许别人都不能被?试,可是我可以。晚晚,你不是在做坏事,你是救人,五城之?人的?性?命。而对我,你不用有任何负罪,我是罪孽,你可以是神罚,是圣者。对我,你不会有任何业果。”
晚晚望着他,几乎呆滞住。
她全身好像又疼起来?。
如同被?烈火灼身,被?针尖刺入,身体被?骆良训出来?的?疼痛本?能在阻止她。
她难受地眼中几乎有泪,“你逼我。”
容厌笑起来?,似乎很是开心的?模样。
“这是逼你吗?”
他托腮打量着她,从她恐惧颤抖的?眼神,到几乎痉挛的?手指。
他的?目光划过她每一寸,似乎要?将她剥开来?看个透彻。
她的?反应怎会那么大?
容厌指尖轻轻点着她肩头,有条不紊地思索。
她拿人试过药。
她如今不敢了?。
他血液忽然奔涌起来?,就像是幼时裴露凝握着他的?手杀死那只兔子一般,那年,他释放出了?什么东西。
而此刻,他又碰上了?另一处笼门。
这样的?笼子,就要?撕碎啊。
容厌笑起来?,看着这次那么轻易就让她落下的?眼泪,轻声道:“晚晚,我不一样,别人不可以,我可以。”
她疼得几乎控制不住地哭出来?。
容厌在她耳边道:“我已经让饶温按照你放在案上的?方子煎了?药,你愿不愿意?,我都会给你试药了?。”
晚晚僵住。
容厌笑着道:“你还要?改方子吗?”
她看向容厌,眼中还含着泪,目光却如刺一般。
“你非要?逼我。”
容厌道:“你说是便是吧。”
他笑盈盈伸出手腕,“叶圣手,不诊脉吗?”
晚晚身体的?颤抖渐渐控制住,她长而翘的?睫毛上挂着泪珠,红润的?唇瓣抿地紧紧。
容厌瞧着她眼睫上的?水迹,“看着你哭,我有些想要?亲吻你。可惜,你不能被?染上瘟疫。”
晚晚没有任何反应,她抬手擦干净脸上的?眼泪。
帐外,饶温请示道:“陛下?”
容厌将手腕又朝她面前靠近了?些,含着笑道:“再?不把脉,我就只能喝你原本?的?方子了??”
炎热的?天气,冰鉴也带不走多少温度。
晚晚抬手,手指慢慢放到他手腕上。
她向来?怕热,夏日里手也热,可此时手指的?温度,不比他一向凉湛湛的?温度高。
指下的?跳动平稳,仿佛在对她说,对她的?步步紧逼,于他来?言轻而易举。
晚晚用力?闭上眼睛,逼着自己?沉下心去感受他的?脉搏。
瘟毒还没有作用出来?,她能摸出来?的?,是他此刻的?状态。
晚晚全身发冷,她抬眸看了?看他。
容厌的?身体非常不好。
他中过许多毒,在他身体里堆积,又用过许多方法去解,可时间太久了?,还是没有解得了?,郁积在他身体里,尤其是头颅的?百会、神庭、风府。
他时常用安神香,入睡的?时间短暂。
其实?是他头疼烦躁暴怒地根本?就睡不着,幸而他平日控制地极好,才没有显露于人前。
容厌看着她的?神情,眉梢微微挑高了?些,“方子要?改吗?”
他的?身体对各种药的?承受比一般人都要?强,这一角度,他也是最能试药的?那个人。
晚晚从他腿上站起身,默不作声走到案前,重新修改出了?一张方剂,递到他手中。
容厌温柔地抚了?抚她发顶,“放手去做,孤死了?不会让你陪葬。”
药师佛(二)
不?会让她陪葬?
容厌若真的死了, 她难道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晚晚没有说话。
饶温被叫进来,容厌将方子交给他。
晚晚看着饶温,他两手空空, 根本不?是容厌说的那样, 用她原本的方子煎好了药。
等他出了门, 她嗓音微哑,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容厌道:“你是在骗我。”
容厌悠悠然“嗯”了一声,“对,我是在骗你。”
晚晚着看他, 唇瓣微微颤了颤。
她想知道,他为什么非要逼她?
她又不?是守着药方、绝不?把药用?出来, 她也?要了兔子, 只是不?能用?人试药而已。
他为什么要这样逼她?
晚晚慢慢垂下眼眸, 抱膝坐在软榻上?,安静等着饶温将药煎出来。
拿人试药,她真的,早就没有这种想法了。
这是骆良花费数年, 狠下手罚她,让她无数次痛苦到忍不?住咒骂,才生?生?压住的邪念。
做骆良的徒弟许多年后,她才知道, 当年, 骆良收她为徒之前便知道了,那个瘦弱又可怜的小女郎, 内里有多少歪邪的念头。
那时, 医馆学徒正在摇头晃脑背着穴位,背到如何进针风府, 针尖不?宜上?斜、不?宜提插、不?宜捣刺……否则轻则头疼昏迷,重则瘫痪丧命。
晚晚抬手,指尖抵上?学徒的风府,问:如何上?斜能刺出让人昏迷的效果?如何提插会让人动弹不?得却清醒?
学徒被吓了一跳,却又哑口无言。
他不?明?白,一个那么小的小女郎,怎么听得懂这些腧穴针刺,又如何会问出这些问题。
站在门外的骆良深深看了她一会儿?。
后来,他应当是看她百折不?挠,担心他不?教,按照她的毅力和天?赋,怕是会想尽办法不?折手段去学,走上?邪门歪道,这才收下她,看在他自己身边,总能有法子将她掰正过来。
收她为徒后,骆良却不?准让她将师徒一事说出去,他多次谢绝上?陵递来的纳贤令,如今老了,不?愿最后再?与上?陵扯上?关系,收下身为世家贵女的叶晚晚,已经是破例中?的破例。
随他学了一些时日?后,她很快学会了用?药性相克制毒,成?日?眼里只有各种各样的药性配伍。
于是在又一次,邻里讨人厌的小孩儿?将她推倒进脏水里,抢走师娘给她的糖,骂她没爹疼没娘爱,说谁都?不?喜欢她不?要她时,晚晚平静地从水沟里爬出来,回到医馆换了干净的衣服,又梳上?好看的发辫,高高兴兴捧着几颗糖去找那几个小孩。
“这些糖都?是我自己亲手做的,你们要尝一尝吗?”
对于贫苦人家的小孩儿?而言,一颗糖已经是过年都?不?能吃几颗的贵重吃食,晚晚用?糖将人引到废弃的巷道里,看着他们迫不?及待将她推倒,抢走她手里黑红的、蜜糖包裹的毒药。
又甜又苦,外面?那么甜,里面?不?知道包了什么,难吃又怪异,可谁也?没舍得吐出来。
晚晚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笑得极为甜美。
“你们打我、骂我,欺负我,我还给你们糖吃,我对你们怎么那么好。”
她看着那几个小孩脸颊烧成?红色,口吐白沫,看到她的笑容,吓得哭了出来,有的人当即昏厥过去,有人上?吐下泻,有人浑身抽搐。
晚晚高兴地一个个推测他们吃了哪颗药丸,等到推理清楚了哪颗药会有那些药效,她欣喜地拉住还清醒的一个小孩的手,“我好喜欢你们! ”
小孩不?断后退,直接被吓哭,瑟瑟发抖,他往外看的眼中?忽然迸发出亮光,晚晚一回头,便看到慌忙来找她的骆良。
骆良把她拎回医馆,罚她在院中?跪着,等他匆忙救了人回来,拿戒尺将她的手打到高高肿起往外渗血。
后来骆良没有让她去挨家挨户道歉,反倒带着她去了他在江南的另一处医馆,给她另取了个名字,高调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收了个天?才的关门弟子,再?也?没有人欺负她。
可她却迷恋上?了那种看着自己的药作用?在别人身上?的痛快,痴迷于看药效作用?于人的有趣反应。
骆良罚地一次比一次重,到最后亲自给她调了毒药,只要她敢再?犯,再?用?他教她的害人,便灌药下去,看她疼到神志不?清跪地求饶,让她的身体记住她拿人试药的下场。
直到她一动这个念头,就会想到骆良让她喝的药,一次次的惩罚和几乎要她去死的疼痛……还有骆良死前也?要听她发誓,她绝不?会用?人试药害人。
叶晚晚的残忍和恶毒早早就被骆良关进了笼子里,而她一日?日?长大,在骆良之后,最终成?了承他衣钵的关门弟子,名满江南的小医圣,骆曦。
骆良好不?容易刻在她骨子里的,容厌偏偏要撕开。
晚晚看着账门。
她开的药方中?包含有毒的本草,需要在正式煎煮之前,先煎炒一个时辰去毒。
再?过一个半时辰,她便覆水难收。
她曾经百无禁忌、肆无忌惮,骆良总是皱紧眉头,狠下手罚她,他自己看着也?难受,她险些死在他的药下的那几次,却是相互的折磨和真实?的疼爱。
他亲手将叶晚晚养成?受人尊崇的骆曦,直到她如今也?觉得,做骆曦不?错。
偏偏容厌他……他真是一个可恶到不?能再?可恶的人。
一个半时辰,听起来那么漫长的时间,好像还有机会让她改变些什么,可真的身处在这个时候,却如同指尖的流沙,流逝地这样快,她抓不?住,改不?了。
饶温用?木质的托盘端进来一碗药汁,帐中?立刻被苦涩的药味浸满。
容厌神态自然地接过药碗。
饶温忍不?住道:“陛下,这个方子药性猛烈,不?是出自太医院之手,您……”
晚晚从饶温一进来便紧紧盯着这碗药,手指不?自觉扣紧。
容厌看着晚晚,笑了一下,道:“你只管听令去做。”
他将药碗抬至唇边,晚晚立刻站起身,扑到他身侧,想要去夺下那药碗。
“陛下,求你,不?要。”
她颤颤摇头,临到最后,还是想要恳求他。
容厌示意饶温控制住她,晚晚拼命挣扎,饶温下意识以为晚晚是同他一样,担忧陛下喝这药会有危险,抓住她手臂的力道不?算大。
容厌垂眸将药汁,饮尽。
晚晚刚一挣脱,便见?空了的药碗被放回托盘,她瞪大了眼睛,手指微微颤抖。
好像有什么……崩塌了。
这碗药,对她来说,并不?是小事。
饶温一松手,她险些站不?稳就要跌倒,容厌起身抱住她,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至于这般吗?”
晚晚眼眸被逼得水润地过分,好像下一刻,眼泪就会迫不?及待涌出来。
“我说过的,我不?能拿人试药,我说过的!”
容厌笑着道:“你过去拿人试过药,后来,是谁给你定?下的规矩?”
晚晚几乎要哭出来。
容厌捏住她下颌,让她看着他的眼睛。
他向来情绪都?很压抑,控制地极好,只有当他兴奋起来时,他瞳孔会微微扩大,在他浅色的眼珠里格外明?显。
这是一双漂亮、残忍、骄傲、高高在上?、习惯于俯视天?下间任何常理的眼睛,从没有人能这样看着他的双眼,这双眼里的漠然和疯狂几乎能传递到她眼里,晚晚颤抖着想要挣扎,却挣脱不?开。
“晚晚,没有规矩。”
容厌声音不?大,音质清冽,“只有勉强靠着所谓规则才能在弱肉强食里活下去的,才那么在意要守着限制。过去是你太弱小,如今只要你有那个本事,天?下间、任何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晚晚全身又开始幻痛。
她每次这样疼痛,便是在她又往不?该踏出的底线靠近时,骆良刻在她身体里的防线。
疯子。
容厌从来就不?是个正常人。
他就是诱惑人堕落的邪魔,从不?会考虑后果。
饶温不?知道何时便已经退出了营帐,又只剩下她和容厌两人。
晚晚抿紧唇瓣,眼中?泪珠越来越大,却始终憋在眼眶中?,不?让它们落下来。
她太疼了,她在克制,在反抗,可她此时全身都?没来由地极为疼痛,疼到她呼吸都?在发颤。
容厌将她抱到一旁的软榻上?,道:“我体内的瘟毒不?一定?能被这药解了,旁边给你准备了新的营帐,你可以让饶温陪你搬过去。”
他说完,便起身回到床榻上?。
晚晚将脸颊埋在手臂间,眼泪不?断滚落,将她衣袖沾湿了一大片。
她无声地哭到难以自抑。
良久。
她再?抬起头时,微微恍惚,身体里的疼痛渐渐平息。
她看到,容厌漫不?经心擦去唇角流出的血迹,猩红色在他脸上?被抹开,绮丽靡艳到了极致。
这味药药性猛烈,在人身体里也?极为霸道,药性发散的滋味,不?会好受,他却仿佛全然没有感觉一般。
晚晚眼眶通红,却不?由自主?默默在心里念着祷文。
她默念《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经》
如是我闻……彼佛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本行菩萨道时发十二大愿。令诸有情所求皆得。
第一大愿。愿我来世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时,自身光明?炽然照耀无量,无尽无边世界……
第二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
晚晚听说过释尊割肉喂鹰的故事,若世间有轮回因果,药师佛为人消解灾难苦厄,自身光明?照耀娑婆道无边,那所有苦难是不?是都?要由佛陀度化承受。
那佛陀是甘愿以身试药的吧,如此造化万物,造化承接瘟疫的灾民,造化终日?庸庸困于“骆曦”的她。
琉璃儿?。
晚晚轻轻走到床边,牵起衣袖一角,轻柔去擦拭他的唇角。
容厌静静看着她,看着她似乎不?再?害怕,不?再?抗拒。
药力彻底上?来,他慢慢闭上?眼睛。
所以他也?没有看到,晚晚眼中?的情绪正在剥离,就如同颓败的神庙里,斑驳褪色的琳琅颜彩。
她眼底仿佛有一团鬼火,从密不?透风的压抑之中?脱离,升起,诡异而绽出异样美丽的光彩。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柔和平静,手指珍惜地从他眼角划到唇瓣。
他似乎是昏过去了,没有半点反应-
凡是染上?瘟疫的,都?应当被隔开。
故而容厌事先告诉过饶温,要让云妃娘娘去旁边收整出来的营帐之中?,都?已经布置好了,柔软的床榻、名贵的摆件、精致的妆台,另有搜罗来的许多医书。
等到饶温要请云妃去到隔壁的营帐时,便见?容厌的床榻边上?,晚晚安静地伏在他手边小憩。
而陛下唇角流出了不?少鲜血,他喝了药,可衣袖下露出的手背肌肤上?还是生?出了和染病之人初期同样的大片红肿。
饶温进来的动静吵醒了晚晚,她眯起眼睛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陛下用?药多久了?”
饶温答:“三个时辰。”
晚晚应了一声,起身将手指搭上?容厌的手腕。
饶温皱眉道:“娘娘,若是累了,便去隔壁的营帐中?休息片刻?陛下,他……”
他有些说不?下去。
“您再?担忧,陪在陛下身边,也?只会连累您自己染病。”
晚晚一边细细地诊脉,一边分神朝着饶温轻轻笑了一下,“你难道不?知道吗?那个方子,是我开的,我也?不?能确定?,这药对人身体会损耗到哪种地步、对这瘟疫又能控制几成?。他是在给我试药。”
随着她说出口的话,饶温眼神渐渐惊愕,直至最后几乎是又惊又怒又惧。
晚晚举目看着帐外浓浓的夜色。
骆良也?死在一个晚上?。
师娘在她十岁那年便已经去世,骆良死的那日?,唯独放心不?下她,同师兄反反复复说,要对她好,要护着她,要让她日?后能彻底留在江南,让她一辈子无忧无虑。等到单独与她说话时,便只说,要她记得他曾经教给她的一切,可以不?为普渡世人,可以只精研医术,但一定?不?要做不?该做的事,不?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她太莽撞了,过去她做那些坏事,全是他跟在后面?给她收尾,让她干干净净着,可他死后,谁能再?为她周全?上?陵不?适合她,江南小医圣骆曦,是她永远的退路。
后来师兄失踪,她被迫留在上?陵,早就走在了违逆他的路上?。
她如今是彻底违背了师父的遗愿。
晚晚转过身,看了眼床榻上?的容厌。
他此时终于不?是那般冰冷,身体的高热让他脸色也?红润鲜艳起来,唇角的血迹都?格外艳丽,漂亮地仿佛有种致命的魅惑。
晚晚仔仔细细去触他的脉象。
拨开那一层囚笼之后,她的思绪仿佛也?被扯开了一方鏬隙,源源不?断的想法和用?药思路诡异而大胆地涌入。
饶温看着她的眼神有怒有悲。
晚晚看得笑了出来。
“陛下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她带来的医书,早就被她翻看了许多遍,听说容厌给她准备的新的营帐中?,也?为她准备了许多医书,晚晚起身朝旁边的营帐走去,从满满一架医书中?,只找出了几本她没有看过的孤本。
随后便抱着这几本书,又回到容厌身边。
已经是深夜,容厌的营帐前后,却明?亮而肃穆。
直到晨光熹微。
等到容厌醒来,便看到晚晚在床边翻看着医书。
她敏锐地注意到他醒过来,低眸对上?他的眼睛。
他向来少眠,眼下却也?不?见?乌青,眼中?亦没有血丝,只是这回,他眼眶微红,呼吸都?带着热气。
容厌缓了缓,才出声道:“怎么还在这儿??”
帐中?明?亮,他抬手看到手背上?缓慢进展的红肿,便知道
——这次试药失败了。
晚晚轻声道:“琉璃儿?,我如果救不?了你怎么办?”
容厌听到她脱口而出的那三个字,眼神冷淡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
片刻之后,他才淡淡道:“不?用?怕,死便死了,不?会有人治你的罪。瘟疫本就难解,孤还不?至于因为你制不?出解药,就要你偿命。”
晚晚低低笑了一会儿?,诊完脉,询问道:“*七*七*整*理有哪里不?舒服吗?不?要忍着,告诉我。”
容厌淡淡答道:“没有哪里舒服。”
晚晚怔了怔,失声笑了笑。
他太平静了,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的药好像也?没那么烈。
他明?明?都?吐血了。
晚晚又问了几个问题,等他一一答了,便起身去书案边,又写了一张方子,出门递给饶温。
饶温此时已经知道方子是谁写的,也?知道容厌是在亲身试药,他接过药方,一张薄纸却似乎有千斤重。
晚晚没有理会他的心理挣扎,容厌的人,自然承受能力还是足够强而稳的,用?不?着她有多余的担心。
回到营帐中?,晚晚合上?医书,歇了歇眼睛。
她垂下眼眸,却看到自己腰间的衣衫,不?知道何时被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她又出门去要了针线,坐到床边的灯下,解下外衫,这个时候才有些迟钝地回想了下,应当如何落针。
琴棋书画、女红射御,她都?学过,只是学的不?好。身边一直有白术和紫苏,也?用?不?着她去操劳针线之事。
可惜此时白术和紫苏都?不?在身边。
容厌起身翻看密函,看了几份,便放下,病恹恹地倚着床头,看了她一会儿?。
晚晚一针落下,针尖不?经意直接扎进指腹。
些微被刺了一下的感觉,她停下,看了会儿?指腹,并没有渗出血珠,又重新拿起衣衫。
容厌起身,走到晚晚身边,将针线和外衫都?从她手中?拿出来。
他一碰她,晚晚怔了一下,看着他接过针线,手法从生?疏到渐渐熟练,很快给她缝好了这一道裂缝,刚开始的几针,也?比她认认真真缝补的要整齐细密。
除了白术和紫苏,便只有师娘给她补过衣服。
她忽然有种奇异的感受。
容厌收了针,看到她看他惊奇的目光,懒散笑了一下。
“悬园寺的僧人都?会。”
他幼年在悬园寺,她也?早就知道了。
晚晚接过外衫重新穿上?。
有时候便总会觉得,他对她很好,无处不?契合她的心意,而更多时候,是他根本不?会在意她的意愿,换言之,他只是玩弄她而已。
她主?动握住他的手,道:“试药很痛苦,若受不?住,你要告诉我,有哪里感受有变化,也?要告诉我。”
她声音软而甜,容厌顿了一下,扫视她一眼。
她除了甜言蜜语时,哪里会用?这种语气说话,他昏倒之前,她还一副又讨厌他又害怕的模样。
容厌懒懒地应了一声。
晚晚扶着他躺倒在床上?,容厌神色有些奇异。
“叶晚晚,孤只是试药,不?是要死,还没那么虚弱。”
晚晚平静道:“我是医士,你得听我的。”
容厌笑了一声,倒也?不?再?说什么。
晚晚起身去拿来一本医书,靠坐到床边,屈膝将医书放到膝上?看,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
容厌侧过身,撑起身体,捏着她的手放在枕边,垂眸看了一会儿?。
他的身体从来就没有让他舒服过,这第一碗药,其?实?也?没让他更难受多少。
他看着她掌中?的茧,这一处,应当是时常握笔,磨出来的痕迹,指根整整齐齐的这几处,应当是药杵……
种种痕迹,虽然不?重,却也?能让人轻易就能确认,这是一双勤于学医、事事躬亲而为的医者的手。
容厌看了一会儿?,身体深处的疲惫催生?出来困意。
他放下她的手,不?知不?觉陷入昏睡。
晚晚感觉掌心一重,低眸看过去。
他闭上?了眼睛,脸颊睡在她掌心。
晚晚怔了一下。
他从受伤自己包扎那时,便舍了玉冠,将长发全用?一根发带束起,这一晚,长发微微散乱,泻在他背后与枕上?,落在脸上?的几缕碎发,将他清醒时的冷淡之色柔和下来。
帝王的脸颊是软的,呼吸是细的,唇是苍白的。
他平日?里太惯于掌控而又恶劣至极,好像没有什么能超出他的掌控、是天?下的君主?,有最强势的权力和最残忍的性情。
于是让人总是忽略,他其?实?还非常年轻,比她大不?了几岁。
还只是一个未到寻常加冠之年的少年人,直到他此时彻底昏睡,才能窥见?几分。
晚晚只怔愣了一下。
第二碗药也?很快送来。
晚晚将为他泄去药性的银针拔出,而后将他推醒。
饶温递药过来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容厌困倦又散漫地坐起身,接过药碗,慢慢将苦涩的药汁喝完。
晚晚催着饶温出去。
容厌没有理会她此时的异常,随手拿起放在床边柜子上?的密函,继续看下去。
晚晚此时已经放下了医书,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容厌瞧着密函上?面?的字,越来越看不?下去,抬眼看向她,道:“孤脸上?的血还没擦干净吗?”
晚晚道:“我在看这次的药效。”
容厌看了眼手背上?的红肿,道:“不?急于这一时,你po文海,棠废文更新都在南极生物群四贰二贰捂旧义死泣总是和孤在一处,若是在你研制出能用?的药方之前,自己也?被感染,得不?偿失。”
晚晚没有回答。
良久,她看着容厌慢慢皱起了眉。
他似乎能感受道药力在他身体中?横冲直撞,全身滚烫起来,伴随着扎入骨头里的刺痛。
容厌额头青筋鼓起,抬手将密函放回,额角已经出了冷汗。
晚晚仔细地观察他,从他每一个神情动作,到触摸他额头时滚烫的温度。
容厌渐渐没了说话的力气。
晚晚扶着他躺下,她能感觉得到,她触碰到他身体时,他肌肉的紧绷和忍耐。
手指扣进床沿,晚晚瞥了一眼,床沿被他几乎要掰下来一块。
容厌咳出血来,长睫微微颤抖。
晚晚轻声问:“还忍得住吗?”
容厌抬手擦去唇上?鲜血,眼睛也?不?睁道:“可以。”
他一说话,便又有血流出。
饶温听到营帐中?忽然有动静,立刻进来,便见?到床榻上?大片的鲜血。
他惊道:“陛下!”
容厌忍得青筋直跳,嗓音也?已经喑哑。
“饶温,听从云妃的。”
饶温握紧双拳,还是咬牙听从。
晚晚在一旁看着容厌强忍的模样,观察他手背上?的红肿,和身体其?余地方的变化,头也?不?抬道:“劳烦出去。”
饶温僵硬着转身出门。
天?色正是大亮之时。
营帐中?,陛下亲身试药。
营帐外,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从瘟疫五城之地的那场谋刺起,不?紧不?慢地拔除容厌想要拔除的人。
从一同前往避暑行宫的朝臣,到地方各地的官员,再?到上?陵的世家,尽管操棋的人此刻几乎已经疼痛难忍到神志不?清,可那些棋子,也?正丝毫不?受影响地一步步落下。
一直等到傍晚,晚晚眼下已经熬出了疲惫的青黑,她眼眸却依旧明?亮,平和的目光,却有种因着绝对冷静而显得冰冷刺骨之感。
她又掀开容厌的衣袖看了看。
瘟毒没有蔓延,被控制住了。
没有等容厌苏醒,她摸了会儿?他的脉象,便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流畅地又写出一张方子。
晚晚眸中?微微流露出些微的轻松之色。
看着这张纸上?书写的药方,她正欲搁笔,视线落在其?中?几味药上?,神差鬼使一般,又多写了一行。
这一次,她亲自出门去,找到饶温要来药材,亲自煎药。
亲自将每一味药材称量、浸泡,将有毒的本草煎制、烘炒。
最后一味味药下进去。
等到晚晚终于熬好药,端药进门,便见?饶温和晁兆都?已经在营帐之中?,换了新的薄被枕席,容厌也?已经醒过来,吩咐完了接下来的安排,此时恹恹靠坐在软榻上?,没多少力气的模样。
看到晚晚又端来一碗药,饶温皱紧了眉,晁兆直接怒目而视。
晚晚全当作没看见?,将这碗药递过去。
容厌唇上?几乎没了血色,一醒来又看到一碗药,他忍不?住笑了。
晁兆道:“陛下,我也?来试……”
容厌含笑道:“扶孤去床上?。”
容厌向来说一不?二,晁兆眉心直跳,咬牙听令,搀着他走到床边。
晚晚跟着走过去,容厌伸手将药碗接过来,垂眸看了会儿?这药,笑了一下,道:“下次,好歹别那么难喝。”
晚晚没有回答,看着容厌将药慢慢咽下去。
晁兆在旁边几次想拦,又不?敢拦,急出了一身汗。
容厌喝完这碗药,药碗几乎是从他手中?滑脱出去。
第二碗药,几乎让他醒来动弹不?得,全身力气似乎都?被抽了出去。
慢慢感受着温热的药在他依旧烫热的身体里化开,容厌等着这次药性散发出来,提起些力气,对晁兆和饶温道:“你们先出去。”
再?是愤懑,两人也?先出了门守在门口。
晚晚走到床边,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也?没几分力气,分明?的骨节被这样掌控在她手中?,晚晚恍惚了一瞬,心中?萌生?出的恶意几乎倾泻而出,她将他无力的手指握地紧了些。
容厌抬眼看了看她。
晚晚轻声道:“琉璃儿?,若是我真的会让你死在药下怎么办?”
容厌听着她又叫出那个名字,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唇角勾着散漫的笑意,道:“生?死有命。”
看到晚晚认真的神色,他笑容淡了些,嘶哑的嗓音也?低了些,仿佛在轻声哄她。
“别怕。”
尾音的微颤化入空气中?,如同毒药。
“除了诈你试药,孤没骗过你。”
晚晚握紧他的手,声音轻柔而无比笃定?,道:“你会没事的。”
随着她话音落下,容厌能感觉到,这次的药性比前两次的都?要温和,可这股温和的药力之外,另外的药劲散去了前两次药都?没有涉足过的经络。
随之而来的,让他直觉一般警惕起来。
全身上?下,每个角落的疼痛如潮水,将他裹挟入深海,拖进无止境的折磨里。
这次,大概会比第二碗药折磨人得多。
容厌已经没了什么力气,他立刻冷淡地对晚晚道:“出去。”
若这药真的会折磨他到痛不?欲生?的地步,他还没有那个兴趣将自己那时的模样留给人观赏。
晚晚握紧他的手,摇头,“我不?出去。”
容厌没有再?同她商量,趁着在疼痛之下他还能说出话,攒出些力气,声音大了些,“晁兆!”
门外的晁兆听到容厌召见?,立刻冲进来。
晚晚当即俯身踏到床上?,整个人压到他身上?,将他几乎没有力气的手腕交叠按住,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半点声音和动静。
容厌冷冷看着她,眼眸因为浑身上?下要撕毁他一般的疼痛而泛红,呼吸颤抖。
他被第二碗药折磨到没有力气,此时居然会被叶晚晚轻易压制住。
晁兆看到床榻上?抱成?一团的两人,匆忙严肃的神情空白了一瞬。
晚晚扭头笑了笑,道:“让人离营帐远一些,备好水。”
晁兆没看到陛下有任何反对的意思。
他难以置信地出门。
容厌向来擅长忍痛,可此时居然会疼到浑身都?无法抑制地颤抖,眉心紧锁,又被晚晚控制着,脸颊微微透出极为忍耐的红色,脖颈仰起。
他眼前一片漆黑,内脏似乎被人不?断掐紧揉碎,胸膛起伏剧烈,耳中?嗡鸣几乎听不?到什么、也?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发出声音,身上?出的汗很快将衣衫浸透,眼中?所有情绪都?因着要摧毁他一般的疼痛而空白下来。
晚晚看着他扬起的脖颈线条,微微分开的唇瓣,还有脸颊被强忍出的潮红……却觉得,世人赞颂的不?假,容厌果真美到了极致,唯有此时的他,忽然对她有了难以言喻的蛊惑。
药师佛(三)
晚晚想, 大概从来没有?人看到过这样的他。
强忍着痛苦,艳丽到糜烂。
平日里多?么高高在上?,就好像能走进这双眼里, 就已经是莫大的恩赐。可此刻, 容厌因为三次试药, 已经虚弱到连她的手都挣不开?, 甚至都没有多少力气能反抗。
他喊晁兆进来,却被她紧紧捂着口鼻,按着手脚, 没办法传递出去半点命令。
晚晚想,好可怜。
等晁兆按照吩咐将营帐周围空出来, 晚晚才?松开?手, 跨坐在他身上?, 静静地看着他。
容厌睁着眼睛,眼眸却失神,晚晚已经松开?了对他的桎梏,他却还没能从疼痛中察觉出来。
晚晚的视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看他潮湿无?神的眼睛,微微张着却苍白?无?比的唇瓣,汗水沿着他的下颌骨没入颈间?。
好一会儿,容厌眨了一下眼睛, 每一次呼吸都因为疼痛而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还能记得, 晚晚没有?出去,她还在看着他。
第三次试药, 比他所想的还要让人痛苦十倍百倍……已经不是他忍得住的了。
可是叶晚晚没有?出去, 她这样忤逆他。
若非第二次的药让他没了力气,她敢这样按着他……
他几乎用了有?记忆以来最大的自制, 才?让这个时候的他还能安静在她身下,没有?喊痛出声,也没有?露出什么狼狈的丑态。
他艰难吞咽了一下。
这样轻微的一个动作?,也如同要割断他的喉咙一般,灼痛如吞火。
晚晚看着他微微加重了些的喘息,滚动的喉结,抬手轻轻触碰上?去,手指落在他颈间?。
容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一只手抬起,握住她的手腕。
“叶晚晚……”
晚晚倾身靠近,整个人伏在他身上?,淡淡的药香让他更清醒了些。
容厌声音又小又轻,还带着喘息的气声。
“你在做什么?”
晚晚轻易就挣脱了他的手。
他的手被挡开?,砸到床沿,手背的骨骼磕到木板,骨头几乎碎裂一般的疼痛。
容厌闷哼了一声。
晚晚眼中微微浸润了些笑意?,俯身握住他的脖颈,就向当初他掐住她一样,嗓音甜蜜温柔,似要将人拽入融化的蜜糖之中一般。
她轻轻道:“喜欢你呀。”
另一只手抚上?他脸颊,轻轻捏起他下颌。
对上?他已经隐隐压抑不住的愠色,晚晚柔声重复了一遍,“抱歉,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容厌微微失神。
晚晚捏着他下颌的手微微用力了些,他感受的痛意?是千万倍的叠加。
容厌喘息更重了些。
晚晚俯身轻轻吻住他,好像真的如同她所说一般,她太喜欢他了。
太喜欢他了。
她这次甚至都没有?捂着他的眼睛,便认认真真亲吻上?去,舌尖顺利探入他口中,划过上?颚。
容厌难耐地皱紧眉,强忍着平静的神情再也控制不住,流露出几分痛苦之色。
疼痛是千万倍,她亲吻他的感受也是千万倍。
容厌微微颤抖。
她掐着他的脖颈,捏着他的下颌,痛意?已经让他没了半分力气,只能微微张着口放任她如何亲吻他。
她喜欢他?
呼吸滚烫纠缠在一起,晚晚看着他从纯粹的痛苦、到欢愉与?痛苦交织,几乎窒息到昏厥过去。
她分开?了些,他此时唇瓣也已经红润起来,长睫无?力地低垂着。
这是容厌啊。
晚晚微微弯起唇瓣,笑容纯粹而又甜润,珍惜地又吻了吻他唇瓣,给他度过去一口气,看着他又清醒过来。
容厌已经不想说什么。
疼痛到极致,就连他也有?一瞬间?会生出,为什么还没结束?死去也比现在好过的想法。
(审核员同志好!这只是单纯亲了一下,男主的反应是因为在以身试药救人,不是性暗示)
可他又有?些……
他在极度的疼痛之中,眼前甚至一片模糊的漆黑,他看着晚晚的方向,勉强能辨清一个轮廓。
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知道她在对他做什么吗?
等他药效过了,她知道她会有?什么下场吗?
晚晚温柔地看着他,时不时吻一吻他的眼睫,吻一吻他的唇瓣,万分珍爱一般。
每当他要疼晕过去,她便会让他清醒过来,看他露出难耐的痛苦之色。
直到他彻底失去意?识。
晚晚这时才?从他身上?下来,靠在床头,微微平复着凌乱的呼吸,眼睛明亮,带着柔润的笑意?。
容厌被折腾地彻底昏迷过去,脸颊侧着,脖颈仰出漂亮的一条线,只能看到他此时红润的唇瓣和湿漉漉的睫毛。
他衣衫早就被蹂|躏地散开?来,她一起身,他大半个胸膛便被露出。
晚晚视线往下,没有?去看他优美?漂亮的肌理,目光落在他锁骨上?顿了顿。
他两边锁骨上?下各有?一处狰狞疤痕,一共四处。
让她想到……酒池里的荣王。
荣王那时受过的刑,应当是他曾经经受过的。
容厌幼年便登基,应当便是他为傀儡的那几年,这样一个酷刑,却用在帝王身上?,羞辱甚至大于折磨。
他会将他遭受的变本加厉还回去。
晚晚生不出同情一类的感受,她只是在想
——真巧,她也是,会将所遭受的变本加厉还回去。
营帐开?的窗没有?关,晚风吹拂到身上?,又凉又柔,将她和他的头发吹地纠缠在一起。
晚晚轻轻将他发间?没有?拆下的发带解开?,漆黑的发丝顺滑地缠绕在她指间?,又轻柔地将他的衣衫整理整齐。
她眼睛依旧没有?离开?他。
容厌虚弱地昏迷着,这样的他,怎么能不让她喜欢呢?
晚晚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东方既白?,晨光熹微。
她此时才?感觉到浓重的困倦,让人动也不想动。
晚晚艰难起身,走到书案前,忍着困倦研磨铺纸,提笔便写下从容厌身上?试得的药方。
这方子与?她昨夜煎给他的不同,昨夜的药汁,不仅是解瘟疫的方剂,里面还含有?另外的一份药性。
——骆良曾经下给她,让她长教训的。她这回借着解瘟毒的药性,将这毒也融了进去,比骆良曾经下给她的还要让人痛苦。
为什么要这样做?
晚晚认真思考了一下,她昨夜写下方子时,只觉得,她应该这样做。
煎药的那么长时间?里,她想了又想,只觉得,这就是她一直想做的,是他应得的。
和她幼年被推进脏水沟后给人吃“糖”一样,她也没做什么,她还会救他、喜欢他。
晚晚写完方子,便搬了一把椅子到门口,打开?账门出去,在门边悠悠然?坐着靠上?椅背,面朝着还未升起的朝阳小憩。
等到朝阳彻底升起,天地间?金光弥漫,如同一层金色的轻纱一般,笼罩在她身上?,仿佛披了一层圣光。
饶温和晁兆一早便又到容厌的营帐前,看到晚晚在外面懒洋洋地晒太阳,饶温急急道:“陛下怎样了?”
晚晚被吵醒,也不生气,抬手,衣袖从她手臂滑落,露出上?面渐渐冒出来的红肿。
饶温怔愣地看着,又看向营帐,微微露出些许悲意?。
她对着朝阳看清自己肌肤上?出现被感染的迹象,半点不急,道:“陛下毫发无?损,一滴血也没流,等他烧退苏醒之后,便没事了。”
晁兆愣住,眼中猛地迸发出惊喜之色。
“云妃娘娘,您的意?思是——瘟疫,有?得解了?”
晚晚从袖中取出一早写好的药方,晁兆弯着腰双手接过,目中狂喜。
晚晚道:“先去熬一份来给我。”
晁兆看到她肌肤上?的迹象,立刻点头,满脸喜色拿着药方几乎用着轻功奔走而去。
饶温站在营帐前,推开?一条门缝,看到容厌平静地躺在榻上?,没有?前两次那般可怖的血迹,呼吸微微起伏,他几乎脱力地靠在门框上?,笑道:“总算是……可以结束了。”
瘟疫只要能解,剩下的安排,只要等陛下醒来,一切便是势如破竹,大局已定。
晚晚微微笑了笑,继续晒着太阳睡过去。
容厌今晚受了一整晚的折磨,却不像之前两次一般,是损耗身体到吐出血来。
毕竟是骆良下给她的药,疼是会疼到痛不欲生,对身体却没多?少折损。
她也没有?想着去别的地方躲一躲,反正也躲不掉。
她做都做了,还逼着他保持清醒,生生忍受了一晚上?,没必要做完了还怕他质问。
等到晁兆将药煎好送过来,晚晚喝完药,太阳越升越高,此时倒也不是让她受不住的炎热,索性继续在外面睡着晒一会儿太阳。
里面与?她几步的间?隔,没过多?久,容厌渐渐苏醒过来。
他全身依旧提不起多?少力气,昨夜毁天灭地的疼痛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也不是完全没有?……
她牙齿磕破了他唇瓣。
昨夜一幕又一幕在他眼前重现,口口声声说着喜欢,每一次都几乎让他窒息的亲吻,让他时刻清醒着。
容厌面上?神色让人琢磨不清,看不出喜怒。
过了一会儿,饶温带着些早膳和熬好的汤药进到营帐中,看到容厌醒来,极为惊喜。
“陛下醒了,您的瘟疫已经解了……”
容厌将营帐看了一遍,没有?看到晚晚的身影,打断道:“叶晚晚呢?”
饶温答:“娘娘在外面太阳底下睡着了。”
容厌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此时瘟疫已解,虽然?痛苦了一整夜,此时他竟比昨夜服用第三碗药之前的状态还要好一些。
他一踏出门,便看到门边,叶晚晚睡颜恬静,淡金的阳光撒在她身上?,让她好似落入凡尘的神妃仙子。
就好像,她一点也不怕他醒过来会对她怎样一般。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日头渐渐大了起来。
容厌只站了一会儿,便有?些疲惫,他走到她面前,抬手捏了一下她脸颊上?的软肉。
“醒醒。”
晚晚又被吵醒,皱眉睁开?眼睛,看到是容厌,眼中的困倦渐渐褪去。
她早就不再对他行礼,此时也只是躺在椅背上?睁着眼睛看他,一动不动。
她看不出他的情绪,他也瞧不出她的态度。
晚晚脸颊被晒得微红,容厌看了一眼,淡淡道:“要睡进来睡。”
晚晚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他真的不同她清算一下昨夜?
容厌转过身,道:“还要孤把你抱进来?”
晚晚扶着椅背起身,跟在他身后,一起走进营帐中,道:“要你抱你此刻也没那个力气。”
饶温又退出去,合上?门,密闭的营帐之中,阳光被挡在外面,又之剩下他和她二人。
容厌转过身垂眸看着她,没有?答她那句话。
晚晚站在他身前,距离太近,她只能费力地仰起头颅。
他比她高出太多?,她头顶也只能到他肩膀。此时的他,完全是掌控者、上?位者的姿态,而她娇小柔弱到仿佛他轻易就能将她困住,让她动弹不得。
可昨晚究竟如何,只有?她和他知道。
对视的这一会儿,晚晚觉得,她和他脑海中回想的,应当都是昨夜。
她一步不退,坦然?看着他。
她确实是一点也不担心。
容厌移开?视线,没有?再追究,淡淡问:“药方试出来了 ?”
晚晚点头,“陛下鸿福,天佑大邺,药方试出来了。”
容厌嗯了一声,懒得再听她的吹捧,不再看她,让出去床榻的路。
晚晚眼中微微有?些困惑。
他真就这样不计较了?
晚晚看着他唇瓣上?的伤口,道:“陛下不怪我吗?”
容厌扯了扯唇角:“试药而已,孤允许的,怪你什么?”
昨晚非要清算,她也不过是一边说着喜欢他,一边让他窒息着接受她的亲吻、还让他一直清醒着,回想起来,也不是什么让他真的忍不了、受不住的事。
晚晚却道:“我有?几味药,写错了剂量。”
容厌长睫骤然?掀起。
他眸光微微晦暗了些,看着她的眼睛,“嗯”了一声,看不出喜怒。
“有?意?还是无?意??”
感受到他几乎实质般的视线,晚晚垂下眼眸,乖巧无?比,慢吞吞回答。
“有?意?。”
山有木兮(一)
(审核员同志好!这里的药不是春那啥药, 是在以身去试治病的解药,这里是男主复盘昨夜试药过程,不是性暗示。)
容厌这次没想猜忌她。
昨夜已经不仅仅是用他试药, 而是刻意的折磨, 丝毫没有留手地让他清醒着、煎熬着, 忍受那药性带来的疼痛。
纵使她说着喜欢、吻着他, 可他不是察觉不到她甜美笑容之下?的恶意。
他也不是什么会以德报怨的人,昨夜,但?凡他有一点力气反抗, 她都不会好过。
只是今日醒来,他不再疼痛, 昨夜药性带来的痛苦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好像没有存在过一般。
而她就在他门口等着。
睡颜安然, 平静又温柔。
他……忽然不想再同她计较。
昨夜过去便就过去了,他不会再提,也不会去追究。
可叶晚晚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就是故意写错了几味药的剂量。
强迫他亲吻、逼着他一直清醒, 捏着他脖颈的力道……再次浮现在眼前。
容厌垂眸看着她,语气不明。
“……想杀了我??”
晚晚好像没察觉出?面?前的危险一般,温声细语,声音一字字清晰低柔。
“不会, 对你的身体?没有损害, 只是会让你痛苦而已。第三?次试的就是能解决瘟疫的药方,我?也喝了的。”
容厌面?无表情地?想, 那可不是一般的痛苦。
而她居然就这样承认了。
他看着她露出?的肌肤上依稀可见的红肿, 她也服了药,一点不适都没有。
那他昨夜所承受的, 全都是她另外加进去的。
容厌淡淡道:“若是想杀我?,那你就该在药里处理好,凭你的医术,你可以做得隐蔽让人看不出?。若只是想折磨我?一回,你也不应该告诉我?,我?既然由你试药,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你怎样。”
晚晚声音柔和,轻轻应道:“是呀,那怎么办?我?已经告诉你了。”
容厌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
是她折辱了他,她居然还来问他怎么办?
容厌没有说话?,晚晚低垂着眼眸,微微出?神,没有看他。
今日的阳光极好,照进帐中,她漆黑的眼底流光溢彩,睫毛长长翘翘,雪白的肌肤柔嫩温暖,红唇也艳地?恰到好处。
那么温柔、那么美丽,没有柔弱、害怕的神情,却?还是让人总想要待她再温柔一些、再和缓一些。
这才几日,便给出?了瘟疫的药方,她年纪这般轻,医术便已经登峰造极。
她这一回,是有机会,直接让他死的。
总归前两次都试出?来了,第三?次,她完全可以将让他痛苦的药,换成要他性命的剧毒,他也确实没有骗她,就算他活不下?来,也安排了人会送她与江南那些人碰面?。
可最终,她没有用致命的药物,在他全然反抗不了时……她完全可以用更多法子折磨他,却?也只是说喜欢他、吻他,如今也没打算就将此事含混过去。
她对他做的,此刻回想起来,只要没有下?次,他不是不可以接受,他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
晚晚始终没有得到容厌的答复,安安静静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啊?要杀了我?吗?把我?处理掉,然后说是太医他们研制出?的解药,反正叶晚晚只是陛下?后宫里一个小小的妃子,也不会有人信这药是叶晚晚制出?来的……”
容厌打断道:“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晚晚抬起眼眸,里面?也是平平静静的,仿佛在等待着他的宣判一般。
容厌看着她,最终,却?也只是笑了一下?。
其实,她也没错。
……没道理,只能他欺负她、玩弄她,而她连一次反抗都这样用命来抵。
就当互相都留了情。
容厌抬手似是安抚一般,揉了一下?她的发顶。
“该是你的,孤都会给你,没有人拦得了。”
晚晚眨了一下?眼睛,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她眼底的光芒似乎更潋滟了些,极为动人。
“那我?故意写错剂量这事儿呢,你打算怎么罚我??你还在意吗?”
容厌笑了笑,“不罚你。”
晚晚唇瓣微微分开了些,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真的可以接受那样吗?
她忍不住抓住他衣襟,又靠近了些,双手环过他的腰抱住他。
她能感受到,在她抱上来的那一刻,他似乎僵了一下?,又很?快放松下?来。
昨夜的折磨对他还是有影响的。
晚晚在他怀中仰头?,整个人贴在他身上,认真道:“那你还敢亲我?吗?”
容厌顿了一下?,像是没想出?来她会说出?这种话?。
“为什么会不敢。”
晚晚忍不住笑起来,一双眼完成月牙,“那我?可以试试吗?”
她踮脚环住他脖颈,就想要往下?按一些去亲他,容厌实在不想继续纠缠在这点细枝末节上,抬手拎着她,直接将她从身下?扯下?来。
“叶晚晚,适可而止。”
晚晚完全没有被他威胁到,坚持道:“不行,得试试,下?次你不让我?亲了怎么办?”
容厌几乎不想再搭理她。
“孤让你亲过?你一日日都在想些什么?”
他从没让她亲过他,是她不知道主动亲过他多少?次,他只是不计较不追究,她便直接默认了他同意。
晚晚笑出?了声,“可这次不一样啊。”
以前,她只是为了讨好他和他亲近,如今……不一样了。
他在她心里,忽然从她应该讨好的帝王这个躯壳,成了他这个人,容厌,琉璃儿。
容厌按着她肩膀,不让她再抱过来,“这两日给你试药,今日既然得了药方,孤还需要做许多安排*七*七*整*理,你……”
晚晚后退了一步,打断道:“亲一下?就耽误陛下?日理万机了是吗?”
容厌闻言,好笑地?看着她。
晚晚“哦”了一声,失落地?坐到床上,慢吞吞除下?鞋袜外袍,没精打采地?慢慢躺到床上,背对着他。
“那陛下?去忙吧,晚晚要休息了。”
容厌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
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比她更会恃宠而骄得寸进尺?
方才还在生死关头?,一句句试探,转眼间就能这样对他。
看着她头?发丝都写上了失望一般,容厌忍不住笑了出?来,俯身按着她的肩,将她按倒平躺下?来,手臂撑在她颊侧。
晚晚平躺着望着他。
他几乎是将她环在床上,清冽的气息慢慢将她包围住。
容厌慢慢俯身下?来,另一只手捧着她脸颊,微微抬起她的下?颌,轻轻的吻落在她唇上。
厮磨片刻,便分开了些,四目相对。
晚晚唇瓣只觉得微微酥麻了一下?,眼睛眨了眨,她看到他眼眸似乎比往常都多了些什么,亲吻时,他眸光便显得格外缠|绵,让她第一次这般明显地?觉出?不同。
她忽然想起。
……原本,他同她是说过,到了行宫,便行周公之礼。
晚晚想了想,就算要做,也得用她喜欢的方式。
容厌的视线落在她眉眼间,又慢慢移向她的唇,微微灼热。
晚晚不想要这个姿势,闭上眼睛,朝着床榻里侧翻滚了一圈,避开了他圈出?的一块尽是他气息的天地?。
容厌好笑地?直起身。
亲完一句话?就都不再同他多说,她可真是……
低笑了一声,却?也没再说什么,取出?柜中的龙袍换上,便出?了营帐。
等在门口的饶温看到他出?来,犹豫了下?,“陛下?再休息一日吗?”
容厌唇色依旧苍白着,嘴角的弧度却?懒散了些,慢慢变成和往日一般无二?的睥睨而随意。
“不用。”-
从试药那日开始,晚晚几乎一直没有合眼。
除了看医书想药方,便是观察容厌的状态,此时终于能放松地?躺倒床上,一睡就彻底睡死过去,像是想要将这几日的辛苦一口气补回来。
容厌知道她怕热,营帐中始终放置许多冰鉴,使得室内凉爽宜人。
长长的一觉,她又做了许多梦。
梦里,一幅幅场景,将她扯入漩涡般的前世?。
深秋,她被封了贵妃,成为后宫位份最高的妃子,从此掌管后宫凤印,在前朝也有了不小的影响和拥簇。
冬日的寝殿中,游龙瑞凤图腾奢华至极,地?砖上铺设华贵地?衣,地?龙的热气使得整座寝殿温暖舒适。
地?衣上散落着龙袍和宫裙,她又看到自?己,双手被鲜红的披帛交缠,雪白与艳红如同红梅覆上白雪。
即便在她被感官冲击到不由自?主哭喊出?来时,眼眸深处依旧藏着怔忡和悲伤,那么伤心的模样。
前世?的她那么爱他,此时却?并?不专心。
容厌捏着她下?颌,嗓音此时格外低哑,语气却?有些凉,“叶晚晚,这几日,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含着泪摇头?,没有回答。
容厌抬手解开她手腕的束缚,从她身上离开,她却?又拉住他,藕臂伸出?,勾住他脖颈,将他往另一头?压倒,伏在他身上主动亲吻上去,嗓音颤颤,几乎带着哭腔。
“陛下?,你看看我?,你看清……是我?。”
他抬手控着她颈后,轻易又控制住她,如她所言,用那双依旧冷淡的眼睛看着她。
冰凉的视线落在她此时的眉眼神情,一一尽收眼底。
她如同剥了壳的蚌肉、去了骨的羔羊,只要他想,她在他面?前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前世?,他与她,纯粹的欲与纯粹的爱,不过如此而已。
鸾帐坠着的珠翠脆声碎响,叮当不绝于耳。
……
晚晚一觉醒来,眼前光线已经是橘金的夕阳。
梦里那些纷扰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散,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一会儿是容厌对她的欲和控制,一会儿是前世?的她又爱又悲伤。
从梦中激烈的情绪中脱身出?来,回想了片刻,晚晚却?还是难以共情。
她已经确定,前世?和今生是截然不同的两辈子。
她不会喜欢容厌,更不可能温顺送上门将自?己交给他掌控着。
他让她满意的也只有他的身体?。
而她有喜欢的人,她喜欢的人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知道这一觉是睡了多久,晚晚揉了揉额角,胃中也空地?难受,起身看到床边的小案上摆放着一碗温热的粥,稍微用了小半碗,便先起身出?门。
门外侍卫看到晚晚终于醒过来,惊叹道:“您终于醒了!陛下?就在隔壁营帐中议事,很?快便回来。”
晚晚应了一声,问了句,“我?睡了多久?”
侍卫道:“从昨日午时一直到今日傍晚,南下?避暑的大臣们也都在赶来嘉县的路上。”
应当是睡了太久,她有些头?晕,侍卫的话?在她耳边模糊起来。
她忽然看到一个人。
隔壁营帐的账门被从内推开,容厌看到她,便直接朝她走来。
晚晚却?没有看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另一个方向,她眼中忽然便只剩下?了尽头?的那个人。
她想,是她眼花了吧……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像的人?
山有木兮(二)
她?看到了一个穿着盔甲的郎君侧脸。
金吾卫的盔甲是黑色为底, 肩、臂、胸背、下裳配以金色或银色甲片。他还只是银甲,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袖口折痕整齐, 配的是禁卫通用的长刀, 可?一眼看过?去, 气度从容雅致, 便还以为是谁家的君子剑。
晚晚凝着他的侧脸,注视着他慢慢转过?身,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那是一双介于丹凤与杏眼之间的眼型, 没有丹凤那般锐气逼人,也没有杏眼那般秀气柔软, 是恰到好处的英气勃发, 有着世家公子百年沉淀的底蕴。
看到她?在看他, 银甲郎君望着她?的方向,微微怔了一下,转眼又看到容厌从另一处营帐中出来,随即抱拳行礼。
容厌看到晚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 他投过?去一眼,抬手免了礼,便让人退下。
银甲郎君又朝晚晚作?了一礼,最后?朝着她?望来一眼, 便率众人离开。
走到晚晚面前, 容厌看着她?慢慢收回的目光,问道:“和他认识?”
晚晚摇头, 却又直接问出口:“他是谁?”
容厌垂眸看着她?, 捻起?她?垂在身前的一缕头发,在指间慢慢缠绕, 半晌,才道:“你问他做什么?”
她?还没有关?心过?前朝任何一个人。
晚晚抬眸,又去凝视着他的脸,看着他的唇形,分?神回答:“他长得好看。”
容厌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这个答复,一时失笑。
“你看人只看脸的吗?”
晚晚认真回答:“不看脸还能看什么?”
外人,能生得与师兄几分?相像,不就?足够了吗?
容厌扯了扯她?头发,笑意不自觉带了些许冰凉。
就?算看脸,她?是他的妃子,还要去看别人的脸?
他却还是回答她?:“裴成蹊,裴家玉郎,徽妃的兄长,裴相的养子……”
他话还没说完,晚晚打断道:“没有你好看。”
容厌顿了一下。
他需要和裴成蹊比谁更好看?
晚晚看着容厌的面容,在脑海中细细比对着。
容厌唇形像他,裴家玉郎眼睛像他……
平日里?,容厌周身帝王的威仪和气韵,让人根本不敢直视他的容貌,就?算能细细看他,注意到的也是他那双浅色琉璃般的眼睛,难以让人从他身上找出他与师兄的相似之处。
而裴成蹊……
他和师兄一样出身于世家大族,眼里?有朝气,有底气,不会像容厌一样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就?好像一盏灯,一轮月。
太像了。
晚晚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出容厌看她?的眼神不善。
她?极为自然地抱了抱他,道:“我就?看一眼,你该不会这都不让吧?”
容厌皮笑肉不笑,“让,当然让,要不要孤将他调到你宫里?,天天对着看?”
晚晚看他一眼,眼中写满了莫名其妙,道:“不是说了不如你好看了吗?怎么还对我生气?”
容厌:“……”
他重复了一遍:“孤对你生气?”
晚晚轻轻“嗯”了一声,“你语气不好,吓到我了。”
容厌瞬间被气笑了。
他把她?怎么样了她?就?开始说被吓到了?
换做旁人,谁敢对着他说那些话?
“叶晚晚,孤待你还不够纵容?”
晚晚点头道:“是是,陛下待我最好了。”
容厌手指捻了捻她?的头发,晚晚瞧着他的手,眉心微蹙,颇有几分?弱柳扶风的可?怜之态。
他都能预料到,他碰一碰她?头发,她?下一句都要说他态度不好,又吓到她?了。
她?有她?口中的半分?柔弱、半分?胆小?吗?
容厌懒得再同她?争论,揽着她?朝营帐中走去,让人准备着摆上晚膳。
瘟疫这段时日,没人有心思享用珍馐美馔,如今瘟疫过?去,虽然也没有山珍海味,却也丰盛隆重了些。
没有哪场瘟疫是帝王坐镇,朝廷拨过?来的赈济银两也因着陛下就?在嘉县,没有人敢在这途中昧下不该碰的。
晚晚与他相对坐着,夕阳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衣摆被风微微吹起?,药香和饭菜的香气交融。
没有成群的伺候,没有剑拔弩张的对峙,没有心惊胆战的讨好,此时居然生出几分?静谧温馨。
她?好像还没有这般郑重而认真地,单独与他静静用过?一次膳。
晚晚先前用过?半碗粥,此时也不饿,没有动筷,只坐在对面看着他。
因着她?睡了太久,案上摆着的皆是好克化的餐食,容厌给她?盛了一碗山药粳米粥,放到她?面前,同她?讲了两句她?睡着时发生的事。
“太医令又将药方验了一遍,如今五城已经用上了这方子,瘟疫不日便可?解决。裴成蹊率着南下的避暑仪仗其中部分?人马,先行来到嘉县。朝堂上下想要借着瘟疫浑水摸鱼的已经收了气焰,这几日,等孤将瘟疫前后?清算完,便可?离开嘉县,继续北上避暑……”
晚晚写的那张方子,后?来到了他手中。她?写的是簪花小?楷,却算不上多工整,撇捺出锋都显得飘逸了些。
有着簪花小?楷的形,却掩不住不拘而放肆的神。
字如其人。
他将这张药方重新誊写了一份,交还给太医令,而后?将晚晚写的这份卷起?,极为自然地收进了自己袖中。
想到这里?,他忽然头也不抬道:“你还吃不吃了?”
晚晚这才垂下盯着他看的眼眸,捧起?羹匙,慢慢尝了几口,含糊答道:“秀色可?餐。”
容厌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是色鬼投胎的?”
晚晚掀起?长睫看他,轻声道:“你骂我。”
容厌:“……”
他已经很?耐下脾气,声音低了些:“叶晚晚。”
晚晚没再说那些话,自然地换了个话头,“陛下亲自来嘉县,被人传出去行踪,来了便难走,还以身试药,为国为民,不惜性命,不愧是大邺百年才等来的圣主。”
这些话她?还真能说出口。
容厌道:“……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晚晚“哦”了一声,这才开始认认真真继续用膳。
容厌不想同她?再说什么,等人收了晚膳之后?,夕阳已经彻底落下。
瘟疫之后?,百废待兴,今日正?值嘉县一带的文殊节,晚膳之后?,容厌和晚晚换了常服,前去百姓临时组织起?来的庙会逛了逛。
就?如同前些时日那般,带着她?游山玩水。
这次的节日并不比往年隆重,只有未染病的百姓前来,甚至称得上行人寥寥,却因为恰逢瘟疫得救,人人脸上都是由衷的喜色。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天灾,必然要就?这样蔓延下去、让数不清的人家破人亡时,忽然有了能解决这瘟疫的方子。
所有的惊慌和恐惧,此时都化作?感?激与庆幸。
嘉县佛教盛行,佛节众多,而每年的六月中,便会有这样一场祈求智慧的佛节。
晚晚走在简陋的街道上,视线在每一处摊位一一停留,每个摊位都多少有着释家的装饰。
看到有趣的,便会同摊主攀谈,问出两句。
虽然人并不多,容厌还是握着她?一只手,防着走散,也防着她?走路一眼也不看脚下。
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人今日能这般轻松地聚集在一起?,能够没有顾虑地走在乡野之间、安居乐业,全都是仰仗着她?。
没有欣慰之感?,也没有自得之色。
容厌的视线不由自主追逐在她?身上。
她?蹲在地上瞧了一会儿?地摊上的彩绘怪石,拉着他一同和她?蹲下身,去看怪石投在地上的影子;前方有杂耍,她?专心致志看到惊奇处,还会忽然抓紧他的手,说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看她?买了些糕点,每一份只尝一个,而后?便直接丢给他。
他今日好像也被色鬼附了身,叶晚晚的一举一动在他眼里?都美到无以复加。
这处摊位前摆着一方八面镂刻莲花的灯,橙色光辉将莲花形的暗影投下,落在她?脸上游动的光影,好似都比别处要柔美灵动。
晚晚被他牵着一只手,十指不知何时扣在一起?,他体温低,手也凉,因此,这样的夏夜紧紧握着也不会觉得不适。
她?低头去嗅摊上不同的香膏,都是檀香,却也有着细微的不同。
等她?选好了香,是掺着一丝莲花香的,她?回头将香膏放到容厌手中,抬眸便对上他看着她?的目光。
他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她?,一直在看她?,不管她?在做什么,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几乎要将她?用力烙进眼里?。
她?察觉得到的。
晚晚长睫颤了一下,将紧扣的左手手指分?开,指腹蘸了些香膏,擦在左手手背上,将手抬高了些,凑到容厌面前。
“这个味道是不是甜了些?”
莲花的清香被融进香膏中后?,是微微的甜润,将檀香古刹的禅意掺入了些许红尘。
不是些许红尘。
容厌想起?他曾经听说过?的一则轶事,一僧人圆寂前,曾写下《受十戒文》,写道:“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法相慈悲,也是无情,可?这一纸背面却是,“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薄薄一纸,正?面是清规戒律,不动如山,是幽寂檀香,背面是红尘滚滚,汹涌似海,是那一丝再轻微也让檀香变了调的莲香。
容厌轻轻握住她?的手,靠近鼻尖轻嗅,是十几年的戒律和此刻的红尘迎面缭绕。
一似火烧身。
晚晚试着想要将手抽出来,手指刚要分?开,他便重新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很?大,轻易就?将她?的手拢在掌心中,不松不紧地握着,又慢慢将手指扣进她?指缝。
十指交缠,似是一种暗示。
他牵着她?走向一处无人的合抱之树后?,低眸凝着她?,没有说话,檀香与莲香缠在两人之间,似乎幽幽袅袅围绕出一圈紧绷的气息。
晚晚抬起?头,看到他眼中隐隐的情意和欲色,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容厌喉间似乎发出了一声低笑,不再只看她?,俯下身,将她?抱进怀中,轻轻吻上她?唇瓣。
晚晚微微愣了下,仰头与他亲吻。
她?今日说了太多次他凶、他吓到她?了,此时的他格外温柔,就?好像一根羽毛撩到她?唇上,轻轻扫过?她?唇缝,有些痒。
晚晚抬起?手,搭到他肩上,启唇将轻微的碰触落实了,而后?主动去分?开他唇瓣。
他手中的糕点小?物系数从掌心种滚落。
容厌一手握住她?的腰侧,紧紧按在自己身上,另一手手指捏在她?颈后?。
她?太纤薄了,他握着她?的腰和后?颈,似乎稍一用力就?能让她?在他怀中折断。
容厌控制着力道,手却还是如同寒铁,让她?退无可?退,更深地去吻她?。
晚晚皱眉,喘不过?气。
察觉到她?的难受,他克制着柔缓下来,轻吻慢啄,由她?来吻他。
和她?亲吻向来如此,他来吻她?时,没一会儿?她?便喘不过?气,亲吻再进行不下去,而她?来主动着吻他时,怎样都行。
容厌索性便由着她?来主导,按照她?喜欢的方式来亲吻,只偶尔缠绵回应。
果?然是……火烧身。
晚晚睁开眼睛,便看到容厌阖上的眼,长睫偶尔因为亲吻的情绪微微颤动一下。
她?将搂在他脖颈的手收得更紧了些。
不远处,渐渐又走来一对买了香膏的少男少女,晚晚立即后?退一步,和他分?开。
容厌睁开的眼中压抑着浓重的情绪,唇瓣也已经吻到艳红。
晚晚拉着他往别的地方走去,换到另一处隐蔽之下,身子一隐到暗处,十指相扣,再次亲吻下去。
容厌捏在她?颈后?的手不自觉轻轻模仿着亲吻的力道和动作?,晚晚颈后?的酥痒让她?微微战栗。
她?的吻算不得柔缓,呼吸微微急促时,还会咬他。
等到他不经意睁开眼睛,却见晚晚一边仰头靠在他怀中吻他,一边留意周围。
她?和他,是他在沉浸。
容厌握在她?腰上的手忍不住收紧了些。
叶晚晚,她?可?真是……
让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一直吻到唇瓣舌根又麻又酥,终于分?开,他微微低着身子,晚晚仰头将下颌靠在他锁骨上,脸颊比方才更加红润。
檀香与莲香缭绕在两人身上。
容厌终于回答:“是甜的。”
晚晚没忍住笑了一下,随着她?的动作?,下颌无意间微微碾磨着他锁骨上的疤,她?抬起?手,伸进他衣襟,摸了摸他另一侧的疤痕。
容厌僵了一瞬。
晚晚便将力道放轻了些:“还会疼吗?”
那个酷刑受苦的不止是皮肉,骨头也会有损伤。
容厌知道,折磨他的那个晚上,她?应该也看了他的身体,也会看到他身前的疤痕。
他嗓音还是吻过?之后?的略低:“太久了,早就?没什么感?觉了。”
晚晚轻声道:“那,我帮你去掉吧?”
容厌道:“不用。”
他多解释了两句,“这点疤痕于我没什么影响,时间太久了,已经去不掉了。”
他被上刑上了太多次,又过?去了这样久,锁骨上的痕迹,已经平不下去了。
可?该死?的人早就?都死?了,这疤也只是几处丑陋的疤痕而已,提醒不了他什么。
屈辱吗?
这是那么多年之前的事,如今所有人都得跪着见他,他亦没了什么感?觉。
晚晚指腹轻轻摸了摸他那四道疤,感?受了下,她?按得重了的时候,他身体还是会绷紧,毕竟这样深的疤痕与正?常皮肤,是不同的。
他说不祛,那也省了她?费心思去想法子。
晚晚没有坚持说什么,与他十指相扣着,继续走在路上。
路过?一处算命先生的小?摊前,摊主一眼就?盯上了二人之间的晚晚,举着众多香珠手串,捧到她?面前。
“夫人,您夫君是难得一见的旺妻啊,好面相、好面相!来看一看咱们的檀香珠吗?”
晚晚又听到那两个字。
来时,船上那管事也说过?,此时,又听到这算命先生也说。
那个时候她?只顾着看天看地不看他,还不敢太放肆。
而此刻,她?抬眸看了一眼,正?迎上他往下看来的目光。
他眼中似有揶揄。
等到按照容厌说的,她?制出的药,会一分?不少地将功劳算在她?身上……那某种程度上,他确实有助于她?。
容厌笑着道:“确实旺妻。”
妻,他亲口说出这个字。
晚晚挑选手串的手顿了一下。
她?手指停在一串珠串下,容厌看了一眼,这手串是檀香珠之间夹着几颗红玉珠,同裴露凝留给他的那串只是玉珠颜色不同。
他极为自然地沿着她?的手背,指尖划过?她?肌肤,伸手将这手串挑出来,在她?手腕上缠绕三圈。
摊主又说了一堆吉祥话,还指了可?以去放河灯的路。
晚晚低眸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珠串,温润地绕在肌肤上,还有他那句妻,她?不是迟钝的人,心下确定?了些什么。
她?若有所思。
出神着与他牵着手,不再随心四处边走边看,按着珠串摊主的话,一路走到河岸前,河灯摊贩迎过?来,介绍道:“咱们这儿?放莲花河灯,是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了,郎君夫人若有所求,写到河灯上,神仙菩萨会看到显灵哩。”
晚晚回过?神,对摊贩笑了笑,入乡随俗,她?跟随着人潮取来了两盏河灯,牵着他的手,到一旁搁着笔墨的桌案前。
仰头朝他笑了笑,道:“写一写吗?”
容厌无可?无不可?。
晚晚松开手,拿着红笺,特意转到他看不到的对面,提起?笔来,笑意灵动,道:“不能让人看到,不然,会不灵验的。”
容厌失笑。
他看着晚晚拧眉思索了会儿?,便悬腕落笔。
晚晚想了许久。
她?有什么心愿要求呢……
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这都是她?自己可?以做到的,想到头来,她?如今,只有一个想要神佛成全的心愿。
师兄。
“愿师兄永远皎皎如明月。”
她?是晚晚,他是明月。
愿她?心底唯一的月亮,永远不要坠落,永远高悬天上。
容厌看着晚晚写完,她?悬着的手腕被珠串衬得更加纤细玲珑,脸颊垂下的碎发让她?看着更加温柔美好。
他看着她?写完,将心愿折好,放进河灯中。
晚晚已经放完了河灯,却见他还没有写,催了一声。
容厌不信这些,鬼神一说,不过?是上位者愚民、利用信仰操纵人心的一个手段而已。
与其求神拜佛,不如实实在在将权利握在手里?,想要的、想做的,随时都可?以达成。
况且,他已经得到了能得到的一切,到了权利的最顶峰,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对着这一张纸,容厌想了一会儿?,等他回过?神,却看到,他笔下居然落了三个字。
他看了看。
叶晚晚。
他想要什么?
这一刻,他只想到了一个人,还未等他想清楚,他便已经写下了她?的名字。
他看着手中的心字红笺。
袖中,无人知晓,她?亲自写的那张药方被他藏着,纸张的硬边硌着他手臂,让他再也无法不去面对。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么喜欢她?了?
那么陌生的情感?,却在他心底,已经生根发芽。
还是在她?并不怎么喜欢他的前提之下,他都知道的。
容厌垂眸看着他写下的这三个字,却没有半点少年人的心动与紧张忐忑,神色微微晦暗。
山有木兮(三)
他喜欢叶晚晚。
容厌又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他不是不敢面对、自我欺骗的人, 于是他发觉,他确实?无法否认。
他确实?喜欢她,不是对一个有趣的东西那样玩弄的喜欢, 而是可以忍受她对他胡作非为的喜欢。
是从那日, 她红衣策马落入他怀中的那一刻, 还是从避暑路上某一瞬对她的心软, 还是更早……
不多的往事忽然便复杂成了一片细密的网,将他囚在这股他从未想过他也会?有的感情之中。
可是。
他看?着她,晚晚坐在河边的台阶上, 双膝屈起?,手肘撑在膝上托着脸颊, 静静看?着她的河灯远去。
她说?过很多次喜欢他, 那么多次加起?来?, 能有多少真心实?意?
亲吻时,她睁着眼睛,会?是在冷静地用怎样的眸光看?他?
她其实?不是什么很会?演戏、擅长遮掩的人,她是在勾引他, 他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目的,她没有那么喜欢他……他又怎会?看?不出?
他得承认,是他喜欢她,而她对他, 并没有几分情意。
他应当是愤怒的。
她对他做过的事, 若换个人,早已经死了十遍八遍, 可他不仅没将她怎样, 心里?还会?对她隐有疼惜。
她从始至终,只?是作为一个要在后宫求生的妃嫔, 他是帝王,她会?同他亲近,本?就不是什么需要有男女之间特殊情意的事,只?是那么久了,她的目的她的情感从未变过。
可他却极为平静,没有半分怒意,便在心底承认了。
他对一个不喜欢他的人动了真心。
容厌垂眸看?了看?手中的红笺,上面三个字,是他情意正浓之时写下,不过片刻,此时的他却只?觉这三字无骨无锋,难看?极了。
晚晚注意到?自己身边来?放灯的人来?来?去去,却始终不见容厌。
她回眸去看?,容厌站在灯下,垂眸看?着他手中的红笺,花灯在他的手侧,蜡烛已经燃去了一小?截。
四面烛光在他面容上跳动,将他五官分割成明暗不清的许多块,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哪一种?神情。
他的视线从红笺,转向?她。
视线相接。
晚晚皱了一下眉。
她忽然觉得,片刻之前他隐忍的情意,此时又重?新封回了眼底,表面只?剩下一片深不可测的渊泽。
片刻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仰头轻声询问。
“还没有写好吗?”
容厌将手中的红笺收进掌心之中,挡住了所有视线,微微弯了一下唇角。
“孤没有心愿。”
可他的红笺上明明已经写了字的。
晚晚眉头没有松,点了点头,牵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拿起?他的河灯,一同又到?她方才坐着的地方。
容厌还是和往常一样放任她去牵他的手。
她的手指手掌都那样柔软,身形这般纤弱。
她藏着医术,没有家族依靠,在宫中时,除了依附于他,本?就没有选择。当初他逼着她讨他兴致时,手指都不用动,就能将她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不喜欢他,她没有错。尽管如?此,他也还是喜欢着她的。
他现在还能感觉得到?,他喜欢她的碰触,他依旧会?因为她的亲近而欣然。
晚晚拉着他并肩坐在河边,握着他的手,两人一同将他的河灯推入水中。
她声音低柔。
“陛下没有心愿,那晚晚祝愿陛下……山河永固、海晏河清。”
她的许愿里?依旧不会?将他和她放在一起?。
容厌慢慢笑出来?,“只?要孤不死、孤愿意,江山、百姓,便无人能犯,这无需求神拜佛。”
晚晚愣了一下。
这可真是……好像什么夸下海口的大话。
可这世上,如?果真的有人能做到?这句话,那也就只?有他了。
晚晚笑了一下,“是,陛下世无其二。”
河灯沿着河水的波澜,被推着慢慢远去。
水中的河灯连成长长一片,将天上月亮的影子搅扰地支离破碎。
晚晚仰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圆月高悬,明亮地洒下光辉,照耀在她身上。她不太想将那么美好的月光,浪费在思?考他又去算计了什么上面。
容厌看?着他的那盏空河灯慢慢远去,只?觉得,他的手好像更凉了些。
一直到?他和她的河灯都没入远处成群结队的花灯之中,再也分辨不出。
河道旁,也有结伴而来?的少男少女,手中握着兰花,看?到?心上人,便会?将兰花送出去。
河灯摊贩看?到?晚晚在瞧那些少年人,善意地解释道:“那是佛家五树六花之一的文殊兰。今日是文殊节,文殊菩萨主智慧,开花的文殊兰不仅是智慧的化身,还寓意着夫妻恩爱。这一日,将文殊兰送给心上人,便能怜我怜卿、恩爱白头。”
摊贩翻出一支绽放的文殊兰,递到?两人面前。
容厌低眸看?着。
偏偏这个时候,好像冥冥中都在推着他,推着他心动,让他继续喜欢她。
他却没有伸手去接。
摊贩看?着两人,神色探究起?来?。
方才还好好的一对璧人,怎么眨眼之间,好像变了一般?
晚晚抬手将文殊兰接过来?。
一朵盛放的兰花,细长而晶莹的花瓣,绛紫的花蕊,花瓣开得舒展,晚晚拿在身前看?了一会?儿,而后递到?容厌面前。
她眼眸微微弯起?,对他举起?盛放的文殊兰,道:“容容,接我的花吗?”
容厌神色平静地看?着她,她还要继续同他进行这样的戏码。
让他接她的花,她是想要和他白首与共?
还是又想要他再多喜欢她一点?
容厌微微笑了笑,从她手中将花接过来?,道:“不一样啊,晚晚,我还旺妻,想要与我,这一支花可不够。”
晚晚笑了下,“那你还要几支?”
容厌低眸看?了看?手中这支兰花。
文殊兰,通体?都是有毒的。
就像她,像他单方面的这份喜欢。
他其实?并不怕自己动情,不担心所谓情爱会?让他如?何,可叶晚晚没那么喜欢他。
那他便永远不可能再流露半点情意。
容厌懒散笑着,似乎只?是玩笑道:“别人只?要一支,我得要一千、一万。”
一旁的摊贩听到?,没等晚晚答话,皱了眉,不高兴道:“你这怎么说?话呢?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要人家给一千倍、一万倍,才愿意交付对着别人一支文殊兰就能得到?的。*七*七*整*理哪有这样的?”
晚晚瞧了摊贩一眼,笑了一下。
若是他知道他训斥是这个人是谁,怕是怎么也不敢说?出这种?话来?。
只?是……
别说?一千、一万,一支她也没有,就连手里?的这朵,也只?是顺手借花献佛。
容厌揽着她的肩,和来?时一样姿态亲近地往回走,边走边道:“明日你便继续扮作瑟瑟。”
晚晚愣了一下。
容厌嗓音和平日一般无二,“跟随一同前来?避暑的朝臣明日便可以到?齐,他们身边跟着的人,来?自哪个角落的人都有,你也能让将你送进宫里?的人看?到?。你该不会?以为,送你进宫的,就只?是荣王这个废物?吧?”
能知道他和叶云瑟相识、以为他喜欢叶云瑟的那个人,哪会?像荣王这般无用。
晚晚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容厌低笑了一下,“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你乖乖继续扮成瑟瑟。瘟疫期间,你制药孤试药,此事已经散播出去,等那个人看?到?孤这般信赖像瑟瑟的你,他必会?有动作,你会?知道他是谁的。”
晚晚怔愣了片刻。
她问道:“你为什么会?舍身给我试药?总不能就是为了今日。”
那在不相干的人眼中,陛下和阿姐该是是多么感天动地的感情,因为一张相似的脸,陛下居然愿意以身给瑟瑟名不见经传的妹妹试药。试错了,真的会?没命的。
容厌看?着她的眼眸笑意阑珊,他那么喜欢她,她总要为他也付出些什么。
“你以为,孤是为了什么?”
不管他为了什么试药,其实?都与叶晚晚这个人无关,只?是那个人恰好是她而已。前世他也试药了啊。
试药能否成功,是真的关乎到?他性命。
他自己的性命他也不在乎。
借着试药,他逼她破了在师父面前立下的死誓,让她真真正正将他看?进眼里?。
可她小?看?他了。
他同她的亲近,总不会?只?是单纯与她调情,他总会?有他别的目的。
她来?到?嘉县之前,便想过,他这般精于算计的人,前世他借着瘟疫牵连那么多人,这一世,她在他身边,难保自己会?不会?也被卷进去。
果然。
就算一同经历了这样多,可就连试药,他也能拿出来?做文章。
晚晚轻轻道:“你真是我见过最可怕的人。”
容厌笑了出来?:“你是第一天才知道吗?”
酒池初见,她便不该觉得他能被她利用。
可他也确确实?实?喜欢她。
晚晚想起?净明曾经说?过的话。
容厌在悬园寺长大,裴露凝裴夫人是他的娘亲,对他自然无处不好,可在那日……
他很可怜,被逼着看?自己的母亲被处以凌迟。可是,也是他亲手杀了裴夫人。
或许是他不想看?裴夫人继续受折磨,或许是他只?有这个办法能让裴夫人少一些痛苦。
可是,他杀了她,不曾有过半分犹豫,也不曾有过半分后悔。如?今回忆起?来?,他也只?是觉得裴夫人太弱小?而已。
爱是爱的,可这与他能下手做什么,并无多大关系。
而她为什么觉得,他的情爱就能比他的亲情更加牢固?
他的感情,不值一提。
前世的他,今生的他,都是他,没有多大的不同。
是她看?到?那晚因为药性无力反抗的他,被他那时的美和艳迷了眼,觉得他和前世只?会?控制她的容厌不一样。
可实?际没有什么不同。
她高看?了他的情意,小?看?了他的无情。
他喜欢她,可这不影响他会?伤害她,逼她,控制她,对她的温存也随时可以收走。
他要做主导两人之间感情的那个人,他想要她千万倍的爱意,自己却吝啬于给予半分 。可事实?是反过来?的,是他先动心,他便要她付出千万倍,去偿还他对她的喜欢。
他就是这样一个……
冷酷、高傲、无情的人啊。
容厌低眸看?了一眼,摊贩送的这支兰花,有一片花瓣被折断了,有了缺点。
于是,临近营帐前,她看?到?容厌随手将那支文殊兰丢弃,连同他掌心握着的红笺。
她看?到?,飘飞的红笺上,本?是她的名字。
晚晚微微笑起?来?,用他交给她的变声法子,让自己用姐姐的声音答道:“好啊。”
她踮起?脚尖,勾下他脖颈,如?往常一般吻上他冰凉的唇。
两个人将情绪悉数封锁的人亲吻,缠绵也变得冰冷。
对一个人的看?法转变,其实?无需什么山海崩塌、惊天动地的大事,往往只?是一瞬间。
这一瞬间,在她眼里?,容厌又从具体?的人,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无需她多顾虑的东西?。
月明风清,风月无边,这样美好的夜色,却已与他和她无关。
她会?记得,他对她的喜欢,和她对师兄的,一样廉价。
既然如?此,她便放心了。
他和她是一类人。
那就,过招吧。
山有木兮(四)
回到营帐, 晚晚沐浴后,靠在床头的小案上看医书。
等到明日,前来避暑的?全部人马便要到齐。方才刚一回来, 容厌便又出门去?谋算什么。
灯架的?烛火偶尔跳动一下, 在她黑漆漆的眸底撕扯跃动。
她面对着医书, 心思却并没有在这上面。
她在想容厌。
他今夜的?变化也是在提醒她。
他是什么人?她初见便应该知道。残忍、冷漠、心机深沉, 这一世的?她见到了他更多?另一面,知道了他许多?过往。可是……他还是他,不会因此有任何变化。
即便他喜欢她, 他一样不会对她留情。
他的?情爱并不能作为?她可靠的?筹码,而她的?医术毒术也已经暴露。
晚晚不能说自?己真的?一点都不累。容厌是大?邺的?君主, 有至高无上的?权柄, 他太?习惯于掌控他人, 而她在权与势上,对他撼动不了分毫。
她就像是他要收入笼中的?鸟雀,而他也已经想要让她付出代价。
晚晚看向外面高悬的?圆月,慢慢想着, 这一局,她还能怎么做。
一直到深夜,她再也扛不住困意?,枕在手臂上便睡过去?。
摇晃的?灯火中, 她的?梦境也一片斑驳。
她总是在哭, 从冬日哭到了开春,哭到死心。
春日的?杨柳依依之中, 她一袭崭新的?皇后衮服, 踏入赏春宴。金红的?衣摆下,她狠狠攥着衣袖。
亲切来到她身边的?, 以蔺青岚的?祖父蔺老将军为?首,簇拥出一片繁荣的?名利场。
有他漫不经心的?推动,她终于算是有了点气?候,第一步,便是成了一人之下的?皇后。
等到容厌终于拨冗前来,他神?色淡淡,可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周围便已经怯于他的?气?场而噤声。
她在他面前太?放肆了,以至于,她已经忽略了,在别人眼里,他一直是有着无上威仪的?君王。
梦里的?她强忍着没有去?看他。
容厌却?轻轻松松牵住她的?手,对她笑出来,春光在他眼底似乎含了情意?,“你学得很好,皇后。”
她低下头,似是温婉而笑,袖底的?手却?几乎将手掌掐出血来。
宴会散后,鸾帐内春色无边,她颤声问他:“我说我想做皇后,你不仅没有拦下我的?谋划,还教我,为?什么?”
瑟瑟两个字在口?边却?说不出。
他直接捂住她的?嘴,身下那几下的?力道让她酸胀到被撕裂一般。
她眼泪瞬间涌出,呜咽也被拦在他掌心之下,浑身战栗起来。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再提她。”
梦境中,晚晚皱紧眉,越来越看不下去?前世的?自?己-
夜里落了一场小雨,风雨飘摇,一直到了后半夜,容厌才回到营帐中。
他衣袍下摆被打湿,解下外袍,走到门旁架子的?铜盆前,将双手浸到冷水之中。
他肤色白皙,手指映在水波摇晃的?铜盆中,白得苍冷,没有半分血色。
容厌看着干干净净的?双手。
上面没有沾染一点鲜血,也洗不出什么来。
他面无表情垂下眼眸,将手从水中抬起,擦净水珠,而后往屏风另一侧,去?给自?己的?手臂换了药。
上次他故意?被带着染病之人血迹的?长剑砍伤,手臂上的?伤痕不轻。
而这道砍伤之下,小臂上两排整齐的?牙印,褐色的?痂已经脱落,留下淡粉的?痕迹。
视线落在这牙印上,容厌往伤口?上撒药的?手顿了顿,随后才将细布绑好。
些微的?湿润水汽中,灯台灯火葳蕤,走到屏风后,容厌看向床榻。
没有人。
叶晚晚不在。
本?来,她也有自?己的?营帐,不一定要日日与他共寝。
他只稍微冷淡一些,她便头也不回地要和他分开?
容厌敛了眸,收回目光,神?色没有变化,却?无端让人觉得更冷了些。
等他转过身,才看到,晚晚正趴在书案前,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
她只是没在床上。
那点儿冷意?眨眼间消弭。
容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到她身前,静静看着她,袖口?的?纹绣在她脸颊留下些微的?压痕。
良久,他俯身,轻轻将她扶到自?己身上,横抱起来。
晚晚沉睡着,没有骨头一般依偎在他怀中,呼吸细细拂在他颈间,睡得很沉,这个时候也没有醒来。
容厌动作很轻地将她放到床上,而后拉起薄被,遮到她身上。
晚晚能感?觉到,似乎有人把她抱到了床上,她半梦半醒,却?懒得睁开眼睛动一动。
容厌站在床边,又看了她许久。
晚晚被那梦境扰得又困又烦,不想在夜里再与容厌有什么口?蜜腹剑,知道他回来了也不睁眼,迷糊间又睡过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朝里侧翻身,手腕却?忽然被用?力拽住,身子又只能平躺回去?。
她立刻睁开双眼,霎时间清醒过来。
室内寂静而灯火幽微,光影朦胧。
今夜还是和往常一样,烛光被遮着,没有熄灭。
他所在的?地方,向来灯火通明,即便入睡,也是这般留着些许灯光。
他攥紧她手腕,好像她是要逃一般。
她没有动作,他很快松开桎梏,重?新将她的?手继续拢在掌心,却?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这样握着。
晚晚重?新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很简单便能想到。方才,她睡着了,他握着她的?手,她一翻身,手从他掌心脱离,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立刻反手抓紧她。
他往常都不怎么会主动碰她,今夜却?开始变得这样紧张。
晚晚对此提不起什么情绪。
夜雨拍打在营帐顶上的?声音细碎,帐中尽管放置着冰鉴,却?也有些闷闷的?热。
他的?肌肤一直都是冷的?,她任他握着,权当消暑,重?新攒出睡意?,慢慢睡过去?。
容厌夜不成眠-
第二日,晚晚醒过来,容厌依旧是一大?早便出门,她用?完早膳,便琢磨着,得再去?见一见太?医令。
尽管太?医令是温病派,或许会有理念不合,但想要在宫中接触到更多?医典、精进医术,她怎么也要同他有点牵扯。
另外……容厌对太?医令颇为?客气?,宫中最熟悉他身体状况的?,除了他自?己,应当便是太?医令了。
她只在他病中摸过他的?脉,想要更了解他的?身体、了解他曾经的?用?药,太?医令也无疑是最方便的?突破口?。
还没等她主动去?医馆找,便听到门外侍卫通传,太?医令来求见。
这几日,她不是睡着,便是同容厌在一起,让人找不到时间来拜见,太?医令也是终于等到了她的?空闲,连忙赶过来。
晚晚没有起身,等到太?医令进到营帐中,她才从座椅上站起。
太?医令一进营帐,便扶着拐杖要行大?礼。
晚晚走过去?两步,搀扶住他,没让他将礼节行下去?,“先生不必如此。”
太?医令面上神?色复杂,惭愧、歉意?、自?责混在一起,面皮难以拉下去?,却?还是主动询问了一句,“附子有毒,你用?那般重?的?附子,毒性你是如何化解……”
“这是寒症瘟疫,附子回阳救逆,配以麻黄解表,再与生石膏清泄并施,但生石膏减弱心力,不可多?用?,再辅以甘草缓去?附子毒性……”
晚晚将她的?十二味药一一解释了。
附子有毒,虽然回阳的?药性强,却?向来极少?有人敢用?,晚晚开出的?这方子,配伍老练,用?附子也极为?大?胆,把握的?界限也极为?精妙,这其中的?剂量把控,这般年轻的?年纪,不可能是全然自?己摸索,她不可能没有师承,只是……不说而已。
太?医令苦笑两声,不再追根刨底。
晚晚没有等太?医令从她的?答复中回过神?,便漫不经心道:“幸好陛下身体也与常人不同,积累了那么多?的?毒,又一直服药没有间断,试药时,我错了两回,也都在陛下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太?医令一愣。
“竟然真的?是陛下亲身试药?陛下允许娘娘诊脉?”
宫中管控药材这般严格,便是防着不能有陛下不能接触的?药性以任何方式出现。
晚晚笑了一下,“这是自?然,只是可惜,陛下病中脉象杂乱,我不能全然知晓他的?身体……再等两日,我再把一把脉。”
太?医令脸色明显亲切了一些,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叹一口?气?。
“老夫这些年……若陛下愿由娘娘试一试,也好。”
晚晚神?色欣喜,太?医令又道:“当初不管怎样,总归是老夫对娘娘有偏见……这一疫死伤上万,瘟疫之方既然是你拿出,论功理应是你居于首,老夫虽于疫病不精,可这些年总归有些心得,日后娘娘亦可常来太?医院,老夫必然竭尽所能。”
若没有太?医令的?管控,这场瘟疫死去?的?人、传染的?范围还会更大?。
晚晚没有居功,连连应了日后常去?。
送太?医令离开后,她坐回圈椅,手指轻轻捻了捻,若有所思。
容厌的?脉象,她还要再找机会诊一诊,而后慢慢同太?医令交流。
她总能知道他如今忌讳哪些药-
外面斜飘着小雨,随着日头越来越高,渐渐喧闹起来,出宫的?仪仗已经全部到来。
容厌登上城楼,小黄门曹如意?已经到了他身边,踮脚为?他撑伞。
县城被洪水冲刷过后,还留着些建筑,如今也都已经清理出来,今日便要从营帐改到府城之中。
他站在嘉县最高的?城楼之上,嘉县连同附近几个村落都能尽数收入眼底。
从连绵的?青山,到城门外渐渐挪动进城的?车马,到渐渐恢复秩序的?房屋瓦舍、粥棚医馆,到按照他昨晚安排,如今已经排兵布阵隐蔽好的?士兵……
以及这段时日以来,他驻扎的?营帐。
叶晚晚着一袭烟粉色裙裾,撑着一把绘着文殊兰的?油纸伞,站在营帐前,秀致绝伦。
他站地太?高、太?远,以至于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看到她偶尔原地走两步,微微焦灼地张望。
她在找谁?
容厌默不作声地垂眸看着她。
曹如意?瞧见他的?视线,体贴地殷勤道:“陛下这些时日又是试药又是这般操劳,今日又天不亮便批完了折子,如今闲暇,可要去?云妃娘娘那儿歇一会儿?”
容厌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站在城楼之上,低眸看着自?己营帐前张望着找人的?叶晚晚。
今日前去?避暑的?所有人在嘉县会合,晚晚出宫时,白术和紫苏也陪同着,后来是因为?容厌带她单独离宫,才与她二人分开。
前几日晚晚一直没有等到白术和紫苏二人,此时她见过了太?医令,解决了昨晚心里想做的?事?,今日她们一定会过来,此时医书也看不下去?,只想去?外面看看二人是不是平平安安。
晚晚站在门前,难得有些忐忑。
白术在叶家从小陪她长大?,紫苏是师父指给她、盯着她不能习恶的?,身边活着的?人,她只剩下这二人可以再执着。
若是她去?了别处,她们过来便是扑了个空,晚晚双手捏紧伞柄,站在营帐前,越等越是不安。
怎么还不来?
在她等不住之前,终于看到拐角处走来几人,视线相接的?那一刻,白术和紫苏立刻惊喜地跑过来。
晚晚由衷笑了出来,她微微倾斜伞面,快步迎过去?,白术忍不住直接扑过来抱住她手臂。
“娘娘!白术还没有同娘娘分开过那么久!”
紫苏从晚晚手中接过油纸伞,眼中也带着笑意?。
晚晚仔细看了看二人,没有看出一丝不妥,这才放下了心。
从惊喜中回过神?,她看到紫苏身后还站着一位身披蓑衣银甲的?郎君。
晚晚抬起眼眸,烟雨中,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纱,绰约而梦幻。
是裴家玉郎,裴成蹊。
晚晚目光凝住。
她看着他的?眉眼……
她知道她如今还是云妃,应当谨守本?分,可是……在裴成蹊的?眼睛之前,她忍不住。
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
裴成蹊虽是武将,眸光却?温润含笑,行止间皆是世家公子的?风流气?度。
他视线在她面容上停留片刻,随即抱了一下拳,道:“裴成蹊问娘娘安。”
晚晚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想到自?己脸上还画着阿姐的?妆容,又乍然听到这般礼节,愣了一下,想了想该怎么回答,才道:“不必多?礼。”
裴成蹊笑了一下,紫苏连忙道:“娘娘,奴婢和白术二人不知您在何处,刚巧看到裴将军像一位故人,呆了呆,便被盘问了两句。误会一解开,裴将军就专程来指路。”
晚晚看向裴成蹊,虽然他像她的?师兄,可他是徽妃的?兄长,尽管没有血缘,待她却?也太?过和善了些。
裴成蹊道:“是臣冒犯了二位。”
已经将二人送到云妃身边,他也没有了再留下的?理由,又笑着抱了一下拳,便要退下。
他转过身。
晚晚看着那双眼睛,和三年前一样,再次这样转身就要离开。
三年前她就这样冷冷看着,可这次,她上前追了两步,跑出了伞下,白术惊呼了一声,裴成蹊听到动静,转身回眸。
云妃追到了他面前,雨水将她的?额发打湿,漂亮的?面容也沾上了雨滴,就像一支落雨的?梨花,娇弱而美丽。
他怔愣了一下,身体紧绷起来,双拳骤然紧握,又慢慢放松。
“娘娘?”
他看着白术举着伞面追过来,重?新将晚晚遮在伞下,再也淋不到雨,这才嗓音低沉而温和道:“娘娘可还有吩咐?”
晚晚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回答。
她能说什么?
裴成蹊看着她的?眉眼,却?也没有催促。
晚晚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在何处当值?”
裴成蹊答道:“皇宫金吾卫。”
也算是天子近臣。
那就是,在皇宫中,也还是有机会再见的?。
晚晚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对面忽然传来山呼万岁的?声音,她侧头举目望过去?。
城楼下面,今日人已经到齐,此时齐聚在城楼之下,恭恭敬敬朝着最上方行礼。
容厌站在城楼上。
天上密雨斜织,犹如一面轻薄的?网,皇权在天下间如蛛丝密布。
距离他太?远,她只能看到他穿着玄金云龙常服,身形高大?修长,着红棕色衣的?曹如意?高高撑起一把深青色油纸伞,立在他身侧。
他仪态好、气?场也强,这一眼看过去?,就像是远看了一眼巍巍高山,下方是热切簇拥的?臣民,帝王气?韵,君临天下,莫过于是。
她只看了一眼,便携着白术和紫苏的?手,一起回到营帐中。
等到叩拜结束,臣民散开,容厌又看向营帐前,原本?站在那里的?叶晚晚,已经不在原地。
她方才那样焦急……此刻,她已经等到了她想要等的?人。
和他没什么关系。
曹如意?方才没有听到容厌的?回答,大?着胆子又问了一遍。
容厌淡淡道:“你是没有事?情做了吗?”
曹如意?讪讪低头,苦着脸色不再说话。
此时饶温上到城墙上来,照例先汇报了一番今日的?情报,随后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红笺。
“陛下,暗卫有人捡到了这张红签……应当是您的?字迹。”
容厌几乎在他话音刚响起,目光便看过去?。
饶温手中,是他昨晚写下的?那张红笺,写着叶晚晚的?名字。
此时被雨打湿了些,“晚晚”二字被晕开了几笔。
他昨晚是将这一眼就能看出他心意?的?红笺扔了的?。
天降一场大?雨,本?该将这几个字冲刷干净,此时却?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容厌盯着这红笺看了片刻。
随后,他才从饶温手中又将它收了回来。
“那枝文殊兰呢?”
饶温下意?识皱眉问了一句,“文殊兰?什么文殊兰?”
容厌知晓了答案,垂下眼眸,将这红笺收起。
“没什么,不必再找。一个不重?要的?东西而已。”
饶温没有多?问。
今日如曹如意?所言,他已经做完了今日要做的?事?,站在城楼上许久,却?始终没有再回营帐。
容厌看着黑沉的?天际,浓云蔽日,携着滚滚的?压迫之感?。
他在外面站到衣袖微微潮湿,又过了许久,才去?到城中议事?的?大?堂中,重?新去?确认了一遍今日的?安排。
他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做。
掌控好一个皇朝,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镇压那些世家,也不是他动动手指就能做完的?。
同时还要维系他的?权力,为?利益追随他的?,为?道义追随他的?,为?恩情追随他的?……
日复一日。
可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天色彻底暗下之后,不再落雨,往来人群稀疏。
容厌没有让曹如意?再跟随,独自?提灯,思考了许久,从城中往已经空了的?营帐走去?。
他将灯提地很低,能清晰照亮脚下。
从庙会到营帐,昨日的?这条路,他独自?又来回走了许多?遍,衣摆因为?走了那么久积水的?路而湿透,掌心比以往更加冰凉。
可那枝文殊兰,他找不到了。
没有了。
撑伞站在夜雨中,孑然的?背影仿佛要烙进这条路中。
夜深,容厌终于回到今日在城中的?住处,门外依稀能看到里面的?灯火,他掌心勉强回了一些温度,推开雕花的?木门。
叶晚晚应当知道他是在这里的?。
房内,又是空无一人-
戌时过了一半,晚晚才听完白术和紫苏一路上遇到的?趣事?。
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从软榻上站起身,整好衣衫,又懒懒散散沐浴之后,才慢吞吞往容厌的?房间走过去?。
等到她回到房中,便见容厌坐在床头,单膝屈起,手中握着一本?书。
听到有人进来,没有行礼,也没有别的?动静,他抬眼看过去?。
果不其然,是叶晚晚。
她有些困意?,唇角却?微微扬着,很是开心的?模样。
容厌将书合上,放到一边,神?情淡淡地问道:“你今日很高兴?”
晚晚笑起来。
“当然啊,白术和紫苏回来了呀!”
容厌看着她的?笑意?。
她今日还和她称赞好看的?裴成蹊说话了,可她此时没有说起他。
容厌将这些想法都压下去?,淡淡“嗯”了一声。
晚晚脚步也轻盈,她走到床边,低眸去?看容厌。
他神?情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他和她的?相处和之前并不是完全不同。
就比如这一刻,她想的?不是怎么和他亲近,而是……她要看他神?色变一变。他总是这样,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动摇不了他。
晚晚看着房中的?烛光,想起容厌身边从来没有熄过的?灯火。
她提起些精神?,步伐轻盈地走到灯台前,拿起鎏金的?小勺,掩住烛心,一个一个,将灯烛熄了。
容厌忽然抬眸,最后一个蜡烛却?已经被熄灭。
外面天色阴沉,今夜无月,蜡烛一熄灭,房中只剩一片漆黑。
容厌猛地闭上了眼睛。
晚晚按照记忆中床榻的?位置,小心摸索着走向床边,摸到容厌的?手,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有被绊倒。
她很快除下鞋袜,抱着他的?手臂将他拉着躺下,道:“这么晚了,陛下就寝吧。”
容厌没有说话,顺着她的?力道躺下。
他闭着眼睛,眼前一篇漆黑,却?还是隐隐划过大?片的?血色。
晚晚靠在他身前,他的?心跳和呼吸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
她在黑暗中爬到他身上,捧着他的?脸颊,轻轻吻住他。
沿着他的?手臂,她能摸得到,他绷紧的?青筋。
一片漆黑之中,雨夜的?温度也清凉,一切感?知都被这般纯粹的?黑暗放大?。
她柔软的?身躯压在他身上,严丝合缝,低头吻着他,从浅浅的?亲了几下,到舌尖伸到他口?中,淡淡的?药香和甜味莽撞地挤进他的?感?官之中。
容厌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做出半分反应。
她吻过他那么多?回,这次,为?什么熄灭了灯之后,这样吻他呢?
是又要对他做什么?
她耐心地吻了他一会儿。
乌云渐渐被大?风吹散,露出月中夜里皎皎的?月亮,虽然还是有着厚厚的?云层,却?好歹让房中有了些许光亮。
不知何时,晚晚脖颈被捏住的?触感?落实。
容厌掐住她颈前。
他只要轻轻一折,她便会再也无声无息地停留在亲吻他的?这一刻。
晚晚皱了一下眉。
“你轻点,手这样重?,又会留下红印。”
容厌慢慢将长睫掀开,静静地看着她。
房中光线暗淡,她眼珠是纯粹的?漆黑,这样近的?距离,就仿佛望进另一片漆黑的?夜里。
“试出什么来了吗?”
晚晚老实摇头。
他虎口?卡着她咽喉,手背关节处的?骨骼逼着她微微抬起头。
这一整日,他心神?难安。
他是想让她喜欢他,可她非但没有,还知道他不喜欢黑暗便故意?灭了灯吻他。
是要来试探他究竟为?何不灭灯,来探知他的?弱点吗?
她一点也不喜欢他。
他还没有得到过她,就已经尝了那么多?次失落。
这样被另一个人牵动,真是……好陌生的?他。
可是,文殊兰找不到了。
那就这样好了,昨日之事?,不必回头。
这样想着,他却?头痛地几乎要裂开。
太?医令给出的?最新的?药方,因为?瘟疫,他断了几日,再加上方才的?漆黑一片,他的?暴躁和忍痛的?怒意?已经濒临理智和冷静的?边缘。
几乎想要真的?就这样掐死她。
成不了他的?,那谁也不要得到,直接彻底舍弃好了。
容厌低笑了下,声音寒意?逼人。
“叶晚晚,黑暗不是孤的?弱点。这些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孤还一定会容忍的?。”
晚晚没有说话,月光再次被乌云挡住,外面下起了暴雨,雨打屋檐噼里啪啦的?响声也引人躁意?更甚。
漆黑与寂静连成一片。
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喧闹,像是有人在闹事?。
天子所在,金吾卫守卫森严,又怎么会放人靠那么近?
近到她都能听到那些人在喊什么。
“求见陛下!这场瘟疫到底是不是云妃娘娘下毒引起的?,她再解了借此扬名?”
“求见陛下,这瘟疫是不是人为??”
……
晚晚近些时日走在路上,也总会收到一些又敬又爱的?眼神?,可敬爱有,怀疑与猜忌也会有。
这些人便这样聚集起来,在这样一个雨夜起事?,他们能成这样顺利闹到面前来,若没有容厌的?放纵和推动,这才几日,流民根本?做不到闯到眼前来。
接下来呢?
他要借这场暴|乱做什么?
今日这样多?的?禁卫都已经到齐,却?因为?赶路而人人都极为?疲惫。
今晚是接下来的?时日里,他身边守卫最弱的?一晚,他主动给人留了空子,帮他们制造出机会,想要杀他,只有今日可能最大?,逼着对他还有二心的?人在此时暴露出来。
她也能想到他的?算计。
他喜欢她,可他利用?她的?时候,有过哪怕半分犹豫吗?
晚晚握上他掐在她脖颈处的?手腕,他只是微微用?力,其实还到不了让她难忍的?地步。
她也轻轻笑了一下,嗓音低柔和缓。
“陛下足智多?谋,您向来是算无遗策、无隙可乘,谁能比得过陛下?”
她轻声道:“陛下不会累,可是,晚晚不喜欢。”
晚晚将他的?手推开,从他身上起身,在一片漆黑中下了床。
容厌睁着眼睛,眼前除了黑暗便是大?片血色。
听到她一字字好像在夸赞他的?嘲讽,他只淡淡道:“今晚你留在这里,不要踏出房门半步,便不会有事?。”
晚晚摸到案前,漆黑一片中,在桌上摸索到了火石。
她擦亮火星,将蜡烛点燃,光线又乍然升起。
忽然的?光亮之下,容厌眼睛刺痛,他侧头抬手挡了一下这光芒。
晚晚侧身看过去?。
他手背掩着眼睛,白而修长的?指关微屈。
这样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有些许脆弱之感?,让人想起白日里那场朝拜,他高高在上,被那么多?人拥戴,此时却?显得孤寂而单薄。
晚晚道:“陛下不喜暗室,晚晚将烛光点上了。”
容厌缓了一会儿,眼前血色才褪去?,勉强恢复正常。
外面闹势已经*七*七*整*理越来越大?,他披衣起身,没有再说什么,大?步离开。
容厌走后,晚晚慢慢将房中数座灯台的?烛光次第点燃,房中霎时间灯火通明。
她脑海中悠悠浮现出前世那声音。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方才,是真的?想要杀了你。”
昨日冷淡,夜里便要一直握着她的?手。
那么喜欢了,还是要杀。
她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晚晚放下手中的?火石,不想搭理。
那声音笑了出来 ,“你这是厌烦我了?”
没等晚晚回答,她似乎自?嘲了一声,“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医术,没有师兄,什么都没有。看我陷在他身上,你觉得我不可理喻?”
晚晚找来一盏灯,那蜡烛将灯盏中的?烛光点起,却?是反驳。
“我从不觉得你喜欢他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她往门边走,声音很轻,却?又极为?清晰,“喜欢容厌,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不动声色折断你所有退路,等着你惶然无措的?绝境之际,求到他面前,他不吝啬地赐予奖赏和温柔,谁能不对此心怀感?激与信赖?”
就像最初她还是叶贵人时,陷入险境,他那样及时地封妃,她做替身一事?宣扬出去?时,她让他满意?了,他又给了她足够多?的?赏赐和温存。
“后来,他也会给你足够多?的?幻觉,让你觉得,他待你情深意?重?、独一无二,其实……他不过是用?随手可以做的?、他不在意?的?,去?换取你最在意?的?。”
就像之前他教她权术,忍她伤他、带她避暑、为?她试药……
他放在赌桌上的?,是别人眼中的?珍宝,却?是他不屑一顾、毫不在意?的?。
而一旦当他察觉他付出了他不想给她的?,比如他的?动心,他就会千百倍讨回来。
今生已经是如此,前世,具体发生的?事?情不同,可是,总归都是一样的?。
那声音沉默了许久,笑了出来。
“是啊,只看他做了什么,谁能忍住不动心?你次次不惜用?最险恶的?心思去?想他,才猜对了他的?心思。可又能怎么做呢?我试过了,斗不过他的?。”
晚晚走到门边,推开门,看向外面。
容厌将暴民控制住,外面夜雨泼盆,所有人进了另一处厅堂。
“我自?有我的?法子,不会走你的?路。”
容厌幼年入宫便是太?子,后来身为?幼帝登基,自?幼便是浸在权势倾轧中长大?,她此前从未有过权势,从他身上学些皮毛,便同他比起阴谋算计,多?不自?量力?
那声音微嘲,“是我不自?量力,可你便不是?他喜欢你……”
她似乎笑了出来,“是,这一世,他是喜欢你,可他还是能有无数个法子磋磨你。早晚,你的?尊严,你的?自?我,都能折在他的?控制之下,生死都逃不出他的?掌心,他会要你一辈子不能离开他。”
晚晚道:“你可以看看,我会不会有那一日。”
她轻轻说道:“若是下次再是你如何难过,便不必让我看了。这样哀戚的?脸,我看不惯。”
她站在门外。
禁卫之中,看到她出了门,便走出来一名将领。
蓑衣无法阻挡全部的?雨水,裴成蹊站在雨中,浑身湿透,盔甲锋利。
他抱拳道:“娘娘,此处固若金汤,不管发生什么,您不会有事?的?。”
晚晚看着他,声音轻轻:“是吗?”
雨帘中,她脸上的?妆容也有些湿重?。
裴成蹊眼中也被雨水浸透,他看着檐下站着的?晚晚,问声道:“是,娘娘可以相信我。”
晚晚看向他,视线认认真真地落在他身上。
他可比容厌像多?了。
裴成蹊目光没有躲避,直直对上她的?眼睛。
晚晚轻轻笑道:“好啊,今日之后,我会信你的?。”
天上一声惊雷炸响,轰隆隆的?雷声铺天盖地而来。
与此同时,对面那厅堂的?灯熄了,容厌所在的?地方,又成了漆黑一片的?暗室。
觉得黑暗是他弱点的?,不止她一人。
晚晚握紧手中灯盏,忽然奔跑进雨中。
她没有撑伞,刚跑出几步,浑身便已经湿透,这盏灯下方开口?,上方紧紧封着,在暴雨中没有熄灭,微弱飘摇。
裴成蹊道:“娘娘要去?哪儿?”
晚晚没有答话,她往容厌所在的?地方跑去?,裴成蹊不能改变排兵布阵,让人随行护着她,此时只好握紧拳,拔剑跟随在她身边。
晚晚回头看了一眼,眼睫轻抬,朝他露出微微一个笑容,灯火在她脸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明媚之色。
裴成蹊这一点很好,和师兄一样,从来不会阻拦她什么。
看到她的?笑,他愣了一下,落后了些,又立刻追过来,道:“娘娘不要距离臣太?远,臣会保证娘娘的?安全。”
晚晚没有回答,跑到厅堂之前,她浑身湿着从侧门进去?。
容厌的?人没有拦她,她一边问,一边寻找着容厌,禁卫也在点燃火把,晚晚跟着禁卫的?方向跑去?,裴成蹊紧随在她身边。
一直到今日暴民聚集的?厅堂,一片黑暗中,靠着闪电的?白光,刀光剑影在其中对撞。
她提着一盏灯,乍然出现,随着这一盏灯,后面众人手中的?火把将黑暗照破。
几乎立刻,容厌看清了,光的?最前方,是她。
目光相接,她快速跑到他身边。
晚晚扑进他怀中,容厌抱住浑身湿透的?她。
“不是让你不要乱跑吗?”
晚晚冷得声音微颤:“我看到这里没有光,就想要给你点一盏灯,你会怪我吗?”
他说过不用?担心会影响他。
容厌看着她手中这盏灯,喉结滚动了下,“没事?”二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却?还是止住了,道:“等结束了再说。”
她扯了扯唇角,脸上的?妆容被雨水冲刷地斑驳。
他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掩在身后。
她腕骨处戴着那串红玉檀香珠,他握紧她手腕的?力道让珠子硌地她骨肉微微疼痛。
有了火光,打斗越发大?开大?合,甚至有人拼死到了容厌面前,长剑斜斜刺来,容厌顺手摘下她手腕的?珠串,用?珠串作为?缓冲,抓住长剑,往反向猛地击开。
珠串散开,这人被往旁边带了些,暴露出下盘的?弱点。
容厌抬腿侧扫过去?,肌肉紧绷出极大?的?力道,那人身体骤然被击出数丈。
和他的?那串登对的?红玉檀香珠,此刻断开,崩碎的?崩碎,滚落的?滚落。
晚晚看了一眼地上的?散珠,没有在意?。
刺客混在暴民之中,此时借着将灯火熄灭,图穷匕见,却?是被请君入瓮,一个个被击倒却?留着性命生擒。
今晚的?刺杀又是在他预料和推动之中。
晚晚低笑了一下。
所以,他确实有资格傲慢、轻视,将人玩弄于股掌。
就在此时,倒在地上的?一个刺客忽然扭开身子,扬起手臂。
晚晚目力极佳,在黑夜中视物?也较常人更为?清晰,看着他的?姿势,她清楚看到,刺客袖筒中绑着漆黑的?精铁筒。
袖箭。
她思绪飞快运转,脑海中转瞬间就在思考……她应该如何利用?这次机会?
晚晚看着容厌的?眼睛。
他眼眸微微失焦。
算无遗策的?容厌,会不会想到她会做什么呢?
晚晚忽然挡到容厌身前,也转移了他对那个方向的?注意?。
他愣了一下,因为?今晚反反复复的?黑暗与光线交织,眼前铺开大?片血红,让他视物?模糊不清。
容厌皱眉道:“你……”
暗箭瞬发。
暗卫挥剑格挡。
晚晚看着暗箭被挥开的?角度,计算好方位,直接扑到他身前,让他拉了个空。
她柔软的?身体蓦然撞入他怀中,容厌只来得及抱住她。
他眼眸忽然睁大?。
那么近的?距离,他看得清……
迎面撞入他身前的?,除了晚晚,还有一支箭……扎进了她背后。
所以,她这是给他挡箭?
怎么会?
晚晚身体软倒下去?。
容厌神?情空白,立刻抱住她,顺着她软倒下去?的?力道跌下。
她这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
晚晚疼得身体颤抖,脸色苍白一片。
容厌小心地抱起她,冷寒的?声音强硬地压着一丝颤,道:“不用?留活口?。太?医令,去?请太?医令!”
他没有半分犹豫,果断地舍弃原来一切安排。
容厌推开了脑海其余的?谋算,只冷静地抱着她,小心避开这支箭,不再在此处控制局面,直接在禁卫掩护下往外走。
寻到一处干净的?房间,立刻冲进去?,“准备热水、剪刀……”
晚晚扯了扯他衣衫。
容厌沉声道:“别怕,没事?的?……”
晚晚无力地摇了摇头。
她虚弱极了,眼眸因水光潋滟而显得格外明亮。
容厌尽力维持着冷静,道:“晚晚,别睡,和孤说说话,太?医令马上就会来了,他擅长外伤,你会没事?的?。”
晚晚失血太?多?,浑身湿透,向来嫌热的?她,只觉冷意?透骨。
她眼睛也湿透,像是大?哭过了一般。
不到半个时辰前,他掐着她的?脖子,还要杀了她,威胁她,让她很不喜欢。
他那一刻其实真的?是想要放弃了的?。
他不想尝试,得不到就得不到,也不屑于去?争取。他不信他喜欢了便收不回,他不会在一个只有虚情假意?的?人身上花那么多?心思。
可是……
她为?什么要为?他挡箭?
他是想要她千万倍偿还他的?喜欢,可是……
她不是一点也不喜欢他吗?
她应该把他推出去?,让他死了才是。
晚晚面容似哭似笑,唇角扯开,一张口?,便有血往外涌。
那么美的?容貌,此刻也被鲜血染得凄厉可怖。
她想要说什么,声音却?太?小,容厌僵硬着低下头去?听。
他听到她微弱的?,还带了颤音和哭腔的?声音,道:“陛下,晚晚……没有力气?,去?扮成阿姐……”
他这才注意?到,她脸上的?胭脂斑驳,是她扮作叶云瑟画上的?妆容。
她还听了他的?话,扮作叶云瑟。
容厌呼吸颤了颤,眼眶泛红,“没有,没有叶云瑟……孤想听的?是你的?声音。”
他握着她手的?力道越来越紧,看着她心口?的?箭。
这支箭的?位置……
他的?手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不可以……不可以。
晚晚视线慢慢放空,看着已经明显是强撑着的?帝王。
她软下的?手从他僵硬的?手掌中滑落。
容厌看着她似乎有着微微笑意?的?眼眸。
像是悲伤,也像是与他道别。
他忽然心慌起来,立刻想要抓住她的?手,却?捞了个空,他往下重?新又握住她。
他的?手很冷,此时却?想用?他的?温度去?暖热她。
容厌什么也不想考虑了。
不论是他对着她的?傲慢,什么想要她偿还,那点骄傲、任性和斤斤计较……此刻通通都退散出去?。
……她真的?会死的?,真的?会消失,会再也不存在。
容厌握紧她的?手,垂下的?眼眸瞳孔缩紧。
她终于清楚地看到,他眼里,向来将他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冷淡伪装,此时一层层卸下,剥落。
这一瞬间,他脸上的?神?情近乎极致的?空白,理智和情绪拉扯到崩溃,她终于看到容厌眼里的?情绪。
一片空白的?茫然深处,是他克制着,却?又小心翼翼弥漫开来的?……
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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