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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情谊


    “将军多年征战在外, 不是在南蛮,就是在北疆大漠吹风沙,如今连家室也未置, 应该少见绝色美人吧?”


    这话确实落在卢赛飞的心坎上?。


    他今年二十?有五, 在沙场风宿十?几年, 脑袋提裤带上过日子,自己的命都不知?如何,哪还有心思娶妻。


    常年跟一群糙老爷们混,南蛮地的女子尚且入不得他眼?, 更别说北疆大漠,一眼?望去只有莽莽黄沙。


    今经魏召南提起?, 卢赛飞即便明日便要出征, 此刻也有了兴致:“哦?何样的美人?能得殿下之夸赞,想?来?姿色不会有差。只是行军路途终究不宜带女人, 殿下既有如此美意, 卢某却之不恭,便等凯旋归来?再议。”


    且说另一头, 正是灰蒙蒙的大清早, 喻姝收拾了车马,欲往京郊去。


    最近狄戎频扰,又?是年初,需盘划一年之图, 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这六部?之事堆得极多。皇帝年岁渐大, 圣体早不太硬朗, 便把?诸多繁重事分给了底下人。


    开春后,魏召南很少?归府, 偶尔连着三四夜不回?。


    喻姝大约知?晓他在忙公事。


    她?盼了这么久,可算盼到他忙起?来?。


    他一忙起?来?,少?管她?,她?也能放手大胆地做事了。


    这一日清早,喻姝带了采儿,兼二十?护从下京郊去。


    临走前她?特意跟陶姑姑提过一嘴,说是要下庄子比对账簿。陶氏一听极为赞叹,夫人果真是个贤妇,吃得了苦,亲力亲为啊。


    今日虽是立春,天还是很冷,江面的冰都没化开。


    喻姝出门时多带了一件厚绒斗篷,车里烘暖炉,身下还垫着毯子。


    马车驶过街道,行过万顷苗田。采儿耐不住闷,撩起?窗幔往外望。


    刺凉的风呼呼刮在脸上?,她?也不嫌冻,倒是叹道:“汴京的冬确实要比扬州冷”


    喻姝想?起?采儿最近是常提到扬州,打趣道:“既然这般想?回?扬州,以后回?去了,我可得禀了外祖,赶紧让你嫁人。索性?便嫁在扬州好,生在哪,也归于哪。”


    若换往常,采儿必是要羞的。今儿倒也不羞,反而?放下窗幔看她?:“夫人说真的?我们当真能回?去?”


    此话却换喻姝愣住了。


    当真能回?去吗?


    她?咬唇琢磨,道:“肯定是要回?去一趟的,但我不知?会不会再回?来?,毕竟我已嫁了人。你若是只喜欢扬州,我便让你以后都待在那儿。”


    是啊。


    即便她?报仇之后要离开,以后再嫁,所?求不过是夫妇和睦,相敬如宾的日子。可是如今已经做到,或许也不必舍近求远?


    马车进了京郊庄子,喻姝先往王府底下的农庄查账,待了一宿。翌日天未亮,便带着伙计绕到吴家。


    吴家爹娘清早下田去了,留吴勇在家修木头。


    见人来?,他从亡兄旧屋中取出前些日子整理好的遗物?,有整整一大箱子。


    喻姝开箱,浅扫两眼?,便瞧见其中一枚秀巧样式的荷包,面上?还绣了交颈戏浮的鸳鸯,两块赤红小衣,几根旧银簪,让人瞧了直害臊。


    这些都是出自林如蔻之手。


    喻姝见过林如蔻的绣花,跟荷包的针脚一般无二。


    她?给了吴勇一百两银子,见天色不早,太晚回?去惹人怀疑。简单吩咐几声后,便揣了信物?离开。


    这一次不管是下农庄,还是回?去,一路上?都很顺利。


    马车到达王府,正好是第三日的晚上?。


    府邸大门挂了两盏灯笼,映着牌匾熠熠。


    今日三月初一,圣上?驾临城西顺天门,开金明池、琼林苑,与民同乐。骑射练靶,水军夺标,尽显皇家风范。


    魏召南忙活了一整日,归来?时不见喻姝在府,问了十?七与陶姑姑,得知?她?还没从庄子回?来?,先唤人熬了一碗汤药。


    他在书房写表,听到喻姝回?来?的动静,便放下笔,让人备膳——正巧他腹中空空,也饿了。


    案上?摆了紫苏鱼、荔枝腰子、花菇鸭掌、汤骨头兼两碗香软米饭。喻姝刚要动筷,忽然瞥见案边角的一小碗汤药,熟悉浓厚的苦味儿扑鼻而?来?,惹得胃腹翻涌。


    喻姝眉头轻蹙,闻的有点想?吐。


    她?攥着拳头捶了捶胸口?。


    魏召南看向她?,握银箸的手一顿,目光微闪:“你是不是怀了?”


    “”


    “没有。”喻姝也默了下,“月事刚来?过,只是闻着苦味恶心而?已。”


    他稍稍失落了,却伸手抚了抚她?的背:“夫人勿急,孩子总会有的。”


    喻姝奇怪望向他,清灵灵眼?眸滟着波光。


    心想?:我也没急呀


    喻姝有时候觉得,魏召南还是待她?挺好的。


    例如有一回?,他坐椅上?抱她?之时,他说只要她?试一试亲他,他就不纳寐娘了。


    当时喻姝也是半信半疑,虽没觉得他会做真,还是亲了。没想?到他果真说到做到,从年末到今年春,三个月过去也没有纳妾的动静。


    又?比如说有一回?,她?给自己绣了荷包,魏召南以为是给他绣的。他虽嫌囊面上?绣的是缠枝花鸟纹,太过女子气,后来?还是取走了。


    再说到睡觉的事。


    一开始他睡里侧,她?在外,后来?慢慢成了她?在里。他一直默许这样,从不提为妻妾之道。


    在大婚之夜,他教她?要容得下他的美人们,不忌不妒才是好。可魏召南偶尔也误以为她?在吃寐娘的醋,竟然没有生恼,还总是要说两句软话哄她?。


    其实她?根本没必要哄的。


    这些是不是都可以算作他待她?好?待她?还有夫妻情谊?


    她?毕竟才十?七岁,也是刚飞出暖窝的鸟雀。有时透彻着,有时也会犯糊涂,这到底是不是男女之情?


    三月十?八的这一天,殿试开始。


    林如蔲紧张又?迫切,在神佛前跪拜了一整日,愣是吃不进丁点饭。


    跪到傍晚,她?忐忑地站起?身,膝盖的酸软亦不曾留意半分。旁人都说,“邺哥儿既聪慧又?肯苦读,将来?必是大周的文曲星。”


    她?这个亲娘哪有不信自己儿子的,每听人夸便欢喜愈甚。可这回?殿试的紧张也是真真的,生怕她?的邺哥儿粗心,犯下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之错。


    林如蔲紧张地拨弄帕子,由丫鬟们扶出屋子,欲要亲自迎邺哥儿归来?。


    谁知?刚踏出门,便听到屋外喻潘的骂声,如雷霆之势,骇得林木尽肃,鸟雀失声。


    第32章 寐娘


    林如蔲提着?心眼, 额角隐隐跳动,生怕自己儿子犯了什么糊涂事。


    她?探身堪堪往廊外走两步,终于瞧见是喻梁在?低头受骂, 可算松口气。


    “腹痛?”


    喻潘横眉一撇, 劈头盖脸叱骂:“吃了?什么脏东西, 自个儿莫非不清楚?你个不知轻重的,十几年苦读就成败今朝,殿试上掉链子,可真是我喻潘的好儿子!”


    林如蔲素来也是不喜喻梁的。


    尤其这庶子读书勤恳, 有时旁人赞他的话竟比喻成邺都要多。


    她?生怕邺哥儿就这样被一个庶子比下去。


    如今见喻潘骂得凶,林氏心下多是幸灾乐祸。


    便敛了?敛喜色, 佯蹙眉走?近:“官人这是咋了??梁哥儿这么大的人了?, 再有错,好好教他就是, 何必动这么大火气?”


    “教他?我如今倒是不敢教了?。”他冷哼, 气得索性不去看喻梁:“你自己问他,到底吃了?什么混账东西!”


    林如蔲微微吃惊, 攥帕捂嘴啊了?声?。秀眉凝起, 佯作?吃惊状。


    “好孩子,快跟你父亲说?说?,都吃了?什么东西,怎还弄坏肚子了??”


    喻梁嘴唇紧抿一线, 还是不肯说?。


    此时正逢喻成邺归来。


    喻成邺瞟见低头站在?父亲跟前的庶弟——喻梁本就高瘦,吃坏东西又泻肚了?好一阵, 整个人看起来虚脱不少, 脸色惨白,可见颓废。


    他心里有些慌。


    这些日子, 每当离殿试的日子近一天,喻成邺便要多受几分折磨。他是忌妒庶弟的,担心考得太?好压过?自己,遭人议论。今早递给喻梁一碗杏花露时,他索性下了?泻药。


    喻成邺读书不精。


    虽有几分聪明在?身,但究竟下过?多少功夫自己也是极清楚的。


    因此喻潘和林氏期待望向他时,喻成邺难免心惴惴,脸色有些难看。


    林如蔻见儿子这副神情,心沉了?一下,却是开头劝慰道:“无妨、无妨,我儿已?是贡士出身,殿试如何都不打紧了?”


    喻成邺没听进去林氏的话,目光却悄悄一瞥喻梁。


    见庶弟只低着?头,只字不提杏花露,心里也笑?庶弟到底怕他这个嫡兄,如此一来,也算稳了?。


    然而喻成邺暗笑?得意之时,却没瞧见庶弟微抬的眼睑,以及眸中的算计


    喻成邺自知?殿试不如意,这两日总是耷着?脸。


    而喻潘一心望子成龙,瞧见自己最出色的两个儿子都不堪大用,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撒。


    怎么偏偏庶子就吃坏肚子了??


    但凡在?庖屋里做事的丫鬟婆子,都被喻潘扣了?半年月钱。最近几日,喻潘也总沉着?一张脸,连同僚来访都一概推脱,整个家里死气沉沉。


    林如蔻的脸也绷不住。


    自殿试一过?,各家娘子来同她?说?笑?时总会提两句邺哥儿。她?虽不知?邺哥儿到底如何,可隐隐还是觉得不妙,只得先赔笑?敷衍了?过?去。


    过?了?两三日,喻成邺嫌家中烦闷,尤其还得日日见他爹娘那副沉重脸色,愈发待不住,便溜去了?德福街找琬娘。


    彼时琬娘正坐书桌前写曲儿。


    三月春时,屋里晴光恰好。


    喻成邺一进来,便瞧见桌前提笔写字的琬娘。眼眉如黛,桃腮嫣唇,一袭直领对襟丝缎袄裙,勾得腰肢纤纤、身姿曼妙,真真是好一个俏美佳人。


    屋里焚了?香,闻着?暖甜醉人。


    喻成邺光闻着?香,心绪便舒坦许多,将许多不如意皆抛之脑后。他暗暗叹:难怪道是宁愿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管他个功名利禄,爷只贪求眼前富贵还不行?


    他踱到椅边去看琬娘的秀笔小篆,忽然从后抱住美人儿,轻轻嗅她?的乌发:“屋里焚了?什么,这么香?”


    “郎君喜欢便极好,这香里由香荚兰、没药、木香、麝香调的,辅以山棕、橙花、肉桂、大黄和柠檬马鞭草,专供房里暖情用的,可是奴家亲手?所调。”


    琬娘笑?着?,柔软的手?臂攀上他的肩:“郎君若喜欢,就多来瞧瞧奴家,可让奴家盼得辛苦。”[1]


    喻成邺哈哈大笑?,手?掌在?她?腰上摸了?一把?。


    “乖乖,爷何尝想让你守空房这么久?今日便是来疼疼你的。”


    他一说?完,眼瞥向琬娘写的字:“哊,乖乖不但会调香,还会写诗,这什么‘粉紫葡萄玉腰臀,长龙驱入夺命魂’雅致,实在?雅致!这样的诗儿作?着?,莫非还能弄成小曲儿给爷唱出来?”


    说?话说?得琬娘脸红,本是抛绢儿跟他打笑?,闹着?闹着?又不高兴了?,倚在?他胸膛前嗔怪道:“奴家就是太?好性了?,郎君心里才没得琬娘。这回作?曲偏不作?了?!郎君若是想听,自是寻家妓院去,还怕没小娘子唱么?”


    喻成邺听她?这话不对,心下惊怪,忙去捉她?的手?笑?道:“这说?什么话呢?前一阵爷是忙着?春试,虽没来瞧你,可也没去妓院。你这好端端的怎还跟爷耍上性子了??”


    “郎君若真心想要奴家,怎么还不把?奴家纳进家门?日日关在?这儿,可真真是要闷死了?。”


    琬娘捶着?他胸,“奴家虽是瘦马出身,可郎君买的时候还是完璧之身呢,也是由郎君破瓜若是等郎君日后迎娶正房娘子,奴家才更是难进门了?!”


    喻成邺如今正一心溺在?温柔乡中,自是琬娘跟他说?什么,他都乐意听。况且他也不愿回回找寐娘,都要偷摸来德福街一趟。


    琬娘也并非妓,说?起来这样的瘦马,跟家里买的奴才又有何两样?他早就生了?纳她?进家门的心思。


    喻成邺宽慰了?美人两声?,寻思找个日子便跟家中提起


    且说?前两三日,自从喻姝带了?吴家一大口箱子归来时,便将里头的物件翻出,细细琢磨了?许久。


    杀人是要偿命的,何况吴唐并不是喻家的奴隶。


    箱子里还有七八本陈年账簿,应该是喻老家主和老太?死后,林氏做的阴阳账。假账在?家宅公中,真账给了?吴唐,让他处置掉。


    林氏如此,喻潘手?中也未必干净。当年他吞下王氏的嫁妆,又薄待欺|辱她?娘,害得她?娘郁郁而终。这些喻姝总会让他们一笔笔还回来的。


    喻姝把?林如蔻通奸、做假账、杀人的证物收拾好后,便去用午膳。


    因着?林如蔲的事逐渐有了?眉目,她?饭也吃得格外香。


    用过?了?午膳,正巧见陶姑姑在?庖房指挥人忙活。过?去问了?一声?才知?,原来今日是殿下生辰。


    是了?,她?险些给忘了?。数日前就听陶氏提过?一嘴,只是她?那时忙着?去京郊下庄子,一时给忘了?。


    送点?什么礼好?


    若是他的美人们过?生辰,她?好歹还能赠些首饰绸缎。但换成魏召南,喻姝是真想不出。


    她?去芳菲堂看过?一眼,见美人们在?吹拉弹唱。又去吟春堂看寐娘,也在?弹小曲儿。


    她?默默琢磨了?会儿,与其送他连他都不稀罕的珍玩宝物,倒不如不送。她?若是能写会画,字写的跟名家般,还能勉强露一手?可她?的字画实在?平平无奇。


    喻姝决定还是不送了?。临时想的,倒也送不出有心思的东西。


    今晚魏召南回来,晚宴摆在?假山边的亭台上。


    他神色如常,并不多见喜色,仿佛也如许多个平常的夜晚用膳。饭后,喻姝问可要观赏歌舞,他颔首说?好,六个美人便轮番登场,到第七个寐娘,边弹琵琶,唱了?最拿手?的扬州小曲儿。


    一曲毕后,他笑?笑?道了?声?好,让人给大家看赏,其中寐娘的赏赐是最丰厚的。


    喻姝指尖扯弄着?裙摆,忽觉尴尬之色。


    她?这正房娘子当得正是有愧于他,末了?只能凑到他身边,既愧疚又贴心地问:“殿下可还有甚想看的?”


    魏召南瞧她?一眼,没问起她?的备礼,也似乎半分不恼她?的忘却。他酌了?最后一口酒,便摆摆手?:“今夜到此为止,都散了?吧。”


    喻姝舒口气,起身之际,却看见寐娘怜怯的眸光朝这望来一眼。


    寐娘生的妖娆,弯眉俏眼,今晚还穿了?一身艳丽的玫红绉纱衫子。可这一眼,却不见妩媚风采,只让喻姝略觉,有一种言不出的悲戚。


    就好像溺在?池中,苦苦挣扎的人。想爬出去,爬不出,想呼救,割喉无声?只那一眼,便让喻姝稍稍一怔。


    为何会是那副凄凉可怜的神情?


    喻姝想:魏召南近日虽少见寐娘,可待寐娘也是极好的,赏赐比六个美人加起来都多。


    莫非寐娘身上还有她?不知?晓的事么?


    第33章 动情


    早春的夜里, 天?凉如水。


    喻姝跟着他的步伐出亭台,寒风吹来,她冷得拢了拢斗篷。


    没走两步, 魏召南忽而停下。等她走到身侧, 拉住她的手?。


    他的步伐不快不慢, 指尖却始终在摩挲她的手背。


    早在席间,魏召南便瞧出她的窘色,此刻拉住手?,更是?见?人儿不出一言, 眼珠都快掉地上。


    他看一眼她,道:“不过一个生辰而已, 我?从前在宫里便没有?去庆。若非陶氏提起, 我?也是?不记得的。”


    喻姝知晓他在宽慰她,舒缓了不少。


    她也知晓他从前的日子不好过, 并不意外。因此踮起脚, 在他耳旁愧疚道:“今日是?妾之疏忽,往后每一年, 妾都牢牢记住。”


    魏召南刚想说也不必, 可话到了嘴边,还是?吞下了。


    他想,其实也是?希望她陪着罢?


    他不过生辰也无妨,可倘若她会在意这一日, 魏召南会是?高兴的。因为?从前除了抚养他的常姑姑,再没有?旁人会记得。


    他伸手?把?她拉到怀里, 不吭声, 嘴角却在上扬。


    喻姝由他拢着,明明是?寒凉夜, 脸却在发烫。


    她肩上的乌发被他缓缓用手?梳,一边走,听?到他微沉的声线:“四月我?要离京,出塞北疆地,乃是?圣上所遣。卢赛飞的大军还未抵达漠北,圣上想不折兵马而灭战火,两方和?谈。他遣我?去,是?要试探吉鲁王庭之意。”


    喻姝心思活络,稍稍一想,约莫能猜着为?何皇帝派的是?他。


    皇帝儿子不少,然而成年立府的只有?五个。


    其中他是?宫女所生,地位最低,最不受重视,在汴京的名声又是?不堪透顶。


    皇帝对?吉鲁声称洽谈,实则是?要一探王庭虚实。


    遣出的使者既要彰显天?家威严,又得防被吉鲁人扣押而威胁大周命脉。


    自然,魏召南也就成了最合适之人。


    不过他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对?待,只是?很?平淡地跟她说出来。他比喻姝的身量要高大许多,此时搂着她,闻她发中的栀子香:“这回我?想带寐娘出塞。”


    他没说为?什么,喻姝也没问。她轻轻点?头,“那妾身呢?”


    “漠北苦寒,夫人还是?待在汴京好,万一途中发觉有?了身孕,岂不是?更糟?”


    魏召南怕她误会,又摸了摸她白嫩圆润的耳垂:“我?只同夫人行欢好之事,带寐娘去是?为?了旁的。”


    喻姝本就是?极容易害臊的人,听?他这么露骨的话,脸都红透了,拂开他捏耳垂的手?。他又低声笑,大掌摸到她的肚子上。


    这些时日,自从他向神医问了个劳什子求子药后,总爱摸她肚子。


    好像他真觉得那药能喝出一个孩子。


    “羞什么?夜里还能叫哥哥,现在说两句还不行了。”


    她睁着圆圆的杏眼,瞪他,声音却极小:“妾也不是?心甘情愿叫的是?被迫的”


    “谁迫你了。”她刚挣出,魏召南又把?人儿拉进怀里问:“哥哥迫的?”


    “”


    喻姝羞得再也不想跟他说话了。


    夜色无边,经?过院落,朱门两角灯笼高高挂。暖黄的光晕落在青石地上,照出庭院一片寂静。


    他惬意揽着怀中人,心想,夫人真是?小女子。


    魏召南从没有?一年生辰日,像今夜这样舒心,好像远离了屈辱夺权的日子,他只有?一可心的人。可是?真梦假梦,他又何曾分不清。就像他要活着,要还他们数十年的折磨,最后仍是?要痛苦清晰地醒过来。


    回到寝屋,他仍端来一碗温热的汤药要喻姝喝下。


    魏召南撩袍,悠悠坐在圈椅上。甫一喝尽,他便笑笑问“什么滋味,也让哥哥尝下”,拉她坐到腿上,去尝她口?中的残余汤药。


    末了,魏召南松开的时候,正瞧见?人儿脸色红涨。


    红得十分可疑,喻姝也不知怎么会这样,不太想看他,手?指扯着裙摆的缠枝绣纹:“妾是?不是?病了,胸口?又有?些难受”


    魏召南搂着她,心想她怎么如此耐看,娇俏可爱。他看得目光迷离,又瞥一眼微隆的胸口?:“怎么难受了?”


    “有?些顺不过气。”


    他愣了下,凑耳贴近,竟听?得心跳,一声一声,无比悦耳地撞进心里。魏召南圈着她的腰,炙热目光落在她红润的脸颊上,告诉她:“这是?动情了。”


    上一回也是?这样,她喊不舒服,胸口?难受。他那时就当是?病,替她揉着。


    这一回她又说难受,没察觉心跳快是?动情。魏召南慢悠悠地笑了:“不信么?”


    喻姝一直觉得自己待他,犹如夫妇间相敬如宾。她应该是?不爱他的,即便有?过肌肤之亲,那也是?不爱的。


    虽然自己一直称心里在意他,那也只是?为?了能走得长远。


    见?她犹疑不决,他似乎也被矛盾逗笑了。


    魏召南说了声“不信就试试”,便按住她的后首再衔唇,一手?抚在她胸口?的动静上。果然,声声砰跳,几乎要钻进他的掌心里。


    魏召南揉了又揉,几乎鬼使神差地想抓住那阵悸动。初初一遭,她挣出桎梏,推开他的手?掌,不知是?认命还是?疼的滑出两滴水光:“不要了”


    喻姝也察觉出自己极不对?的心跳。


    可她觉得不该如此。


    她只要当好一个主母便行,又何必生出这些枝节?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是?因为?可怜他,还是?因为?他待她好……


    魏召南见?她掉泪,以为?是?弄疼了,便拥住,缓慢抚她后背。他真真觉得他夫人是?个小女子,虽然偶尔聪明,也耍点?心术,但真要跟铁臂大腕争起来,还是?柔软无比的。


    “我?夫人怎还娇人儿似的爱掉眼泪。”


    他瞧着,笑问。


    喻姝仍是?不作声。


    魏召南索性从圈椅上起来,抱起她,将她放在窗沿边的案榻上。


    几案的银瓶插了数支秋海棠,他折下一朵,簪在她的发髻里,与她戴的一对?海棠镶珠步摇并列。


    他观赏了两眼,笑道:“一直觉得夫人容色如海棠,今乍一看,实在标致,可不是?海棠成了精?”


    喻姝的腿也在榻上,连翘头软鞋都没脱,便羞躁瞪了一眼,作势要摘下花。他握住雪白腕子没让动,反而指了指窗牖。


    她真让人给转移注意力了,回头去看,透过纱窗,只见?深深庭院的一棵高大梧桐树。莫名与除夕夜,她在德阳殿窗边所望见?的重合在一起。


    不知不觉中,魏召南也坐到榻上,自然而然从后揽着她,把?软软的人儿拉进怀中,在耳边道:“你只觉得自己胸口?跳动难受,听?听?我?这儿有?没有??我?心里是?有?你的。”


    这蟠龙火烛明亮,又在窗边,外头的人一眼就能瞧见?里面。喻姝嫌羞躁,本还挣扎了两下,听?见?他的话倒是?认真去听?了——果真,一下一下跳动,热烫而猛烈。


    也不知是?不是?人高大,心也跳得快些。


    她不过十七,初尝情意,不由听?得脸红,仍要推开他。魏召南哪就真如她心意了,越瞧越是?喜欢,捻她圆润耳垂上的白玉坠子,复而食中两指指腹摩挲她饱满的唇瓣,蹭了些口?脂在手?上。


    即便那晚跟他好好说开,他好像也能接受,可饮酒窃香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他贪念烈酒的醇厚混杂她口?中春液的滋味。但喻姝却吃不惯此等烈酒,每每只酌一口?便觉得喉咙闭塞。


    今日他换了新的酒喂她。


    喻姝起先不肯,他说不烈,把?酒囊递到唇边硬要她尝尝。喻姝拼命摇头,柔软的身子在怀中扭来扭去,偏还挣脱不得。被磨得不耐了,她只好硬着头皮说:“既然是?尝,那就只吃一口?。”


    他笑笑说好。


    喻姝微仰头,两手?握着酒囊倾倒。酒液入口?,醇香弥散,果真没有?之前的烈。但她素来不喜饮酒,不喜迷迷晕晕的酒味儿,只一口?便不吃了。他的手?指擦过她唇边的余酒时,喻姝恰巧看见?指腹一抹秾丽的口?脂。


    她登时觉得耳根烧极了,伸手?摸了摸,果真极烫,便想从案榻下去,拿浸了冷水的布擦拭,消消热气。


    魏召南早看穿意图,箍着她腰身的手?臂丝毫不动,反而一个劲儿盯着圆软的耳垂看。


    那耳垂子原是?白嫩的,只吃过一口?酒便烧得红透,被垂吊的白玉耳坠一衬,像极小一颗红熟的桃子。他的眸光一寸寸沉下,最终却是?忍不住地含上了。


    似舔舐又似轻咬,连右耳质地温润的坠子一并含入。她捱在他怀中,身子轻轻一颤,仿若受惊的鸟雀。


    这回胸口?还要更加难受,她有?一瞬怅然若失,学他试探的模样,颤巍巍伸手?按住了胸口?——果真极为?猛烈的跳动可她并不希望是?这样的。


    她的眸光很?是?清浅,此刻还含了水光,失神地望向窗外。


    明月高墙,梧桐成影,枯桠寥叶遮去了半片乌云天?——正如纷飞雪夜的除夕所见?


    魏召南说她是?娇娇人儿,她确实也是?,因为?这一夜她在软帐内掉了好多泪。


    他笑说她的眼泪是?不要钱的珠子,偏喻姝憋红了脸也驳不出来。


    他攥着她的腰,凝神听?她哭。边听?,却不知收敛力道,执念深重,好像非得跟她融成一体。待她实在撑不住了,哭得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他才肯把?人儿抱在怀里,缓缓顺她的背。


    *


    这厢说到喻成邺。


    自从琬娘处回来,便盘算着纳进家门的事。


    如今他也十七,老大不小。之前林如蔲为?了让他用心读书?,先是?把?他房里的貌美丫鬟都赶走,换了一批年岁稍大,又老实操练的。


    没一个年轻小丫头,喻成邺天?天?瞧,早就生闷了。


    这回他琢磨道:殿试铁是?不成了,母亲定会巴望我?三年后再考。若让母亲知晓纳的是?琬娘这等花容月貌、讨趣儿娇俏的人,必然要不允。不如先去求父亲,我?喻家香火可等不了那三年。


    喻成邺想罢,便迈步朝喻潘的书?房去。


    彼时已是?入夜,喻潘正坐在书?桌前看薄子,手?边还有?一碗姨娘送来的缕肉羹。


    喻潘吃了一口?,刚好听?见?屋外邺哥儿的声音。甫一进屋,便掀袍跪在地上:“儿子有?件事想求父亲”


    “何事?”


    “父亲也知晓我?这些年读书?,母亲连个通房也不曾给纳。可现今殿试已过,子孙事也不好一直拖着,正房可以先不急,待您二老在世家里慢慢相看。但儿子已瞧中一人,欲先纳作妾。”


    喻潘舀着粉羹,眼皮一掀:“正房娘子都没进门,你就想先纳妾?这说出去别人会怎么传你老子?”


    “父亲,儿子是?怕正房娘子不肯要妾,才想先纳了之。若我?将来娶的是?口?舌毒妇,亦或是?不下蛋的母鸡呢?此事父亲也是?遭过的。”


    如此一说,喻潘便想起王氏那个善妒的妇人,当初千哭万闹,就是?不肯他纳妾,搞得全家鸡飞狗跳,偏她自己又生不出儿子。


    念及此,喻潘倒也摆摆手?:“那你便纳罢,看中哪家的姑娘了?”


    说到这,喻成邺尴尬笑了两声。


    他不敢告诉他爹,琬娘是?他花重金买的扬州瘦马,只好笑笑说,是?别人赠他的美人儿。虽是?红尘出身,可身子清白,春宵一度,已经?成了他的人。


    喻潘自己就是?个贪欲的男人,也懂儿子,并不多说,只让他明日领了琬娘来看。


    他又问儿子:“那你如今将她安置在何处?”


    这一下把?喻成邺问住了。


    若说安置在友人内宅里,也是?不妥。若说自己在外头置办了院子,回头喻潘问他哪来的钱,又该怎么说?


    索性只好如实道:“我?母亲不是?有?两间空铺面吗?空置了三年,反正放着也没人用,儿子便擅自做主先借了来。”


    喻潘骤然一震。


    林如蔻手?头有?什么地契铺子,他都是?一清二楚的。何时背着他又置办了两间?到底那妇人做什么勾当,还能空置三年?


    第34章 终结


    喻潘隐隐觉得, 林氏那妇人有事瞒他。


    于是想了会,沉吟说:“你母亲一心都在你读书上,既然?女人养都养了, 还是拿她的铺面, 就切不可再让她知晓。只怕你母亲发起怒, 为父也袒护不了你。你如今还年轻,手头做事到?底马虎,那两间铺面在哪里?为父先替你料理清楚。”


    闻言,喻成邺喜上眉梢。


    原本?求他爹时?还想, 只要允他纳寐娘进家门便好。


    没想到?他爹不仅允了,还说要帮他料理!


    最近天很?冷, 即便房里铺了方胜纹的地衣, 喻成邺双膝跪地时?依旧觉得又冷又硬。


    原还有些嘀咕,现在高兴地双腿无知无觉, 忙给他爹磕了个头。


    喻成邺怀揣着满腔欢喜从书房出来, 与冷风打了个照面。


    他心?飘悠悠的,正不知归往何处, 忽然?被一句惊破——“大哥当心?脚下!”


    喻成邺回神, 脚前正是几道台阶。


    他抬起眼,庶弟正提着食盒,立在台阶底与他四目相望。


    叮的一声,水波翻涌。喻成邺心?里有鬼, 硬着头皮朝喻梁一笑。


    他不想看?见庶弟,刚要快步离开。


    喻梁正好拾阶而上, 挡去了他的路:“大哥这么晚找父亲, 为的何事啊?”


    “与你何干。”


    见喻成邺还瞪自己,喻梁笑了:“与我是不相干, 可弟弟今夜要向父亲禀告之事,就与大哥有干了。殿试那天,大哥一碗杏花露可是闹得我腹泻不止。”


    喻成邺额角跳动,眼睛眯紧:“你胡说什么?自己吃坏了东西还要赖我身?上?你便是把它拿出,放父亲跟前,我也是极清白的!”


    他看?见庶弟一滴不剩地喝尽,心?下冷笑,哪还有证据呈上来?


    喻梁却道:“于成可是大哥的心?腹,之前我的人跟踪,亲眼见他进了药铺。大哥为泻药万无一失,去的是天字号,有买有字据的。到?底是不是你给我下药,我禀告完,父亲一查就知。”


    “你”


    喻成邺怒极反笑:“原来你喝之前就知道杏花露有问题,你竟然?阴我?”


    “我要阴大哥,也得大哥有害我之心?才行。”


    喻梁冷冷笑:“如今我因大哥丢了殿试,要三千两作赔不过分吧?”


    原来候在这呢!


    三千两?喻成邺狠狠唾了声,喻梁便是入仕,干个五六年也未必能挣三千两。


    好啊,原来在这狮子大开口,也不掂量自己有没有肚量吃得下?


    他心?下虽在骂,眼见庶弟要往书房去,忙拽住:“好、好,算你狠!二弟且等?几天,为兄这就把银子给你凑上!”


    喻成邺气昏了头,离开时?连纳妾的欢喜也不见。


    只是凑够三千两如何容易?


    光靠借,也只能零散地借,铁定?是凑不齐。


    他名?下还有几间铺面,本?来能值个八百两。


    可惜最值钱的一间被喻姝威胁要了去,只有六百两在。


    原来兜里还攒了些钱,大约有五百两,但吃花酒已用掉两百两。


    如今浑身?上下,加上铺面,他也就九百两在。即便找友人借点零碎钱,只能凑够一千,还有两千两的银子没有着落!


    喻成邺走投无路之下,只好求助母亲林氏。


    他心?里也清楚,即便林氏对他的读书事严苛了些,却是最紧张自己的。


    给庶弟下药之事,虽不能让喻潘知晓,却可以让母亲知道。


    毕竟他才是母亲的亲儿子。


    犯了错顶多骂他两句,还是能替他擦干净


    三月下旬,在大周疆土的西北地,吉鲁已经不屑于小打小闹的扰边。


    即便大周五十万的兵马已在西征路上,吉鲁又挑衅般连出两回兵,攻下襄城。


    “说要和谈、和谈,先?动手又算哪门子和谈?简直不将?我们放在眼里!那群狄戎到?底粗鄙野蛮,话?也不能作数!”


    朝廷上有人在骂。


    黎庶急,群臣急,皇帝也急。


    皇帝五十三,上了年纪,身?子骨本?就不太硬朗,这些时?日的朝事让琰王代理了一半。


    今日听到?这等?消息,硬是半口气没喘上来,圣旨八百米加急飞往西北道,要大军连夜赶路。


    这几日战事堪忧,皇帝免去了宫中一切宴席。


    正好三月下旬又碰上罗德妃四十七的生辰,宫里也别无他法,只能简单操办。置些精致点心?,再请宫妃、命妇们来吃茶。


    罗德妃是深宫妇人,哪想得了那么多?还在为自己的生辰草草办了而发怨。


    她是最年长的宫妃,正月皇后?被禁足,她代掌宫闱事好长一段时?日。


    本?以为杜氏是宠妃,死了圣上必要发怒,皇后?的禁足起码也得一年半载的。谁知短短一个月皇后?就给放了?


    罗德妃还没得意多久,又给打回原形。


    罗德妃家世并不显赫,相貌也平平,因此不得圣宠——她这回生辰请的命妇,便有几个推脱了没来,鄯王妃崔含雪便是其中之一。


    要说崔含雪活得任性?,倒也真任性?。平日里她爱与谁交好,又刻意疏远谁,都是极明显的。


    因着罗德妃是肃王生母,秦汀兰便更要仔细对待。


    圣上虽说不得大办,汀兰却使了一千两的银子,在城外普宁庙放数万盏孔明,为罗德妃庆生祈福。


    罗氏总算高兴了些,大夸自己儿妇有孝心?。


    眼下接近晌午,喻姝刚从罗德妃处吃茶出来。


    汀兰挽着她走,轻轻叹道:“这几日可真够我忙活的。侍奉完圣人,还得赶来侍奉德妃娘娘。又逢上这几日娘娘生辰,总是闷闷不乐,我可不得多想俏皮话?讨趣?”


    喻姝笑道:“所以娘娘也与你亲近,多番夸赞你呢。”


    这几个妯娌,都有夫君的生母要服侍,只喻姝是例外的。


    汀兰先?前还叹喻姝可怜,盛王殿下没个有身?份的生母,奈何圣人也不待见,就算侍奉还侍奉不了。


    现在却羡慕她清闲。


    两人顺着宫道,走到?一从迎春花下。


    迎春花沿着朱红宫墙种,往前数十步,满目嫩黄花叶,馨香萦绕。


    汀兰驻足,望了望花叶:“我可比不得崔家的二品大官。鄯王的生母吕昭容,崔含雪自从嫁来,可没去瞧过几眼,她眼里只有圣人这位嫡母。得亏她家世好,能活得这般随意。”


    汀兰厌恶崔氏,每每都要抱怨两句。


    喻姝也听着,笑两句便道:“二嫂嫂不是一向喜欢看?杂剧吗?明日也正巧是我嫡母生辰,可是官家又颁了令,家中便想请戏班子来唱曲儿热闹一通。那戏班是西京有名?的汉家苑,有《琵琶记》、《四孤夜宴》,许多名?角儿都在,我记得嫂嫂爱听,可要来吗?”


    这些时?日喻姝费尽心?思,终于设计一出戏。


    若只在喻家内宅里演,喻潘便是再恼火,也会看?重名?声,免不了大事化小。


    倘若有别人在,那便不一样了。


    竟是请了西京的汉家苑。


    秦汀兰一直在忙活,也是好久不看?戏,听喻姝说得骨头痒痒,忙应下:“家父与喻司业交好,正好明日清闲,你嫡母寿辰我也是得去添个喜儿的!”


    喻姝回了王府,先?去库房挑了件礼。


    想做的事一步步近了,这一晚她彻夜难眠。


    左翻右翻,翻了好几个身?,一直没睡着。


    三更天的时?候,魏召南终于按住她。


    “夫人在想什么呢?”


    喻姝两条胳膊尚搭在被褥外。


    他撑着半边臂俯视,明明一直骚动的,此刻人儿却乖巧平躺好,眼眸清明:“是妾不好,扰到?殿下了,妾再也不动了。”


    魏召南大约知晓她最近在忙活什么。


    她自个儿家中的事,他也由着她做。至少?目前他觉得夫人还算聪明,不至于给自己埋坑。


    喻姝看?他摸她的脸,温热的唇从上下来,落在她的眉眼间。


    *


    翌日喻府家宅内,一大清早,唱杂剧的伶人便来到?府上。


    林如蔲请来的女眷,除了世家里交好的,多为自家亲戚。


    不仅族里几个姑婶,还有娘家林氏来的表姐妹。


    林如蔲本?就是喻潘的表妹,是喻潘亲娘堂姐的女儿,因此两家总是沾亲带故些。


    不过林父只是个七品芝麻小官,家境还是不如喻氏。


    戏台上在咿咿呀呀的唱,水袖舞动,歌喉婉转。


    台下广庭设了桌椅茶点,各色花卉供人赏玩。


    汀兰坐椅上,听得起劲,正同喻姝说这出琵琶记唱得好,忽然?有一人急冲冲赶来,大力甩开劝拦他的小厮。


    “父亲!各位姑姑婶婶,你们可要为我评评理!”


    只见庶子喻梁长臂一展,扑通跪地。


    他高瘦的腰杆直杵,竭力抑怒:


    “天大冤屈!天大冤屈啊!大哥殿试当日给我下了药,害我数十年苦读功亏一篑!如今大娘子怕我记恨,竟在我药膳里下哑药,还要发卖我娘!父亲救救我!救救我娘!”


    林如蔻脸色一变


    她身?旁坐着的喻成邺登时?腾起,面色铁青的要吃人:“你胡说什么!”


    众人骇得目目相视,两三个女眷掩袖交谈。


    林家姨母也站起身?,柔声宽劝:“梁哥儿勿急,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快快起身?,吃两口茶再说。”


    喻梁直直跪着,岿然?不动。


    “你这是做什么呀!”


    只见林如蔻放下糕点,仿佛心?痛地叹气,慢慢走到?喻梁跟前,欲掺他起来。却被他胳膊一摔,险些站不稳。


    “梁哥儿,母亲疼你跟邺哥儿是一样的,哪能害你!你这是要割母亲的心?头肉啊”


    说着,林氏已经捂了帕子,抽抽搭搭哭起来。


    广庭的另一头,喻姝轻轻抿了一口茶。


    放下茶盏,她看?见喻潘正往庭中来。


    一出戏,就要开始了。


    第35章 死亡


    喻潘走来, 目光只停在庶子身上。


    他板起脸,不怒而威地问:“你?说什么?你?殿试腹泻是因为邺哥儿?大娘子要给你下哑药?”


    “官人!妾身冤枉”


    林如蔲红着眼,紧紧抓住喻潘的衣袖。


    他头一转, 瞥见林氏楚楚面容, 却丝毫不觉得可怜。相反, 想起昨日查到的,他怒火已经烧上心肝,此?刻只想一剑砍死这淫|妇!


    ——她竟敢背着他偷汉!


    这么多年,他居然?一直蒙在?鼓里?。


    喻潘越想, 越是羞愤难挡。想起十几年他把这□□捧在?手心上,还不知背地里?怎么笑他!


    她还敢贪喻家的账!


    拿他的钱跟野汉子鬼混!有脸把喻成邺教成这副鬼模样!竟还要给他的庶子下哑药!当他这个?家主死了!


    喻潘怒得肝火烧烬, 死死盯住林如蔲的如花美靥。


    曾经这张脸会说会笑, 如今他只觉得恶心屈辱至极。


    他高高扬起手,一巴掌狠厉落下——


    打得林如蔲脸歪到一边, 跌在?地上。


    “母亲!”


    喻成邺挺身?跪在?林氏跟前:“父亲息怒!母亲犯了何错, 关上家门再诘问,何必在?众人跟前糟践她!”


    “闭嘴!你?还有脸替这贱妇求情?!你?对你?弟弟做了什么混账事, 当我瞎了聋了?”


    一干宾客女?眷屏息凝神, 皆皆不敢出言。


    喻姝端起茶盏,浅啄一口。只觉茶香清心,一片神清气爽。


    台上的戏班子也?不演了,各个?提着袖, 不知所措。


    秦汀兰终是笑了笑:“五弟妹,你?家这戏好像比汉家苑的还要精彩?”


    “家宅丑事, 让二嫂嫂看笑话了。”


    汀兰笑而不语, 目光继续往庭中看去。


    “官人!妾身?上的冤屈堪比窦娥!便是定罪,也?要讲究凭证”


    “要凭证是罢?今日当着两家亲戚在?, 我便要好好整肃家门!”


    喻潘冷笑,招来小厮。只见小厮端来一小口木匣,啪啦一倒,十几本陈年账簿掉在?林如蔲面前。


    林如蔲捡起一本翻开,片刻后,面色惨灰。


    喻姝暗暗叹道?:他还算有点能耐。我只给了他八本旧账,竟又?多查出数十本。


    “这就是你?们林家出来的人?”


    喻潘怒道?:“她私下背我敛了喻家多少钱财?亏我母亲信她、恩待她!贱妇嫁进喻家的这些年,扪心自问,母亲是不是让你?执掌中馈?她是你?堂姨母!你?这么做对得起她?对得起喻家?”


    他强忍着怒火,还没将贱妇偷汉子的事揭开。


    “我就说,你?若非私敛家中钱财,梁哥儿要的三千两白银,如何能在?三日内就拿出手!”


    喻潘弯下腰,紧紧掐住她的下颌,牙咬得咯咯响:“贱妇!我喻家待你?不薄!”


    喻成邺起先还在?为?他娘抱不平。


    听到他爹说什么“三千两白银”,双眸徒瞪,脑子嗡嗡响。


    原来爹早就知道?泻药的事跟喻梁合起伙给他下套


    喻成邺怔怔跪在?地上,


    一时之间不知该惊、该怒、该害怕,还是该辩驳。


    林如蔲双眼通红,双手攀上喻潘的下摆,欲再还说。


    她摇头啼哭:“官人明察!妾乃冤枉,事实绝非如此?妾这十几年为?家宅劳心劳力,官人都?是看在?眼里?的!那账子那账子必是有内鬼胡做了冤枉妾!”


    “冤枉你?什么?本官亲自査的!你?作人妇竟歹毒至斯,今日便当着喻林两家亲眷的面,让大家都?看看你?造了多少孽事,我喻家要出妻!明日就请族中长老都?来作证,你?不事姑舅、犯奸|淫、盗窃,七出便占了三!”


    奸|淫二字一出,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林家姨母忙站出,急拦道?:“休妻怎可啊!我这妹子再有何错,可毕竟与你?更三年丧,不可出!”


    连林如蔲的脸也?莫名红涨,死死拽紧下摆。


    喻潘见她欲要说,想起那档子事便觉羞|辱。


    他甩开林氏的手,喝声遣了几个?丫鬟送走包括戏班、汀兰在?内的外客。


    等到家门一关,庭中只剩了喻、林两边的自家人。


    小厮又?抬来一口箱子,往外倒,竟是缅铃、女?人赤红小衣、相思套等让人不忍直视的羞臊之物?其中竟还滚落一根擀面似的木杖,中间一截串了五颗圆滚木球,活像糖葫芦。


    在?座亲眷大多经过人事,哪能不知晓这些物?什是做甚的?


    有些还是妓院才用的,实在?登不得台面。


    林如蔲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浑身?忽然?失了要爬起的力。


    “这等淫物?,还要本官跟亲眷们说吗!”


    喻潘掐着胸口,息怒停嗔了须臾。


    睨着她,冷笑:“好一对奸夫□□!九年前你?用着家宅贪来的钱,在?德福街置了两间铺面,供你?与那马夫做尽羞耻事!若非邺哥儿把女?人安置在?铺面,你?还想瞒我多久?那些恶心人的物?什,便是我从里?面搜罗来的!那赤色小衣上还有交颈戏浮的鸳鸯,都?是你?的针脚,□□!好一个?不知羞耻的□□!”


    喻潘怒得扯开林氏,抬起手,又?是一巴掌,掴得林氏肿起半边脸。


    人赃并获,无人敢劝。


    喻姝冷眼瞧着,又?抿了一口茶。


    她看向庶弟喻梁,只见这么久了,他始终笔直地跪在?一旁。明明事因他起,现在?反倒与他无关了。


    再看喻成邺,仿佛听傻了。往日他一贯趾高气扬,今日也?瞧出失魂来。


    喻潘那种男人,旁得再忍得,偷汉子此?事足以让他羞恼的欲杀人。


    不过林氏犯下的不可饶恕之罪,又?何止奸|淫一桩。


    虽然?喻潘想休妻,也?可能休不成。毕竟喻母和老家主孝期已过,林如蔲就在?那三不出妻之列。


    但杀人总是要偿的。


    当年吴唐走水路时掉江里?淹死,必是林如蔲的手笔。


    吴家清白人家,不是喻府家奴。只要她回头把搜来的证据交吴家,再由吴家报给官府,那么接下来就不干她的事,剩下吴家与林氏之间的杀子仇。


    林氏即便死罪能免,活罪也?难逃。


    喻姝静坐,垂眸摸向裙裳的绣花。


    林氏的仇报了,喻潘的仇又?该怎么报?只是喻潘牵连太多,要报恐怕也?不好报。他既那么看重官名仕途


    除非喻家倒了。


    喻姝咬着唇,很久拿不下主意。


    她觉得难。


    既觉得会牵连无辜之人,却又?不甘心:娘当年一无所有被喻家丢下,受的那等绝望,又?如何能让喻潘毫无愧疚、逍遥自在?继续当他的官?他甚至还想利用我,谋他儿子的仕途


    离开喻府之时,西天残阳半下,远山迟暮。


    喻姝坐在?马车上,虽报了林氏之仇,心却空荡,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


    若要摧毁喻潘,必要将喻家连根拔起。扳倒喻潘,远比林氏要困难,还可能伤及无辜之人。


    她到底是要留在?汴京,还是回扬州?


    喻姝想了一路。


    闭上眼,不知何故,黑暗里?竟慢慢浮出魏召南的脸,和他手臂、后背,满身?炫目骇人的刺青


    三日之后,吴勇手奉一纸状书告到官府。


    林如蔻因犯六杀之一谋杀,系死者曾为?家中长工,又?因林家赔了许多钱财给苦主,故重责四十大板,徒三年。


    林如蔻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妇人,哪能经得住官府大板。加之喻潘对其恨之入骨,私底下也?动?了手脚,令人鞭笞得皮开肉绽。


    喻潘是薄幸之人。


    当年前妻王氏便是被他逼得一身?伤劳,结郁而终时也?不曾得过他一滴泪。


    如今他休妻不得,或许真不想留林氏性命。


    虽仍接林如蔻回喻府养伤,但没过几日,林如蔻就因伤病太重而呜咽断气。


    喻潘还在?恼怒上头,嘴里?骂着贱妇□□,不准任何人给林氏守孝,头七时只留一口薄棺椁草草下葬。


    喻姝一身?素衣,从堂屋出来,正好碰见梵儿。


    梵儿今日也?是素衣孝带,同她一样,面上都?不见悲色。


    “长姐。”


    梵儿叫住了她,


    “大后日琰王次子满周岁,请帖已送至王府了。盛王殿下后日要出使西北,恐怕来不了,宗室女?眷们都?在?,长姐可一定要来。”


    琰王次子也?是荀琅画嫡出,喻姝近两日有所耳闻。只是贵妃身?亡,又?碰上西北战事,喜宴倒不能办得跟长子一般。而琰王也?只打算请宗亲来,办一席长寿面,再抓周儿了事。


    梵儿想起昨夜伺候琰王之时,他在?床榻上抱她,指尖轻缓抚过她的脸:


    “你?若是能让你?长姐来,此?事无论成与不成,我都?抬你?做侧妃”


    “侧妃?”


    梵儿想起因为?琰王的优待,荀琅画平时就多不满自己,又?抬脸望他:“要是夫人不肯,该如何是好?”


    “她不会不肯的。”


    琰王孤自笑说:“我纳谁只须自己拿主意,用不着过问她。你?一向聪慧,如今我想要之人,可明白了?”


    梵儿颔首,垂眼。


    待了这些时日,她怎会不明白?


    自从看见伺候琰王床事的丫鬟吟月开始,她便隐隐有所揣测——因为?那丫鬟的颜色颇有几分?像喻姝。


    她听下人们说,吟月虽然?无名无分?,连通房都?算不上,却是被琰王召幸最多的。


    他们还说,琰王现在?不给吟月名分?,估摸着是念及贵妃。按吟月如今的恩宠,日后不难被抬作侍妾。


    到后来喻家送女?进王府,琰王却对梵儿宠幸更甚。


    一半由于她貌美惑人,另一半,她的容色比吟月要更像喻姝。


    每一夜,琰王让她跪着伺候床事时,都?要她鬓边簪一朵海棠。有时他要看她的脸,有时又?掰着她的脸别?过,只听她哭。


    他攥着她的腰肢发力,忘情?时竟粗喘喊她姝儿。


    梵儿初初听到这二字时,吓了好一大跳。


    ——她长姐都?嫁作盛王妃,可是琰王的弟妹,他竟还贪图这不伦美色。


    直到这回,正逢盛王出使西北,不在?汴京,琰王便想抓住时机,借着次子周岁宴给喻姝下药。


    梵儿才知道?,他哪是外头传的什么“高节清风”、“不贪女?色”,竟连兄弟之妻也?妄下手。


    不过她还是要帮。


    第36章 出塞


    喻姝心中对琰王有本能的恐惧。


    那个人并不像他的脸一样光明磊落。依这三番两次闹出?的事来看, 不管琰王最终目的是何,但?过程一定是想侵占她的。


    没准侵占完她,为防止她将这丑恶不伦之事揭出?, 污他?清名, 还会?要杀了她。


    是了, 喻姝害怕,她不想去周岁宴。


    喻姝心想:推脱一回筵席倒也不是多大?难事,能找的由头多了去?了!可是,琰王毕竟有这个念头在, 万一不达目的不罢休呢?且魏召南马上?要出?京,去?一趟西北可是数个月。我能推脱的了这一回, 又能推脱多少回呢?


    这一夜云雨, 魏召南背靠床栏而坐,双臂环住她柔软的腰肢。她分膝坐他?腿上?, 面朝着, 双手攥皱他?胸膛的衣襟。


    今日?她生累,本是不愿做的。


    魏召南笑说前几日?月事, 都不曾做过。大?不了今日?轻些快些, 不受累,只一会?会?便尽事。喻姝拗不过他?,半推半就?地从了。


    他?也确实说到做到,是很轻, 比旁日?都舒缓很多。轻得她仿佛置身云层里,飘飘悠悠。


    她失了一半的神魂, 阖上?眼, 却浮出?梵儿说的周岁宴。


    魏召南起先只是扶着她的腰,瞧出?她不用心后, 手头的力道便收紧,掐出?一道微淡红痕,别?有暧|昧之色。


    喻姝咛了声,睁开眼眸,忽然扑进他?的胸膛,脸伏在肩上?低低道:“殿下带妾一起去?漠北吧”


    须臾红纱摇晃,夜烛明灭。


    魏召南抱她在怀,额角跳着,险些捱不住。


    他?闭眼吸了半口气,却发觉怀里的人在颤,好像在害怕什么,手掌下意识轻抚她的背。


    “为何呢?”


    他?轻问。


    “妾怕,”她埋着脸,声若蚊蚋:“会?死在汴京”


    魏召南察觉肩上?起了点湿意,眸光一暗,抱着温香的手臂青筋凸起,更?显得臂上?泼墨的蛇身狰狞。下腹紧绞,他?却觉得胸口在疼。


    许久后,他?未问什么,只沉哑吐出?一个字,“好。”


    翌日?,盛王向官家请旨,欲携王妃出?使,同往西北。


    毕竟盛王只是出?使和谈,不同于行军,带个女子倒也无妨。


    官家不多说,很快就?允了。


    他?如今年岁已大?,很多重担都交给琰王,偶尔也让老二肃王搭把手。


    这几个成年的儿子里,大?皇子已经三十三,虽是最年长的,却平庸无能。老四鄯王自傲蛮横,也是不堪重托之人。


    他?最看重的便是肃王和琰王,这两人办事都有点手段,也聪慧过人。


    但?比起肃王,他?显然更?疼爱琰王。


    因为琰王是他?最宠爱的贵妃杜氏所生这个儿子在学问上?苦心钻研,自小便引宗儒先生们夸赞,容貌又是承了他?与贵妃,一等一的好。


    皇帝早有立他?为储的心思,只可惜有一点顾虑——


    贵妃杜氏一族由他?亲手提拔起来,如今权势渐大?,风头愈盛。


    倘若琰王登基,杜氏一族不免要得意,恐外戚干政祸乱大?周江山。所以他?必须在这之前,要替琰王扫清帝王之路,先除后患。


    因此,他?只能忍痛割爱,


    命人在除夕宫宴,贵妃的膳食中下鸩毒,再陷害给皇后。


    皇后膝下无子,母族章家又是三朝极鼎盛的世家,她只能将?指望寄托在琰王身上?,因此打从琰王儿时,便对其极为宠爱。


    杜氏与章氏本是共扶琰王的,只要贵妃一死,两家便能不和。


    杜家会?以为毒是章家所下,而章家也会?因为琰王对生母的偏爱而心生怨怼,两家正锋相对,这便是制衡之术。


    亲手毒死贵妃,他?是心如刀绞,痛楚难抑的。


    但?皇帝也清楚自己身子,恐怕撑不住几年,如今唯一须做的,便是替爱子铺好帝王路。


    他?想,贵妃会?明白他?的痴苦心。


    ——不过是早些送她到黄泉等他?而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儿子


    皇帝视线飘向魏召南:“这回出?塞,除了打探吉鲁王庭之外,你也看着点卢赛飞。”


    “是。”


    皇帝想起这个第?五子,相貌倒是好,也不蠢笨,但?为人太风流不堪,还没娶正妃前,房里就?养了一堆美人。


    比起其他?几个儿子,魏召南既无有权势的生母,名声又糟,对琰王的威胁倒是最小。


    最近老四鄯王的眼睛老盯着高?位,也该打压了。


    皇帝想,魏召南这回出?塞若能归来,倒也可以让他?放手做些事。琰王不好做的事,他?可以出?手,例如经手去?查老四的外祖吕家贩私盐一案。


    *


    喻姝要跟去?西北之事,官家早上?才允准,午后便传到琰王耳朵里。


    “夫人,二姑娘求见?。”


    喻姝还在收拾行囊时,采儿进门说。


    “让她走吧,她若不肯走,便晾着。”


    喻姝掀起垫絮,那底下藏着二十个药粉包,都是前不久刚做的。她拾起来,全塞进包袱。


    梵儿找她还能有什么事?


    总不会?特意来看望,说一帆风顺吧……


    无论他?们想什么,她偏不往局中走。


    梵儿硬是待了一个时辰,实在等不到人,也无趣地走了。


    今晚魏召南没回来,喻姝也不知晓他?的行踪。


    因为去?西北是临时的决定,一趟可是数月的事,她简单用过晚膳便继续收拾,忙活到半宿才睡下。


    这回魏召南出?使,带了王府的两百随从,手下弘泰,和他?的心腹太监十七。


    除了他?的人,官家还派来一个章家的子弟——章隅。


    章隅年方十八,出?身世家,乃是皇后的嫡亲外甥,年纪尚轻便拔擢为翊卫,率府兵。


    此番皇帝遣他?随同出?塞,亦有历练之心。


    自汴京一路往西北,经河中府、秦州、祁连山、疏勒河,起先还是平壤屋宇,袅袅人烟,可见?峻耸的山脉与江流。


    等过了陇右道,所见?之景又是另一番。


    喻姝挑起车帘,放眼望去?,只见?队伍走在广袤草原中。


    他?们已经走了半个多月,四月初伊从汴京离开,现在要进入下半旬了,晴光尚好——


    只见?脚下的草原一望无际,绿草浓密。远方有连绵不绝的山峦,再远些是天际淡泊的云霞。春风一吹,草浪涌动,也吹得人心旷神怡。


    他?们走过的这些时日?,汴京早已春色如许。


    四月,都要立夏了吧?


    中原的天应该在渐渐回暖,再过些时候,就?要换薄薄的夏裳了。也不知是不是西北太偏的缘故,喻姝仍是觉得天寒凉,甚至比离开汴京的那日?还要冷。


    因为出?行从简,又是自己主动要跟来,所以喻姝连侍女采儿都没有带。


    她想,采儿也是个弱女子,与其跟着她来西北一路折腾,车马劳顿,倒不如留在王府安逸。


    再走远了些,脚下的草地逐渐匿迹,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沙地。


    喻姝挑着车帘儿,纵目眺望。


    这时正遇傍晚,天际一轮庞大?斜阳。


    边陲不比汴京,犹近立夏,黄沙漫漫的大?漠更?是苍茫而荒凉。


    汴京是大?周最繁华之地。


    柳梢挂月黄昏后便是盛夜。除却画舫笙歌,陆上?更?是商货琳琅,什么时新的蜜枣糕点果子、香靡的水粉胭脂、绢缎锦裙儿、金笼蛐蛐千灯艳艳三更?尽,打照得人儿花了眼。


    她以前生活的扬州、汴京,皆是富庶沃土。


    头一回出?塞远离大?周,才知道原来西沉的日?头可以那样圆,那样艳,喇喇半片火球掉落赤金沙地,被一条长长远远的,描不到尽头的灰线割裂。


    天色渐渐暗下,月头出?来,队伍便不再往前走,扎营歇下。


    喻姝走下马车,正见?夜里,一高?大?的身影手持火把朝她而来,夜风忽动,吹得他?衣角猎猎,尤是荒芜漠地里一抹魅影。


    第37章 送匕


    西北夜里天寒, 魏召南递了件斗篷给她。二人走到?前方?临时搭起的营帐,中间烧了七八处篝火,众人围着火堆说笑, 吃干粮。


    魏召南拾起干草去喂马, 喻姝拿了两块馕饼, 择了一处篝火堆坐下。


    在塞外讲究的不多。


    火前围坐着弘泰、十七、章隅,还有五个随行小厮。他们见?到?她来,都起身稍礼了下。


    这些人里,十七是王府管事?的太监, 喻姝与之最熟悉,便坐到?十七身旁。


    她掰饼吃了两口, 忽而?问十七:“寐娘呢?”


    “禀夫人, 寐娘子行车劳顿,先歇息下了。”


    她轻轻点头, 拿起水囊饮一口。


    其实他?们所在的漠地也不全是沙, 有草。只是这里气候太干,风沙大?, 草根也是光秃短小的。


    喻姝静静而?坐, 夜风时不时传来弘泰与小厮的说笑。


    她眸光转了一圈,发现章隅也跟自己一样安静。不同于弘泰豪放的坐姿,章隅则要优雅多了,绛紫的锦衣没沾上半点沙。


    他?也不跟人说话, 独自吃着干粮,面上倨傲之色倒真是从世家?里出来的。


    眼?瞧就是个不好相与的。


    魏召南喂马回来, 跟众人说:“这里有人来过的痕迹。漠北风大?, 有些烧过的草灰柴根竟然还在,若我没猜错, 应该是卢大?将军的兵马两三天前也走过。我们如今处在腹地之中,再走个三天,或许就能到?喀尔斯草地,与我朝的兵马碰见?。”


    于大?家?伙而?言,这无疑是个极好的消息,他?们断断续续也走了二十多日。


    因为只睡一宿,明日清早还要继续前行,所以营帐只是简略扎了下,并不大?。


    帐里铺了垫絮和一条厚衾,白帐放下,狭□□仄的居室与空凉荒原完全隔绝。


    营布四?面围起,虽挡风,却还是生冷。喻姝便回马车,将燃着暖香的铜炉端来。


    这香是由晚香玉、鸢尾草、小苍兰调成的,馨芳入鼻,总能让人睡得安然。


    喻姝掀帐入内时,魏召南已经在里头。


    他?支着腿,正盯着掌心?的木匣看。听到?动静,眉眼?一抬,朝她招了招手。


    喻姝放下香炉,刚坐上垫絮,他?便将她拉进怀里。


    魏召南打开木匣,只见?匣内躺着一只巴掌大?的匕首,螭首银柄,刀锋锐利。


    他?给她看了一眼?,便合上木匣,塞在她掌心?:


    “这匕首是我在汴京时找铁匠造的,小巧好拿。西北不比京中钟鸣鼎食,哪里都有危险。你?随身带着它,也防有个不测。”


    喻姝盯着那精致木匣,有些犹疑:“可我不会杀人,万一摸不准,歹人没死?透呢?”


    “这有很难?我教你?。”


    他?扬眉一笑,忽然伸手解了衣带。先褪去裥衫,再褪中衣,露出了结实的胸膛。


    她愣了下,脸颊在发烫。明明都行过数回房,还是不敢直视。


    魏召南见?她别过头,笑她脸皮比纸薄。


    他?抓住她的小手按在左侧胸口上,结实皮|肉之下,好像有东西在猛烈跳动。


    那粗粝指腹在摩挲着手背,她有些痒,心?倏地跳了下。


    魏召南掰过她的脸,与之相视:“夫人可明白了?往这里扎准,用点力?能一击毙命。”


    他?的声音轻轻荡在耳边。


    喻姝闻言,手指缓缓张开,手心?贴在胸膛上,蜷起的食指点了点他?的心?窝处。


    他?的心?随之撞了下,只觉手掌里的纤纤小手仿佛抓得他?心?痒。魏召南把她拉得更近了,抚着她的鬓发,眸色渐深,忽然低头吻在她柔软的唇瓣上。


    他?放倒了她。


    怀里的木匣被他?抛到?一旁。


    情?动之时,他?将她翻了个身。


    喻姝的手撑在垫絮上,塌着腰,感受他?俯下身,将温烫的气息落在她脸颊边。


    从前没试过这样,她有些害怕。


    魏召南发觉她在颤|抖,环过柔软的腰肢,大?掌探到?她的小腹上摸了摸。


    他?俯头在她的耳畔,低低道:“别怕,西北此行辛苦,我不会让你?在这时候有了身孕。我不进去,只在外头舒缓舒缓。”


    她的乌发很长,自细白脖颈处分开,如瀑布垂在垫絮上,还有几缕贴着腰,被他?的手拂开。


    喻姝的双眸忽而?红了,扭头望他?。


    只见?昏暗中他?的眸色亦是沉沉,忽然伸手转过她的脸。他?的手从小腹离开,摸着她乌顺的发丝,气息隐忍得发沉:“乖,别这样看我。”


    她垂着眼?眸,直直凝望丢到?一旁的木匣子,脑海里想过许多。


    她想告诉他?,其实她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可嘴巴张了张,依旧没能说出


    队伍又前行三日,果然如他?所预想的,抵达了喀尔斯草地。


    这片草原确实比他?们走过的漠地要青一些,一望无际,景色也佳,远方?有隐隐可见?而?山峦。


    十几个护从往周围打探了一圈回来,说三里开外有条蜿蜒的河流,水质清澈,倒是能取用。


    于是魏召南决定,不再往前行,把他?们两百多人的营地暂且驻扎在此处。


    一行人安营扎寨,将将歇下。


    这喀尔斯草地在大?周的最北部,过了约塞河,就是西北十五部的地界。


    喻姝只知道喀尔斯很大?,却不知到?底有多大?。


    她听弘泰说,卢大?将军的兵马也驻扎在喀尔斯,盛王殿下的意思是,要带些人手自行去找。


    皇帝要魏召南此行的目的,便是与吉鲁王庭先和谈。


    和谈,便意味着他?要进王庭,免不了做客上宾。


    比起他?们这两百多人的驻扎地,卢大?将军的地盘显然离西北十五部要更近。


    魏召南想,他?先带十几个随从,找到?大?周兵马的驻扎营,再与以卢赛飞为首的将领们细说和谈之事?。


    到?了午后,魏召南果然带人离开。


    他?带走了章隅,兼十个护从。因担心?喻姝,便把属下弘泰和十七留给她。


    喻姝让人从河边取水回来。


    她在帐后找到?一处僻静地洗衣裳。因着这一回没带仆婢,所有事?都要亲力?亲为。


    喻姝把衣裳浸水里搓了搓。


    四?月末尾,天也在渐渐回暖,这水倒也不至于太冰,双手浸入时十分清凉。


    她捞起一条裙裳,正是昨日穿的。刚泡进水面,便瞧见?裙上有一块□□。想起这是昨日夜里沾上的,不由面红耳赤。


    那时他?只从后头来,蹭着她腿间。虽没进里头,却也让她叹为观止了一回。


    喻姝忽然觉得胸口在跳。


    她边洗边想,或许心?意就这样定了罢。


    虽不知喻潘的仇能不能报,但不管如何,她都会选择留在汴京。


    她一直都知道,魏召南想要的不止是眼?前,从他?屡次三番接近卢家?便可见?。但他?也是个隐忍聪明的,不管自己到?底要争什么,从不露风头。


    他?没有锋芒,就不会有人把眼?睛往他?身上盯。


    喻姝拧干了衣裳,正要系在木杆上晾晒时,忽然瞧见?寐娘从营里出来。


    寐娘这几日的神?色并不好。


    即便仔细梳妆,抹了胭脂口脂,可眉眼?见?总有一抹蔫蔫之色。


    她不知道魏召南为何要带寐娘来。


    但能隐约察觉,于寐娘而?言不是好事?。


    喻姝忽然想起那一晚魏召南生辰,寐娘为他?弹完琵琶后,也是一副凄凉可怜的神?色。


    就好似溺在池中苦苦挣扎的人。


    今日的寐娘亦是如此。她出帐时碰见?喻姝,福身后又低头往前去。


    “你?病了么?”


    喻姝忽然在身后叫住了她。


    寐娘回过神?,缓缓摇头:“奴身子无恙,劳夫人记挂。”


    自从喻姝救过寐娘一命后,寐娘的姿态便低了许多。


    她不止一回认过错,说,从今往后只愿一心?伺候殿下与夫人。


    “那你?为何如此憔悴?”


    喻姝提步走近,看了她的脸好一会儿:“这回殿下带你?来,为的是什么事??”


    寐娘起先不语,只是愣自垂头。


    她见?喻姝也不曾走,倏地眼?眸通红,扑通跪地,抱住喻姝的腿:“求夫人救救奴”


    喻姝掺起她,“你?说罢,究竟是何事?。”


    “殿下殿下要把奴送给卢将军,夫人救救奴,奴只愿留在王府一辈子,不想去伺候卢将军。”


    寐娘大?抵是真喜欢他?,哭道:“若要奴离了殿下夫人远去,还不如赐奴一条白绫,死?了算了”


    喻姝闻言,眉头一皱:“我当初救你?,可不是要你?今日寻死?的。”


    “奴晓得夫人大?恩”


    寐娘抽噎说:“奴是瘦马出身,命从来不在自个儿手上。奴不记得自己爹娘,小时候走丢,被人牙子卖给妈妈,六岁便开始苦学伺候男人的功夫。夫人知晓扬州瘦马都是好身段,可这样好的身段却是饿出来的,只为了方?便妈妈卖个好价钱。我们几个姐妹,一松懈了便要挨打。后来奴命好,被张大?官人买了去,又被张大?官人送给殿下。殿下待奴很好,奴心?里爱慕他?,只想留下来伺候一辈子,夫人救救奴,哪怕留奴在身边做个打扫婢子”


    草原的风轻轻吹过,喻姝听完寐娘的话,愣着站了好一会儿。


    寐娘虽可怜,但喻姝也懂这个道理,为奴为婢终究能被主人家?一句话给打发。


    “我可试着跟他?说,但成不成也不知晓。”


    喻姝低声道:“若能成,我便使些银子给你?赎身,烧了你?的卖身契,放你?自由身。也能费些功夫去官府打探,帮你?找爹娘,可是王府终不是你?久留之地,可明白吗?”


    寐娘却摇了摇头:“奴不想离开王府,天地之大?,奴便是走了也无处可去。”


    “我向殿下求情?未必能成。若他?不允,我也无能为力?,说这些只为让你?好好想想。你?若真不想跟卢大?将军,赎身未必不是一条出路。但你?跟着殿下,其实跟卢将军无甚差别。”


    何况卢赛飞也不差,二十五,年纪尚轻,至今因在沙场杀敌,还未曾娶过妻室。


    喻姝如此想,其实她并不介意寐娘留在王府。毕竟她是生不出孩子的,而?魏召南是想要子嗣的,纳妾倒也无妨。


    只是她明白魏召南——张宜把寐娘送给了他?,只要寐娘还是奴婢一日,便始终能作旁的打算。


    寐娘又爱慕他?,便是留在王府,也是命不由己,日后还要为着许多事?去求她。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早就跳出王府。


    “你?回去想想罢,明日再告诉我。”


    喻姝回到?帐内躺下。


    因着他?们决定驻扎在此,主帐也搭得格外大?些。


    她躺在被褥上,想着寐娘方?才的话,却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到?黄昏之时,帐内的光线也渐渐黯淡。她朦胧地睁开眼?,听到?外头的护从说:“寐娘子想求见?夫人。”


    喻姝撑着手从榻上起来,唔了声,湿布净脸后便让寐娘进来。


    寐娘好像哭过,眼?睛十分红肿。


    最终跪地上磕了头:“奴细想过后,还是愿意侍奉卢大?将军!午时同夫人说的,都是寐娘失智之言。”


    寐娘既如此说,喻姝也无话。


    她颔首,从腕上掰下两只玉镯套在寐娘手上:“你?我也算相识一场,望顺遂。那你?爹娘”


    寐娘仰脸,唇角牵了牵,苦笑道:“不用找了,此生我与他?们无缘。若是有缘,下辈子也能碰见?。”


    喻姝默了会儿,终是没有再说。


    下辈子,像她这样不信鬼神?,不信报应现身的,也不觉得人会有下辈子。


    她送寐娘出门之时,正是夜晚,月色溶淡。


    魏召南已经回来了,他?正立在月头下,手上牵着马,身后是寐娘一路乘坐的马车。


    “夫人,奴今夜便要辞去了”


    寐娘说着,声音也发着颤,似是欲哭,却又极力?忍住了。


    她朝喻姝福身,头也不回地朝那辆马车走去。


    喻姝目送那道纤细背影,在黑夜里婀娜前行,迈的正是妈妈教的步子。


    妈妈说,这种步子扭腰摇曳,最勾人,男人看见?定要丢了神?魂。


    寐娘至今也不知,自己学的到?底成没成。


    真能丢了神?魂吗?可殿下也没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当然喻姝也永远不会知晓——傍晚寐娘找来时,磕头说愿意跟着卢将军,并不是心?中所想,而?是被他?所逼。


    第38章 选择


    魏召南似乎并不想让别人知晓, 他把寐娘送给卢赛飞。


    ——因为寐娘登上马车之时,他对旁人是这样说:“这美姬我带来,图苦行路上解个?闷。未料她?吃不得苦, 又得让我送回京城。”


    这话便是专门说给章隅听的。


    因为跟他来漠北的这些?人里, 只?有章隅是外家, 皇后的嫡亲外甥。


    章隅自?小?便?得官家恩宠,能?进宫做皇子们的伴读。而他又是世家子,没少听外头风声。


    得知魏召南要把寐娘再送回汴京时,他不屑哼了声。


    虽不明说, 心却暗念:这盛王果真只?贪口腹之欲,连去西北都得带女人上路, 像什么话, 半点比不上琰王表兄。难怪,宫里几个?皇子都瞧不起他。


    章隅想着, 目光却往喻姝身上瞥了眼。


    只?见她?走两步, 在营口目送马车的离开。夜风拂起她?肩上的乌丝,吹得珠玉相撞。


    他想, 喻家好?歹是书香门第, 世家中不乏才德兼备之人,偏偏要嫁给这样一个?纨绔,除了有个?王爷的名?头,什么也不是。


    章隅冷眼看片刻, 转身回营帐


    五月初五,是魏召南一行人安营扎寨的第五日。


    且说一个?月前, 当时戍守边疆的将守还是何俨昌。


    此人虽为沙场老将, 可太多时候过于保守,不敢冒攻。


    吉鲁今年新上位的可汗并非良善之辈, 乃是踩着手足兄弟的尸骨称王称霸,又因谋略过人,发兵两日便?拿下了大?周边陲的襄城。


    可庆卢家世代武将,卢赛飞到底有本事在身。


    大?军抵达西北的第三?日,便?举兵进攻,重拿回襄城,连追击敌寇五十里。


    初五这日的夜里,一卢氏的亲信骑马而来,手持密报,怀中揣着玉玦信物。


    密报上言:吉鲁已生谈和之意,望盛王殿下明早相会于军营,与吾细谈后日赴王庭事宜。


    魏召南看完密报,速速烧掉。


    他走回垫絮铺就的矮榻边,彼时喻姝正弯腰,往铜炉中调香。


    他静默须臾,说:“我会把弘泰留给你,他心思虽粗些?,比不得家宅侍婢,但甚通武艺,又是我所信任之人。”


    喻姝手头一停,回眸望他:“殿下要去哪儿?”


    “王庭。”


    他甚至笑了一笑:“吉鲁要谈和,此番官家要我做使臣出塞,必要当一回客上宾,但去几日暂且不知。”


    岂止不知,要他孤身入王庭,连有没有命回都是一回事。


    但喻姝知道,皇帝要的使臣,既须彰显天家威严,又要防被吉鲁扣押而威胁大?周命脉,所以才遣出他最不在意的儿子。


    这一趟谈和,魏召南避不开的。


    她?只?能?企盼吉鲁是真想谈和来的。


    喻姝倏地起身,从褥头翻来一只?秋香色荷包。


    她?递给魏召南:“这里头有枚平安符,小?时候舅母替我从庙里求的。殿下带着吧,灵不灵不知晓,只?为求一个?心安。”


    说罢,她?又低声:“妾希望殿下顺遂。”


    “必然是灵的。”


    魏召南淡笑把人揽进怀中,“我夫人平平安安十几年,怎会不灵?既然为求一个?心安,我便?带上。夫人勿怕,我定会回来。”


    魏召南说完,手摸上怀里人的脸,却被她?反握住。


    “好?。若殿下归来,我们回汴京,此后好?好?过日子。”


    她?的头闷在怀里,声音十分小?,他却听得格外清楚。魏召南的心撞了撞,却在想,是回家么?


    她?想跟他好?好?过日子,他想要她?和孩子。


    他觉得这仿佛是二十年来,自?己尝过最大?的甜头。


    翌日一大?清早,连日头都没出,魏召南和章隅,以及四十来亲卫同往军营。


    喻姝醒来时枕边空空。


    她?摸了摸微陷处的余热,怔了好?一会儿,头一回清晰意识到那种言不出的情愫。


    她?大?概知晓,早上魏召南找到军营后,会在傍晚越过约塞河,入狄戎地界。


    喻姝就这样等?了两日,心下总是不安。


    她?盼着魏召南平安,有时又想,他会不会真回不来?


    他不受皇帝宠爱,皇帝不重视他的性命。做使臣去王庭,皇帝必是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才决定遣他。


    若真有个?好?歹,皇帝不会出手救他的。


    喻姝时常神思游离。


    有时走出主帐,却能?一个?人怔怔站许久。久到弘泰都忍不住提醒:“夫人还是吃些??这几日吃得少,水也不怎么喝,没等?殿下回来人都形销骨立了。”


    头一夜她?很难睡下。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索性披斗篷,去帐外吹了大?半宿的风。


    最后她?倚靠木桩,竟在拂原而过的风声里睡着了。


    很快喻姝发现,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干磋磨是无用的。


    她?可以焦急不安地整日等?待,但饭得吃,觉要睡,否则一整日神思是要倦惫的。


    喻姝又调了一种浓香,为了强迫自?己安睡。


    十七偶尔还会入帐说会儿话。


    喻姝撑着下巴说,


    讲些?有意思的事,分分心神罢。


    十七是个?白脸太监,打小?在宫里长大?,宫外的日子早记不得了。他说,那奴才为夫人讲些?宫里的。


    他说起了鄯王自?小?做霸王的事,如何横行宫闱。


    喻姝忽然问:“这些?年你一直伺候殿下吗?”


    十七笑说是,他跟了魏召南有十年。


    喻姝想了想:“我想听殿下的事。”


    营帐里的安神香越燃越重,浓得她?昏昏入睡。


    喻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之时只?见帐内光线黯淡,竟一时困惑,不知这是未出日头的清晨,还是日头初下的黄昏?


    她?仍觉有些?累,想,要不再睡一会儿吧。


    刚要闭眼,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呼:“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喻姝忙挣起,套了件外裳便?钻出主帐,果然看见魏召南从马背翻身而下。


    不仅是他归来,他身后还有亲信随从,一人不少。


    原来,这个?时候是黄昏。


    残阳如血,大?喇喇映着草原。


    “我便?说夫人的平安符管用。”


    魏召南笑着朝她?走来,逆着黄昏,一抹晚霞落在他眉梢间,金光潋滟。


    他很自?然地去拉她?的手,将一枚青鸟花样的平安符按在她?掌心。


    “如今完毕归赵。”


    喻姝很不争气的双眸泛湿了。


    “怎么掉泪了?”魏召南又笑她?。


    他总爱笑她?,笑她?脸皮薄,笑她?小?女子,可没有一点是错的,他的夫人还真就是这样。


    这一晚喻姝睡得难得安心。


    就寝之前,魏召南坐在榻边,揽她?在怀里说:“我本是备了刀剑在身,那吉鲁可汗倒还真是与我谈和,有歌舞酒菜。夜里我宿在王宫,其实?睡得并不安稳,总怕有人来杀我。怕我一阖眼,一松懈,就死在睡梦里。我就这样过了两日,他们最后倒是和和气气送我回来。”


    “那谈和都谈妥了?”


    喻姝想起他们原先要的七十万岁币,问还是如此吗?


    “吉鲁的主力不在襄城,我们也只?是重新拿回襄城。吉鲁这两年朝各部招兵买马,下重金养兵,更别说年初换了个?新可汗,若要认真打起来,大?周胜算也只?有六成?。以往年年都是他们向?大?周朝贡,这两年突然作罢。官家说不想见到流血漂橹,他们若要岁币,最多议个?二十万,布帛绸缎另论。这一项我才说出,王庭竟轻而易举应下了。


    喻姝凝起秀眉:“先前他们还气势汹汹要七十万岁币,这回两军还未正面开战,竟能?一口应下二十万,莫不是有诈?”


    “是了。”


    魏召南的目光落在她?脸颊上,“所以我们得静待,没这么快打道回府。”


    甫一说完,他似忽然想到什么,便?提着她?的腰,将她?转了个?身,分着膝坐他腿上。


    魏召南手臂圈着她?的腰,盯着脸颊升起的霞云,笑笑问:“我不在这两日,夫人过得如何?有没有想我?”


    喻姝双手搭在他肩上,竟是难得认真道:“是很担心。”


    魏召南仍笑:“那如今我回来了,你亲一亲我罢。”


    这是第三?回,他要求她?主动。


    以前对他没有心思时,喻姝大?多时候是不愿主动的,虽然后面还是被他迫了来,但她?脸不红心不跳,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暗骂他浪|荡。


    现在不一样了,她?心里开始有他。


    她?没再抗拒,只?手指紧张攥着他的中衣,初初靠近时,她?脸烫得要滴血。


    喻姝还没亲,忽然她?的脸颊被一只?冰凉手掌捂上,冷热相碰,激得她?周身一哆嗦,颤巍巍睁开眼眸。见他笑得正坏,偏要问她?:“脸怎么这么烫?”


    喻姝羞臊地瞪他一眼,再不要主动了,起身就想出去吹风。他忙拉住,使点力把人儿又带到怀里:“说笑的、说笑的”


    说罢,他大?掌抚上她?细白的脖颈,贴着她?的衣裳,一点点往下挪。


    喻姝背靠在他的胸膛前,懵了一下,但听见他在耳边低低地说:“脸这么烫,不知道心是不是也这么烫”


    果然,他就是那浮花浪蕊里打出来的人。


    她?暗暗咬牙道


    魏召南归来后,大?家都清闲了几日。清闲到喻姝走出帐子,时不时还能?听见章隅与弘泰的口角。


    话说弘泰到底是个?粗人,在军中待得久,也不重规矩。每每怠慢了章隅,便?要挨其叱咄。偏弘泰胆大?,也不怕他官高。


    “我问你盛王去哪儿了,你就给我摆这副脸子?”


    弘泰折了根谷莠子,懒洋洋叼嘴里:“殿下去哪儿干翊卫郎何事?”


    “怎就与我无关?!圣上遣我与盛王同往漠北,他做了何事说了何话,我还不能?知道一二?”


    章隅气不打一出来,“你也知道我是翊卫郎,看我回京中怎么收拾你,你家殿下也保不住你!”


    章隅两眼一瞪,撸起袖子,又见弘泰鬈毛络腮,膀大?腰圆,打不过,气哄哄甩袖离开。


    章隅说得没错,魏召南虽然平安归来,但这两日确实?不常在营地。


    到了五月初十的夜晚——


    主帐内黑暗无光,喻姝睡得正熟,忽而有人轻轻摇醒她?。


    她?缓缓睁眼,灰暗朦胧里魏召南正在榻边。


    他低下头,贴近她?耳朵极小?声道:“卢赛飞欲乔装,往吉鲁地界打探。我刚刚收到密报,他身中埋伏,恐有性命之危。卢赛飞于我万分重要,我欲深夜领四十亲卫去救他,但此事不可让大?家知晓,尤其是章隅,他是皇后的人,夫人且替我瞒一瞒罢。”


    他于她?额角轻轻一吻,不再多言,便?速速离去。


    魏召南抛下一堆话之时,喻姝尚在困乎。


    等?他走后半盏茶的时间,她?逐渐清醒。


    ——卢赛飞身中埋伏了?


    喻姝起身,趿了翘头软鞋踱到门口。


    她?轻轻掀起帐门的一角,窥见天上夜色,月影清幽。


    这月色与她?入寝时相差无几,或许只?有三?更天。


    他离开得十分隐蔽,营里没有分毫人马动静。


    喻姝走回主帐内。


    她?静静坐在被褥上,心想,他这趟也会平安的罢?


    毕竟临走前,她?把平安符塞他怀里。


    她?如此不信命的人,有朝一日竟也相信天仙娘娘的符真能?保平安。


    喻姝不知静坐多久,久到她?双眸惺困,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她?闻着帐内安神的浓香渐渐躺下,头一沾上枕头,眼皮便?耷拉下去。


    喻姝正要翻身,额头忽然磕到一个?冰凉硬邦的物什,登时清醒了些?。伸手一摸,是个?木匣子,里面装的是魏召南临行前,留给她?的匕首。


    匣子的边角十分直锐,磕的她?额角发青。


    喻姝吃痛揉了揉,起身下榻,去包袱里摸药。


    那包袱正在铜炉旁边。


    此时喻姝翻找,忽然闻到铜炉的浓香,竟夹了一丝水菖蒲的气息。


    她?又凝神闻了闻,这香里确有水菖蒲的气味,只?是很淡,若离着远了些?,又不仔细,必然闻不出。


    可她?明明没带水菖蒲来


    喻姝觉得很是奇怪。


    她?轻轻掀开铜炉顶盖,借着火折子的光一看,焚燃的灰烬里还残留着水菖蒲的根叶!


    她?惊得手指打颤,


    调香时根本没放过此物,现在却突然出现,定是有人暗中放进去的!


    这水菖蒲焚出来的气味含有乳香,虽也能?调香,但许多人却不用它。因为它有使人迷糊困顿之效,若剂量加得重,还能?致幻。


    喻姝忙灭去香炉,快步踱回榻边,将匣里的匕首藏在身上。她?又翻开垫絮,取出自?己带来的刺粉。于她?这样不甚功夫的女子而言,刺粉远比匕首更容易施展。


    到底是谁对铜炉动了手脚?


    此番随行西北,两百多人都是他的亲卫。若有谁,一定是其中出了内鬼。


    能?入主帐的人不多,这两天来过的人有章隅、十七、弘泰。


    其中,章隅是皇后的嫡亲外甥;


    十七打从宫里,便?跟着魏召南来到王府,伺候他的起居;


    弘泰又是魏召南留给她?的心腹下属。


    喻姝正凝神细想之际,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呼“殿下——”


    正是十七的声音


    喻姝其实?很怕。


    以前纵使也遇过危险的事,但有人陪在左右。采儿虽是个?弱女子,甚至比掰手腕都赢不了喻姝,但喻姝信她?。


    然而这回,她?身边没有信的人。


    她?听见十七的呼唤,心猛烈踹了两下。她?想起魏召南临走前说,他去救卢赛飞的事不能?让别人知晓。


    喻姝深深吸了两口气。


    掀帐出来时,像是一副浸了香,惺忪迷糊的模样。她?望向?十七,眼皮仿佛黏在一块:“怎么了?”


    此时正是夜半,月色浓稠,草叶沙沙。


    “禀夫人,方才卢大?将军的人来,要带句话给殿下。”


    十七侧目,往帐门一看,“将军要殿下明日午后往军营,商量襄城守将弃城而逃一事。”


    “嗯,知晓了。殿下今日累着,睡得正熟,赶明儿清早我再说与他听。”


    喻姝打了个?哈欠,“可还有事么?”


    十七摇头,跪拜退下。


    喻姝回到主帐时,手心全?是冷汗。


    会不会是十七?


    可单凭十七一个?人,即便?想动手,也难。营地这些?随从里,会有他的同党么?


    她?刚刚在十七身上闻到菜籽油的香味。


    然而自?从到西北,他们一路上都吃干粮,又何需什么油呢?


    十七到底想做什么?


    喻姝越想,心头越慌。


    她?忙走出去,今夜守在帐外的是两个?小?兵。她?跟其中一个?道:“你去隔壁把弘大?人唤醒叫来,说主帐的木椽折了,让他来修。”


    她?只?能?寄希望于弘泰。


    虽与弘泰认识不深,可她?目前能?做的也只?有尽量信他。


    等?到弘泰进来,入了主帐。


    他见里头连烛火也不曾点。刚要出声问,便?见喻姝在黑暗里嘘了声 ,用极小?的声音说:“你可知约塞河怎么走?”


    弘泰不明所以,但点了头。


    “留给我们的时候不多。


    殿下刚走不久,你顺着约塞河的方向?,就能?在半路追上他,我现在只?信你了。”


    她?说,“我们这营地很不对劲,有内鬼在香炉里加了一味香,能?引人晕沉致幻的草药。但我觉得他们有许多人,我不知道营地里有多少人是可信的,我只?信你,只?能?让你去找他。你跟殿下说,十七身上有菜籽油的气味。如果他赶得快,或许来得及。”


    弘泰闻言脸色大?变,点点头,又被喻姝拉住吩咐:“你出营地时不要让任何人发现,否则我怕你出不了这个?地方。”


    是了,她?让弘泰找魏召南,还有一点是因为弘泰功夫好?,离开营帐不会引人发觉。


    等?弘泰走了,喻姝便?蹲在营帐的门帘边。


    现在估摸是丑时,万物歇息。她?不明白十七究竟要做什么,实?在怕得厉害。


    她?不敢往榻上躺,怕一根箭就此扎入胸口。


    渐渐的,半个?时辰过去,喻姝蹲的双腿发麻。


    她?索性坐在地上,舒展腿,轻轻捏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一帐之外,有人在低声交谈。


    ——“他二人都没出过主帐”


    ——“都别动,等?我发令"


    喻姝咬着牙,将药包握在掌心里。


    得亏她?识香发觉水菖蒲,否则今夜死在榻上都不知。


    ——“烧了,这些?帐子都烧了,尤其是章隅,不要留活口。”


    霎时间,火光涌现,接连数道影子蹿进主帐。


    喻姝就蹲在帐口边,额角突突跳,死死咬紧牙关?。那些?刀摸黑朝鼓起的被褥刺去时,她?正拔腿夺门而出。


    一出帐门,外头皆是熊熊烈焰,猩火燎杀。每一处营帐都泼了油,任火苗残忍吞噬。


    星垂荒野,平沙莽莽黄入天。


    一小?簇火种借着大?风吞噬掉连片的营帐,愈燃欲烈,焦味拢着方圆的草地。


    哪里都是厮杀,那伙人穿黑衣,蒙了脸,从外野而来。


    喻姝拼命跑,她?直往西侧,这里出营最容易,出了营地,尽是望不见头的黑夜。


    身后有四个?人拿刀追杀,等?她?渐渐跑不动,便?一个?回身撒出刺粉。那几个?人嗷嗷大?叫,眼睛刺得睁不开。


    这里已经出营两里,天色很暗,只?有身后被烧的营地火光升腾。


    深夜里她?不辨方向?,只?能?撒了腿往前跑。


    到了一处沙坡后头,她?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她?双腿实?在迈不出力,仿佛下一刻就要濒临。


    她?只?好?扶着荒木粗糙的根将将歇下,胸口起伏猛烈,几口气呼进又吐出。


    天上没有星星,黯淡无光。


    她?的脑袋缓缓靠着木桩,浑身已泄了力,失神望着偌大?穹宇。她?跑得太长太累,五脏六腑都在剧烈汹涌。捂住胸口干呕,却呕不出东西来。


    忽然,前头传来好?大?一番动静。


    喻姝藏在沙坡后,稍稍探头一看,就在离她?不到百米的地方,疑似两人追着一人,是从东南方出来,正是营地的方向?。


    她?眯着眼睛,再一细瞧——被追杀之人竟是章隅。


    章隅!


    她?猛然想起听到的话——“烧了,这些?帐子都烧了,尤其是章隅,不要留活口。”


    章隅是擅武功的,很快与那二人扭打一团。可他毕竟在睡梦中听到动静,来不及佩刀,反被杀个?措手不及。


    他的腰侧被人插了一刀,血渐渐溢出,染红了一整块。厮打着,很快体力不支。


    他先杀了一人,却猝不及防被另一人从大?腿插刀。


    他疼得青筋暴起,两手挟住长刀,那人忽然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就在章隅双目徒然圆睁,以为自?己必定命毙于此之际,脖颈上的束缚忽然一松。


    那歹人的胸口穿过一枚匕首,死了。


    章隅拼命咳嗽,急促地呼吸。他惊愕地抬起眼,竟见一女子拔出匕首,身子却在发颤,失力地跌坐地上。


    他脑中一白,仿佛不可置信,喉咙卡壳似得吐出四个?字:“盛王夫人?”


    喻姝把匕首插入草地,蹭干血迹。她?的身子仍在颤抖,盯着那具死尸:“这是这是我第一次用刀杀人。”


    “多谢”


    章隅望了望四野,“但此地不宜久留,他们还会追上,我们得赶紧逃!”


    喻姝见他手臂撑着地,艰难地站起,忙上前扶了一把。


    他身上两个?血口都骇人无比,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喻姝跑得太累,身上力气也所剩无几,两人仅凭着一口气又走了许久,直到天忽然打雷,下起淋淋大?雨。


    四野漆黑空荡,他们也不知晓走到了什么地方。


    只?见她?借着月色,隐约看见前头有一处能?避雨的山洞。这山洞很浅,两人甫一坐下,便?进不去更里头。


    章隅将衣摆撕下两块布条,咬着牙,勉强给刀口包扎上。


    他见喻姝已疲惫地靠在石壁上,不饰一钗一簪,肩上乌发披散。这若在京中,必是要被指了骂不像个?闺秀,但她?救了他,此刻他只?觉得她?比许多人都要勇敢。


    章隅又一次朝她?抱拳。


    他说,等?回到京中,我必向?姑母报之此事。救命之恩,我家中定要谢以黄金百两。


    黄金百两


    这是喻姝劫后余生,竟难得露出的一笑。她?并不推拒,只?说:“翊卫郎美意,我恭敬不如从命。”


    章隅本以为她?总要遵着礼节,同他推拒一番,最后再迫不得已收下。没曾想她?直接便?应下,不免失笑。又心想,盛王夫人许是太累了,无力拉扯。


    雨起先淅淅沥沥,过了不到一刻钟,变成?倾盆大?雨。而正巧这一小?块山洞在背风之地,雨打不进来。


    章隅抬眼观了半晌夜雨,忽然问喻姝:“有一事在下想请教夫人,盛王既不在帐中,那他到底去哪了?”


    喻姝缓缓睁开眼眸:“你怎知他不在呢?”


    “我跟他们厮杀时,听着了。”


    说罢章隅哼了声:“你不说我也知道,他往王庭救人去了罢?卢将军暗入狄戎打探之事,两日前我随盛王去军营时,早已秘密得知。如今的卢家可是如日中天,朝中几位殿下,谁不想拉拢?而盛王这时候不在,除了卢赛飞遇难,我也想不到旁的缘由。”


    章隅虽在同她?说话,脸色却十分惨白。


    喻姝瞥了眼他血淋漓的伤口,还在渗着血,她?问:“这里没有止血的药,翊卫郎再撑撑吧。我已经派人给他报了口信。”


    “我这伤没在要害处,不打紧。但你信不信,他不会回来的。”


    章隅勉强一笑:“他要是能?为你放弃卢赛飞,可明白对他而言等?同放弃什么吗?”


    喻姝愣了一下。


    洞外的雨还在哗哗下,淹没了一切声息。


    苍茫天地都归进这一角山洞。


    章隅缓声道:“只?要一个?时辰即可知晓。那伙人的目标在他,发现他根本不在营帐,自?会撤去。但一个?时辰足够了,你看他能?不能?找回我们这里?倘若他没回来,那便?是往吉鲁王庭去了。”


    喻姝垂下眼眸,因为章隅说的也击中了她?。


    她?虽信魏召南心里是有她?的,但她?不确定自?己所占有多少,能?不能?抵过他要的功名?权柄。


    他会不会就这样放弃了她??


    她?觉得这雨下得又大?又冷,好?像洪水上泛,冷得她?浑身打颤。


    其实?她?身上也受过几处刀伤,只?是如今已不觉得疼。比起疼,她?好?像更紧张,他会不会回来?


    她?想,倘若魏召南真没有回来,她?也不会怪他的。


    他是该救卢将军。卢将军打战为了大?周,他救他,也比救她?值当些?——虽然她?心里很清楚,魏召南不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人,他救卢将军,仅仅是为了自?己想要的权势。


    可她?想起这些?时日他待她?的那些?温存……她?舍不得。他喂她?喝药,抱她?,抹掉她?眼角的泪,前番种种,都让她?动了心。她?也不过才十七岁,初经情爱,哪怕知晓他未来的路不好?走,还是愿意陪着他。


    她?还是希望魏召南回来的,哪怕他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挣扎了很久很久,一时之间两难抉择在她?看来都无妨。只?要他想救她?,最终走上回来的路,喻姝都会很高兴。


    喻姝背靠着石壁,脑子昏昏沉沉。


    她?在等?他。


    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时辰一个?又一个?的过去,雨停了,心头一根弦忽然绷断。她?渐渐抬不起眼皮,不知是一夜没睡困了,还是不愿醒来,就这样昏昏沉沉地掉进梦里。


    梦里是除夕前夜,芳菲堂的美人们都在试年庚。


    她?摇到了凶筒,抽中了一张“逢凶化吉”,立马纸条便?冒起大?火,吓得喻姝赶紧甩开。可转眼之间,她?就掉入了猩火燎杀的营帐里。她?被火烧得骨头熔化,双眸灼烫之际,却望见魏召南策马远去的身影,在黑夜火光里渐渐凝成?一个?小?点。


    梦醒了,天空破晓。


    喻姝睁开眼,章隅仍在沉沉睡着。她?扶着墙壁站起身,却双膝发软,再也站不起来。


    这一个?夜里没人找过来。


    她?明白,他往王庭去了。


    原来她?这几个?月带给他的,还是抹不平他二十年的悲苦。


    第39章 见她


    她脑子倏地空空一片, 在地上瘫软了?许久。


    可偏还想宽慰自己,万一是弘泰没追上他呢?万一是他回来,没找到他们避雨的山洞呢?


    直到弘泰带了随从找来。


    因为章隅身上刀口甚多, 虽暂无性命之忧, 但伤的已经无法起身行路。喻姝便先让人抬章隅上马车。


    路上, 她忽而探窗问弘泰:“昨夜我给你指的路可是不对??你有追上殿下么?”


    此刻她的心全然提起——她多么希望,弘泰能摇头。


    可是弘泰没有,他是个粗心眼的,自然想不到感情上的事。


    他甚至爽快笑道:“还是夫人英明, 小的出营没半个时辰就追上殿下,就是殿下让小的来救夫人。好在夫人性命无恙!否则小的万死难辞其咎。”


    性命无恙么?


    她扯了?扯唇角, 只?苦笑一句“我这是命大”, 便将头缓缓靠进车舆。


    她的命和卢赛飞的命,他还是选了?卢赛飞。


    喻姝不怪他, 亦没有半分怨念, 只?是觉得?很难过。


    万一万一她就死在大火中呢?又或是别人的刀下?他不会没有想过,可他还是做出了?选择。


    她摸了?摸胸口, 突然觉得?此处难受至极。


    不是前番几次跳得?难受, 这回是被抑动的疼。


    她感觉这颗心平平躺着,就快奄奄一息了?。她想救活它,但她不知?道如?何做。


    忽然,章隅双目睁开一条缝, 在她身旁急促咳嗽。一咳,又牵起身上的伤, 疼得?他直嘶。


    喻姝忙摸向荷包, 倒了?两?粒能止咳的药丸塞给他。他朝她苍白?地笑了?笑:“多谢,我无碍的, 刀伤加风寒,真能折磨人"


    喻姝只?是摇头,车舆内又是一片悄然无声。


    她心口发酸,双眸只?愣愣凝着荷包——这里头原有一枚平安符,昨夜被她紧张、担忧地塞魏召南怀里。他也?许不会知?晓,那一刻她多祈盼他平安顺遂。倘若她懂功夫,她真的会选择陪他一起走。


    喻姝半凝着眼眸,已?然湿润成片。可她不想掉珠子,尤还是在外人跟前。


    她紧紧合着眼,只?觉脑袋昏沉疼痛,在马车颠簸中,就这样半梦半醒又睡了?一觉。


    这一觉再没有梦,是一片空寂旷古的黑暗。她不知?在黑暗里走了?多久,又好像不愿醒来,心想这趟西北或许只?是她做的一场很长的梦,或许她还在汴京城里。或许是三四月,满城的春色


    等到她再次有意识,惺惺忪忪地睁开眼事,四周已?经?暗得?看不清。她撑着胳膊起来,觉得?累极了?,就好似许久没进食一样。


    不过她躺的却不是营帐里低矮的垫絮,而是木头床榻。屋内焚烧的暖香让喻姝稍稍一怔原来还是在汴京么?我是做了?个很长的梦么?


    喻姝急着下榻,像是要?求证什?么似的,不料双腿无力,倒是跌在地上。外头的侍女听到动静,忙推门进屋,掺了?她一把,扶她坐榻上。


    侍女又点?了?灯,屋内逐渐亮堂了?。


    喻姝眨了?眨眼睛,大吃一惊。她不再住营帐里,而是一间屋子,古朴雅致,可眼前的侍女却极为面生。


    她不禁问道:“你是王府新来的吗?我从前怎么没见?过。”


    那侍女却笑了?笑,“夫人,这里是安西都护府,您睡了?一天一夜。盛王殿下正与?齐都护议事呢。殿下吩咐奴婢看着点?动静,奴婢这就去通传!”


    都护府?


    喻姝想起,大周自开国,便延续了?旧朝之制,在西北设立安西都护府,置都护、副都护、长史、司马等职,掌管边塞。


    原来不是梦,他们还是在西北。


    见?小侍女要?出门叫人,她不知?为何,却下意识地拉住。


    一时之间竟是无话,喻姝想了?半晌,才道:“不急不急,殿下正是议要?紧事,等他议完了?再来。”


    “那奴婢弄些吃的来。”


    屋里又没有人了?,一片寂静。


    里间有盆舆和湿布,不过水是冷的。喻姝拖着步子走到架台,用冷水净了?把脸,登时清醒许多。


    喻姝轻轻叹了?口气,又或许,她能活着已?是最大的幸事,是不是?


    没一会儿,侍女便将晚膳送了?来。


    喻姝吃过一碗小粥后,又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可明明她才刚醒,这会子竟又想睡了?。


    她回到里间,灭了?两?盏烛火,只?留床边微淡的一盏。


    她坐上床,掀开被褥刚要?躺下,便听到屋门被推开,有人匆匆进来了?。


    那人衣袍沾着灰,像是风尘仆仆归来。素来精神焕发的脸,如?今却有些疲态,眼睑有淡淡的青痕。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坐到床榻边,将她搂进了?怀里。


    ——那晚夜色苍茫,弘泰从后头草原追来时,魏召南正欲过约塞河。他做了?一个这辈子最难的抉择,一头是身中埋伏,有性命之危的卢赛飞,一头是手无缚鸡之力,等他回头的喻姝。


    他往前跨一步,满眼却是她身陷火光,绝望地等他;可他往后退一步,却是累累白?骨,抚养他的常姑姑被暴|虐致死,鄯王在他身上砸下的每一鞭,和他无比渴望的高权。


    这二?十年,他活得?太痛苦了?,痛苦到支撑他活下去的只?有恨意,他太想要?权势了?,能够操纵一切的权力。


    他最终迈上了?救卢赛飞的路。


    可是他拼死救完卢赛飞,就想起了?她。


    他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怕,当年鄯王把入骨的长针刺进他血肉时,他都没这样怕过。他怕弘泰救不了?她,让她葬身火海。


    他又拼了?命往回赶。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来不及了?,可他又盼着上天能够眷顾一回,让她活着,只?当补偿他的二?十年。


    他一天一夜没阖过眼,终于赶回了?草原。当看见?她在马车里昏睡时,魏召南又惊又险。他忙翻看她身上的伤,胳膊上有刀伤,腿上也?有几处,血淋淋的,看得?他心头酸楚。


    他们的营帐被烧,连他的亲兵也?重伤了?好几个。


    此地待不住,他们一行人便向东行,往边陲城郊的安西都护府而去。


    一整天了?,她还是没醒来。


    他不知?道夫人为何醒不来,急得?如?热锅虫蚁。明明都护府的大夫瞧过,说无碍,他又进城里找了?数十个来,非要?再瞧。


    现在他终于看见?她醒来了?。


    魏召南紧紧搂她在怀,也?不管她是不是在怪他,颤声问:“身上的伤还疼不疼?”


    喻姝垂了?垂眼眸。


    若换作以前,她肯定会摇头说不疼的。可是这一回她却点?了?头,小小声说,“疼。”


    “是哪里疼?”


    他发觉胸膛的衣襟沾了?泪,微微透湿。他怔了?好一会儿,伸手却迟疑了?下,终是轻轻抚她的背。


    喻姝不知?道是手臂更疼一些,还是腿更疼一些,她擦了?擦眼角的水花,目光始终落在他胸膛前,一直不吭声。


    那里是不是也?在跳?


    她想,她是不怪他的,也?不会怨他。


    无论他怎么选,她都会明白?。


    可是,她却不能做到跟从前一样,满心满眼都是他了?。因为他的心里就不是她在占满,他还有自己追逐的,甚至他已?经?做好了?抉择。


    念罢,喻姝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挣扎,仍由他搂在怀里。她出声问:“卢将军救回来了?吗?”


    救回来了?。


    他张了?张口,这句话却哽在喉咙。他已?经?准备好听她的哭,受她的埋怨,他甚至还能庆幸地想,无妨、别怕,反正她都已?经?嫁给他了?,她不会走的。


    可是没有。


    在魏召南抱着她,等待发落之际,她却什?么也?没做。


    她再次仰起脸问,“殿下可不要?说没救回来,费了?这么大的劲还不救回来,妾身也?要?难过的。卢将军乃是为了?大周征战,英勇无畏,妾都明白?。”


    他听她的话,一愣:“你”


    喻姝知?晓他心中早已?做了?取舍,她也?并非刁蛮、无理取闹之辈,自是做不到质问他为何抛下她。与?其闹得?两?厢尴尬,惹他恼怒,倒不如?她识趣些,还能博他欣赏。


    “所幸妾还活着,不是吗?”


    她从他怀中出来,看着他,甚至牵动嘴角笑了?笑:“妾不会怪殿下的。真的。”


    魏召南已?然心痛到无话可说。


    她越乖,越柔,把自己放得?越低,他的心也?就越痛。他几乎痛苦不堪地搂着她,一手抬起她的下颌,深深吻了?上去。


    喻姝眼角的泪痕早已?干了?,如?今她也?不动,只?是无意识由着他亲近,与?他唇舌相依。这一回他格外轻柔,轻柔的好像没有欲,只?是想以这种方式跟她说话,想拥她,想贴近她。


    她缓缓闭上了?眼眸,十指紧紧攥着他肩上的衣衫。


    她总要?靠着他再走一段路,不是么?


    喻姝不知?道曾经?多少回这样想,还是相敬如?宾吧。


    相敬如?宾就很好,她已?经?动过一回情了?。倘若要?三番两?次被他放弃选择,到头来难受的还是她自己啊。既然如?此,她为何不把她的命握在自己手上?


    毕竟她的命不是他救回来的,也?不是弘泰救回来的,而是她自己救的。


    室内单烛暗淡,似要?扯出人的私欲。


    一吻毕后,魏召南轻轻将她拉出怀里,盯着她的脸。她的眸光在平静无奇,唇瓣却是嫣红的,他的指腹从上摸过,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真的没有半分怨他么?


    魏召南直直盯着她的脸,非要?看出个结果。


    他又想,像他夫人这等心胸宽广之人,如?此爱他,连那群美人都能容下,或许真的不怨他。


    他仍记得?她说过的话,一直在心头记挂着,如?今却怕她的话化尘远去。


    终于,他放心不下,还是拉着她的手,盯着她低低问道:“夫人还记不记得?说过的,若我从王庭归来,我们回汴京,好好过日子?”


    第40章 坦白


    那夜魏召南要入王庭谈和, 做吉鲁的客上宾。喻姝怕那是一场鸿门宴,心头担忧又茫然,便说出这样一番话。


    那时候, 喻姝真真切切地想, 倘若他们能平安回京, 除了解决喻潘的事?,这一生她没别的企盼,只想留在汴京和他过日子。不管将来如何,她只求眼下。


    可是她现在知晓, 将来若遇两?难,他会?选择放弃她那么还?能不能只把一辈子留在他身边?


    喻姝很怕, 她会再一次被放弃。


    她垂眸咬唇, 却没有正面回答他,


    “是要回汴京的。回了汴京后, 殿下不若抬几个美?人做妾, 日后也好?繁衍子嗣?”


    魏召南听这话却不是很欢喜,静静看她:“你想要我纳妾么?咱们要过日子, 女人多了, 免不了要吵着你。我本还?想,回京以后就把王府的美?人们全遣散,再人人各封五百两?,足够她们立身安命。这样不好?么?”


    他竟然想把她们都遣散了。


    喻姝听得诧异, 却又一想,芳菲堂的那些美?人, 从前也没见?他留宿过, 可见?是不喜欢的。现在寐娘又走?了,他留着她们也无处可用。


    “不是妾想不想殿下纳妾, 而是该纳的。”


    她只当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正房,有夫妻之情,相敬之谊。


    从前魏召南总盼她有个孩子,可那时她对他动?心,怕他因不孕而另宠幸别人,此事?便一直纠结,到底不曾说出来。


    但不知怎么,今日她就能狠得了心。


    不知是发觉自?己瞒着掖着不好?,纸包不住火;还?是故意要他难受,要他更坚决地放弃她。


    喻姝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轻轻道:“殿下让妾喝过那么多碗神?药,却一直不见?喜,不是药不灵,而且妾身子不行。妾七岁那年冬日曾经掉进过河里,冻坏了小腹,看过无数的大夫,都说这辈子生不了孩子。所以殿下还?是该纳妾的。”


    他的脸色倏然大变,本就疲惫,现在瞧上去?更是惨白?。


    “胡说!” 他喃喃道,“那群庸医能看出什么?没准你如今早养好?了身子。汴京有的是好?大夫,我再给你找便是。”


    喻姝笑他不信。


    不过她也懒得追问真怀不上怎么办,好?像已经不期待他会?如何做,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纳妾无妨,她只要不受折辱,给够正房的尊荣足矣。


    喻姝觉得累了。


    她想,他忙碌了这些时日,应该也累了罢?


    她正欲下榻灭灯,魏召南忽然握住她的胳膊,很不确定地问:“你还?待我如从前吗?”


    喻姝又笑他多想。


    “妾说过了,殿下是该救卢大将军。”她轻轻舒气,“世家?那么多男子三妻四妾,殿下待妾已经很好?了。妾若真要怪,早不跟殿下说话了。”


    这话说得他清醒。


    其实他自?己心里何尝不清楚?倘若再选一次,他还?是会?救卢赛飞。他想要权力胜过女人。


    可他又是极贪婪自?私的人,如今她活着,他依然想要她。


    那是灰暗里所见?不多的温暖,他拼命地想抓住。


    魏召南由她灭了灯,四周顿时黯淡。他靠背,头枕着床栏,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始终心绪难平。


    他躺入被褥,把她圈在怀中。刚阖眼没多久,便听见?弘泰在屋外高呼:“殿下!我们的人抓到十七了!”


    魏召南眸色一沉,起身之际摸了摸怀中人的脸,低声道:“他险些要了你的命,我必不让他痛快死去?。”


    喻姝却只是暗叹:十七想杀我,可你不想救我,与杀我又有何区别呢。


    她想问他给十七怎么个死法,却没问出口?。她突然想起他是该恨的,一个在他十岁时就跟了他,埋在身边长达十年的暗棋,他想必恨之入骨


    十七被捆了,关在柴房里。


    当魏召南的府兵从吉鲁回来,弘泰带人连夜追至疏勒河,才抓到了赶路南下的十七。


    这些年,十七跟在他身边再正常不过。甚至为了最后一击,前面真把自?己当作他的人,从不与外通传,露出过马脚。


    十七与魏召南年岁相仿,当年被指来德阳殿伺候时,也不过十岁的孩童。他甚至比魏召南要瘦弱许多,瘦得皮包骨。


    如今十七被关在这间杂乱阴暗的柴房里,双目盯着那立在他身前的高大男人。魏召南好?像再平静不过,静得没有怒火,但他知晓,魏召南一定恨极了他。


    “你什么时候背叛我的?”


    十七硬咬牙关,咬得满腔腥味。方才弘泰打在他身上的十几遍疼得他浑身哆嗦,本就干瘦的身子抽得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十七知晓自?己大抵活不过今日,便把身子缓慢靠在石壁上,眼皮半垂,手脚松弛,犹如活死人,有气无力道:“求殿下念在奴才伺候多年,留一具全尸。”


    伺候多年还?是暗算多年?


    魏召南未曾应允,眯眼盯着地上一根根极细的长针。


    曾经那长针用在他皮|肉上刺青,折磨他神?魂难安。如今他却觉得这手段甚好?,刺入血骨,让人疼得欲死,却死不掉,用来对付叛徒正正好?。


    他是可怜的恶人,自?己受过苦难,也想所有人都走?一遭。


    柴房的屋门一闭,撕心裂肺的惨叫不绝于耳。


    魏召南闲步出来时,抬头正望见?一轮惨淡枯黄的月。他淡淡想,若世上真有神?佛,他也是要打入十八层烈狱的。


    他从小经受过的折辱,那些痛楚一遍遍打折他的筋骨,却很少有人可怜他、同情他,他们都觉得他是孽生子,该受这些。既然世道如此,他也不妨做个恶人,沦为跟他们一样的人,是不是就能反踩在别人身上?


    魏召南两?日没阖过眼,回到寝屋,只觉神?思疲倦。


    他见?她在床榻里侧睡得正熟,背对着,整个身子蜷成一团。他刚躺下,却忍不住掰过她的身,抱在怀中。方才心中还?是恶念四起,此刻竟平了不少,反而胸口?在酸楚。


    他还?是拥有她的。


    暖帐内光线昏暗,他凝睇,一遍遍,摩挲她的脸颊。他忽然想起一件物?什,伸手探进领口?,摸出一块平安符。


    那符贴着他的胸口?,取出时还?是温热的。他的大掌又轻轻探进薄短小衣,把平安符贴在她的胸口?上。


    怀里的人嘤咛了声。魏召南以为她要醒,怕她挣开,手臂反而加重力道,把人搂得更紧。所幸她不曾醒来,睡得香熟,轻轻浅浅的呼吸落在他脖颈上。


    魏召南习惯性去?摸她柔软的小腹。摸到时,手掌却一烫,猛然想起她说过的话。


    他们真的不会?有孩子吗?


    他想要一个孩子,是他俩孕育出来的,有她的血脉。倘若没有孩子,他和她之间的牵连便少了一桩。若是以后她想走?,她就能轻易地割断他了


    安西都护府仿若庞然大物?,赫赫然卧于大漠边缘。


    往西是襄城,往南,大周最北的樊城。


    襄城于数日前,被卢将军的兵马重新攻回。因城池被吉鲁人占领了个把月,伤死不少,如今城中百废待兴,齐都护一早携长史、司马等人往襄城巡查。


    清早朦胧的光透进纱帐内,喻姝刚睡醒,便听见?外间有人说话。这声音,似是魏召南与弘泰。


    弘泰说,十七骨头硬,还?不肯招。


    “会?不会?是皇后的人?”


    弘泰忽而道:“那太监被派来德阳殿时,殿下只有十岁。宫婢和太监的名录册都要皇后亲自?过眼,她也最容易安插人手。”


    皇后是有在他身侧安插眼线,他也清楚代管王府的陶氏是皇后的人,但十七不会?是。


    魏召南:“幕后之人想要章隅的性命,章隅可是章家?的眼珠子,皇后的亲外甥,不会?是她。”


    他眼下想到一个人——鄯王的生母吕昭容。


    在他出塞之前,皇帝曾说,等他这次回来,便将吕家?贩私盐的案子交由他查。


    这等抄家?的死罪,一旦让吕氏得知,必想先灭口?,左右官家?手里也没有实证。


    先杀了他。若杀不了他,再把章隅的死嫁祸他身,引得皇后与章家?恨他,这确乃吕昭容会?做的事?。


    皇帝和她,一个想利用他,一个想杀了他。


    魏召南垂眼盯着指间的茶盏,


    那便来看看,是他先死,还?是吕家?先抄?


    “你继续审着十七,若还?是套不出话,也不必再费功夫,我为他择个死法。怎么死好?呢”


    他才说话,眼皮一掀,便见?喻姝从里间出来,不由收住了话术,只让弘泰先回去?。


    她梳洗好?了,整个人的气色瞧上去?比昨晚好?不少。


    “药可擦了?”魏召南也舒坦,见?她摇头,拉着她的手回里间擦药。


    喻姝坐榻上,低头见?他蹲下身,撩开一层又一层裙摆,将褐黄的药擦在她小腿的伤口?上。


    她总觉得魏召南是想抹去?大火的事?,现在才越发对她好?。可她不知晓为何,心里却好?难过。他想一物?换一物?,想用事?后的补偿来换她的心。


    她心下想:其实对他而言,我也只是他的夫人罢?他受的苦太多,换作任何一个知冷热的小娘子作他夫人,他也会?对人家?这么好?。他不是缺我,他只是缺一个对他好?,合衬他心意的夫人。没有我,也可以是旁人,只是我恰巧碰着他了。因为不是特别,才会?被他放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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