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么一出闹剧之后,朔月也算是真正融入这个家里了。
虽然干的是仆役的活儿,但她在这个家里可比在她自己的家里过得还自在,不说别的,单之前的事情,陆青蕤压着齐映州来给她赔笑脸,就可见这家里头姑娘公子的心性,换做她亲生的家里,别说她亲爹,就是她亲弟弟,也断断不可能给她一个好脸色的。
况且这家里只她一个会做饭,陆青蕤又不是个小气的,厨房里需要的柴米油盐等事物一个也不缺,今儿想吃点荤的,便多放些猪油,明儿想吃清淡的,便一点也不放。哪像她爹,一年到头买不了二两猪油,还要她顿顿炒出肉味儿来。
简直不可理喻。
朔月吸了吸鼻子,看着自己手腕上已经好的只剩下一条白印的伤痕,掂着一块柴火,铆足劲儿地往炉灶里丢,像是在发泄似的。
待发泄够了情绪,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若无其事地将灶火熄了,端着饭菜出了厨房。
齐映州刚打了遍拳,在房里擦了身体,换了一身衣服出来,见朔月端着饭菜从厨房里出来,怔了怔,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句话来。
朔月也没在意,她心知齐六郎性子古怪——这古怪倒不是什么贬义词,只是旁人常常难以摸清楚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实际上人是极好相处的。
陆青蕤也从房里出来了,她目光先落在饭菜上,夸赞了两句朔月好手艺,接着去看朔月,不到一个呼吸时间,脸上的笑意立刻就变成了某种古怪的表情,眼睛里也多了些促狭。
“朔月,你是烧菜的时候把自己烧进灶台里了么?”
朔月一脸的不明所以。
陆青蕤笑着,走过去,用帕子给她擦了擦脸,白帕子上立刻多了一道灰黑色的痕迹。
“去厨房里洗洗。”
朔月脸上臊得不行,赶快进厨房里洗脸了。
早饭用过之后,齐映州照例在房里读书,陆青蕤却没急着出门,她把朔月喊到眼前,放了块白帕子在她手上。
“下回莫要用袖子擦,伤眼,也不干净。”
朔月攥着那帕子,红了眼眶,用力地点了点头。
……
白日里齐映州读书习武,陆青蕤去抄书,朔月在家里捯饬家务。日子过得倒也舒坦。
时不时兴伯会提着几吊钱上门,口称救急读书人,陆青蕤知他心思,但也不说破,一一写了欠条给他。
只是,兴伯背后的人——张家公子,或是其他的什么人,始终都没有登过门。这与陆青蕤先前所想的不同,不知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但既然没人盯着齐映州,那么也不必自寻烦恼。
她将这件事按下,暂且没有告诉齐映州。
齐映州读书读的很认真,她从前也读书,但是开蒙是齐鼎教的,齐鼎不是读书人出身,最多教她认字句读,更多的却交不了了,自然也不可能教她怎么做科考的文章,莫说科考,便是这种书院考试的文章,齐鼎也写不来。
她的文章是陆青蕤一手教出来的。
陆青蕤是陆毅的爱女,自然开蒙也是陆毅一手带的。陆家在前朝是虽然是以外戚身份发迹的,但后来也转成了诗香门第,陆续出了不少举人,朝廷重臣也有一二位,到了大楚,自然是世代诗书的门第,至于过去外戚的身份,反而不足一提了。
陆毅是正统士人,走的是考举的路子,之后先做了京官,进了翰林院,后来赶上傅家事,转而到六部观政,算是贬谪。陆家祖父担心皇帝迁怒于其余世家大族,使了法子让他外放为官了。
陆毅这一生过的皆不顺,他正妻早逝,独子夭折,又被父亲操纵仕途,长女的婚事也是他父亲一手相看操办的,便是对方不是什么良善人家,陆毅也毫无办法。他这才有了出走的心思。正巧他被外放为官,陆毅只当不清楚这外放乃是父亲的手笔,收拾行李带着陆青蕤上路,未等到任,便在驿站挂印辞官而去了。
辞官之后,他带着幼女,一边游山玩水,一边给女儿开蒙,讲诗书,讲志怪,讲春秋战国,讲这大楚天下。
他是将幼女当成儿子养的,将陆青蕤当成了自己毕生所学的传人,也不管陆青蕤是否用的到,是否学得通,但凡有他觉得有用的,便通通教给陆青蕤。
陆青蕤被他养得聪明伶俐,又是个好新奇东西的,只要陆毅教,没有不愿意学的,学不通也记在心里,只等将来有一天顿悟,明白个七七八八,因而将陆毅教的东西都记在了心里。
父女俩一个教一个学,谁也没想到不久的将来,会便宜一个姓齐的。
陆青蕤从当铺摸了近几年深州几个私塾的入学试题的册子回来,将里面的题一一拆开,掰碎了教给她。
应考的科目中,贴经最好考,只需背得滚瓜烂熟即刻,给下句填上句,给上句填下句,这不需陆青蕤费心指点她,便直接略过。诗赋一道更是看天赋,陆青蕤也只能教她几个窍门,依照五言七言,只求答得中规中矩便好。
重点在于策论。
文章如何起题,句读如何,格式如何,收尾又如何,同样内容的文章若是遇上了不同的考官,如何变换文章风格,是朴实无华,还是锦绣玲珑,如何让考官觉得这士子只是在按题写文章,而非刻意讨好,一字一句,皆要斟酌。
齐映州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且也不是会装傻充愣之辈。齐家一直到齐鼎才算发迹,脱离了兵户,成了官宦人家,她几个兄长才能静心读书,准备科考。便是齐鼎那般尽心尽力笼络落第的秀才,也只笼来了几个酸掉牙的老秀才给她兄长当老师,人家更有才学的,便是愿意教学,也不会收世代兵户的学生,那是污了自己名声。
又有多少读书人,除非拜他为恩师,将其当成父母一样奉养,不然不肯将传授自己毕生所学的。
是以,她清楚,陆青蕤这般教她,是有多尽心尽力,她照顾陆青蕤的那点子情谊,根本不足以与其抵消。
齐映州开始熬夜苦读。
她底子薄,想和其他读书人争,就更要努力些,不然哪里对得起陆青蕤的付出?
为了节省灯油,她将晨练挪到晚上,晚间看书则挪到早晨,多少能节省一些,虽然不多,但也聊胜于无。
陆青蕤看在眼里,知道劝不得,齐映州性子拗,若是说不通她,便是八匹大马也将人拉不回,是以她也没有去劝,而是打算等齐映州进了书院,再做打算。
时间走得很快,一转眼,到了八月。
河北道各州学府私塾的入学时间皆在九月,八月半便要举行入学考试,深州一地又文风盛行,连带着周边几州学风也不差,官学、私塾几乎是遍地都是。
此处官学乃是整个河北道都有名的,官学以外,私塾里以东山书院和兴隆书院为首,其下又有德昌书院,只是德昌书院乃是深州大户张家所创,时间不长,又无甚名师,只不过是学里发放的钱粮要比另外两家多些,多是一些家里实在困难的学生才会考取这一处。
只要是有心科考的,皆不会将德昌书院当做第一选择,齐映州也是如此。
她的目标是东山和兴隆,其次是深州官学,再次才是德昌书院。
这是陆青蕤给她定的。
深州院考按照时间,最先是深州官学,之后分别是东山书院、兴隆书院、德昌书院。兴许是顾虑着有学子四所书院皆会考一遍,是以每所书院院试之间皆会空一天,留给学子们休息准备。
以陆青蕤总结的历年院试考题,深州官学的题是最简单的,皆是贴经的题,只最后有一道策问,且只考观点不考形式,只要字迹工整,逻辑通畅,通常而言都很难落第。
陆青蕤陪着她去应考了深州官学的院考。
因为入学相对简单,又不需要交甚么钱,此处应考的学子多不胜数,又有许多来送行的亲朋好友,人群里摩肩接踵,项背相望,若不是齐映州拉扯着陆青蕤的手,两个孩子怕是顷刻之间就要走散。
“青蕤,人太多了些,你先回家去。”
陆青蕤也清楚自己个子小,长得又不错,此般状况如此混乱,若是出了万一,她怕是连自救都不成,因而点了点头,道:“六哥,你安心考,我和朔月在家里头等你。”
齐映州点头应下,她刚松手,陆青蕤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她心里一紧,不管不顾地往陆青蕤刚才身处的那个方向挤了过去,正欲开口呼喊,却听到了极其刺耳的敲锣声。
“莫要急——!莫要挤——!”
许多穿着官府的差役敲着锣,还有拿着水火棍的,将人群驱散开。
“院试的学生往前,其余人等一概靠后!”
“院试的学生往前,其余人等一概靠后!”
“院试的学生往前,其余人等一概靠后!”
足足喊了有三遍,仍然有不知所谓、也不像是学生的人往前挤,差役干脆就提着水火棍走上前去,一棒下去,不论怀着怎样的心思,立即便消停了。
齐映州急得满头汗,她伸手拽住一个差役的袖子,“我妹妹、我妹妹不见了……”
差役原以为是个闹事的,但看到她身上的衣衫,再听她说话,立即神情严肃了起来。
“你莫要慌,我去寻我们头儿。”
差役的头儿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脸上蓄着略腮胡,像地痞无赖多过于像小吏,闻言神色一正,从另一差役手中抢过锣,猛地敲击了两声。
“都给我莫要动作——!”
“这位小哥丢了妹妹,哪个看到他妹妹了的速速上前!”
“看到歹人了的也给我速速上前——!”
他一边喊,一边低声问齐映州,“你姓甚名谁,你妹妹姓甚名谁?”
齐映州急的快要哭了,“我姓齐,双名映州,我妹妹名青蕤。”
差役的头儿又朗声喊了一遍。
人群涌动间,一个小姑娘,连带着两个神情猥琐的男子被推了出来。
“这是拍花子的!”
“我们都看见了!”
“这姑娘差点就被拍走了!”
“若不是差役大哥说,我还当是他们自己的女儿呢!”
差役的头儿喊人将这两个贼眉鼠眼地歹人抓了,才眼睛一瞪,“胡说八道!这样的忘八东西能生的出这么好看的姑娘?”
人群里哄笑了一声。
齐映州快步走过去,发现确实是陆青蕤,早晨出门时还干干净净的衣服已经被拉扯得不成样子了,还伴着许多尘土,她眼泪当即就下来了。
反而要陆青蕤来哄她,“六哥,你莫哭,莫哭。我没事,我没事的。”
“……我不考了,我们家去,我们家去……”
差役的头儿凑过来,拍着齐映州的肩膀,道:“齐小哥,你放心去考,院试要考一整天,我们也要在这守一整天,就让你妹妹跟着我们在这里等着,你若是不放心,我们兄弟帮你送家里去也中,或者你给我说,你家里头还有甚么人,我喊兄弟帮你请来,陪着你妹妹。”
他顿了顿,又道:“院试一年一次,明年是什么光景还不清楚,你莫要耽误了。”
齐映州抿着唇,眼泪朦胧地看着陆青蕤,一句话不肯说,就只是摇头。
陆青蕤知道她执拗的性子又犯了,若是不想个办法,齐映州绝不肯进去考试的,但如今又有什么好办法呢?她正犹豫着,冷不丁听到旁边一个声音:
“齐郎君。”
这声音却是兴伯的。
他对着差役的头儿拱了拱手,道:“小哥,这二位公子姑娘,与我张家有旧,我家公子遣我来陪伴一二。”
差役的头儿看陆青蕤和齐映州神色,便清楚的确是相识的,也就没多管闲事,放了这一边事情去了。
陆青蕤再看齐映州,她眼睛里已经略显犹豫了,于是趁热打铁道:“六哥,你去,我在这里等你,有兴伯陪着,定然不会有大事情的。”
齐映州重重地点头,又给兴伯和差役的头儿作揖道谢,才一步三回头地进场了。
等她脚步一转,背对着陆青蕤,身影渐渐走远,陆青蕤的眼泪才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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