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番外


    十二岁那年, 天昏地暗,狂风呼啸。李秀丽在学校发起高烧。


    她头晕目眩,四肢酸软, 虚弱地靠在?墙角, 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简陋的校医室量了体温,三十九度多?。


    喝了药, 却仍然没有退烧。


    老师批了假条, 又给她的父母打?电话。


    李秀丽不让她打?:“他们没空的。不用找他们。”


    电话还是打?过去了。却有一阵阵年幼尖细的哭泣声?、嘈杂的说话声?。母亲的说话声?也断断续续:“丽丽再等等听话, 忍一忍, 妈妈有事过几个小时?我回来”


    电话断了。老师又打?给她的父亲。


    父亲才说了几个字,对讲机的声?音就将滴滴作响,似乎是上峰在?对他下指令。他只能匆匆挂断:“等一会再”


    戛然而止。


    “秀丽, 你家还有亲戚在?附近吗?”


    李秀丽说:“没有。”


    老师说:“那我送你去医院吧?”


    但?很快又有同班同学匆匆跑出来,大叫大嚷:“老师, 课上有人打?起来了, 都在?哭!”


    这个年纪的孩子?, 总是有闯不完的祸, 闹不完的事。东一声?,西一声?, 老师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只能歉疚地转头叮嘱:“我去班里处理一下, 马上让其他老师送你去。你在?这里等一等忍一忍”


    等。


    忍。


    女?孩坐在?那,晕眩中,恍惚将老师认成了自己的妈妈。


    她短短的十二年人生中, 从记事以来, 听到得最多?的,无非就是, 含着歉意的一声?声?“等”,一字字“忍”。


    可我不想等了,不要忍了。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病中的心脏跳得发疼,倔强的脾性上涌,她攥住请假条,扶着墙,走?到校门?口,对门?卫说:请了假,要回家。


    门?卫早已认得她。一年级起,她总是最晚走?的那个,常常要等到天色将暗。三年级起,她再不要父母接送,总是一个人背着书包回家。


    昏暗的天色中,暴雨倾盆而落。


    李秀丽有伞。


    从独自上学起,无论工作再忙,她的父母都会提前告知她当日的天气。为她备好雨伞、雨靴、雨衣等。


    不过,雨下得实在?太大了。


    在?狂风骤雨中,在?昏沉的天地中,这柄被精心挑选过的伞,无力?得像湖面上一朵小小的无依的浮萍,任意东西。


    街边的桥洞宽阔有力?,流浪汉窝着躲雨。


    驶过的公共汽车干净温暖,小孩在?窗户上画笑?脸。


    连雀鸟都躲在?巢穴里,于?屋檐下听雨。


    暴雨中,水花飞溅打?湿了她的校服。她的眼睛逐渐模糊,额头烫得已经没了知觉。


    后来的事,李秀丽都记不清了。好像是老师找来了。也好像,是妈妈找来了。


    再次睁开眼,她就躺在?医院。医生说,四十度,肺炎。


    她在?病房挂了整整一周的点滴。


    妈妈趴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喃喃地道歉。


    爸爸每晚都来守夜,有时?上一晚的血丝还在?眼里,帽檐上的霜还沾着,嗫嚅双唇。


    李秀丽身体好了一些,能动时?,就把自己的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整夜,一句话都不对他说。


    同房的病友的小孩,经常打?开电视,看假面超人打?怪兽。


    但?李秀丽最讨厌这些动画片、儿童剧。只要他看,就把电视关?掉。惹得那小孩哇哇大哭。


    她小时?候喜欢过。坐在?父亲高大的臂膀上,挥舞拳头,对着动画里的英雄,模仿喊:“变成光,变成光!”


    后来,就不喜欢了。


    病房的灯光逐渐黯淡。


    走?廊的光却还亮着。


    妈妈走?入光中,为难地朝黯淡的病房看了一眼,徘徊四顾,叹了口气。


    李秀丽知道,她还要去往一间简陋的、昏黄的房子?中,在?那些瘦弱的、流着鼻涕的、无人关?心的野孩子?跟前,嘘寒问暖。


    光会打?亮她温柔的眉眼。


    爸爸以为她?*? 睡了,轻手轻脚地走?出去,走?入光中。


    李秀丽知道,他会打?着手电,去桥洞下,寻找那个精神失常、没有子?女?家人,却只信任他的老弱智,不厌其烦地将他背回住所。


    光会照亮他英伟的面庞。


    年少的李秀丽拉起被子?,将自己藏在?黑乎乎的被窝里,把走?廊上的光挡在?外面。


    她才不会哭。即使?手上的针孔很痛。也不会哭。


    但?是,她真的很讨厌、很讨厌隔壁床的小孩放的特摄剧。


    她讨厌这些英雄。讨厌他们打?怪兽。讨厌他们打?怪兽的时?候,从不回头。


    有时?候,怪兽也会来看望她。


    几个怯怯的小孩,牵着她妈妈的衣服,躲在?妈妈的身后。


    李秀丽冷冷地看着他们。


    她每一个都认识。都知道。


    这一个,父亲是小作坊里的劳工,因在?熬夜赶工,被卷入了机器而丧生。老板有钱有势,却百般推诿,只陪了一笔小钱。


    母亲因为在?另一个作坊接触了有毒的化学原料而得了乳腺癌。为了给孩子?攒学习、生活的钱,顾不上治自己的病,日夜拼命工作。


    平日里根本没有人管他。学习差得要命,读小学了,连话都说不囫囵。整天邋里邋遢。衣服脏兮兮的,鼻涕垂几尺。后来,转到妈妈的班上,妈妈经常将他带在?身边,教他照顾自己,去他家里帮忙打?扫,照看他


    那一个,父母离异,都跑了,各有家庭,都不要她,丢给了八十岁的奶奶。捡垃圾为生的奶奶,白发苍苍,一只眼瞎了,糊里糊涂。她从五岁起,就学会了自己站在?椅子?上做饭,自己洗衣服,每天都会帮奶奶去捡垃圾卖钱。但?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有一次,不小心拉错了一根电线,家里起火,她不知道怎么办,一边往外跑叫人,一边嚎啕大哭。


    妈妈去家访,碰到这一幕,帮她叫了消防,终于?抢救下那个破破烂烂的“家”。


    从那以后,妈妈每次下班,都会绕很远的路,先去她家看一看


    小男孩捏着一颗糖果,吸溜着鼻涕。要送给她。糖果上隐约沾着他没几日好活的母亲工作服上刺鼻的化工味。


    小女?孩用剪开的塑料瓶扎出了一丛鲜花,小心地放在?李秀丽的桌子?上。原料没有清洗干净,还有那个装满垃圾的家中的腐败气息。


    爸爸的手机里,那些明?明?没有血缘,却把他当成儿子?,当成兄弟,当成依靠却无亲无故的人。


    她也能伸着指头,数得出来。


    有一个,天生是个轻度弱智,记不清东西南北,总是走?失。


    过去,还有人一次次送他回去。还有农村的白头父母,一次次将他领回去。


    后来,父母都得病死了,亲戚嫌他是弱智,无力?,也不想管他。他每次被送回去,在?老家的猪窝房子?里饿得受不了,就又瞎跑出去,就到处流浪。流浪到哪里,就在?哪里打?黑工。身份证丢了也不在?意,工资没多?少也不在?意,有时?候,黑心的看他没有证件,白让他干活,只要管几顿饭,他也傻乎乎的咧着大黄牙笑?。


    直到,他流浪到了爸爸负责的片区。巡逻时?,冬天的桥洞下,爸爸发现他蜷缩在?那,盖着翻絮的棉大衣,流着口水,歪着眼睛,数自己的馒头。


    爸爸联系片区的当地工作人员,为他找了工资不高但?对他来说简单适合稳定的工作。找了住处。还自己掏腰包给治了身上的寄生虫,帮他打?水洗头,洗下一盆跳蚤。


    每一次巡逻,即使?已经过了负责时?段,爸爸都会去看一看这个傻子?生活得如何。每当傻子?犯迷糊,又跑出去,跑到桥洞下窝着,就不厌其烦地将他带回去。


    后来,慢慢,傻子?不乱跑了。即使?乱走?,仿佛也懂了什么,只在?爸爸所在?的片区转悠。老人机上存的少数号码,也是拨打?的最多?的号码,就是爸爸的号码。


    傻子?让爸爸带来了一罐黄桃罐头。罐头上还有他汗哒哒、黏糊糊的脏手印。


    他捏着少的可怜的工资,口齿不清地走?进商店,买了自己最喜欢吃的罐头。塞进爸爸手里,咕哝“送,送”、“生病,吃,吃”。


    李秀丽扔掉了那颗糖,拔掉了那丛花,黄桃罐头放到生了霉。


    想,如果有一天,她能让怪兽都消失,就好了。


    后来,她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让怪兽消失的机会。


    抽中那个游戏资格后,玩家还需要签下游戏协议,才能真正进入“游戏”,去获取公司许诺的,无穷无尽的伟力?。


    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签署这份协议。


    道种公开慷慨大方地提供了一个“试用装”。


    每个得到游戏资格的人,都可以通过公司,可窥宏伟的宇宙,看见无尽的长河,得到那伟力?展示下,命运的启迪,未来的吉光片羽


    当窥到那个“命运”时?,李秀丽屏住了呼吸。


    地震。妈妈毫不犹豫,冲回教室,将那些孩子?护在?她的身下。


    洪水。爸爸将那个年轻人托起来,自己却被卷入激流。


    她心慌气短,在?这场“命运的启迪中”,试图拨弄命运的丝线,找寻到千万种的其他可能。


    火灾。妈妈将一个孩子?抱着冲了出来,她的身上却燃起了熊熊大火


    不,不要这根时?空。


    枪击。爸爸挡在?奔逃的老弱之前,面对发狂者?,以身躯,为他们争取了逃生的机会


    不,也不要那根时?空。


    无论哪一条未来的“线”上,无论她怎么呼喊,他们说,我爱你,秀丽。


    却依旧还是冲向了那些“怪兽”。


    从不回头。


    她拨了不知多?少线,直到短暂的“试用结束”,却始终没能找到她想要寻找的线。


    找不到假面超人能安然无恙地回去对她说抱歉的“线”。


    为什么,为什么,世上的怪兽无穷无尽?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偏要是挡在?怪兽前的人?


    但?公司说,或许,真正的伟力?可以找到。


    妈妈曾经叹息着说:“秀丽,怪兽不是那些孩子?,也不是那些可怜的人。真正的怪兽,是无力?的生活,是不幸的命运,是贫穷,是疾病是许多?无形的东西”


    爸爸曾摸着她的头说:“秀丽,我们不是英雄。我们也只是面对怪兽,无能为力?的凡人。但?如果本就弱小的凡人再不站出来,‘怪兽’会吞噬掉更多?人。”


    那,什么样?的伟力?,才能扫荡天下的“怪兽”呢?


    李秀丽最终还是签下了游戏协议。


    签署协议时?,公司的游戏原因调查上,少年的她,满不在?乎地,自私而幼稚的口吻,写道:


    “成仙得道,暴打?怪兽。


    哼,我要他们都好好看看,才不用他们充英雄呢。我比他们都厉害!


    等我成仙,他们就再也充不了英雄了。”


    她朝着那五光十色,也危险无尽的宇宙走?去,大笑?着跳入“游戏”。


    这一次,朝着光走?去的,是她。


    同他们那样?,步履朝前,留给下背影,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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