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列松神魂落魄离开了沈潮生的房间。
他无法反驳沈潮生的话。
如果只是需要一个进入缺弊塔的人的话,不管里面有多危险,为了镜流,列松都愿意进去试一试。但显然,打开进入缺弊塔的大门,所附带的危险并不仅仅针对列松一个人。
他自己冒险倒是无所谓,但也确实没有借口拖上其他同门与自己一起冒险。在缺弊塔解开封印的过程中,哪怕出现任何的差错,都有可能导致更大的灾难发生。
第二天沈潮生便下了命令,免去列松巡山的工作。这道命令明面上给出的借口是他需要列松帮自己处理一些宗门事务,同时列松还要兼顾自己的修行,没有时间去巡山。
但列松自己心里清楚,师父是怕自己再听见镜流魂魄的声音,一时忍不住,冲动之下做出破坏缺弊塔封印的事情。毕竟在镜流出事之前,列松算得上是比较无法无天,时不时就要违背门规搞点乐子出来的人。
他没有违抗沈潮生的命令,也减少了下山的次数,平时除去修行就是处理宗门事物。
因为月相异变,天机门掌门万识月来暮白山的频率变高了许多,每次来都是列松前去接待。因为他们谈话从来不避开列松,所以列松也从万识月数次上门拜访与沈潮生的谈话中,知道了越来越多关于‘天劫’的信息。
其实天劫不止出现了一次。
只是最开始的几次,都因为天机门的预言而及时将危险掐死在摇篮之中了。但每当旧的天劫死去,不过两三百年,就又会出现新的天劫。
间隔最长的一次是血月夜魔那次。血月夜魔被镇入缺弊塔后,足足等了六百年,新的天劫才出现。
圆悟法师说那是因为血月夜魔吸收了太多魔气,导致缺弊塔内部魔气总量减少——变少的魔气不足以培育出一个天劫,在孕育条件不达标的情况下,天劫自然就不会诞生。
但是月相关于天劫的预言一次比一次模糊,从最开始的在天劫尚未出生时就能精准占卜到位置,到现在只能隐约知道近十年天劫会出现,但在哪出现,怎么出现,观月师们却完全没能推算出来。
这次天劫也是如此。
甚至连天劫可能会出现的大概位置都观测不出来了。
列松的话越来越少,同时也越来越忙。他现在再出任务时已经不再和师兄弟们一起去,基本上都是个人独行,回来之后也只汇报结果,对过程轻描淡写几句话带过,从不细讲。
远山长作为列松目前硕果仅存的师弟,也是最明显感觉到列松变化的人。他能察觉到自己这位师兄脸上笑意越来越少,等某天在晚课路上看见板着脸的列松时,远山长才惊觉列松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笑了。
他也有过试图找列松谈心,但每次都被列松找借口糊弄过去。远山长能感觉到,列松已经在他和他们之间筑起了一堵高墙,没有人能看见列松在墙内的想法。
即使是他们的师父沈潮生,也看不透列松的想法。
直到某一天,新弟子招收结束,众人尚未散去之时,原本安静站在沈潮生身后的列松,忽然跨出一步,走到了大殿中央。他这个异常的举动,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沈潮生垂眼看向自己的得意弟子,“怎么了?”
与此同时,远山长心底莫名感到几分不妙。
列松抬起头,望着沈潮生。忽然,他摘下了自己的佩剑,低眉垂眼,声音平静:“师父,我要离开暮白山。”
沈潮生原本平静的表情霎时像面具一样裂开。同时,周围的师兄弟们也惊诧望向列松,交头接耳的声音此起彼伏。
“你说什么?”沈潮生一下子站起来,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而列松仍旧声音坚定:“我要离开暮白山。”
他甚至没有说请师父准许,大有一副不管沈潮生说什么他都不打算回心转意的样子。
列松的话正如一碗滚油泼进雪地,霎时带起一连串反应。
沈潮生面皮抽动,却又因为太多人在场,他愣是压下了自己狰狞的表情,咬着后槽牙:“离开暮白山?列松,你是修炼的时候把脑子练坏了吗?”
“好好想想,你是谁养大的!你能有今时今日,又是谁给你的!若是没有暮白山,你能活到今天?”
气氛一时绷紧,剑拔弩张起来。底下弟子们面面相觑,这时周围的长老们也反应了过来,有长老干咳两声,上前温声劝慰沈潮生,也有长老斥责列松,让他快点向自己师父道歉。
被挤到角落没什么存在感的远山长,看不见列松的正面,只能看见列松背影——青年脊背挺直而沉默,那把被他抛下的佩剑正落在脚边。
远山长莫名有种感觉,他感觉列松不会认错,更不会收回刚才那句话。
果不其然,列松丝毫没有收回那句话的意思,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师父,我要离开暮白山。”
刚被劝得略微放下火气的沈潮生,因为列松这句话,霎时额角青筋又跳了跳。
他怒目而视下方的列松,青年抬眼,那双眼窝深邃的漂亮眸子平静过了头。只要和这双眼睛对视,你就会知道这双眼睛的主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坚决到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
沈潮生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你总要告诉我为什么——我自认待你不薄。”
列松沉默片刻,道:“师父所求之道,与我心中之道相悖。”
“弟子不想与师父变成敌人,离开暮白山是唯一的办法。”
沈潮生震怒:“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指责我当初没有救镜流吗?!”
分明没有任何人提起镜流,但沈潮生仍旧第一时间想到了镜流的那件事情。但在他提起镜流后,列松反而变得更加沉默,以及……失望。
其实不仅仅是镜流的事情。列松一直都知道自己师父私德有亏,但无论沈潮生对不起谁,却都从来没有对不起他列松;相反,沈潮生对列松当真是极好,甚至在列松小时候完全充当了父亲的角色。
但随着年龄逐渐增长,列松开始参与一些宗门内部杂务之后,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对沈潮生的行为保持沉默。沈潮生是个非常自负并骄傲的人,他对自己做出的所有行为都坚信是正确并怀有大义的。
他不会听从他人劝告去改变自己的行为,并对一切软弱的情绪嗤之以鼻。沈潮生青睐列松的原因也很简单:列松无父无母,天赋极强,又是天生剑骨——而且心态绝佳。
这样的人,修道也不容易生出心魔。
列松垂了眼睫,道:“与镜流无关,只是我与师父,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从镜流出事之后,他的心态就出现了问题。镜流的死让远山长从以前没心没肺的小弟子变成了刻苦努力,对师父言听计从的好徒弟。
但这些落在列松眼里,只让他更加无法接受沈潮生。
他和沈潮生的性格问题已经到了不可磨合的地步。如果继续留在暮白山,继续做沈潮生的弟子,列松的修为将会直接卡住,自此再也不能进步。
沈潮生被列松的回答气笑。
他拂开意图拦住自己的长老,咬了咬腮帮子,面皮紧绷:“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未曾想,我居然还养出来一个和我道不同的弟子。”
“你是暮白山养大的,你的剑术是暮白山教的,你在我身边修行二十六年,衣食起居全都是暮白山给的,现在说离开就离开?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面对沈潮生的刁难,列松仍旧没有丝毫动摇。他定定望着沈潮生看了一会儿,脚尖勾起地面佩剑;其他人顿时紧张起来,还以为列松已然大逆不道到要对长辈动刀剑——
剑光出鞘,翩若惊鸿,自青年胸口穿了个来回,剑气从列松胸膛中勾出一截半臂长的银白色细长骨头。那骨头刚一落地,便慢吞吞荡开一层剑意,发出细微嗡鸣。
周围人顿时哗然,满座皆惊起,就连主位上的沈潮生,都愕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看向面色苍白的列松。
列松转手将沾血的长剑也抛在地上,抬起脸平静无波望向沈潮生:“我一生所有皆为暮白山和师父馈赠,唯独剑骨是生而有之。”
“我想剑骨应当比我值钱,以此偿还暮白山二十六年养育之恩。”
剑骨确实是可以从人体里剔出来的。
世间最强的宝剑,便需要用剑骨来炼。但一个有剑骨的孩子必然也有强大的修行天赋——先不说剑骨千年难得一见——挖出剑骨无异于毁了一个将来可能登顶的剑道好苗子。
更何况挖出来的剑骨也不能再安进别人身体里,只能拿来锻造宝剑。锻造出来的剑一出炉就是神器的标准,实力不够格的人根本没办法用。
所以一般大门派找到有剑骨的孩子,自然更倾向于将其带回宗门培养,而不会往挖人剑骨那方面想。
沈潮生浑身一颤,忽的反应过来,目光扫过身边几个师兄弟,其中有几位剑修眼珠子都快要粘到地面那截剑骨上了。他怒喝一声:“远山长!你师兄犯糊涂,你还站在那干什么?快把你师兄的剑骨给他摁回去——”
远山长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应声,跑向列松。只是他刚跑出去两步,耳边忽然想起一阵清脆的银铃声音,旋即远山长便感觉四肢发软,噗通一声面朝下倒在地上。
不只是远山长,在那轻快的银铃声响起时,满屋弟子,长老,就像下锅的饺子一样,扑通扑通倒地。除去铃铛声外,远山长还听见了一种窸窸窣窣的古怪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下意识抬起头往屋顶上看——不看还好,抬头这样一看,却险些将远山长吓死;只见屋顶上不知何时盘绕着一只巨大的蜈蚣!
作为修道者,远山长也见过许多原身狰狞可怕的妖怪,但这么大,盘起来的身体能将整个屋顶都占据的巨大蜈蚣!他生平第一次见!
更不要说那蜈蚣密密麻麻不断蠕动的细长对足,爬过屋顶木料时不断发出密集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那些细碎声音一起落下的,却是无数微尘,与空气融为一体。
殿内所有人都倒下了,唯一站着的人居然是列松。远山长仰起头艰难看向列松,忽然想起今天的大殿新弟子入门仪式是列松负责的。
银铃声近了,一个穿着南诏服饰的少女蹦蹦跳跳走进来。她腰间彩绳上缠绕着铃铛,藕节似的白皙胳膊,骨肉丰盈,手腕上戴着两圈红绳,红绳收尾的束口编织成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她跳过门槛,吹了声口哨,盘踞在屋顶的蜈蚣游走下来,温顺俯首在少女脚边。她抬起脸,小巧莹白的脸上有双格外漂亮的莲花眼,眼瞳微微泛着赤金色,眉心一点朱砂红印,在太阳光底下,秀美得完全不像是个正常的人。
比起人——修道者——少女身上反而透露出一种微妙的神性。
她走到列松身边,捞起他胳膊搭上自己肩膀,还抽空瞥了眼地上那截剑骨。
少女歪了歪头,自然上翘的唇角明显弯了弯,笑意浅浅:“哇!你居然真的把自己剑骨挖出来了啊?”
“真了不起,比你那个只会逃避责任,抛妻弃子的师父好点,难怪我第一眼就觉得你人还怪好的。”
列松本来痛得要死,听见她这句明明是夸奖却又莫名阴阳怪气的话,忍不住:“你见我第一面的时候明明放蛇咬我来着……”
少女转过头去,完全当列松说的话是空气,只对倒在地面暂时不能动弹的沈潮生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初次见面,我叫钟鱼,是列松在南诏交的好朋友。他已经把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拿出来还你了,我做见证人,从此他和暮白山两不相欠。”
“人呢我就带走了,你别想着以后再来找他麻烦,我这人很护短的,你要是来找我朋友的麻烦,我就会半夜放蛇去咬死你的守塔弟子,然后把你那个什么缺缺塔的封印全部撕掉,送大家一起去酆都!”
沈潮生眉心一跳,怒意险些冲上天灵盖。自从他拜入暮白山后,就未曾有如此屈辱的一刻,被一个年纪可以当自己女儿的小姑娘训斥,简直是奇耻大辱!
只是他的舌头也被蜈蚣洒下的磷粉所麻痹,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愤怒的瞪着少女。!
第112章
钟鱼架着列松走出去——她不算矮,但和高大的青年比起来,仍旧显得娇小,长手长脚纤细抽条。
但钟鱼扶着列松却一点也不吃力,甚至还有几分游刃有余。走出大殿,殿外的内门弟子也全都被蛊虫放倒;入门大典一切事宜都是列松在打理,他有心要做手脚的话实在是太简单了。
事先放置好的蛊虫悄无声息让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昏迷,只有没办法进入暮白山的外门弟子幸免于难。但钟鱼和列松也没打算走外围下山——列松从小在暮白山长大,时不时就偷溜下山去闲逛,知道不少偏僻的小路。
他在途中简单处理了一下自己胸口的伤口,虽然剜出剑骨留下的伤看似严重,但列松毕竟是个修道者,肉/体自愈能力远比普通人强。更何况他是自己刀自己,他又不傻,自然知道避开致命点。
所以他胸口的伤看似可怕,实际上并不致命。
走上那条小路之前,列松再度回头,目光顺着窥心流往上,看向那座黑色高塔。钟鱼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挑眉:“反正你已经不是暮白山弟子了,不如顺便去把你师弟的魂魄也放出来?”
列松沉默片刻,轻轻摇头。
“我做不到——现在进入缺弊塔的话,甚至不需要打开内塔,光是外塔的魔气都会将我吞吃掉。”
钟鱼撇了撇嘴:“所以我就说,你不该把剑骨剔出来给那老不死的,他拿着剑骨能有什么用?就算他用剑骨锻造出神剑了,也没资格去用。”
列松苦笑:“就算我还有剑骨,也不会去打开缺弊塔的。我能在缺弊塔内自保,却没办法控制缺弊塔里面的魔。”
“缺弊塔千年前就已经建成,每年都会有魔被抓进去封印,经过千年积累,里面不知道堆积了多少魔族。我虽然自负,却也还没有自负到盲目的地步,一旦缺弊塔大门打开,里面的魔蜂拥而至,我根本控制不了局面。”
“以那些魔的速度,眨眼间就可以冲到山下。暮白山附近有数百个镇子,还有最近的城市,里面住着的大部分都是普通人。若是让他们遇上这些魔,只怕全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钟鱼听完了,但是没有露出很触动的表情。她抬头看向那座塔,道:“我如果是镜流的话,肯定恨死你们了。”
列松只是沉默,并没有反驳钟鱼的话。但很快钟鱼便耸了耸肩,再度揽过列松胳膊将他架起。
“算了,反正我也不认识他,你爱救不救,我才不管。”
由列松指路,二人走小路下山。下山后他们也没有停下来休息——钟鱼的只能拖一炷香的时间。等一炷香之后,内门弟子连同长老们就会全部恢复。
列松不确定沈潮生会不会接受自己培养多年的弟子骤然出走这件事情。虽然已经把剑骨剜出来了,但列松仍旧觉得那截剑骨并不足以完全报答暮白山的养育之恩。
但愧疚归愧疚,列松并不会因为愧疚,就又回到暮白山,强迫自己继续和沈潮生相处。
两人离开暮白山的第二个月,列松从靠谱的朋友那得到消息——暮白山对外声称沈潮生大弟子列松,死于外出历练的途中。
“看来他们是承认你离开暮白山的事实了。”钟鱼抛着自己手里折成纸蝴蝶模样的信纸,嘴角弯弯上翘。
躺在安乐椅上翘着二郎腿的青年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长眼睫垂落一层小扇子似的阴影,手里正拿着一本书在翻看。听见钟鱼的话,他也只是随手将书页翻过一页,语气淡淡:“毕竟我离开了这么久,他们总要对外有一个合适的借口。”
列松原本是沈潮生要当做未来掌门培养的人,一个未来的接班人突然一个多月不露面,其他门派的人必然会觉得奇怪。以列松对沈潮生的了解,沈潮生宁愿对外宣称他死了,也绝不会将列松离开暮白山的事情告诉其他门派。
这对沈潮生来说,大约是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自从失去剑骨后,列松的修为虽然还在,但实力确实有所减弱。毕竟那是一块剑骨,又不是什么普通的骨头。但在离开暮白山之后,列松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境变得更上一层楼了。
只要心境还在,修为降低一些,列松也并不放在心上。他能成为暮白山内门弟子之中的佼佼者,可不全都是靠那根剑骨。
钟鱼是南诏人,平时很少离开南诏。她两次出来,一次是来中原找列松玩儿,一次是来接列松离开暮白山。
之后要去哪,她其实也没有计划。列松倒是提了可以陪她一起回南诏,但钟鱼转头一看窗外热闹非凡的街市,立刻否定了列松的提议。
最后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一起南下,去江南玩儿。
钟鱼那身南诏人的衣服实在过于惹眼。两人做好行程后列松就带她去附近的成衣铺子买了中原女子的襦裙;只是到了付账的时候,列松往自己怀里一掏,掏出六个铜板。
他盯着那六个铜板,沉默了。
最后还是钟鱼随手扔了块银子给店主,才算解决此事。
后面二人一路下江南,有时候睡客栈,有时候幕天席地躺着看星星,有时候在街头巷尾和乞丐们混在一起听墙角。钟鱼对中原的一切都很感兴趣,而列松是她最感兴趣的中原人。
所以在她偶然知道了‘成亲’这个概念后,也毫不犹豫的抓住了列松的手,声音轻快:“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我们来成个亲吧?”
列松一下子把自己嘴里的酒全喷了出去。
不知道列松为什么喷酒的钟鱼,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列松捞起自己袖子擦嘴,神情复杂看向钟鱼。
片刻后,他红着耳朵憋出一句:“成亲……成亲这种事情……好朋友之间是不可以做的!”
钟鱼大吃一惊:“为什么?”
列松干咳一声,解释:“那是两情相悦的人才可以做的事情。”
钟鱼更诧异了,“我和你不是两情相悦吗?”
列松:“……”
在吵逻辑这件事情上,列松早已经放弃吵赢钟鱼了。或许是因为南诏那边的风俗与中原相差甚远,总之,中原人那套礼数,在钟鱼眼里就跟鱼为什么要吐泡泡一样难以理解。
同理,列松也实在很难理解钟鱼的脑回路。
两人争辩半天,列松吵累了。他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和钟鱼吵这种没有营养没有意义的话题,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合适的道理,最后列松两手一瘫看着天上,幽幽叹气。
“算了,你想成就成吧。”
钟鱼欢呼一声,当天晚上二人就成了亲。列松是孤儿,钟鱼没见过自己父母,二人拜完天地,没有高堂可拜,列松正想建议说跳过这个环节也可以时——钟鱼从自己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女娲像木雕,摆在桌案上。
她面色严肃:“女娲娘娘就是我的娘亲,所以拜高堂应该拜女娲娘娘。”
列松当即把自己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建议又咽了回去,老老实实低头拜女娲。
就这样成了亲,理所当然的结为夫妻,然后继续四处游历,从南走到西——直到钟鱼怀孕了。两人都是生平第一次当父母,列松刚知道这个消息时走路左脚拌右脚把自己绊了一跤,好不容易爬起来时腿软又摔了一跤。
钟鱼比较冷静。
她觉得无所谓,小孩子嘛,就跟她养的小蜈蚣小蝎子一样,喂点东西就能长大了。修道者生育相对不那么痛苦,至少钟鱼生的时候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刚生完坐起来第一句话不是关心自己生了男孩还是女孩,而是问列松红糖包子买到没有。
生下来的是个男孩。
列松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所以没敢给孩子起名,让钟鱼起。钟鱼吃着包子,心情不错,抽空看了眼自己刚生下来的儿子——小孩儿脸都没长开,但眼睫毛却肉眼可见的长。
她嚼着包子,左思右想,从自己那为数不多的中原知识里挑来挑去,“就叫莲光吧?有句诗……有句诗……哎呀我忘记了,反正是一句形容剑用得好的诗,里面有这两个字。”
“而且听着也挺好听的,是吧莲光?”
钟鱼自顾自已经叫上了小孩儿的名字,小孩儿只有刚生下来那会儿才哭,现在哭累了,已经躺着睡觉了。钟鱼伸手掐了把他的脸,道:“眉心有朱砂印,这孩子以后肯定像我多点。”
列松松了口气,单手撑着脸,“像你就好——像你的话比较漂亮。”
钟鱼闻言摸了下自己的脸,点头承认:“这倒也是。”
二人都觉得漂亮就好,完全没想过钟鱼那张漂亮的脸,安在男孩子脸上到底合不合适。
人在幸福的时候总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这条定律适用于任何人,包括列松。对他而言,和钟鱼还有小莲光一起度过的时间,是他人生中最明快灿烂的日子。
在这段时间里,列松很少想起暮白山,想起镜流,也几乎从来不去打听任何与暮白山相关的消息。直到某一天,列松收到了来自暮白山的灵力传讯。
他的灵力印记始终没有改过。但因为暮白山已经对外宣布列松的死讯,所以列松也从来没有收到过暮白山那边任何人传来的讯息。
这封久违的,隔了好几年的传讯,刚越过窗户落到列松掌心时,他几乎以为这是错传。但灵力印记不会传错信,这封信确确实实是暮白山弟子传给列松的。!
第113章
是远山长传过来的信。
内容只有寥寥几行字,但却交代得很清楚——暮白山缺弊塔最近变得很不稳定,好几次险些冲破封印。其中有一次远山长在帮忙重新封印缺弊塔的过程中,发现了随着外泄魔气一起飘散出来的,属于镜流的灵魂碎片。
他想问列松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列松坐在案桌前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隐瞒,将自己当初在私寡池内听见镜流求救声音,以及最后还是放弃镜流的事情,全部写在信纸上寄了回去。
他并不担心远山长因此而恨自己。
列松对自己有着很清楚的认知,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如果强行去做的话只会伤害到更多无辜的人。他接受了自己也有不强大的一面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但对于镜流——列松始终感到愧疚,所以每年总要找借口绕去太原,看一看沈家的情况。
修道者要帮助凡人太简单,但列松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在他有意无意的照拂下,沈老夫人成功拿回了被旁支侵吞的家产。镜流的妹妹没有嫁人,最后选择了招婿入赘,没多久也生下来一个儿子,随母姓,叫沈春岁。
孩子满月酒时,列松远远站在门外看了眼,没有上去打扰。
列松的回信寄出去没多久,便收到了新的讯息,这次依旧是远山长传来的信息。
他问列松能不能回一趟暮白山——不必进入暮白山内部,只要到暮白山外围的镇子上就行了。到时候他会出去找列松,把他收集到的一部分镜流的碎魂交给列松。
希望列松的南诏朋友能帮忙想一下办法,看那些碎魂还有没有修复的可能性。
列松看完信,眉头微皱。不等他把信折上,钟鱼的脑袋便从旁边挤了过来,一目十行扫过信纸上的字。
“那个镜流的残魂居然还能找到?你这个师弟运气还真是不错。”钟鱼随口感慨了一句,颇为意外。
列松捏了捏自己眉心,低声:“只是找到了部分碎片而已,时隔这么多年,就算带回来也……”
钟鱼却道:“试试呗。虽然我不太擅长魂魄之术,但南诏临近酆都,到时候去问问东岳大帝,说不定有办法。”
钟鱼的话让列松有些意动。他早前就和钟鱼一起去过酆都,作为天下魂魄的最终归宿,东岳大帝说不定还真的知道碎魂如何修补。
复活是肯定不能复活了,只要能将镜流的魂魄修补到能投胎转世的地步,列松就很满意了。
二人都是行动派,有了决定后,列松立刻回信给远山长,同时收拾东西动身。他倒是能理解远山长约在暮白山附近见面的理由——列松走后,他的位置就由远山长顶上,要远山长离开暮白山,千里迢迢去找一个已经被宣布死亡的前暮白山弟子,确实不太方便。
更何况被魔气侵蚀已久的碎魂格外脆弱,能不移动自然还是不要移动比较好。
钟鱼和列松带着已经两岁多的小莲光,从南诏又一路走到了暮白山。
小莲光体弱多病,而且还运气不好,自己坐在凳子上吃块糖都能把自己噎着。钟鱼和列松实在是不放心把自己这个倒霉儿子放在南诏,怕自己离开两天,小莲光就会因为自己喝水然后把自己呛死。
赶了几天路,路上倒也没怎么停。因为带着自己体弱多病的倒霉儿子,莲光也不敢御剑,直到第九天他们才到暮白山附近。
先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列松给远山长传去了灵讯。远山长没有第一时间回复——大概是在忙别的事情。
下午的时候,列松站在房间窗户面前,往远处云雾笼罩的山脉那边眺望:从这里只能看见宗门外围的山脉,就连暮白山的轮廓都看不清楚。
小莲光挤过来,抱着他的小腿,垫脚也往外看。列松回神,低头看向儿子时脸上带起温和笑意,他弯腰把儿子抱起来放在肩膀上,指着远山的轮廓。
“看见了吗?那里就是暮白山。翻过那些山,一直走到很里面的地方,在山的后面,有一座黑色的塔。”
“那座塔里关着非常可怕的怪物,莲光以后千万不能进去,明白吗?”
脸蛋生得玉雪可爱的小孩儿,圆润水亮的双眼直直看着远方。他没有回答列松,只是很认真的看着那个方向——小孩的表情太认真了,即使列松知道他可能什么都没看见,也想逗一逗他。
“我们莲光为什么一直盯着暮白山呢?莲光也想去暮白山上玩儿吗?”
小莲光摇头,嘴巴里发出一连串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声音。列松实在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好放弃和他搭话。
一般来说两岁多的孩子,就算说话还有些含糊,也该学会说话了。但小莲光开口就比别人晚上许多,学说话也是,现在也只会发出一连串挨挨挤挤的语气词,根本没办法发音准确的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好在钟鱼和列松也不急。
反正只要小孩能吃能睡,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说话晚点就晚点吧。就算他是个哑巴,列松也不是不能接受。
入夜后,列松向店老板借锅给小莲光煎了药。
小莲光身体很不好,虽然年纪小,却需要每天吃药。他坐在小椅子上吃药时,客栈老板的女儿便好奇的绕着莲光打转。
列松倒是一点不奇怪莲光会吸引小姑娘。虽然体弱多病又不会说话,但莲光那张脸实在是像极了他母亲,稍作装扮,就像画像上小女孩一样漂亮。
比起莲光,列松更担心被儿子漂亮脸蛋吸引的女孩子们。莲光这孩子打小就倒霉,而且那倒霉运还带传染的——列松和钟鱼有段时间一直定居在南诏,也是因为平时带着莲光出去玩,总会倒霉的撞上一连串事件。
找了个借口支开店主女儿后,列松抱着莲光回到房间。
傍晚时分,列松终于收到了远山长的回信,与他约好今夜丑时在山下古松树底下见面。届时远山长会将他收集到的镜流魂魄碎片交给列松。
列松看完那封信便将其烧掉,转头询问钟鱼:“你要去吗?”
钟鱼看了眼乖乖坐在床榻上解九连环的儿子,皱眉:“我倒是想去凑热闹……”
列松:“那就去!”
钟鱼指了指莲光:“那这个小倒霉蛋怎么办?”
列松走过去,把儿子抱起来:“一块去呗,反正是去见我师弟,又不是去打架的。”
钟鱼撇了撇嘴:“那可不一定。万一你那个师父,思前想后还是想让你回去,然后联合你师弟一起骗你的呢?”
列松愣了愣,惊异的看着钟鱼。
钟鱼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眉梢一挑,理直气壮的看回去。
列松摸了摸自己鼻尖,哑然失笑:“你未免把我想得太重要了……暮白山既然已经在明面上宣布我的死讯,那么就不会再用这种手段把我找回去的。”
“更何况,暮白山人才辈出,不缺我一个弟子。”
钟鱼轻哼一声,显然不太认同列松的话。
到了晚上,临近列松与远山长约定好的时间。列松和钟鱼带着小莲光先到了目的地,只是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远山长。
列松打算再等等,但是钟鱼待不住。她先带着莲光去了镇子的集市上逛街,顺便买点宵夜吃。
古松树底下只剩下列松一个人。又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列松终于等到远山长来赴约。
细算时间,他离开暮白山也就五年左右。但时隔五年再度出现在列松面前的远山长,已经和列松原本记忆里的小师弟,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他仍旧是那身蓝白间色的弟子衣裳。
暮白山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衣服都一样,制式上并没有区别,只有腰牌不一样。面前的远山长个子窜高了许多,如果说五年前他还属于少年的范围,五年后的这个远山长便全然是个沉稳青年的模样。
师兄弟二人也算是久别重逢,但四目相对的瞬间,却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无论是列松还是远山长,都察觉到了自己对对方所产生的,微妙的陌生感。
不止列松看远山长陌生,远山长看列松,也觉得陌生——印象里的大师兄永远是沉稳强大的,即使脾气好,但在气质上却格外锋锐。
年少成名,兼之身份使然,师兄列松身上总带着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但面前的男人却温和过了头,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靛蓝衣裳,除去容貌比普通人更俊朗些许,身材更高大些许,看起来就和山下那些庸庸碌碌的凡人没什么两样。
两人无言又尴尬的对视了片刻。最后还是列松打破了沉默,弯弯眼眸对远山长笑:“好久不见了,小山。”
远山长喉头一滚,强压下情绪:“好久不见,师兄。”
他没有再多言,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玉瓶——瓶身上贴着两枚深黄色符咒。
远山长将玉瓶递给列松:“这是镜流师兄的残魂。”
列松:“师父知道这件事情吗?”
远山长摇头:“我没有告诉师父。”
“就算告诉师父……也没什么用。”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会跟在师兄身后混吃等死的小徒弟了。随着二徒弟惨死缺弊塔,大弟子不惜剜出自己剑骨也要脱离宗门,沈潮生不得不半路转道去培养远山长,来当自己的接班人。
而列松的离开,也让远山长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他的师父并非万能之人,所以当年他在缺弊塔里才只能救自己而没有两个徒弟都救,正如现在,他也拦不住列松离开暮白山。!
第114章
列松接过玉瓶,隔着符咒,也能感觉到里面的魔气,正在滋滋作响,和几l道微弱的灵魂碎片掺杂在一起。
混得太匀,根本分不出来。那些魔气已经完全和魂魄缠绕成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列松不自觉皱眉,但还是将玉瓶小心收好,打算拿回去之后再让钟鱼看看。魂魄之术他不擅长,但钟鱼却知道一些。
列松:“如果能将镜流的魂魄修好,我会传信给你的。”
远山长点了点头,微微张开嘴正要说些什么——一人脚下的土地忽然一阵颤抖,远山长和列松同时转头看向暮白山的方向。
那笼罩在夜色之中的群山,正在剧烈晃动之中!远山长脸色一变,“不好!是缺弊塔又出事情了!”
他转身御剑往暮白山而去,剑光划破黑夜,留下一道细长的银白色尾光,并逐渐消散。等到落地时,远山长偏头往自己身边一看,却没什么也没有看见时,他才意识到列松并没有和自己一起返回暮白山。
远山长愣了愣,直到前方有新入门的师弟喊他名字。他迅速回过神来,将心底的些许失落抛在脑后,与其他弟子一起大步赶往缺弊塔。
暮白山内门禁止御剑飞行。
所以远山长只御剑过了外围,从外门长阶到进入内门的那段路,他也和其他外门弟子一起用跑的。这个时间点,除去在出任务的内门弟子之外,几l乎所有的内门弟子都在慕白山主峰上。
远山长是因为下山去见列松,所以才只能和外门弟子一路。
但不等他通过长阶,整座山轰然颤动,远处红光大盛,将本该是黑夜的天空完全照亮!周围的外门弟子修为不足,大部分人都被震晕了过去,剩下一部分还没晕倒的弟子,也个个站立不稳,东倒西歪。
远山长虽然还能站着,但两腿却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难以挪动。他不自觉一直盯着被红光点亮的天幕,黑红色雾气自缺弊塔内奔涌而出——
久远的可怕记忆再度涌上心头,不,甚至远比上一次更加可怕!
即使是隔着这么远,远山长也能感觉到这次从缺弊塔里挣脱出来的雾气,和上次他在缺弊塔里遇到的东西,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如果说五年前,远山长在缺弊塔外塔里遇到的黑红雾气是开胃小菜,那么眼前这股能将夜幕点亮的魔气,无疑是满汉全席的分量。
那股魔气扶摇上升后膨胀成巨大可怖的不规则长柱形,猛然一眼看上去好像是某种放大了千百倍的爬虫。夜幕中的星星和月亮完全都看不见了,反而能隐约看见一点太阳的轮廓,显得诡异极了。
那巨型长虫一般的庞大魔气,在半空中晃荡了两圈后骤然俯冲向山下的镇子,动作迅速而目标明确,仿佛早早确定自己要找的目标——它们隔着数百米的高空距离从远山长和一众外门弟子头顶掠过,晕倒的外门弟子生生被魔气余威压爆身体,血色蓬雾扩散,笼罩一层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那是一场劫难。
一场即使是对于修士而言,也过于可怕的劫难。
魔气落地便带来瘟疫,死亡,痛苦,缠绕镇子上的每一个活物。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活着的动物,对魔气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而这种程度的劫难,威力却还不及传说中那道天劫的二分之一。
远山长呼吸间都是湿润的血液气味,他身上的衣服布料也完全被染成了红色。他茫然看着自己四周连全尸都没有留下的诸多同门,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死了。也有一些修为较高的弟子,只是七窍流血昏迷了过去。但他们没死并不是因为他们有自保的实力,他们没死仅仅是因为魔气根本就没有搭理他们这群人。
他们就像一群抱团的蝼蚁。
而魔气是路过的‘大人’。它只是路过,人在赶路的时候绝不会关注自己脚底下有没有踩到蚂蚁。
魔气的行为并不包含‘善’或者‘恶’的主观意识。就像人在走路的时候不小心踩死了蚂蚁,蚂蚁对‘人’来说,是过于渺小的存在,所以杀死一窝蚂蚁或者一只蚂蚁,对‘人’来说都不存在意义。
远山长回头,长阶地势很高,所以他可以用俯视的角度俯视山下的镇子。就在刚刚,他去和列松见面时,那些镇子还燃着灯火,热闹的人声远远传来,空气中有食物的香气。
但现在,灯火,人声,食物——全部消失了。
只余下被魔气暴力摧毁的一片狼藉。正当远山长愣愣望着山下废墟时,耳边却听见了沈潮生的声音:“远山?!”
远山长因为师父的声音而骤然回神,浑身一激灵,回头看向声音来源:沈潮生,还有迦南山的圆悟法师,天机门的万识月前辈,百药宗的汉宫秋前辈。
他们都负了伤,形容狼狈,身上衣服晕开灰红血迹,头发也散乱。尤其是沈潮生,这是远山长所见过的,最狼狈的沈潮生。
他的剑都断了。
沈潮生大步走近,也没心思问远山长为什么在外门,只是目光上下扫视,确定他人没事后,松了口气。
万识月拧着眉道:“行了,别看你徒弟了,人这不是好好活着吗?先去找天劫!”
沈潮生收回目光,面容严肃和另外二人一起往山下赶去。远山长习惯性迈腿跟上师父,走了几l步后,他迟钝的脑子突然意识到万识月刚刚说了什么——
远山长自从顶替列松位置后,也知道了一些关于天劫的事情。但他分明记得,半年前万识月还说过,月相已经不再指示天劫的位置了。
“师父,天劫……不是说月相不在指示,所以找不到了吗?”远山长压低声音询问沈潮生。
沈潮生拧着眉,回答:“今天晚上月相突然出现了指示,天劫就在暮白山附近,万识月他们也是为此而来。只是没想到缺弊塔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变故。”
远山长:“缺弊塔到底发生了什么?魔气怎么会跑出来?封印不是一直都有在好好加固吗?”
沈潮生咬了咬后槽牙:“因为天劫!”
“魔气感应到了天劫的存在,它觉得天劫可以接纳自己,所以不惜一切也要突破封印,去找那该死的天劫,和它融为一体!”
“魔气会摧毁一切,那片废墟里,谁还活着谁就是天劫。”
远山长脑子里乱作一团,一会儿是那吸引了魔气带来灾难的天劫,一会儿是今天晚上刚见过面的大师兄。
虽然见面时列松和远山长没怎么说话,但之前那几l封信件往来时,列松倒是有和远山长说过,说这次他回暮白山,妻子和儿子也会一起来。
也不知道师兄和他妻子有没有及时逃出去。
应该……逃出去了吧?
远山长心中忐忑,不禁加快了步伐。一行人很快就赶到了被魔气摧毁的镇子;现在这片地方,已经完全看不出它以前是个供人居住的城镇了。
所有的建筑,活物,死物,都被魔气侵蚀挤压,变成了一片蓬松的渣滓。一行人在废墟上分散寻找活着的生命,很快就让他们找到了——
一个小孩。
穿着靛蓝衣裳,白发编成辫子,漂亮得像画像一样的小孩。他的衣服虽然也沾了点灰,但整个人干净得和这片废墟格格不入,面对如此巨变,他既没有哭闹也没有其他的情绪起伏,只是两手搭着膝盖安静的坐在废墟上。
在众人找到他时,他也抬起头,赤金色眼瞳安静的望着这些人。
那双眼睛丝毫不像小孩子的眼睛,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既不天真也不早熟,就像一对镶嵌在人类眼眶里,过分漂亮的璀璨宝石。
在看见那孩子的瞬间,远山长心头一凉。
尽管从未见过面,可他确认,这就是他师兄列松的孩子!
容貌太像,五官间能很轻易找出和列松相像的部分,其他地方则像极了列松的那个南诏人妻子——一张完全挑着父母的优势来继承的漂亮容貌。
在远山长分神的刹那,沈潮生已经毫不犹豫的向那孩子举剑;远山长喉咙一紧,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
沈潮生的剑稍微落下,便被魔气反弹出去。不只是剑,就连沈潮生这个人也被甩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呕出一口血来。
远山长连忙跑去扶他,却被沈潮生推开。沈潮生强撑着站起来,咬着后槽牙:“这是怎么回事?魔气应该都回到缺弊塔里了……这小畜生身上的魔气又是怎么回事?!”
另外二人也是眉头紧皱,警惕的打量着那小孩。被众多目光注视,小孩依旧情绪稳定,没有一点反应。
万识月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这孩子——天赋极佳,是罕见的弊火灵根啊!所以魔气才认为他可以承受自己,早早找上了他。只是以他现在的身体,并不能接受太多的魔气,所以只被灌入了一小部分。大概是害怕天劫幼年时期遭到杀害,所以魔气自发的保护了他。”
汉宫秋听得啧啧称奇:“你这么一说,倒显得那魔气好像挺聪明似的。”
万识月瞥了他一眼:“不是好像,你们不会当真以为,那魔气是死物,就蠢不可及吧?”
“魔气的本能可比你们想象中的聪明多了!就像现在,有魔气护着,我们不仅杀不死这个天劫幼年体,甚至还不能让他脱离缺弊塔太远。”!
第115章
“那现在怎么办?”沈潮生捂着自己胸口,一瘸一拐走过来。
他面色苍白中略微透出几分青紫,显然情况不太好。
万识月低头与坐在废墟上的孩子对视,彼时远处太阳已经渐渐升起,明媚的太阳光照在孩子过长又浓密的眼睫上,将他雪白眼睫也染成浅浅的金色,像一簇横倒的羽毛。
在浓长羽睫下,那双赤金色眼瞳平静无波的接受着万识月的注视。
饶是万识月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禁感到几分诡异,手臂上被激得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这孩子的眼神太过于空洞,而那空洞又并非受到过多刺激而产生的麻木。万识月一时之间居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去形容他的双眼。
但她知道,自己若是长时间和这双眼睛对视,就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
圆悟法师单手立掌念了声‘阿弥陀佛’,开口:“就没有别的办法,将这孩子和缺弊塔分开吗?只要让他远离缺弊塔,魔气没有机会与他融合,他也就不会变成天劫了吧?”
沈潮生扯了扯嘴角,略带嘲讽:“魔气现在已经有一部分灌进他身体里了,他此刻就是不完整的天劫,又谈何‘不会变成天劫’?”
“眼下只是因为他尚未长大,身体还没有到可以完成承受魔气的时候,所以才保留了这幅人皮。待他日后长大成人,魔气完全被他消化,到时候我们都得死。”
一时间众人静默无语,四个人,四个门派的掌舵人,凑在一起,却连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都想不出来,只能对着那面无表情的孩子干瞪眼。
忽然,万识月眼神微微闪烁,道:“我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知道沈道友能不能接受。”
沈潮生没明白万识月的意识,抬头疑惑的看向万识月。
万识月道:“眼下没办法把这孩子和缺弊塔分开,魔气已经灌进去了一部分,我们想要提前杀死天劫的办法也没办法用了。”
“但他现在还没有完全变成天劫——别看他外表如此镇定,但他本质仍旧是个两岁多的孩子。”万识月垂眼看了看小孩的漂亮脸蛋,轻声,“魔气虽然不愚蠢,但它确实没有思考能力,也没有张嘴说话的能力,就算把这孩子放在缺弊塔里养大,它也没办法直接告诉他,说他是天劫,他生来就是要为了毁灭这世界的。”
其他人也不是笨蛋,听万识月讲到这,他们已经大概理解了万识月的意思。
沈潮生不可置信的看向万识月:“你的意思是……”
万识月抬起头看向沈潮生:“没错。小孩子没有记忆,养大他的人说什么他的认知就是什么——我们只要告诉这孩子,他是正道弟子,生来就该降妖除魔,救济天下。”
“这样就算他在缺弊塔里面长大,也会老老实实长成一个正道弟子……”
沈潮生等不及万识月把话说完,便皱眉打断了她:“万识月!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天劫可不会因为人的意志就发生变化!不管我们怎么教育他,等他的身体成长到可以完全接纳那些魔气的时候,他就会变成毫无感情的天劫!”
沈潮生全然不信什么‘爱的教育’就可以感化天劫。如果这套有用的话,前人早就用了,其他人又不是傻子。
圆悟法师也摇了摇头:“万道友这个想法,有些过于想当然了。”
万识月不紧不慢:“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呢,你们急什么?”
“最先预言天劫的人就是天机门,我可比在座的各位都更了解天劫。天劫当然没办法被感化,但我想的也并不是感化他。”
“诸位,你们好好想想,魔气为了保住这次的天劫,多次冲破封印,消耗了不少力量。在天劫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它必然也会潜移默化将自身的力量转移给天劫——但如果我们在天劫完成之前,杀了他呢?”
“你也说了,魔气在保护他,我们要怎么杀?要不然万道友你来做个示范?”沈潮生面色不善看向万识月。
他刚刚才被魔气掀翻,此刻正恼怒着,胸口的伤势也在隐隐作痛。
万识月无视了沈潮生的挑衅,继续往下说:“以普通修道者的力量,确实难以和魔气抗衡。但你们别忘了,魔气并非万能的。”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往天上指:“因果之力,更在魔气之上。即使是天劫,陷入因果之中,一时无法勘破的话,死在因果上也不是不可能。”
“这是我们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总比在这看着这孩子干瞪眼来得好吧?”
其他人纷纷看向沈潮生,沈潮生皱眉,垂眼对上那面无表情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孩子长得有些眼熟,但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挤得沈潮生脑子发疼——否则他一定不会忽略旁边远山长不断瞟过来的,欲言又止的视线。
静默了良久,沈潮生终于点下头去,挤出一句:“我会将他带回暮白山。”
*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
也可能是因为列松的魂魄在身死之后没能坚持那么久。
突然从他人记忆中剥离出来,陈邻睁开眼时脑子还有点发晕。她捏了捏自己眉心,又侧过脸去看徐存湛——那个在废墟里,被称之为天劫的小孩,无疑就是幼年版徐存湛。
白发金瞳的外貌特征实在是过于好认,他小时候和现在的五官也能看出一些相似之处。
铎兰在记忆结束的时候,便松开了陈邻的手。但徐存湛却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仍旧握着陈邻的手,微微垂着头。
帐篷内光线并不算太好,他垂下头时,大部分表情都被阴影淹没,教人看不清楚。
铎兰望向徐存湛:“看完腰牌里残存的记忆……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徐存湛慢吞吞抬头。
虽然他抬起头来了,但因为坐的位置背光,所以面上仍旧覆盖一层阴影,神色莫名。唯独那双赤金色眼瞳,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中,也格外醒目。
不知为何,铎兰与那双眼瞳对视,心底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恶寒。
在片刻的沉默后,徐存湛开口:“你有看过腰牌里的记忆吗?”
铎兰摇头:“这上面的魂魄残余太弱,查看一次就会耗尽上面的魂魄力量。所以我一直没有看过里面存下的记忆。”
“我和钟鱼同为女娲庙大祭司的弟子,彼此之间再了解不过对方,她和列松的事情我也知情。当初如果不是沈潮生害死自己亲儿子,后面也不会发生种种悲剧。”
“他却还有脸让你管他叫师父!”
徐存湛歪了歪头,却并没有铎兰那样气愤——但看二人反应,很难让人把徐存湛和‘受害者’联系起来。
他继续问:“列松将剑骨还给沈潮生,现在那截剑骨还在暮白山吗?”
铎兰愣了愣,没想到列松会问这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偏门问题。
她有些迟疑:“应该……应该还在吧?当初暮白山对外宣称列松已经死了——也没见他们把剑骨拿出来过。”
徐存湛颔首,轻声:“我明白了。”
他拉着陈邻转身就走,回应过于平静,平静得铎兰都没反应过来。等她追出去还想跟徐存湛说些什么时,却早已看不见徐存湛背影了。
离开隔离区,陈邻摘了口罩,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但今天天气不太好,空气又湿又闷,摘掉口罩给人的感觉也没有舒服到哪里去。
她一只手还被徐存湛牵着,另外一只手空余,绕着自己手腕上红绳垂下的部分打转。徐存湛拉着她一口气走出很远,陈邻走得有点累,拽了拽徐存湛的手腕——徐存湛偏过头看了看她,会意,停下脚步。
他指了下旁边的台阶,陈邻点头,两人一起走到台阶边坐下。
天色已近傍晚,暮色流淌在街道石砖上,速度缓慢而安静。陈邻抽了抽手,没能成功把自己的手从徐存湛掌心抽走,她曲起膝盖抵着自己下巴,偏过脸去看徐存湛。
徐存湛表情很镇定的样子,眼睫微微垂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陈邻空余的另外一只手伸出去,把他鬓边散乱下来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她的动作不算快,自然也称不上隐蔽——别说修道者,哪怕是个普通人,也绝不会被陈邻如此明显的动作吓到。
徐存湛等她帮自己别完头发,浓密眼睫下的眼珠才慢吞吞转动,视线投向陈邻:暮色映在她瓷白的脸颊上,她黑色和蓝色交错的头发斜编至胸口,发丝里编着一截三色混合的丝带。
过于明亮的色彩,但在陈邻身上混合,就怎么搭配都不会显得奇怪。
“虽然我总是说自己是个很会看气氛的人,但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聪明。”陈邻声音轻轻,“所以你要是觉得难过,一定要告诉我,不要等着我自己去猜。”
“我光看你的脸,很难确定你的情绪。如果我一直没办法确认你的情绪,我会非常的焦虑和不安……”
说完,她小幅度抿了抿唇,眉心皱起。徐存湛歪了下脑袋,脸颊触碰到陈邻还停在他耳边的手。
陈邻犹豫了一下,摊开手掌——果然,徐存湛立刻将脸贴了上去。他的脸颊意外柔软,呼吸从鼻尖涌到陈邻的大拇指边缘,温热的气流一路下落拂过手腕。
像一只主动蹭人的猫。
“我不难过。”
徐存湛慢吞吞开口,颜色罕见的赤金色眸子注视陈邻,眼瞳里倒映出陈邻模糊的轮廓。!
第116章
“一点也不难过,很奇怪吧?明明那是我的亲生父母,从片段的回忆里也能看出他们很爱我,但他们的死,却对我没有丝毫触动。”
“我既不因为他们的死而难过,也不因为师父的行为而愤怒……虽然我现在确实很想杀了他,但这份杀意并不是因为他做了坏事,而是因为——”
徐存湛语气一顿,神色变得有些微妙。在话语停下的时候,他双眼还望着陈邻,视线专注。
陈邻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脸颊,换来对方好几个主动蹭蹭。
徐存湛继续道:“我只是气恼于他欺骗我,在我面前玩那些文字游戏。”
是的,比起控诉沈潮生在私德上的缺陷,徐存湛对沈潮生所产生的负面情绪,更多的来源于沈潮生骗他。
但徐存湛生气于沈潮生骗他,也不是因为他原本对沈潮生有多深的感情。他只是单纯的反感被人欺骗愚弄——正如当初昭昭抱着找场子的心态来纠缠他,他也毫不客气烧了昭昭的尾巴。
他自负而聪明,故而便格外难以接受自己被蒙蔽愚弄了的事实。
陈邻想了想,问:“你师父知道你是列松的儿L子吗?”
徐存湛:“知道。”
“虽然他对待自己的儿L子确实像个人渣,但我觉得列松和钟鱼的死,不应该被归算到沈潮生头上。”他直呼自己父母的名字,言语间对那二人并没有太多的亲昵感,甚至带着几分完全剥离自己的旁观者心态。
“魔气是因为感应到了我的出现,才会全力冲破封印,进而害死暮白山一大批的内门弟子,包括那个镇子上所有无辜惨死的人。这些应该是我的因果。”
按照列松的记忆,那么收录册上死掉的六页弟子名单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魔气冲破封印,在去寻找他的路上,不小心踩死了一窝‘蚂蚁’。
直到这种时候,陈邻忽然就对徐存湛‘情窍有损’这件事情,有了非常明确的认知。换位思考,如果是她突然得知了这件事情,肯定备受打击,甚至会情绪失控。
但徐存湛却没有。他既无法感觉到丧父丧母的痛苦,也无法代入被师父欺骗的徒弟身份。情窍的缺失,让徐存湛对任何感情的感知能力都变得很弱。这么一想,陈邻也觉得徐存湛会喜欢自己这件事情,简直就像奇迹一样。
她一直捧着徐存湛的脸,胳膊都举酸了,见徐存湛说完话,陈邻不着痕迹的缩回手,活动了一下手腕。徐存湛还定定的看着她,陈邻干脆回握住他的手。
“算啦,反正是谁的因果也跟我没关系。”陈邻把头转过去,看着冷清的街道。
徐存湛看着她转过去的侧脸,玫瑰色的晚霞照得她眼睫也成了很浅的颜色。
徐存湛问:“你会害怕吗?”
陈邻:“啊?”
徐存湛解释:“我是天劫。”
这回陈邻终于转头看向他了,那张清秀的脸上露出踌躇神色。她犹豫了一会儿L,轻轻摇头:“还好吧,没有特别害怕。比起你的话,其实我更害怕其他人。”
“至少徐存湛一直在救我,所以不管你是天劫还是地劫什么的……我都可以接受。”
这个世界是一个危险的世界。对于陈邻这样柔弱的外来者而言,徐存湛甚至还不如初次见面就将她推向剑锋的鬼修可怕。
至于其他人的想法——陈邻并不在乎。
就像一个在现代社会长大的人,如非必要,他不会去关心镜面世界五百年前大家在干什么。
世界毁灭也好,末日终结也好,只要这份灾难不流窜到自己的世界,大多数普通人并不关心其他世界的死活。陈邻亦是如此。
她确实善良,但这份善良显然有着明确的分界线。当做好事所要求的能力超过了自己的极限时,即使愧疚,陈邻也会选择抽身离开。
入夜后,陈邻睡得很快。几乎刚躺上床,她的呼吸声便均匀平稳起来——徐存湛照例不睡,躺在屋顶上看月亮。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听见陈邻的呼吸声,还有心跳声。
和普通人比起来,陈邻的心跳声要更弱一点,心率也偏快。徐存湛不是大夫,却也能意识到这样的心跳频率显然是不健康的。
他屈起食指慢慢敲着木剑。
这把问罪剑外表看起来似乎只是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剑,但实际上却是一把绝世罕见的神剑。
从拿到这把剑的时候开始,徐存湛就察觉到这把剑与自己异常契合。但那时候他从未多想,也未曾多问一句这把剑的来历——就像自己之所以是问罪人,于是这把剑就是问罪剑这样,如此天经地义的事情,徐存湛一直以为那都是不需要去了解原因的。
但现在他知道原因了。
列松曾经剜下自己的剑骨还给暮白山。而剑骨可以用来锻造神剑。
神剑对使用者要求十分苛刻,哪怕是天赋卓绝者也未必会被接受。
徐存湛之所在在握剑时便能立刻将问罪剑用得如此顺手,原因只有一个:这是用列松的剑骨铸造出来的剑。
组成这把剑的剑骨来自于他的生父,严格来说他和这把剑甚至有血缘关系。所以问罪剑在徐存湛手上才会那样温顺又强大。
食指轻敲着问罪剑时,徐存湛的脑子也一点没有闲着。他在想别的事情,很多,关于问罪剑,他的父母,沈潮生,远山长,还有……陈邻。
沈潮生收养自己的目的是在自己彻底变成天劫之前,杀了自己。指望那群废物们达成这个目标显然不太可能,万识月曾经说过,魔气固然强大,但也逃不过因果定律。
所以他们想借因果杀人。
顺着这条思路往下一想——以徐存湛的脑子——几乎很轻易的就可以顺出沈潮生他们的想法。
如何借因果杀人?那么自然只有生死劫。不过根据自己亲生父亲的记忆来看,自己的情窍压根不是被魔损坏,而是天生便情窍不全。
情窍不全让这群人没办法给自己找生死劫,因为情窍都没有的人并没有共情或者爱的能力。譬如徐存湛平时偶尔会做点好事,但他做好事的出发点绝对不是为了做好人或者可怜谁。
只是突然想试试所有才做的。
所以正常来说,就算天机门那群神棍算到死,都不可能算出他的生死劫。因为他压根就没有生死劫这种东西。
但偏偏陈邻出现了。
徐存湛伸手一抚自己脖颈,当人有意识的去触碰因果线时,它立即就会变得无比锋利。所以当徐存湛手指碰上去时,他指尖立刻被因果线割破,一线醒目的红色血珠争先恐后从伤口中冒出。
陈邻的因果线与他的命运相纠缠,陈邻的命运牵动着徐存湛的欲/望。很显然,陈邻现在就是那个能置他于死地的生死劫。徐存湛这次没有任由自己手指流血,而是低头将割伤的手指放进嘴巴里吮吸,血液的气味腥甜难闻,但他并不在意。
陈邻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按理来说,她也不可能成为徐存湛的生死劫。她甚至都不应该和徐存湛产生任何的交集——哪怕她命中注定要穿越,也绝不应该和天劫有任何的因果纠缠。
除非,有人刻意的扰乱她命运,将她的命运线和徐存湛的命运线绑定在一起。
徐存湛从怀里拿出那截遗物红绳,手指捏着纤细的红绳,搓了一下。红绳里面储存的灵力已经用得所剩无几,作为一条只能保护人的后天炼化法器,这条红绳身上并没有其他的可疑之处。
不过他记得,这种南诏的千机绳都是一对的,例如他和陈邻手腕上的那条。
沈潮生能说出‘红绳是你母亲遗物’的话,就说明他很清楚自己是列松和钟鱼的儿L子。这样一来,师兄总想着让自己给大师兄上香的举动,也有了合理的理由。
他们既然能找出同为遗物的这条千机绳,就没道理会找不到另外一条。现在,另外一条千机绳又在谁手上呢?
但不管在谁手上,已经发生的事情显然无法改变——陈邻的命运已经和自己绑定,并受到了自己的影响。
在酆都,东岳大帝确实没有说错,陈邻本该是亲缘浓的命格。但因为和徐存湛命运相连,徐存湛的命运连带着影响到了陈邻。
弊灵根的威力即使跨越世界也依旧存在,并无视了两个世界的温度差,给象牙塔里长大的花朵送去了狂风暴雨,险些将她折断。
盯着自己掌心红绳看了良久,徐存湛忽然侧过脸眨了眨眼,自言自语:“啊,那这么说的话,是我让陈姑娘变成孤儿L的吧?”
*
睡到后半夜,陈邻被难受醒了。
浑身都难受,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难受。她下意识抬手去摸自己额头,但手心与额头的温度太近,陈邻脑子也晕晕乎乎的,根本摸不出来自己的额头是什么温度。
正当她单手搭着自己额头茫然时,一道黑影自床边笼投到她身上。陈邻微微转动眼珠,视线往床沿看去,不出意外看见徐存湛蹲坐在床边的地上。
陈邻:“我好像……”
她刚张开嘴发出来两个音节,旋即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陈邻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发出这样嘶哑的声音,活像刮锅底一样。
徐存湛俯身,用手背碰了下陈邻额头。
平时徐存湛身上的温度总是偏高,但这次他的手背碰过来,陈邻却觉得他的手背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徐存湛垂下眼,皱眉:“你在发烧。”!
第117章
他平静的声音落进陈邻耳朵里,却变得模糊起来。陈邻第一句甚至都没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困惑的睁大眼睛去看徐存湛。
不知道为什么,就连视线里的徐存湛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揉了下自己的眼睛,模糊的视线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好转。等陈邻还想上手揉第二次时,徐存湛抬手攥住她手腕——少女过于细瘦的手腕,单薄的一层皮肉都发着烫,脉搏很弱,浮在徐存湛掌心。
他不敢给陈邻输灵力——对他而言很理所当然,甚至是可以救命的力量,却会要了陈邻的命。
陈邻不知道,还睁着眼睛望他,因为高烧,也因为生病,她的皮肤越发白,从原本健康润泽的白,脱落成了惨白,像一层单薄的纸。从惨白底下,又洇开两片红晕,从她眼尾滚到脸颊,唇瓣。
徐存湛俯身,凑近她耳朵,耐心重复了一遍:“你发烧了。”
这次陈邻终于听清楚了徐存湛说的话。只是她脑子仍旧晕乎乎的,偏过头,脸颊对着徐存湛凑近的脸,他因为俯身的动作,雪白长发划过肩头,有些落到陈邻脸上。
徐存湛的头发也有一股凉意。
陈邻忍不住上手拽住,扯了一下,歪着脑袋,神色无辜。徐存湛顺从的低下脖颈让她扯,眼珠子还盯着她——陈邻往他身边靠了靠,声音含糊:“我好困……感觉有点冷……我是不是要吃药?”
她嘴上说着冷,额头上却热出一层冷汗。
徐存湛用手背抹了抹陈邻额头上的汗,也捋开被汗湿的黑发,低声:“嗯,我去给你拿药。”
陈邻能听见徐存湛说话便很安心,偏过脸埋进枕头里,闭眼又晕晕乎乎睡了过去。刚刚还睡不着的人,眼睛一闭上之后,反而很快的就陷入了浅睡眠里,呼吸声微弱的起伏着。
徐存湛搭在她额头上的手往下,指尖掠过陈邻眼睑和颧骨。她脸颊皮肤有些湿润,大概是因为出汗的缘故。
其实不只是发烧。徐存湛能看见缠绕在陈邻身上的晦气,那是得了疫病的人,身上才会有的晦气。弊火灵根的灵力可以烧掉晦气——如果现在躺在床上的不是陈邻,那徐存湛早就一把火扔下去了。
可对方是陈邻。他已经知道作为一个普通的凡人,陈邻是多么脆弱。对他而言只是会比寻常灵力更灼热一些的弊火灵根灵力,落到陈邻身上,在烧光那些晦气之前,可能会先把陈邻给烧死。
徐存湛忽然感到懊恼。他就不应该带陈邻来太原的——他是弊火灵根,本来就运气不好,陈邻和自己命运相连,所以连带着也会运气不好。
疫病没办法感染自己,却能轻易的伤害到陈邻。
在半梦半醒之间,陈邻也一直皱着眉,似乎梦里也睡得极不安稳。徐存湛打了热水拧干一条毛巾,折叠后搭在陈邻额头上。
他没有照顾过谁,但不论什么东西,只要徐存湛存心想学,总能上手得很快,照顾人这点也一样。
安置好陈邻后他起身出去,悄无声息进了沈府。沈府前院现在仍旧被百药宗弟子所占据,徐存湛蹲在屋脊上等了会儿L,终于等到商枝从外面进来。
他跳下去稳稳落在商枝面前,把她和她身边的百药宗弟子都吓了一跳。有几个稍微年长一些的百药宗弟子,知道徐存湛的身份,立刻脚底抹油远远避开。
商枝定了定神,疑惑:“来找我有事?”
徐存湛点头,“陈姑娘被感染了,你这有药吗?”
商枝闻言一惊——她原本还想问陈邻怎么会被感染,又听见徐存湛要拿药,便短暂的忘记了这个问题,连忙抽身往厨房里走。
“彻底根治的药现在还没有研究出来……不过我们这里有能延缓病情的药,你等着,我去拿。”
徐存湛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见她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里转过一圈,出来时手上拎着一壶煎好的药,满头大汗跑过来。
徐存湛接过那壶药——在他伸手接过东西的瞬间,商枝惊诧的看向他:帮忙拿东西这个举措过于礼貌,礼貌到和徐存湛格格不入了。
然后她便看见徐存湛揭开壶盖嗅了嗅里面的药,低头抿了一口。
商枝脸上惊诧迅速消失,满脸只剩下无语。
“我们这里的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徐存湛:“哦。”
商枝:“……你这个怀疑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徐存湛敷衍回答:“尝一下药苦不苦而已,没有怀疑的意思。”虽然他是这样回答的,但是商枝才不信徐存湛的鬼话。她跟着徐存湛一起往外走,徐存湛低头把盖子盖回去。
商枝:“邻邻是什么时候被感染的?”
徐存湛:“大概是昨天。”
商枝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皱眉:“难道是上次帮我拿药的时候?”
徐存湛没有再回答她。两人一起回到院里,徐存湛推门而入,快步走到房间——陈邻还缩在被子里睡,姿态比之前缩得更小只,几乎要蜷缩成一团了。
商枝快步跑过去,蹲在床沿伸手碰了碰陈邻额头试温度,又扒开她眼皮看了看,最后将食指搭在陈邻脖颈侧面。
隔着一层发烫又柔软的皮肤,还能摸到点脉搏。
商枝松了口气,抬手接过徐存湛递来的药——在抬手接药时,她不禁又抬眼,神色略显古怪的瞥了眼徐存湛。
徐存湛递药递得恰到好处,这让商枝不得不怀疑这家伙之前表现得那么没礼貌,是不是都是故意的。在照顾陈邻的时候,这不是很懂得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吗?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商枝很快便收敛心思,一手接过药碗,一手扶起陈邻,把药喂进她嘴里。
商枝在这里照顾过很多病人,清楚该怎样才能恰到好处的把药水给半昏迷状态的人灌下去。好在陈邻也没有彻底失去意识,商枝给她喂药,她虽然闭着眼睛,却也知道张嘴,喉头滚动,药汁滚下食管。
她给陈邻喂药的时候,徐存湛暂时没有别的事情能做,便坐在床边,偏过头侧着脸望向陈邻。
陈邻半靠在商枝怀里,个子分明比商枝要高,但现在红着脸塌下肩膀,病恹恹的时候,倒显得比商枝还小很多。
一碗药下去,陈邻苦得直皱脸。她抿着唇,舌头习惯性舔一下自己牙齿,咽口水都是药汁的味道——忽然有硬物抵在她唇缝上,她晃了晃神,沉重眼皮往上撩,从模糊视线中看见徐存湛的脸。
他指尖捏着一颗糖,正往陈邻嘴里塞。
看见徐存湛,陈邻心神一松,张开嘴乖乖把糖吃进去。她没能尝出来那颗糖是什么味道,舌尖也没有尝到甜味,就是觉得很困,含进那颗糖后,陈邻放松的躺回去,闭上眼睛又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商枝小心的将她塞回被子里,招手示意徐存湛出去和她说话。徐存湛低头给陈邻掖了掖被子,起身随商枝出去,跨出大门前还不忘将房间门给带上。
商枝走到外面后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揉揉自己眉心,面露几分疲倦神色:“你到太原也有几天了,对这疫情还没调查出什么眉目来吗?”
徐存湛:“调查出一点了。”
商枝:“啊?”
徐存湛瞥她,脸上表情依旧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这不是疫病,是魔族的晦气,和魔气很接近,但是又有些不同。所以修士染上这玩意儿L后,会比凡人死得更快,你们弄出来的那些药,根本就不可能根治晦气。”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解决掉这东西吗?邻邻是普通人,她那个身体,感染晦气之后可撑不了多久。”商枝眉头紧皱。
徐存湛:“能解决,但要费点时间。”
“我要出去一趟,这段时间,劳你留在这帮我照看陈姑娘。”
他偏过头,目光落到商枝脸上。商枝未曾多想,点头答应:“这是自然,你不说我也会留下来照看邻邻的。”
徐存湛交代完事情后,便又转回房内。房内陈邻还在睡觉,呼吸声微弱,他俯身,手背一挨陈邻脸颊,能感觉到对方发烫的呼吸落在自己掌心。
她睡得不是很熟,一下被徐存湛的这个动作惊醒,撑开眼皮懵懵的看向徐存湛。徐存湛手掌往上,笼住她眼睛,轻轻往下按,声音也压低,温和的:“睡吧,睡一觉起来,什么都好了。”
陈邻:“……你要走了吗?”
徐存湛:“出去一趟,处理疫情的声音。”
她翻过身,脸颊埋进徐存湛掌心,闷声道:“那你早点回来。”
徐存湛回答:“好。”
得到了徐存湛肯定的回答,陈邻才把脸转过去,整个人缩进被窝里。柔软的枕头被她压得下陷,长发辫散乱,浅蓝和乌黑交错的发丝凌乱贴在她脸颊和脖颈上。
徐存湛垂首为她理了理头发,声音轻轻的:“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他的声音太轻了,陈邻没听见,呼吸浅浅的起伏,面颊透出不健康的病态晕红。
徐存湛从怀里抽出那根红色发绳,将它绑在陈邻手腕上,和她手腕上原本的红绳拧成一团。两股红绳结尾时,徐存湛习惯性的将其编成一个简易又灵动的蝴蝶模样。
这样做完全是徐存湛习惯性的行为。
等他编完蝴蝶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不禁微微皱眉,垂下眼睫望着自己编的蝴蝶——到底是什么时候养成这个习惯的呢?
回忆向前,不断回溯,徐存湛眨了眨眼,忽然记起来: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
在沈潮生将这条红绳作为自己母亲的遗物交给自己的时候。
红绳一直维持着钟鱼生前戴在手腕上的模样,按照钟鱼的习惯,绳尾结成一只简易又灵动的蝴蝶。!
第118章
徐存湛一直以为所谓‘父母’,除了给自己血肉之躯外,和自己再没有任何别的联系。
但却突然在某些地方发现,自己身上仍旧残留的‘父母’的痕迹。这个发现让他心底泛起一层很浅的涟漪,但那点涟漪只是轻轻泛起,很快便又消失。
他收回心神,转头和商枝叮嘱了几句话后,便离开小院。
其实在弄清楚疫病的来源后,能不能抓住罪魁祸首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不论是谁在太原传播了晦气,最方便的解决办法其实就是将太原城内还没有被感染的人全部迁移出去,剩下已经感染的人连同整个城市,都用弊火灵根的灵力一起烧掉。
这是最直接的解决办法。
如果换成以前,徐存湛肯定会选这个办法。至于那些染了疫病又还没有死的患者,徐存湛并不太在意。
但现在有了特例,陈邻也成为了患者之一。
徐存湛见过很多人在自己面前死,他也亲手杀过很多人。不只是人,在必要的时候,只要是挡在他面前的活物,他都会毫不犹豫的杀死对方。
可唯独陈邻不行。
很奇怪的,陈邻只需要望着他,不必受伤,也不必掉眼泪,他就觉得陈邻已经足够可怜了,不应该再遭受任何一点磨难。这样的念头来得毫无道理并如此自然,甚至于让徐存湛做出了许多他平时根本不会做的事情。
比如当下,他没有选择用弊火灵根直接将太原城烧干净,而是准备回暮白山,把缺弊塔的定基石给撬出来。
缺弊塔的定基石是用莲鹤夫人的真身炼制,而莲鹤夫人的真身,则是一株天池水里养出来的莲鹤牡丹,天然就有吸引净化魔晦之气的能力。
当然,要靠莲鹤的真身去净化掉缺弊塔里那样庞大,并且无时无刻都在增加的魔气,显然是天方夜谭。那块定基石留在缺弊塔里,镇压的意味要远大于净化,同时还担任着缺弊塔内塔封印阵阵眼的作用。
定基石虽然没办法净化缺弊塔里那样庞大的魔气,但要净化太原城内这点晦气,却绰绰有余。至于暮白山的其他人同不同意这件事情——徐存湛才不管他们的意见和死活。
*
徐存湛离开后,商枝独自一个人守在小院里。
她困倦的打了个哈欠,有些想睡觉。但想到徐存湛临走前的叮嘱,那还是她头一次看见徐存湛这样殷切的叮嘱,陌生得几乎要让商枝怀疑徐存湛是不是被其他什么人夺舍了。
但和她说话的人又确实是徐存湛。
回过头看了一眼房门,商枝不禁轻轻叹气,单手托着自己脸颊,自言自语:“情爱居然能让人盲目至此……暮白山内门弟子禁止婚嫁,也不知道他之后是怎么打算的……”
商枝正在自言自语给自己找精神,这时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她分明记得徐存湛走之前从里面把门给插/上了,但推门的人却没有受到任何阻力,畅通无碍的将门轻松推开。
她当即警觉,站起身看向大门口。
门板向两边打开,露出门外站着的一排人。目光扫过对方身上熟悉的服饰,商枝疑惑:“天……天机门的道友?”
天机门的人来这里干什么?
正当她困惑之时,站在最前面的女青年却已经迈步踏入院内。其他人则有序立在她身后,绣着星象的衣袍于明光下熠熠生辉。
虽然不知道这群人是来干什么的,但见对方人数不少,商枝顿觉不对劲。她一边将右手背到身后意图掐个传送灵决出来,一边维持着面上的镇定询问对方:“诸位道友不好好在沈府或者隔离区帮忙,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里可没有……啊!”
她手上的灵决尚未完成,便有一人闪身出现在她身侧,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一把攥住她正在掐灵决的那只手折过来;商枝能听见自己手腕骨头发出来一声折断的声音,脸色微变,抬脚踹向对方腹部。
那人松开手疾退躲开商枝踹过来的动作,同时其他天机门弟子分散开来,按照七星盘位置站定,两手合决,右手拖星盘,亮光自他们脚下而起,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法阵,直接将整间小院笼罩!
商枝身处阵法之中,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强烈的眩晕感令她险些呕吐出来。脚下那些光亮组成了拱形的巨大星河图,并在她眼前不断旋转,转得她头晕眼花。
星河图终于停止旋转,但此时商枝也已经站立不稳跪坐在地,全靠手捂着自己嘴巴才没有当场吐出来。
她意识到阵法完成时第一时间抬头环顾四周,眼睛睁大:只见四面皆为二人合抱粗细的巨大石柱,撑起一方高而庞大的天幕,天幕上绘制着月亮与星象。
因为天幕过于高而庞大的缘故,显得‘天幕’上绘制的星月也仿佛是真实存在的一般,看久了甚至能产生它们确实在按照某种轨迹移动的错觉!
而在四面,则站着之前布阵法的天机门弟子,还有……
商枝回过头去,看见裹着被子呆坐在她身边不远处的陈邻。陈邻表情比商枝还茫然,她头发睡得乱糟糟,人在发高烧,上一秒还在被窝里半梦半醒的,下一秒就突然从自己的房间被移到了陌生的地方。
这地方地势极高,平台往外便是翻滚的白云。
高处的风呼啸而至,吹散一部分白云,吹得陈邻刘海都翘起来。她懵逼着,被吹得莫名发冷,抱着被子打了个喷嚏。
商枝连忙要走到她身边,但刚站起来,便被旁边突然出现的天机门弟子拦住。
她皱眉:“你们天机门到底是什么意思?!无缘无故把我和我的朋友带到天机门的地盘上,可有问过我师父?”
并没有人回答她,拦住她的天机门弟子回头看向最开始进门的女青年——女青年抬眼,那张原本美丽的脸庞,却因为她神色过于冷淡疏离,而显露出几分令人难易亲近的气质。
她开口:“这位……”
然后,刚开口就卡住,女青年偏脸看向旁边的弟子,对方思索了一会,提醒自家师姐:“百药宗六长老的亲传弟子,商枝。”
女青年颔首,若无其事将头转回去,看向商枝:“商道友,我们本来也没有打算请你过来,只是因为你恰好站在了阵法里。”
“你离开观星亭,顺着七斗路往下走,到了山脚,那里有简易的传送法阵,可以直接送你离开。慢走,不送。”
商枝狐疑的看着她,女青年任凭她看,连眼睫毛都不眨一下。商枝转身想要走到陈邻旁边,但她刚刚迈出一步,又被天机门弟子拦住。
她顿时拉下了脸:“阁下这是何意?”
“不是说了我想走就走吗?为什么又拦着我?”
女青年回答:“你当然想走就可以走,但这位陈邻姑娘得留下。”陈邻脑子晕晕乎乎的,听见有人喊自己名字,下意识抬眼看向女青年。二人目光对上,女青年面无表情。实际上,不只是女青年,而是在场几乎所有的天机门弟子,目光都落在陈邻身上。
陈邻被看得莫名,歪了歪头,不明所以。
商枝皱眉:“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邻邻跟你们天机门又没有关系,你们凭什么扣人?”
“我告诉你,暮白山的徐存湛是她的好朋友,要是让他知道你扣下了她,徐存湛会连夜上山给你这个亭子都削平!”
在听到‘徐存湛’的名字时,其他天机门弟子终于有了些许反应,目光游离起来。尽管知道商枝在狐假虎威——但徐存湛这个名字的杀伤力实在太大。
即使是很少下山参与凡间俗务的天机门,也对这人退避二舍。
唯独领头的女青年,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陈邻身上,表情冷淡而沉稳。等到商枝把话说完之后,她才开口:“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请这位道友速速离开吧,不要打扰我们天机门办事。”
见对方丝毫不为所动,商枝有些着急。
这是在天机门的地盘,显然这些家伙人多势众,自己不是对手。唯一能扯虎皮的也就是徐存湛的名头了,没想到这个疯女人完全不吃这套。
她再回头,看一眼裹着被子坐在地上,被山顶风吹得摇摇晃晃,刘海都翻起来了的陈邻——商枝顿时觉得陈邻也指望不上了。
这家伙原本就弱,现在还感染了疫病……
脑子里猛然灵光一闪,商枝挺直脊背,大声:“你们都知道太原的疫病吧?修道者染上了就会死得更快的那个病!”
“我朋友也得了这个病,所以你们最好马上把我和我朋友都送回太原去,不然你们要是也被感染了,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
陈邻这次没听见自己名字了。但她隐约觉得这个气氛自己好像应该配合一下,所以乖巧的仰起头张嘴,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算作回复。
周围的天机门弟子表面上稳如泰山,但双腿却相当诚实的稍稍往外挪了几步,意图离陈邻更远一点。
而在这短暂的微小混乱中,只有站在最前面的女青年,从头到尾,无论是站的位置,还是她的表情,都没有任何的,一丝一毫的变化。
只是她注视的对象从陈邻变成了商枝,声音一如刚开始那般疏冷:“陈邻姑娘是天机门很重要的客人,所以就算她已经死了,我们也会把她留在这里,这点就不劳商道友费心了。”
“不过我刚刚想起一件事情,眼下确实不适合让商道友离开。”!
第119章
即使陈邻再迟钝,此刻也听出了情况的不妙。她扑过去抱住商枝小腿,义正严词:“我要和商枝待在一起!”
商枝愣了下,反应过来,一屁股坐地,也顾不上疫病会不会传染,抱住陈邻:“对!我们要待在一……”
她的话还没说完,女青年已经快行一步上前,拂袖垂手一手刀砍在商枝后脖颈。她出手快而突然,商枝根本就没有机会反应,只来得及闷哼一声,身体便软软倒下。
女青年单手托住商枝身体,用巧劲往旁边一拨,商枝伏倒在地。她那双冷清眼瞳望向陈邻,陈邻犹豫了一下,松开商枝,举起手来做出投降姿势。
“那个……你不是说我是很重要的客人吗?至少应该,不会杀害客人和客人的朋友吧?”
女青年摇头:“我们从未想过伤害谁。打晕商道友,也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只要陈姑娘好好配合我们,我们不会主动伤害任何人。”
她这句话说得就很有余地。不会‘主动’伤害任何人,那就代表有可能‘被动’伤害任何人。
陈邻原本因为高烧而昏昏沉沉的脑子,愣是被吓得清醒了许多。她侧过脸看了看晕倒在地的商枝,开口:“既然我们是客人,那总不能让客人这样躺在地板上。”
女青年蹙眉,垂眼思索片刻,旋即拍了拍手:“天权,玉衡,带商道友去孟春苑休息。”
两名天机门的女弟子应声而出,一左一右架起晕倒的商枝,从旁边退下。陈邻看了眼走远的三人,直到她们的背影消失不见,才慢慢收回目光。
女青年指向一边,欠身做了个请的姿态。陈邻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平台边缘云雾翻滚之处,一艘精美的画舫正悬浮其上。
跟着徐存湛的时候,陈邻只搭过飞剑和木葫芦,这还是她头一次正儿八经的看见飞行法器。
比起过于接地气和门风淳朴到连校服都不分级的暮白山,天机门显然是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画风。
陈邻卷起自己的被子抱在怀里,跟着女青年一起登舟。画舫从外表上来看就是比较漂亮的普通画舫,脚下踩着的木质甲板也看不出什么特殊。
但等到人全都上来了之后,最后上来的天机门弟子扶住画舫入口处的操作台,向内注入灵力。
操作台上顿时亮起一副线条错综复杂的图案,天机门弟子熟练波动图上线条,随着线条挪动位置,整座画舫便灵巧平稳的开动起来,破开层层云浪,往某个方向坚定前行。
陈邻扶着栏杆站稳,卷好的被子就放在她脚边。站在栏杆边往外看,只能看见重重叠叠的云海,和云海之间若隐若现的黛色山尖。
画舫外面有一层弧状微光,看起来似乎是保护罩之类的东西,所以才能飞得这么高而一点风都吹不进来。
周围的人约莫是顾忌她身上的疫病,都没有靠她太近。唯一站在她身边的,只有那个始终面色冷淡的女青年。
陈邻抬手用手背擦了下自己额头,顺便将自己凌乱汗湿的刘海捋到一边。她眼角余光瞄向那名女青年,对方自始至终目不斜视,完全没有要看向自己的意思。
也不知道这艘画舫要开多久,陈邻试探着开口:“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你们抓——请我过来,不管是为了什么,我可能也帮不上忙。”
女青年眼珠微微转动,目光终于落到陈邻身上。
她声音淡淡:“不必你帮忙,你只要存在就好了。”
陈邻没听懂:“什么意思?”
女青年那双颜色略浅的眼瞳,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静又冷淡的望着陈邻,重复了一遍刚刚那句话:“你只要存在就好了。”
“你对这个世界而言很重要,你的存在就很重要。”
她的话对陈邻而言完全是莫名其妙,拆开来每个字陈邻都认识,但合在一起的话,整句话陈邻都听不懂。什么叫做自己只要存在就好了?难道自己还能不存在吗?
她还想多问两句,但女青年却已经将头转过去,只留给陈邻一个态度冷淡的侧脸。见她没有要继续深入交谈的意思,陈邻也只好悻悻闭嘴,恰好这时画舫靠岸,站在她们前面的天机门弟子鱼贯而下。
女青年抢在陈邻前面捡起她的被子,抱在怀里,轻声:“走吧。”
陈邻没能拿到自己的被子,只好摸了摸自己脖颈,跟着女青年下船。
画舫停在了一座浮空白色大理石堆砌的宫殿入口。那座宫殿的建筑风格也很奇怪,和陈邻穿越过来所见到的,任何古色古香的建筑都不一样。
完全纯白的墙壁上嵌着椭圆形三色玻璃的窗户,在建筑和建筑之间连接着桥梁与盘旋上下的缓坡。屋顶有些是尖顶,有些则是浑圆的球体。
乍一看就是非常的离奇,让陈邻有种自己呆的不是古代修仙世界,而是当代奇幻游戏背景的某个RPG游戏里的错觉。
她跟着那群天机门弟子下船,已然走到了这一步,显然逃跑是不可能逃跑的了,只能先看看这群人要做什么。在踏上那条宽阔的,砌平白色石面的大道之前,陈邻不自觉摸了摸自己手腕。
她手腕上缠绕着两条红绳,一条显然是之前在南诏,大祭司给她和徐存湛的千机绳,另外一条……
是徐存湛的发绳。
摸着绳尾束口编织的简易蝴蝶,确定这是徐存湛留下的东西后,陈邻莫名感到松了口气。即使此时还因为疫病的缘故而有些头重脚轻,但陈邻已经没有那么害怕了。
她相信徐存湛肯定会找过来的。
大道入口处的地板上镶嵌有一块金色花纹,类似于阵法一样的地板。其他天机门弟子站在那块地板前,有些为难的面面相觑,最后又相当同步的回头看向女青年。
女青年面无表情推开那群人,拉着陈邻衣角站了上去。她们两刚站上去,阵法顿时发出一阵微光。那点微光越来越亮,最后彻底蒙蔽陈邻视线。
等到微光散去,陈邻抬眼往外看,才发现她和女青年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应该是在宫殿之内,一个宽阔得有些空荡荡的大殿,唯独左右两边的窗户会落进来一些太阳光。
那些太阳光照在地面,微微透出金属质感的平滑地板,在陈邻低头时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倒影,清晰得像是在照镜子。但同时,她也看见了遍布整个地板的,不规则分布的金色花纹。
有点像那种星座图之类的东西。
陈邻对这个没什么研究,之所以会得出有点像这个结论,也是因为大学认识的某个舍友非常相信星座,经常拿着水晶球给宿舍里的大家看运气。
不过陈邻自己并不相信这些。
女青年向着前方阴影处俯首,“师父,我们把陈姑娘带回来了。”
她这样往暗处搭话,陈邻才骤然发觉前方阴影处其实还站着个人,吓了一跳,注意力从地板上的花纹挪到对面阴影处。
一个人缓慢从阴影处走出来——年轻的女人,平静疏离的表情,虽然脸和女青年不像,但气质和眼神却仿佛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那般。
女人身上的衣服明显区别于普通的天机门弟子,墨蓝色长袍垂地,她两手捧着一个浑圆的水晶球。陈邻在看见女人手中水晶球的瞬间,差点没忍住笑了一下。
倒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这颗水晶球,和这个打扮奇特的女人,出现得过于违和,违和得让陈邻想笑。
这是搞哪出?总不会等会她托着这颗球来给自己占卜了吧?
正当陈邻胡思乱想时,女人手腕一转,轻轻将水晶球压进袖子里。她的袖子并不宽大,但奇怪的是,水晶球压入她袖子里却没有丝毫的拥挤,整个过程顺滑迅速,等陈邻反应过来并为此感到神奇时,女人已经垂下了两只手,脸朝着陈邻。
她开口:“陈姑娘——初次见面,希望我们没有吓到你。”
“我是天机门的掌门人,万识月。”
陈邻:“……你,你好?你们找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万识月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陈邻,陈邻被她那双没什么感情的眼睛盯得有点头皮发麻,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吓到了陈邻,万识月稍稍收回视线,垂眼的提示轻抬右手掐诀——她们脚下的星座图案顿时游动起来,宛如活物。
随着金色图案变化,四面墙壁于‘咔哒咔哒’声中抽离玻璃与石块,露出外面的天空来。高处凛冽的风迎面吹来,吹得陈邻站立不稳晃了晃,好在旁边女青年迅速伸出手扶住她胳膊,她勉强站稳,小声向女青年道谢。
女青年愣了愣,很快的抽回手,垂眼,没有回应陈邻。
墙壁和屋顶全部降下去后,完整的天空露了出来。站在这个房间内,恰好可以非常清楚的看见月亮。
那轮明月近在眼前,近得几乎触手可及。明月自身并非纯洁无瑕,能看见银白月亮内部有黑色虚影晃动。
饶是陈邻,在这样的高空,近距离看见月亮,也被眼前景色震撼到不自觉屏息。
万识月抬头看着三人头顶的那轮明月,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陈姑娘,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
陈邻原本还沉浸在月亮的距离震撼中,却又迅速的被万识月这句话拉回心神。
她看向万识月,脸皱了皱,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第120章
但万识月却并不在意陈邻的沉默,只是目光仍旧专注着头顶那轮近在咫尺的明月,和明月上转动的黑影。
她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千年前,人族与魔族终于结束大战,人族获得胜利,魔族大能尽数被封入缺弊塔,剩余魔族余孽也散落各地幽冥之处,过着过街老鼠一般躲躲藏藏的日子。但此时天机门的先祖却根据月相占卜出了天劫的存在。天劫降世,将给世界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其危害更甚魔族。”
“千年以来,天机门一直遵循着先祖遗训,日日夜夜观察月相监视着与天劫相关的一切动静,不敢有丝毫懈怠。所以我们才能每次都能赶在天劫出生之前,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数次阻止天劫降临。”
“但随着时间的后移,月相给出的指示越来越模糊,我们寻找天劫也就变得越来越困难。终于有一次,我们还是失了手,没能及时找到天劫,让他降生于世,甚至还和缺弊塔里庇佑天劫的魔气融为一体。”
说到这,万识月目光终于投向陈邻——但陈邻并没有因为对方终于看向自己而感到高兴,心里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对方说的剧情过于眼熟,而此时此刻,陈邻被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脑子,终于将眼前这个女人,和那块腰牌记忆里,与沈潮生商量天劫事宜的天机门掌门给对上号了。
在那段记忆里面,正是万识月提议让沈潮生收养徐存湛,并试图以‘因果’来杀死天劫。虽然陈邻到现在也没能想明白他们所谓的‘因果’,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种过于神神叨叨的东西,对于陈邻这个在社会主义国家长大的人来说,实在有点不好理解。
万识月:“那个天机门没能阻止降生的天劫,就是徐存湛。”
陈邻下意识反驳:“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万识月扯了扯嘴角,轻笑,“你和徐存湛待在一起这么久,难道就没有发现徐存湛异于常人之处吗?”
“他无法感知到任何感情,对待敌人异常残忍,没有任何的怜悯心可言,行事只顾自己的欲/望,而全然不在意他人死活……”
陈邻飞快打断万识月:“那只是他情窍坏了,所以感觉不到而已!再说了,你也知道那是敌人,对待敌人为什么要有怜悯心?”
万识月不说话了,只是用她那双眼睛冷冷注视着陈邻。陈邻被她盯得后背直冒鸡皮疙瘩,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有些心虚。
“我……我说得也没错啊!”
万识月摇头:“陈姑娘,看来你已经被天劫蒙蔽了。”
“你会觉得徐存湛对待敌人残忍无所谓,无非是因为你觉得你永远不会成为他的敌人。但你真的清楚天劫是什么吗?他现在对你好,是因为他还是‘徐存湛’。但等到他完全变成天劫之后,他就不是徐存湛了。”
“徐存湛是天劫,但天劫并不是徐存湛。更何况,就算是现在的徐存湛对你好,也是因为你们命运线相连——他对你好是因为他对自己也好,他从来不会委屈自己,自然也不会委屈你。”
陈邻愣了愣,被这句话的信息量震到了,一时间有点说不出话来。
万识月则趁此机会上前一步,她气势极强,只是往前一步的动作,却又给陈邻带来了莫大的压迫感。
“陈姑娘,天劫生来就是没有情窍的,他不会对任何人有感情。他对你好,并不是因为他爱你,而是因为你是他的因果。”
“等他彻底与缺弊塔里的魔气同化,变成天劫的时候,你对他而言,和我们,和其他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他对待你不会有丝毫的心慈手软。”
她说话时又向陈邻逼近了一步,陈邻不自觉后退。
高处的风——即使在夏日,也凌冽冰冷,吹得陈邻不自觉缩起肩膀,两手环抱住自己。这阵风并没有吹得陈邻脑子更清楚起来,她感到一阵晕眩,同时从胃部沿着食管,倒涌起来一股强烈的反胃感。
陈邻捂住嘴干呕了两声,胸肺间感到闷痛,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揉捏她的五脏六腑那般。痛楚涌上来时来得突然并且毫无征兆,陈邻两腿一软跪坐在地,反胃感越发严重,呕得眼眶泛红起来。
旁边一直安静侍立的女青年表情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她下意识踏出半步,旋即又意识到这个动作的逾越,转而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万识月。
万识月轻轻摇头,女青年沉默片刻,踏出去的那只脚又缩了回来。
陈邻干呕了许久,干呕的时候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空荡荡的胃部正在徒劳又痛苦的痉挛着。她单手捂着嘴,好腾出另外一只手去按自己的胃,同时捂住嘴的掌心感觉到了一些湿润的液体浸流,从她紧合的指缝淌下去,滴落在地面。
是血。
稠红近黑的血,星星点点落在地面。
陈邻愣了愣,低头看自己手掌心,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咳出来一大捧血。因为疫病而短暂丧失的味觉,让陈邻没能察觉到自己嘴巴里的血腥味。
万识月:“太原城的疫病,是由魔气淡化后的晦气所引起。徐存湛的弊火灵根就可以烧掉那些晦气,但凡人的身体承受不住弊火灵根,在烧干净你身上的晦气之前,你就会被活活烧死。”
“如果是平日里的徐存湛,他才不会在乎那些凡人的死活。哪怕明知道有些人只是染病尚未死透,他也会毫无怜悯之心的用弊火灵根把他们全部烧掉。”
“但现在不一样了,你与他命运相连,他必然不会舍得烧死你。那么他就会用第二个办法——去取缺弊塔内可以净化晦气的定基石。没有定基石,缺弊塔阵法失效,届时会有大量的魔涌出来,造成生灵涂炭……陈姑娘是心地善良的人,应当不想看见这样的场景发生吧?”
她在陈邻面前蹲了下来,拉过陈邻被血脏污的手,用自己衣袖温柔的擦干净上面血迹。
“陈姑娘,你会穿越到这个世界来,正是命运的指引。是上天让你来到这里,拯救天下苍生的。”
陈邻抬起眼,正对上万识月那双深邃迷人的眼眸,她的眸色略浅,好似月光,专注的望着某个人时,会给人一种她格外真挚的感觉。
但陈邻一点也不觉得对方真挚。她听着万识月温和却充满哄骗意味的话,满脑子都是列松记忆里,万识月说要用因果牵制天劫的场面。
迅速的把手从万识月掌心抽回,陈邻手掌收拢合握——尽管掌心的血迹已经被万识月擦干净了,但陈邻总觉得自己掌心似乎还残留着血液的触感。
“……你们知道太原的疫情是怎么回事,也知道我一定会穿越过来?”问出这句话时陈邻死死盯着万识月的脸,试图从那张突然变得温柔又可亲的五官上找出一些额外信息。
万识月轻轻摇头,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太原的疫情,我也是听我亲传弟子转述后,才大概猜出其中情况。至于陈姑娘你的穿越——我确实略知一二。”
“我是通过月相,推测出来了陈姑娘的来历。这世界万物皆相生相克,天劫诞生之后,自然便会诞生专门克制天劫的存在。”
“据我所知,徐存湛已经返回暮白山了。以他的实力,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能从缺弊塔里取出定基石。陈姑娘,我们现在所剩下的时间可不多了。”
陈邻:“你们打算怎么做?就算我真的是……徐存湛的因果——你也看见了,我连一条鱼都不会杀,怎么可能克制徐存湛?”
先不说修行者和凡人的差距,就算徐存湛不用灵力和剑,他那个体格子,一拳能打三个陈邻。
万识月微微一笑:“陈姑娘应当还记得,徐存湛常用的那把问罪剑吧?”
“除了徐存湛之外,其他人都没办法用那把剑。但陈姑娘你是例外,你与徐存湛命运相连,在那把剑的认知里,你就是徐存湛——你去拿那把剑,不会受到任何反噬。”
“到了合适的时机,陈姑娘你就可以用问罪剑杀了他。”
陈邻下意识的喊出声:“你们想杀了徐存湛?”
万识月:“陈姑娘,我们是为了天下诸多无辜百姓,而不得不这样做。我知道陈姑娘你或许会心有不忍,但你想一想,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受这诸多苦难?”
“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你的命运与徐存湛相连,所以你不得不被带来这个世界,不得不被迫分享弊灵根亲缘寡淡的痛苦——你现在所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是因为徐存湛存在所以才存在。”
“只要徐存湛一死,天劫消散,届时我们天机门愿为陈姑娘开天路,送陈姑娘回家。没有了弊灵根拖累,陈姑娘也就不必再担心自己再遇到生命危险了。”
陈邻想说些什么,刚张开嘴,喉咙里又涌起强烈的反胃感。她扭过头去,单手捂着嘴巴开始干呕,内脏又重新经历了一遍被揉捏的疼痛。
这次疼痛比上一次来得更加厉害,陈邻连跪坐都坐不稳,整个人扑倒在地,捂住腰腹缩成一团,不自觉发抖,冷汗浸湿鬓发。
万识月垂眼看她,声音轻而温柔:“陈姑娘,晦气会不断蚕食你的身体,令你痛苦——但你与徐存湛性命相连,你死了徐存湛就也得死,魔气不会让徐存湛死,所以会吊着你一口气,也不让你死透。杀徐存湛,可不仅仅是救苍生。”
“也是在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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