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南诏国信奉女娲娘娘,建造的女娲神庙也不止一所。
店小二给陈邻指的那座神庙并非是南诏女王闭关祈福的那座,而是距离客栈极近的一座——虽然不是主庙,但平时去祭拜的人也很多。
吃过饭陈邻就和徐存湛便晃悠着出门。
虽然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但因为不赶时间,所以陈邻走得很慢,就当饭后散步。她走得慢,徐存湛也没走快,总是刚刚好走在她身侧。
陈邻低头看着两人步伐一前一后,连脚步踩出去的频率都相近。她知道徐存湛走路必然没有这么慢,他也不是会饭后散步的人——更何况刚才吃饭的时候,徐存湛也没有动筷子。
“你要去求个平安符之类的吗?”陈邻转过脸问徐存湛。
徐存湛两手抱着自己胳膊,垂眼,目光瞥她,随意的回答:“不求。”
陈邻‘噢’了一声,又把脑袋转回去。
徐存湛:“你要求吗?”
陈邻点头:“来都来了,准备求一个。”
他扯了扯嘴角,笑意很浅的扬起一点,道:“那种东西没用的,还不如我好用。”
他自负得理所当然,但也是因为徐存湛确实有自负的底气。
陈邻回答:“不一样嘛,这是心理安慰,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是能让人心安。”
徐存湛眉头一皱,脸色变化比翻书还快。他抬眼看了看已经能瞥见轮廓的女娲庙,自己在心里暗暗的咂舌,不悦。
到了晚上,女娲庙的客人不减反增,入口处几乎人满为患。
但客人无一例外都是女子,就连周围穿着铁甲维持秩序的护卫也是女子。
陈邻在人堆里被挤来挤去,感觉自己快要被挤成一个纸片人了。如果不是徐存湛拉着她的手,她早就被人群挤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空间拥挤时温度也跟着升高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四周都是女孩子的缘故,陈邻鼻端总缭绕一股草药的香气,浓郁得有些呛人。
好不容易从入口处的人群里挤出来,陈邻喘了口气,一只手还被徐存湛牵着,另外一只手撑住自己膝盖,弯腰喘气。
女娲神庙近在眼前,陈邻喘完气再抬头看神庙,感觉从外表上来看,和现代那些寺庙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就是把庙里的神像从观音换成了女娲而已。
她抹了把自己额头上挤出来的一层汗,叹气:“早知道晚上有这么多人,就等白天再来了。”
徐存湛微微挑眉:“那回去?”
陈邻迅速回答:“好不容易挤进来——来都来了——”
听见她的回答,徐存湛嘴角略微往上翘,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主庙入口处已经排起了队伍,陈邻拉着徐存湛也去排队。到了空旷的广场上,就不那么热了,时不时有凉风吹过来,吹得人心旷神怡。
过了好一会儿,排队才排到陈邻和徐存湛。
守在门口的少女好奇的望他们,眨了眨眼:“你们是一起来的吗?”
陈邻点头。
少女目光在徐存湛脸上多停留了几眼:“喔,你们是外乡人吧?跟我来。”
她转身从旁边的炉鼎中抓出一把点燃的草叶,拿着草叶在陈邻脑袋上绕了一圈,准备再拿到徐存湛脑袋上绕圈时——徐存湛眉头一皱,避开了。
他反应快,只要想躲,少女手中的草叶无论如何也绕不到徐存湛脑袋上。
少女瞪大眼睛:“你别躲啊!”
徐存湛不语,只是盯着少女手中的草叶,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情愿。
陈邻连忙出来打圆场,横在两人中间:“不熏这个叶子可以吗?”
少女单手叉腰,答,“不熏艾草就不能进去,否则会冲撞女娲娘娘的!”
陈邻挠了挠脸,有点为难。她转过头去看徐存湛,徐存湛咂舌,松开陈邻的手,“你自己进去玩吧,我在外面等你。”
陈邻:“你真的不进去啊?”
徐存湛无所谓,耸肩:“我本来也没想要进去。”
是陈邻要去看看,所以徐存湛陪她来而已。
陈邻和徐存湛约定了等会碰头的地方后,便在殿门口分开。刚刚拿着艾草的少女在前面给陈邻引路,顺着长廊走出一段路后,她好奇又自来熟的转过头来和陈邻搭话:“你是第一次来女娲庙吗?我们这里可以祈福和求签,都很灵的。”
陈邻想了想,道:“我是听说这里可以求平安符……”
“哦,平安符啊,那要去万物殿呢!你跟我来。”少女脚步一转,引着陈邻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寺庙内用走廊与墙壁分隔出来的庭院里,栽种着陈邻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她边走边看,神色难掩好奇。
少女颇为自豪的向她介绍:“除了大祭司主持的神庙之外,就属我们这座寺庙规模最大啦!这些花草都是女娲娘娘最喜欢的,所以一年四季都得以盛放。”
“求平安符的时候一定要诚心喔,越诚心越有机会被女娲娘娘听见,到时候求来的平安符就会越灵。之前就有人求到了被女娲娘娘赐福过的平安符,佩戴在身上,万妖莫近,很威风的!”
这种话不管怎么听都像是被吹过头的封建迷信。
但想到这是一个能修仙的奇幻世界,陈邻又觉得少女的话并非全然是虚假。
二人穿过回廊,走到一处殿门前——这里没什么人,少女看着空荡荡的大庙,叹了口气道:“大家比起平安符之类的,还是更喜欢去主殿求女娲娘娘赐下灵力呢。”
“不过你是外乡人,没办法接受女娲娘娘的赐福,也去不了主殿。”
“我就给你带路到这里啦!你求完平安符出来,沿着这条回廊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出口了。”
活泼的少女向陈邻挥了挥手权做告别,转身蹦蹦跳跳的跑开,身上银饰叮叮当当,于夜色中落下清脆的响声。
陈邻走进殿内,里面点着明亮的牛角灯,屋顶垂下许多盘香,厚重肃穆的香气弥漫,白雾沉沉,笼着最上方那尊女娲神像。
神像雕刻得秀美端庄,长裙下本该是人类双腿的地方换成了一条蛇尾,盘踞在高台上。神像下方摆着各类瓜果牛羊祭品,还有一个签筒和一个红色木盒子。
那少女办事风风火火,说走就走,陈邻一个人进了内殿也不知道要怎么拜拜,站在殿门入口处和神像大眼瞪小眼。
虽然在老家的时候也去拜过妈祖。
但显然沿海地区拜妈祖,和这里拜女娲娘娘,并不是一样的流程。光是祭台上供奉的摆设,陈邻都能看出和自己原本世界的供奉摆设完全不同。
想了想,陈邻还是按照老家拜菩萨的习俗给女娲娘娘磕了头,拿过签筒摇了摇,一支竹签被晃出来,啪嗒声落地。
她捡起竹签,上面写了一行小字:不将年命合相同,勉强求成岂利通,从然有缘成一处,终须离别分东西。
“看着感觉不是什么好意思……”
陈邻自言自语,将竹签翻过来瞧了瞧;这里的竹签有些古怪,只有写签文却没有标上签下签,她反手将竹签塞回签筒里,又伸手摸了摸红木盒。
红木盒里装着许多纸符,陈邻随便摸出来一张,掂在手里细看:明黄符纸上面用朱砂写满符文,而后又叠成了三角形。
她捏了捏三角符纸,捏到里面似乎还裹了某种硬硬的东西。
看起来就是很普通的符纸。
陈邻双手合十将符纸夹在手掌间,又对女娲神像拜了拜,低声嘀咕:“我也不知道我拜得对不对,如果我拜错了,还请女娲娘娘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一介凡人计较。”
“我也没有别的所求,希望娘娘保佑我顺利复活回家,保佑徐道长平平安安——”
话到一半又停住,陈邻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往外窥了一眼,又赶紧闭上,继续碎碎念:“虽然徐道长说话不大客气,又没礼貌,杀气重,还不爱听人讲话……但他其实是个好人,杀的也都是坏人,还救过很多人。”
“不是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徐道长那么好的人,应该长命百岁得道飞升才对,如果——如果以后徐道长有什么小灾小难,比如发烧感冒智齿发炎什么的,让我替他也行,拜托拜托……”
她诚心诚意又跪下拜了拜,起身时小心翼翼打开双手看向掌心那枚平安符。
只可惜平安符还是平安符,也没有出现什么紫光祥瑞之类的东西,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平安符。
陈邻也不知道这样算是拜完还是没拜完。但拜神拜佛本身就只是求一个心安,她也没有真的指望过能靠着拜拜实现什么愿望。
谨慎的将平安符收进衣袖里,陈邻拎着裙摆脚步轻快往外走。
外面回廊安静,月光与灯光交错着照在青石砖上,回廊栏杆倒倾下长条影子。陈邻踩着那些距离规律的影子一跳一跳往前走,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女孩子家的心情就是这样反复,明明晚上和徐存湛吃饭的时候还在赌气,现在独自待会儿,踩着栏杆的影子,又能不自觉扬起笑脸。
徐存湛远远的蹲在庙宇屋顶上,隔着院子眯眼去看陈邻,她一直不太习惯长裙,走路总要伸手提一下裙摆。
宽大裙摆的影子落在地面,像朵散开的花一样。
徐存湛目光追逐她的裙摆,见她低头时眼眸弯弯露出笑容,徐存湛也跟着翘了翘唇角,心情大好。
他想到自己刚刚蹲在屋顶上,听陈邻拜女娲像时嘀嘀咕咕的那些话。
他想陈姑娘当真是不聪明,这世界的因果并非明面上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么简单,她那样求女娲娘娘是根本不可能得到回复的。
但是他又觉得陈姑娘这样不聪明也不聪明得很惹人怜爱,她求完回家之后还记得给自己也求平安——她心里果然有自己。
*
陈邻沿着回廊一直往前,将要走出庙门时,忽然有人从身后撞过来;她躲闪不及,被撞得一个踉跄,还没来得及站稳,怀里先被塞了样东西。
她正茫然,那人却已经飞快越过她往人群中跑去。
女娲庙前本来人多,那人三两步融进人潮中,很快便消失不见。这时更加密密叠叠的脚步声从后面追上来,陈邻回头,只见之前给自己引路的少女领着一队护卫跑了出来。
但她们迟来一步,没能追上那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躲进人潮里。
少女气得跺脚,恼怒:“传令下去!彻查都城里的外乡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第72章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陈邻下意识攥紧了自己手心里的东西,襦裙的长袖子垂下来,遮过她指尖。
灯火昏昏,铁甲的护卫追入人群,为首的少女目光扫视四周,然后定格到陈邻身上。
虽然陈邻周围的人也很多,但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陈邻:少女少见又醒目的发色,无论呆在哪里都十分扎眼。
其实不只是发色,非要说的话,应当是气质更扎眼。陈邻光是站在那,就让人不自觉看她,让人好奇,因为这个女孩子看起来不像本世界应该出现的人,气质太迥异,感觉像是某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地方养出来的孩子。
她迈步向陈邻走去,脸上活泼的笑意已经完全被肃穆取代,开口一句便是:“刚刚那人撞到你了,你没事吧?”
陈邻还有点愣愣的,听见对方关心,下意识摇头。
少女微不可闻的松了口气,颔首,又叮嘱她:“最近城里大概要闹事情,你这么弱,不要独自出来逛了,很危险的。”
“啊……好。”陈邻应了,心里很紧张,手指收拢攥着手心里的东西,又问,“刚刚那个人是谁啊?就是,撞我的那个。”
少女蹙眉,回答得言简意赅:“一个小偷。”
她不欲同陈邻多说。
夜晚的灯火昏暗,人又多,没人瞧见那小贼撞过陈邻肩膀时往她掌心塞了东西。大家只看见那削瘦漂亮的小姑娘,被撞得踉跄,险些飞出去。
怪可怜的。
少女转身又去指挥护卫们分头去追查小偷下落。
陈邻攥着自己手心里的布包,越发紧张起来。这时候有人从她身后伸手,滚烫掌心隔着袖子覆盖在她手背上,陈邻吓了一跳,肩膀绷紧,回头,眼睛睁得很大,眼瞳里倒映出徐存湛的脸。
他还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即使四周都乱糟糟,徐存湛的表情也让人觉得他什么都能接得住。
他隔衣袖握着陈邻的手,在陈邻仰面望过来时,挑了下眉。
陈邻一下子就松了口气。
她紧握的手松开,急忙把那样东西塞进徐存湛手里,小声:“刚刚那个小偷塞给我的。”
这句话说完,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解释:“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东西塞给我。”
陈邻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小偷和少女的身份,就像解密游戏里只负责鼓掌的阳光开朗大女孩。
但是徐存湛一来,陈邻就放心了,转手把东西塞给徐存湛,带着一点惯性信任与依赖。徐存湛没察觉这份依赖——他对感情的感知能力很钝,平时能察觉一些东西,全靠自己聪明的大脑。
但陈邻把东西塞给他,他便理所当然的收下,牵着陈邻往人群外走。
越往外走,人群越散,逐渐变得不拥挤了,周围只有三两行人,两边商铺门口挑挂灯笼,于石板地面铺陈开昏暗影子。
徐存湛掂了掂那个布包——小小一个,恰好嵌在他掌心,用灰蓝色棉布包着,打了个结。他没什么忌讳,单手解开了结,露出里面包着的东西来。
是颗玉润滚圆的乳白色果子,不足婴儿拳头大,有异香,人嗅了便觉一阵恍惚。
徐存湛合拢手指,隔着棉布捏了捏——陈邻问:“你认识这个吗?”
徐存湛:“应当是长生果。”
陈邻‘喔’了一声,把目光从果子上移开,自言自语,“希望南诏国不要出什么大乱子才好。”
她还指望等南诏国女王闭关祈福结束之后,自己好问她酆都的事情。
徐存湛手心燃起赤红火焰,转瞬间将棉布和那枚果子都烧成灰烬。他抖落手上的灰,又去牵陈邻的手,掌心滚烫,碰过去的瞬间,陈邻下意识被烫得缩了一下。
她的手刚往回抽开一点距离,徐存湛的手便迅速追上去,将她的手整个握住。
陈邻仰起脸,认真道:“这里人不多,你不用牵着我了。”
徐存湛歪了歪头,疑惑:“我牵你和人多不多有什么关系?”
他的反问来得很没有道理,甚至可以说是莫名其妙。
但是和徐存湛相处久了,陈邻发现自己居然能理解徐存湛的脑回路了。
他牵自己的手纯粹就是想牵手,并不是因为什么害怕她被人群挤散这样浪漫的理由。徐存湛就只是想牵手而已,这个想法从他脑子里冒出来时不带任何绮丽的色彩,就跟陈邻自己在某个夜晚突然想要爬起来煮一包泡面那样。
就是想要这样做,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而且他是徐存湛,所以他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意识到这点后,就不可避免的失落,以及感到羞耻。
尤其是当清楚自己有点那个意思,而对方却坦荡磊落时,那种羞耻心就会高涨到空前的程度。
陈邻低头用手指卷着自己袖子边缘,心里叹气,嘴上若无其事的回答,“没关系,我就随便说说。”
于是徐存湛继续牵着陈邻的手,从他单方面握着变成十指相扣,地面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影子胳膊靠着影子胳膊,影子手掌的部分融为一体,边缘晕开糊糊的暗光。
陈邻在心里数步数,从女娲庙出来走了一百步,但是还没有走到客栈。
她不禁在心里想原来客栈离女娲庙这么远的吗?感觉自己和徐存湛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好久了,但是这条街道总也走不到头。
她不习惯太安静,越安静的时候越是想找话说。走到第一百五十步的时候,陈邻开口,“徐道长,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
徐存湛听话的抬头看月亮,今天晚上天气不太好,月亮半边都被阴云遮住。
陈邻仰脸看着天,说:“你看,月亮比太阳小,星星比月亮小,那你知道比星星还小的是什么吗?”
徐存湛随口回答:“沙子吧。”
陈邻一下子笑出声,嘴角往上弯,有点得意:“不对——比星星还小的是猴子啊!”
“……”
空气中的温度好像一下子就降下去了。
陈邻往徐存湛脸上窥了一眼,看见少年眉心微皱。她干咳一声,摸摸自己脸颊,找补:“是不是不太好笑?”
徐存湛诧异:“那原来是个笑话吗?”
陈邻沉默。
如果说她原本讲的就是个冷笑话,那么徐存湛的回答无疑让它变成了一个北极圈笑话。
冷上加冷,冷得已经结冰了。
这时候吹来一阵风,天上那点薄薄的阴云被风吹散——霎时云开见月,大地清亮,像铺了层雪。
两人静静的抬头看月亮,月亮旁边是星星。陈邻从小在城市中心长大,从来没有用肉眼看过这么清晰的星空和月亮,所以看得有点出神。直到徐存湛忽然开口,“陈姑娘喜欢这里的夜空吗?”
陈邻下意识回答:“喜欢啊——因为很漂亮。”
没有被工业污染的夜空,有种语言无法去描述的美丽。在陈邻的故乡,因为人类足迹的扩展,哪怕是在遥远的北极恐怕也很难看见如此清澈的星空。
她正在看月亮,感觉到徐存湛握住自己的手稍微用力了一点。少年人的手指尖,在少女瓷白的手背上摁住泛红的指印。
徐存湛总是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有些陈邻能理解,有些陈邻不能理解,比如当下——
陈邻从看月亮变成看徐存湛,正和徐存湛目光对上,他浓而长的雪白眼睫低垂,那双赤金眼瞳在月光下也变得很温柔起来,小猫嘴微微抿着,嘴角往下压。
不是不高兴的抿嘴,而是一种……
陈邻忽然心跳一快,原本卷着袖口的手指停下动作,紧张得咽了咽口水。
她察觉到徐存湛的抿嘴是一种紧张的抿嘴。
紧张这种情绪出现在徐存湛身上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更何况还是被他这样堂而皇之,毫不掩饰的在脸上表露出来。
为什么要紧张呢?
在为什么而紧张?
陈邻不算一个敏锐的人——但迟钝毕竟不是蠢,她又不是真的木头。
她在现代也收过情书,也有少年在高中的课后堵上班级门口,红着脸塞给她礼物。
送情书的少年神态逐渐和面前徐存湛的表情重合,陈邻的心跳得飞快,紧张得手心几乎要冒汗。
“那就留下来。”徐存湛慢慢的开口,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说话时端正的注视着陈邻的眼睛,“留在这个世界。”
“留在这里,每天晚上都会有这么漂亮的夜晚。不只是南诏,还有蓬莱,天姥山,瑶池,很多漂亮的地方,千山万水,你都可以去看。”
“是普通人也没有关系,我会保护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吃好吃的我就去给你买,去给你做饭,我不吃饭,但我做饭很好吃。”
他没说‘喜欢你’,但这几段话又似乎和告白无异。
陈邻脑子和舌头一起打了结,嘴巴张开一条缝,但是说不出话来。面前徐存湛低眼看她的表情很认真,认真到陈邻觉得自己现在不能说那些不合时宜的冷笑话。
不止是冷笑话。
连敷衍的话都不可以说。
陈邻不知道坏了的情窍能不能自己修好,也不知道徐存湛这番话是单纯因为把自己当好朋友还是突然开窍喜欢上了自己。
这些感情太复杂,要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一眼去分辨,本就是强人所难的事情。
但是徐存湛说这些话——说这些挽留陈邻的话——他是真心的。
陈邻眼睫颤了颤,心里想了很多。
她在想徐存湛会不会生气,在想如果徐存湛生气走了,自己一个人要怎么办。但是想来想去,陈邻还是没能说谎话。
因为徐存湛在真心挽留她,无论是出于单纯好感还是异□□慕,在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没有人会觉得徐存湛在说谎。
就像猫咪翻出肚皮。
这世间唯独真心不可践踏辜负。
陈邻抬眼,认真道:“我不会留在这里的,不管这里多漂亮,多有意思——我还是要回家的。”
徐存湛不语,沉默的低眼看着陈邻。
陈邻想了想,在脑子里努力搜刮比喻:“你养过植物吗?”
徐存湛抿唇,慢吞吞回答:“养过小野花,还有仙人掌。”
陈邻耐心道:“不管是野花也好,仙人掌也好,都要在自己适宜的环境才能生存……”
徐存湛:“我会给你创造适宜的环境。”
他说这话时眉头皱起,似是不服气,还有点年轻的执拗。
陈邻无奈,“徐道长,我和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我不是那种能吃饱穿暖就会快乐就能活下去的‘花’。如果非要比喻的话,你可以把我当成一株漂亮又无用的脆弱植物。”
“我所需求的不仅仅是有土壤和雨水,我需要更多,需要有意思的电影书籍电视剧,需要思考以及和我思维共鸣的朋友,需要爱我的亲人,需要制造价值以及收获认同和满足感——我不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人,我在漫长的十八年人生中已经搭建起基础的自我认知与世界观,如果把我困在这个世界,就算每天都能吃饱睡好,我迟早也会死的。”
徐存湛压眉垂眼,嘴角向下。他不高兴时表情会很明显,不加掩饰的挂脸,但是没有说话,也没有打断陈邻说话。
等陈邻把话说完了,他还垂着那双莲花眼,安安静静又专注的望着陈邻,眉眼耷拉,满脸都挂着‘不高兴’三个大字。
他扭过脸去,看着前方,牵着陈邻的手仍旧没有松,只是迈开脚步往前走。陈邻有些忐忑,移开视线看着地砖,也跟着徐存湛往前走。
一路无话,安静的走回客栈,已然是深夜。
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徐存湛松开了陈邻的手,站在门口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陈邻走进房门后又回头看他,单手扶着敞开的门框。徐存湛微微抬了抬下巴,低眼看她,没有笑,整张脸都绷着。
他绷着脸明显露出几分不悦时,最能唬人,肃穆又冷漠,教人想到了高坐云端的神仙,无端感到畏惧。
陈邻扶着门框的手指蜷了下,鼓起勇气:“那我先去睡觉了,晚安。”
徐存湛没什么表情的歪了歪头,沉默了一会儿,从嘴巴缝里挤出一句:“喔好。”
两个短音节急促的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因为发音太快而变成了一串黏糊的语气词。
陈邻感觉自己好像掌握了徐存湛的某种小习惯。
关上门后陈邻躺到床上——没有很想睡觉,但还是把被子扯过来盖着,翻来覆去像烙饼一样。
躺了好一会儿,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酝酿出来。最后陈邻还是忍不住,翻身起床,推开了房间窗户,往对面看。
对面房间的窗户没有亮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陈邻觉得可能不是因为徐存湛睡了。
他大概率根本没有进那个房间。
不在对面房间也不在自己房间里,他能跑哪去呢?
陈邻两手撑着窗台想事情,站了没多久就被夜风吹得直打喷嚏。揉了揉自己鼻子,陈邻关上窗户又重新躺回床上。
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陈邻翻身,睁眼,猛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两手交叠压着自己大腿,自言自语:“不是,徐存湛他那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总不能真的暗恋我吧?他情窍好了?”
“是暗恋吧?肯定是暗恋啊,要不是喜欢我,他没事留我干什么?”想来想去,好像就是暗恋。
陈邻收到过很多表白,不管怎么看,都觉得徐存湛那表情绝对是暗恋她——但是转念一想……
那是徐存湛耶!
不是她画室的小学弟不是隔壁计算机系的学长也不是那个爱打篮球的185同桌……那是徐存湛耶!
是情窍坏了,面对九尾狐的魅惑术都能不为所动的徐存湛!
以徐存湛的脑回路,万一那句挽留真的是因为把她当朋友呢?
陈邻像只泄气的气球,仰面又躺回床上,两手安详的搭在自己胸口,“也许他不是把我当暗恋对象那样喜欢,毕竟他朋友那么少,难得遇到我这么活泼可爱大方善良的美少女,舍不得我回家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
她两手一撑床铺,刷的一下又从床铺上坐起来:“万一他的情窍自己好了呢?是吧?那气氛——虽然没有说喜欢我,但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告白嘛!”
“谁家好朋友又当保镖又做饭……嘶。”
忽然想到什么,陈邻噗通一声又躺回去,两手继续安详的搭着自己胸口,嘀嘀咕咕:“如果是很喜欢的朋友,又当保镖又做饭好像也没什么不对,我也给莉莉做过饭唉,我艺考集训的时候她还每天来画室接我下课。”
想来想去,脑子里千百个念头打成千千结,绕得陈邻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圈,最后把脸埋进被窝,狠狠锤了下枕头。
这种时候就恨不得自己超级勇可以直接冲过去问徐存湛,问他是不是暗恋自己所以才想留住自己。
但是在床上滚了几圈之后,陈邻又冷静下来了。
她把被子拉下来,露出憋红的脸,深呼吸。最后她两手拍上自己脸蛋——反作用力拍得她脸颊和手掌都生疼,但脑子却在疼痛的刺激下越发清醒。
“算了,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反正都是没可能的事情,想了也没有用,还是睡觉吧。”
给这一晚上复杂的心路起伏下了结论,陈邻闭上眼睛开始数羊。
商枝给的药似乎起了作用,陈邻这一晚上都睡得很好,没有做梦,数着羊迷迷糊糊入睡,一觉睡到大天亮。
早上睁开眼隐约听见娇声娇气的女孩声音在喊‘存湛’时,陈邻还以为自己没睡醒。直到她洗漱之后下楼,在客栈吃饭的大厅里看见绕着徐存湛打转的小狐狸——
陈邻脑子一下就清醒了。
原来早上不是自己幻听。
是昭昭真的追来了。
饭桌上气氛微妙,徐存湛对门而坐,昭昭坐他左手边,另外一名陌生青年坐在徐存湛右手边,两人都热切的望着徐存湛。
昭昭一口一个存湛,青年一口一个徐兄,被围在中间的徐存湛拉着一张脸,好像有人欠了他很多钱一样。
陈邻看见他的表情,不知为何,心底涌起几分心虚。
她拎起裙摆转身,预备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去。这地方修罗场的气味太重,陈邻不想掺和。
结果她刚转过身,就听见身后徐存湛拉着长尾音的声音:“早啊,陈姑娘。”
一时间无数目光扎在陈邻背上,扎得陈邻脊背生寒。
她浑身一僵,就着微微弓腰踮脚狗狗祟祟的姿势,被抓了个正着。
“呀!你怎么才下来!”昭昭娇蛮的声音随之响起,很不客气的招呼陈邻,“都快午饭点了,你是猪吗?存湛可是天不亮就起来了,我们都等着你吃早饭呢!”
陈邻摸了摸自己鼻尖,这回躲不开,只好挺直腰板转身,走回饭桌前。
四方饭桌,三个位都已经被人占了,陈邻只能坐徐存湛对面,右手昭昭,左手陌生青年。
不知为何,陈邻总觉得那陌生的青年有些眼熟。
不等她搜刮回忆想起对方,青年便已经睁大一双亮亮的眼睛开心道:“你就是陈姑娘吧?之前城门前一别,我还以为此生不会有机会和姑娘见面了,但没想到这么快——这才不到三天——我们就又见面了!”
“由此可见,我与陈姑娘果然是缘分深厚,三生有幸,命中注定……嗷!”
他的话没有说完,忽然发出一声惨叫,弓腰跳起来抱住了自己的脚。
坐在陈邻对面的徐存湛,抬眼望着陈邻,语气很有些漫不经心:“抱歉,适才在想事情,没注意,踩到了沈兄的脚。”
“说起来,我和陈姑娘倒是一直缘分匪浅得很,自初遇至今,互托性命数次,确实是命中注定。”
他分明在对那陌生青年道歉,也无人问他和陈邻什么关系。
但徐存湛说话时偏偏只望着陈邻的眼睛,脸上挂着不高兴的表情,逐字逐句的说话,把毫不相干的话题扯到陈邻身上。
还特地要把青年乱用的四字成语重复一遍,安到自己和陈邻身上。
陈邻心里一咯噔,脑子宕机了数秒,只剩下一个念头:玩完。
这要不是吃醋,她就把全世界的素描笔都给削了!
这下找不到借口了。陈邻心里那个已经躺到床铺上安详睡觉的小人一下子蹦起来,在她脑海里跑操,边跑边喊:徐存湛他暗恋你!徐存湛他暗恋你!徐存湛他暗恋你!!
第73章
徐存湛太明显,明显得这张桌子气氛微妙极了。
吃早午饭的时候,陈邻也认识了那名说话神经大条的青年——对方全名叫沈春岁,太原人,家中祖母染了怪病,得高人指点来南诏求药。
他不知道南诏国禁止男子单独入内,所以在城门口就被拦了下来。之前喊着给陈邻做妾,也是病急乱投医随便喊的;后面陈邻被徐存湛拽走没多久,沈春岁就遇到了同样急着进城的昭昭。
两人虽然目的不同,但昭昭要找徐存湛——沈春岁刚好又见过徐存湛——两人互相一合计,干脆就一起进城了。
至于住进这家客栈,则纯粹是巧合。
昭昭养尊处优惯了,即使出门在外,也理所当然要住最好的客栈。
而大祭司把陈邻他们当客人安置,自然也会给安排最好的客栈。
都城内数得上名字的客栈也就那么几家,都住最好的客栈,肯定就会住到同一家。若非昨天陈邻拉着徐存湛出门去逛女娲庙,恐怕昨天晚上昭昭就能见到徐存湛。
他们吃东西的时候徐存湛也没动筷子。
沈春岁不知内情,还劝饭:“徐兄为何不动筷子?可是这里的饭菜不合口味?”
昭昭立刻跟着回答:“存湛不吃这些东西——和口味没关系,他在修行,修行你懂不懂?克服口腹之欲,这样才能锻炼心性!”
说完,小狐狸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眼角余光扫向徐存湛。
只可惜媚眼全都抛给瞎子看,这爱意徐存湛是一点都没接收到,老神在在的坐在那,跟尊雕塑一样。
沈春岁恍然大悟,点头道:“是我狭隘了,徐兄不愧是修道之人。”
“其实我从小就有一个修仙梦,不知道……”
徐存湛眼珠略转,目光扫过沈春岁饱含期待的双眼,很快又古井无波的收回目光:“不知道,别问我,不归我管。”
沈春岁犹不死心:“徐兄都没有看过我的灵根与灵台,何必这么快拒绝呢?”
徐存湛还是那套回答:“没兴趣,想拜师自己去暮白山拜,收徒弟又不归我管。”
昭昭自然是无条件向着徐存湛。
她板起脸凶巴巴瞪着沈春岁:“就是!我们存湛可是大忙人,区区收徒弟这等小事,怎么能麻烦他?你想修仙的话自己去拜师啦!不准缠着徐存湛!”
沈春岁连续被两个人怼,有些悻悻,自言自语嘟哝两句,忽然又把话题引到陈邻身上:“说起来,徐兄是暮白山弟子,昭昭是涂山人,那陈姑娘呢?陈姑娘又是师从何处?”
他问话时陈邻正在用勺子挖竹筒饭里的咸蛋黄。
突然三个人的视线都投过来,她动作一顿,抬起头,对上沈春岁满脸期待。
陈邻:“呃,我没有门派。”
沈春岁双目放光:“难道陈姑娘是散修?”
陈邻老实交代:“也不是散修,我是普通人来着。”
说完,她低下头继续挖咸蛋黄。
沈春岁嘴巴愣愣张着忘记了合上,茫然看向对面的昭昭。
昭昭抬起下巴倨傲回复:“对啊,你眼眶里那两颗眼珠子难道是装饰品吗?这都看不出来!”
沈春岁莫名被骂,摸了摸自己鼻尖讪笑,有些尴尬。
倒不是因为被骂而尴尬,而是因为问了陈邻不合时宜的问题而尴尬。
虽然未曾拜入门派,但沈春岁其实也不是普通人。他早早开了灵台,也测过灵根,水木双属性,天赋算是中上。至今未曾拜入门派,但也学过一些法术,算得上半只脚入道的修士。
一桌四个人,就一个普通人,总让人莫名可怜那个没修道的普通人。
沈春岁暗自懊恼自己不该问那个蠢笨的问题,安静闭嘴后一边吃东西一边悄悄去瞥旁边的陈邻。
少女的侧脸也好看,此刻正拧眉望着自己手里的竹筒,整张脸都皱巴起来——眉皱着,鼻尖皱着,浅色柔软的唇也皱着。
沈春岁心想:完蛋。
我不会说到了陈姑娘的伤心处吧?那她现在该怎么看我啊?完了完了。
没有咸蛋黄了。
陈邻在心里叹气,勺子搅了搅剩下的糯米香菇五花肉,皱巴着脸。
不想吃糯米,不想吃香菇,也不想吃五花肉——但是就这样浪费食物似乎也不太好,她捧着竹筒琢磨着要不然留到下顿继续吃。
节约粮食对陈邻来说几乎是和精神钢印画等号的事情。从幼儿园开始饭堂墙壁上就会用彩纸贴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标语。等到她上中学了又刚好遇上国家提倡光盘行动,每次吃饭哪怕是遇到不爱吃的菜也会皱着脸咽下去。
后面为了不委屈自己,陈邻就开始带便当去学校吃。
家里的阿姨做饭自然是完全按照陈邻的爱好来,连分量都照顾着青春期少女的胃口,永远恰到好处不会剩下半口饭。
让她把只扒拉了外皮的竹筒饭扔掉是万万不可能的。
正当陈邻抱着竹筒出神时,桌下有人踢了踢她的鞋尖。
她茫然抬头,下意识看向对面徐存湛。
徐存湛:“你吃完了?”
陈邻摇头,皱着脸:“还有好多没吃完。”
徐存湛又问:“竹筒饭好吃吗?”
陈邻回答:“咸蛋黄好吃。”
昭昭探头过来:“是吗?那我也要来一……”
她的勺子没能落进竹筒里,徐存湛在她出手之前,先伸手拿走了陈邻手上的竹筒,也顺带拿走了陈邻手上的勺子。
他不挑食,也不像陈邻那样扒拉来扒拉去的找自己喜欢的食物,勺子下去挖走大半糯米饭塞进嘴里,半边脸颊被塞得像仓鼠,不紧不慢的咀嚼。
昭昭转过脸,惊诧的望着徐存湛,手里勺子往下滑落一段距离,又被她后知后觉的握紧,然后她迅速瞪向陈邻。
陈邻眨了眨眼,一瞥自己骤然空下来的掌心。
三两口就解决了剩饭。
徐存湛把勺子扔回竹筒里,下结论:“味道怪怪的。”
陈邻回神,感到无奈又好笑:“你怎么——吃什么东西都是这个评价啊?”
徐存湛眉头一皱,回答:“因为这是事实。”
对于徐存湛的味觉系统来说,任何第一次塞进嘴里的味道,大约都只能用无所适从的‘怪怪的’来形容。
但也不是所有味道都这样。
他喜欢甜味,幻境里亲到陈邻嘴唇上的那种甜味。
吃完饭,昭昭忽然伸手挽住陈邻胳膊,把她从座位上架起来——陈邻茫然,昭昭则对徐存湛露出灿烂笑容:“存湛,我和这女……和陈姑娘有一些话想私下谈谈,就先走了!”
徐存湛没回答,只是望向陈邻。
陈邻犹豫了一下,点头。
徐存湛懒散摆手:“随便。”
得到首肯,昭昭架起陈邻跑得飞快。陈邻感觉自己的脚都没有怎么着地,迅速的被昭昭架着跑到了后面的回廊院子里。
院子中间那株芭蕉生机勃勃展开叶子,沐浴阳光。
昭昭左顾右盼,确定周围都没有人后,才绕到陈邻正面单手握住陈邻肩膀,面色严肃:“老实交代,我就两天不在,你和存湛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
沉默片刻,陈邻挠了挠脸:“其实也没发生什么……”
昭昭两眼瞪得像铜铃:“没发生什么?你别想骗我!真当我眼眶里两颗珠子是装饰品啊?”
她声音太大,陈邻感觉自己被喷了一脸唾沫。
她用袖子擦了擦脸,无奈:“我和他昨天去逛了女娲庙,这个算吗?”
昭昭狐疑:“就这?”
陈邻叹气:“就这。你也说了,我们才分开两天,就两天时间能发生什么?”
昭昭蹙眉,左思右想,最后悻悻松开了陈邻肩膀,“你说得也对。这样看来,存湛当真是把你当做至交好友,都愿意为了你破戒吃凡间食物——唉,你都能做他挚友,我为什么就不行呢?”
说着说着,昭昭叹了口气,又扭过头挑剔起陈邻来:“我长得比你漂亮,修为比你高,怎么看都是我比较有用,要当朋友也该选我才对嘛!”
越想越不明白,昭昭愁得又叹了口气。
陈邻揉了揉自己肩膀,思索片刻,又抬眼看向昭昭。
迟疑着,她委婉的问:“你觉得徐道长今天的行为,是因为把我当成了挚友?”
昭昭点头:“那是自然,若不是真心把你当成朋友,又怎么会掂酸吃醋?要是有别的臭男人当着我的面说与我好友缘定三生,我肯定立刻扒了他的皮!”
“缘定三生?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他也配!”
昭昭是那种讲事情时很容易代入情绪的人。
她越讲越觉得自己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不长眼的男人在对自己挚友抛媚眼,表情逐渐扭曲。
陈邻:“……你觉得,坏掉的情窍能自己变好吗?”
昭昭皱眉:“虽然我也很希望存湛的情窍可以好起来,但以他情窍被损坏的程度——这辈子都不可能好的。”
她回答得十分干脆并肯定,肯定得让陈邻都意外。
毕竟昭昭每天那么积极的追在徐存湛身后,她还以为昭昭是坚信徐存湛的情窍能修好所以才追得这么起劲。
“完全一点可能也没有?”
“虽然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任何事情都不该直接说死。但坏死的情窍复生这种事情,我从未听过也未见识过。”昭昭抬眼一瞥陈邻,警惕心忽然升起,“你不会打算借着好朋友的身份,想追求存湛吧?!”
陈邻:“……没有这种想法。”
昭昭抱着胳膊抬起下巴,娇俏面容上努力挤出一个不大熟练的刻薄表情:“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存湛的情窍是不可能复原的。他现在对你好是因为把你当成好朋友,没有情窍的人在□□上会格外迟钝,有时候你觉得他的靠近令你心动,但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事情,也绝对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陈邻眨了眨眼,意外道:“你这不是挺清醒的吗?明明什么都知道,干嘛还整天追在徐存湛屁股后面?”
“他脾气又不好,小心哪天他真的把你尾巴烧掉。”
这一句话恰好踩中昭昭痛脚。
她下意识捂住了自己屁股,虚张声势摆出凶恶模样:“你!你——少吓我!我才不怕呢!”
“哼!你懂什么,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
把小狐狸气得炸毛又跺脚,陈邻拍拍衣袖走人,心想着出去随便转转。
难得徐存湛不在自己身边,可以有单独逛街的机会;更何况留在客栈里也没什么好玩的。
出了客栈,靠点兵点将随便选了一条路往前走,陈邻边走边打量道路两边的商铺。
有不少卖小食的摊子,卖的都是些烤蝎子烤蘑菇。蝎子倒是还能接受,但是竹签上那些又蓝又紫的蘑菇,陈邻实在是没有勇气下嘴。
她决定观察一下其他人,所以在摊位上坐下,点了两串烤蝎子,一边开壳一边着重观察其他吃蘑菇的人。如果那些人吃完没死,陈邻就决定自己也买一串来尝尝味道。
“陈姑娘!”
热情的招呼在耳边响起,陈邻下意识‘哎’了声,抬头,神色茫然,看见沈春岁笑容灿烂朝她招手,然后一路小跑过来,自来熟的搬了个凳子在她旁边坐下。
陈邻不明所以,盯着他。
沈春岁摸摸自己后脑勺,傻笑。
陈邻:“怎么了?”
沈春岁两手摁着自己膝盖,坐姿端正起来,“刚刚在饭桌上,虽然是无心之失,但我的话冒犯了陈姑娘却是事实……”
嗯?冒犯我了?哪句话?
陈邻在脑子里扒拉了一遍早午饭的回忆,不太确定,迟疑的问:“我师出何处的那个问题?”
沈春岁羞愧点头。
陈邻摆了摆手,“哦,没事,我不在意那个,我本来就是普通人嘛,你问一下也不冒犯。”
沈春岁面上愧意来得快去得也快,立刻又换成灿烂笑容,“陈姑娘大人有大量——我能叫你邻邻吗?”
陈邻对称呼不在意,点了点头。
沈春岁把屁股底下的凳子往陈邻那边挪了挪,“那么礼尚往来,你以后叫我正逾吧,正逾是我的字。”
陈邻继续点头,但思绪有些跑偏,她想到了徐存湛。
莲光是徐存湛的字吗?
应该是的。
她好像从来没有喊过徐存湛的字。不只是字,连名都没有喊过,在徐存湛面前,陈邻总是喊‘徐道长’‘徐道长’。
不过徐存湛也没喊过她的名字。
徐存湛喊她,总是左一个‘陈姑娘’,右一个‘陈姑娘’。
幸好徐存湛认识的女孩子里面暂时只有她一个姓陈。万一有别人也姓陈,徐存湛到时候再喊陈姑娘,岂不是要有两个人回头?
光是想象一下那场景,陈邻就觉得很怪。
“刚刚在饭桌上,光我一个人说话了,你和徐兄都不怎么说话。其实我还挺好奇的——”
沈春岁目光一掠陈邻侧面,笑容无害眼神纯澈,“邻邻你是一个凡人,怎么会和修道者还有九尾狐搅合在一起?”
“啊……就是,”陈邻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为难了片刻,含糊其辞,“就是认识,脾气也还算合得来,所以就一起活动了。”
沈春岁诧异:“脾气合得来?你和昭昭还有徐兄?”
虽然沈春岁已经很努力在克制自己的表情了,用词也非常委婉。但陈邻还是读懂了他的潜台词,翻译过来大概是在担心陈邻的心理状态。
陈邻解释道:“我和昭昭不太熟,只是和徐道长认识而已。你也知道,昭昭喜欢徐道长,天天追着他跑,我和徐道长又是朋友,自然而然就认识昭昭了。”
沈春岁砸了咂舌,“我还是觉得挺不可思议的,因为徐兄……不太好接触,很难想象他会和谁交友。”
说着说着,沈春岁目光又落到陈邻脸上——陈邻没有在看他,而是在看不远处的人吃蘑菇。
她浅色的长发斜编成辫子垂至胸口,发丝间编着一条醒目的红绳。
陈邻特别专注望着某样东西时,总让人错觉她似乎对那样东西格外喜爱。
不知道是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眸天生便容易令人心动,还是她本人就是如此擅长传播爱意。
听见了沈春岁的吐槽,陈邻嘴角小幅度的往上翘,露出个和徐存湛似笑非笑时很像的表情,回答:“他确实说话不太好听。”
“不过徐道长人还是很好的,心地善良,为人正直。”
沈春岁挑眉,“你说的是徐兄?”
陈邻转头望他,神色认真,“是徐存湛呀,他真的是好人,只是说话不怎么好听。”
沈春岁脸上表情有瞬间的微妙。但那点微妙很快便被压下,他弯弯眼眸又露出元气开朗的笑,“既然邻邻都这么说了,那我回头再努力试试。”
陈邻一愣:“试什么?”
沈春岁即刻回答:“试着和徐兄交朋友。”
陈邻不太能理解沈春岁的脑回路。
想了又想,她委婉的劝沈春岁:“暮白山收弟子的活儿,真不归徐道长管。你如果想拜入暮白山的话,还是自己去宗门里好好参加审核比较靠谱。”
她这番话说得格外情真意切。
正因为少女表情过于认真,反而令人感觉好笑。并非是嘲笑,而纯粹是令人感到开心所以忍不住笑。
沈春岁单手撑在桌子上,笑得身体都倾了倾,靠近陈邻那边。
“不是,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为了利益交朋友的人?”
被问了这样的话,陈邻摸摸自己脸颊,有点不好意思。
她声音变小,嘀咕:“可是我和你也不熟,怎么会知道你是哪种人。”
沈春岁的手从撑着桌子换成撑着自己脸颊,偏过脸有些无奈,“我是真的想和徐兄交往,他的修为深不可测,又是剑修。我本就向往仙家弟子,看见他这样的人物,自然有心结交,但也并不是为了教他帮我拜入暮白山。”
“说实话,我没打算加入任何宗门。”
陈邻对这个世界的宗门和修仙体系并不怎么了解,沈春岁的话她也听得一知半解,茫茫然跟着点了点头。
沈春岁看得好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陈邻脑袋,感叹:“邻邻你真的很像我妹妹。”
陈邻:“……啊?”
沈春岁比划了一下陈邻的个子,兴致勃勃道:“我有个妹妹,和你差不多高,也是瘦瘦弱弱的女孩子。”
陈邻想说我不是瘦瘦弱弱的女孩子。
只是穿越之后遇到的人都很高大,所以才显得她很瘦弱。
但沈春岁显然不会听她的‘辩解’,大方的一抬手喊来小摊店主:“把你们这的烤串各来十串!”
他动作很快,陈邻根本来不及拒绝。
她都还没观察出隔壁桌吃烤蘑菇的客人是什么状态,面前就已经被摆上一盘盘菌子和其他肉类烤串。
沈春岁拍了拍陈邻肩膀:“我请你吃,别客气!”
“……”
陈邻把菌子盘往沈春岁面前推了推,诚恳:“请客的人先吃。”
沈春岁拿过一串蓝色菌子咬下去,边嚼边评价:“早就听说南诏多雨和毒虫,这里的菌子培养方式也和其他地方大不相同,如今一见,果然特别,光是颜色就闻所未闻。”
陈邻眨了眨眼,问:“什么味道?”
沈春岁:“该怎么形容呢……感觉像竹笋炖肉。”
陈邻:“?”
她头一次听见用菜名来形容蘑菇味道的。
抬眼一看隔壁桌,隔壁桌吃完烤菌子,付了钱健步如飞的离开,光看脚步丝毫不像是有事的样子。陈邻放心了,也拿起一串蓝色菌子咬进嘴里。
嚼了一口,陈邻睁大眼睛:“还真的是竹笋炖肉味啊!”
*
徐存湛慢悠悠穿过街道,走到卖烤菌子的小摊边。
陈邻蹲在椅子旁边,两手扶住自己的头,一动不动。
沈春岁躺在地上手脚并用,边游边喊救命。
旁边还有两个菌子吃多了的路人在给他喊加油。
沈春岁游着游着,爬到了徐存湛脚边。他抬头看向徐存湛,面露喜色,大喊:“徐兄救我!”
徐存湛往旁边挪了挪,假装没听见。
沈春岁扑过去抱住他的小腿,嚎啕大哭:“徐兄!徐兄你好狠的心!你怎么能抛下溺水的我……”
不等他把话说完,徐存湛一手刀砍到沈春岁后脖颈,给他打晕了。
他踢开晕倒的沈春岁,走到蹲着的陈邻面前。
陈邻蹲起来缩成一团,小小的一个,两手乖巧对称的扶着自己脑袋。徐存湛在她面前半跪下来,单手支着撑地的木剑,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陈邻微微仰起脸,眼眸里有晴光潋滟闪烁,好看归好看,就是看起来不太聪明。
她严肃道:“我在呆着。”
徐存湛觉得好笑,顺着她毫无逻辑的话继续往下问:“你呆着干什么?”
陈邻呆滞了好几秒,脑子迟缓转动,拼凑出回答:“就是呆着。”
徐存湛:“别呆着了,回去吧。”
陈邻立刻拒绝:“不行,我不能动。”
徐存湛:“为什么不能动?”
陈邻眨了眨眼,眼睫随着她眨眼的动作扑闪。
有一只猫从她身后的屋顶上跳下来,落到陈邻身边,发出嗲嗲的一声。
太阳光照得她像个陶瓷玩偶,细长手指和涂了色的圆钝指甲盖,都在太阳底下,明亮的,闪闪发光的。
徐存湛一直是耐心很差的人,说过一遍的话再说第二遍时甚至会想把自己的队友也一起砍。
他对自己的耐心很有自知之明,并且从不掩饰。
但现在望着面前蹲成一团的陈邻,徐存湛不存在的耐心又自己长出来了。他甚至觉得陈邻哪怕一直不回答自己,不回客栈,就在这里蹲着,自己也能接受。
他可以陪陈邻蹲在这里晒太阳,晒到太阳下山,月亮出来,然后再一起晒月亮。
陈邻呆了好一会儿,慢吞吞开口:“因为我是一杯卡布奇诺,如果乱动的话我就撒了。”
作者有话要说
00我的宝贝,你是一杯卡布奇诺,会被麻麻一口吃掉!
我的文案和正文真的差很多吗【思索】
那不然,改个文案?
感谢在2023-06-2723:10:50~2023-06-2822:5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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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陈邻表情很认真,认真到让人觉得她这句话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来的。
但偏偏内容过于离谱,离谱得甚至让人有些不理解。
店老板在准备收摊了,挨桌去收自己的小凳子,路过晕倒的沈春岁,他习以为常。
吃菌子哪里有不中毒的嘛,反正也不是剧毒,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但是等他路过陈邻和徐存湛身边时——就看见那高大少年像猫儿似的将自己蹲成一团,面对面看着同样蹲成一团的少女。
少女两手扶着自己脑袋,表情很认真。
他探过身提醒少年:“你给她打晕就行了。我们南诏特产,能令人如临仙境的美梦蘑菇,不致命,回去睡一觉就能恢复正常。”
他见过徐存湛干脆利落一手刀砍晕沈春岁,便觉得他同样也能干脆利落一手刀砍晕陈邻。
但是徐存湛没动手,只是蹲在那里看着陈邻。
老板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你想要在这等她清醒?那挺难的,而且我要收摊了。”
徐存湛抬头,脸上是温和礼貌的笑:“没事,你收摊吧,我再等会儿陈姑娘。”
店主看看陈邻,又看看徐存湛,忽然恍然大悟,‘喔’了一声,脸上流露出八卦的色彩。他加快速度收拾自己桌椅,跨过晕倒的沈春岁时再度看了眼那边面对面蹲着的少年少女们。
夕阳将二人的影子都拉长,在地面融成一团暗玫瑰色的阴影。
店主摇了摇头,嘴角不自觉翘起,扛起自己的桌椅哼起了本地不知名的小曲。
等店主将自己的东西都收走,这片角落空旷起来。
另外两个吃了菌子的客人手拉手像舞狮子似的跳着走远,躺在地上的沈春岁挥舞胳膊胡乱说了几句梦话,声音黏糊令人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这时候陈邻扶在脑袋上的手垂下,改成抱住自己膝盖。
她自言自语:“当卡布奇诺太累了,我现在要变成一朵蘑菇。”
“好了,我现在是一朵蘑菇了。”
卡布奇诺不能动,蘑菇也不能动,陈邻还蹲在原地。她深呼吸一口气,抬眼望向徐存湛,嘴巴扁了扁,流露出几分委屈的模样,“我脚蹲麻了。”
徐存湛回答:“蘑菇不会脚麻。”
陈邻愣了愣,面露惊恐:“我难道不是一朵蘑菇吗?”
徐存湛嘴角一勾,憋着笑,说,“对啊,说不定你是个人呢。”
陈邻呆住了。
她认真思考了一下徐存湛这句话的可行性,脑子迟钝的转着,好像老式风扇,电路略有问题,每次进入状态之前都要吱呀吱呀几个来回,才能理解意思。
片刻后,陈邻恍然大悟:“喔——我是个人啊!”
她两手一撑自己膝盖便站了起来,人还没站直便两眼发黑两腿发麻,直愣愣往前栽倒。
徐存湛反应迅速的扶住她肩膀,把她拎起来。陈邻扑腾了两下,自己左脚拌右脚,一头撞到徐存湛胸口。
徐存湛都没说话,陈邻先仰起脸可怜兮兮的嘟哝:“你撞到我额头!”
徐存湛不语,垂眼看她——她单手捂着额头,圆钝指甲是新绿与明黄的跳色,这样奇异的色彩落在陈邻身上却丝毫不显得妖异,只让人觉得轻快可爱。
“你怎么不道歉啊!”陈邻睁大眼睛,气鼓鼓瞪着徐存湛。
她脑子不清醒时,胆子却变大了很多。
这让徐存湛想到了他在灵台里窥见的那些记忆,那些碎片一样的回忆里面,陈邻似乎确实就应该是这样子的。
永远理直气壮,永远活泼勇敢。
但现在陈邻是什么样子呢?
温顺,不知所措,总是挨在他身边,稍微离远点就会不安。
刚开始徐存湛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为陈姑娘是弱者,而这个世界又是个残酷的世界;她没有本世界原住民特有的狡猾与手段,软和无害,又善良愚笨。
如果没有自己,她在这个世界——即使不遇上什么妖怪——也会被其他更擅长生存的普通人像分食牛羊一样瓜分干净所有价值。
所以她依附自己本该是理所当然。
但真的是理所当然吗?
徐存湛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在遇到陈邻之前,徐存湛根本不需要思考这些问题,他也不会认为自己需要这样体贴的为另外一个人盘算人生。
他甚至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又怎么会在意他人死活?
可偏偏陈邻不一样。
徐存湛也说不上陈邻和其他人的区别在哪。
但他知道自己不想让陈邻死,不喜欢陈邻受伤,甚至于在见过陈邻原本更开朗更活泼的模样后,他连此刻不得不依附自己艰难生存的陈邻,都觉得碍眼了起来。
陈邻应该活在她原本的世界里。
这个念头如闪电自徐存湛脑海中掠过。
它飞快的,明亮又急促的,一闪而过。
徐存湛莫名烦躁起来,还没等他调动自己聪明的脑瓜子想明白自己为什么烦躁——久久得不到回应的陈邻,伸出两只手‘啪’的一下拍上徐存湛脸颊。
痛倒是不痛。
这点力气对徐存湛来说可有可无,不会比蚊子叮重到哪里去。
但不痛归不痛,徐存湛的脸颊肉还是被陈邻两只手挤拢到中间来了,就连嘴巴也被挤得都了起来。
他低眼,浓密雪白眼睫下,赤金瞳倒映出陈邻的脸。
少女仰脸看他,指责:“你为什么不理我?”
徐存湛沉默片刻,艰难的用都着的嘴巴说话:“我没有不理你——”
陈邻:“你就有!”
徐存湛:“……我没有。”
陈邻用力揉他的脸,气恼:“就有就有!”
虽然不痛,但徐存湛仍旧感觉自己的脸被陈邻揉得发烫。
她的手掌心,没有丝毫空隙,紧紧贴着徐存湛的脸颊,修剪整齐的指甲不时戳到徐存湛颧骨和耳垂上。徐存湛眉心一跳,心脏也跟着跳。
和平时的心跳声很不一样。
心跳仍然是有规律的,但不再是平稳的规律,它跳起来好似在撞徐存湛的肋骨,跳得徐存湛呼吸一窒,心里发慌。
他不禁握住陈邻的手腕,将她拍到自己脸上的手推开。
陈邻很是不满徐存湛这个举动,摇头晃脑,“还说你没有不理我,你现在就是在不理我!”
她摇头晃脑时,脸颊边的长耳坠也跟着晃,耳坠末端垂下的玉石折射开几片月光,落到徐存湛眼瞳里。
倏忽间,连掌心女孩子那细瘦的手腕,都变得如同烫手山芋。
徐存湛松开手,拧眉,露出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凶恶的表情。
那表情和他秀丽的观音脸极度不符,光是出现在徐存湛脸上就已经将违和感刷满。他只是刚摆出这个表情,都没来得及说话,陈邻的两只手又拍了上来。
稍微带点凉意的纤细手指,略略用力按扯徐存湛脸上肌肉。
陈邻上目线瞥着徐存湛,说:“这个表情不适合你。”
她说话那么利索,让徐存湛几乎要怀疑毒蘑菇的幻觉效果时不时已经过去了。
但是说完一句话后,陈邻又迟钝的停了下来,表情略显呆滞的缓慢思考。
徐存湛霎时明白:没清醒,这还在梦里呢。
徐存湛喉结滚了滚,问:“那我适合什么表情?”
陈邻皱脸,苦恼的思索。
她的脑子原本就被蘑菇里的致幻毒素拖得迟缓,被徐存湛反问之后,思考能力更是直线下降,直觉蹭蹭蹭爬上高地占领身体。
“你适合这样笑唉!”
她觉得自己想出了正确答案,整个人都变得得意起来,两手撑着徐存湛的嘴角,把他嘴角往上推,力图让徐存湛露出一个符合自己心意的笑容来。
要说徐存湛怎么样笑最好看——陈邻觉得他要笑不笑的时候最好看,天然带点弧度的唇角很适合小幅度翘起,那双深邃的莲花眼微微下弯,漂亮的内眼角平和成一条水平线。
但这样的表情想要通过两三块肌肉的调动来实现显然不太可能。
更何况陈邻现在脑子晕乎乎的,又迟钝又不清醒。
她努力了半天,十根手指像揉面团一样在徐存湛脸上揉来揉去,好几次指尖戳到徐存湛嘴角。
自然上翘的唇角,稍微一戳,指尖便內陷进去——能触碰到一点里面,热得有些烫人,却更柔软。
徐存湛不自觉的,嘴巴张开一道缝隙。但陈邻的手指很快又挪走了,皱着眉睁大眼睛,努力观察徐存湛的脸。
没有咬到。
徐存湛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又把嘴巴闭上,低眼安静望着陈邻。
她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为什么摆不出那个表情呢?应该是这样笑的没错呀……”
她语气间还有些不满,嘴巴撅着很不高兴的模样。忽然陈邻就放弃了。
她松开徐存湛的脸,转过身去随便往一个方向走。那个方向根本不是回客栈的方向,所以徐存湛按着她肩膀让她转了个面,往正确的方向走。
陈邻迈开第一步,踩到自己脚,险些又摔了。
被徐存湛扶着肩膀拎起来时,她满脸茫然,低头看着地板,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又摔跤了。
徐存湛觉得要指望陈邻自己走回客栈,就和指望缺弊塔会自己塌掉一样不靠谱。
他也没打算询问陈邻。
问一个被蘑菇毒傻了的人能问到什么结果,显然是不言而喻的。
至于被他打晕,如果没人管今夜便要露宿街头的沈春岁——徐存湛就更不管了。
他把陈邻往自己背上一背,两手勾着她腿弯站起身往前走。
陈邻倒是意外的很乖,没有挣扎,被背起来后两手搂住徐存湛脖颈,脑袋压到他肩膀上。
她的头发蹭过徐存湛脖颈和耳廓,发丝摩挲皮肤发出的细微声音绵密又接连不断,被修道者过于出色的听觉捕捉。
陈邻的脑子确实不太清楚。
感觉就和喝多了的时候一样,晕乎乎的,仿佛踩在云端,走路都是不平稳的。
但是背着她的人却走得很稳,没有一丝颠簸。陈邻靠在他肩背上,手臂合拢搂住他脖颈,脸也贴上去。
其实她对此刻背着自己的人到底是谁,并没有清晰的认知。
但又出于自信,觉得是亲近的人。因为对方背自己背得很小心,扶在自己大腿上的手也扶得很稳。
隔着裙子的布料,仍然能感觉到对方掌心滚烫。
陈邻嘀嘀咕咕,自言自语:“我们去哪里啊?”
背着她的人回答:“回客栈。”
陈邻努力转动自己迟钝的脑筋,好半天,茫然问出一句:“回民宿?”
不知道民宿是什么意思,徐存湛顺着陈邻的话往下说:“嗯啊。”
陈邻抱紧了他脖颈,脸颊贴到他耳朵上,“不想回民宿,我要回家——我们回家吧?”
她软和了语气,好似哀求,又像商量那般,贴着徐存湛的耳朵低语。
霎时那种心跳的异常又奔了回来,徐存湛呼吸一窒,心里发慌,甚至连脚步都不自觉慢下来。
他差点就不自觉的应了陈邻的话。
陈邻侧过脸,柔软脸颊蹭了蹭徐存湛耳朵。
被她脸颊挨蹭过的地方,迟缓的升温,发烫,又莫名的痒。
徐存湛又开始烦躁起来——他也说不上是哪里烦,但他肯定自己必然不是在烦陈邻。那种烦躁是一种,想做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烦。
陈邻在他耳朵边碎碎念,说话颠三倒四,毫无逻辑。
“我要吃鸳鸯锅嘛,小气鬼……毛肚涮清锅怎么啦……都说了我不爱吃鱿鱼……早八根本就不是人上的……呜呜呜以后我要是不能保研,毕业之后就要去削甘蔗了……甘蔗汁真好喝……”
“我跟你说我帮忙的画室里有个学生,画速写像马蒂斯,他完了……都说了我推是1谁再泥塑他当小女孩都会被我暗鲨!!”
“呜呜呜我好恨美术史为什么我大学了还要考英语……期末考我的怨气比鬼都重……呜呜呜好想我妈什么时候放假啊……我恨调休……呜呜呜我当初为什么要选修俄语我好恨……”
嘀嘀咕咕着,她声音忽然拔高了。
虽然声音变大了,但是语气并没有变凶,反而变得更加委屈,说着说着,哭腔都出来了。
徐存湛从一开始的心慌到后面逐渐变成心如止水。
他托着陈邻的大腿把她往上掂了掂,敷衍:“嗯哦,好好好,恨俄语。”
陈邻吸了吸鼻子,大声:“你不懂!”
徐存湛:“是,不懂,但我知道,如果你把眼泪鼻涕蹭我衣服上的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滴冰冰凉凉的眼泪啪嗒落到徐存湛脖颈处。
他沉默,额角青筋跳了跳,手臂肌肉绷紧,连带着手背上也绷起明显的青筋。
陈邻哭得哼哼唧唧,像小猪一样拱他脖颈,委屈的,“你知道大学生有多辛苦吗!你知道早八有多辛苦吗!你知道抢保研名额有多辛苦吗!!”
“不能保研我就要流落街头靠我妈妈养老了呜呜呜……虽然妈妈说她愿意养我一辈子……呜呜呜妈妈真好我好爱她……莉莉说她是理科的她修电瓶车养我……呜呜呜我也好爱她……”“早知道当初削铅笔就多练练了……削甘蔗都削不过别人呜呜呜……隔壁计算机的傻逼男还来我宿舍楼底下摆蜡烛……瞎起哄的臭男生今夜立刻被我暗鲨……幸好我搬去外面住了……我好爱莉莉啊她还给我煲汤喝还凌晨陪我去看大海……”
“呜呜呜她恐男还陪我去国外看男团演唱会我真的好爱她……我要是个男的我就要和她结婚……”
把胡说八道哭得一直打嗝的陈邻给背回客栈,徐存湛摸了摸自己衣领子,果然在衣领和肩膀上摸到大片濡湿。
破天荒的,他居然并不生气。
比起生气,反倒是无奈的情绪更多一些。
他看了眼被扔到床上的陈邻,她脑袋一挨转头,便卷着被子闭眼睡觉。
无论是在他背上哭诉,还是被带回客栈——虽然一路上都话很多,但徐存湛也忍不住想:陈邻其实挺乖的。
她只是嘴上碎碎念,但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大动作,也不闹也不推人。
更没有像之前在有苏那样,凑上来亲他。
徐存湛蹲在床边,看着床上闭眼熟睡的陈邻。
商枝给的药好像很好用,最近陈邻都不做噩梦了,睡得又香甜又沉稳。
她睡着睡着,翻了个身,把被子踢开。那张床不算太大,陈邻翻过身来,一只手臂摊开,搭在床沿,手没有地方放了,垂在床边。
屋里没有点灯,月光铺了一层,笼着陈邻那只越过床沿垂悬空中的手。
她瘦,骨节又抽条,给人的感觉就是没什么肉,瓷白匀称的手腕线条一直往下勾画出细长手指,素净的色彩又即刻被涂得花花绿绿的指甲打破,骤然活泼起来。
徐存湛从蹲着换成坐在地面,手指拨弄了一下陈邻垂在床沿外的手指。
那纤细的手指很轻的,随着他的拨弄,晃了两下。
太瘦了。
徐存湛脑子里冒出这样的念头——他伸手去捏了下少女那截骨头明显的手腕,然后又捏捏圆钝的指尖。
陈邻指甲留得不长,为了涂指甲油而特意修剪过,没有什么棱角。
徐存湛原本只是捏着她的指尖,低眼默不作声看了一会儿后,他忽然整只手贴上陈邻掌心,十指相扣。灵台里悄无声息又多出来了别的东西,这次是调色盘和一大把画笔。
画笔还算干净,但调色盘上却糊着各种不同颜色。那些颜色交融后又被调和出新的颜色,铺陈开,浅浅的一层。
徐存湛伸手去碰调色盘,也触碰到调色盘里的记忆。
是在画室。
木屑,炭笔,色彩颜料,气味交叠,浑浊混乱。
被画架围起来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半身赤/裸石膏像,肌肉块块分明又标准。角落的空调还在运作,吹的是暖风,热意将室内气味捂得更浓,更闷。
徐存湛目光一扫,找到了窝在角落里的陈邻。
他根据陈邻身上的羽绒服和咖色格子围巾,猜测眼下应该是冬天。
陈邻裹得严实,下巴和嘴唇都被围巾淹没,只露出鼻子和眼睛,还没染色的头发才长过肩膀,发尾微微打着卷。
她神色有些疲倦,眼睫低垂,迟钝又懵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没睡醒,但手下动作却一点没慢,握着素描笔打阴影调子,排线轻快又整齐。
少女伸手时衣袖爬上去一截,露出细瘦手腕,灵活的打转。
她画石膏像,徐存湛就抱剑站在画架面前,看着她画石膏像。
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反复练习,她在中途打了好几个哈欠,但是没挪位置,也没休息。直到有人敲她身后的窗户,敲了十来下,陈邻恍然回神,迷迷瞪瞪转头,隔着起了层白雾的窗户,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她扶着椅子慢吞吞站起来,挪到窗户边,把窗户打开一条缝。
冷风从那道缝隙里吹进来,吹得陈邻直吸鼻子,糊着炭笔灰的两手缩进袖子里,把袖口蹭得乌黑。
周莉用手指戳了戳陈邻的额头,“都九点了,你要饿死自己啊?走去吃饭了!”
陈邻被戳得原地晃了晃,但很快又站稳,温吞应了声好。
她把窗户关好,转身从画架缝隙间挪出去,走得东倒西歪,像一只小企鹅。
走出画室,迎面扑来冷风。
陈邻在原地跺了跺脚,羽绒服包裹的身体被冻得发麻。她吸了吸鼻子,半张脸闷在围巾里,眼眶红红的,声音软和:“这个点了,吃什么啊?”
周莉:“点外卖啊,我点了炸酱面。”
陈邻看了眼走廊窗户外面的飞雪,说:“杂酱面不会被冻成坨子吗?”
周莉回答,“人家肯定会自己做好保暖的啦。我书包里有热水袋要不要?”
“要!”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热水袋,塞进陈邻羽绒服口袋里,然后两个人——陈邻捂右手,周莉捂左手,女孩子的两只手挤在一个口袋里,拥挤又暖和。
陈邻脑袋碰了碰周莉的脑袋,叹气,“你说我这次要是没考上怎么办啊?”
周莉也碰了碰她脑袋,语气轻快,“还能怎么办?二战呗!让你放弃央美调剂去别的学校,你乐意?”
陈邻闷声:“不乐意。”
周莉握住她的手,女孩与女孩掌心相贴,柔软又温暖。
她道:“那不就得了?我之前高考失利你不也鼓励我二战陪我泡补习班吗?反正我们还年轻,什么时候考上都不迟。”
“人生那么长,干嘛要退而求次?自信点,你超棒的!你就值得你梦想的一切!”
陈邻眨了眨眼,眼睛一下就弯起来,像两个月牙。
她挺直了背,深呼吸,吸进肺里一口冷冰冰的空气,脑子都清醒了许多。
“考完之后我要去学滑雪!”陈邻兴冲冲接了这句话,和上句话毫无关系。
但她的朋友却迅速接茬:“行啊。”
陈邻眼睛亮亮的,说:“我要早上滑一次,半夜再滑一次!”
周莉用肩膀撞了撞她:“早上就算了,半夜滑雪?你脑子有病啊?”
陈邻:“你说半夜那次我带什么相机去拍照比较好?”
周莉:“首先排除你那台CCD,除了氛围感一无是处,每次拍我都认不出来是我!”
两人说着话渐渐走过楼梯拐角,陈邻说每句话时都笑,眼眸弯着,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红。
徐存湛望着她,忽然明白了陈邻的话。
她不是那种只需要土壤和水就能活下去的花朵。
她需要很多的爱,很灿烂的生活,很好的朋友和亲人,才能蓬勃生长,才能像这些记忆碎片里的陈邻一样闪闪发光。
种子只有在合适的环境里才会开花。
陈邻只有在她的故乡长大生活,才是陈邻。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删删改改好几遍,暂时先定下这个版本,不过我感觉自己大概率不会再改了,我的文案水平确实比较,呃,【心虚目移.jpg】
斩天路的剧情是大纲里定好的不会变,文案有没有斩天路我后面都会写到这段剧情的,具体的就,不多说了,再说就要变成剧透了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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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二天一早,昭昭打着哈欠下楼,正想看看今天客栈的早饭都有些什么——她走过楼梯转角,瞧见徐存湛站在取早饭的地方。
因为是背对,昭昭也看不见徐存湛的表情,只看见店小二站在一边,为难的正和徐存湛说着什么。
昭昭精神一振,原存的几分困意霎时消失无踪,连跑带跳奔过去,声音轻快脆甜:“存湛存湛——早啊!”
走近了,能看见徐存湛手里捧着木制的早点菜单。
昭昭吃了一惊,瞪大眼睛:“你要吃早饭吗?”
徐存湛没回答她,只是看着店小二。店小二无奈,道:“这位少侠,这世上哪里有一顿就能把人喂胖的饭啊?”
徐存湛:“那要多久才能给人喂出肉来?”
店小二估算着,回答:“少说得吃一个月吧。”
“好吧。”
徐存湛对待不认识的陌生人——在不涉及任务的时候,他都会披上那副纯良无害正派弟子的皮囊,说话都温和有礼。
将木牌还给店小二,徐存湛道:“就按你刚才推荐的来吧。”
*
一夜好觉。
睡醒时陈邻脑子都还没彻底清醒,睁眼看着陌生的床顶,出神片刻。
随即迟缓的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异世界。
揉了揉脸,陈邻爬起床正要去梳洗,结果刚一起身便发觉床边站着个人。
她吓了一跳,但是因为刚睡醒,脑子还不太清楚,所以被吓到了也没叫出声,就是仰头愣愣看着站在床边的人。
背光,对方又高,整张脸都被埋在昏暗里,看不太清楚容貌。但是徐存湛白发金瞳的特征又实在太好认,陈邻呆了一会儿,缓过神来,意识到那是徐存湛。
因为被吓到而剧烈跳动的心脏,一下子又自己落回胸腔里了。
陈邻揉了揉眼睛,“现在什么时候了啊?”
徐存湛回答:“快到午饭饭点了。”
他说这句话时,双眼正困惑的看着陈邻。
陈邻抓了抓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有些碎短发翘了起来,被她抓两下,不仅没有变顺,还翘得更厉害了。
没有照镜子,陈邻也没察觉,伸了个懒腰后说:“我洗把脸就下去吃饭……你从进客栈到现在,有回自己房间住过吗?”
陈邻感觉自己不管什么时候推开窗户,对窗的房间都是一副没住人的模样。
徐存湛有时候在她屋里瞎晃悠,不在她屋里的时候就直接没了踪影。
徐存湛抱着自己的木剑,身子微微后仰靠在床架子上,理直气壮回答:“我又不睡觉,为什么要去别人安排好的房间?”
陈邻想了想,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出什么话可以用来反驳徐存湛。
她干脆放弃这个念头,打算自己先去简单洗漱一下。但等陈邻绕过徐存湛准备去洗漱时,却看见房间的桌子上满满摆着一桌子的……早饭?
包子馒头花卷稀饭面条,做得花里胡哨的一大桌。
陈邻一愣,转头看向徐存湛。
徐存湛挑了挑眉,“看我干什么?”
陈邻指着桌子上那堆食物:“这些是什么?”
徐存湛:“早饭啊。”
陈邻:“……我知道是早饭,我是问,这些都谁搬上来的?”
徐存湛:“哦,店小二搬上来的。”
陈邻总觉得她和徐存湛的对话好像存在着某种屏障。
但她一时半会没想清楚屏障在哪儿。
沉默片刻后,陈邻困惑:“谁让店小二搬上来的?”
徐存湛微微抬了抬下巴,“我啊。”
他回答时嘴角略略上翘,眼尾下弯,薄而绯红的眼皮,那抹红一直顺到眼尾处。
很浅的笑,又透出几分得意的意味,好似他刚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那样。
陈邻被他的回答弄得一头雾水,茫然:“可是——你弄这么多早饭来干什么?你饿了?”
徐存湛:“我不吃饭的。”
陈邻更困惑了:“你不吃饭弄这么多早点来干什么?摆盘?你们这地方也不兴拍照发微博啊。”
一连串对话下来,徐存湛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脸上那几分得意神色霎时收起,皱眉站直,两手环抱着自己胳膊,看向陈邻。
陈邻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脸:“干嘛那样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哦对了,你知道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吗?昨天那个蘑菇好像有问题,我吃完之后脑子就晕乎乎的断片了……你看见沈春岁了吗?他昨天还和我一起吃蘑菇来着。”
徐存湛压了压唇角,冷淡回答:“没看见。”
他不太高兴,但没有表现得很明显。当徐存湛情绪表达不太明显的时候,陈邻一般都发现不了;她摆了摆手先去洗漱,洗漱完回来看见徐存湛还站在饭桌边,正低眼冷酷的看着那桌早饭。
感觉像是在看一桌待宰的羊羔。
陈邻挠了挠头,顶着一脑袋又炸又翘的浅蓝头发,走到徐存湛旁边,弯腰探头看他。
他眼珠微微转,视线从那桌早饭移到陈邻脸上。
是俯视,这个角度显得陈邻脸更小了,鬓角的几缕碎发湿漉漉贴着她脸颊,刚洗漱过的皮肤有股很明显的湿润水汽。
徐存湛眨眼,长而密的眼睫像扇子似的开合,原本搭在自己臂弯里的手,手指也不自觉收紧,摩挲了一下自己掌心。
陈邻:“你怎么啦?”
徐存湛撇开视线,食指尖点了点桌面:“吃早饭。”
陈邻:“……我吃?”
徐存湛反问:“不然呢?”
陈邻挠了挠自己的脸,有些为难:“这些太多了,我也吃不完啊,你又不吃饭……我去问下昭昭和沈春岁吃了没,他们要是没吃,我就叫他们过来一起吃……”
徐存湛打断了陈邻的话:“吃不完?”
陈邻:“嗯,吃不完——而且都快中午了,早午饭我还是更喜欢吃主食米饭之类的……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帮我拿早饭了?”
她随口问了一句,却没得到回答。陈邻心里一咯噔,暗想:糟糕!这……这难道是,示好?!
睡得脑子都晕了,一时半会的,居然忘记徐存湛还暗恋自己这件事了!
突如其来的记忆苏醒让陈邻僵在原地。
这时候再去把别人叫进来吃饭虽然会缓解尴尬,但带入徐存湛的处境设身处地的想一想,陈邻绝不愿意自己给暗恋对象点的饭被别人吃掉。
不仅仅是尴尬的问题,甚至还有几分心意被分享和践踏的酸涩。再度懊恼的抓了抓自己头发,陈邻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乱得像颗蓬松蒲公英一样。
她在原地站着尴尬的蜷缩了一下脚趾手指,最后还是深呼吸转身,拉开椅子重新坐下。
徐存湛侧过脸瞥了她一眼,“不是去叫那两个人来吃早饭吗?”
陈邻正色:“我突然饿了——你要吃吗?”
徐存湛一如既往的拒绝:“我不吃。”
尽管已经努力的在吃了,但要陈邻咽下这一桌子的早点还是有些为难她。
能不能吃完倒不是重点,重点是里面有她不爱吃的。
皱着脸咀嚼食物,陈邻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眼角余光悄悄一瞥旁边坐着的徐存湛。
刚刚还说不吃的人,这会儿也拿了个油条在那吃。
那个油条陈邻也尝了,又酥又脆很好吃。但徐存湛脸上没有一点好吃的表情,嚼一口就皱下眉,眼睫也微微垂下。
尽管细微的表情不尽相同,但两人都微妙的露出了难以下咽的情绪。
好不容易吃完这桌子的饭,陈邻揉了揉自己快要僵掉的脸,站起身:“太饱了,我得出去走走,消消食。”
徐存湛嘴巴机械的嚼着食物,一边脸颊跟仓鼠似的鼓着。
但听见陈邻说话,他还是立刻腾出空来回答:“一起,我要出去买东西。”
陈邻点头:“也好,我们……”
话到一半,突然刹车。
陈邻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像铜铃,“你刚刚说什么?”
徐存湛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要出去买东西。”
陈邻掏了掏自己耳朵:“你要干什么?”
徐存湛:“陈姑娘耳朵不好的话,就去找个医修治一下。”
陈邻摸了摸自己耳垂,悻悻:“我这不是,怀疑自己幻听了嘛。”
“你居然有想买的东西……买东西这个词和你也太不搭了。”
“为何不搭?”
“嗯……该怎么说呢……”陈邻蹙眉苦思,“你看嘛,你平时就是,非常苦修士的那种画风。平时在外面过夜你连客栈都不住的!不是睡屋顶就是睡大街,饭也不吃游戏也不玩,除了大开杀戒的时候会兴奋一点,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爱谁谁的样子。”
“就让人觉得你什么都不在乎嘛!很难想象你有特别想要一样东西或者要去用钱财得到一样东西之类的情绪。”
徐存湛听她讲完,轻笑出声。
他偏了偏脸,眉眼小幅度弯起,“真没想到,我在陈姑娘心里是这么高风亮节的形象。”
陈邻:“……”
陈邻老实回答:“倒也和高风亮节没什么关系,我不是在夸你哦。”
徐存湛给她的感觉就是兴奋阈值很高的疯子。
在不夜城的时候曾经有直面他木剑的人称呼他为‘暮白山的剑疯子’,刚听到这个外号时陈邻就想给取外号的人鼓掌,因为这个绰号真的很贴徐存湛。
即使平时徐存湛一副对什么娱乐活动都不感兴趣对任何人都无感的态度,陈邻也并不认为徐存湛就是一个没有欲望的人。
相反,她觉得徐存湛还挺重欲的。
只是他的欲望阈值太高,正常人的活动无法满足他。
比如说陈邻自己,她只要能回家,能吃到好吃的,和朋友手牵手一起去逛街,窝在妈妈怀里看会儿新闻联播,就会感到幸福和满足。
但这种程度的情绪价值显然无法满足徐存湛——他在杀戮的时候最活跃最兴奋,每次徐存湛完成一场杀戮走向陈邻时,他那双赤金眼瞳都会格外的柔和。
他望过来的目光,完全柔和懒散得仿佛是在看自己的情人——像是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刚结束了泡澡的人躺在木质地板上,头顶有空调,臂弯里躺着他心爱的猫,于是他转过头去,满足又睡眼朦胧的望向自己的猫。
每到那种时候,少年身上总有一种欲望被满足的倦怠与懒散。
徐存湛的满足需要足够分量的死亡,鲜血,尸体,去堆积。
所以当徐存湛说自己想要买一样东西时,陈邻以为他可能是想买个剑穗子挂到他那柄光秃秃的木剑上。
陈邻看徐存湛那柄光秃秃的木剑难受很久了。
她总想着往上面挂点什么东西,串珠,编织物,流苏坠子;什么都好,就是别再让那柄平平无奇的木剑继续这样光秃秃下去就行。
结果徐存湛带着她到了花鸟行。南诏国的人亲近自然,在养动物和培育花草这方面也颇有建树。
自从跨入花鸟行大门,陈邻除了最常见的猫科动物和犬科动物之外,甚至还看见了售卖家养青蛙蜈蚣毒蛇蝎子和大象的。
陈邻能毫无心理障碍的吃下烤蝎子——但要她面不改色的面对活蝎子,这还是有点考验她了。
那蝎子比她在南方见的老鼠还大!!!
陈邻往徐存湛身后躲,紧张的攥紧他衣摆一角,将那片白色粗布捏成皱巴巴一团。
“我说……徐道长……你要养宠物吗?”
“宠物?”徐存湛眉头一皱,拒绝得很快,“我对那种废物没兴趣。”
陈邻左顾右盼,小心翼翼贴着徐存湛,苦着一张脸,“不养宠物那你来花鸟行干什么啊?总不会是想买人家的五毒回去做烧烤吧?”
徐存湛:“我想买盆植物。”
陈邻:“……昂?”
徐存湛回头瞥她——陈邻识趣的不再装聋,接过话茬,“哦,那你想养个什么样的植物?不过你这整天风餐露宿满世界乱跑的,养了植物也不好照顾吧?”
徐存湛压了压唇角:“这就不需要陈姑娘操心了。”
陈邻想了想,指向不远处一家花铺子,“我看那边门口有挂起来的绿萝,你要是想养植物的话,不如先养绿萝试试?”
“绿萝好养活,不挑食,只要按时浇水,不拿出去暴晒,很难死的。”
徐存湛看了眼陈邻指的植物,被店家摆在门口,走过去一眼就能看到。
大片大片相邻的绿萝,叶片翠绿润泽。偶有微风拂过,叶片相撞发出清脆的不规律的声音。
店主原本在屋里逗狗,看见客人来了,连忙拿着算盘上前,笑眯眯道:“两位客人是买花还是要养花啊?尽管看尽管选,我这的盆栽种子都是特意拿到女娲娘娘面前挂过名字的,保证您买回去就能长得又茂盛又水灵。”
“若要买花,这有玫瑰月季还有茉莉,您瞧这茉莉花开得多好,又香又白……”
陈邻目光在花盆拥挤的店内巡逻一圈,也看到了店主着重推销的茉莉花。
明明是夏天才开的花,在此刻春寒未消的季节,却也灿烂盛放着塞满了一大箩筐。室内除去玫瑰浓郁的气味,剩下的就是茉莉花味儿了。
她蹲在盛满茉莉花的竹筐面前,伸手去戳弄竹筐边缘垂下的茉莉。
徐存湛还在挑绿萝。
虽然店主发誓这些花种都是女娲娘娘眷顾过的,绝对养不死。但徐存湛对店主发的毒誓嗤之以鼻,仍旧选择相信自己的脑子。
他相信自己如果不挑一盆身强体壮耐折腾的绿萝,那么这盆植物大概率活不过这个月。
徐存湛对自己养活物的耐心十分有自知之明——陈邻和他待在一起那么久还没被养死,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她困了会自己睡觉饿了会自己觅食,以及灵偶自身本就好养活。
他正弯腰仔细辨别那些绿萝的叶子,查看绿萝的根部是否健康。
店主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徐存湛转脸抬眼看向店主,店主按捺着兴奋向他挤眉弄眼,努嘴往某个方向比划,低声,“这位少侠,这节骨眼上你还看绿萝呢?男孩子要主动一点,不然人家小姑娘怎么会愿意同你好?”
“我看那姑娘蹲在茉莉花的筐子面前好一会儿了,你给她买一束回去,保证她会开心。”
店主说话时,眉飞色舞,满脸了然的得意。
徐存湛眼珠转动,视线投向陈邻——她头发还是乱乱的,早上徐存湛一直在和陈邻说话,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结果她就完全把头发的事情给忘记了。
浅发色好似天生便适合晒在太阳底下。
少女细长手指托着垂头下来的茉莉花,那花很小巧,小巧得甜腻,依偎着陈邻指尖。
她蹲在装满花的筐子面前,隔着一段距离,徐存湛微微耸动鼻尖,仿佛嗅到气味,甜蜜柔软,被今日的太阳烘烤,如蜂蜜一般流淌出来。
不知道该怪太阳还是怪茉莉。
陈邻分明没回头也没喊他名字,可徐存湛却觉得自己心脏又着急的在跑,速度快了,比平时跳得更急切,像困在蛛网上拼命挣扎博求生机的蝴蝶。
原是他心旌摇摇。
*
最后还是买了盆绿萝,当然,钱是陈邻付的。
之前在有苏,狐狸们给了陈邻许多俗世里能用的钱财。只不过出了有苏,徐存湛那家伙每天都在风餐露宿,以至于陈邻揣着钱都没处花。
只是在付钱的时候,老板看向他两的目光很怪——那种眼神好像非常的痛心疾首。
徐存湛抱着绿萝花盆,陈邻低头整理荷包。
两人走出花铺子,陈邻忍不住问徐存湛:“刚刚那个老板和你聊了什么?”
徐存湛回答:“聊绿萝。”
陈邻怀疑:“真的?”
徐存湛:“我有骗陈姑娘的必要吗?”
陈邻仔细一想,又觉得徐存湛这句话似乎说得很对。
“那个老板看我的眼神好奇怪……等等,他是不是看见我蹲在那揪他的茉莉花玩儿了?”陈邻悚然一惊,睁大眼睛。
徐存湛眨了眨眼,满脸无辜:“有可能吧。”
陈邻纠结,手指紧张的卷着自己衣袖袖口,“我就揪了一朵……而且是焉掉的那种……唉,早知道我就自己买一束回来揪了。”
徐存湛道:“下次再买就行了。”
两人结伴走回客栈,刚进大堂,就听见一叠声惨叫。
陈邻抬眼望去,只见沈春岁坐在椅子上,手脚摊开,店小二正拿着药膏在给他上药。
每上一点,他就哎哟哎哟的惨叫一声。
昭昭端着一盘瓜子在他旁边磕。沈春岁每惨叫一声,她就露出一次鄙视的表情。
陈邻茫然:“这是怎么了?”
昭昭嗑着瓜子,撇了撇嘴,“他睡大街上,被抢了钱袋,追上去找小偷理论,结果被人家地头蛇打了一顿。”
“怎么有人会傻到睡在大街上?真是蠢货……存湛你回来啦?要嗑瓜子吗?”
徐存湛把自己怀里的绿萝往桌上一放,招呼店小二,“姐姐,能烦请你帮我找个浇花壶来吗?”
刚好沈春岁也上完药了。
店小二把自己手里的药瓶一搁,捋下袖子:“我记得后厨有,这就去给你找。”
被无视了,昭昭习以为常,曲起胳膊撞了撞陈邻,“喏,瓜子要不要?”
陈邻:“什么味道呀?我不爱吃五香的。”
昭昭:“难怪你不长肉,像你这么挑食的幼崽,在我们涂山是长不成大狐狸的——不过这盘是焦糖味。”
陈邻放心了,抓了把瓜子在手心慢慢剥。
沈春岁捂着自己脸上的淤青,苦着脸:“我又不是自愿睡大街的……等等。”
“你昨天晚上睡在哪的?”
沈春岁忽然问陈邻——陈邻剥瓜子的手不停,回答:“客栈房间里啊。”
沈春岁哀嚎:“这不对劲!有问题!我们两不是一起吃的蘑菇吗?为什么我在露宿街头,你却能回客栈里睡觉?”
“老实交代,是不是你把我抛在路边的?”
陈邻摇头,“我不知道呀,我吃完蘑菇也脑子糊涂了,一觉醒来就在客栈里。”
昭昭嘲笑他:“自己没用还想从别人身上找补?几颗蘑菇就把你吃傻了,果然是废物。”
沈春岁不服气:“什么叫几颗蘑菇?那蘑菇真的很邪门!我吃到后面甚至都看见我太奶了……你不信?你不信的话你也去吃几颗试试!”
昭昭嗤笑,把瓜子盘往陈邻手上一塞,昂着精致的下巴示意沈春岁:“带路。”
“让你们瞧瞧我的厉害,区区几颗蘑菇——本殿下吃过的蘑菇比你们吃过的米都多,我就不信几颗蘑菇还能毒到我!”
秉承着只要大家都丢脸那我就不丢脸了的心态,沈春岁兴致很高的翻身从椅子上起来,非常积极的在前面带路。
“来来来,小殿下,这边请——”
作者有话要说
推推我的预收,戳专栏可见:【ABO】偶像失格之后
徐颂声高中时期因为学习压力而迷恋上了某新人男团,单推里面的主唱并非常努力的为他应援和打榜。
直到大学毕业,她进入地方电台就业,实习转正的第一份工作正好是报道自推的相关新闻——他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却宣告退役,公司删除了一切与他相关的物料,国民级的顶流偶像出现在了法治节目上。
他在舞台现场被捕,公告罪名为【信息素杀人犯】。
在这个Alpha与Omega信息素等级超过三级就会被评定为‘社会关注人群’,超过六级就是‘天然罪犯’并禁止参与任何聚众活动,需要本地公安备案和24小时监察的世界——
他的信息素达到了七级,并在公司的掩饰与帮助下伪装成无害Alpha从事了十五年的偶像活动。
*
官方消息发布了他的通缉令,但是通缉令上没有提过他的信息素。
徐颂声一直以为他的信息素是甜甜的白葡萄起泡酒——毕竟公司一直是这样宣传的,徐颂声追偶像行程和演唱会现场时也曾经在汹涌人群中闻到他身上葡萄熟透到糜烂的甜蜜气味。
但实际上是杜松子酒。
很烈的酒味,呛得人眼泪一直流,气味的源头正懒洋洋躺在她家电脑椅上,信息素挤满狭小的房间,只需要再浓两个等级,徐颂声就会死于‘信息素过量摄入’。
天可怜见,她只是个柔弱的Beta。
漂亮又危险过头的Alpha单手撑着脸,那张曾经被粉丝们称赞为天使一样圣洁可爱的脸,正温柔的注视着她,声音甜蜜:“我记得你——”
“姐姐,你是我的粉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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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无论是兴奋的沈春岁,还是跃跃欲试的昭昭,都给陈邻一种非常不靠谱的感觉。
她转头看向徐存湛,徐存湛正单手拿着浇水壶搁那浇绿萝,动作小心细致,好像他面前不是一株生命力顽强的绿萝,而是一颗细弱的兰花草。
陈邻:“……就这样让他们跑去吃蘑菇,没问题吗?”
徐存湛头也不抬,仍旧盯着自己的绿萝,反问陈邻:“能有什么问题?”
陈邻还是不放心。
虽然昭昭多次强调自己是金丹期的大妖,平时也张扬跋扈一点都不像会被欺负的样子。但陈邻还记得自己昨天吃完毒蘑菇,脑子就断片了。
从小的教育告诉她女孩子在外面大脑断片——不管是喝到断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绝对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纠结了一会儿,陈邻还是没办法舍弃自己的道德心,叹口气小跑追出去。
原本一直在捣鼓那盆绿萝的徐存湛,忽然抬头,目光瞥向陈邻远去的背影。
他搁下水壶,单手抱起绿萝盆,不紧不慢也跟出去。当然,徐存湛是悄悄的跟,没有让陈邻发现,就像上次陈邻出门吃蘑菇那次一样。
沈春岁还记得路,很快就带着昭昭到了他和陈邻昨天吃蘑菇的地方。
好巧不巧,今天卖蘑菇的店老板也在摆摊。
昭昭随手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仰着脸不屑道:“把你昨天吃过的蘑菇都端上来吧!”
沈春岁扭头招呼老板,在老板耳边低语两句,老板连连点头,脸上露出喜笑颜开的表情。
不一会儿,老板端着一盘又一盘的蘑菇送上桌——这次端上来的蘑菇,比上次陈邻和沈春岁吃的还夸张。
他们上次吃的东西至少还能看出是蘑菇,这次烤盘里躺着的蘑菇已经不只是颜色放飞自我了,就连形状也越发的放飞自我起来。
陈邻看着盘子里的蘑菇,沉默片刻后,诚恳劝告昭昭:“我觉得吧,这个蘑菇也不是非吃不可……”
她劝昭昭的话还没说完,昭昭已经抓起串蘑菇的竹签咬了下去。
嚼着奇形怪状的蘑菇,昭昭朝沈春岁抛去一个得意的表情。沈春岁在旁鼓掌:“不愧是涂山的九尾狐,南诏国的蘑菇居然丝毫不能对你起作用!”
陈邻觉得沈春岁的夸赞里多少带点怂恿的成分,因为昭昭在听完沈春岁的话明显吃得更起劲了。
她叹了口气,放弃劝人,自己往旁边挪了挪。
早上吃得太多,现在即使看见昭昭在自己眼前吃东西,陈邻其实也不太有胃口。她走神的想着其他事情,平时这种时候陈邻总会想自己要怎么回家,该去哪里找回家的办法,之类的。
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徐存湛抱着那捧绿萝的模样老是突兀的出现在陈邻脑海里。
她想着自己的期末作业,老师絮絮叨叨的脸,突然变成了眉心一点红的秀美少年,笑意浅浅抱着一盆绿萝。
她想着自己和周莉一起去排球馆,那颗上下起落的排球,突然也变成了徐存湛的脸,笑意浅浅抱着一盆绿萝。
……徐存湛为什么突然想要买一盆绿萝?
虽然这样想有点自恋,但鉴于徐存湛目前正暗恋自己,而自己前两天婉言拒绝他时曾经拿过植物来打比方——
这让陈邻忍不住怀疑,徐存湛养绿萝,该不会是因为自己当时说的那番话吧?
但那只是一个比喻啊!
就算他真的把绿萝养活了,自己也不可能留下来的。
等等,万一徐存湛就是单纯的,突然想养点什么植物了呢?
陈邻叹气,换了只手撑住自己的脸,看见旁边昭昭两眼涣散神志不清,正在嘀嘀咕咕的碎碎念着什么。
她又看向沈春岁,沈春岁慢悠悠点着盘子里的竹签,打开自己荷包给老板结账。
天边晚霞如烈火,烧得半边天都赤红。店老板收摊收椅子,路过三人身边,看看陈邻,又看看沈春岁,好奇的问:“昨天那个白头发的少侠没来啊?”
沈春岁睁大眼睛:“什么白头发的少侠?”
老板回答:“就昨天啊,你们两个吃蘑菇吃晕了,有个白头发的少侠来结的账,哦对了,他当时还把这位姑娘给背走了。”
他指了指陈邻。
沈春岁眼珠子瞪得更大,不可置信:“他就只背走了邻邻,把我扔在原地不管了?”
店老板挠挠头,道:“我不知道啊,我那会儿忙着收摊。我还以为他是打算先把这位姑娘背回去,然后再回来接你呢……”
意识到自己没有找对话题,店老板回答完就抱着板凳急匆匆跑了。
沈春岁气恼,拍着桌子:“徐兄也太过分了!怎么能把我一个人抛在街上呢?我可是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我被人卖了怎么办!?”
拍了会儿桌子,没有得到附和。
沈春岁扭过头,找陈邻寻求认同感:“邻邻你说,他这种行为是不是很过分?”
“亏他还是暮白山弟子呢!”
陈邻眨了眨眼,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维持微笑。
毕竟她昨天是被徐存湛捞回去的,要她现在跟着沈春岁说徐存湛的坏话,陈邻委实做不到。
只是听完店老板的话,陈邻心里却想:徐存湛哪来的钱结账?
他连买盆绿萝都要自己付钱呢。
她思绪正跑偏着,旁边昭昭忽然一跃而起,抓住她胳膊死死搂住。陈邻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向昭昭——昭昭眼神不太清明,看起来也被蘑菇毒晕了。
“昭昭?”陈邻试探性的喊了喊她名字。
少女晃了晃脑袋,头顶一对毛茸茸的狐狸耳朵也跟着抖动,紧紧抱着陈邻的胳膊:“我不明白。”
陈邻:“……不明白什么?”
昭昭板起脸,严肃:“不明白徐存湛为什么讨厌妖。”
实话实说,陈邻也不明白。
徐存湛讨厌魔,这陈邻还能理解。但这个世界的妖与魔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个物种,但徐存湛还是很讨厌妖。
昭昭并不需要陈邻回答。
她睁大眼睛,自言自语:“狐狸那么可爱,他居然说狐狸有狐臭!”
陈邻:“……”
沈春岁迅速加入讨伐徐存湛的阵营:“你们是不是在说徐存湛的坏话?加我一个!他昨天居然把我一个人扔在大街上。就算不是朋友,好歹我们也是认识的,他怎么能这样?”
昭昭眨了眨眼睛。
她的脑子因为毒蘑菇而转得很慢,但还是慢吞吞的点头,点完头后,又抬起下巴露出一个标志性的嘲讽笑意。
“你这算什么?他还有更过分的呢!我堂堂涂山九尾狐,自愿以身相许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他不仅不答应还把我揍了一顿——他居然揍我!!!”
“他居然敢揍我这张漂亮完美的脸!!”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我要让他尝一尝爱情的苦,要让他跪倒在本殿下的石榴裙底下,苦苦哀求本殿下不要离开他——”
昭昭脑子不清楚,但沈春岁脑子却很清楚。
他越听越兴奋,满脸八卦之色,怂恿昭昭:“那你还等什么?上啊!女追男隔层纱,男人最了解男人,你别看徐存湛表面上很苦修禁欲的样子,但说实话,越是这种没有苦修禁欲的人,越容易蛊惑!”
“因为他没有和女孩子相处过嘛,你靠他近点,他肯定就脸红了!”
昭昭茫然。
陈邻听得直冒鸡皮疙瘩,生怕昭昭这被毒蘑菇浸坏的脑子真听了沈春岁的胡话——她捧住昭昭的脸,掰着她面朝自己,严肃道:“你清醒点,别听沈春岁的鬼话——”
“想想你挨的那顿揍,想想你被烧掉的尾巴。”
神志不太清楚的昭昭条件反射性打了个哆嗦。
她一缩脖子,同时大长腿伸出去踹了沈春岁一脚,震怒:“好哇!你居然敢谋害我!”
虽然昭昭外貌娇媚可人,但她的实力却是实打实的金丹期大妖,那一脚把沈春岁踹得直接飞出去在大街上打了个滚。
陈邻连忙抱住昭昭的腰:“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不要动手。”
昭昭大声嚷嚷:“这个贱民想谋害我!”
沈春岁一滚身爬起来,摸摸自己后脑勺,莫名委屈:“我没有啊!这不是你说要追徐存湛,我在给你出主意吗?”
昭昭眼睛瞪得像铜铃,一副要喷火的样子:“徐存湛那么凶,我要是挨上去,他不得把我打来烤了啊?”
沈春岁脸上肌肉一抽搐,看昭昭就像看傻子,“你不要把徐存湛好好的一个暮白山弟子,说得像什么邪门歪道好吗?你又不是作乱人间的坏妖怪,你可是正儿八经出身涂山的九尾狐,他吃饱了撑的啊去烧你?”
“再说了,你们九尾狐不是有那个什么,魅惑术吗?你好歹是只金丹期的狐狸,魅惑术还不会用吗?”
“没有用!没有用!我早用了,要是有用,我会到现在还没有得手吗?!”
被质疑了本职技能,昭昭都要气哭了,憋着嘴巴委屈的嚎:“他情窍坏了呜呜呜——我什么办法都试了——我还看了好多人间的话本子……呜呜呜没有用就是没有用……”
“呜呜呜他就像那个铜墙铁壁一样他情窍坏死了都呜呜呜……你说他为什么情窍坏了啊……呜呜呜他情窍都坏了我还怎么让他吃爱情的苦啊呜呜呜……”
嚎到后面完全变成了诉苦大会,昭昭反手抱住陈邻哇哇大哭,把眼泪鼻涕全部蹭到陈邻衣服上。
陈邻推也推不开她,明明是陈邻比较高,但她那点力气对昭昭来说就跟小朋友没什么区别。陈邻越推昭昭抱得越紧,哭得整张脸都挤在一起。
陈邻无奈,只好放弃了要推开昭昭的动作,拍了拍她的背,又抬眼想向沈春岁寻求帮助。
沈春岁就站在两人旁边,表情有些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邻腾不出手,只好轻轻踢了下沈春岁的小腿:“沈春岁?”
他迅速回神,但偏过脸来问的第一句却是:“徐存湛情窍坏了?”
陈邻愣了愣,有些踌躇。
因为她之前遇见的狐狸们,还有商枝,对徐存湛情窍坏了这件事并没有避而不谈,说起徐存湛坏掉的情窍,就像讨论学校洗手池里坏掉的水龙头一样自然。
所以陈邻总是忽略了情窍坏掉是一件多么稀罕的事情。
直到此刻沈春岁脸上明显的诧异与探究神态——陈邻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摇头,含糊回答:“我不清楚。”
沈春岁:“你不清楚?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沈春岁说这句话时,陈邻感觉他的语气和表情都有些奇怪。
猛然一看似乎还是和平时差不多的开朗,但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僵硬感。
但那种感觉过于缥缈,陈邻也说不准是自己想太多还是别的什么——
正当她愣住时,沈春岁已经露出灿烂笑容自顾自把话题转开:“哎小殿下,你别往邻邻身上扑了,她一个没练过的腰都要被你压断了。”
说话间,他上手试图把昭昭从陈邻身上‘扒’下来。
昭昭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喊着:“我不下来!我不下来!底下都是徐存湛,我要是脚沾地了他就要把我做成烧烤呜呜呜——”
沈春岁哭笑不得,与同样无奈的陈邻对视。
陈邻扶着昭昭的肩膀,好声好气哄她:“都是假的,你低头仔细看,没有徐存湛……”
昭昭低头看了一眼,吓得尾巴和耳朵都炸毛,整只狐狸跳到陈邻身上。陈邻那小身板哪里接得住?噗通一声就被她压倒在地。
沈春岁眼疾手快抓住昭昭衣领把她拎起来,低头看向躺在地上的陈邻。
“你还好吧?”
“……感觉腰好像闪了。”
陈邻扶着自己的腰,龇牙咧嘴,脸皱成一团。沈春岁伸手把她拉起来,陈邻站起来之后还是觉得自己的腰很痛。
她揉了揉自己的后腰,道:“算了,你先把她送回客栈吧,我自己慢慢走回来。”
沈春岁有些不放心:“你一个人走回去?没问题吗?”
陈邻:“我没事,就是走路得慢点。”
看了眼被沈春岁拎起来还继续张牙舞爪的昭昭,陈邻叹了口气,道:“你先把她弄回去吧。也不知道这个蘑菇的效果能维持多久,希望她回去之后能安静一点。”
沈春岁耸了耸肩,笑眯眯道:“你不觉得这个蘑菇挺有意思的吗?”
“平时这位小殿下一口一个存湛,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徐道长身后打转,我还以为她当真是对徐存湛情根深种,没想到只是想让徐存湛吃一吃爱情的苦。也不知道徐道长知道真相后会不会生气。”
他说出这句话时口吻随意,仿佛只是在和陈邻谈论晚饭,但内容却让陈邻感到些许不适。
她抿了抿唇,没有接过话茬。
沈春岁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她说话,不禁侧过脸瞥她。二人四目相对,少女仍旧是那副温温和和好脾气的模样,但仍旧不接话——沈春岁想不出自己那些话问题在哪,最终只好将其归咎于陈邻就是不爱说话。
他向陈邻挥了挥手,然后拖着闹腾的昭昭往客栈走。
陈邻揉了揉自己的腰,走得有点累,干脆在附近的路边坐下。
远处的太阳已经完全被地平线吞噬了,天空中的火烧云暗淡下来,变成污水一样的色调。陈邻仰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天空,感觉有点脖子酸,扶在后腰的手便移到了自己脖颈后面,慢慢揉自己酸痛的脖颈。
眼前灰暗天空忽然被另外一个人的影子遮住,陈邻眨了眨眼,视线所及是徐存湛那张脸,还有他怀里抱着的绿萝。
虽然徐存湛长得高大,风格和陈邻看过的电影相差很多。
但他在暮色之下抱着这盆绿萝登场,陈邻还是忍不住口嗨一句:“hi,玛蒂尔达。”
徐存湛歪了歪头,那张天然适合骗人的脸露出几分无辜:“玛蒂尔达是谁?”
英文名字从他嘴里蹦出来,违和感强得要命。
陈邻两手撑着自己膝盖站起来,活动了一个胳膊,回答:“我老家一个故事里面的女主角。”
徐存湛:“噢——是什么样的故事?”
陈邻想了想,道:“虽然男主和女主作为有情人最终分开了,但我觉得是个好故事,是HE。”
“HE就是HappyEnding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指让人高兴的结局。”
“没有在一起也算是让人高兴的结局?”徐存湛眉头微皱,难以理解。
陈邻挠了挠脸,“嗯……每个人的理解都不一样,在我看来,故事里的女主获得了全新的人生,也获得了他人的爱。”
“即使最后的结局是失去了,但她还是拥有被爱的过程……”
徐存湛不高兴:“但结果还是失去。”
陈邻眨了眨眼,有点无奈。
她两手撑着自己的腰,慢吞吞走路,声音也慢吞吞的,回答徐存湛:“但结果不是唯一判断幸福的标准啊。”
“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如果事事都看结局的话,会活得很辛苦的。”
徐存湛想理所当然回答结局当然重要。
但是他又没法反驳陈邻那句‘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因为即使是自在随性如徐存湛,也有他暂时办不到的,‘不如意’的事情。
推己及人。
强大如他都要被某些规则束缚,弱小的陈邻自然会活得比他更辛苦一些。要强求本就活得辛苦的人抛弃一切过程中所产生的快乐,而一味去追求结局,这样——似乎——确实有些残忍。
徐存湛在对待陈邻的态度上,总是不自觉将她放到了‘柔弱易碎品’的定义上。
一想到她脆弱,便觉得她可怜。一觉得她可怜,便不忍心再强求她任何事情。
虽然脑子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但心里还是不高兴。
徐存湛把右手抱的绿萝换到左手,空出来的右手便去拉陈邻的手。两人本就并肩站着,要牵手并非难事。
陈邻还在想别的事情,左手就忽然被徐存湛牵住了。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脑袋转过去,看向自己和徐存湛牵着的手。徐存湛牵得很自然,手指一握上去,便穿过她指缝,十指相扣。
他的手心温度很高,温暖又热烈。
陈邻愣了愣,目光迟缓的往上移,看向徐存湛侧脸。
徐存湛没有脸红,更没有露出丝毫害羞的表情。他只是眉头小幅度的皱着,嘴巴微微撅起——那点噘嘴的幅度很小,他自己估计都没意识到自己噘嘴了,满脸都挂着‘我不高兴’四个大字。
徐存湛态度坦荡又自然,这让陈邻反而不好意思甩开徐存湛的手。
毕竟徐存湛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的样子,她却反应这么大,看起来好像她对徐存湛有意思……明明是徐存湛在暗恋她吧?
不是,徐存湛这是真的在搞暗恋吗?
为什么自己这个被暗恋的反而比他还心事重重啊?
看着徐存湛单纯不高兴的侧脸,陈邻心里也莫名懊恼起来。
*
沈春岁拎着昭昭回到客栈,却并没有回昭昭的房间。
他在这里也住了几日,虽然并没有去陈邻房间拜访过,却记得她的房间位置;拎着嘴巴里还在胡言乱语的小狐狸走到陈邻房间门口,沈春岁先试探性伸手推了下房门。
房门没关,一推就开了。
沈春岁松了口气,进房间后将昭昭扔到陈邻床上,自己开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找东西。
这间客栈给配的日用品都很齐全,桌椅柜子还有书柜。但沈春岁把所有柜子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
别说他要找的东西了,这个房间里几乎没有半点陈邻的私人物品!
有些烦躁的将柜子推回去,沈春岁喃喃自语:“不在房间里,难道她把那东西随身带着?还是给徐存湛了?”
“不过那时候徐存湛不在她身边,她突然被人塞了东西,只怕也不一定会给徐存湛。”
手指摩挲柜子边缘,沈春岁蹙眉沉思。
这时躺在床上的昭昭又打滚嚷嚷起来,颠三倒四的说着一些胡话。沈春岁看了她一眼,脸上那几分深沉最后都变成了无奈。
他捂住自己的额头,“就你这个破脾气,谁受得了你?也难怪徐存湛……啧,情窍坏了?他看起来可不像是情窍坏了。”
脑子里闪过自己认识这三人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沈春岁眯了眯眼。
“暮白山弟子,情窍坏了,背着木剑的问罪人……不会真的是他吧?那还真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非要你遇上我不可了。”!
第77章
两人牵着手回到客栈,徐存湛路过大厅,顺手把桌子上的浇水壶拿起来,准备带回去继续给绿萝浇水。
陈邻忍不住叮嘱了一句:“虽然绿萝是需要勤快浇水的植物,但你也别浇太多次,差不多一天浇个两三次就行了,每次也别浇太多水。”
“记得打湿叶片。”
徐存湛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有记下,抱着绿萝跟在陈邻身后。
陈邻上楼他也上楼,陈邻穿走廊他也穿走廊。陈邻脚步停下,徐存湛的脚步便也跟着停下。
陈邻转过身来瞪着他,怀抱绿萝的秀美少年神色无辜,被她看得久了,略带几分困惑的眨眼,似乎在不理解陈邻为什么突然停下脚步不走路了,只是这样看着自己。
陈邻深呼吸:“你不回自己房间吗?”
徐存湛回答得干脆利落:“不回。”
陈邻:“那你今天晚上要在哪里睡觉?”
徐存湛理所当然回答:“在你房间里睡觉。”
“……”
一时静默无声,只剩下两人互相瞪着对方。
陈邻发挥了自己这辈子最大的观察力,从徐存湛那长而密眼睫观察到他那漂亮的内眼角,再到那双颜色罕见的赤金色眼瞳。
月光照着那双瞳孔,即使是在晚上也显得格外璀璨,犹如一对造价昂贵的宝石。
陈邻为那双眼睛短暂的失神,但又迅速反应过来,后退二步后两手交叠于胸口,摆出个‘防御’的姿势。
“不行!”陈邻斩钉截铁的拒绝,“你不能睡我的房间里!”
徐存湛歪了歪头,有些困惑:“为什么?是因为男女有别?我还以为陈姑娘不是那种看重世俗规矩的人。”
“还是说,陈姑娘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
他后一句问话语气轻快,唇角微翘显然已经有了笑意。那个表情里逗弄的意味是如此明显,即使是对情绪不大敏感的陈邻也能立刻感觉到。
她莫名郁闷,垂下眼睫避开徐存湛视线:“倒不是担心这个……”
陈邻是半点不担心徐存湛会对自己有什么付诸行动的非分之想。
于徐存湛这种人而言,哪怕情窍没坏,他可能也不会对男欢女爱有兴趣。至于陈邻这种判断的凭据——自然是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陈邻自己总结出来的。
既不是因为担心男女之别,也不是担心徐存湛会对自己做什么。
陈邻只是不想总和徐存湛黏在一起。她总归是要回家的,和徐存湛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既然没有可能性,那么最好的选择必然是将萌芽掐死在摇篮里。
徐存湛抱着绿萝,越过陈邻,自顾自往她房间那边走:“既然不担心这些,那还犹豫什么?”
陈邻不得已,只好小跑跟上他,眼角余光往少年面容上扫去。
月光皎皎,少年貌若观音,秀美出尘。他的皮肤白皙,但除了眼尾处晕着浅浅的一层红外,脸颊耳朵脖颈——无一处有半点羞红的迹象。
他是如此坦荡,坦荡到让陈邻不禁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有误。
徐存湛……应该没有在暗恋自己吧?难道真的就像昭昭说的那样,他只是把自己当成好朋友?因为只有自己一个朋友,所以才希望自己留在这里?
脑子里的思绪霎时乱了起来,陈邻挪开目光,有些纠结的咬着自己嘴巴里的舌钉。
忽然,徐存湛开口:“我有没有同陈姑娘说过,如你这般良善愚钝之人,在这个世界是很容易死的?”
陈邻正想着事情,猝不及防被徐存湛这句话一扰。
她愣了下,习惯性应声语气词,嘴巴微微张开。徐存湛停下脚步,侧首垂眼看她。
徐存湛少有这样面无表情的事情,连自然上翘的唇角都压了下来,但也不是不高兴的模样——他只是单纯将所有可以被其他人窥探情绪的表情都收敛了起来,额发阴影下,眉心那点朱砂印红得醒目。
陈邻被他看得有点不在然,也跟着抿了抿唇。
徐存湛:“陈姑娘不是很想回家吗?回家的前提是你能活到那时候吧?”
“人在必要的时候应该自私。比如说你现在知道我喜欢你,我心里有你——”
他朝陈邻走了一步,陈邻惊得眼睛都睁大,后退了一步。
走廊并不宽敞,原本两人便是并行,被徐存湛一逼,陈邻直接退到围栏扶手处。
后腰被木制的围栏抵住,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已经没有了可以继续后退的空间。这时候徐存湛又往前了一步,随手将那盆绿萝搁在走廊栏杆上。
距离霎时间变得很近,但又远没有到格外亲密的地步,两人之间还留有一丝缝隙。但那丝缝隙过于狭窄,狭窄到令空气都因为拥挤而发烫。
陈邻仰起脸就能看见徐存湛,他低垂眼睫,月光顺着他鼻梁骨往下落,照亮他明显的下颚线,喉结藏在下颚阴影里,随着徐存湛习惯性吞咽的动作,轻轻一滚。
她顿时变得紧张起来,紧张到不知道该看哪里才好,目光慌张的从徐存湛喉结看到他嘴巴,但是不敢去看徐存湛那双眼瞳。
徐存湛不紧不慢,接着把刚才没说完的话接上,“你既然知道我的心思,也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危险,那你就不应该拒绝我。”
“陈姑娘,对你现在的情况而言——你最好的选择应当是如同菟丝草一样依附我,最好再说点甜言蜜语哄骗我,让我寸步不离你左右,保护你复活,陪你找回家的路。”
“而不是像眼下这般,为了照顾双方的情绪,拒绝我和你呆在同一个房间里过夜。”
他说话时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客观理智的发言就仿佛是陈述事实。
但事实上——似乎确实如此。
陈邻眼睫颤了颤,最后目光还是对上徐存湛双眼。
气氛很微妙,似乎连月光也在读空气,照着徐存湛那张闪闪发光的脸。陈邻垂下的手抓紧自己裙子,将柔软的桃色布料抓出一块明显褶皱。
她不自觉又屏息,憋得脸通红,那红色从脸颊蔓延到耳朵和脖颈上——不知道的人看了这个场面,说不定会以为是陈邻在暗恋徐存湛。
“徐兄?邻邻?你们一起回来的啊?你们可算回来了——”
沈春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轻快开朗,将这一小片空间里的暧昧完全打破。陈邻回过神,推开徐存湛低着头往前走,快步越过沈春岁。
沈春岁还纳闷,歪着头追在陈邻屁股后面,边追边问:“怎么了?你和徐兄弟吵架了?”
“徐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和女孩子较真呢?你看邻邻气得脖子都红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话,陈邻立刻下意识伸手摸上自己脖颈,颈侧皮肤果然一片滚烫,不需要看镜子也知道必然红得很厉害。
人在意识到自己害羞的时候,就会变得更加害羞。
这条定律对陈邻格外适用。在她察觉自己脖子都红了的时候,脸上顿时烧得更厉害,连心脏都跳得格外的快。
她没有心思回答沈春岁的话,闷头冲进自己房间后飞快的把门关上。沈春岁原本还想跟着进去,结果陈邻关门关得太快,沈春岁险些被快速闭合的门板拍到脸。
他捂住自己的脸连连后退,倒吸好几口凉气。
但他一转头,就看见旁边抱着盆绿萝,和他一样被关在门外的徐存湛;霎时沈春岁心里又平衡了。
这又不止他一个人被拒之门外,没看见徐存湛也被拒之门外了吗?
沈春岁摸摸自己还有些酸痛的鼻尖,忍不住跟徐存湛打听:“你们刚刚都说什么了?邻邻脾气那么好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她发脾气……”
徐存湛偏过脸,翘着唇角,笑容浅浅温和无害的望着沈春岁。
“你叫陈姑娘什么?”
沈春岁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摸着自己后脑勺:“邻邻啊。”
徐存湛:“陈姑娘允许你这样叫了吗?”
沈春岁:“当然允许了!”
徐存湛莲花眼眨了下,旋即那张脸上发出一声极具讽刺意味的嗤笑。
尽管徐存湛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一声,但沈春岁还是莫名感觉自己被他贴脸讽刺了。
沉默片刻后,沈春岁忍无可忍:“这个称呼有什么问题吗?”
徐存湛转身就走,并不回答。他越不回答,沈春岁越是感到怀疑与不安。
想到自己今天努力去找陈邻搭话时,陈邻确实是一副不太爱搭理他的模样。这让沈春岁心里越发没底,连忙小跑追上徐存湛:“难道这个名字有什么忌讳?”
徐存湛不理他,并加快了脚步。
他加快脚步,沈春岁也跟着加快脚步跑,边跑边气喘吁吁的问:“徐兄,别这么小气啊——我也是不想莫名惹邻……惹陈姑娘生气嘛!”
“她不喜欢这个名字?还是有别的什么说法?”
徐存湛猛然停下脚步,追在他身后的沈春岁刹车不及,一头撞上徐存湛后背。
平时徐存湛穿着衣服,给人的感觉只是高而挺拔削瘦。只有一头撞上去了,才知道这家伙的肌肉有多硬。
沈春岁之前就被门扉扫到的鼻子再次遭受撞击,不禁发出一声痛呼,捂住自己鼻子连连后退踉跄数步,险些摔倒。
徐存湛转过身,单手抱着绿萝,睨着弯腰捂脸的沈春岁。
他歪了歪脑袋,笑容灿烂,声音轻快:“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
陈邻关上房门后背靠着紧闭的房门,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但脸上还是热得厉害,她一边单手给自己扇风,一边快步走到桌前拿起茶壶咕噜咕噜灌下去大半冷茶水。
一股凉气从嘴巴落到胃里,陈邻放下茶壶后两手撑着桌面喘气。
慢慢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陈邻伸手贴上自己脸颊。
但她的手心也因为紧张而发烫,根本就摸不出自己的脸颊烫不烫。犹豫了一会儿,陈邻咬唇捏着自己衣角,慢吞吞挪到梳妆镜面前坐下。
镜子里清晰倒映出她通红的脸和脖颈,连耳朵都是红的。
陈邻迅速捂住自己的脸发出一声哀嚎,低头用自己额头磕了磕梳妆台桌面。
知道自己脸红了,但是没想到会这么红——这和红番茄化身又有什么区别?!
但这也不能怪自己吧?谁大半夜接到好感对象的告白能控制自己不脸红啊?等等……徐存湛脸红了吗?
陈邻放下捂脸的手,皱着脸努力回忆。但不管她怎么回忆,记忆中的徐存湛都是一副淡定冷静,游刃有余的模样。
完全!没有!脸红!
而且,听听他说的什么鬼话?【像菟丝草一样依附我】?
陈邻握拳恼怒的锤了锤桌子:“谁是菟丝草?你以为我想当菟丝草吗?知不知道什么叫适者生存啊!你要是到了我的世界,妥妥一个恐怖分子,马上就被逮捕了好吗!”
“还喜欢我?这是对喜欢的人该有的态度吗?至少应该脸红一下吧?”
“谁没有脸红?”
鬼魅似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对方说话时的热风拂过陈邻耳尖。她尖叫一声反手一巴掌打过去,手掌还没落过去就被昭昭握住。昭昭眨了眨眼,又重复刚才的问题:“谁没有脸红?”
陈邻睁大眼睛跟见鬼一样看着昭昭,答非所问:“你为什么在我房间里?!”
昭昭又眨眼。她松开陈邻手腕,自己揉了揉自己脑袋:“这我怎么知道?我只记得我去吃蘑菇,结果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在这个房间里了,不是你送我回来的吗?”
陈邻摇头:“不是我,是沈春岁送你回来的。”
昭昭‘啧’了一声:“那应该是他送错房间了。哼,真是废物,连本殿下的房间都能记错,这人还能办成什么事情?”
“那个蘑菇也没有你们说得那么厉害嘛!我吃完小睡片刻便醒了,哼!沈春岁那家伙居然能在街边睡一整夜,果然是猪!”
顺口贬低了一下沈春岁,昭昭得意抬着下巴,环顾左右,又伸了伸懒腰,活动自己身上的骨头。
陈邻无奈,叹了口气,把自己房门打开,做了个请的姿势:“既然醒了,那就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吧,我得睡觉了。”
昭昭撇了撇嘴:“你以为我稀罕睡你这啊?哼,我的房间可比你这里舒服多了……所以到底是谁没有脸红啊?”
都走到门口了,昭昭又回过头,八卦的看着陈邻,一双妩媚多情的狐狸眼直勾勾望向她。这次陈邻有了先见之明,在她回头的瞬间迅速伸手捂住昭昭眼睛。
她手伸得太快,昭昭眼睛被捂得发酸,哎哟了一声。
陈邻没好气:“又想对我用魅惑术?”
昭昭悻悻道:“这不是没有用到吗?你倒是长教训……”
陈邻推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出自己房间,反手将门关上。屋子里顿时只剩下陈邻一个人了,她抬眼看见房间窗户还开着,犹豫了一会儿,陈邻还是走到敞开的窗户面前,往对面看。
对面给徐存湛安排的房间仍旧暗着,完全没有住人的迹象。
“也不知道他大半夜会跑到哪里去……不会还像之前一样,随便找个屋顶就躺下了吧?”
陈邻两手撑着窗户框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一句话说完后又意识到自己又想到了徐存湛。她懊恼的两手拍着自己脸颊,然后用力的将窗户关上。
第二天一早,陈邻顶着两个黑眼圈,和萎靡的精神出门。
在楼下饭厅,她遇到了同样顶两黑眼圈,精神萎靡的沈春岁。陈邻不禁纳闷:她是因为徐存湛的缘故,一晚上都没能睡好,所以才精神不好。
沈春岁又是为什么精神不好?昨天看见他不是还挺生龙活虎的吗?
两人打了个照面,陈邻压下心中疑惑,礼貌的向沈春岁打了个招呼。沈春岁立刻挂上疲惫笑容,对陈邻招手:“早啊,邻……陈姑娘——”
他忽然换了称呼,这使得陈邻多看了他一眼,感到奇怪。
但陈邻觉得自己和沈春岁还没有熟到什么都可以问的程度,所以虽然心里感到些许奇怪,但她还是没有问出口。
和陈邻与沈春岁形成鲜明对比的——大概就是徐存湛和昭昭了。
昭昭昨天才吃了毒蘑菇,但今天却一点后遗症都看不出来,照样生龙活虎的到处乱窜。先是在徐存湛身边转了两圈,被徐存湛无视,然后又自顾自和其他人聊天。
她生得漂亮,性格又活泼外向,自然而然认识了客栈里的大部分住客。
唯独徐存湛。明明平时也装了副好脾气的外貌,但他温和的笑容里总透着疏离,从住进客栈到现在,似乎除了陈邻和昭昭等人之外,还没有其他陌生人来主动与他搭话。
但很显然,徐存湛也并不在乎这个。他独自一人占了张桌子,正用手帕沾湿水后仔细擦拭绿萝的叶片。
陈邻此时有点‘望徐存湛而却步’。
昨天她和徐存湛的对话被沈春岁打断,并没有进行到最后。直到现在看见徐存湛,陈邻还会有种莫名的逃跑冲动。
站在原地捏了捏自己衣袖,陈邻干脆利落的转身,拎起裙角想偷偷摸摸绕开徐存湛出去。
但她才拎起裙角走了两二步,徐存湛带着点愉悦笑意的声音便在耳边落响:“陈姑娘,你又睡过头了。”
陈邻浑身一僵。
她还背对着徐存湛。明明没有回头,但陈邻却能感觉到徐存湛的目光,犹如实质一般落到她后背上,扎得她如芒在背。
陈邻转过身,面朝徐存湛,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微笑。
徐存湛放下手帕,走向陈邻。他面朝大门,整个人都被正上午的太阳光照着,正气凛然,任凭谁看了都会赞不愧是名门正派出身的少侠。
他越走近,陈邻越觉得身上刺挠。
感觉自己好像不会站了似的,不管怎么站都不对,手和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摆,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看。直到徐存湛走到陈邻面前,语气一如既往问了句:“早午饭想吃什么?”
陈邻:“……”
吃过早午饭,陈邻把人群里侃大山的昭昭揪出来。
上次是昭昭架着她到回廊里‘审问’,这次轮到陈邻抓昭昭问问题了。
她跑得飞快,昭昭被她拖得一路脚不沾地,莫名其妙。等陈邻停下脚步了,小狐狸连忙把胳膊从陈邻怀里抽出来,呲牙困惑的看着陈邻。
“你怎么了?干嘛突然拽我出来?”
陈邻蹙眉,低头看着地板上晃来晃去的影子,沉默片刻,又长长叹了口气。
昭昭原本还有些不耐烦的。但一看陈邻这个表情,她忽然精神振奋起来,莫名嗅到了八卦的气息,连态度都变好了许多:“你是不是有烦恼想找我倾诉?你放心,整个九尾狐一族就找不出比我更严的嘴巴,不管你跟我倾诉什么事情,我保证闭着嘴带进棺材里,绝对不让第三个人知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纠结的用脚尖蹭了蹭地板,陈邻继续扯着自己腰带上垂下的丝绦,咬了咬唇,声音变小:“就是——嗯——我有一个朋友。”
“我的这个朋友,呃,她遇到了一些困境,然后有人对困境中的她施以援手了,她很感激这个人……但是她发现这个人好像……也,也不是好像吧,这个人确实是在暗恋她!”
昭昭听得津津有味,闻言下意识接了句:“这么巧?那太好了,直接在一起呗!”
“……”
陈邻睁大眼睛瞪着昭昭,昭昭仰着脸理直气壮,两人互相看了半天,最后还是陈邻抱住自己脑袋叹了口气。
“这不是直接在一起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昭昭愣了愣:“你那个朋友不喜欢她的救命恩人吗?”
陈邻被问得也愣了下。
她搅着自己的手指,小脸皱成一团:“也,也不是不喜欢吧。就是,那种喜欢,是那种,呃……很浅的喜欢,还没有到非要在一起不可的地步。”
“而且我——我那个朋友吧,她家在非常非常远的地方,很远很远,她最后是一定要回家的,总不能让她的救命恩人抛弃自己的故乡和亲友跟她一起回家吧?”
“她那个救命恩人……脾气不太好,性格,性格也比较自由,可能会受不了我朋友的故乡。”
昭昭听着,点了点头,又摸摸自己下巴,还是不能理解:“那你朋友留下来不就完事了?反正她又不讨厌自己的救命恩人。”
“和救命恩人在一起,又能享受爱情又能结算一场因果精进修为,多好的事?”!
第78章
陈邻被昭昭理所当然的反问,给问住了。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详细的给昭昭解释——比如说她那个朋友其实没有修仙的天赋,这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凡人。比如说她那个朋友的救命恩人是个绝世天才……
但如果把这些条件全部报出来,基本上也就相当于直接报了陈邻和徐存湛的名字。
陈邻沉默了一会儿,讪讪的寻找借口:“她——她不愿意和自己的家人朋友分开。”
昭昭挠了挠头,看起来似乎是觉得陈邻给出的答案有点离谱。但是陈邻又只给出了这个答案,昭昭只好接受。
她又摸着自己的下巴,抓耳挠腮冥思苦想,最后憋出一句:“这两人就非得分开不可吗?”
陈邻苦着脸:“理论上来说……是非得分开不可。”
昭昭想来想去,想得尾巴不自觉摇出残影,‘啪啪’的拍着地面。过了好一会儿,她抱住自己脑袋一通乱揉,把自己头发揉成鸡窝,炸毛了。
“哎呀好烦啊!我今天本来心情很好的!都怪你给我讲的这个事情,弄得我现在也快要烦死了!”
昭昭气呼呼瞪着陈邻,不高兴的嚷嚷:“你们人怎么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啊?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远远分开好了——以后要分开反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快乐不就好了吗!!”
以狐狸们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乐主义,很难理解陈邻不断纠结的想法。
她天然不擅长伤害别人,不管做什么事情总会顾虑别人是否会因此而受伤。就像陈邻知道徐存湛暗恋自己之后,便总会比之前更注意徐存湛的一举一动,生怕自己某个行为会伤害到徐存湛的那颗‘暗恋之心’。
但大部分时候徐存湛表现得完全不像是一个暗恋者。
他游刃有余,在狡猾的同时兼具坦白。论年纪,徐存湛在陈邻眼里就是个高中生——但因为生长环境的差异,陈邻又无法完全将徐存湛当做高中生去看待。
他有远胜过陈邻原世界大部分成年人的手腕与心眼,完全不受任何法律道德约束。
他的喜欢总给陈邻带来一种莫名的,无法找出形容词来形容的轻微恐惧感。
和昭昭的谈话无疾而终,直到最后陈邻也没能在昭昭那得到什么有效的建议。她愁眉苦脸的回到自己房间,关上房门躺到自己床上,长叹一口气后曲起两条胳膊抱着自己脑袋,心想要不然趁现在还没回家,先把期末作业编一下?
*
徐存湛的灵台里出现了全新的东西。
和之前出现的东西截然不同——那样东西带着明显的,十分不祥的气息。
一个装满水的浴缸,静静的悬浮在死水之上。
徐存湛已经习惯自己灵台里会莫名其妙出现陈邻的东西。或许是因为之前在鹞城时他曾经将陈邻拉入自己的灵台。
他们之间本就绑着因果线,进灵台的路陈邻只要走一次就能形成惯性。她身死之后魂魄一直不稳,有时候睡着了魂魄会习惯性飘荡到徐存湛的灵台里来。
这种情况类似于普通人的梦游,有徐存湛在一旁看着,倒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就是他要忍受另外一个人的魂魄时不时就跑进自己灵台,往里面扔点东西。
但如果扔东西的人是陈邻,徐存湛又觉得还是挺能接受的。
陈邻的记忆总是很有意思,留在他灵台里的陌生物件永远带有她本人那样温柔的,令人舒适的氛围。
但唯独今天出现的这个东西很不一样。
徐存湛抬腿跨进去,低头看见浴缸里放满的水因为他踩进去,而逐渐满溢出来。
满溢出来的水不再是干净的清水,里面掺杂丝丝缕缕血色。那点血色很快在水流中扩散,像一片在水里翻沉的红色轻纱。
眼前景色急速变幻,将他拽入与这片血色相连的记忆里。
被昏黄路灯笼罩的天桥,拎着蛋糕和母亲打电话的少女。
电话挂断后,陈邻低头理了理自己脖颈上的白色围巾,呼出一口白气,鼻尖被冻得泛红。她刷卡进入小区,和保安亭里的物业打了招呼,笑起来时眼眸弯弯,声音轻快又甜蜜。
在等电梯的那两分钟里,陈邻的手机一直在跳信息,清一色的生日祝福,朋友,关系不错的同学,网络上认识的同好,还有些经常会往来的亲戚们。
她挨个回了信息,从收藏栏里扒拉出自己存的北极熊表情包发出去,软萌可爱的小熊在方块屏幕里转圈圈。
手机屏幕的光返上来,柔柔的笼着她脸庞,弯弯的唇角,泛着红的脸颊。她的快乐和幸福都是实质化的,只是眼神对视也能让人感觉到这个女孩子身上鲜活明快的氛围,美好得让人多看一眼都觉得今天会得到好运。
家里没人,陈邻进屋后打开壁炉,摘下围巾懒洋洋躺到了沙发上。
沙发边的茶几果盘里放着应季的车厘子和砂糖橘。
陈邻踢掉鞋子躺在沙发上,一边刷手机一边伸手拿了把车厘子放在自己肚子上,有一颗没一颗的吃。她躺得很放松,手机里在放今年热播的某部台剧,壁炉窸窸窣窣的轻响,电子屏上显示出燃烧的火焰,以此来表示自己正在工作中。
客厅在壁炉开始工作后便明显的暖和起来,陈邻躺着躺着便被暖得有些困倦。她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在看手机屏幕,墙壁上的石英挂钟秒针滴答,时针逐渐划过十点的阿拉伯数字。
犯困的陈邻最后还是打了个盹,正在播放视频的手机脱手落下来,砸到她脸上。
她嗷了一声,两手捂住脸打滚,翻身从沙发滚到地毯上,没吃完的几颗车厘子也跟着落到地面,噗哒噗哒滚得到处都是。
掉在地毯上的手机面朝上,里面女主正拿着一块玻璃碎片缓缓后退,边哭边绝望的将玻璃碎片抵在了自己脖颈上。
画面在此刻定格两三秒后,跳出一通电话请求,备注是‘王姨’。陈邻捂着自己鼻子去接电话,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她还有心情去捡桌子底下一颗离她很近的车厘子。
“王姨?啊是我,嗯嗯,怎么了?”
那颗车厘子滚得稍微有些靠里,陈邻第一下没有够着。她边讲电话边俯身伸手去够,指尖擦着那颗熟透的车厘子,将它勾了出来。
车厘子被勾出来时擦破了皮,在浅色地毯上留下一行深红色拖痕。
陈邻耳朵听着长辈的话,眼睛却往茶几下那道红色拖痕看。车厘子熟透了的果汁像血似的红,那红也染到陈邻捏着车厘子的手指上,缓慢渗出的汁水浓红而粘稠。
她想抽张纸巾来擦手,刚坐起来,却听见手机那头说了句什么——陈邻愣住,赤红破皮的车厘子从她指尖跌落,重新滚进茶几底下,再度在浅色地毯上留下一道全新的,浓红色拖痕。
“你说……什么?”
她茫然,眨了下眼,有些不确定的反问。直到电话那头的人又说了一遍,陈邻才像是猛然从梦中惊醒的人那样,一下子站起来。
她很慌,忘记了挂电话,握着通话中的手机往外走。
她走到门口,习惯性的换了鞋,关好门再去摁电梯按键,手伸出去时莫名发抖,连着摁了好几次下楼的按键。电梯楼层显示器从37楼往下降,在27楼开门,陈邻走进去,再摁下楼和关门键时,她的手已经不抖了。
走出公寓楼的瞬间,南方夜晚独有的低温冷风,跟巫婆的霜冻魔法一样刮过来。在面对这种寒冷时大部分衣物的抵御都变得过于无助,陈邻被冻得缩起肩膀打了个喷嚏,身体不自觉发抖。
冷风顺着衣领往里面钻,她脖子上被吹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时候陈邻混沌一片的脑子里才缓慢转出来一个念头:我忘记戴围巾了。
她脑子里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却丝毫不想回去取。从公寓楼走到小区门口,快过电子门时她又想起来自己应该要打车,于是低头哆嗦着手拿出手机打车,手指因为低温又开始发抖,好几次都点错,她输了三次,才把医院的名字输对。
门卫认识陈邻,从警卫室窗口探头出来,关切的问她:“小陈啊!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吗?”
陈邻抬头看向门卫,愣了愣,张开嘴却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后,才木讷的挤出一个单音节回复。
小区地段好,打车很方便。陈邻和门卫一问一答的功夫,她叫的车到了——陈邻急匆匆上车,报了手机尾数后便低头给自己扣安全带,手机通话没挂,被缩小到了后台。
夜班司机八卦心强,边开车边用眼角余光去看陈邻:小姑娘穿了件藕荷色羽绒服,深蓝牛仔裤,脚上却踩着一双很突兀的凉拖鞋。
车里开了暖气,她坐下后手却在一直发抖。刚开始夜班司机以为她是冷的,后面发现暖气调高了之后小姑娘的手还是在发抖。
联系到对方的目的地,夜班司机心中了然,开口:“小妹妹,这么晚去医院,是家里人出事了吧?”
陈邻目光从自己手指上挪开,嘴唇小幅度动了动,挤出一句:“开快点行吗?我赶时间。”
夜班司机多少都有点察言观色的基础,听出陈邻声音不对,于是识趣的闭嘴,踩下油门,暗暗加快了车速。
出租车在市医院门口停下,陈邻刚下车就被等在医院门口的王姨接了过去。她拉着陈邻的手绕到后门,解释:“有几个记者一直蹲在正门不走,我们从后面上去。”
陈邻抿了抿唇,没说话,跟着王姨进门,上楼。她偶尔转动脑袋看头顶天花板垂下的指示标:放射科,药剂科,功能检查,妇产科……
走上四楼,尽头手术室,已经有几个人站在手术室门口了。都是陈邻眼熟的人,她小时候放学了经常去法院等妈妈下班,也见过妈妈的同事们。
经常和她妈妈约饭的几位叔叔阿姨,都站在这里了。
她抬头看着手术室门口灯牌,红色灯,有印字,亮着【手术中】的字样。
“你怎么把小孩子带过来了?”戴眼镜的李叔看了眼陈邻,压低声音有些恼怒的质问王姨。
王姨皱眉,瞥了下陈邻,拉过老李,凑他耳边低声:“情况你也看见了,万一陈姐没了……至少人能见到最后一面。”
老李瞪大眼,瓮声瓮气:“少胡说八道!现在医学技术那么发达,肯定能救回来的!你把小孩子叫过来,不是乱吓人吗?”
他们都顾忌着气氛,声音压得很低,落进陈邻耳朵里,变成一边意味不明的嗡鸣,像密集的蚊子在尖叫一样。她眨了眨眼,眼眶发酸,并不是因为想流泪而发酸,而是因为长时间盯着手术室的灯牌,看得太久了而发酸。
医院走廊没有暖气,南方楼层习惯沿着走廊开一整排的窗户,入夜后为了通风总会留几扇不关。
时针转过十二点后,冷风就开始顺着那些敞开的窗户往里吹。陈邻觉得很冷,缩在袖子里的手一点知觉都没有。她低头揉了下眼睛,又抬头看见手术室门口的灯牌。
有几个叔叔阿姨接到了电话,为难的互相对视几眼,最后还是略带歉意的先离开了,临走前都来拍拍陈邻肩膀,让她有事的话就给自己打电话。
陈邻不太记得自己被几个人拍了肩膀。凌晨的医院走廊真的很冷,她即使穿着羽绒服,也冻得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肩膀僵硬,被拍了也没什么感觉。
直到外面天色渐渐由昏暗转为苍白,太阳又从地平线升起。
手术室门上的灯变成了绿色,大门敞开,穿着无菌手术服的医生和护士鱼贯而出。
最前面的医生先摘了自己的口罩,然后又摘自己糊了一层血的手套。把这两样东西扔进垃圾桶,抬头便要面对患者的同事——据说家属还没通知到位,今天晚上等在手术室外面的只有同事。
“怎么样了医生?”
他摇摇头,垂下眉毛,习惯性又熟练的露出几分沉痛表情:“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
在回答这句话时医生心里小小的庆幸了一下;只是面对死者同事而非家属,这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见过太多死者家属,情绪激动下将愤怒与悲伤转嫁给主刀医生,冲上来又抓又挠连打带骂,这种事情简直是家常便饭。
同事的话多少会比有血缘关系的直系亲属冷静。等到事后通知下去,死者家属来认领尸体的时候,他的活儿也早就结束了,没有需要和死者家属当面交接的必要。
就是今天死的那位女士有些可惜,人民法院的二级法官,才三十来岁,简直是前途无限。
习惯了生死的医生一边表达哀伤一边在心里走神,应付完死者同事往外走时,他瞥见人群外站着的女孩子:纤细而高挑,头发染了浅蓝色,被晨光照耀着,格外显眼。
大多数亚洲人素颜很难驾驭浅发色,因为会显黑。但面前的女孩明显够白,即使神色疲倦憔悴,浅发色安在她脑袋上也是十万分的合适。
但是太浅色调了。
过多的浅色交织在一起,又是瘦而高挑的身形,就显得人格外虚幻,虚幻得像纸片人,风吹几下就会破碎。
他们目光有短暂的交接,医生很快便转过脸,心想:同事家的小孩?现在的大法官们真不会养孩子。
那身形一看就知道是平时没有好好吃饭。染头发还打耳洞,长得还挺秀气,但是太叛逆了。
葬礼的过程没怎么让陈邻费心。
因为母亲职业的特殊性,法院那边有人出面帮忙,还有一些和陈法官关系好的朋友,外公外婆也连夜坐飞机过来——打算先在当地办一场告别会,然后再把骨灰带回老家去葬。
陈邻的爷爷奶奶也过来了。十一年前他们来接自己儿子的骨灰,十一年后又要来送自己儿媳妇的骨灰;陈法官夫妇二人都是家里的独子独女,两人先后离世,对两个家庭都是不小的打击。
因为是在岗期间遇袭牺牲,市里发起了追悼会。那几天家里总来人,送锦旗的,送花圈的,还有拐弯抹角打听一些事情的。
大家都忙,陈画家死后留下了一笔庞大的遗产:他的那些画,基金会,和朋友合资的公司股份。
陈画家死后,遗产按照遗嘱小部分留给父母养老,大部分全部留给陈邻。陈邻未成年之前那部分遗产一直由母亲陈法官代为保管。
陈法官去世得突然,还没来得及留下遗嘱。她名下的产业和丈夫留下的遗产需要进行统计和分割,有些亲戚不太满意陈邻的继承权,来来回回的上门,话里话外都暗示着陈邻毕竟是个女孩子,以后嫁人了,这么大一笔遗产还得跟着改姓。
大家都有明确的目标,家里负责打扫卫生的阿姨暂时被停工,有半周没来了。茶几底下那两道车厘子滚出来的痕迹到现在还醒目的留着,人来人往,无数双皮鞋和高跟鞋踩在那两道红色痕迹上。
陈邻大部分时候都沉默,偶尔被家里长辈批评了发色,耳钉,指甲……他们皱眉时目光从女孩的头发看到脚趾,像是在看一件自己可以决定形状的未完成的工艺品。
买回来的冰淇淋蛋糕在冰箱里放着。保鲜层保不住冰淇淋,某天晚上陈邻打开冰箱想拿橙汁的时候,发现那个蛋糕的冰淇淋夹层一件化掉了。
黏糊糊的草莓冰淇淋从隔板滴到内壁上,流得到处都是。外层的蛋糕也变质了,奶油干巴巴贴在那层蛋糕胚上。
她盯着那个蛋糕看了很久,最后也没拿橙汁,只是把冰箱门关上。
陈邻脑子里恍惚的想着:原来我的十八岁生日已经是半周前的事情了啊。
哀悼会当天陈邻也去。
念哀悼词的是法院院长,前排穿着一排黑西装,都是陈法官的同事和亲戚们。陈邻坐在最末尾,旁边就是花圈。
她当天戴了一个黑色贝雷帽,把染了色的头发全部卷进帽子里,藏起来。
耳钉和舌钉也摘了,指甲没卸,但是用黑色的手套遮住了。
来之前表舅说染着这个脑袋去哀悼会像什么样?还是把头发染回黑色比较好——指甲油也要卸掉,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家,搞得不三不四的。
陈邻挨着训,垂眼走神,想到很久之前……大约也没有很久。
似乎是在大一那年的暑假;她小学和初中各跳过一次级,上大学年纪比其他同学都早。其他同学都是平均十七十八的年纪,陈邻才十五。
那年的暑假特别热,她躺在客厅,脑袋枕着陈法官的大腿,手里在翻一本时尚杂志。
忽然,陈邻仰起脸问陈法官:“妈,你说我去染个头发怎么样?很浅的那种蓝色。”
陈法官在看手机上的电子文献,头也不转的回答她:“可以啊,找个好点的沙龙,不然伤头皮的。”
陈邻想了想,一下子笑起来。陈法官听到女儿的笑声,终于被她吸引注意力,目光短暂从文献上移开,落到陈邻身上。
她没看见陈邻的表情,小姑娘把时尚杂志盖到脸上,笑声闷闷的从书页底下传出来。那本时尚杂志封面上的日本模特被她笑得晃来晃去。
陈法官:“想到什么了?笑这么开心。”
陈邻把时尚杂志挪开,眼睛亮亮的看向妈妈:“我过年要是顶着染了的头发回去,外公他们肯定受不了。”
她没提爷爷奶奶。毕竟有她爸珠玉在前,陈邻不管干什么事情,他们都不会觉得出格。
陈法官目光又落回手机屏幕上,漫不经心的回答:“他们受不了就受不了,你自己高兴不就行了?”
“只要你不违法乱纪,沦丧道德,就算你穿红裙子来参加我葬礼都行。”
陈邻:“哇,妈你想得好开!”
陈法官嗤笑:“我不想得开点,能接受你爸那头发?”
哀悼会结束了——陈邻回神,跟着大部队往前走,手上是提前发给她的一束白色菊花。把花放在那副巨大的黑白遗照面前时,陈邻盯着那些堆成山的白菊花看了好一会儿。
她想:其实妈妈很讨厌白菊花,她最喜欢的是红色月季。
但是追悼会不让送红月季。
跟随队伍缓慢移动,从屋内走到屋外。陈邻走出门的瞬间被大量闪光灯照得眼睛酸痛,不自觉抬起手臂挡住自己眼睛。喀嚓声不绝于耳,闪得陈邻睁不开眼睛,耳边听见有人在喊散开点散开点。
但效果平平,仍旧有记者往前挤,将麦克风抵到陈邻脸上,有些人冲得太急,麦克风几乎是撞到了陈邻的脸上。
她茫然而无措,不自觉后退,记者们挤成一团,尖锐的问题纷沓而至。
“作为陈法官的女儿,你知道你妈妈误判的事情吗?”
“你怎么看待何泽明为自己儿子报仇的事情?”
“何泽明被逮捕时声明自己儿子无罪,是陈佑女士收取了原告的贿赂从而判定自己儿子有罪,你身为陈佑女士的独生女,知道自己妈妈收取了多少贿赂吗?”
“听说你父亲死后曾经留给你和你母亲的大笔遗产已经被你母亲挥霍一光,这件事情属实吗?”
“有人目击到陈法官曾经在休假日与陌生男人共进烛光晚餐,她有和你提到过自己要再婚的打算吗?”
……
人民法院二级法官在自家门口被连捅五刀,嫌疑犯被逮捕前扔出大把宣传单高喊法官收取贿赂无视证据不足判了他儿子的罪。
尽管警察已经第一时间控制了嫌疑犯,但现场仍旧被拍下视频流传。这类社会丑闻只要稍稍冒出一丝半点的苗头,某些媒体便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蜂拥而至。
面前神色惊恐的少女犹如高级鱼饵,光是出现就足够吸引他们。
更何况在他们调查到的资料中——如果那位法官女士没有非法侵吞自己丈夫留给亲生女儿的遗产的话——
面前这名少女极有可能是一位亿万富翁。
光是这样的噱头报道出去,就有资格在报纸上占据不小的版面。
过于密集的闪光灯晃得陈邻完全睁不开眼睛,旁边的人挡过来推开记者,陈邻转过身踉跄了几步,又逃回追悼会。
此时被邀请来的宾客都已经走光,追悼会大厅只剩下负责打扫的阿姨和满室花圈,正中央摆着的黑白照——穿着法官服,面容肃穆的年轻女人,正平和而不失威严的注视着陈邻。!
第79章
陈邻和那张黑白照片对望,仍然感到恍惚。
虽然陈法官出事的那天,陈法官的同事当天就通知了陈邻。但那天陈邻仍旧没能见到陈法官最后一面,她死于内脏大出血,在手术台上就断气了。
等陈邻被通知带进去时,看见的母亲就已经被白布盖住身体。
她没有上前去掀开那层白布。有种奇异的恐惧感攥住了陈邻,让她下意识避免去看母亲身死的模样。
直到后面法医过来取证,尸体送去火葬场——整套流程下来,陈邻从头到尾都避免了直视陈法官死去的模样。人对没有见过的东西总是缺乏想象力,陈邻现在回忆起母亲来,对方仍旧是穿着法官服威严又不失亲和的模样。
无法想象母亲死了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象。
即使知道总有这么一天,但在陈邻的想象中,母亲的离去应该是她的生命伴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苍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戛然而止。
很快就有长辈找了进来,看见陈邻呆坐在追悼会大厅里时,他莫名松了口气。毕竟今天那些记者来势汹汹,陈邻又还是个小女孩,他实在担心陈邻会承受不住这些压力。
“你没事吧?”
关切的问候从身后传来,陈邻转身看见母亲的同事——她对对方的脸隐约有点印象,但却没有什么很深刻的记忆,甚至不太记得对方的名字。
所以在对方问出那句关心的问候之后,陈邻也只能呆呆的从嘴巴里挤出一句‘我没事’,随即就没了下文。
空气一时静默下来,陈邻低头看着自己鞋尖,缩在袖子里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卷着袖口。
那男人并没有让此刻死寂的气氛蔓延,开口道:“正门都被记者堵死了,后门那边也有一些记者蹲守。走地下车库吧?我直接开车载你回去。”
“……好。”
男人领着陈邻去电梯那,结果电梯停运,挂着维修中的牌子。没有办法,他只好带着陈邻走楼梯。
这栋办公楼从一楼到地下室的楼梯平时很少有人走,地面和栏杆都落了一层灰。男人一边踩进那层细密的灰尘里,一边皱眉在心里想着之后要敲打一下这里的卫生了。
虽然是不常用的逃生楼梯,但总是这样不管不顾的也很难看。
两人转过楼梯拐角,声控灯闪烁了两下,啪擦一声熄灭。在突如其来的黑暗,只余下死寂。陈邻眨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耳边就听见男人在拍墙壁试图唤醒声控灯的声响。
她沉默片刻,拿出自己手机打开了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手电筒的光在黑暗中‘唰’的一下照出去许远,连带着站在墙壁边摁感应灯的男人,都停了下手上的动作。
陈邻:“可能灯坏了,我们先下去,等会儿打物业电话说一下就行了。”
男人心里略一琢磨,觉得陈邻说得也没错。他一边答应着一边也拿出自己手机,照着阶梯往下走,还不忘腾出时间来安慰陈邻:“那些记者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们都是为了噱头,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最清楚。”
陈邻低头看着路,闷闷应了一声。男人在昏暗光线中回头,只能看见少女细瘦的剪影,完全看不清陈邻脸上的表情。
她出乎意料的沉默——男人对陈邻原本是有点印象的。小女孩放假的时候经常来法院里等妈妈下班,性格很活泼又好脾气有礼貌,完全不是面前这幅木讷沉默的样子。
但想到对方刚失去了母亲,一时间受到打击性情大变约莫也是正常。
男人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加快脚步,想要快点带着陈邻出去。他加快脚步后陈邻便要跟着加快脚步,虽然有两个手机开着手电筒,但光照范围其实还是有限得很。
陈邻眼不错的看着路,一脚踩下去仍旧踩了个空。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人就像车轱辘一样滚了下去,整个过程发生得太快,男人都没反应过来。
好在剩下一段楼梯不长,陈邻从阶梯上滚到地面,停下后露出了懵懵的表情。男人三两步跑过来,有些错愕连带惊慌,扶住陈邻胳膊:“你没事吧?”
陈邻也说不出自己是有事还是没事。
似乎没有什么地方特别痛,但确实身上哪里都有点痛,因为痛的地方很多,一时半会反而判断不出哪里最痛。在片刻的沉默后,她嘴唇小幅度动了动,挤出一句:“我没事。”
似乎是将之前在哀悼会上那无意义的对话又重复了一遍。
男人扶她起来,又感到棘手起来:如果陈邻是个男孩子,他还能上手捏一下对方看有没有摔到骨头。
但她是个女孩子,而且还不是小女孩了。
又问了一遍陈邻,得到对方确定自己没事的回复后,男人才开车送陈邻回家。一路静默无言,实际上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与陈邻的交集点只有一个陈法官。
但显然在一个刚死了母亲的女孩面前,拿她母亲作为谈话的切入点,是非常没有情商的行为,有根本不可能就这个话题聊些什么。
将陈邻送到住处,男人又说了几句诸如节哀之类的话。这种话陈邻听了很多遍,她很清楚这种话并不具备任何实质上的意义。如果非要给这些话冠予某些意义的话,那么它们唯一的意义大概就是会让活着的人更心安一些。
学校那边请了一个月的长假。辅导员知道陈邻的情况,所以假条批得很爽快,末了还在通讯软件上小心翼翼的问一个月够不够。
陈邻也不知道够不够,说先请一个月吧,如果到时候事情没处理完,再在原本的那个月上顺着往下请。
辅导员见她回消息还算有条理,霎时松了口气,又宽慰她放心留在海城处理她母亲的后事,学校的事情不用太担心,学校也是有人情味的等等……
陈邻看着辅导员回过来的一大串语音条,转了文字看完,然后回过去一个嗯。她大概能猜到辅导员不希望自己这么快返校的原因,因为上个月宿舍楼里有个研究生学姐因为压力太大跳楼了,学校最近有些草木皆兵——陈邻刚好也是保研的那批学生。
怕压力大,怕教学楼上再跳第二个,到时候学校压不住舆论,会影响期末评分。
除去辅导员外还有很多别人发来的消息,这几天陈邻的微信和企鹅号都是99+爆满。她从一大堆鲜红的未读标识滑下去,随即将手机息屏,拿出电子卡开房间门。
亲戚们都被安排去了酒店,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住在另外的房子里。堂舅妈说要搬进来照顾陈邻,陈邻拒绝了——她只在这件事情上很固执,不允许任何人留在自己和妈妈的常居房里过夜。
客厅里开着灯,陈邻进门时愣了愣,然后厨房那边的槅门被人从里面推开,长期来做卫生的钟点工阿姨拎着两袋子垃圾出来。
她戴着明黄塑胶手套,围裙,头发包在塑料头套里,和陈邻对上视线后,她习惯性露出笑,眼角鱼尾纹堆叠,声音轻快:“邻邻回来了啊?刚陈老太太给我打电话了,让我过来做卫生,顺便也给你做晚饭。”
“我有给你发短信问你晚上想吃啥,但你没回我。”
陈邻下意识低头看手机,打开微信,在一堆未读里找到了阿姨给发的信息。
三点多给发的,那时候陈邻还在追悼会上献花。后面事情太多,其他微信消息就把阿姨发来的信息给淹下去了。
她沉默片刻,又将手机屏幕熄了:“下午在忙别的,没注意看。”
“收拾一下就行了,我暂时不饿,不用给我做晚饭。”
“这……”阿姨露出踌躇神色。
陈邻想像平时那样对阿姨笑一下好让她放心。但到了想要调动面部肌肉挤出笑容时,她才意识到原来笑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她真的很累,疲倦到连安慰别人的笑容都没有力气去做。
“我真的不饿,没什么胃口吃,你做了我也吃不下去。”陈邻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沙发边颓然坐下,两手捂住脸用力揉了揉,低声:“今天先这样吧,打扫卫生做完就行了。”
阿姨犹豫了会儿,还是应声。
她脱下围裙,摘手套时习惯性汇报了一下:“家里除了你和太太的房间,我都打扫了。冰箱保鲜里那个冰淇淋已经没办法吃了,我给刮出来扔掉了——地毯脏得厉害,不太好洗,我拿出去送专门的干洗店处理了,要后天早上才能拿回来。”
“啊对了,我还在浴室给你放了热水,你等会想泡澡的话可以直接去泡。”
阿姨离开后陈邻又躺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本以为自己会在这种疲倦中睡个好觉。但实际上只眯了十几分钟,陈邻迷迷糊糊的又被冷醒,手脚曲起贴着自己柔软的腹部。
冻了好一会儿,陈邻忽然想起来了,起身去看客厅的壁炉——果然壁炉没开,难怪客厅冷得要命。
她垂着眼把壁炉打开,伸手出去调温度时看见自己衣服袖子几道擦痕。那套黑色小西装整齐板正,稍微有点擦痕就十分明显,陈邻记起来自己在哀悼会的楼梯上滚了一段路。
应该是那时候蹭脏的。
阿姨临走前跟她说的那段话突然冒出来,陈邻在壁炉面前蹲着走神了好一会儿,又扶着自己膝盖慢慢站起来,起身往浴室走。
浴缸里果然放满了热水,保温系统一直在工作中,踏入浴室的一瞬间就能让人感觉到温暖。陈邻脱了鞋赤脚进去,边走边脱衣服。
里层的毛衣脱下来摩擦皮肤时,尖锐痛觉刺得陈邻直皱脸。
她把毛衣扔进脏衣篓,掰着自己手臂看自己胳膊肘,胳膊肘上确实擦破了皮,一些毛衣的絮絮贴在破皮的地方,被血色浸透了,也变成淡红色。
陈邻踩进浴缸里坐下,捞水来洗伤口。暖气熏得她头昏脑涨,唯独热水浇上伤口的一瞬间,那种尖锐的痛觉,是清醒又明确的。
泡澡好像并没能缓解周身的疲惫,甚至有种越泡越累的感觉。泡久之后连身上的擦伤都不再感知到疼痛了,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疲倦,仿佛连灵魂都早已经离开身体。
深呼吸也不再给大脑带来短暂的清醒,因为呼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浑浊闷热。
陈邻坐起来,伸手想拿自己的浴巾——手伸出去后却什么都没有摸到。她意识到自己忘记拿浴巾了,于是侧着脸喊了句:“妈!我忘记拿浴巾了!你帮我拿一下!”
她的声音穿过浴室门往外,落在空无一人的客厅。回应陈邻的只有安静,以及浴室保暖系统运作中所发出的轻微‘嗤嗤’声。
陈邻趴在浴缸边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应。她忽然睁大眼睛,反应过来:她妈妈已经死了。
她没有妈妈了。
在这件事情发生的第五天夜晚,陈邻浑浑噩噩的脑子终于无比清晰的,理智的,认知到了这件事情。
在意识到这件事情的瞬间,眼眶和鼻尖先泛酸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过下巴,滴进浴缸里,荡开一圈又一圈水纹。
陈邻刚开始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哭了,只是在那个瞬间感觉很难过。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去形容的难过,分明身上不痛,却在意识到某个事情已经发生瞬间,感觉心脏都绞痛起来。
她蜷缩着曲起双腿抱住自己,开始有意识的哭。人难过到了某个程度时就会想哭,但是很难哭出声音,因为太疲倦了,疲倦到连哭出声音都没有力气,就只是哭,掉眼泪,眼眶酸涩得厉害,视线全部被眼泪糊住,变成一层磨砂玻璃隔开的世界。
在意识到妈妈死了之后,紧随之而来的第一个意识:她现在没有骨肉至亲了。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被父母寄予一切他们第一母语所能说出口的美好愿景。
她不是西方神话里的第一根肋骨,给她生命的那对恋人同样也在她灵魂里加入独立的人格,加入爱与被爱的能力,加入自由的风和勇敢的心。
他们期盼自己的女儿可以长成一切她自己希望成为的样子。但他们没有想到死亡是如此残酷并来得猝不及防,它来得太快也太突然,在他们还没来得及教会自己的孩子如何面对死亡时,死神先降临到了这个家庭。
对于十八岁的独生女来说,骤然失去父母是一件完全脱离预想,就像火星上开满玫瑰花那样没有丝毫逻辑性和预测性的事情。
她在恍惚和绝望中,对‘活着’丧失了期待。
刀——锐利的——随便什么——能割破皮肤的东西——
在家里要找这些东西并不难找,厨房里的刀具被阿姨清洗干净后分门别类放得一目了然。
陈邻随便挑了一把距离厨房大门最近的水果刀,她喜欢吃荔枝,又懒。在夏日的傍晚,少女经常穿着小吊带,躺在阳台沙滩椅上,边晒落日边用这把水果刀剔果核。
被洗过很多遍的水果刀上似乎还留着淡淡的荔枝香气。
陈邻拿起水果刀时目光扫过被阿姨打扫干净的料理台还有厨房地板。她觉得不能在这种地方自杀,会弄脏别人好不容易扫干净的地。
于是她走到客厅。客厅已经被壁炉烤得很温暖,没有地毯遮盖,露出来的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
不能弄脏地板。
不能弄脏沙发套。
她恍恍惚惚又走回浴室,拉开浴室玻璃门的瞬间,热气扑涌出来,水雾凝结出水珠,顺着墙壁瓷砖往下滑落。
湿润,好清洗,干净,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陈邻躺回浴缸里,抬起手腕,对着灯光找血管。她说不上来自己此刻是清醒还是不清晰,但在找血管的这个瞬间,陈邻又觉得自己很清醒。
刀刃割破皮肤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没有陈邻想象中的那么痛。感觉和她高中时期自己给自己打耳洞一样,按下耳钉机的瞬间和水果刀割破皮肤的瞬间并无太大的区别。
血很快就和浴缸里的水混合,把浴缸里浑浊的热水也染红,红色像瘟疫一样蔓延出去。
焦虑,混乱,呼吸急促,心跳变快,已经快到让整个人都开始不安的程度。陈邻脑子里想起来很多事情,久远的,近的,什么都有,还有一些平时根本没什么交集的人,也在此刻突然出现在她脑海里。
她想起那个在法院门口捅了她妈妈的杀人犯,他儿子因为性侵多名幼稚园学生而被判了死刑。
她想起爸爸上飞机之前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说想要鹅卵石搭建的小城堡,用来装她拼装的变形金刚。
她想起妈妈在阳台种的红色月季。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市去首都的画室,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妈妈打了半夜的电话,拜托所有她在首都认识的朋友帮忙照顾自己。
……
没有人告诉她长大和失去是这么痛苦的事情。
猝然来临的死亡将某些本不该在十八岁来临的痛苦,提前施加在了陈邻身上。
*
陈邻在外面转悠了一圈,买了很多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
她眼下觉得和徐存湛独处会很尴尬,所以为了避免和徐存湛独处,陈邻决定在接下来几天当个阿宅,好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门。徐存湛虽然不回他的房间睡,但也不怎么来陈邻的房间,这让陈邻还挺放心的。
推开房门,陈邻脸上笑容都还挂着,第一眼却看见了坐在自己房间窗户边的徐存湛。
在开门之前陈邻还想着,现在和徐存湛独处大概会很尴尬。
但在打开门看见徐存湛后,陈邻却完全忘记了这个想法——她愣愣的看着徐存湛,眼睛睁大,因为过于诧异,以至于连问话都忘记了。
因为徐存湛在哭。
‘哭’这个字眼看起来和徐存湛好像是阴阳两面。陈邻从来没想过徐存湛也是会哭的,她只见过徐存湛把别人吓哭。
但现在,坐在窗户上的徐存湛确实在哭。
他满脸都是泪水,哭得眼眶通红,下眼睫湿润的贴着眼睑。陈邻看向他时,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还在往外滚眼泪。
陈邻惊慌失措,几乎是下意识的,反手把房门给关上。她走到徐存湛面前,举着袖子去给徐存湛擦眼泪:“怎么了?你偷摸去厨房切洋葱……”
她的话还未说完,徐存湛一俯身将她抱住。
抱得很实,少年手掌顺着陈邻后背按上肩胛骨,完完全全将她嵌入自己怀抱之中,湿漉漉的脸颊贴着陈邻侧脸,小声抽噎时吸气声扫过陈邻耳廓。
陈邻怔住,茫然,旋即意识到徐存湛这个反应应该不是切洋葱把自己熏哭了。
他坐在窗台上本就比陈邻高,抱人时不得不弓腰伏背。可对徐存湛来说似乎只是这样还不够有安全感,他垂在窗户边的两条大长腿也凑上来,卡着陈邻的腰。
陈邻不知所措,但还是拍了拍徐存湛的侧腰。
她倒是也想拍徐存湛肩膀。但是徐存湛抱得太紧,连她胳膊也一起抱进怀里,搞得陈邻只能勉强动一动小臂,艰难的扭着手腕才完成了拍拍徐存湛侧腰的动作。
“到底发生什么了?能和我说吗?”
徐存湛闷声:“我做了个噩梦。”
陈邻:“……噩梦?”
什么噩梦能把徐存湛吓哭?
陈邻左思右想,觉得就算世界末日了,徐存湛都未必会哭。
……不会真的是梦见世界毁灭了吧?
徐存湛吸了吸鼻子,收紧手臂将陈邻裹进自己怀里:“我梦见你死了。”
“什么啊——”
嘴巴快过脑子,都还没来得及思考,陈邻先笑了一声。她弯弯眼眸,嘴角翘起,又觉得好笑又莫名得意——梦到自己死了就能吓哭徐存湛,感觉自己也挺了不起的。
她抱着徐存湛侧腰,“这种梦都是假的啦!我们老家那边有个说法,梦呢和现实都是相反的,正因为现在的我好好活着,所以你才会梦见我死了,只是梦而已啦!”
她语气轻柔,像哄小孩子似的。
徐存湛想起陈邻拎着蛋糕回家,在路上和她妈妈打电话,也是这样的语气,轻快柔和,还带点不自觉撒娇的尾调。
他贴着陈邻侧脸,把眼泪全部蹭到陈邻脖颈上,低声:“可是那个梦很真,特别真。”
陈邻哑然失笑:“真的有这么真吗?”
徐存湛:“嗯。”
陈邻想了想,抚着少年侧腰,声音柔软:“就算特别真的话,那也是个好梦啊——“
“我死掉了也会有徐道长为我掉眼泪呢,多好。”!
第80章
陈邻说那句话,本意只是为了安慰徐存湛。
噩梦而已,谁没有做过?在刚穿越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陈邻还天天做噩梦呢。虽然每次梦醒之后都会忘记噩梦的内容,但她还是很清楚的记得自己做的是噩梦。
一半是安慰,一半也确实是实话。
连死了都有人惦记,对陈邻来说本身就是件好事。
但徐存湛好像不这么认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理解那句话的,但自从那天晚上之后——陈邻不管干什么,都能感觉到一阵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后脑勺。
徐存湛就像个背后灵一样如影随形,不管陈邻走到哪里,他都能幽幽的从陈邻身后冒出来,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背影。
早午饭的时候盯,晚饭的时候盯,晚上陈邻趴在床上看故事书,也能感觉到旁边徐存湛的视线勾勾缠缠的绕在自己身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将书本盖上,转头对上徐存湛的视线。
徐存湛就站在房间的窗户边,两手环抱着自己的胳膊,眼睛直愣愣盯着陈邻。陈邻也盯回去,他表情不变,继续盯着陈邻——过了四五秒,陈邻眼眶酸涩,重新躺回床上,将书本盖到自己脸上,发出一声哀叹。
“你能不能别一直跟着我了啊?”
徐存湛不语,还是盯着她。
陈邻躺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复。她翻身而起,将盖在脸上的书本拿开:“或者我们打个商量,至少晚上的时候你别在我房间里这样明目张胆的盯着我行不行?你一直这样看着我,我想睡觉也睡不着啊。”
徐存湛不给反应,仍旧盯着她。陈邻实在是拿不肯说话的徐存湛没有办法,继续和他玩干瞪眼的游戏,又必然只有输这一个结果。
她跑到徐存湛面前,捧住他的脸把他脑袋转向窗外,指着窗户对面那个没有点灯的房间,诚恳道:“你真的不打算回你房间去休息吗?你看那个房间,它孤零零的单独呆了这么多天,很可怜的。”
徐存湛握住陈邻手腕把她的手扒拉开,安稳的放回她身侧,自己则继续当一个安静的哑巴。
陈邻盯着他,他也盯着陈邻。最后还是陈邻被盯得受不了了,干脆伸手捂住他眼睛。捂住他眼睛时能感觉到徐存湛的眼睫刮蹭在她手心,力度很轻,像是蝴蝶轻轻振翅。
徐存湛今天一整天的态度都很奇怪。要说他正常吧——但他今天就像眼珠子黏在了陈邻身上一样,从早到晚就没有移开过视线。
要说他脑子又犯病了吧……但徐存湛今天又异常的乖巧。
没有主动讽刺谁,也没有用看智障的眼神去挑衅别人,更没有在言语上捉弄陈邻。甚至不管今天陈邻对他说了什么,徐存湛都是一副逆来顺受打死不长嘴的乖巧小媳妇儿模样。
明明乖巧可爱的帅哥应该是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
但徐存湛乖巧可爱起来,只会让陈邻直冒鸡皮疙瘩。
她伸手盖住徐存湛眼睛,徐存湛也乖乖的站着任凭她动作,毫无要反抗或者躲开的样子。在某个瞬间,陈邻甚至忍不住怀疑:这不会是个假人吧?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很难摁下去,陈邻不禁捏了捏徐存湛的脸皮。
少年脾气坏得要死,但脸颊肉却柔软,甚至连皮肤都温热细嫩。
捏了一下感觉也不像□□之类的东西,陈邻松开手。她的手一挪开,露出眼睛的徐存湛果不其然,又继续目不转睛的盯着陈邻看。
陈邻实在是被他盯得没脾气了。
“你今天都盯着我看一天了,我脸上是开花了吗?不准不说话,不准装哑巴——你要是一直不说话……”
到了需要威胁人的时候,陈邻措辞为难起来。
如果换成在现代更熟悉的朋友,比如周莉,或许陈邻还能想出一些威胁的话。但是对方是徐存湛,陈邻脑子飞快转动了十来秒,居然没能找到什么可以拿来威胁徐存湛的话。
总觉得徐存湛无法无天,没什么东西能让他害怕。
甚至就连徐存湛暗恋自己这件事情,就徐存湛那个性格,陈邻也觉得并不是适合拿来做威胁的把柄。
她感到为难,脸一皱,脑子还卡在那个话题上。
但不等陈邻想到什么好用的借口,徐存湛就自己先开口了:“我昨天做了个噩梦。”
陈邻:“……就是你梦到我死了的那个?”
徐存湛‘嗯’了一声,垂着眼,手搭上陈邻的腰。
陈邻平时总是显得脾气好,但是警惕心却很强——看似和谁都聊得来,实际上和谁都不深交。在徐存湛手搭上来的一瞬间,即使是隔着一层衣服布料,陈邻眉心也急促的跳了跳,下意识的就想避开对方触碰。
虽然徐存湛平时就喜欢牵她的手。
但牵手是陈邻教徐存湛的。她太清楚对徐存湛而言,十指相扣并没有任何多余的意义,就和往凉白开里面加蜂蜜一样,只是一个叠加的调节。
它不暧昧也没有那层隐秘的绯色幻想,所以没有介意的必要。
但徐存湛现在的举动——陈邻可没有教过他。
不是陈邻教的举动里包含着陈邻无法明确判断的意义。但在陈邻想要避开的时候,徐存湛弓腰塌背,脑袋枕在了陈邻肩膀上;他太重,体型几乎是陈邻的两倍,压下来的瞬间陈邻有些难以承受的往后踉跄了两步。
这样的动作,陈邻看不见徐存湛的表情。只有他的声音清楚的响在陈邻耳边,带着明显委屈意味的沉闷声音:“我都说了,那个梦特别真。”
“真到让我感觉害怕,所以不敢把视线从你身上移开。这个答案可以吗?”
他说话时,开合的唇瓣距离陈邻耳朵很近,反问陈邻的时候,气息吹拂在陈邻耳廓——很痒,陈邻不自觉缩了缩肩膀,又忘记了这人的手还扶在自己腰上,只是抬手要推开徐存湛时又不自觉迟疑了一下。
只是片刻的迟疑,徐存湛的手便得寸进尺从少女侧腰抚到后腰,然后收紧胳膊将她圈入怀里。
身高差的缘故,腰被圈紧时陈邻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徐存湛抱得不得不垫脚,上半身紧密贴合,心跳隔着肋骨与皮肉互相触碰。她反应过来,迟疑的手终于果断推了推徐存湛肩膀——
徐存湛适时听话的松手,陈邻两脚踩地后退,腿软的踉跄了几步,抬头对上徐存湛视线。
他半垂莲花眼,嘴角和嘴角都往下撇,不是平时那样明显的不高兴或者冷脸,而是更弱气更柔和的……仿佛是委屈的神色。
陈邻被徐存湛的美貌晃了心神,甚至短暂忘记了他刚刚摸自己腰又抱自己的事情。
就在陈邻被徐存湛美貌所迷时,徐存湛问:“这样不可以吗?”
陈邻:“啊……什么?”徐存湛把自己那张优势很大的脸往她面前凑了凑,“一直看着你不可以吗?”
陈邻:“……”
她伸出一只手,啪的拍到徐存湛脸上。徐存湛没躲,只是被陈邻拍得眨了眨眼,神色无辜。
陈邻恼怒:“禁止蜂蜜陷阱!”
徐存湛:“什么叫蜂蜜陷阱?”
陈邻:“就是不准对我眨眼,不准对我装可怜!”
徐存湛又眨眼,长长的眼睫刮过陈邻手指指腹,声音慢悠悠的:“嗯哦,我记住了。”
陈邻:“……”
这人根本就没有记住吧?别说记住了完全是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啊!
陈邻松开手,转而按住徐存湛肩膀,将他转了个方向,推到窗户面前,对着敞开的窗户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能理解你被噩梦吓到了,但你一直这样盯着我对我来说太困扰了。白天的时候随便你盯,晚上的时间就请你离开,至少也得让我睡个好觉吧?”
“我又不是修道者,不好好睡觉的话凡人是会猝死的!”
徐存湛眉头一皱:“灵偶不会猝死的。”
陈邻面无表情:“请把我当个人看谢谢。”
她很坚持——徐存湛看了眼陈邻无比坚持的表情,‘啧’了一声后收起自己脸上无辜可怜的神色,变脸速度快得堪比川剧特技。
好不容易送走徐存湛这尊大佛,陈邻反手把窗户门也关上反锁。
她重新躺回床上,盖好自己的被子,拍拍自己胸口:“晚安邻邻,今天也好好活着了,你超棒的。”
每日自我鼓励完成,陈邻闭上眼睛准备美美进入梦乡——房门被人敲响。
陈邻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房间天花板,没动。
这时候房门又被敲响了三四下,大有陈邻如果不起来开门,门外的人就锲而不舍要一直敲到天亮的势头。
首先排除徐存湛。
因为徐存湛没礼貌。他要进来的话根本就不会敲门,直接推门就进来了——有时候徐存湛甚至不走门。
陈邻捂住自己耳朵痛苦的在床上滚了三四圈,然后艰难离开自己的床爬起来开门。
门外居然是沈春岁。大半夜,他穿得玉树临风,人模狗样,一副要出去泡妹子的花孔雀打扮。
陈邻叹了口气:“您有事吗?”
沈春岁笑眯眯:“今天晚上有烟花会,我本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陈姑娘居然还在自己房中。”
陈邻没听懂他若有所指的话,呆了两三秒后犹豫反问:“我不该在这里,那该在哪里?”
沈春岁原本就在笑。听见陈邻的反问后,他笑得更开心了,往前半步后身子一歪靠在了门框上,从自己腰间抽出一把扇子,‘刷’的打开,扇了扇,扇出来的风把他额头吹得都翘了起来。
“我还以为徐兄会来约陈姑娘,毕竟他今天一整天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陈姑娘……看来今夜徐兄所约佳人另有其人啊。”
很文绉绉的发言,虽然绕,但是陈邻听懂了。
她想到刚从自己房间窗户翻出去的徐存湛,心想徐存湛可能都不知道有烟花会这玩意儿。但陈邻也没解释,含糊回答:“可能吧,我不太清楚。所以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约我出去玩?”
她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诚恳道:“你看天都这么黑了,大家还是早点洗洗睡吧,烟花也没啥好看的,下雨了你找个水池子看也是差不多的效果。”
沈春岁扇扇子的动作一停,脸上笑容都凝固了片刻。
他倒是想到了陈邻可能不好约,但没想到她这么不好约。烟花即使是在都城也是稀罕物,只有逢年过节官家允许时才能在深夜燃放。
居然还有姑娘不爱看烟花的。
陈邻看他还杵在自己门口,但是扇子都不扇了。她踌躇数秒,性格使然,忍不住找补了一句:“你很想看吗?要不然我帮你问一下昭昭?”
“或者我帮你问徐存湛?”
反正那两人一个是九尾狐一个本来就不睡觉,刚好可以陪沈春岁看烟花到天亮都不会犯困。
陈邻没有勉强自己和沈春岁一起去看烟花——她实在对烟花这种看了几百遍的东西没兴趣,又是深夜,她怕自己看着看着就原地睡着了。
这样挺不礼貌的。
沈春岁回过神来,掩饰的用力摇了摇扇子,干笑:“不,不用了。”
“既然陈姑娘困了,那就早点休息吧。是我的不对,这么晚了还来叨扰陈姑娘。”
沈春岁告辞离开,背影略显凄凉。陈邻没感觉到,打了个哈欠把房门关上,转身躺回床上,拍了拍自己胸口例行安抚:“今天又活了一天,陈邻你真棒。”
“好了,睡觉吧,晚安陈邻。”
*
沈春岁离开陈邻房间门口,脸上笑容霎时就垮掉了。
他想到今日白天,徐存湛视线几乎一直黏在陈邻身上——原本还指望昭昭能起点干扰作用,结果那个涂山小殿下每天例行骚扰完徐存湛之后就跑出去自己买买买了,压根不在乎徐存湛一整天都盯着谁。
这让沈春岁很无语,恨不得抓住那只狐狸的衣领子大喊你这态度还想让徐存湛吃爱情的苦?
徐存湛不让你吃烧烤狐狸的苦都得是你涂山行善积德一百年的福报!
沈春岁越想越觉得棘手,最棘手的其实还是陈邻。
刚开始盯上陈邻,完全是因为陈邻那过于天真柔和的气场,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在路上遇到半死不活素不相识的男人,也会把对方捡回家给好好治疗的好孩子模样。
所以在南诏入口沈春岁才会选择向陈邻求助。
虽然后面陈邻被徐存湛拽走了——但这完全没有影响沈春岁对陈邻的好印象。他觉得当时陈邻拒绝自己必然是因为有徐存湛这个家伙在其中挑拨离间,所以在南诏都城重逢后沈春岁也迅速将陈邻列为了自己的第一目标。
毕竟这个女孩子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天真好骗’四个大字。
但多相处几天,沈春岁又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了陈邻身上的棘手之处。
她确实性格软和,自己要喊她单字叠加的昵称,她没什么意见。自己让她喊自己的字,她不言不语最后也没叫。
明明一起吃了好几天的饭,但每次见面还是一如既往的礼貌客气。陈邻对他甚至还不如对昭昭亲近。
沈春岁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昭昭那个蠢狐狸说话又难听性格又朝三暮四,陈邻怎么会宁愿和昭昭玩也不来找自己玩?
但严格来说,其实陈邻好像也没有怎么去找昭昭玩过。
等等……
沈春岁一激灵,忽然意识到:陈邻从来没有主动找过徐存湛以外的任何人!
他努力了四五天,陈邻和他互动的次数加起来居然还不如跟饭堂小一点菜的互动多!
而且为数不多几次互动还是问他有没有看见徐存湛。
沈春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恍恍惚惚间,居然真的看见徐存湛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睁大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徐存湛,喃喃自语:“我也没吃蘑菇啊,怎么还出现幻觉了?”
徐存湛挑眉,无视了沈春岁的胡言乱语,直奔主题:“你为什么约陈姑娘出去看烟花?”
沈春岁愣了愣,回神,意识到面前这个态度理所当然高高在上的家伙并非自己的幻觉,而是真的徐存湛。
沈春岁:“……你怎么知道我约陈姑娘去看烟花了?”
徐存湛扯了扯嘴角,嗤笑:“我就是知道,陈姑娘的事情我都知道。”
沈春岁眉头一皱,正气凛然斥责徐存湛:“你偷听我和陈姑娘讲话?”
徐存湛坦然承认:“嗯,我听了。所以你为什么约陈姑娘去看烟花?”
明明偷听的人是徐存湛。
但他翘着唇角,垂眼似笑非笑望着沈春岁,沈春岁便莫名感到心虚。有种自己擅自去约了别人的未婚妻,还被正主抓包的心虚。
他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你怎么能偷听呢?这是……”
沈春岁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徐存湛抓着衣领给拎了起来。他的个子也不算小,只比徐存湛矮一点,但真正被徐存湛拎起来时却连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被拽紧的衣领勒着脖子,呼吸困难导致沈春岁的脸都红了起来。
徐存湛抬眼,上目线看他,嘴角翘着,笑容浅浅:“都问你两遍了还不回答,耳朵听不见话可以割掉拿去送给需要的人。”
沈春岁:“……”
徐存湛:“我忍你很久了,要不是陈姑娘看见死人会吐,你现在坟头草已经长得比你腿长了。”
说着毫无礼貌的威胁话语时,徐存湛脸上仍旧是温和的笑脸,温和得甚至有些可爱。
威胁完人后徐存湛才松开沈春岁衣领,看他捂着脖子弯腰咳嗽。
徐存湛卷起衣角慢悠悠擦自己手指,“好了,我再问你第三遍,为什么要约陈姑娘去看烟花?”沈春岁脑子飞快运转,瞬间闪过八百个借口,最后谨慎的哑着嗓子抛出一句:“陈姑娘漂亮又善良,我自然是因为恋慕她,才会想要邀请她与我一同去看烟花。”
他抛完这个理由后便用眼角余光偷偷去瞥徐存湛,只见那少年擦着手指发出一声讽刺意味浓厚的轻笑,莲花眼小幅度弯着,长睫毛投下两片扇子似的阴影。
撒谎时沈春岁都没什么感觉,但被徐存湛这样嘲弄,他却骤然感到几分狼狈。徐存湛那眼神,仿佛已经看穿他在撒谎。
他心中有些慌乱,又努力回想着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徐存湛擦完手,拍了拍自己衣角:“你想拿回自己在女娲庙偷的长生果吗?”
“那玩意儿已经被我烧了。”
沈春岁脸上表情凝固。好半天,他才扯动自己脸上肌肉,挤出一个僵硬的干笑:“徐兄,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明白……”
“暮白山老祖沈潮生,出身太原世家沈家。一十八岁那年忽然悟道开窍,抛妻弃子离家,上暮白山求道——你就是我师父原本家族里出来的孩子,算血缘关系的话……”
徐存湛屈起手指,慢吞吞敲着自己胳膊:“应当在三代之内,是外孙还是侄孙?”
沈春岁:“……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徐存湛歪着脑袋看他,秀丽面容上笑容浅淡,分明是最温和的脸,却从每个表情里都透出恶劣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来。月光淋在他雪白长发和赤金眼瞳上,他眼瞳里带有毫不掩饰的杀气,逼得沈春岁背在身后的手不断发抖。
不刻意收敛戾气的徐存湛,光是和他呆在一个共同空间里,就已经压迫得他呼吸艰难。
原本还在夜晚鸣叫的虫子也噤声,连蚊子都连滚带爬绕开这片空间飞。
徐存湛往前走,若无其事的和沈春岁擦身而过,声音轻轻落进沈春岁耳中。
“早就和你们说了,不管是寻仇的,挑衅的,迁怒的,还是单纯看我不顺眼就想杀我的——应该直接拔剑啊。”
“跟我玩这种迂回的手段,小心我把你祖宗的骨灰都挖出来一起扬了。”
“别怕,我要是找你一家子算账,肯定把我师父也算上,反正欺师灭祖的罪名我也挺喜欢。”
沈春岁浑身一颤,心脏抽紧,完全被徐存湛的回答震惊到张口结舌。
等徐存湛走出四五步了,他才颤抖着转身,盯着徐存湛的后脑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他妈……你就是个疯子!你就不怕……不怕连累到身边的人吗?行事如此癫狂极端,你迟早会死……”
徐存湛觉得他很烦,一招手,木剑出鞘一轮子把沈春岁抽飞出去。
世界又安静了。
徐存湛两手抱着飞回来的木剑,抬头看看夜空,夜色深深,一轮明月高悬。他自言自语:“烟花有什么可看的?真是个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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