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远扬消停了两天,第三天过来的时候微红着一张脸,一张长得挺凶的脸就被衬得不伦不类。
他们都没提起那几天绮桑突然想要放火丢炸|弹的事,远扬安静的坐在屋外头的那把竹板凳上,陪绮桑看天井里一点点浓起来的雾。
当然,远扬不会安静很久。
他说:“我跟你说……”
绮桑垂眼,非常轻地笑了一声。
远扬扭头,挺凶的脸变成了一个问号。
“你这口头禅,很像巷子口的大爷。”绮桑解答了他的疑惑。
于是远扬红扑扑的脸就变成了绿色,问号变成了感叹号。
“我就……”
“我没……”
他想说他才没有这样的口头禅,只是绮桑躺在那里太安静了,他觉得不安,突然开口又突兀,才多了这句口头禅。
现在居然有些改不过来了。
晃晃刺挠挠的板寸,远扬放弃争辩,把话题拉了回来,用的还是那句开场白:“我跟你说,我妈走的时候,我爸也跟你一样,老喜欢一个人坐着,从天亮坐到天黑。”
绮桑眼底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消失,有些情绪却像雾气一样慢慢涌了上来,她看向天井,说:“你妈妈死的时候你还是个婴儿。”
“我爷爷告诉我的。”远扬听不出绮桑的抵触,他只是迫切地想要分享这件事,“我爷爷性格跟我很像。”
绮桑:“……”
眼底涌上来的雾气因为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停顿了些许。
“他就这样坐了快半年吧,每天天亮了就睁眼,到点了就吃饭,天一黑就闭眼。”
“后来,就没钱了。”远扬认真地说。
绮桑:“…………”
“连给我买奶粉的钱都没了,所以我饿得哐哐砸奶粉罐子。”说完为了强调这句话的可信度,他补充,“我爷爷说的。”
绮桑:“…………哦。”
“可能是我砸得太响了,我爸就决定去|死。”远扬接着说。
绮桑眼底涌上来的雾气彻底散了,眼睛有些失焦,她觉得这个故事过于跌宕起伏了。
远扬却说的很认真,一点都没觉得自己的叙事方式有问题:“普通人要寻死是很不容易的,毕竟都怕痛,也怕万一死不掉,我爸当时应该想了很久,最后决定烧炭。”
“然后买炭的时候被我爷爷发现了,被恶狠狠地揍了一顿。”
远扬说到这里就结束了。
绮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问他后续,于是两人继续沉默。
沉默了能有一分钟,远扬才突然总结:“所以这样不好。”
绮桑:“……”
她其实很少能有这么无语的时候,远扬让她产生了好多次这样的情绪,连昏迷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自己在昏迷着翻白眼。
“所以。”她抽出了远扬这个故事的中心思想,“我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你就会像你爷爷一样把我揍一顿。”
远扬明明已经坐得很小心了,上回被这个竹椅子夹到的肉现在还瘀青着。
但是绮桑抓重点的本事太让人震惊,他还是没忍住往后一靠,又是一声惨叫,惨叫里还伴着委屈:“这破椅子能不能行了啊!”
绮桑别转头,在雾气迷蒙里,压下了眼底的笑意。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枫城入了秋又入了冬。
远扬那个新用的四字开场白说的越发顺口,宁家巷的闲话都被他用他独特的叙事方式说得跌宕起伏。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永恒的东西,人类创造出来的人定规则,却从来不会因为人间的悲欢离合停步,它的赋予残忍又仁慈,它让人类遗忘。
绮桑最近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的那个瞬间,不再一片空白,她会很机械地想,今天远扬不用夜巡,所以他会来。
家里的竹椅子又要遭殃。
她的耳朵又要遭殃。
可确实,那个被雾气遮住的激烈的情绪慢慢地不再翻涌的那么厉害,慢慢的,她会想起她外婆年轻的时候,抱着她在院子里乘凉的场景。
扇面圆溜溜的蒲扇、用久了磨得油光水滑的竹椅子,还有很呛人的蚊香味道。
这些具象的记忆慢慢地从激烈的情绪最底层翻涌上来,带着温柔的暖黄色。
“为什么那么想让我做警察?”终于有一天,枫城下着小雪,温度已经不适合在天井里发呆的天气里,绮桑开了口。
彼时远扬正双手插在袖子里,缩着脖子仰着头伸舌头舔雪花,听到绮桑说话的瞬间,舌头都还没来得及缩回去。
绮桑裹着军绿色的大棉袄,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扬的舌头。
远扬:“……”
“也……不是。”远扬在绮桑面前丢过太多次脸,现在脸皮都是麻木的,“我也没有那么想你去做警察。”
绮桑:“?”
“做警察挺危险的,而且你体力应该不行。”
“沈哥说后头警察的工种会细分,会有些专门做犯人测写的职业,但是我觉得这事八字还没一撇,未来具体怎么样还不好说。”
“所以,其实做警察没什么好的,工资还低。”他估计这个月又被扣钱了,说得挺低落。
绮桑:“那你昨天拿回来的招生简章?”
那你每个季度就拿回来的那叠东西,还有有事没事就说她可能会变成你领导的话,都什么意思?
“哦,就是一个选择。”远扬很老实,“我就感觉你老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干什么,所以让你多一个选择。”
他特别认真:“我爸说,有选择就是好事,人生最苦的,就是没有选择。”
绮桑长久地沉默。
雪越下越大,远扬自动自发的拎过来一个小煤炉,点起火烧了水,烤架上丢了几个橘子。
他很自在,也不觉得自己的话会引发绮桑内心掀起多大的波澜。
他经常会神来一笔的劝她,比如跟她说再这样下去就没钱了;比如跟她说再这样下去天就要冷了,天冷了人最容易变懒;比如还有三个月就要过年了,你这样下去就来不及做熏鱼了。
都不是大道理,但是都能听得人晚上午夜梦回的时候睁开眼睛,满头雾水,却确实会有莫名的紧迫感。
到了今天,他说,人生最苦的,就是没有选择。
他可能不记得他曾经也这样告诉过她,结局好不好,只和选择有关。
绮桑双手捧着远扬给她倒的热水,纯热水,没放茶叶,而且很烫,得双手不断交换才能拿得住那个杯子。
“远扬。”绮桑说,“你下次休假是什么时候?”
“后天。”远扬忙着给烧着的橘子灭火,回答的时候头也没回。
***
然后远扬休假那天,睡了个懒觉惯常跑去找绮桑的时候,发现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天井里发呆,他租的那间屋子门口一把大锁。
他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就失去了呼吸,心脏像是有实际重量一样哐得一声砸到地上,他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楚。
绮桑走了吗?
这五个字其实很短,但是他连想都不敢想,双手撑着膝盖,半天直不起腰。
他昨天晚上夜巡,所以没来。
可是前天晚上他拿过来的小煤炉还在老地方,那几个被烧成碳的橘子也还放在烧烤架子上,甚至绮桑喝了一半的水也就这样顺手放在竹椅子旁边的地上。
她真的走了吗?
不告而别?
可那天晚上,明明一切如常。
“哎呀!你吓死我了!”他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紧接着是一点都不收敛的啪得一声,打在他背上。
这救了他,他终于吸了一口气,空空如也的肺部因为这口深呼吸激烈的呛咳了起来。
“我以为平安终于闯祸了有人来寻仇了。”拍他的人是康平安的妈妈,一个年近五十力大无穷的女人,“吓死人了一声不吭的杵在这里。”
“你不知道你自己长得跟讨债的似的啊!”康平安妈妈又骂了一句,气哼哼的准备进到自己的院子里。
“姨!”远扬拉住康平安妈妈,艰难的问,“她人呢?”
康平安妈妈看看屋门口的锁又看看远扬。
远扬抿着嘴。
如果康平安妈妈也不知道绮桑去哪了,那就真的,不告而别了。
他要怎么找到她。
“去店里了啊。”康平安妈妈很奇怪,指着那个门,“门口不是贴了纸条吗?”
远扬呛咳着去看门口。
门口,贴了一张大概豆腐块大小的白色纸,上么写了大概蚂蚁那么大小的字:“我去美心小吃店了。”
远扬:“……”
远扬:“……姨你眼睛真好。”
康平安妈妈又拍了他一下:“我又不识字!她早上走的时候跟我说的!”
康平安妈妈后来又说了什么,远扬没听清,他转身就跑了,跑的时候又挨了一记平安妈妈牌铁砂掌。
几乎要被打吐血。
三下。
远扬记着。
下次康平安回来他就打回来!
***
远扬记得,那天的天气不怎么样,前两天才下了雪,温度骤降又结了冰,雾气就浓的跟化不开似的,二十四小时都在枫城萦绕。
但是他跑到美心小吃店门口,看到小吃店里点着的那几盏桔黄色的灯之后,就莫名的觉得那天下午的天气异常灿烂。
美心小吃店居然重新开张了。
里面有一两桌客人,绮桑穿着灰色的围裙,听到声音抬起头,脸上有面粉痕迹。
“我要一碗馄饨,一个肉饼。”远扬自动自发的坐下,自动自发的点单。
“今天没有肉饼。”绮桑说,“你中午吃了吗?”
远扬:“还没。”
绮桑:“那我给你下碗面吧。”
她说完就转身去忙了,这段时间折腾之后她瘦了很多,最近稍微养回来一些,但是以前的衣服穿起来还是宽宽大大的像是罩衫,她忙碌的动作很熟练,她每次做事情的时候都会这样,特别专心。
小吃店的陈设一点没变,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
远扬眼底发热,端着面汤掩饰性的喝了一口。
那两桌客人也付钱走了,绮桑收完钱洗完手,坐到了远扬对面。
远扬问:“你想把小吃店继续做下去?”
这也是一个选择,只是挺累的。
绮桑摇摇头,似笑非笑的:“我没钱了。”
远扬:“……”
“我明年回高中复读。”绮桑说,“参加高考,所以现在得多攒点钱。”
远扬:“啊?怎么回去?”
“考试。”绮桑眨眨眼,给他看了一张招生简章。
高考恢复十几年了,有些高中为了生源还是会对外招一些复读名额,名额很少,需要考试,而且往往很难。
远扬这回安静了,盯着那张简章看了很久很久。
绮桑一直在等他说话,她没想到这人居然可以那么长时间不说话。
而且他表情看上去太丰富了,她一时半会居然没猜透。
“我今天……”远扬低着头,“差点以为你不告而别了。”
绮桑一怔。
“我总有种感觉,你会走。”远扬说,“从一开始就有这种感觉,觉得你不属于这里,觉得你迟早会离开这里。”
“我……其实还挺害怕的。”远扬一直不抬头,“尤其你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眼神空洞的时候,我就特别害怕。”
“所以我就给你塞了一堆东西。”
宁家巷的八卦,警察学校的招生简章,他家里那些拉里拉杂的事情,他能想到的,能拉住绮桑的重量。
“所以现在你能想到这个方法……”远扬盯着简章,“真好。”
最后这两个字他呢喃一般的说出口,却莫名其妙的带着潮湿的气息,绮桑心底的那层浓得化不开的雾翻涌了一下。
“你肯定能考上的。”远扬说。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远扬说。
所以如果一定要走,用这样的方式走,是最好的。
虽然舍不得,但是,是好的。
“我记得沈哥的侄子在读高中,应该能搞到高三的教材。”他终于抬起头,脸上还是凶巴巴的,眼底有些红,“你要考那个高中?其实这简章上的学校一般,枫城这边的高中都不见得多好,宁市那边会好很多,你有没有那边的招生简章?”
“我跟你说。”他又开始了,“我好像还不认识大学生,你到时候真考上了,记得给我写信,你有我家的地址的吧,你走之前跟我说,我把地址再抄给你。”
“在外头要是有人欺负你了,你也跟我说,我这长相其他没有,吓人很好用,平安的那个小侄女,让我接送了几次晚自习,那些骚扰她的小流氓就都跑了。”
“或者,你不跟我说也没事,你能处理好。”
噼里啪啦说完,他犹豫着不确定的问:“你会给我写信的吧?”
“我们……是朋友吧?”
绮桑幽幽的看着他。
她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像远扬这样家庭和睦的人,才能养出这种孩子,情绪那么饱满,那么缺心眼的孩子。
但是远扬严格来说真不算家庭和睦,他从小就没有妈妈,他爸爸是一个和她一样闷声不响会卖炭找死的人。
“我去哪呢?”绮桑问他,“小吃店是我目前唯一的收入来源,我离开枫城吃什么呢?”
天天警告她再发呆就没钱的人,这时候却忘记了这个最接地气的重量。
“我外婆和嘉嘉也都还在这里,还有朱雁墓地上的迎春花,每年都得重新种,不然会遍地都是。”
绮桑看着远扬呆呆的样子,叹了口气,她想,难怪她外婆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远扬。”她说,“我只是在试着往前走,但是如果没有起点,我往前走就会变得一点意义都没有。”
远扬肯定听不懂这样的话。
绮桑也只是自己想说罢了。
说完了文艺的,绮桑说了实际的:“我会留在枫城,先用小吃店养活自己,存钱考大学拿奖学金。”
“我想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拿工资,稳定的申请到廉租房。”
这样的重量,可以足够支撑住她。
远扬:“警察工作也很稳定……”
绮桑:“……”
她再也没忍住,趴在桌上低低的笑出声。
神经病!
***
时光荏苒,三年转瞬即逝。
枫城仍然雾气迷蒙。
绮桑站在外婆的墓前,旁边紧紧挨着顾嘉嘉和朱雁,还有一个空墓,上面写着绮红霞之女。
绮桑剪短了头发,人胖了一些,脸上不再是惨白的颜色,甚至涂了肉蔻色的口红。
“好婆,嘉嘉,奶奶,姨。”绮桑跪下,给外婆倒酒,放上她外婆最爱吃的面点,“我又来看你们了。”
周围很安静,倒酒的声音都能听得见,倒完酒,绮桑听到树叶风声沙沙。
“我过得很好。”绮桑说,“大学毕业后会回到枫城,去银行上班。”
她考了金融系,最稳定的饭碗,毕业后直接分配到枫城银行。
她一步步按部就班的让自己慢慢扎根。
“大学里没认识几个朋友。”绮桑本不是话多的人,现在在亲人墓前,话也不密,慢悠悠的,“我这辈子可能都交不到什么朋友了,剩下的只有嘉嘉、康平安,和远扬。”
“平安很有出息,他找到一百多个失踪人口,升职的飞快。”
“远扬还是老样子,上个月抓嫌犯把人摁在另一个嫌犯的□□里了,又被扣钱了。”
上上次扣钱,是因为他咬人。
“不过他也在升职,他的老师沈强是个很好的警察。”
“好婆。”绮桑轻声说,“您让我不要选远扬,我没听您的。”
树叶沙沙声变响了,绮桑微微扬起了嘴角。
三年,那人一点没变。
三年,她心底的雾气从浓的无法化开,到现在几乎快要看不见。
那些尖锐的感情还在,但是却确实变得没有那么的想要杀人放火。
“我昨天哭了。”绮桑说。
一个很奇怪的契机,她放暑假,下了火车,远扬站在那里等她,给她买了一根玉米。
然后她突然就泪如泉涌,就地蹲下,哭得旁边的警察远扬急得要报警。
哭得心里仅剩的那点雾气都消弭不见。
“所以今天来看看你们。”绮桑说,“来告诉你们,我过得很好。”
树叶沙沙声小了,绮桑把一壶酒均匀的洒在每个人的墓前,站起身,看到了站在远处等着她的远扬。
他昨天被她吓坏了,大半夜的在她那个廉租房附近巡逻了四五次。
现在可能有点困,靠着树一下下的打盹。
绮桑走过去,手指头很轻的点了下远扬的鼻尖。
他全身上下,长得最好的就是鼻子了,倔强笔直的样子。
远扬乍然惊醒,眼底还有血丝。
绮桑歪着头,又碰了下他的鼻尖。
远扬困惑的眨眨眼。
“远扬。”绮桑说,“你想跟我谈恋爱吗?”
绮桑近距离的看到远扬倏地睁大的眼睛,迅速站直却因为动作太大衣服勾着树枝,然后就是一连串的手忙脚乱。
绮桑转身就走。
被大树抱住的远扬气急败坏:“你不是要谈恋爱的吗!”
绮桑:“不谈了!”
远扬:“靠!你给我回来!”
远扬:“不是!你真的走了吗?”
远扬:“我哭给你看啊!”
远扬:“绮桑!!”
树叶沙沙声变轻柔,绮桑倒的薄酒慢慢的渗到土里,消失不见。
那个傻乎乎的青年扯破了衣服终于挣脱了大树,几步冲上前,一把扯住了越走越快的女孩。
再后来,就看不见了。
枫城的雾气里,又亮起了一盏人间烟火。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