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心小吃店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开过门,门口堆了一堆旁边店铺没来得及丢的垃圾,卷帘门上糊了一层又一层的小广告。
这卷帘门是顾嘉嘉选的,买回来装好以后她去弄了鹅黄色的油漆又给刷了一层,说这样看起来有食欲。现在还没几个月,门就已经开始斑驳了。
顾嘉嘉的很多建议都极其不靠谱,心血来潮。
但是总是很鲜明。
拉卷帘门的声音很大,隔壁开糕点店的老板娘跑出来看到是绮桑,哎呀呀哎呀呀了好几下。
绮桑现在是被很多人同情的孤女,但是同情,也仍然会把垃圾往美心小吃店的店门口堆。
绮桑没和老板娘打招呼,径直进了店里。
她不识好歹。
或者说,她太识好歹,她能提供给人的情绪也就只有同情和八卦,其他的,就都是麻烦。
店里头还是她最后一次离开的样子,东西摆放的还算整齐,只是积了不少灰。
斑斑驳驳深深浅浅。
绮桑坐在店里,发呆。
她其实并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当初房租签了一年,开业的时候放的鞭炮让她难得得对这个店有了一些期许,比如,希望它能招财进宝,解决她外婆后续的医药费和护理费,比如,希望它能稳定地做下去,让她慢慢地在枫城扎根。
她并不怎么喜欢枫城,但是这里有她外婆的过往,她还认识了顾嘉嘉。
她当时跟顾嘉嘉说,分手了,她们两人开店的钱足够出去申请廉租房,到时候她们三人住在一起,日子不会太难。
甚至,她还偷偷提高过期许,她想过等找到外婆的孩子,她们这个家庭就能变得更大,她可以有更多的、可以不用识好歹就能得到的不用麻烦人的情绪。
可这些期许仅仅只维持了两个多月。
她至今不明白顾嘉嘉为什么会突然要选择离开,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借钱,不明白她为什么走的时候所有东西都是重新买的,只从家里拿走了一个行李箱。
顾嘉嘉明明是最不可能离开枫城的那一个,她那么喜欢枫城的雾,那么想念她的奶奶,她心里明明还在期盼着有一天,她妈妈能带着很多钱回来,回来以后侮辱顾力勤,回来以后带她走,给她很多爱。
顾嘉嘉做梦的素材都在枫城。
她为什么要走?
拉了一半的卷帘门声音响起,外头钻进一个人。
顾力勤,穿着洗得发黄的条纹衬衫,一条老头长裤,弓着身背着手,因为进来的时候背光,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绮桑皱起眉。
自从顾嘉嘉失踪那天开始,她和顾力勤几乎就是零交流了,他在顾嘉嘉死了以后阴阳怪气了一阵子,说绮桑捡到大便宜,等大家都死了,这82号就是她的了。
他说的难听,她只当狗叫。
后来,听邻居说顾力勤要把82号卖出去了,她发现82号大门的锁都换了,顾力勤没给她钥匙,只是跟她说8月份这房子就得清空,让她有空来拿下东西。
绮桑也没跟他吵,一来是实在是没心情,二来是她也明白解放前的地契拿到现在怕是早就已经作不得数了。
她只是跟顾力勤要回了她当初交掉的房租。
顾力勤在这上头倒是没有克扣,只是阴阳怪气地说年轻人就是办法多。
这个男人活了大半辈子,脑子里除了这些龌龊的猜想外,剩下的就都是生不逢时的愤慨,他大概是觉得自己要是生在乱世好歹会是个枭雄,会后宫三千,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断子绝孙。
他大概从来都没有想过以他的见识和能力,到了乱世唯一的归宿可能就是乱葬岗。
绮桑只要想到顾力勤的逻辑,就失去了和他吵架的动力,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所以她不明白顾力勤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美心小吃店。
“你昨天不是电话说今天要回82号和小吃店拿东西吗?”顾力勤倒是难得地开门见山,“我就顺便也过来看看,我记得当时嘉嘉也往你这店里搬了不少东西。”
绮桑蹙眉,但还是没多说什么。
他是顾嘉嘉的爸爸,这种事情没得选,就像她一出生就被人丢在垃圾桶旁边一样,没得选。
她站起身,想出去透透气,把这地方留给顾力勤,她想,店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顾力勤想搬就都搬走了好了。
“你等下。”没想到顾力勤居然叫住她。
绮桑停步,回头。
这次顾力勤在屋里面,她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逆着光终于能看清楚顾力勤的脸。
顾力勤脸上的表情非常罕见,他是个很恶心的人,每次和绮桑对视就会上下打量她,把目光停在让人不舒服的地方。他跟所有女人聊天都是一模一样的动作,所以很少会有女人愿意和顾力勤面对面地说话。
但是这一次,顾力勤避开了绮桑的脸,脸上的肌肉紧绷,看起来似乎是在紧张。
他在紧张什么?
绮桑盯着他。
“这店里这么多东西,我哪知道那些是嘉嘉拿来的?”他的话也很奇怪,“我可不想占你便宜。”
他为什么要找借口把她留在店里?
“你想干什么?”绮桑直接问了。
她有种奇怪的直觉,心跳开始变快。
顾力勤有一双非常浑浊的、像是爬行动物一样的眼睛,被盯上之后就会有种黏糊糊的恶心感,此刻听到绮桑的提问,这双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绮桑的脸,说:“把卷帘门关上。”
绮桑一句废话都没有,拿出撬棍拉上卷帘门,打开了小吃店里的灯。
屋里很安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空气里漂浮的灰尘味道。
顾力勤的呼吸声重,站起来挑了几个锅碗瓢盆,看起来像是在认真分辨这些东西是不是顾嘉嘉从家里拿出去的,一边看一边问:“嘉嘉往你这里都搬了些什么东西?”
演技很拙劣地演着漫不经心的戏码。
绮桑耐心地跟他数:“一些锅碗瓢盆,电灯泡,洗洁精还有擦桌子的布之类的。”
她很淡定,说话像平时一样慢悠悠,对顾力勤不寻常的表现视而不见。
顾力勤又收了几个碗,手上沾了灰,再拿其他东西的时候,就黏在了那些东西上头,每件东西上都沾着灰扑扑的手指印。
绮桑也不说话,找了个凳子擦干净坐好。
“其他东西呢?”顾力勤在翻完店里所有的厨具之后,转身问绮桑,“一些信或者存折或者其他的东西。”
绮桑第一个反应是顾嘉嘉还藏着钱,顾力勤发现了所以才过来找她的。
但是,以顾力勤的性格,真要有这种事他早就一开始就闹开了,何必让她拉上卷帘门。
这钱见不得人?
也不会,顾力勤才不会害怕见不得人。
“信?”绮桑微翘起了嘴唇,像每次遇到危险前那样,带着一丝诡异的兴奋,语速变得更慢,“什么信?”
她在试探,在下饵。
扑腾的顾力勤迅速咬住了饵,转身,盯着绮桑。
小吃店的灯光是暖黄色的,绮桑在灯光下,表情明明暗暗。
“是信。”绮桑这次用了肯定句。
顾力勤哐当一声放下碗,问:“信在哪?”
绮桑坐在凳子上,像顾力勤每次打量她一样,从上到下地打量顾力勤。
“小吃店开张到现在,你是第一次来吧。”绮桑说,“第一次来怎么就那么熟悉?”
锅碗瓢盆的位置,后厨的方向,他简直像是进了自己家门。
顾力勤一噎,说:“嘉嘉三头两天的说你这个店,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呢?”
绮桑没反驳,接着问:“我快一个多月没来店里了,但是卷帘门的把手上都没什么灰。”
顾嘉嘉给卷帘门上了色,所以灰尘就变得特别清晰。
“他妈的你卷帘门有没有灰跟我什么关系?”顾力勤终于不耐烦,啐了一口,问,“信呢?”
绮桑的声音越来越冷:“你早就来这里找过好多次了,为什么要来问我呢?”
一个多月没来店里,店里的灰尘深浅不同,和卷帘门把手一样,抽屉的拉环地方也都没什么灰;隔壁开糕点店的老板娘看到她表情是惊讶的,哎呀呀了好几下,欲言又止,她以为只是同情,现在看来,老板娘欲言又止的应该是其他东西。
顾力勤来过这里好几次,都是为了找所谓的信。
被揭穿,顾力勤的呼吸声更重了,他也坐了下来,跟绮桑面对面,压低嗓门:“我也不想惹麻烦,那信本来就是嘉嘉寄出来给她自己的,跟你也没关系,我是她直系亲属,这信属于遗物,就是我的东西。”
他不是个聪明的人,三下两下就套出了话。
绮桑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心像是被一个千斤坠拽着猛地往下拉。
她听到自己也压低了嗓子,问他:“你之前问我嘉嘉喜欢什么日用品,你说要等她三七的时候烧给她,烧了吗?”
很普通的一句话,顾力勤却莫名地呼吸一窒。
“你什么意思?”他声音带着很奇怪的气音,像是被人勒紧了喉管挤出来的。
绮桑的心就这样刷拉一下被拉到最底,耳边寂静无声。
嘉嘉真没骂错,她真的是个蠢货。
她很冷静很缓慢地问:“是烧给她了?还是买给她了?”
顾力勤的脸刷地白了,异常粗重地深呼吸了几下,才问:“信呢?”
绮桑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半晌,她问:“什么信?嘉嘉什么时候寄的?你五月三日那天在废弃场没有问她吗?”
她很少会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每个字吐出来都花了千般力气,每个字都在抖。
她的手也在抖。
胡泽强说的嘉嘉临死前拿着的那个行李箱里的东西,是顾力勤买的。
顾力勤当时在废弃场,因为只有顾力勤,才能拿走放在82号的榔头,那把将顾嘉嘉后脑勺锤出汩汩鲜血的榔头。
顾力勤是胡泽强第二本书里那个令人害怕的‘他’,顾力勤会打老婆,顾力勤会殴打胡泽强。
顾力勤,杀了他的女儿顾嘉嘉。
她太冷了,在那个瞬间,失去了判断力,没有看到顾力勤突然晃动的手。
眼睛瞬间剧痛无比,与此同时,她听到了顾力勤往后厨后门跑的声音。
那是个无尾巷,他要是跑出去了,可能就再也抓不到他了。
“救命啊!有人偷东西!”绮桑大喊出声,闭着眼睛跌跌撞撞地也往后门跑。
“救命啊!”她喊破了嗓子,之前受过伤的声带因为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引发了剧烈咳嗽。
她睁不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却发现她这两声声嘶力竭的救命犹如石沉大海。
无尾巷里安静的让人窒息。
没有人会帮她的,顾力勤是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来的,她关上了卷帘门,隔壁那几个贴着她的店铺老板,不会愿意凑这样的热闹。
那么他们会愿意凑什么样的热闹?
绮桑只能听到顾力勤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顾嘉嘉骂她蠢货的样子变得越来越鲜活。
她站定,刷得一声撕开了衣领,用哭腔再次用力大喊:“救命啊!顾力勤要强|奸我!”
终于,寂静的无尾巷有了开门声,有人冲过来,有人窃窃私语。
“抓人啊!”绮桑赤红着眼吼了一声,手指坚定地指向了顾力勤跑走的方向。
终于有人追了上去,绮桑跌跌撞撞地跟在身后。
辣椒粉刺痛了整个眼窝,人群像在枫城最浓的雾里影影憧憧,她脑子嗡嗡作响,全身就只有一个想法,她得抓住顾力勤。
她不能让顾力勤跑了。
她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跟着人群跑,有人拉她让她休息一下,也有人试图给她衣不蔽体的上身盖上衣服。
她一概不管,只知道往前冲。
终于,她被一个巨大的力量拉住,钳制在原地无法动弹。
“放开我!”她声音哑得像是一头受伤的小兽,眼睛一直在流泪,肿成了核桃。
“平安去追了!”她能听到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他跑得快,整个枫城就他跑得最快,一定能追到的。”
“我们知道顾力勤做了什么,我们一定会抓住他。”他承诺。
绮桑挣扎的动作小了。
身上披上了带着汗味的衬衫,绮桑摸到了衬衫上硬硬的肩章。
警察来了。
远扬来了。
她突然脱力,甩开远扬的钳制冲到墙角。
疯狂呕吐。
闭上眼睛,这一刻,她居然脑子里想得只是,要是,真的只是胡泽强为了一千块钱杀人就好了,嘉嘉要是只是被胡泽强杀的,就好了。
她就不会到现在还迟迟不肯走。
流了那么多血,还只能笑的那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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