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桑的梦吓到了远扬,但是案子还没结案很多事情还不能说,他只能近乎憨厚老实地安慰绮桑,梦不过就是日有所思罢了。
绮桑低头笑笑,没接腔。
她现在和远扬的关系让她有些说不清,他给予她很多帮助,他救了她一命;他帮她找住的地方;她出门他只要有时间就会过来送一送;他们几个不在人口贩卖案的小组里,但是她知道他一直在关注他们陆续收上来的“收据”,他还在帮她找她外婆的女儿。
哪怕他们其实心里都很清楚,希望已经非常渺茫。
她欠他很多东西,一开始盯上他也就是图他城府不深图他刚当警察正义感爆棚,她最初和他接近,只是想要保护顾嘉嘉。
可现在顾嘉嘉走了,他仍然在保护她。
他很笨拙,那点心思也不难猜,所以绮桑偶尔地,会对他产生一点类似于怜悯的情绪。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想的事情,一点点念头都没有。
她现在……
只剩下找到外婆女儿这一个执念,其他的,就和枫城的雾一样,一片空白。
***
远扬同康平安租的屋子就在两进院子最里面那一间,面积不大,但是胜在这一间屋子连着一个单独的卫生间,卫生间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淋浴间,不用单独去公共厕所,也不用大夏天地要等到天黑了才能搬一桶水进屋洗澡。
坏处也有,进屋的时候得经过康平安父母的房间,康平安妈妈是个嗓门特别大特别热心的人,宁家巷的事情她没有不知道的,所以她对绮桑充满了同情,看到她就会往她手里塞各种东西。
绮桑有些害怕这样的热情,每次都冷着脸,久而久之,康平安妈妈就关起门不出来了,于是经过这个二进门的院子,过程就变得安静而压抑。
这是绮桑生命里经常会遇到的事情,她知道原因,她也没打算去改。
人与人之间距离太近,会让她害怕。
比如她外婆,比如顾嘉嘉。
她害怕不知道应该怎么报答她们的恩情,她害怕她们都走了,那么,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羁绊呢?她这个无根的人,是不是就彻底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远扬每次送她过来都只是把她送到门口,这次,他把她送进了门。
门里面,等着沈强。
“这资料给你。”沈强忽略远扬冲他挤眉弄眼的样子,到了绮桑屋门口就把东西递给了她。
绮桑接过,看了两眼,表情有些困惑。
“这事虽然是远扬提的,但是我觉得难得的挺靠谱。”沈强开了个头,“这些资料是警察学校的,初中毕业就能考。”
“不过你要做警察,选择的方法还有很多,我看你高中成绩很好,要是不急着进警队,直接复学重新参加高考也是可以的,这样出来就比远扬和平安这两人级别高。”
“或者,等局里一年一度地对外招人,跟我一样进来就是合同工,要考编制的话边工作边考也行。不过要走这条路得抓紧,我听到风声后头这种对外招的就少了。”
沈强是急性子,一口气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绮桑还在低头翻资料,对他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沈强:“……”
“……总之,我觉得你挺合适,考虑一下。”他最后受不了绮桑一张张一页页一个字一字翻看的速度,丢下一句话就告辞了。
绮桑倒是知道要送人,只是送人的时候手里还捏着那叠东西。
远扬跟着绮桑回了屋,在屋外头廊桥下找了张竹凳子坐着,等绮桑看完。
绮桑认认真真的连电话号码都看了一遍,然后抬头,看着在屋外盯着她看的远扬。
远扬挠挠头:“我上次就问过你了,我问你要不要考警察学校。”
绮桑对这事有印象,但是她以为他只是随口调侃一下,没想到是这样的正式的,还搬出了沈强。
“我没有这个打算。”绮桑一口就回绝了。
远扬一点都不恼,很顺口地就接了下去:“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胡泽强抓了认罪以后,她基本每天就只是坐在家里等他,等他回来告诉她,‘收据’暂时还没有找到。
她不摆摊了,美心小吃店也再也没有开张过,绮红霞死了以后,绮桑似乎就没有了生活这一个选项,她之前做的小吃,下的面条,那些带着烟火味的东西,她突然都碰都不碰了。
这让远扬莫名地心慌。
而且,他问出了这句话,绮桑也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只是黑漆漆的眼瞳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掀起嘴角笑了笑。
她把那叠纸递还给远扬。
远扬不接,还拿着凳子往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现在谈以后还早了点。”他把手都背到身后了,“但是总要有以后的。”
绮桑站着不动。
“我……”远扬纠结了一会,非常郁闷非常嘴拙地问了一句,“你说对吧。”
绮桑收起那些纸,也坐到廊桥里的凳子上。
“我不喜欢以后。”她终于说了。
远扬:“因为那个梦吗?”
绮桑摇摇头。
天色暗了下来,外头暴晒了一天的太阳热力最终还是败给了枫城的水汽,浅薄的水雾开始在天井里一层层地荡漾开来,慢慢上升。
“我知道你们一直都没结案是觉得嘉嘉的死还有疑点。”绮桑说,“我也觉得有。”
“但是……”绮桑居然笑了一声,“如果真的就是胡泽强杀的呢?”
“一个胆小、懦弱、肮脏的人,为了一千块钱,杀掉了嘉嘉,因为书和现实分不清楚,所以他还指望嘉嘉会因为他的暴戾恳求他。”
绮桑的声音越来越小:“如果,真的就是那么像儿戏一样的结果……”
那么这几个月的查案,又算是什么呢?
远扬:“可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抓了廖临水。以后谁都别想靠水路把那些拐来的人带走了。”
绮桑安静了一会。
又是以后啊……
“顾力勤这几天在找人把82号卖掉,嘉嘉代销店也要盘出去了。”绮桑换了个话题。
远扬没跟上,但是他嗯了一声。
宁家巷没有秘密。
顾力勤早在廖临水抓到之后就开始倒腾这些事,他一直以来留给大家不要脸又懦弱的形象在这种时候居然帮了他,鳏寡孤独要卖掉的房子和店铺后患纠纷比较小,一来二去居然手续也都被他办得差不多了。
“顾力勤离开以后,朱雁和嘉嘉的墓就没有人扫了。”绮桑说。
“以后就是这种词。”绮桑说,“以后,那些死去的人就会变成以前,埋在土里,消失在记忆里。”
包括她外婆。
绮桑说:“那些人就会和我一样,没有人记得。”
远扬怔住了。
他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也说不出绮桑这样像念诗一样好听但是凄美的话,但是绮桑这几句话,却让他心情开始像此时此刻的天井。
悲伤一层层涌上来,快要没顶。
绮桑说,变成以后,就不会有人记得她了。
所以她不喜欢以后。
因为那些死去的人都会消失在记忆里。
所以她不喜欢以后。
远扬突然就伸手啪得一下打在他自己的脸上,两只手一起来的,声音非常清脆,吓得天井里的雾都荡了荡。
绮桑也吓一跳,看着他的时候表情多多少少带了点呆滞。
远扬笑了,手放下来两个脸颊都是红的,他就顶着这张被自己扇了两巴掌的脸,跟绮桑推荐:“你试试。”
绮桑:“?”
“你试试这样。”远扬又是两手往脸上啪的一下,这次估计太重了,他嘶了一声。
绮桑有些想要站起来回屋。
“这样会痛。”远扬捂着脸揭晓答案,“重一点的你还能马上看到自己眼冒金星。”
绮桑蹙着眉。
“然后,你就会痛得想,妈的,早知道轻一点了。”
“然后,那些以后以前,就都会变成这一句,妈的,早知道轻一点了。”
绮桑:“……”
绮桑:“……你是想劝我不要想太多吗?”
远扬捂着脸:“不,我现在就真的只在想,妈的,早知道我轻一点了。”
他脸上两个异常明显的巴掌印。
绮桑嗤了一声。
不是喷笑出声,也不是有情绪表达,她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从嘴里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远扬捂着脸看她。
绮桑敛下眉。
她觉得,过了。
当初顾嘉嘉就是用这样的方法,一点点贴过来,一点点靠近,然后,消失不见。
但是顾嘉嘉贴过来,是因为她和她身上都有同样的味道,那种渴求自己从未出生过的味道。
但是远扬不是。
他和她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他太热烈了,太……吓人了。
绮桑终于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回了房,走得时候,带起的一阵风把那几张警察学校的招生简章零零散散的吹到地上,她看都不看就关上了门。
半晌,远扬敲敲门,语气里一点都听不出他被直接关在门外面的困惑,他问:“明天下班我过来找你。”
他说:“明天应该还能有一批收据,有没有结果我都过来跟你说一声。”
绮桑嗯了一声。
他在门外似乎徘徊了一阵,嘀咕了两声,又过来敲门:“那什么,我今天过来是为了拿衣服的。”
他没换洗衣服了。
这房子是他租的,所以里面放了一堆他的东西,他要拿走,绮桑说不用。
确实不用,因为绮桑过来只带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她都不过日子了,每天就这样坐着。
但是绮桑不用,他得用。
脸真的痛死了,他看着绮桑打开门,让了一侧让他走进去,他一边揉着脸一边觉得自己真的是要活活蠢死。
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独独在绮桑面前,他会蠢成这样。
他把自己衣服囫囵打了一个卷,几条内裤往自己屁股后头口袋里一塞,顺手又拿了几双袜子。
抬起头,发现绮桑正盯着他的屁股。
远扬:“?”
绮桑:“没事。”
他屁股口袋真的好可怕。
远扬顶着自己火辣辣的脸,挠挠头,想到了今天晚上无疾而终的劝说,终归是不太服气,于是就又多说了一句:“那个……”
“我想让你做警察,是因为你不做警察可惜了。”
“就,你如果做警察,可能用不了几年,我就得叫你一声领导。”
绮桑:“……”
远扬:“那个简章,看看吧,真的。”
绮桑:“……”
远扬:“……那我走了。”
绮桑:“……”
远扬:“我说真的,不信你试试,我觉得两年都用不到,我可能就得叫你领导求你别扣我工资了。”
绮桑:“……”
绮桑:“……我明天会去一下82号,那边房子要卖出去了,我要把东西拿过来。”
绮桑:“美心那边我也会去一趟,水电费该交了。”
绮桑:“所以明天收据如果没消息,你不用过来了。”
不用每天都这样跑来跑去。
远扬挠挠自己的板寸头,把咯吱窝里的衣服往上托了托,走了。
走的时候把地上那几张纸又重新捡起来,放桌上还拿了个杯子压好。
夜色浓了,外头开始有蟋蟀和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的,很响。
绮桑盯着桌子上的招生简章。
和一般技校的简章不一样,这上头严格地规定着身高视力体重年龄,每一个字都透着庄严。
绮桑最终还是没有拿走压着简章的杯子,任由它这样躺在饭桌上。
她讨厌以后这个词,也不喜欢警察,但是,那声领导不知道为什么,就让她想到他对着领导这样两只手一巴掌拍下去的样子。
……
他这人的工资应该不会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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