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0章  200


    醉酒的小孩儿疯起来, 比酒醉的蝴蝶还难缠。


    卫小四哄了这个,劝了那个, 最后还得陪着李陵划拳两轮, 这才把全员弄趴下了。果然,甭管是十五岁还是七岁,只要是个孩子, 还得是睡着趴那儿最省心。


    南风招了几个手脚利索的仆役, 将众位小公子分门别类,送上不同的马车。


    这都是朝中重臣之子,今日回府,若是单纯睡着还好,若醒来再闹一出, 怕是要闹得鸡飞狗跳了。


    南风顾不上关心那些, 看向亭中依然端坐的卫无忧:“小公子,您头晕吗?要不要仆叫人弄些醒酒茶来?”


    方才, 他看卫无忧陪着李陵也喝了两杯果酒, 心中有些担忧。


    卫小四狡黠一笑:“这不是桑葚酒。”


    南风诧异,上前一步躬身, 道一声“得罪”, 端起卫无忧方才用过的那只酒樽闻了闻, 果真没闻出桑葚与酒的气味。


    卫无忧悠哉悠哉靠在椅子上:“其实是红豆羹的汤汁。隐娘清早煮的, 我觉得好喝就多留了一罐,没想到把李陵骗过去了。我才不想喝趴了难受呢,这样多好~”


    南风:“……”


    小公子的演技越发进益了, 以羹汤代酒, 他竟然都没看出来。


    送人回去的车驾很快就从庄子上出发了,约莫两个时辰后, 骑奴们回来向南风禀报,说是人全都安全送到了。


    只不过,一个个进了府邸之后,好像反而不太安全。


    卫无忧好奇:“啊?我大兄他们没事吧?”


    南风道:“大公子与二公子下了车又开始打拳,被长公主……提点了几句安宁下来,三公子无碍,还在睡着。”


    卫小四当即就懂了。


    什么提点,定然是阿母劈头盖脸教训了几句,把两位兄长的酒疯吓跑了。


    小萝卜丁幸灾乐祸,笑得尤其灿烂:“那李家和司马家呢?”


    这回,南风迟疑了小半晌才答道:“李家两位公子似乎闹腾的比较厉害,公子陵醉酒之后,尤其叫李府上下担忧。”


    提到李陵,卫无忧总是有几分唏嘘。


    毕竟两年时间相处下来,早就已经当做朋友了。他是长安上层里少见的遗腹子,虽然有飞将军做阿父,但明里暗里总遭受过一些白眼和议论,这才变成了如今这副冷冰冰的生人勿进的样子。


    他们做朋友的自然懂,李陵就像个刺猬,竖起刺更多是为了保护自己。


    卫无忧晃晃脑袋,解释道:“大约是觉得,李陵与往日闷不吭声的样子差异过大吧。李小禹没在旁边闹腾?”


    南风一板一眼:“闹了,很快就被他阿母揍哭了。”


    卫小四沉默了,想起李小禹平日里提起他阿母总是怯怯的,还一度表示他们家武力值巅峰是阿母。


    小萝卜丁忍不住感叹:“……李家还真是……满门勇武之辈。”


    南风是特意将司马迁的表现放到最后说的。


    因为情况实在有些复杂,他做了绣衣直指多年,从未见过长安城有如此状况。


    “公子迁回到府邸之后,径直去了太史令书房,扬言要为他写一本传……”


    卫无忧听到这里便知道不妙。以司马迁心中对他老爹的怨气,趁着喝醉了,大书特书,微言大义。


    不叫他嘲讽个尽兴,怕是不能罢休。


    卫无忧连忙问了一句,谁知道,事情的发展比他想的还要玄幻。


    司马谈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儿子阴阳怪气的人物传记气到了,大手一挥,也取来笔墨和小本本,奋笔疾书,嘲讽起了儿子不孝不悌,去西域也不提前跟老父亲沟通的事儿。


    别人家里是唇枪舌战,屁股开花;


    司马家倒好,静悄悄的,就是笔墨和纸团多了些。写到最后,父子俩简直是将墨迹未干的纸张往对方脸上丢。


    南风艰难总结:“听说,墨打翻了,二位的脸都不能看了。”


    卫小四惊呆了:“脸全都黑了?”


    “比煤窑还黑上几分。”


    “……”


    这得打翻了多少墨啊!


    这年头,大汉的制墨业已经颇具规模,长安附近便有扶风和隃糜两处供墨之地。因而,像司马迁这样的文官人家,府中是不缺墨块的。


    卫无忧更担心这对父子在张骞伯伯出发那天,到底能不能把脸洗干净。


    ……


    小家伙把这事儿当个笑话听完,转头开始忙活自己的。


    他特意留在庄子上,就是为了弄出个便携式净水装置,好叫张骞伯伯出使西域带着。要是运气好,在陇西一带碰上他阿父了,也能给他们分享一下。


    事实上,西汉此时也是有自己的净水措施的。


    就拿长安城中的水井来说,它分为木井圈井和陶井圈井,前者更为盛行一些。


    与后世的圆井不同,此时的井是方井,周边提前挖好了大圆坑,用木头砌成井圈。这种井的井壁是由巨大的方木支撑起来的不规则多边形,再往里还有一圈更厚更粗的木板围成的长方形。


    这样层层筛过,就是为了过滤掉水中的杂质。


    可是,张骞出塞之后,即将长期饮用的水质却不同。


    河西五国域内是有一些海子,但汉人到底不是游牧民族,身体里的菌群都不一样,卫无忧很担心会因为饮水问题,引起一些细菌性和病毒性感染。


    他甚至怀疑,霍去病未来的劫难也有一份原因在这里头。


    好在,制作简易的净水装置并不难。


    卫无忧叫南风寻了一些棉花、木炭、细沙、粗砾和大小适中的鹅卵石来,清洗干净部分材料,酒精消毒石头之后备用。


    净水装置的重点是容器,形状最好呈倒金字塔形。小家伙思索半晌,最后定下用特制形状的开口陶罐和竹筒两种。


    张骞的队伍行进速度慢,负重多,可以用陶罐净水;


    而霍去病与他带领的精骑讲究速度,不定时会奇袭,还是竹筒更方便一些。


    卫无忧画了图纸,底下的匠奴们很快就按照要求烧制了这种两头漏风的奇特器具。


    小公子的想法,他们向来揣测不到,但只要照搬了总能有惊喜就是了。


    匠奴们的效率很高,不多时,便将制成的“倒金字塔”状陶罐送来,底下留了个窄窄的收口,还按照小公子的要求,特意配上了能扣进去的盖子。


    这是为了携带时方便的。


    卫小四检查了一番,叫人在最细的收口处先塞上棉花,然后依次往上头铺一层木炭、细沙、粗砂、小石头和鹅卵石。


    木炭就是后世所说的活性炭,这东西是整个净水装置的核心,是最主要的过滤物。


    全部填充好之后,卫无忧便叫人打了灞河水上来试验。


    春日的柳絮和风沙较大,灞河经过桃花汛之后,并不如先前清澈,倒是个绝佳的实验用水源。


    南风舀了满满一瓢混着泥沙和絮状物的河水,按照小公子的指引,慢慢从陶罐的宽口处注入,浑浊的河水层层渗透之后,缓缓从窄口渗出,流进下方盛着的碗中。


    水质几乎立刻就有了绝大的改善,清澈见底一览无余。至少,以南风的眼睛再瞧不见一点杂质。


    前来围观的庄户们都震惊了,七嘴八舌小声交谈起来——


    “看,我就说小公子会变戏法吧~”


    “这哪里是戏法,分明就是神仙术,外头那些方术士绝对比不上嘞!”


    “我们一家一辈子都要扎根在公子的庄子上!”


    卫无忧小朋友装的很淡定,实则伸长了耳朵听着庄户们夸奖他的话,嘴角都要咧到天上去啦!


    南风见状也不戳穿,面上一闪而过笑意,旋即又恢复成那个扑克牌脸的万能管家。


    他问:“小公子,此物要为博望侯准备多少?”


    卫无忧想了想:“他们要带的东西太多了,先各自备十个吧。做好了我给张骞伯伯送去,他能带就全都带上。”


    带不上的话,他也可以把图纸给画出来,他们到了地方自己做。


    小萝卜丁说干就干,等到两头都准备好了,休沐日也结束了。


    知道张骞的队伍后日就要出发,卫无忧索性一大早就旷课了,亲自带着罐罐和竹筒,登门去寻张骞。


    张骞许久未曾见到卫小四了,开门一看是这小家伙,还怔了片刻,旋即笑着摸摸他脑袋:“无忧,怎么好一阵子没见你,你还是这般高?”


    卫无忧:?


    您礼貌吗?一般见面都得客套夸孩子两句好吧!


    见小不点扁扁嘴,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张骞顿时大笑起来,将人请进府中:“是伯伯不会说话,惹恼了我们无忧小友,莫要跟伯伯一般见识。”


    卫无忧叹气,见这人临近出发了,还是一身耕夫装扮,晒得黝黑的肤色和粗粝的掌心都叫他没法跟张骞置气,索性哼唧一声:“伯父,我可是惦记着你要远行做了小礼物呢,你怎么还笑话我呢。”


    博望侯是在翻种今春的胡麻,闻言哭笑不得:“你上回给陛下的建议,可把伯伯坑害不小,这回去西域有满满三车的草纸要拉着,不知道的还当我们队伍都吃坏了肚子。”


    卫小四提起这个有些不好意思,挠头卖萌傻笑。


    张骞便无奈了:“这回又是什么啊?”


    “这回可不一样,是净水装置。”卫无忧叫刺儿从车上卸下来一个,当场演示带解释之后,又给张骞科普道:“这样一来,若是河西的海子寻不到了,雨水和浑浊一些的水源过滤之后,也能饮用。”


    “不过,这种水伯伯一定记得,要叫人生了火,烧开再饮用。”


    似乎是怕张骞不当回事儿,卫无忧又绘声绘色描述了细菌性痢疾和病毒性肠炎的症状。


    草原上牛羊粪便多,很有可能通过粪口传播引起这种疾病的。


    张骞初时还当个乐子,逗弄着小豆丁,听着听着逐渐认真起来,甚至还挥挥手,打算叫人取了笔墨记下。


    “你这些话,到了陇西之外,说不准哪日就是救命稻草啊!伯伯可得记下。”


    卫无忧闻言挑眉,忽然有了灵光一闪——


    他打算今日下学回去,就给张骞写个《荒野求生生存指南》。


    第 20 2章  20 2(二合一)


    卫无忧这想法很有用啊。


    大汉的河西与先秦不大一样。


    那时候的“河西”, 范围是从黄河以西、北洛水以东的狭长地带,而今却特指河西走廊一带。


    俯瞰河西走廊, 是一个西北向东南的狭长形状。它位于黄河以西, 夹在祁连山与沙漠之间,最狭窄处甚至只有几公里,因此才会被后世冠以“走廊”之称。


    在这条狭长的千里大夹缝之中, 地形地貌复杂多变, 有天然沙漠、戈壁以及中部低山残丘形成的绿洲平原。


    也就是说,张骞带队出行,即便不碰到匈奴,也极有可能会碰上极端天气和野兽的侵扰。


    小萝卜丁说干就干,跟博望侯招呼一声, 连忙又回家去, 打开光幕津津有味看了两集《荒野求生》,差点把正事儿忘了。


    直到刺儿终于忍不住了, 满脸一言难尽提醒:“小公子, 您不是要写什么东西送给博望侯嘛,这都傻笑了一晌午了……”


    卫无忧:“……我这是构思阶段, 你不懂。”


    刺儿确实不太懂。


    好在, 有忠心耿耿的小僮提醒, 卫小四总算回到正轨, 比对着河西走廊的本土环境,开始分门别类记录整理。


    譬如说,如何在山地和荒漠跟着动物找水源;


    如何取用和处理, 使之变成饮用水;


    如何在绿洲将火种有效掩埋;


    如何提高夜视力, 又是如何快速收整离开,打造一个不会暴露行踪的无痕营地……


    都是一些有针对性的出行小知识, 卫无忧整理起来比较费工夫,索性就缩在屋子里不出去。


    孩子静悄悄,必然会引起霍光和东闾墨的注意。


    毕竟,卫小四一开始说好的,只给博望侯送个小玩意,送完就去书肆上课了。


    霍光对小无忧还算有几分了解,下了值来看过一趟,隔着窗子瞧见小家伙看着虚空嘀嘀咕咕,然后埋头奋笔疾书,也就挑眉不再说什么。


    有些事情,这位未来权臣隐隐约约感应到了,却很明智的装作没有看到。


    他可决计不会告诉陛下,忧儿似乎能与仙家通感之事。


    ……


    赶在博望侯临走之前,卫小四总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大作。


    长安城,出城的直城门外。


    今日送行的队伍没有那般多,也是刘彻为了使节团的安全考量。皇帝陛下为了给张骞应有的排面,索性亲自带了几个近臣前来送行。


    君臣一番表忠心、画大饼之后,张骞打算启程了。


    卫无忧小朋友连忙从人堆里挤呀挤,愣是将自己从夹缝中弹出来,脑袋上的小揪揪都散开了。


    他也顾不得仪容仪表,迈开短腿上前,将写的乱七八糟的涂鸦本交到了张骞手上,还要语重心长叮嘱:“张骞伯伯,净水装置都带上了吗?”


    张骞点点头:“放心吧,大将军与骠骑将军那份,我会代为转送的。”


    卫小四放心些许,又问:“那回旋镖呢?”


    这东西还真让庄子上的匠奴们搞出来了,小萝卜丁本想自己上手试试,被南风严词拒绝,还亲自上阵给他演示了一番。


    镖是好镖,只不过,卫无忧觉得这玩意儿别说在马背上了,就是真人对战也不实用啊。


    不过霍去病既然开口要了,还是让张骞给他带过去吧。


    毕竟他宠爹嘛。


    张骞见卫小友对他两位阿父的事情这般上心,难免眼中带上笑意,辅一抬头,就撞上了皇帝陛下凉飕飕的眼神。


    博望侯连忙撇开视线,严肃起来。


    卫无忧对脑袋后头那道视线不觉,继续叮嘱着:“您一定要记得时常翻看,危难时候才看,那就来不及了。”


    张骞忍不住笑了,双手捧着涂鸦本,还没来得及应声,刘彻远远道:“哦?什么东西,叫朕瞧瞧。”


    刘彻都发话了,张骞哪敢不从。


    于是,博望侯只好重新回到方才已经拜别过的陛下身边,将卫无忧新鲜出炉的作品递上去。


    皇帝陛下看了一眼封皮上鬼画符的“荒野求生生存指南”八个大字,便明白了卫无忧的用意。


    倒是有些巧思,不过,这小兔崽子真能知道那么多荒漠戈壁上的生存法子?


    刘彻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翻开了针线缝在一处的小本本,然后沉默了。


    良久,他认真问:“这字儿写的……到底想不想叫博望侯认出来啊?”


    卫无忧:“……”


    怎么回事,不论大小场合回回都要吐槽他的字!


    刘彻招招手,张骞只好奉命上前。他翻开瞧了瞧,觉得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只要他静心钻研每一个字,还是可以摸索着读完这本书的。


    吉时已经到了。


    便是猪猪陛下再无奈,也只能放着张骞带上这本奇字天书离去。


    队伍由使节团打头,淮南王之女——刘陵的送亲队只缀在后方。将这位新封的明蕊公主送出陇西之后,便会有乌孙的使者前来接应。


    这也是刘彻派出张骞此行的最重要的目的。


    这一时段,乌孙太子蚤逝去,乌孙昆弥(首领)猎骄靡有意让太子的儿子军须靡继位,引起了太子弟弟大禄的不满。


    猎骄靡思索良久,为了保护军须靡也是为了自保,索性给孙子万余骑兵,让他去别处自立,而自己则令掌剩下的万余骑兵,与乌孙国内势力对峙。


    在这种情况下,老乌孙王便想起了张骞曾经提出的“与大汉共谋”之事。他当年是拒绝了,但军须靡或许可以借大汉的东风,来将乌孙一举收入囊中拿下。


    他年纪大了,许多事情总归心有余而力不足。


    于是,便有了去年春日里,乌孙使者冒险入大汉,提出小乌孙王想要和亲的事情。


    看着使节团和和亲队伍远去,刘彻负手立在城门下,遥望良久,轻叹一口气。


    皇帝陛下身边,小小的团子也如出一辙,背着手叹了口气。


    刘彻回神,气笑了,作势要去拧小无忧的耳朵:“你学朕做什么?”


    卫小四连忙双手捂住脑袋:“我可没有学,只是情不自禁感叹一声。”


    “叹什么呢,叫朕也听听。”


    “您没注意吗?司马迁刚刚走的时候,眼圈上都是黑墨汁,像个食铁兽一般(熊猫)。”


    小豆丁又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太史令,凑近皇帝陛下,双手做遮掩低声道:“而且,他阿父的嘴巴上也是黑的。”


    刘彻那点微妙的帝王惆怅顿时全没了,跟着小家伙陷入吃瓜的热情中。


    皇帝陛下可以光明正大回头看臣子,见司马谈默默将脑袋垂得越来越低,便叫人过来说话。


    太史令身形一僵,无奈上前,才叫刘彻看清楚了,确实是有两抹像胡须一般的墨印。


    结合这父子二人今日互相之间一点互动都没有,刘彻自然全都明白了。


    这是吵架闹别扭了,说不准还动手了呢。


    臣子的家事,他做皇帝也不好掺和,更何况司马迁还是他派去跟着游历的。


    要在西域诸国之间深入,不动声色的将地形记下来并绘制成舆图,其间的危险性刘彻心中有数。


    他也是羞于与司马谈提起此事宽慰。


    想到这里,猪猪陛下忽然开口道:“此番司马迁西去归来后,当有不少见闻和成长,届时,朕再叫他到各处任职几年,便可圆了你修史书的梦。”


    司马谈微怔,反应过来连忙就要叩谢陛下这份恩赐。


    刘彻摆摆手:“那是个好孩子,太史令也不要逼得太紧了。”


    君臣相携笑谈间,转身入了长安城中。


    卫小四默默再回望一眼,宽敞的直道上,微尘回落,已经瞧不见一丁点使节团的影子了。


    ……


    春日已逝。


    初夏就在小家伙们昏昏欲睡的课堂中悄然来到。


    没过几日,卫无忧热的换了更轻薄的单衣之后,河西大军又传来个震惊长安上下的消息。


    原本说定的夏日由霍去病领兵,越过祁连山速攻的事情才进行到一半,匈奴人自己先内乱了。


    此番河西之战,主要瞄准的便是休屠王与浑邪王两方人马。


    谁知,不知浑邪王从哪里得了消息,知道大汉如今兵强马壮,有许多他们从未见过的黑科技,连取火用水,军粮储备都比他们这些土著高出不知多少倍。更甚者,还有个横空出世的骠骑将军领精锐骑兵突袭……


    浑邪王是个做什么事都会先权衡利弊的人,他合计来合计去,发现根本赢不了,只能挡在单于前头挡刀做个炮灰,索性寻来休屠王,两人谋划着一起向大汉投降。


    话本来都说死了,结果霍去病初夏闲着没事干,这头刚一出兵越过祁连山,休屠王便反悔了。


    他带着自己部族的骑兵反抗了。


    这可叫浑邪王心中骂娘。


    毕竟,“好兄弟”这么一弄,他的投敌时机实在不算太好。浑邪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休屠王手刃之后,接管他的部族,一同向刚刚赶来的霍去病投诚。


    小霍:“……切。”


    不能爽爽打地鼠了,真无趣。


    那一刻,浑邪王额头冒汗,十分庆幸自己快准狠地作出了最好的选择。


    消息传到长安已经过了半月。


    刘彻知道自己没费一兵一卒就得到两位小王的部族归附,龙心大悦,直接下旨给浑邪王封了个漯阴侯。


    河西战场的第二轮奇袭战,就这样还没开始便结束了。


    尽管有些突兀,小霍也没耽误,吩咐了李广、赵破奴等人负责善后扫尾工作,而后带着不足千人的精骑队伍,快马去与卫青会合了。


    他们舅甥二人,此番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张骞这只队伍不好带啊。


    这是出行至陇西以来,博望侯第二百零五次叹息了。


    除了卫小忧给他的小册子字难认,那位被陛下选中派去和亲的明蕊公主也是位难伺候的主儿。


    刘陵从前的名声,张骞回来长安这几年也略有耳闻。


    这回,若不是淮南王刘安被押在京中,搞了那么久的□□研究,只怕以刘陵的性子不会轻易屈服。


    张骞其实有些奇怪。


    先前,刘陵初封明蕊公主的时候,他因送亲的事儿曾登门拜访过一次,但被对方拒之门外,碰了一鼻子灰。


    那之后,听闻是阳信长公主亲自走了一趟,二人带着个小萝卜丁一道吃吃茶,用用糕点,这事儿便成了。


    变化最明显的,便是刘陵对他的态度虽然依然冷淡,但对和亲之事,多了一份欣然愿往的无畏。


    张骞这头正想着,车架外的仆从们又回来来报:“侯爷,公主问还有多久才能见到乌孙的来使,仆答不上来,她便请您过去一叙。”


    张骞怕什么来什么,微微叹气:“这附近可有地方能休整?”


    “有的,前头有一处丘陵便符合卫小公子说的营地住所之处。”


    张骞点头,吩咐队伍到那处停下,寻些干净的水源,生火煮吃食,自己则斟酌着用词,苦心安抚起刘陵来。


    事实上,刘陵这种人并不需要张骞的安慰,她只是想套话而已,见博望侯果真什么都不知道,只一心做好大汉和西域之间的沟通桥梁,刘陵便觉得心烦,挥手叫他退下去。


    张骞如释重负走开了。


    营地内的一切都井然有序进行着。


    博望侯巡视查看一番,见有人在高出树梢守着,略微放松下来,矮身坐在一处大石头上歇息,顺便借着充足的日光,继续研读起卫无忧的《生存指南》来。


    不多时,有阴影投射在了张骞捧读的书册上,他抬头瞧去,是个抱着瓦罐取水的婢子。


    这人长相不算特别出挑,算是温婉舒适的类型,很有些书卷气,是刘彻借着阳信长公主的名义塞在刘陵身边的。因而,张骞特意记住了她。


    见这婢女瞧了自己一眼,便往不远处的海子走去,张骞便知道他怕是有什么话要与自己说。


    众人都在忙着手中的活计,司马迁带着几个人上周边巡视地形去了。


    张骞瞥一眼刘陵的马车,见人缩在里头没动静,也起身追去了海子边。


    这时节的绿洲都是生机盎然的。


    胡杨林成片长着,笔直的树干直入云霄,芦苇飞扬中,正好遮掩了二人的行踪。


    那婢女名叫落锦,确实是刘彻的人,却不仅仅是派来侍候刘陵这么简单。


    打从刘陵不好好配合嫁往乌孙开始,皇帝陛下便对淮南王父女越来越没有耐心。虽然暂时还未动杀心,可这样下去也是迟早的事情。


    若是刘陵不愿前往和亲,那紧跟着排在后面的,便是卫子夫的三个女儿。


    卫皇后担心,宫外的小萝卜丁也同样想到了这一点。


    虽然他只见过卫长公主几面,还是人家对去病阿父告白的尴尬时刻,但卫小四本能的想要保护这几个姐姐。


    刘陵确是最好的和亲人选。


    她与淮南王确有谋反之心,长安城是肯定容不下她了,但也不可能轻易放回郡国去。毕竟这人有政治野心,擅于收买人心玩弄权术,不能单纯用女娘或是儿郎这种唯性别论来对待。


    若是有个机会,叫刘陵嫁到乌孙之后,在暗处慢慢统领和执掌乌孙,她这样的人怕是会心动。


    这就是卫无忧跟随阳信前去,能够说服刘陵的主要原因。


    而落锦,则是刘彻给大汉留的后手。


    至少,在刘陵彻底站稳乌孙之前,还不敢轻易对落锦如何。


    张骞知道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心中震颤,忍不住道:“此番与公主和亲的当是小乌孙新王军须靡,若是要掌控整个乌孙,只怕还得过老乌孙王那关。莫非……陛下的意思是……”


    见博望侯已经猜到,落锦也不再藏着:“侯爷,骠骑将军的精骑队,应该明日就会与我们会合了,若是运气好,还能赶在小乌孙使者来之前。”


    张骞:“……”


    看来,陛下真要“教唆”小乌孙趁机一统乌孙国了。


    人家爷爷是为了保护孙子,才叫军须靡投奔大汉的。皇帝陛下倒好,直接打算帮着孙子打爷爷,虽然针对的不是老乌孙王而是非太子党,但此事若成,猎骄靡再不愿对大汉臣服,也说话不顶用了。


    张骞无言以对,再次狠狠刷新了三观。


    落锦说此事的目的,也是为了临时通知张骞配合演戏。


    毕竟,军须靡的迎亲使可不知道,他们还带了兵马过来,张骞的任务就是给霍去病他们打掩护。


    本本分分来出使访问的博望侯沉默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最大的任务竟然是扯谎演戏。


    ……


    河西那头,使节与将军想着法子的演戏,试图让乌孙干起仗来;


    而长安城内却是民风淳朴多了。


    卫小四最近都懈怠起来。


    他需要瞒着的人走了一大半,剩下个霍光,还是一早就把他看了个底朝天的,如今除了偶尔在刘彻面前扮扮傻,他过的可自在啦。


    萝卜丁闲着无事,从夏初的时候就在庄子研究起了甘蔗。


    这东西南方盛产,刘彻派人送了些,嚼得他腮帮子直疼,便琢磨起了制作白糖的事儿。


    时下他们常用的是饴糖,这东西其实就是麦芽糖的糖浆。等到糖浆变凉可以上手的时候,找两个力气大的帮厨来回拉扯两刻钟,麦芽糖浆就会变成白色,发硬,也不怎么粘手了。


    此时,再将熟糯米粉撒上一层,切成段,麦芽糖就制出来了。


    因为有了这两样,卫无忧便一直懒着,没研究白糖的事情。


    如今有了甘蔗,他自然忍不住了。


    萝卜丁很快就从光幕上学到了古代最适合用的“黄泥脱色法”。这种方法最早记载于元初的《农桑辑要》之中,到明朝时期,将瓦留发展为缸,开始熟练且广泛的应用于制作白糖,是制糖业发展中的三大创举之一。


    确定了此举可行,卫小四早早就叫南风派人做了压榨用的大缸。


    等到压榨的器具制成了,庄户们便将吃不完的甘蔗都经过多重压榨榨成汁儿,过滤掉甘蔗屑后,得到了暗绿色的混合液体。


    液体盛入缸中,大火熬制成黄黑色的糖浆,冷却凝结后,变成了黑砂糖。


    刺儿看得有些费解:“小公子,此物真能作出糖来?这东西瞧着可不能吃。”


    卫小四点头自信道:“当然啦,等作出白糖了,我还能给你们弄点棒棒糖吃~叫你准备的黄泥水呢?”


    刺儿连忙叫人叫人将黄泥水抬上来:“这都是河边新挖来的,干净的。”


    卫无忧点头,看向南风比划着:“之前做的‘倒金字塔’形状的瓦罐还有吗?”


    南风应声,叫人取来。


    卫无忧叫他们将黑砂糖结晶放在里头,黄泥水从上面淋下去,很快,让人惊叹的一幕便发生了——


    黑色的渣子顺着最下方流出来,而陶罐中只剩下了一层白霜。


    刺儿惊叹:“这……这是糖吗?仆从来没见过这般颜色的饴糖!”


    卫小四笑道:“这可不是饴糖,这叫白糖。”


    “对对对,长得这般白,肯定得叫白糖。”


    众人笑闹着,尝了一口白糖的滋味,越发惊叹起来。


    因为白糖天然比麦芽糖的甜度要高,对于没吃过好糖的古人来说,简直就是尝到了神仙滋味。


    卫无忧心中有些感慨,连声吩咐着:“别忙,叫厨娘们弄些奶油来,今日这棒棒糖,我一定要叫你们尝尝!”


    日子都这么艰苦了,嘴里总得吃点甜的。


    很快,奶油和白糖、麦芽糖一起入锅熬制,沸腾后不断搅拌下,糖液逐渐粘稠,两刻钟后关火,将晾凉的糖液装入留了孔的竹筒内,从上方进行挤压,糖液便流入了模具之中。


    这模具还是卫无忧夏天用冰专程叫人打造的。


    每一个窟窿里都塞着一根削好的小木棒,等糖液凝固脱模之后,抓着木棒拿起来,第一代棒棒糖便诞生啦!


    为了保证甜度和奶味儿,卫无忧把奶油和白糖的含量都特意调高了一些。


    庄子上的人对这种新奇的东西表示出十足的崇敬。


    小公子要他们尝尝,一时间,反而没人敢轻易下口,还是刺儿和南风带头抿了一口,才陆陆续续有人尝起来。


    这一吃,一发不可收拾——


    “太好吃了!阿母,我往后不要吃饴糖啦!”


    “小公子这糖若是拿去卖,定然叫长安城那些贵人都惊叹!”


    “哼,我们公子就是贵人,他们想吃都得在咱们庄子外头排着队呢。”


    参与帮忙榨汁的庄户们七嘴八舌,分享着喜悦和对小公子的无脑崇拜。


    这回,就连南风都叼着跟木棒,对他点头:“小公子,此物当告知陛下为好。”


    若是不主动,只怕最后吃亏的还是公子自己。


    这话给卫无忧提了个醒,他索性将修书打报告的事儿再次交给了南风。


    ……


    椒房殿内。


    刘彻对着刚收到的书信遮遮掩掩地开心着。


    见他实在憋不住笑意,卫皇后笑问:“陛下这是怎么了?”


    皇帝陛下连忙顺着台阶下来:“无忧啊,用甘蔗榨出一种白糖,比饴糖甜出许多倍,洁白无瑕,颗粒细腻。听说还用这个作出了棒棒糖,朕明日得去瞧瞧,梓潼要不要同往啊?”


    卫子夫闻言也替无忧高兴起来,但她没有表现的太过明显。


    一旁,探着身子眼巴巴望着信纸的刘小据忍不住了:“父皇,您和母后都去了,那我呢?”


    刘彻故意逗他:“你还有一堆课业,自然是留在宫中。”


    刘据闻言,笑成花儿的小脸顿时垮下来,瞧着可怜兮兮的。


    皇帝陛下爱逗孩子,但也见不得儿子这般委屈,扯着他的手拉到身边:“行了,今日的字可练完了?”


    殿下没精打采的点点头。


    刘彻垂眸,瞧见刘据一双小手上因为练字刚磨出的茧子和蹭上的墨汁,忍不住道:“瞧你这手脏的,明日朕便是带你去,无忧也不愿意给你糖吃。”


    刘小据闻言先是呆了一下,继而高兴得不行,转头就往内室梳洗的地方跑。


    刘彻挑眉:“做什么去啊?”


    刘小据的声音渐远:“我刚碰了脏东西,得洗干净~”


    刚牵过儿子手的刘彻:?


    臭小子,你这是骂谁呢!


    第 202章  202(二合一)


    薄雾笼罩着山巅, 直到日出东方,那层朦胧的纱色散去, 秦岭山脚下逐渐有了几分人气。


    靠近御苑的农田上, 庄户们三三两两忙活着给田间浇灌。


    正是小麦扬花期,这一时段最是关键,决定了今年小麦的产量收成, 因而, 农户们都提起精神小心侍候着。


    抽穗扬花需要的水量很大,若不是有水车和高转筒车,这些地势高的农田定是要愁煞人的。


    庄户们今年心情轻松许多,忙活起来也格外带劲儿,日子越过越好, 可不就有奔头了。


    庄内, 卫无忧却是等到日上三竿才慢悠悠爬起来。


    迷糊蛋还没睡醒,眯着眼睛问刺儿什么时辰了, 还赖床不想起, 坐在一边品着茶的刘彻忍不住插嘴:“你再睡,今日可就不用起了, 能接着到明个再起来。”


    卫无忧听到这话安心的点点头:“那就明日再起。”


    刚躺下, 他忽然反应过来, 这声音似乎有点耳熟。他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 对啊,能随意进出他的庄子,甚至在他寝屋内看笑话的, 还能有谁呢。


    卫小四的瞌睡虫全吓跑了, 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想起自己还穿着里衣, 又钻回被子里,一双黝黑的眸子透着机灵劲儿,一眨一眨望向刘彻。


    刘彻这才刚到,身边还站着个刘小据,此刻正悄悄冲卫无忧挥手打招呼。


    皇帝陛下不吃这套,放下手中的茶碗,点了点窗外天光,凉凉问:“臭小子,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没用大食呢。朕与皇后今日若是不过来,你是不是真打算睡到明日再起来啊?”


    卫无忧弱弱摆手否认:“老姨夫,我那是开玩笑逗您呢。您不能太耿直,什么话都相信,万一我是个佞臣可怎么办呀。”


    刘彻给气笑了:“赖床不起的佞臣?朕都替你丢人。”


    卫无忧:“……”


    萝卜丁懒得与猪猪陛下理论,索性岔开话题:“怎么大家都来啦?”


    刘彻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来吃棒棒糖的,索性拿儿子顶锅:“据儿非要嚷着尝尝你做的那个棒棒糖,朕没辙,只能跟过来了。”


    卫无忧小朋友趁着说话的工夫,已经手脚麻溜穿戴整齐,进了内室洗漱去了。等他再出来,唇红齿白,举止有度,完全就是个让人心生喜爱的小公子嘛。


    颜控的刘彻都不免多瞧了几眼。


    然后,卫小四开口打断了皇帝陛下暗暗刷好感的进度条:“您这么为难,要不还是呆在这儿,我带殿下和皇后去尝尝新糖,很快就回来啦。”


    刘彻嘴角不自然的抽搐一下:“不用,朕……勉强可以接受。”


    卫无忧好笑地瞧他一眼,不再多言。


    嘴硬的猪猪陛下需要那层遮羞布,他才不会吃饱了撑的,给人扯下来呢。


    最多就是激怒一丢丢,指甲盖那么大而已~


    卫皇后不便入卫无忧寝屋内,便在前头主殿里候着,等几人相携过来了,南风已经提早准备好了新弄的棒棒糖。


    这回,按照小公子的吩咐,里头还熬制了水果的果肉,加上一点鲜榨果汁,勉强也弄出几个果味棒棒糖来。


    味道嘛,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但架不住大汉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东西,连帝后二人都觉得甚好。


    刘彻主动问:“除了甘蔗呢,还有什么东西能弄出你说的这种白糖?”


    卫无忧回忆了一番,没敢把话说满:“甜菜或许也可以,但这东西才种下没多久,收获要到今年仲秋末了,而且我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做出来,只是先试试……”


    刘彻看他把话说的这么严谨,忍不住笑:“朕就是问一句,瞧这臭小子如临大敌的样子,朕有那么可怕吗?”


    卫小四语塞。


    这话就好像你妈问你,她是不是老了一样,提问者并不是想听那个真实的血淋淋的答案。


    卫无忧还没想好怎么恰到好处的拍到猪猪陛下心里,刘据率先开口了。


    他说:“儿臣觉得父皇特别生气的时候,还是挺可怕的。”


    刘彻:“……朕没问你,吃你的糖!”


    刘小据舔着糖:“噢。”


    嘶——


    卫无忧深深看了刘据一眼,觉得这孩子现在是真敢说啊,而且莫名有一种天然呆解锁天然黑属性的感觉。


    说不准,这性子还真能大有作为?


    卫无忧小朋友胡思乱想瞎琢磨着,上首的卫皇后则在悄悄打量他的身形。


    比起上次见面,似乎又圆润了一些,个头也高了一点点,虽然比据儿还是要矮上半头。这孩子是不是操心的事情太多,压住个子了呢。


    想到这里,卫子夫开口提醒:“陛下,先别问了,无忧还没用过大食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让孩子吃饱了再说。”


    卫皇后的眼神暗含了几分嗔怪,配合着小豆丁“咕咕”叫的肚子,刘彻莫名后背一凉。


    他连忙应声道:“对。南风,你怎么都不提醒朕,快,叫这臭小子先把东西吃了。”


    南风背锅专业户,表情都不带变的,躬身问卫无忧:“小公子,今日用鸡公煲可以吗?”


    卫无忧睡了长长一觉,把前些日子费心费神的紧绷感都卸了去,总算是松快下来。


    他想了想,看向刘彻:“老姨夫你们吃了吗?”


    刘彻其实吃过了,但是想到卫小四庄子上的美味,又忍不住流口水:“你自己吃不下,朕与皇后也可以陪着你用一些。”


    卫无忧便吩咐南风:“那就别吃鸡公煲了。弄几个下酒菜吧。烤醉鸡必须得来一份,再来个啤酒锅,黄米凉糕是不是今日弄好啦?也切一份来,再随便弄几个凉拌菜,就这样吧。”


    刘彻听到“啤酒锅”,想起去岁卫无忧答应自己的新式酿酒,心中微动,忍不住就想喝上两口。


    皇帝陛下试探问:“何谓啤酒锅啊?”


    卫小四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哪里是问他菜谱,分明就是在打听啤酒做得怎么样了!可真是个心眼多的糟老头子。


    小萝卜丁很不客气,装迷糊道:“啤酒锅就是一种锅子。将菠菜、豆芽、干豆腐皮、各类新鲜的菌子和鱼肉、肉丸等放入砂锅中,喜欢吃什么就放什么,不设限制。然后啊,您再拿清酱、茱萸碎、盐、胡椒粉和蒜泥拌一份浓料加入,两罐啤酒加进去做汤底,煮开以后拌上米饭吃特别香!”


    皇帝陛下听得昏昏欲睡,正想问问自己的关注重点,卫无忧又补充道:“老姨夫您别担心,这锅子可简单了,属于有手就会做。”


    刘彻咬牙:“……朕也没瞧见你亲手去做啊。”


    卫小四理直气壮:“我还小呢,个头才比灶台高一点,去了那不是裹乱嘛。”


    萝卜丁用一种谴责的眼神幽幽盯着刘彻,叫刘彻无言以对。


    他终于记起了血泪的教训——跟这臭小子做什么都不能绕弯子,越绕只会越被绕进去。


    就得开门见山!


    刘彻不装了:“朕是想问你,那个啤酒制成了?”


    卫无忧很爽快点点头。这样说话不就舒服多了,免得叫人猜的心累。


    啤酒是趁着春夏之交,大麦苗正旺的时候,叫南风带着人去收了一波。萝卜丁不敢浪费庄户们的粮食,只取了一小部分,足够酿上尝鲜的酒量便可。


    酿酒主要要用的就是麦芽和蛇麻子。


    蛇麻子是一种灌木植被的花蕾,用于给啤酒拉花,是啤酒不同于其他所有酒的灵魂所在。


    酿造的过程其实也遇到了不少小麻烦,因为比不上后世的科技,只能全靠人力,费时又费力,卫小四弄完这一次,就决定以后不会再制作啤酒了。


    经过粉碎麦芽、糖化、麦汁过滤后,等待回旋沉淀和麦汁冷却,便只需要静待啤酒发酵了。


    这个时间最快是六天,慢一些自然发酵需要二十天。


    卫无忧没把心思费在上头,随它慢慢发酵,正好这几日瞧着发酵的差不多了,便取来做个延边啤酒锅,剩下的给大伙开封尝尝鲜。


    刘彻听过卫无忧一番描述,越发好奇了。


    他耐着性子,挥挥手循循善诱:“不错!快拿来给朕尝尝,若是好,就叫他们多弄上一些……”


    刘彻话没说完,卫无忧摇摇脑袋,叫皇帝陛下没能把后面的话说下去。


    卫无忧正经道:“这东西是用小麦芽、大麦芽为原料制成的,现在百姓们庄稼都不够吃呢,还是别大批量生产了吧,就给您喝个乐呵。等往后我们研究出来亩产惊人的小麦,一年两季的双季稻,就可以填饱万民肚,钻研更好的美食啦!”


    这番话在此时此刻说出来,完全就是天马行空,也更符合卫无忧小孩子的身份。


    皇帝陛下挑眉,扭头与卫子夫对视,眼中都有些笑意和欣慰。


    放眼整个长安贵胄子弟当中,不乏聪慧机敏者。可刘彻却很清楚,他们多数五谷不分,难辨四时节气,早就已经不知民间疾苦,很难对大汉如今的顽疾产生什么良性影响。


    刘彻一直在担心,他打完匈奴之后,即便赢了,真的就能靠以战养战,把这些经年的问题都解决掉吗?


    帝国也还在思索一条出路。


    这时候,卫无忧这番话虽然离奇,充满了小孩儿的想象力,却很能抓住重点。


    小农经济的社会生产力需要大幅进步,才能更好更平缓的解决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叫大汉帝国向下一时段过渡。


    刘彻忍不住想,无忧这孩子果真是个踏实认真做事的,绝不会为了讨好卖弄,弃民生于不顾。


    皇帝陛下龙心甚悦,恰逢锅子上桌,又有仆役们取了新酿成的啤酒来,倒入杯中浮起一层沫,实在新奇!


    刘彻就着杯沿抿了一口酒花。


    一种涩涩的微苦感很好地平衡了麦芽的甜味,让啤酒的口感和香气更有层次起来。比起白酒的辣度和尽兴,这更适合他心情好还要处理政务的时候,偷偷用上两杯!


    猪猪陛下喝得开心,萝卜丁们也自发热热闹闹吆喝着吃了起来。


    啤酒两个小矮墩子是能不用的,但锅子里的肉和菜已经入了味儿,吸溜吸溜纳入口中,口感与刘小据以往吃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


    烤醉鸡用的是童子鸡,肉质鲜嫩,酒香清甜.


    厨娘们用黄酒、糖和诸多大料腌制卤上一个时辰,擦干表皮开始烤制,等鸡肉烤熟了,用清酱、饴糖和热水再刷上一层蜜汁,大火转烤片刻,便能得到色香味俱全的烤醉鸡啦!


    两个小家伙吃的手指沾满蜜汁,忍不住嘬了嘬,相视一笑。


    卫无忧小声给刘小据建议:“这个黄米凉糕浇上蜂蜜也可好吃啦,你快尝尝!”


    所谓黄米,便是一种比小米颗粒更大更饱满的米。将糯米和黄米分别放入米酒汁之中密封发酵,两天之后冲洗沥干,便都带上了酒香味。


    这时候,将两种米隔水蒸熟取出。糯米加糖搅拌后,混入蜜枣碎,就可以在刷了一层蜂蜜水的盛具里铺满,然后在糯米上方再叠一层黄米铺平,最后刷上蜂蜜水,放入冰窖冷藏一个时辰,取出后就可以自由切割食用了。


    制作的流程是长了些,可是夏日里用一份,真能有些解暑的爽感。


    刘小据尝过之后,便将黄米凉糕晋升为他心目中最喜欢的菜品。


    一餐饭其乐融融,连卫皇后都罕见的多用了一些,尤其对那啤酒锅赞不绝口。


    饭后,仆役们无声撤去光盘,刘彻觉得吃撑了,起身道:“走吧,趁着天气好,朕和皇后去庄子上各处转转。”


    卫无忧像只猫儿一样伸长了懒腰:“那陛下早去早回。”


    刘彻:“……你也去,你不去叫朕怎么转!”


    于是,夏日犯懒的小无忧又被皇帝陛下抓了壮丁,负责前头开道当导游介绍起来。


    “您看,这是猪舍与沼气池。”


    “您再看,那是鱼塘、鸭房与沼气池。”


    “您再再看——”


    皇帝陛下打断:“别再沼气池了,朕听着就有味儿。你说的那个瓜田和栽培绿肥怎么样了?”


    小萝卜丁眨眨眼,指着河岸与鱼塘之间的田地:“老姨夫您不认识寒瓜(西瓜)藤啊?面前这绿油油一大片就是,等下个月末,您就能吃到我种的寒瓜了!”


    刘彻还真不认得什么瓜藤,放眼一瞧,倒确实是碧翠一大片,藤蔓之间已经能依稀看到坐果。庄户们生怕有人来偷瓜,晚上还会派两个人来瓜棚里值夜。


    刘彻欣慰点头:“那朕就等着你送瓜进宫了。”


    卫小四摆摆手:“别客气,我还给您优惠,这回只收您八五成。”


    皇帝陛下炸毛:“……那上回不还八成呢,这回怎么又多了这么一点点!再过上两回,朕是不是跟他们一样都得全额掏银钱才能用啊?”


    刘彻气得不行,甚至都忘记了,这瓜田、鱼塘和猪舍,他都是拨过专款建设的,免费吃两个瓜都没有毛病!


    卫无忧见皇帝陛下没反应过来,更欢乐了,摇头晃脑的,将头上的小揪揪带的甩来甩去,煞是可爱。


    卫皇后心都化了:“陛下,这瓜钱予出了。”


    刘彻:“……”


    朕不是差这两毛钱!


    一番吃喝玩乐之后,总算是送走了大汉朝最抠门的男人。


    猪猪陛下临走之前,想起前日刚得到的军情急报,跟卫无忧透了个底儿。


    “司马迁已经乔装成卖草纸的商队,潜入河西五国内,去绘制他们的都城舆图了。”大约是脑补了一下画面,刘彻表情有些奇异,瞟一眼卫无忧继续道,“司马迁只是暂且与张骞分头行动,画完一处便会派人快马送回来一份图。”


    卫小四挠挠头:“噢。那就提前恭喜老姨夫?”


    刘彻:“朕的意思是,这图你也能看懂吧?”


    从司马迁掏出这一手绘图技艺之后,刘彻只略问两句,便知道这本事肯定是无忧教的。


    毕竟,这些奇奇怪怪的线和符号,他只能联想到这孩子。


    卫小四本来也没打算藏着,爽快应下。


    刘彻道:“那等舆图回来以后,朕再召你进宫。”


    刘彻略说两句,只是叫小萝卜丁做好准备,别到时候把人叫进去,小家伙再来一句“都忘记了”,那他真是要气吐血了。


    见陛下终于掰扯完了,率先上了玉辂,卫子夫靠近小无忧低声道:“不必担心去病和卫青,此行大乌孙有多方准备,若是顺利,夏末便可回长安一趟了。你可得好好照看自己,莫叫他们操心。”


    卫皇后似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能深深凝望卫无忧一眼,将所有的慈母之情藏于遮遮掩掩的关怀字词中。


    卫无忧似乎察觉到了,天真的笑脸却又好似没有变化。


    有些变故,他总是希望发生的晚一些,再晚一些。


    ……


    卫无忧很快发现一件事情很不对劲。


    原本,历史上的今年,夏四月丁卯日,就是刘据被刘彻立为太子的日子。


    可是他等啊等,等来了浑邪王投降封侯,等来了霍去病冒充小乌孙骑兵坑大乌孙的异势力大获全胜,又等来了司马迁传回的第一张舆图。


    刘小据依然没有被立为储君。


    就在卫无忧有些自乱阵脚时,朝堂之内终于有了一些动静。


    不知是不是王夫人所出的二皇子刘闳产生了一些影响,朝中支持刘据的老臣们自发上书,请立嫡出的大皇子刘据为太子。


    卫无忧原以为此事稳了,有些放下心来。


    谁知,刘彻第二日上朝说:“据儿还小,你们不要这么早就给他压力,叫这孩子再欢快几年。不过,朕瞧着今日万事大吉,闳儿倒是适宜早早寻个封地封王,过几年很快就长大了,便送去封国吧。”


    众臣:“……”


    七岁的还没长大,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反而长大了?


    在朝中久的,都知道陛下会颠倒黑白不按常理出牌,但谁也没料到,他对自己的孩子也是这般啊。


    卫无忧得知此事的时候,表情很平静。


    这件事是刘据亲自告诉他的。殿下悄咪咪说完后,还有些垂头丧气的:“吾虽然想要……但也不想伤害二弟啊。”


    毕竟才是个刚出生的孩子,稚子无辜,刘小据也有些不忍心。


    卫无忧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正是因为刘彻想要保住两个孩子,才这般费尽周折。


    皇帝的位置就一个,早早断绝不该有的心思,掐灭不能存在的机会,这是一种保护;而不急着立刘据做太子,也是为避免过早出现父子相向,不再信任。


    毕竟,君权与储君之权,天然就是站在此消彼长的对立面。


    这也只是卫无忧的猜测,虽然他觉得可能性很大,但依然为事情被蝴蝶感到有些不安。


    小萝卜丁处理不安感的方法也很简单。


    下学了,逢上休沐日,他索性拉着刘据一道去了庄子上。


    只有泡在这里,看到许多喜人的进展,才能叫他一点一点安下心来。


    刘小据情绪不高,卫无忧也同样恹恹的。


    两个小萝卜丁脑袋靠着脑袋,颠簸在车驾上。卫小四有气无力问:“据儿,那你想做储君嘛?”


    刘小据一怔,坦然道:“想的。”


    “做了打算干什么啊?”


    “唔……吾没有父皇那般雄才大略,只想着能守住一份太平世,护佑我大汉更多百姓能吃上热饭,穿上暖衣。”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梦想很不帝王,刘据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刘据没有告诉卫无忧,除此之外,还要保护他无忧自在,一直能做他想做的事情。


    他想做个能为更多百姓撑起一片天的保.护.伞;


    同样,也想成为能护佑弟弟的好哥哥。


    刘小据的目光热切而满含期望,叫卫无忧望进去,也不自觉平静下来,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有了些信心。


    是啊,他在大汉,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


    转换心情的卫小忧很快就想到了好玩的事情。


    这件事,在后世大多数小孩的童年中,都曾一度痴迷过。


    那便是吹肥皂泡泡水!


    两小只一下车架,进了庄子,卫无忧便吩咐南风:“我先前做的橘子皮洗洁精还有吗?”


    南风已经习惯了小公子起一堆奇奇怪怪的名字,还全都对号入座记下来:“有,还剩下一小罐底,仆去吩咐人取来。”


    卫小忧又道:“那肥皂呢?上次我来信,叫你用草木灰和贝壳、猪胰子分别作了三种肥皂吧,成功了吗?”


    南风:“猪胰子的很快就制出来了,在库里收着,只等小公子您检验。但是草木灰和贝壳单独烧似乎都没法弄出来……”


    南风对肥皂的制作原理不了解,不然,他就可以得出结论,是氢氧化钾未生成,不足以提供皂化反应,因而才制不出肥皂.


    卫无忧倒是不意外。


    古法能试验成功,只能庆幸于古人的记载完善,若是缺胳膊少腿的记录,就只能撞实验运气和经验了。


    好在,他们还真有些运气在身上。


    南风继续道:“不过,几位方术士和墨家的两位先生,发现用贝壳煅烧之后,加水与草木灰混合,再用小公子您说的法子制作,便能弄出另一种肥皂。”


    卫小四闻言大喜:“都拿来我瞧瞧,是猪油做的?”


    早就有人跑去取了两种肥皂来,南风奉上去:“是。”


    卫无忧小朋友一边招呼刘小据来洗手,一边道:“植物油也能行,以后可以试试。”


    确定两种肥皂都没问题,卫小四便叫南风将橘子皮制成的洗洁精和清水搅拌,再将肥皂片和蒸馏水混合,二者混合后,加入少量白糖水和两滴植物油,便制成了最简单的肥皂泡泡水。


    外头天光尚好。


    树影婆娑,日光暖洋洋洒在院中,仰头瞧一眼,在眸中变幻出七彩光斑。


    卫无忧拉着刘据,带着泡泡水跑到院子里,拿起吹泡泡的小工具,兴奋又得意道:“殿下可看好啦,这么一吹,满天都是七彩的透明气泡,还会飞呢!”


    刘小据瞪圆了眼,乖乖点头,期待地看着卫小忧。


    万众瞩目之下,卫小四沾上泡泡液使劲吹了吹——


    一朵巨大的鼻涕泡从小家伙面上喷涌而出,“啪”地一声,梦都碎了。


    第 203章  203(二合一)


    卫无忧这一朵鼻涕泡, 叫刘小据彻底放松下来。


    他忍不住拍手直乐:“这么厉害的泡泡,吾可能吹不出来。要不, 忧儿你再给吾演示一次吧?”


    卫无忧小朋友脸皮相当厚, 接过南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鼻涕,摇摇脑袋煞有介事:“这种泡泡不一般,可遇不可求, 咱们还是踏踏实实从底层学起, 就吹这个肥皂泡泡吧。”


    刘小据笑过之后,也不揪着此事不放。


    小殿下代入一下自己,总觉得他都不喜欢这种糗事被人拿来一直打趣儿,那就更不能这样对待忧儿了。


    日影微斜,两个小不点仰面吹着肥皂泡, 互相比赛起来。


    风将这些泡泡吹向遥远的田间, 在阳光下映出五彩斑斓的耀眼,直到飘得远了, 再望不见。


    两个孩子玩累了, 并排坐在大树低矮的树杈上。


    看着这些梦幻泡影消失,刘小据先前那点因为立储之事的惴惴不安此刻也跟着烟消云散。


    他扭头看向卫无忧, 小家伙正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也是一副松弛下来的愉悦感。


    卫无忧问:“饿了吗?我们要不要吃点?”


    刘小据:“啊?可是……我们来之前……”已经用过小食了呀。


    西汉的用餐时间实在是过早, 卫小四这才疯玩了一会儿, 肚子便发出咕咕叫声,刘据听到之后,话只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罢了, 只要是忧儿饿了, 叫他吃几顿都行。


    只是,悄悄吃些糕点便好, 可不能兴师动众再用正餐了。


    毕竟,大汉虽然明令规定了各个阶层可以进食的正餐次数,但是除过日中加餐之外,对糕点小物却并未作出限制。


    卫无忧这等天然吃货,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庄子上显然已经习惯小公子常常找吃食的状态,大灶上都时时备着一些特定的材料。


    时间还早,他索性便只让厨娘们用鲜牛乳和醋弄些自制奶酪出来,准备弄个酸奶和冰软酪吃。


    酸奶的做法也是卫无忧前几日从光幕上看到的。


    与后世的酸奶有些区别,这种酸奶更接近于古代宫廷中的糖蒸酥酪,但是做法相对简化,适合他这种“要啥啥没有”的时代取用。


    先将牛乳和淡奶油按照二比一的配比加入锅中,中小火加热,放入白糖至融化,液体微微沸腾后出锅倒入碗中。


    等凉透之后,将表面的奶皮子挑走,再给里面加入甜米酒。


    庄子上常年都在酿取酒精等物,因而甜米酒、酒糟之类是完全不缺的。


    将混合物搅拌均匀后,密封留孔入小甑蒸制一刻钟有余,取出放凉后,镇入冰窖一个时辰,便得到凝固后的酸奶了。


    这种加过奶油的酸奶,口感更加醇厚粘稠,比起单纯的牛乳,制作成功的可能性也更大一些。


    有了酸奶,冰软酪的制作便不在话下。


    厨娘们取糯米粉、小麦淀粉、糖和牛乳加水搅拌均匀,留出小孔密封入小甑中蒸两刻钟。


    等待的过程中,将自制奶酪扮上糖反复搅拌丝滑,加一点酸奶顺时针快速搅拌小一刻钟,放入冰窖备用;


    到了时辰,将锅中小甑取出后,在里头加一点黄油揉成面团,三拉三扯之后,韧性总算达到了卫无忧的标准。


    有厨娘将面团分成一个个小剂子,擀成圆片,铺在小碗上,给里头挤入冰窖冻好的酸奶奶酪酱,像包包子一般把收口包好,最后用手指将中心凸出的部分按进去,形成一个小甜甜圈的样子,就可以上盘食用啦。


    厨娘们也是头一次做这种熟了才包起来的小包子,心中有些忐忑,生怕小公子吃坏了身子。


    南风慎重起见,还是先请卫无忧查阅一番,瞧瞧是不是他要的东西。


    卫无忧的查看方式简单粗暴,趁着南风不备,一口咬下去,酸奶奶酪酱满满填入口中,叫小团子一本满足。


    他忍不住笑了:“没问题,殿下快尝尝,冰冰的可好吃啦~”


    因为材料不够多样化,他觉得这玩意儿更像是不加奥利奥的雪媚娘,和酸奶搭配起来,全当吃了个下午茶。


    大人忧愁的时候可以喝酒,借酒浇愁;


    他们小孩子没法喝,就稍微吃一点甜嘛,日子总得往前不是?


    两个小萝卜丁埋头吃吃喝喝,因着太阳已经落了山,南风谨记阳信长公主的吩咐,只允许两位小公子各自用了一个冰乳酪。


    有些事情,这位庄上的大管事是半分也不肯让步的。


    卫小四拍拍肚皮,想到自己已经换了四五颗牙齿,也不敢再造作了。


    这年头连个牙刷都没有,更没有什么杨柳枝蘸取粗盐擦牙齿一说。


    当下西汉所拥有的,只是一种用草本药物磨制出的牙粉。


    卫无忧并不清楚这种牙粉的具体配方,但可以确定,用绢布擦上牙粉,再用清水簌口,已经是十分奢侈的贵族生活了。


    之前,他没有精力开启光幕看视频,就这么用绢布刷了几年牙,竟然莫名其妙适应下来,都忘记自己改善一番,制作牙刷牙膏了。


    可见,习惯和固化思维真是一种可怕的影响力。


    要不是他今日又有一颗牙齿松动,有换牙的迹象,恐怕还想不到此处。


    小萝卜丁有些心痒,碍于天已经黑了,只好挪到明日再去实验室搞牙刷。


    今个晚上,就招待好前来做客的刘小据吧。


    卫无忧扭头问刘据:“据儿,你今日留宿庄子上,未央宫和椒房殿那里,都打过招呼了吗?”


    刘小据乖巧点头:“跟上回一样,吾叫身边伺候的小黄门仟佰回去,应当已经给母后报过信儿了。”


    卫小四:“……”


    好家伙,又是先斩后奏啊。


    这孩子现在夜不归宿是越来越顺溜了,还知道绕过刘彻寻求卫子夫庇佑,不错啊~


    刘据又趁势问:“忧儿,那……那吾今晚能跟你一起睡吗?吾……听说你很会编故事。”


    卫小四倒是没有什么讲究,睡眠质量奇好,也不怕旁边睡个人影响。


    见刘据提出此事有些羞赧,连忙点头给他解围:“当然可以。不过,殿下是听谁说的我会讲故事?”


    刘小据:“父皇。”


    卫小四:“……”


    那你怕是误会了,皇帝陛下这话绝对是在嘲讽我。


    不过,他也不打算说破。想到自己一脑袋的鬼故事终于可以有用武之地了,卫无忧兴奋的双眼放光。


    刘小据莫名浑身一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一个选择。


    入了夜没什么娱乐项目,卫无忧吩咐南风备用一些明日制作牙刷要用的材料,便拉着刘据起身走了。


    两小只相携,人手一只灯笼,挑着往寝屋行去。


    庄子上是以卫无忧住的这处院落为中心铺开的,而寝屋就在院子的东南处。


    两个小家伙前后脚洗漱收拾好,便都爬上床,盖着被子躺平了开始聊天。


    屋中的灯已经熄了大半,只留下靠近他们的一盏低矮小灯。夏日的夜晚空气依然闷热,卫无忧便叫人留了一扇小窗开着透气,反正刺儿就在外间睡着,他们也不必担心。


    一阵小风从窗前溜进来,吹得帘影微摇。


    黑暗中,卫小四睡在床内侧,突然一脸严肃开口问:“据儿,你知道这庄子上的秘密吗?”


    刘据被卫无忧奇异的语气弄得心中毛毛的,摇摇头:“不、不知道。”


    “那我可得提前跟你讲清楚。”卫无忧忽然压低声音,阴恻恻道,“你半夜千万不要醒过来,若是醒过来,也不能往窗外看。”


    刘小据全身紧绷,眼神止不住的往那扇开启的窗飘去,咽了咽唾沫:“为、为什么啊?”


    “因为……”


    看到自己的鬼故事这才渲染了个氛围,铺垫好情绪准备开讲,刘小据就已经撑不住了,卫无忧还是没忍心吓唬小朋友。


    尤其这个小朋友还是他的弟弟。


    他忽然开怀一笑,挠了挠刘小据的咯吱窝:“因为你会看到刺儿在外头撒尿。”


    刘据一怔,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侧过身子也气呼呼去挠卫小四:“忧儿,你太调皮了,害得吾吓了一跳……”


    还以为要讲什么神怪事件呢!


    卫无忧这一嗓子嘹亮无比,叫外间的刺儿都听得清清楚楚。


    刺儿委屈:“……小公子,仆可没有!”


    卫无忧又喊道:“好好好,我就是逗他玩儿呢,都别当真!”


    一番闹腾之后,两小只又说起一些闲话,总算枕着夜里的凉风睡着了。


    ……


    次日一早,两人精气神都不错。


    用过大食之后,卫无忧便带着刘据去了实验室。


    南风已经提前把他要的材料寻齐了,见状问询:“小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卫无忧边检查着打磨平整的牛骨片,边解释道:“牙刷,就是用来清洗牙齿的。猪鬃毛也扒好了?”


    南风点点头:“庄子上旁的没用,猪鬃毛还是不缺的。”


    前一个晚上,他便已经吩咐人把生石灰少量加水,等它自然膨胀形成熟石灰后,再倒入大量水做成熟石灰溶液。


    猪鬃毛就这么泡在熟石灰溶液中一个晚上,完全脱脂之后,便可以用来做牙刷毛了。


    牛骨已经按照卫小四的吩咐,被打造成了牙刷柄的雏形,柄端还钻了两排整齐的小孔。


    这时候,将草木灰中提取出来的碱水倒入敞口罐子中,将牛骨牙刷柄泡进去,放在火上加热,促使牛骨脱脂。


    脱脂后的牛骨颜色变得浅淡,再用蜂蜡给上面镀上一层。


    这时候,卫无忧吩咐另外一些心细的人将猪鬃毛洗净,分成小缕后,用针线穿引一缕缕猪鬃毛中部对折,将其固定在牙刷柄的小孔中。


    这是细活儿,须得耐心。


    等到全部完成之后打上死结,修剪猪鬃毛的长短,大汉第一柄牙刷就诞生啦!


    卫无忧看着面前这把无限接近于后世的牙刷,心中生出无限感慨来。


    每一次制作这些生活中的便利小玩意儿,都会更直观的叫他感受到,他是真真切切生活在这个西汉王朝的一份子。


    而这柄牙刷虽小,却是卫无忧觉得自己能带来一些变数的底气。


    也是五千年前人智慧综合之后,所带给他的底气。


    刘小据全程瞪圆了眼睛,静静围观着卫无忧在实验室中调兵遣将,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小殿下忽然觉得。虽然忧儿从未上过战场,还只是个小孩子,但只要身在这里,只要沉心去做事情的时候,就好像父皇提过的大将军和骠骑将军一般。


    他是自己这片战场上的无冕之王。


    刘据眼中流露出羡慕,越发以无忧为榜样激励起自己来。


    他激动的不行,连连夸赞道:“忧儿,你怎么想到用这个东西沾上牙粉清洁牙齿,简直太厉害了!肯定比绢布要更有用多了。”


    卫无忧可不会冒领功劳。


    锅当然还是推给张骞的朋友系列比较好:“也不是我想出来的,就是张骞伯伯有一帮航海的朋友,殿下知道吧?”


    刘小据点头:“听、听父皇和博望侯闲谈时提起过。”


    “他们的商队呢时常在身毒(印度)一带活动,知道那边有人会用一种叫做‘齿木’的东西清洁牙齿,比我们用绢布、手指要好一些,就说起过此事。”


    “张骞伯伯转头又告诉了我,这才有了些灵感。”


    卫无忧这话也不算骗人。


    历史上,直到唐朝武则天时期,我国才出现了最早的清洁工具“齿木”。这种齿木,说白了就是将杨柳枝折断后,借用嚼开的柳木纤维来刷牙。


    这法子不是我们本土产出,正是一位僧人从身毒带回来的。


    而正经八百的牙刷,就是在这基础上,到了唐朝中后期才慢慢出现,被人们称为“牙刷子”。


    因而,卫无忧这番话说出来,他自己也不会有扯谎的压力。


    两人聊天的途中,同一批的牙刷都陆陆续续完成了。


    因为老死的耕牛牛骨难得,这牙刷统共也就十余根,卫小四叫刘据试了试之后,给他带回去三根,余下的打算分发给阿父阿母们,科普一下刷牙的重要性。


    毕竟,哪怕是到了后世,也有因为牙齿疾病损害到生命健康的状况。


    一口好牙真的很重要。


    小萝卜丁思索的时候,刘小据还在用牙刷沾了牙粉刷牙。一开始,他横着刷牙的姿势很快就叫牙龈出了血,吓得小家伙都不敢刷了。


    卫无忧知道,要叫他们完全接收牙刷恐怕还得些时间。


    早在北宋历史上,马尾制成的“刷牙子”便被民众错误使用造成牙龈出血,而因此拒绝使用。造成牙龈长期出血的原因有很多,但那时人们不了解,重新依赖上盐水漱口,直到南宋,这种刷牙方式才广泛被接纳。


    他一人之力很小,并没打算顽固地与历史抗衡。


    只是,想尽己所能做到不留遗憾罢了。


    想到这里,卫无忧灵光一闪,问起南风:“牙粉的制作方子,我们庄子上有人懂吗?”


    南风想了想道:“庄上的牙粉都是三位疾医配成的。小公子想知晓,仆可以派人去请过来。只是,差不多该用小食了……”


    卫无忧看了眼外头,这才惊觉不早了。


    两个小萝卜丁用过午后小食之后,这才请两位疾医到主殿一趟。


    卫小四是想制作竹盐牙膏。


    等待江齐他们赶来的时候,他还趁机在光幕上了解了制作古代牙膏的科普视频——《注意看,明朝皇帝这么刷牙》。


    刘小据悄悄多看了无忧两眼。从他的视角,忧儿时不时呆呆看着天空,突然就开始两眼放光,奋笔疾书,实在有些吓到他了。


    好在,这个状态没有持续太久。


    等到江齐三位医士过来,卫无忧便做好了竹盐牙膏制作的笔记。


    他对医药完全不通,这种东西到底能不能用来刷牙,还是得听听专业的人的意见。


    殿中的坐榻早就全部替换成了桌椅。


    卫无忧和刘据分坐在主座,随意招呼道:“都坐呀,站着说话,我看着都累。”


    三位医士战战兢兢坐下,屁股只敢挨着扶手椅的边缘。


    毕竟,高型家具如今只在皇宫和几位重臣家中才有,并不普及,叫他们简直如坐针毡。


    卫无忧看得出来,只默不吭声,希望他们慢慢适应。


    他开门见山问道:“我听南风说,庄上的牙粉是三位一起配制的吗?”


    他说这话时,眼神在江齐身上逗留了片刻。


    江齐从前在赵国太子丹手下做门客时,主要便负责了部分太子丹的身体健康状况管理。卫无忧一度觉得,这货要是没有妹妹带着他上位,可能撑死就只能做个营养师。


    果不其然,一问之下,庄子上的牙粉也是江齐主配的,两位老医者看过,都觉得比外头的牙粉配的要好。


    卫无忧索性将自己刚刚记录下来的竹盐牙膏配方推过去,叫三人都看看。


    他愿意给江齐机会,但是不确定对方会不会诚心接下来,埋头去做事情。


    卫小四将探究的目光悬停在江齐身上。


    片刻,对方似有所觉,微微抬眸看他一眼,又躬身道:“小公子,仆觉得此方可以一试。有鸡内金、淡竹叶、珍珠等药材,又是膏状物,比起牙粉,清洗和护佑牙齿的能力应当更强几分。不过,这膏状物用绢布来刷……”


    江齐话没说完,就看到了刘小据手中晃动的牙刷。


    小殿下一脸自豪,就差没跟人直接炫耀“这可是我弟弟做的牙刷哦”。


    江齐惊诧之余,忍不住眸中染上赞叹,笑道:“小公子已经解决了此事,那仆没有别的疑惑了。”


    接下来的时间,几位医士便紧锣密鼓地开始按照纸上记载的方子,前往制作竹盐牙膏。


    淡竹叶洗净,切割成碎与精盐搅拌,适量鸡内金捣碎加入,可以起到避免口疮的作用。


    将混合物放入竹筒之内,放置一整夜后,用新拌好的黏土将竹筒包严实,丢入松木火堆中。为了加快进度,这个过程特意挪到了大灶灶膛内,利用风箱将竹子燃烧成灰烬后,便露出了结块成竹筒形状的“竹盐”。


    竹盐粉碎碾磨之后,加入少量珍珠磨成的粉,一碗干燥薄荷叶锤打成薄荷粉,最后将竹炭混入后,和草木灰制成的碱水搅拌均匀后,便成了膏状物。


    此物便是“竹盐牙膏”了。


    赶在卫无忧他们回长安城之前,江齐总算亲自制作并试用完毕。


    卫无忧和刘小据试着不错,索性一人带上了一小罐回去。


    这东西刷的时候虽然一嘴黑,刷完了口中清新,也有更为明显的清洁效果,他觉得还是不错的。


    ……


    入夜。


    椒房殿内。


    刘彻看着儿子手持牙刷,将一种黑色的膏状物涂在牙上开始造作,整个面部表情都抽成了一团。他一脸费解地看向卫子夫。


    卫皇后同样没看明白,茫然与皇帝陛下对视。


    刘彻忍不了了,直接开口问:“据儿啊,你这是做什么?是不是无忧那臭小子又教你什么坏事了啊?”


    刘小据回头,露出一口大黑牙:“才没有,忧儿可好啦,教我保护牙齿。”


    刘彻:“……”


    你如今这副样子,很难叫朕相信。


    皇帝陛下虽然不相信,但还是耐着性子等待刘据刷完了牙。等小家伙露出一口干干净净的白牙过来,他挑眉好奇了:“那黑物不会染黑牙?”


    刘小据连连摇头:“不仅不会,口中还有一股很清新的感觉。”


    小殿下说着,将他父皇和母后的牙刷都取来,开始为帝后二人安利科普。无忧说了,一开始不接受牙膏也没关系,先用牙刷沾了牙粉刷牙,等习惯了慢慢接受牙膏也是一样的。


    等日后有空了,再研究研究旁的白色牙膏。


    果然,卫无忧没有猜错刘彻。


    这位就是个十足颜控,对牙膏也是一样。瞧着这东西实在太黑,还是不愿意尝试,倒是对那柄牛股牙刷十分喜欢,拿到以后便命四喜取牙粉来,亲自试验一番。


    皇帝陛下心急啊,都不等刘小据开口提醒,一通大力的横向刷牙之后,牙龈蹭蹭冒血,活像个刚吃完小孩儿的。


    刘小据叹息,无奈道:“父皇,忧儿说了,刷牙要上下刷才行,您这般横着刷对牙肉不好。”


    刘彻疼得龇牙咧嘴:“……不早说呢。”


    皇帝陛下留着血,含泪草草结束了第一次刷牙历程,用淡盐水漱口之后,不愿意再尝试了。


    时辰已经不早了。


    刘小据见今日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也不强求,跟刘彻与卫子夫作别,反身回自己寝殿去。


    等小不点走远了,刘彻悄悄对四喜招手:“去,给朕把那……牙膏拿来。”


    四喜端着牙杯牙刷躬身要去内室,又被喊住:“停下,把朕的牙刷都放下!”


    四喜恍然大悟,一旁卫皇后忍不住轻笑出声。


    刘彻面上挂不住,轻咳一声道:“朕就是瞧瞧,这什么新奇物,与我大汉有没有好处。”


    卫子夫熟练的递台阶:“是。予明白,陛下一切都是为大汉着想。”


    灯火葳蕤。


    案几上置着一杯水,一支牙刷,旁边再蹲着一小盅开了盖的竹盐牙膏,静静等待着皇帝陛下的糟蹋。


    刘彻将心一横,给牙刷蘸上牙膏之后,按照刘据的说法,呲着牙上下缓缓刷动起来。


    皇帝陛下掌握了诀窍,很快就将刷子挥舞的上下翻飞,好像不是在刷牙,而是在刷墙。


    与此同时,忘记带走自己牙刷的刘小据去而复返,推门而入愣在当场。


    皇家父子面面相觑。


    刘彻甚至还呲着一口牙,在灯火下显得尤其夺目。


    刘小据眨了眨眼,鬼使神差夸道:“父皇,您这牙真黑真漂亮!”


    第 206章  206(三合一,含3000营养液加更)


    元狩元年, 夏,蝉鸣初起。


    长安城中迎来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颇让刘彻欣慰的是, 卫青霍去病此番果然没叫他失望, 连哄带骗“助”军须靡拿下了大乌孙的异己势力。老乌孙王扼腕叹息,却也知道于事无补。


    在陇西休整过后,两位将军便要留下部分精兵驻守, 率大军还朝。


    另一方面, 坏消息来的也十分突然。


    今夏,长安周边的重泉(蒲城)、栎阳(临潼)、怀德(大荔)等地的万亩旱地因为缺水,一直没怎么浇灌。如今麦子灌浆期刚开始,旁的地方忙着防治虫害,这几地已经旱死了不少小麦。


    刘彻皱着眉头听大司农说完现状, 缓声问:“往年大旱, 洛河引水可解,今年怎么回事?”


    这正是大司农忧愁的事情。


    往年, 重泉、怀德等地的农田都是靠着引水灌溉的, 从前特别不方便,看着这几地是万亩农田, 实际上全是旱地, 不好种。


    自从卫小公子弄出了水车和高转筒车之后, 最大的受益者便是这几地靠近洛河水源的农户们。


    靠山吃山, 靠水吃水,能将旱地浇灌好,也是一种本事。


    本来是喜事一桩, 坏就坏在今春春季便隐隐有的大旱预兆。


    从入春之后, 洛河,乃至京郊浐灞二河的桃花汛便大不如从前, 果然到了初夏,这农田水利上便出了问题。


    刘彻沉声:“之前,怎么不见你提起长安附近的干旱之事?”


    大司农哪儿敢啊,连忙躬身回话:“陛下,不知您是否还记得,长安城先前铺设道路的时候,卫小公子曾开过一种沟渠,将先前过多的雨水都汇聚到了峪口深谷的水库里。”


    皇帝陛下被人一提醒,想起来了。


    是有这么回事儿,当时霍去病还是侍中呢,被他派去督促此事。


    刘彻这回总算明白了,长安没有出状况,多亏了小无忧预留的一手。而远水解不了近渴,这却解决不了其他地方的旱地问题。


    君臣面面相觑,刘彻扬了扬下巴,叫大司农给他个痛快话:“这么大的事朕看你倒是不怎么急,说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主意了?”


    大司农:“这供水的池子是卫小公子下命弄的,水车和高转筒车同样也是卫小公子琢磨出来的,因而,微臣认为……”


    有些专业的事儿就得让专业的人来想主意。


    当然,这话大司农没说出口,只拿眼神巴巴望向刘彻。


    刘彻抬眸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对他的臣子有些不满起来:“朕养着一群朝堂重臣,是叫你们遇到事情指着一个七岁的孩子,这么说你也不怕叫人笑话?”


    再者说了,朕自己的儿子都不怎么使唤,哪里就轮得到你们使唤!


    见大司农等人当真是想不出什么主意,皇帝陛下厌烦地摆摆手,叫人都退出去。


    未央宫内,殿门“吱吱呀呀”阖起来,将过于刺目的阳光挡在外头。


    刘彻在里头,默了半晌,忽而跟四喜说起了从前。


    “朕还记得,这小兔崽子头一回正儿八经见朕,竟然打着主意用细盐和温室蔬菜的技法跟朕做交易。”刘彻轻声乐了两下,叹道,“一晃两年都过去了,臭小子也长大了不少啊。”


    四喜躬身立在一旁,半晌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咱们陛下这是听了大司农的话有了什么想法?还是说,单纯的起了些慈父之心有感而发?


    四喜猜不透的事情,向来就不会强行去揣测。


    这也是刘彻最喜欢他的一点。


    见皇帝陛下瞪自己一眼,起身要出去,四喜也连忙跟上:“陛下,这大热的天儿,您是要去哪啊?”


    刘彻拂袖:“天气不错,出宫转转。”


    不多时,皇帝陛下便坐在玉辂上出宫了。


    一同随行前往的还有霍光。前一刻还忙的分身乏术的他,在刘彻一声令下就随侍在侧跟了出来,此时还有些不明所以。


    郎中令负责的是宫中事务,陛下这一出确实令人费解。


    刘彻也不跟他解释,似乎很乐意看到霍光身处状态之外的样子。他随口问:“近日在宫中还适应吗?”


    霍光:“是,微臣会竭尽所能处理好,谢陛下厚爱。”


    刘彻继续问:“与那东闾氏相处如何?”


    “……尚可,谢陛下关心。”


    猪猪陛下以此为乐,不依不饶问了“小两口”的事情半晌,这才抬起帘子,看一眼玉辂之外,笑道:“到了。这个时辰书肆也该下学了吧?”


    霍光:“……”


    您带着微臣抛下朝政,就是为了赶早来学校门口接孩子?


    霍光觉得皇帝陛下今日很不对劲,结合午前从别处听来的“多地大旱”的消息,少年郎中令敏锐地察觉到,有些小孩儿怕是要有的忙活了。


    *


    被盯上的卫小四今日可开心啦。


    原因很简单,熬过了整整五日,他又可以有两天休沐日了。


    周末的快乐,现在整个鸿都门学的学子都懂!


    卫无忧和刘小据、卫登、李禹四人磨磨唧唧从学堂出来,还没走到大门外,就碰上了董仲舒和司马相如。


    司马相桥瞧见卫无忧就乐了,与董仲舒分享道:“夫子还不知,卫小公子作赋已经进步许多,至少读来通畅,言之有物,也不那般叫人想吐血了。”


    这话听着不像是夸人的。


    可架不住卫无忧小朋友脸皮厚,大大方方拱手一拜谢:“多谢司马夫子夸赞,小子也就是随手一写罢了。”


    司马相如哈哈大笑:“难怪东方兄说此子是个妙人。”


    董仲舒无言:“……你们就对他还是要求太低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董仲舒心中也很宠小萝卜丁,这点进步在他眼里堪比天大。


    老董抚了抚胡须,连连点头道:“不错,你能有这些改变,必然与背了不少篇赋有关。此事司马夫子与东方夫子当是头功。”


    卫无忧乖巧点头,嘴甜的夸赞几句,再听老董继续老话常谈,唠叨那些儒道之事。


    四个小矮墩子排排站着,眼瞅着书肆大门近在咫尺,却迈不出去的感觉,简直煎熬到了极致。


    就在卫无忧小朋友打算尿遁的时候,霍光从旁边不引人注目的小道里头拐出来,站在书肆外冲董仲舒的方向作礼。


    董仲舒自然是认得霍光的。事实上,托了卫无忧的福,老董已经快把这孩子的阿父阿母认全活了。


    他是不想,可拦不住这孩子三天一小错,五日一大错的犯啊。


    董仲舒连忙还礼:“郎中令怎么今日亲来了?”


    老董已经在心中琢磨好了,若这郎中令是来接孩子回府的,他一定要跟他掰扯掰扯书肆中的规矩。这些可都是陛下从前亲自通过的。


    然而,霍光只低低道:“陛下来了,怕是来接大殿下回宫的。”


    董仲舒:“……”


    光速打脸,就是这般丝滑。


    老董当年那可是出了名的轴。


    若非如此,也不会因为“阴阳灾异论”惹恼了刘彻,被发配去郡国做了相国,还是在最为残暴的胶西王刘端手下。


    气氛一瞬沉默之后,董仲舒开口:“还请郎中令给带个路,老臣有话与陛下面陈。”


    霍光抬眸淡淡瞧了这位一眼,欣然应允。


    于是,一众小萝卜丁藏在转角处的小道口上,见证了董夫子噼里啪啦将皇帝陛下批的体无完肤的伟大壮举。


    曾经不可一世的皇帝陛下、现任名誉校长刘彻,此刻只能从玉辂中走出,靠他那双勤劳的双腿,一步一步跟随小家伙们走回霍光府邸上。


    这还是董仲舒网开一面,给他走了后门允许的。


    回程路上,刘小据新奇地看着他父皇,交流经验:“董夫子可怕吧?”


    刘彻嘴硬:“……朕觉得还好。”


    卫无忧添砖加瓦:“老姨夫,跟我们您还装什么呀。哎,这回咱们终于有一样的地方了,同病相怜。”


    “……”


    剩下两小只瑟瑟发抖,不敢吱声。


    皇帝陛下忍不住想,早知如此,他就不来书肆,直接在霍光家等着便好了。


    一行人终于回到府邸,霍光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


    因为提前差了人回来,吩咐大灶上将小食改成了御膳的规格,刘彻一进正殿入座,便有仆役们上了凉面。


    夏日的凉面,必得首选槐叶冷淘。


    这种吃法起源于唐代,被卫无忧拿来改了改,特用于夏日胃口不好的时候用上一碗。


    早有帮厨们取了槐叶置于清水中冲洗后,放在药捣中捣碎,过滤渣滓得到一碗绿汁用来和面。


    厨娘将面粉加入槐叶汁和食用碱水揉团,擀开切成长条。


    这个过程中,将新鲜的嫩藕切丁,再从翁中取出一些腌脆的萝卜丁,剁一点牛肉碎肉,葱姜蒜成碎后,入油锅拌炒均匀备用。


    锅中水煮沸了,将绿色的面条下入,煮熟后捞出镇入冰水之中,再装盘拌上几勺小菜,一点柿子醋和茱萸辣油,再从冰窖里敲上两小块碎冰渣子洒在里头,槐叶冷淘便成了。


    炎炎夏日,在外头走了那么长时候,皇帝陛下被暑热弄得有些没胃口。


    但见这清凉碧绿的面条呈上来,嫩的翠色点缀上茱萸火红,再有冰渣子的凉气隐隐冒出,叫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刘彻不再多言,操起食箸尝了一口劲道的面条,便“呼噜呼噜”几口咥完了一小碗。


    侧首处,卫小四和刘小据也如皇帝陛下一般,沉迷嗦面不说话。


    霍光用余光扫了一眼,知道这餐小食算是平息了方才在书肆门前的怒火,默默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忧儿便是要被架着做什么事,也不会太过难受。


    这顿饭吃的是狼吞虎咽,没到一刻钟,餐盘便被仆从们撤了下去。


    刘彻接过帕子沾了沾嘴,开口问:“霍光,重泉、怀德等地大旱无水灌溉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刘彻这话显然不是说给霍光听的。


    霍光顿首,不着痕迹看了卫无忧一眼:“是,今晨听太仓、籍田等五令提起过。”


    刘彻:“可有解决之道?”


    “暂无。”


    流程走完了,皇帝陛下都不带遮掩的,径直将视线转向卫无忧:“你笑什么,可是想到什么好主意了?朕洗耳恭听。”


    卫小四:“……”


    有一种笑,叫陛下此刻需要你笑。


    小家伙懒得跟刘彻的小心思一般见识,大大方方问:“光光阿父,重泉是在洛河流域对吧?”


    他的当代地理属实学的不怎么样,还是问问阿父比较保险。


    霍光点头:“但是洛河水因为今春大旱,水库已经有些干涸迹象。吃水勉强还能供应,灌溉就不行了。”


    卫小四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历史上的黄河流域,进入枯水期时,有些支流的水库便会发生枯涸现象,这种事情还不在少数。相比之下长江流域便从未有过,最多仅限于水库缺水。


    卫无忧觉得,这还是与两河流域所属的气候条件有关,长江多为亚热带季风性气候,而黄河则以温带季风性气候为主,在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靠近太行山一带,大旱干涸现象便尤为明显。


    见卫无忧似乎并不觉得太过为难,霍光这才多说了几句:“如今,水库干涸没法直接引水灌溉,而河水的水位又不足以用高转筒车调水。按照大司农所说,百姓们是一担一担挑着水,在田间给粮食吊命。”


    卫小四闻言,肉乎乎的小脸上生出几分凝重和心疼来。


    自古以来,战争和天灾最为难的人便是老百姓。


    上位者或许有明君,有贤君,也有千古一帝,但是,怕是很少能有哪个统治者真真切切体会到民生之艰。


    卫小四摇摇脑袋,看着上首的刘彻,这回没有再卖萌藏拙:“我听说山区里有一种在小溪岸边筑坑集水的古老装置,盖上盖子,便是一口井。”


    刘彻从前未曾听过,但只听小家伙描述,也能想象得出。


    “这东西叫做‘溪井’,其实就是利用了小溪的水线做储备。”小萝卜丁斟酌着用词继续道,“同理,我们现在在洛河水边多处筑坑集水,再利用高转筒车引水入田间,应当能解决一部分灌溉问题。”


    刘彻有些疑惑:“河水水线吃紧,此举不会叫洛河水枯竭吗?”


    卫小四摇摇头:“不会的。”


    黄河支流逢上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旱才会有这种可能性,而百年大旱不会是今年这种情况。洛河水的地下水位很安全,卫无忧这才想到借用部分地下水源。


    刘彻似乎还在犹疑思考,琢磨半晌,决定叫大司农差人先去重泉,试验在洛河水边造上一处溪井,看看有没有效果再说。


    卫小四一说起这些,忍不住打开话匣子:“其实,冬日里的闲田,要尽可能大量储集积雪,以便来年春日大旱时,用这些融化的雪水保泽。”


    他又道:“还有呀,先前在庄子上,陛下已经见过代田法了,可还记得?”


    刘彻想了想答道:“朕记得,将农田分为甽和垅,甽为小沟,垅为高高耸起的埂子。”


    卫无忧:“对,就是它,甽垅相间,第一年种在沟里的粮食,第二年就把埂子挖开,将沟填平,反着种庄稼,如此一来,地力增进的同时,还能天然抗旱。”


    刘彻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开玩笑问:“朕看你总往庄子上跑,这都是你自己琢磨的?还是庄内有农务上的高手?”


    卫无忧笑了笑。


    他本来就想给刘彻引荐个人,这一问倒是免得他主动开口了。


    小萝卜丁道:“旁的先不说,这甽垅轮种的代田法可不是我的主意。庄内有位招贤令召来的年轻人,名叫赵过,这法子就是他想出来亲自下田实践的。”


    说来也巧,这个赵过是自己毛遂自荐来庄子上的。


    此人尚且年轻力壮,到庄内之后,却是一心沉迷务农,卫无忧都没见过几次面。


    后来,有一次在田间碰上一闲聊,听着这人描绘的新式种田法,小萝卜丁越听越迷惑——


    怎么这么像是代田法?


    再一问名字,才知道撞上代田法的发明者赵过了。


    赵过对粮食耕种和产量的理解,完全就是卫无忧最需要的志同道合的队友。


    历史上,这位直到武帝末年时期,才被任用为治粟都尉,专管生产军粮相关事宜。


    这一回,他希望赵过能早些为大汉派上用场。


    刘彻果真对赵过产生了兴趣,原本打算从小无忧身边把人要来,放在朝中做些事情。但想起今晨大司农那番无耻发言,皇帝陛下又临时改了主意:“就叫他跟着你吧。”


    猪猪陛下说完,意味深长看了小萝卜丁一眼。


    朕可是发现了,跟着你才能做实事。


    卫无忧:“……”


    *


    抗旱灌溉的事情,很快就交给下头的人去做了。


    卫无忧在洛河沿岸多处开设“溪井”的举措进展很顺利。


    匠奴们在河水边凿上深坑,坑的四壁用石块和松木垒砌成“井”字形,以松木做梁柱,开朝向河水饿开口处用木石覆盖,防止河沙淤积。


    因为溪井水深,这时候再架设水车,便可以进行取水灌溉了。


    不过,这一举措也仅仅是为靠近河岸边的农田解决了燃眉之急,更偏远处的旱地,还是需要老百姓自己挑水。


    只不过水源不再短缺了。


    知道这些事情之后,皇帝陛下似乎终于从沉迷征战的爽感中拔头出来。他坐在未央宫沉思了一夜,第二日早朝,便下命朝臣们集思广益,想想如何能更好地利用洛河水。


    这事儿不设限,按照刘彻的意思,只要你能想出辙,你就是这项目老大。


    没过几日,有个叫做庄熊罴的人上书,建议开渠引洛水入田间灌溉。


    此举是个大工程啊,朝臣们提起又要花银子,瞧着都有些不乐意。


    刘彻哼笑一声,又甩出一份万民请愿书:“看看吧,这是怀德、重泉两地的百姓上书,他们愿意亲自开挖一条渠,引洛水灌溉重泉以东的地界。”


    大部分耽于田间的百姓都是不识字的,于是,那张纸上,被密密麻麻按满了大小不一的手印。


    随着皇帝陛下手一扬,纸页悠悠飘落在地上,轻于鸿毛,却像是一块巨石,压在了刘彻心间。他扪心自问,怕是算不上一个爱民如子的皇帝,但是,亲眼看到万民之心赤呈于面前,叫他不得不想着,要做些什么。


    这一纸请愿书,彻底叫朝中反对的声音平息下去。


    是日,刘彻雷厉风行,下旨征调一万余人开渠引水,并亲自给此渠命名为“龙首渠”。


    卫无忧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吃着手中的冰乳酪。


    他垂下头,掩住眸中震惊和热血。


    没想到几个小建议,竟然提前了历史上鼎鼎大名的“龙首渠”的开凿时间。这可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条地下水渠!


    著名的井渠法,就是汉代人民在开凿龙首渠时发明出来的。


    不过,很可惜的是,龙首渠经过十余年修建,最后初建还是失败了。后来,直到北周再开龙首渠以利灌溉;而唐朝的水利学家姜师度更是在此基础上引黄河水灌溉,惠及六十余万亩良田。


    可以说,龙首渠的建成,至少将四万公顷的盐碱地变成上等良田,如此一来解决的不止是农田缺水问题,更是粮食产量,一方生产力水平的显著提升。


    想到这里,小萝卜丁暗下决心,得先一步找出龙首渠初次建设失败的原因,结合后人智慧经验,让它更快更好地竣工!


    ……


    仲夏正热的时候,霍去病和卫青先一步回京了。


    天气炎热,路途遥远,大军仍驻扎在陇西郡郡治狄道,等候京中下一步指示。


    长平侯府内,皇帝陛下笑得合不拢嘴,趁着小子们还未下学归来,与两位归来的将军小酌美酒,对饮三杯,抢先享受这份巨大的喜悦。


    卫青许久没有尝到这烧刀子的滋味了,砸吧着嘴回味两下,这才道:“君上,我们舅甥俩此番回来,除了打赢胜仗,还带回个好消息。”


    刘彻一听来了神:“哦?快说,仲卿怎么也学着无忧那臭小子吊着朕。”


    卫大将军笑道:“在靠近北地的灵州附近,去病出击时发现了猛火油油田。这储量不会比上郡那次发现的小。”


    刘彻眼中一亮:“可看管起来了?”


    “陛下放心,已经命近卫精骑严格把守了。只是这猛火油矿该如何开采,还得君上您亲自定夺。”


    刘彻其实对石油如何开采并没有什么概念,他只知道这玩意填装在猛火油柜中,用来守城,在当下几乎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像这种开采的事儿,猪猪陛下决定一会儿交给小无忧去思考更合适。


    他的注意力已经自发转移到了旁处:“霍去病,朕叫你出陇西深入河西五国,你带着精骑做什么了?怎么会发现猛火油矿的?”


    皇帝陛下可没忘记,第一次发现的猛火油是用大批量黑.火.药炸出来的。


    霍去病连忙狡辩道:“陛下,您不用担心,这回出征带去的黑.火.药没多少,我就试着玩了两次,炸死一波匈奴骑兵的时候,顺道给发现了这猛火油矿。”


    小霍出去跑一圈,身子板瞧着更结实了几分,就是人晒黑了,张嘴一笑,叫刘彻都没法发火。


    刘彻抬起手点了点霍去病,无奈点评:“算你运气好。”


    又转头叮咛卫青:“往后奇袭,再不许这小子携带黑.火.药了,免得没碰到敌人,自己先把自己给收拾了。”


    卫青忍着笑,附和道:“是,臣已经教训过他了。”


    皇帝陛下摇摇头:“教训他他能听就好了。”


    小霍确实没当回事,已经兴致勃勃说起自己用回旋镖玩转一只单于骑兵队伍的事:“陛下,您不知道,我那一场简直就是战神!”


    刘彻与卫青相视一笑。


    谁能想到,短短一年时间,叫匈奴人闻风丧胆的骠骑将军,回到长安就是这么一副少年心性。


    霍去病眉飞色舞描述着,光靠说不够,还打算掏出回旋镖演示一番,被卫青刘彻联手给劝退了。


    卫无忧小朋友就在这时候,被霍光牵着进了主殿。


    小家伙是听说两位阿父近日便会回到长安,但是没想到这般突然,乍一瞧见侧坐上熟悉的两个身影,卫小四欢呼一声,迈开小短腿便扑了过去。


    卫青一下子就站起身,把人抢先接在怀中。


    他慈爱的揉了揉儿子的脸颊,笑着用新长出来的胡茬去贴他,轻轻扎了两下:“怎么样,想阿父——”


    “我和阿母都可想可想阿父了!”


    父子俩同时抢话之后,又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卫大将军不过几个月没见儿子,惊觉小孩儿长高了不少。平日里常常在身边看着,他们总说这孩子不长个头。可是离开久了,便能发现细微之处的变化。


    卫大将军唏嘘感叹,拍拍小家伙的屁股:“长了不少肉,背着阿父吃什么好吃的了?”


    卫无忧就不爱听这话,闻言扑腾着小短腿要从卫青怀中离开:“我才没有。阿父你累了,放我下去。”


    在一旁眼巴巴等候半晌的霍去病连忙伸手将人接过去。


    卫无忧:“……”


    他是什么接力棒吗?


    小霍很不客气,直接提溜着卫小四回到座位上。


    如今侯府用的都是扶手椅与高的案几,正方便霍去病坐下后,将卫无忧放在腿上,一副本将军今日就要跟儿子形影不离的混不吝样子。


    卫小四默了半晌:“……去病阿父,你这样吃饭不累吗?”


    小霍扬唇:“不累。”


    “那我呢,我吃什么?”他这么侧身坐着,能看见的就只有上首的刘彻。


    小家伙委屈巴巴的,叫小霍越发愉悦:“没关系,你看阿父吃。”


    卫无忧:“……”


    刘彻原本老神在在一边饮酒一边看戏,看着看着心中竟有些吃味起来。


    皇帝陛下想的还挺多,觉得自己这两年还没抱过无忧呢,也想试一试这小子到底有多重。


    刘彻蠢蠢欲动,斟酌着用词时,。卫无忧在霍去病怀中不乖了,挣扎着摆动着身子,打算从他腿上溜走。


    小霍不肯,两人较劲之下,卫无忧一不小心踹了霍去病脚后跟一下。


    他发誓,真的只是轻轻一下。


    只见小霍眉头轻轻耸动一下,紧跟着,整张脸肉眼可见的白了起来。卫小四坐在他怀里,感觉最为明显,霍去病此刻整个人都绷紧了。


    小家伙很敏锐,脱口焦急问道:“阿父,你受伤了!”


    这话不是问句,而是基于对霍去病性格的了解,语气里带着一种很笃定的埋怨。


    小霍还想再骗儿子,被卫青起身无情拆穿:“行了,都这时候了你就别忍着了。我就说这伤得治吧?”


    刘彻也是一愣,连忙问:“怎么回事,去病受伤了?军医都是干什么吃的!”


    接下来,皇帝陛下骂骂咧咧,口头上把军医斩了七八次脑袋。


    卫无忧小朋友乖乖从霍去病腿上滑下来,无奈摇头,觉得皇帝陛下该是大汉朝最牛气哄哄的医闹家属了。


    霍去病被刘彻喷的狗血淋头,不情不愿撩起足衣,将伤口展露给众人。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小霍的脚部跟骨已经裸露出一小片,有一枚带着倒钩的小箭箭矢没入其中,想来,应当是军医取箭时,这种倒刺太难完全拔除,没有处理干净导致的。


    跟骨是组成踝关节的骨骼组织之一,它是支撑身体,稳定躯干的最重要部分。若是折在这里,霍去病这辈子轻则无法如常行走,重则有可能因为败血症丧命。


    刘彻也拢着眉头:“这样多久了?”


    小霍还妄图息事宁人:“没多久,也就小半个月。”


    刘彻怒了:“小半个月都这副德性,还敢快马奔波赶回来,霍去病,你是不要命啊?!”


    小霍此举确实是心大,卫无忧都火气上头,觉得刘彻喷的轻了。


    或许是时常在军营中受点轻伤,恢复力又惊人,叫霍去病对自己的身体变得有些不珍惜起来。还小声嘟囔着“没多大事儿”。


    卫无忧见霍去病压根儿没当回事,开口凶巴巴道:“吴王阖闾怎么死的?战场上伤了脚趾头直接死了。去病阿父你还觉得自己伤得不重吗?还是说,你想以后一辈子都没法上马了?”


    这话狠狠戳中了小霍最为恐惧的事情,看三人一脸严肃围着自己,少年将军这回也不敢说话了。


    太医令丞很快赶到了,瞧过霍去病的伤口之后,还是主张不动刀。


    “倒刺已经扎进了骠骑将军的骨头里,若想取出,恐怕要伤到骨头,只怕最终不是在救人,而是害了人啊。”


    卫无忧听着这话,脑中画出巨大问号,没忍住直接开口:“可阿父受伤了,一碰就疼,明显需要医治,难道就这么不管不问吗?”


    太医令丞躬身:“此非神农家事。”


    这话说得有意思,神农家事既是医术之事,动手术不是医士的事儿,难道是裁缝家的事儿?


    卫无忧这是心中焦急,其实很清楚,太医能有这般想法,只是因为当年的医疗认知受限。


    错不在一个医者。


    可是,他也不想让霍去病为此买单。


    疾病往往是观察一个国家和民族发展史的最好窗口。


    从这种发展演变中,便能体悟出当前时代的社会环境、医疗技术、科技水平等等诸多方面的变迁。


    很可惜的是,西汉王朝的医疗水平,事实上还处于一种完全混沌的萌芽状态。


    在民间,开始出现专门性的为妇人看诊分娩接生的“乳舍”,像这样的公共医疗机构,直到唐朝才出现面向所有平民的医院——“病坊”。


    在这种缓慢发展的历程中,也曾在东汉末年,出现过华佗这样带着传奇色彩的人物。


    他的外科手术,在那个战乱时代被神化;却也随着他的陨落,重新被人们当作谣传。


    卫无忧对华佗到底是不是外科手术鼻祖并没有探究的兴趣。


    他只知道,在他曾经生活过的后世,确确实实存在着外科手术学这门学科,并拯救无数人于危难之中。


    既然如此,他就愿意相信华佗医术曾经存在过。


    他只是短暂地出现过,惊艳了一时,却因为没有转化成公共技术,叫东汉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医疗水平都因此停滞甚至是倒退。


    卫无忧深吸一口气,开口试图说服刘彻和两位阿父:“庄子上有酒精,可以防止感染;芙蕖也已经用猪和鸡练过许多次手,现在八字缝合法都比江齐熟练了……至少,至少也去看看,确认情况好,把那东西取出来也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像这样的箭矢倒刺一直停在身体里,引起脓毒症或全身性感染的概率,可比动个小手术的感染概率要大多了。


    在这个时代,败血症的下场唯有死。


    卫无忧都急得不行了,太医令丞还要坚持己见:“陛下,《黄帝内经》有言‘八尺之士,死可解剖而视之’,这就说明……死尸才用于解剖,还请陛下与冠军侯慎重。”


    卫小四气得想打他。


    小家伙最近正好在学习《史记》。


    他记得《扁鹊仓公列传》也提过“割皮解肌”“诀脉结筋”与“揲荒爪幕”等西汉已经切切实实存在的接近手术的医治方法。


    这诀脉结筋,其实就是血管结扎和韧带处理;


    而揲荒爪幕,则有些拉开胸腹膜和大网膜的意思。


    卫无忧将这些一一讲给刘彻和霍去病他们听,最后又四两拨千斤道:“就比如说咱们大汉,宦官要去势,难道他们都是死尸吗?”


    四喜在一旁幽幽:“陛下,仆可不是尸体。”


    说完,还瞧了太医令丞一眼。


    正准备张口继续反驳的太医令丞终于反应过来,垂头立在一边不说话了。


    陛下没有阻止卫小公子,就证明,他也是希望将霍去病的伤情完全医治好,不要留下隐患的。


    刘彻等他们都不说话了,终于开口问:“你怎么保证去病的安全?”


    卫小四张了张口,开始在脑内总结起来。


    现代医疗那一套是没法完全在这里应用的,水平赶不上。


    但是,前人总有前人的智慧。


    “比如说,我们为了防止伤口感染的概念,会等缝合伤口时,采用桑白皮来消炎。”


    而隋朝的《诸病源候论》中的鸡脚缝合,也就是芙蕖一直练习的八字缝合法,也是缩短恢复期,保证手术安全的基本方法。


    在这之上,伤口感染本来就具有一定的或然性。


    至少,面对霍去病这种不动手术很有可能导致全身感染死亡的伤患,卫无忧觉得外科手术在大汉的发展还是很有必要的。


    当然了,发展医学也不是一下子就异想天开,搞到什么开颅手术上去。


    卫无忧的想法还是以急救为主。


    而这种外科手术急救的最大受益人,自然就是大汉军队。


    比方说,战场上刀枪无眼,将士们常有重伤后,肠子被敌军划拉出来的状况发生。而当下的大汉,面对这种伤情,能做的就只有等死。


    而仅仅比西汉稍晚一些的东汉末年,相传华佗却可以将断开的肠子给对接到一起,缝合上塞回去。


    这种手术,在后世被称为“肠吻合手术”。


    当然,这种类型的手术,一般都会要求伤患肠子两头必须都袒露在外头,若是只有一头,那以大汉目前的医疗水平,压根儿没法进行施救。


    因此,就算要进行外科手术,其实也不是什么类型都能救的。


    除了手术类型比较挑剔,手术过程中,至少也要保持伤患处的局部麻醉。


    华佗的麻沸散配方已经成谜,卫无忧便决定选用后世中药麻醉中的一道汉方。


    小家伙继续对众人道:“这种中药麻醉能叫去病阿父在手术中感受不到疼痛,也是保证手术过程中的安全性。”


    “它是以蟾酥、洋金花、薄荷脑、细辛、生川乌、生草乌和胡椒配制而成。这种麻醉药可以起效两个时辰左右,足够进行阿父这种小型的外科手术了。”


    刘彻似乎有些意动:“在何处进行?不如就在宫中。”


    卫小四琢磨一下摇摇头:“宫中不太行,消毒杀菌和手术的无菌环境也很关键。”


    最好的地点就是庄子上了。


    庄子上如今不缺酒精,实验室相比其他地方本就要求干净,腾出一间进行消杀,也可以当做暂时的无菌手术室。


    就连外科手术必备的一套医用器具,也早在当初给劁猪的时候,就制作出好多套备用了。


    卫小四跟几人陈述完这些杂七杂八的前置条件,喝了一口水。


    刘彻沉吟半晌,见太医令丞似乎都被小家伙说懵了,露出一副想要围观的神色,索性点头答应下来。


    要求只有一个,先看看,不要急于动什么手术。


    卫无忧重重点头,连忙反身跑出正殿门:“我先去庄子上做准备,去病阿父可千万别再骑马走动了,找两个人,抬来庄子上!”


    第 205章  205(三合一,含8000营养液加更)


    霍去病就这么被安排了。


    堂堂骠骑将军, 从卫无忧跑出正殿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体就不再是他自己能做主的了。


    本来呢, 小霍还想力抗到底, 结果叫刘彻一个眼刀子丢过去,再被卫青拍了拍后脑勺,顿时什么嚣张气焰都不敢有了。


    从长平侯府正殿出去, 霍去病愣是双脚再没沾过地。


    京郊, 庄内早早就由南风安排着,腾出实验室一间密闭的屋子。


    事关骠骑将军的生命安危,南风不敢假以他人之手,换了身消过毒的衣衫后,亲自用酒精溶液将屋中里里外外都清洗一遍。


    术中需要的手术刀、剪、镊、血管钳、持针器和组织钳等都已经消毒备好, 麻药则由庄内两位老疾医照着方子配比出来, 拿自己和庄内养的鸡再三试验之后,总算是确信无疑了。


    卫无忧刚匆匆赶来, 喘着大气再次确认:“我先前所说的……手术之后需要的消炎药材也都备好了?”


    南风:“是, 桑白皮等俱已准备妥帖。只是,为霍将军开刀的疾医……”


    卫无忧粲然一笑:“别担心, 今日主刀的是芙蕖, 江齐会从旁协助的。”


    南风:“……”


    更担心了好吗!


    生怕出什么岔子, 南风破天荒插话提醒道:“小公子, 李芙蕖只是用猪皮缝过几次针,再就是庄户们有些做农活伤了身,也会叫她帮着缝一下……为霍将军诊治, 怕是不合适。”


    卫无忧好不容易喘过气来, 小口小口喝着水,问他:“那你觉得, 整个大汉现在还有比我们庄内对外科手术更了解和熟练的疾医吗?”


    南风摇了摇头。


    这“外科手术”的概念,他都是生平头一次听说。若不是小公子提出并坚信此道,他这样的人断然不会相信。


    恐怕,大汉的百姓们更是如此啊。


    卫小四不忙着强行扭转他们的观念。


    无论是对开刀的误解,还是对女子行医的疑虑,这种根深蒂固的东西,不能硬从外部瓦解,而是想办法从里面去腐蚀,叫有些东西一点点软化剥壳看,暴露出那些柔软的部分。


    而霍去病这次受伤,也正好算是个契机。


    卫小四不再多言,拍板定下了李芙蕖和江齐的开刀配置。他见过芙蕖无数次不分日夜练习缝针结扎,也曾看到江齐对着人体经络图,一点点核对他画出来的人体骨骼图。


    因而,他有绝对信心,至少在这方面,芙蕖加江齐是要强过宫中那群医官的。


    霍去病到庄内已经是午后残阳时分。


    天色已晚,用灯火照明终归增加了手术风险性,卫无忧便安排小霍先在庄内住下。


    几位疾医围着小霍前前后后观察状态,叮嘱他清淡饮食,将麻药皮试都要一一做好,免得明日手术出岔子。


    次日,刘彻和卫青、霍光等人起了个大早赶来。


    皇帝陛下连早朝都推了,三个男人立在实验室外头,眼巴巴向内张望,发现什么也瞧不出,转而将眼神投向卫无忧。


    他们赶来的时候,霍去病人就已经被送进去了。


    刘彻有些挂心,想去瞧瞧,又被南风拦住:“陛下,小公子说了,里面是最接近无菌环境的地方,您不能进去。”


    刘彻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意思是说朕不干净?”


    南风:“按小公子的说法,是的。”


    刘彻觉得这天儿聊不下去了,使劲用手对着南风指指点点,反身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臭小子的技术都新奇的很,饶是他,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害了霍去病。


    时间在一点一滴中缓缓流逝。


    手术室外的三位大佬家属坐立难安,皇帝陛下甚至都没有在产房外这么等候过。


    刘彻以手捶着腿,轻咳一声,示意身边的卫青去问问小家伙到底还要多久。


    卫青起身上了旁边屋内。


    卫无忧小朋友正紧张地喝着新磨好的豆浆。


    到了这会儿,他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忐忑着,都顾不得什么甜豆浆咸豆浆了,端了原味儿的就往嘴里塞,都没发现喝下去没滋没味的。


    卫青立在一旁悄悄望了片刻,心中便有些心疼起来。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懂事了。


    有许多次,卫青都曾希望他可以撒泼打滚,痛哭流涕,跟他们宣泄自己的不满和情绪的时候,忧儿却只是默默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独自消化完了,才重新笑着跑来跟他们说“阿父,我没事的,怎样都能开心过”。


    卫青想,若是平常的小孩儿,短短两年时间被人换了三次阿父阿母,怕是很难还像忧儿这般坚强乐观。


    小孩子的心灵是脆弱且纯洁的。


    如果可以,卫青希望无忧能长大的再慢一些,也不要太过聪慧了。慧极必伤,有些时候做个糊涂蛋,反而能获得快活一些。


    卫大将军很快收敛神思,浅笑着向儿子走去:“忧儿,偷偷躲起来自己喝豆浆,都不叫阿父,阿父这回回去可得与你阿母告状了。”


    卫小四转头,咽下最后一大口豆浆,嘿嘿笑着:“您方才在路上不是吃了东西嘛,我可什么都没吃。告到阿母面前,还不知道谁要被批评。”


    卫青笑着说了声“小滑头”,在卫无忧身边坐下。


    父子两人正对着窗边,透过敞开的窗扇,可以望见实验室那头,刘彻与霍光正焦急候在外头。


    卫青总算是斟酌着开口:“去病在里头,还得多久才能出来?”


    卫无忧算着时辰:“快了,日中前后便能出来。”


    卫青又担心询问:“那怎么,一直听不到里头有什么动静呢?”


    卫小四一边在心中给霍去病加油打气,一边给卫青解释:“那是因为在伤口附近涂上一层麻药,大约两个时辰内,去病阿父都感受不到脚部跟骨附近的疼痛。”


    卫青豁然大悟:“那等这开刀缝合结束之后呢?”


    卫小四怯怯:“会很疼,得忍几天。”


    父子俩又说起一些术后的注意事项,因为在古代,额外需得注意清洁和消炎,防止伤口溃烂引发感染。


    卫小四又特意强调:“去病阿父饮食得要忌口呢,太油太辣的东西都先不要吃,他总喜欢重麻和孜然味……算了,手术之后还是叫他住在庄子上,我来看着他。”


    卫青前面听的都快记不住了,到此处忍不住笑着感叹:“真不知你们两个,谁才是年长照顾人的那个。”


    卫无忧:“年纪小,照样也能做人的倚靠。阿父,无忧长大了,您也得学着多靠靠我。”


    卫青被弄得哭笑不得,一时间被儿子弄得又是感动,又是心疼。


    这才多大的年纪……


    殿外,靠近实验室那头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刘彻和霍光不明所以,也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紧跟着,实验室的正殿中,一名疾医款款而来,似乎在找寻卫无忧的身影。这人身穿白色长袍大褂,白纱蒙面,连头发丝儿都用绢纱裹起来,与时下大汉所有的医官相比,都很不一样。


    刘彻盯着这二人观察的工夫,卫无忧与卫青已经从殿内赶过来。


    见到无忧,李芙蕖这才摘了白纱面巾,露出笑意:“小公子,霍将军我已经给缝上了,江齐在里面看着,您看接下来怎么办?”


    众人:“……”


    这是什么危险发言!总感觉你们下一步就要抛尸啊!


    卫小四悬在半空中的心,这回总算是塞了一半回肚子里。


    他心情轻松起来,便有工夫调侃李芙蕖:“芙蕖,咱们以后,从手术室里出来,还是先说一句‘手术很成功’吧。”


    没瞧见皇帝陛下都想当场给你搞医闹吗?


    李芙蕖点头:“明白了。但是要是不成功呢?”


    卫无忧:“……呸呸呸,那就别说话了。”


    生怕越说错的越多,卫无忧连忙吩咐南风,带着三位翘首以盼的大佬去消毒换衣服,然后再进霍去病的寝屋内看望他。


    一番折腾之后,刘彻终于见到了躺在屋中的霍去病。


    寝屋内也完全消杀过,进去便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酒精味儿。卫无忧怕发生意外,便叮嘱窗户一直开着,在上面用纱布蒙了一层简易纱窗。


    小霍的麻药劲儿还没过去,正以一种新奇的姿势在躺板板。


    皇帝陛下负手而立,幸灾乐祸地看着霍去病的脚。


    这多灾多难的脚上被纱布层层包裹,还用了高岭土加水焙烧后形成的石膏。这么一层层叠下来,像个大粽子似的给吊在床脚,别说翻身了,压根儿没法动弹。


    刘彻笑道:“霍去病这回可算是栽到无忧手里了。感觉如何啊?”


    小霍还挺倔,单手枕在脑后,一副惬意模样:“还成,臣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卫青闻言,凉凉揭底:“不疼是因为忧儿给你上了麻药,你再等等,待会儿药效过了,你就该疼的像孙子。”


    卫无忧眨眨眼:“那你就该喊我阿父了。”


    众人大笑起来,霍去病动不了,抄起手边的绢帕团成一团丢他:“去,怎么跟阿父说话呢。小心我养好伤了,带你去军营里头磨炼几日。”


    萝卜丁扁扁嘴。


    这一屋子的人,就会欺负他。


    霍光见霍去病越发嘚瑟,忍不住幽幽开口提醒:“兄长,从今日起,你还得在庄子上养伤数日,吃什么喝什么,什么时辰起什么时辰睡……这些可都是忧儿说了算。”


    霍去病垂死病中惊坐起;


    然后,很快就被卫青一巴掌按了回去。


    小霍艰难开口:“不是,我养伤回府就好了,为什么要待在京郊啊。陛下,臣不同意。”


    刘彻淡淡:“不同意也得憋着。”


    小霍退而求其次:“那臣的伤什么时候好?三日?五日?”


    这个刘彻可答不上来,一屋子人都看向卫小四。


    卫无忧大热的天,伸长了胳膊给他去病阿父将被子盖盖严实,只保证脚部通风足矣。


    小家伙道:“您以为自己是割破了手吗?三五日便能痊愈。这回算您运气好,箭矢虽然断了没取干净,但倒刺陷入得不深,去除之后消毒缝合便可。”


    “不过,铁质箭矢引起感染的风险虽然去除了,您的骨头这些天却没少折腾,应该是轻微开裂。这样的情况,要想骨头的缝长好,大概需要两到三个月恢复期,因个人体质而异。”


    霍去病不可置信:“两三个月?我都得躺在床上?!”


    小霍的眼神里写满了委屈,倔强和试图耍混,想要刘彻几人为他说上几句好话。


    皇帝陛下把压力给到了卫大将军,然后,这差事顺势传到了霍光身上。


    霍光很无奈:“在庄子里走走可以吗 ?”


    卫小四叹息:“那也得后期。可以慢慢拄着拐走一走,但不能太久。”


    这是他能让步的最大限度了。


    这可是骨裂,即便躲过了感染性炎症,也有无菌性炎症出现的可能性,那恢复起来可就拖得久了。


    疾病面前,即便你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霍去病,那也得养好了身体再战。


    ……


    众人离去之后,麻药的药效便渐渐过去了。


    霍去病躺在床上,初时还觉得这疼不算什么,但等药效完全消失后,便是蚂蚁啃骨头的钻心之痛,如浪潮一般阵阵袭来。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细细密密渗出,顺着太阳穴凸起的青筋流下去,转瞬即逝。


    小霍咬紧了牙关,闭目将满面痛苦之色,封尘在一双坚韧眸中。


    他是上阵吃过苦的人;


    也曾见过与他年龄相当,甚至更小一些的孩子死在战场,从腰截断成两半。


    相比之下,这点痛都不算什么。


    夏天的伤口,见不得一点风吹草动。


    卫无忧小朋友严防死守,简直操碎了心。


    小霍这伤,前期就是得卧床养着,同时,饮食上也要注意补钙。什么乳鸽汤、骨头汤的,各种有营养的补品轮换着往他屋里送。


    喝了几日,霍去病受不了了,跟卫无忧打商量:“阿父在外面打仗的时候,就靠喝两口油炒面了事,现在刚回长安,天天这么喝补汤,真的咽不下。”


    卫小四眼皮一抬,仔细打量霍去病。


    嗯,虽然人还是晒黑的,但气色确实比刚回来好多了。


    小萝卜丁大发慈悲道:“那今日就给阿父弄个清蒸鸡翅、菠菜炒猪肝、枸杞蒸蛋,再来条鲫鱼如何?”


    霍去病咽了咽口水:“……就没有,带点味道的嘛?你阿父我嘴里都能淡出个鸟来。”


    卫小四:“鸟呢?在哪呢我想看看~”


    霍去病沉默了,沉默就是无声的默许。于是,今日的食谱也已然清淡又营养。


    小霍将军忍不住有些怀念油炒面那一点咸味来。


    ……


    夏日最热的时候,未央宫出事了。


    王夫人或许是因为产子的原因,原本羸弱的身子越发消瘦,很快便香消玉殒,独留下二皇子刘闳在世。


    对于王夫人的陨落,刘彻心中是有些惋惜的。


    他虽然不喜欢二皇子,但王夫人生的貌美,才艺俱佳,也曾做过一段他心尖上的人。若非孕有皇家子嗣,产后又一直在休养,只怕盛宠还要更持久一些。


    这么一个可人儿,就这般撒手而去,自是让刘彻颇为念念不忘,连饭都用的少了。


    此事在京中着实砸起一片水花,众说纷纭,可出了长安城,便又是一片平静。


    庄内。


    霍去病跟着卫无忧照吃照喝,这么悠闲过了几日,总算适应了这种躺平的日子。


    窗外蝉鸣不断,卫小四则在实验室里架了两盆冰,正在埋头画图。


    这图纸有两份。


    一份是为龙首渠所画,另一份则是为了刘彻提出的新油田开采。


    龙首渠开凿之后,所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便是渠道需要穿越怀德与征县之间的商颜山。


    卫无忧知道,这第一次开渠会采用明挖的办法,然而四十余丈的黄土山上挖深渠,无异于做白工。


    他是打算以“溪井”为引子,提前催化井渠法的诞生,少走一步弯路。


    本来嘛,从溪井延伸到井渠法,其实只是差个思路。古人在发现明挖龙首渠不成之后,便会一步步探索出井渠法。


    他这顶多算是插了历史的空子,没有窃取任何人的劳动果实。


    小萝卜丁在纸上画出一口向下延伸数丈的深井,井下流水相通,上方则是巍峨的商颜山,不信刘小猪他看不出来。


    至于施工的测量技术他是完全不担心的,西汉人自有他们的法子,龙首渠当年在两头不通视的条件下,精准测量出渠线方位和竖井位置,可见是有真本事的。


    而另一桩事情就麻烦许多了。


    猛火油开采的事儿,卫无忧不怎么熟悉,也不敢擅自看过几个视频,凭借几个臆想就做下决定。


    这要是出了问题,死的可不只是一个人。


    先前,因为他跟刘彻说过表面层这一点渗出来的猛火油便足够用了,皇帝陛下这才没有大张旗鼓去差人开凿。


    但现在高奴一带发现了更大的油田,刘彻必不可能放弃。


    这高奴油田所处的方位,其实就是后世称为“大庆油田”的所在地,也不知道二者之间有没有联系。


    不能从宏观上帮着决策怎么开采油田,卫小四就换了个思维,从开采工具上入手。


    刺儿立在一边,已经习惯了看他们小公子描描画画,顺嘴问道:“公子这又是画什么呢?”


    卫无忧:“顿钻。”


    “啊?啥叫顿钻?”


    卫小四:“就是一种深井开凿的工具,等我画出来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会想到顿钻呢?


    因为古人提炼石油,都是由最初的油苗露头采用,发展到“挖掘井”,再到“顿钻钻井”的。


    所谓顿钻钻井,就是用西汉最不缺的人力为原动力,以木制的井架,竹制的缆索,绞盘车和锋利的圆刃钻头,来推进简易机械冲击式钻井。


    可以说,这种冲击钻是大型深井钻探之时,必不可少的趁手设备,从北宋发明后,一直沿用到后世,怎么也足够大汉使用了。


    另外,卫小四敢直接将此物画出来推荐给刘彻,也是因为这种装置的出现和衍化,都与井盐的开采密切相关。


    而战国时期,巴蜀井盐便闻名于世,直到今天,蜀地的井盐依然是大汉制盐业的重要一份子。


    在这种先行环境下,出现深井工作用的冲击钻,不会显得太过突兀。


    卫无忧将两张图纸都晾干了,递给刺儿,吩咐他直接去鸽房,给刘彻送信去。


    鸽子依然还是南风用来与刘彻联络的那一只。


    但是,真正的归属权似乎早就不属于他了。


    ……


    未央宫内。


    皇帝陛下收到图纸,横看竖看,其实都没看明白。


    这东西超纲了,不在刘彻的理解范围之内。


    猪猪陛下将原因归结为无忧的画技太烂,转头吩咐四喜:“去,把负责龙首渠的人给朕叫来,对,上郡开采猛火油矿的也喊来。”


    这人一时半刻也赶不到宫中,刘彻没忍住,便自己又重新展开纸页,研究起来。


    那顿钻画得有些繁杂,从碓架、绳索、加重杆、圆刃钻头,到搧泥筒和下木竹套管等等,全都细致地画上标注出来。


    刘彻虽然认不得,但也依稀明白,此物是一样工具,看旁边还画着一口井,应当与开井有关吧。


    皇帝陛下喃喃:“哼,臭小子倒是仔细,就是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他嘴上说的嫌弃,手底下却很怜惜,将纸平平展展在桌案上铺好之后,才去看另外一张。


    这张就相当潦草了。


    一张大纸上,连绵起伏的似山又不似山,山两头打着深井,井底下又好像有条河在流……


    刘彻琢磨半晌,问四喜:“脖子伸这么长,看明白了吗?”


    四喜讪笑:“……仆就是不明白,才想请教陛下。”


    猪猪陛下终于抬起头,翻了四喜一眼:“朕要是知道,还用得着问你?”


    君臣几句插科打诨,总算是迎来了两位看得懂的专业人士。


    图纸被二人一番传阅探讨之后,忽然爆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妙啊,妙啊”。


    因为这两位发现,井渠法和顿钻是可以互相利用的,若是帮着将顿钻弄出来,开渠也省事儿多了!


    底下二位朝臣聊得热火朝天;


    皇帝陛下逐渐握紧了拳头:“妙在何处,爱卿们但说无妨。”


    你们不说,朕把你们叫来是听猫叫的?


    庄熊罴反应过来,连忙拱手道:“回陛下,卫小公子这顿钻,若是真如图纸所言能制出,便能在龙首渠开凿上起到不小的推进作用,于夏郎官开采猛火油亦有奇效。”


    “不止如此,此物往后在凿井、修治井、汲卤上可是大有所为啊,陛下。”


    刘彻被这一番畅想未来弄得怔了片刻,而后又有些怀疑——


    文人的嘴,骗人的鬼,朕想知道的是实际能带来的好处。


    猪猪陛下很会抓重点:“此物便是真有如此之好,于你开龙首渠有何干系?”


    庄熊罴道:“陛下您看,这幅图上已经画出来了啊。”


    刘彻看不出来,于是拿眼神使劲儿抽他。


    庄熊罴紧张回话:“臣也只是猜测的,陛下但请一听。先前咱们不是在洛河水仿制溪井引水,以便水深达到水车的要求进行农田灌溉嘛。其实,龙首渠在商颜山的部分也可以用这种类似的法子。只要在山两头打上深井,互通之后,井下行水,比明挖之后导致黄土崩塌要可行多了。”


    “如此一来,挖深井若能用上顿钻,自然事半功倍。”


    刘彻眸中微动,视线重新放到那副辣眼睛的“山与井”图纸上。


    无忧这是在提示?还是只是随手一画?


    皇帝陛下竟然有些猜不到小萝卜丁的真实想法。


    顿钻带来的好处是不可限量的。


    刘彻索性先命庄熊罴、夏郎官与少府配合,全力将此物制成,实践确定能用,再大批量生产,用于龙首渠的开凿和猛火油开矿上。


    安顿好正事,皇帝陛下便腾出空档,打算去京郊庄内寻卫无忧了。


    他说不出来,自己心中究竟有些什么期盼。只是隐隐觉得,这孩子如此聪慧,会不会早就察觉到了一些事情,在这里陪着他们演呢?


    或许见到人,便都清楚了。


    ……


    七月的天热起来像是蒸笼。


    窗前廊下,已经立起了苇帘隔热,屋中各处都放着冰,又有冰镇瓜果、鲜奶酪冰沙备着,卫无忧小朋友还不算太难熬。


    相比之下,霍去病可就惨多了。


    他正是长骨头的关键时期,下不得床,吃不成咸的辣的,连冰沙都只能看着,气得霍去病扭过身子,背对着卫无忧睡下了。


    卫小四吃一口小碗上方的绿豆沙,再挖一勺鲜奶酪冰沙,雀跃道:“去病阿父,你怎么转过去啦?”


    霍去病闷声:“眼不见为净。”


    卫无忧挑眉,嚯,还有小脾气了。


    叫你平日再欺负人。


    小萝卜丁正欲开口继续调戏霍去病,刚刚入了苑内的皇帝陛下便来了。


    他已经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楚。人未到声先至:“去病这卧病在床的,朕瞧着脾气是大了不少,怎么还对着个孩子说这些呢,也不怕小家伙听了伤心。”


    刘彻笑吟吟进来,瞧见霍去病想要起身,连忙摆摆手:“别费劲了,躺着吧。”


    卫无忧从椅子上跳下来,问道:“老姨夫,您吃冰沙吗?解暑消热,可好吃啦。”


    皇帝陛下眼神往霍去病那头一瞄,瞅见床上的身影听到“冰沙”二字果真动了动,便笑道:“行,给朕也来一份,叫朕尝尝,这能让骠骑将军跟小孩儿置气的东西到底有多好吃。”


    霍去病:“……”


    等他能下地了,他就……他就骑上闪光跑路!


    这头,霍去病谋划着自己的逃离庄子大业;另一边,刘彻和卫无忧则吃着冰沙,“喀嚓喀嚓”的二重奏在静谧的屋内回响着。


    霍去病欲哭无泪,甚至开始反思,自己下一次打仗是不是得再聪明一些,不能受伤了。


    受一次伤,实在太难受。


    闹的差不多了,刘彻将此行的目的提上桌案:“走吧,无忧随朕去庄内四处走走。”


    见小霍蠢蠢欲动,刘彻又补充:“霍去病就安心躺着。”


    “……”


    卫无忧其实挺想拒绝的。


    拜托,大夏天正午时分,您要去农田里头呆着,庄户们这会儿都不会过去好吗。


    但见刘彻一脸不容拒绝的意味,小萝卜丁只好不情不愿的起身,跟在后头出了寝殿。


    日光刺目,蝉鸣声渐沉。


    卫小四落后刘彻半步,走着走着,发觉这并非是去田间的路。


    他心中疑惑,仰头看向刘彻想要提醒,对方忽然开口:“朕知晓,七月正午,田间不留人。”


    卫无忧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能佯装不好意思地萌笑,挠挠头:“您要是真想去,我也能陪您去看看。”


    刘彻垂下眸子,静静望他片刻,忽而笑了:“朕若是想认你做个儿子呢?”


    卫无忧心中一震,吓得舌头都要打结了。


    小萝卜丁眼中的震惊被帝王尽收眼底,但这姑且还算是正常反应,刘彻便耐心等待着他的答复。


    卫小四道:“我当您的儿子……也不是不行,那光光阿父该喊您什么?”


    “去病阿父呢?”


    “卫青阿父和阿母是不是也得改改称呼。我们好乱呀。”


    想不出标准答案,卫无忧便机智的将素质三连还给刘彻,叫他自己解决。


    也不知道皇帝陛下这又是抽的哪门子疯。


    刘彻得了这样的答案,扬唇笑了笑:“你说的有理,还是朕欠考量了。”


    一大一小继续绕着长廊慢慢向前晃悠。


    这小子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却也符合他一贯的行为模式。


    皇帝陛下摇摇头,将自己前日冒出的一丁点猜测给重新压了下去,甚至还带了一丝丝自己未察觉到的遗憾。


    就好像,心底里最期待的事情落空了。


    卫无忧不知道自己凭着本能刚刚躲过一劫。


    刘彻提起顿钻的事儿,他便笑着接了几句:“这个东西说不定能钻到地下好深好深的地方,老姨夫,您可得派人多多试验几次。”


    刘彻点头,正想说些什么,远处回廊上行来一人,看装扮,应当是庄子上招揽来的方术士,所行方向是直奔他们而来的。


    刘彻挑眉:“你叫来的?”


    卫小四茫然:“不是啊,我……好像都没怎么见过他,除了芙蕖,其余都是底下的人召进来的。”


    刘彻没说话,想到卫无忧身边似乎有许多奇异之人,便招了招手,叫禁卫将此人放进来。


    来人很快跪在了刘彻面前:“仆李少翁,见过陛下。见过小公子。”


    卫无忧隐约对这人的名字有些印象,是跟芙蕖一同召进来的,南风曾提起过一嘴。


    刘彻在小萝卜丁面前没什么架子,但面对这种有所图谋的人,自然就要端起上位者的气势:“嗯,你有事寻朕?”


    李少翁:“臣有一师传绝技,可召唤您与死去之人的魂魄相见。陛下可愿一观?”


    刘彻心中一颤,面上却威吓道:“你可知欺君的下场?”


    李少翁深深伏地:“仆不敢。还请陛下给仆一次机会,许仆为您召来王夫人的魂魄相见。”


    卫无忧小朋友一旁围观,简直惊呆了。


    他就说这人名字怎么如此耳熟,这不就是栾大师出同门的师兄文成将军嘛!


    历史上,栾大便是那个欺骗刘彻多年的方术士。他靠着出神入化的骗术,甚至迎娶了孀居的卫长公主,走上人生巅峰后,又因为仙术不灵验被刘彻给腰斩了。


    而栾大的师兄,也就是面前跪地的李少翁,正是因为为武帝招来王夫人的魂魄,才被封为文成将军的。


    虽然,此人短短一年之后便会因为方术不灵被诛了。


    但是,卫无忧有些担忧,历史会不会因他将李少翁纳入庄子上而产生变故,甚至是提前了栾大出现的时间线,叫这师兄弟俩“祸害遗千年”。


    卫小四不敢冒这风险,正想开口劝服,就听刘彻笑道:“若是有真本事,朕见识见识又何妨。起来,跟朕说说,如何召见王夫人的魂魄?”


    卫小四:“……”


    刘小猪果然信了。


    李少翁大喜,觉得总算是抓到了升迁的机会,能离开于他毫无助益的庄子了。


    他的要求唯有一个:“还请陛下今夜留下,布置一间暗室,仆会亲自为您召请王夫人的游魂。”


    刘彻欣然应允了。


    卫无忧眼见拦不住,便决意见识见识,这招揽亡魂究竟是怎么个骗人的法子。


    *


    闹了这么一出,刘彻便宿在了庄子上。


    到了夜里,卫无忧小朋友叫人抬上霍去病,要与刘彻一道入暗室,可惜却被李少翁拦在了外头。


    “陛下,游魂惧怕阳气,却有渴望与想见之人才会停留于世间。因而,仆才要在夜里进行招魂仪式。您要想见王夫人,恐怕还得独自入内。”


    刘彻见卫小忧皱着眉头,笑道:“莫怕,朕叫人搜了他的身,你们就在外头等候,朕去去就出来。”


    皇帝陛下说完,便领着李少翁入了密室。关起门来,卫无忧在外头什么也瞧不到。


    霍去病躺在特制的担架上:“陛下想要相信,你再急也没用。等他们出来之后再看看。”


    卫小四叹气,无法告诉小霍他担忧的不是现下,而是他们这些人的未来。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暗室的门打开了。


    刘彻一脸恸色,对着众人摆手,示意明日再说。卫无忧和霍去病没辙,只能各回各屋睡下了,然而次日一大早,便收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刘彻要封李少翁为文成将军了。


    难道,历史最终还是要回到这条道路上,即便他做的再多,都无法改变吗?


    卫无忧一脸颓色,想到那个不算美好的未来,悲从中来,连饭都吃不下了。


    上首处,刘彻今日心情不错,好奇问:“这是怎么了?”


    卫小四决定做最后的尝试:“就是好奇您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明明是一家人,您还不让我进去呢。”


    这话多少有些打感情牌的意思,而刘彻很明显被触动到了。


    他只当小家伙是在为昨日的事情闹脾气,三言两语说了说当时的场景:“屋中只点了一盏小灯,朕不过就是坐在帷帐之内,望见了王夫人的倩影,又略略与她说了几句,一解对故人的思念之情罢了。”


    卫无忧忽视了皇帝陛下话中的矫情成分,将当时的环境尽可能在脑海中刻画复原。


    一盏灯,隔着帷帐,只看到了影子……


    一条线在小萝卜丁脑海中迅速串起来,叫他平白想起了当初招李少翁进来时,自己对他的点评。


    是皮影!


    他是利用了小孔成像原理,叫刘彻看到了剪纸之类的模型放大后的成像;


    而王夫人少许几句的沟通,则很有可能是李少翁的伪声,甚至是腹语术。毕竟是搞皮影的,会这个也不稀奇。


    卫无忧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刘彻,见皇帝陛下挑眉不说话,还当他不相信,连忙起身道:“您千万别封他做什么将军,他那都是骗人的伎俩,人家墨家早就研究出来小孔成像的原理了。您要是不信,今晚,我也能给您召来王夫人的魂魄!”


    皇帝陛下其实早在小家伙解释的时候,就已经有些动摇了。


    他半晌不说话,是想看看这孩子到底有多聪慧,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来自证。


    前一日刚被他压下去的念头,又隐隐有了抬头的迹象——


    这孩子当真如此聪慧?恐怕早就发现那件事的蛛丝马迹了。


    刘彻凝望着无忧,目中满含慈爱,缓缓道:“好,朕就公平对待,也给你一次机会。”


    卫无忧此刻根本顾不得皇帝陛下的怪异之处,扭头跑去布置暗室了。


    事实上,这个暗室只要遮光度足够,根本不需要选在深夜。李少翁这么做,大概率只是为了瓦解刘彻心理防御的伎俩。


    小萝卜丁叫匠奴们用木片裁剪出七个类同于王夫人身形的小像,这些小像都是拼接起来的,关节处可以小幅度活动。等南风将暗室和简易戏台布置好了,只需点一盏灯,便将刘彻请到了帷帐后头。


    同样的暗室,同样的灯火微晃中,皇帝陛下端坐于榻上,心境有些微妙。


    暗室中很安静。


    灯火微晃,有些诡异的静谧。


    刘彻喉间发紧,正想说些什么,帷帐之上再次出现了王夫人的身影。


    这一回,她竟然还能挥着手臂向他招手。


    刘彻怔住了,情不自禁唤了一声王夫人的乳名。


    就在这时,帷帐上的王夫人慢慢向后走远,然后分化成了七个一模一样的王夫人。


    帷帐之后,霍去病躺在担架上。


    他一边配合卫无忧忙活着手上的皮影剪纸,一边捏着嗓子道:“陛下,像妾这般厉害的,还有六个呢!”


    第 206章  206 (二合一)


    一室静谧。


    夹子音的杀伤力巨大, 怀旧气氛被破坏性清扫地一干二净。


    皇帝陛下咬牙切齿,幽幽念着某人:“霍去病, 你立刻给朕滚过来。”


    小霍没皮没脸, 应了一声就妄图从担架上往下爬,被卫无忧给拦住了。


    小萝卜丁还挺敬业,手底下皮影挥舞不停, 配上童稚的嗓音:“老姨夫, 去病阿父的脚还伤着呢,不能动~”


    刘彻看到帷帐上的爱妾又招手喊自己“老姨夫”,简直头皮发麻,连忙制止二人:“行了行了,朕已经知晓的很清楚了, 别弄这戏法了。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都叫人撤了。”


    这回, 他对什么神仙术、美人魂的追求全都抛在了脑后,一心只想着赶紧从这小黑屋里出去。


    等出去了, 头一件事就是把那骗人的李少翁给“咔嚓”了。


    很快, 有小黄门和小宫娥们进来,点亮灯火照明暗室, 等候刘彻下一步的指示。


    外头天还大亮呢, 蝉鸣与燥热的气浪直向三人袭来, 恍惚间竟生出一种“不知今夕何年”的错觉。


    南风已经叫人将搭起来的简易戏台和帷帐撤去, 只留下卫无忧两人手里的皮影剪纸。


    小霍贱嗖嗖侧躺在担架上,捧着那小像问刘彻:“陛下,您这七位王夫人——”


    猪猪陛下暴跳如雷, 冲上来对着霍去病的屁股轻踹了两脚。即便气成这样, 他还得顾忌着小霍脚上的伤,只能憋屈着斥他:“赶紧给朕都扔了!”


    卫无忧小盆友眼看霍去病还想挑战刘彻的忍耐力, 连忙招呼南风,火速抬着霍去病遛了。


    从暗室出去的时候,小霍还嘟囔着:“这么快?忧儿,可是你说好的叫我放放风,这才出来不到半个时辰!”


    卫小四嫌弃道:“您还是闭嘴吧,免得老姨夫下令……“


    您这往后几个月都铁窗泪了。


    事实摆到这里,就已经没他们什么事儿了。


    刘彻不是傻子,在知道所谓的招魂真相之后,自然有自己的决断。他不能总干涉下去,免得引起怀疑。


    卫无忧自认为天衣无缝,哪里知道,从他戳破招魂仪式一开始,猪猪陛下的关注重点早就转移了。


    刘彻现在全副心思想要知道的,是卫无忧这小子,到底算不算长安影视城的一份子。


    *


    是日。


    皇帝陛下深思熟虑,冥思苦想,找上了李少翁。


    大殿之内。


    小霍长腿一伸,坐在旁边与卫小忧吃吃喝喝看热闹,都疑惑着按照刘彻的性子,怎么不直接砍了这人,还要跟他废话。


    这不符合皇帝陛下的人设。


    很快,李少翁就被押解来了。这小子也是倒霉,那个“文成将军”的封号还没捂热乎呢,就被刘彻给收回去了,还特意命身边的禁卫军将人给压来,前后态度相差之大,不过才过了十余个时辰。


    李少翁十分迷惑啊。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小伎俩已经被卫无忧给戳穿到姥姥家,甚至人家卫无忧为了直观显得更有冲击力一些,还和霍去病演了一出。


    他被蔡卫尉推着跪倒在地,满面惶恐问:“陛下,是仆做错了什么吗?您这般对待仆没有关系,可是王夫人的亡魂若是知晓,怕是要为您神伤啊……”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四喜冷冷打断:“你若还暂时想活命,就趁早闭上嘴。陛下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


    帝王说一不二的杀意流露出一丝丝,叫殿内的气氛无端有些凝重。李少翁垂着头身形僵滞,果然不敢再多言。


    他终于反应过来,刘彻肯定知晓了些什么。


    猪猪陛下没打算跟他废话,直接将昨日霍去病玩的那皮影小像丢到了李少翁面前,无声戳穿他的真面目。


    李少翁大惊,慌忙趴在地上磕头求饶。


    卫小四悄悄靠近霍去病咬耳朵:“这回该拉下去了吧,怎么也得打一顿赶出去?”


    霍去病摇摇头,眯着眼分析:“肯定比这个狠。陛下跟他废了这么多话,憋着狠招呢。”


    小萝卜丁听得连连点头,觉得这话有理,于是和霍去病一同期待地看向上首的皇帝陛下,等待他霸气整治骗子的场面。


    刘彻察觉到这目光,忽然弯唇笑了:“朕也不是不能饶你一命,只要——你能玩出点旁的新花样,叫朕惊叹了,猜不透了……”


    最好,能把小无忧惹急了,露出些什么马脚来。


    卫无忧确实被惊到了,这一点霍去病也一样。


    小霍将军忍不住,挣扎着要站起身,被南风重新按了回去。


    他只好把扶手椅拍得“哐哐”响:“陛下,陛下就这样的骗子,您还留着他做什么?”


    刘彻眼神一扫霍去病,有些头疼。


    该躺着的不好好在屋里躺着,这该炸毛的也不赶紧炸毛,怎么现在的孩子都这般难带?


    霍去病说着说着,好像顿悟到了皇帝陛下的奇怪嗜好。


    他语气别扭道:“您……你要是真想跟王夫人说说话,臣就勉为其难,再给您扮上。不过咱们可说好了,我最多只能控制四个王夫人动动胳膊腿儿……”


    刘彻听得满头黑线:“你把嘴给朕闭上。”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有些时候,他真的很想让霍去病打仗的时候多跟匈奴人唠一唠,回长安就别说那么多了。


    容易叫人血压升高。


    眼瞅着卫无忧小朋友还是没什么动静,刘彻又催了李少翁一嗓子。


    李少翁结结巴巴:“仆……仆学艺不精,当初从师父那里只学到了这一手‘影子戏’。”


    刘彻闻言冷笑两声。


    只会这么一招就想在他面前得脸,做着一飞冲天的梦?难道天下方士都当他这个皇帝是傻子吗!


    皇帝陛下挥挥手:“蔡宁呢。把人拖出去——”


    李少翁连忙磕着头:“陛下,陛下饶命,仆确实学艺不精,但是师门却是有真本事的,我们这一脉真正继承师传的是仆那位师弟,名叫栾大。只要您给仆些时日,一定将人寻来,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卫无忧听到这里,终于有些坐不住地拧了两下屁股。


    刘彻用眼角余光观察到,挑了挑眉,顺着这话问下去:“此人现在何处?”


    “本来,我们师兄弟二人学成之后,仆入了长安,而师弟则去了胶东王刘寄那里,听说做了尚方。”眼见刘彻黑了脸,李少翁连忙加快语速,“不过……不过仆前几日收到师弟来信,说他已经在来长安的路上。这书信是从河南郡寄来的,想必人已经到长安附近了。”


    李少翁越说越小声,此刻,心中已经充满了悔恨。


    他就是贱啊!


    你说好好的,在卫小公子的庄子上做做实验、种种花草,有时候还能拿到额外的赏赐。他们一群方术士包吃包住,朝九晚五,轮二休一,简直没有比这更舒坦更神仙的日子了。


    他是猪油蒙了心,才会非要求着在陛下面前得脸。


    如今可好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只能等着师弟来救。


    可倘若是师弟也玩儿砸了,他们就连裤腰带都没得缓冲,直接洗洗长眠于此地了。


    ……


    李少翁火速卖了自家师弟之后,刘彻便派人去逮栾大了。


    这件事,卫无忧暂时没什么能插手的余地。


    毕竟,人家皇帝都说了,就是将人寻来逗逗乐子,没什么旁的意思。这时候再提前做多余的事情,实在太惹眼了。


    卫无忧决定静观其变。


    这头,蔡卫尉和赵氏执金吾正在城门前的草棚内围坐一处,等着外头兵士们报信儿。


    大热的天儿,百姓要进长安城,就得走直城门。


    栾大长得好看,外形上高大英俊风流倜傥,加上又是从外地奔着长安来的,在入城的人群里鹤立鸡群,特别好认。


    守城的将士们比着画像,打眼一瞧,下令:“就他,抓起来带走。”


    于是,满心欢喜来长安投奔师兄,预备大展宏图的栾大,还没进城呢,就先被人抓了。


    他被蔡卫尉粗暴地反绑了手,塞到马车里头,而后与执金吾告别,反身出了城,往京郊行驶去。


    陛下说了,方术士诡诈,先送去卫小公子庄子上交他看管。


    卫无忧小朋友属实是没想到这一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说刘彻对神仙之术上心吧,他好不容易抓到人,自己都没见到,却先送来他庄子上;


    可若说他不上心,卫无忧也是不信的。


    毕竟前几日意欲提拔李少翁的样子,明显就是上头了。


    一时理不清处刘彻的意图,小萝卜丁便决定换个突破口,去见见栾大。


    栾大一袭青衫,被关在柴房内已经满一日。


    除了正常的吃饭饮水,这人一句多的也不问,只闭目靠在麦秆堆里休息,倒是沉着冷静,临危不乱。


    不愧是日后能在刘彻面前,脸不红心不跳扯谎编瞎话的骗术大师。


    卫无忧在窗外观察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我听李少翁说,你在胶西王那里任职,怎么会想到来长安的?”


    栾大睁开眼,淡淡与卫无忧对视片刻后,忽而起身向他行了拜礼:“草民栾大,见过卫小公子。”


    卫无忧扬眉,隐隐明白了历史上的栾大除了半吊子戏法之外,恐怕就是靠着观察入微和一点点心理学,在刘彻那里一跃成了红人。


    也许,还带了几分外貌上的加成。


    栾大原本是想用这句话打开两人之间的壁垒,化被动为主动的。


    可是,卫无忧听完之后只是短暂的诧异,诧异之余,又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便没下文了。


    他甚至没有问出那句经典的“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场子很凉,栾大跪的很难受。


    卫小四打量他一阵,觉得差不多,叫人起来:“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栾大摇头:“草民不知。”


    “不知道就对了。”卫小四笑笑,“回头你可得问问你那位好师兄,是如何拉着你下水的。不过,也得等你平安活下来,有命去问才行。”


    栾大听到这话,禁不住攥了攥拳。


    师兄出事了?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栾大早就在师兄的来信中知道,他如今供职于郎中令之子的庄内,做什么实验研究员……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对这种平庸生活的厌烦。师兄还与他夸下海口,说陛下偶尔会来这里,他要寻个机会露一手,出人头地。


    他这个师兄的水平,糊弄一两次还行,多了必然要露馅的。


    可是栾大想不明白,李少翁自己露馅了,是怎么把他给牵扯出来的。


    栾大重新郑重看向卫无忧,诚恳道:“小公子既然来寻我,想必是有自己的目的。还请小公子明示,救草民一命。”


    卫小四特别欠地耸耸肩膀,摊手道:“不,我没有任何目的。”


    “……那您何必来关着草民的柴房。”


    “我就是吃饱了撑的,来看看热闹。”卫无忧笑得十分可爱,小胖手指向天穹:“对你抱着别的意图的,另有其人。”


    栾大风中凌乱:“……”


    不,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栾大完美地误解了卫无忧小朋友的意思,而负责监听二人对话的绣衣直指也同样误会了。


    于是,未央宫中收到飞鸽传书后,又短暂地迎来了猪猪陛下的小暴躁。


    刘彻将屋中能拍的桌子拍了个遍,手心都红了,还要再冲着四喜嚷嚷:“你说说,这臭小子到底把朕当成什么人了!就一个方术士,长得能有多惊为天人,啊?!”


    四喜听得牙疼,埋首侍候在一侧顺毛:“您说的是。陛下,消消气,仆觉得……小公子未必是这么个意思,许是误解了。”


    大黄门费心费力又劝了几句,这才叫刘彻心中舒坦了。


    顺过气的皇帝陛下,此刻有一丢丢好奇起来,这栾大当真长得如此貌美?那朕可得瞧瞧。


    刘·颜狗·彻轻咳一声,给自己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明日休沐,随朕去他庄子上瞧瞧,若此人真有本事,也可留用;若是没有,你记得与朕里应外合,诈一诈这小兔崽子。”


    四喜:“……唯。”


    是他的错觉吗?他怎么觉得,陛下挺希望小公子看破这秘密的呢。


    ……


    次日,刘彻带着刘小据到访庄内,已经没人再惊讶了。


    庄户们脚下这一亩八分地,头顶四季轮换天,都是因为卫无忧才变了滋味。因而,在这些人心中,小公子可比陛下二字更有分量。


    刘彻三天两头跑来,除了吃他们的,喝他们的,临走还要打包一份,属实没带来什么太大好处。


    猪猪陛下满心满眼都是如何证明“卫无忧的小狐狸尾巴”,因而,并未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栾大似乎已经在柴房中做过一番心理建设。猜到皇帝陛下要来,还特意问卫无忧要清水沐浴,换了身衣裳,这才被引到刘彻面前。


    刘彻期待值挺高的,见栾大也不过就是普通的出色长相,还略微有些失望。


    不过,这也不影响栾大当他钓鱼的饵。


    皇帝陛下开口:“朕听李少翁提起,你能通神仙之术?”


    栾大这几日已经打探清楚,他师兄以召唤王夫人亡魂为由,为陛下施展通阴术,本来已经成功了,事后却被拆穿了“影子戏”的技法。


    这可是欺君大罪,按理当斩。


    可李少翁好死不死拉他下水,现在被迫架在一条船上,他要是忽悠不住刘彻,也就走到头了。


    他深思熟虑之后,伏地回话的姿态不卑不亢:“回陛下,吾师之道大成者,便可神游八海仙山,由此点石成金,河决可塞,便是那长生不死药也能得到。”


    这话说到了刘彻的心坎上。


    他是个有野心的帝王,自然也想长久存于世间,览尽大汉王朝的繁盛与霸道。


    卫无忧和刘据坐在一旁,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栾大这个人,实在是很会拿捏人心。


    刘小据虽然不清楚事情的前情,但只听这段话,便隐隐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你不是曾为胶东王做事嘛?怎么没给他变点金子,修好河堤,弄一颗长生不老药吃?”


    卫无忧侧过头,憋着笑给刘小据暗戳戳比了个大拇指。


    刘彻挑眉:“是啊,朕可未曾听胶东王提起过此事。”


    栾大淡然:“胶东王不过是诸侯王,八海仙山是仙家居所,怎会为他降下福泽。此三术,唯有世间天子才能有资格得到。”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卫无忧悄悄看了一眼刘彻上扬的唇角,不得不承认,一本正经地谄媚属实是被栾大玩明白了。


    接下来,栾大没有再继续从口头上降低众人的防范。


    有时候,说的再多,都不如小小的一点实际行动的震撼。


    今日见刘彻,他特意从自己的行囊中取来了一副六博戏的棋子。


    请示过后,栾大便慢条斯理将此物摆在了地上,而后跪地,掐了几个叫卫无忧觉得十分中二的结印,以手在棋盘上空作引。


    叫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一枚黑子慢慢向栾大指引的方向挪动,紧跟着,旁边的白字也向栾大指引的棋盘中央移去。


    栾大收手,伏地恭贺:“陛下,您便是八海仙山选中之人。”


    刘彻有些惊讶,没想到这栾大还真能整出新鲜来。


    不过,或许是这两年被卫无忧惯得,皇帝陛下已经见识过许多匪夷所思之事,在小萝卜丁掰开揉碎一一解释过原理后,刘彻已经在潜意识里种下一种观念——


    人间的事中,绝大部分都是有章法可循的。


    世上即便真有神仙术,也不会排着队天天找上门来,上赶着找来的那叫骗子。


    皇帝陛下心中清醒,但是为了观察观察卫无忧的反应,故意做出一副激情澎湃的样子:“此术可通神仙?!”


    栾大道:“正是。”


    刘彻:“甚好!如此一来,你便可以留在朕身边,为朕神游天外寻得这三术了!”


    栾大沉默半晌,道:“只怕还是不妥……”


    刘彻抬眸瞟他一眼,好像预料到栾大要说什么似的,一股脑道:“朕懂,与仙家沟通的使者,身份自然要贵不可言,朕的印信也得配上一份,免得仙家不认,另外,还得有个合适的眷属。朕说的可对?”


    栾大:“……”


    他确实是想隐晦地,稍微提一丢丢此事,当今陛下怎么把他的话一股脑全抢了?!


    栾大摸不清对方的意图,只能以沉默应万变。


    刘彻笑着看向四喜,余光却紧紧扣着卫无忧:“玥儿在宫中多留了两年,年岁渐长,朕看她也该找个合适的夫婿了。”


    四喜谨记陛下的吩咐,连忙笑着应和:“可不是,一晃眼儿,咱们公主也长大了。”


    从头到尾,刘彻都没有提起过,卫长公主要尚的驸马便是栾大。


    甚至前面说起使者需要尊贵的身份、配印信,也未曾提起过栾大。


    可是他话里有这个意思,再加上卫无忧知道历史上卫长公主二嫁栾大,没多久便再次孀居的史实,顿时先入为主,憋不住了。


    小萝卜丁从扶手椅上站起来,踩着椅子反对道:“不行!不能把公主嫁给他!”


    他这洪亮的一嗓子吓了身边的刘据一跳。


    小殿下反应过来,也连忙跟上一起喊:“父皇,您不是最喜欢皇姐了吗?”


    皇帝陛下眯着眼,定定看向卫无忧好半天,随即笑道:“朕方才不过说起要给玥儿寻个驸马,人选都没想好,你们两个小子激动什么?”


    刘小据眨眨眼,主动将此事揽到自己身上:“呀……毕竟是皇姐的事儿,儿臣鲁莽了。”


    刘彻不依不饶:“那是从小与你长大的皇姐,你关心她,自然是好。不过,朕倒是不记得,玥儿何时与无忧这般要好了?竟比据儿还要表现的激动。”


    这话一出口,刘小据也察觉到不对劲了。


    忧儿为什么这么激动,还踩在了椅子上面?


    小殿下福至心灵,似乎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对劲,还是遵从本能优先保护卫无忧。


    他道:“皇长姐有喜欢的人,忧儿肯定是怕您乱点鸳鸯谱。你说对吧,忧儿?”


    卫无忧讪讪从椅子上跳下来,坐直:“就是。老姨夫,您这样可不好。”


    卫长公主心里的人是谁,除了跪地的栾大,几人都心知肚明。


    幸而,霍去病今日在屋中躺着,没有碰上这种尴尬场面。


    卫无忧见刘彻不置可否,又补充道:“而且,这个栾大方才演的戏法,并非什么神仙术,老姨夫,您给我点时间,我定然能给您还原个翻版出来!”


    就在刚刚,他已经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栾大这副棋子或许有问题。


    若是在手中戴了铁质的装饰,而棋子表面又提前涂上磁石,只要把握好距离,便能利用磁铁同性相吸的原理,将棋子聚拢在一处。


    卫无忧也不敢百分百确定,因而才聪明的选择了退一步,只要用自己的方法论证出这是骗术便好了。


    刘彻默默观察完萝卜丁的全程反应,心中已经确认了大半——


    这小兔崽子极有可能早就知道真相了,所以才会这般关心玥儿,照顾着据儿,然后时不时故意气气他!


    他挥手笑着应允了卫无忧的请求,心中不由想到一个人。


    他记得,去病醉酒暴露之后,霍光当时是主动站出来解围的吧?


    猪猪陛下可以确定,仲卿他们都没有将此事告知过霍光。正是因此,霍光全凭自己的冷静与头脑,当机立断背了锅,才叫刘彻选择培养他做近臣。


    想要将这小狐狸的尾巴完全揪出来,还是得霍光啊。


    皇帝陛下说风就是雨,叫两个小萝卜丁留在庄内玩儿,自己当即回了长安城,去了霍光的府邸。


    年轻的郎中令有些意外:“陛下,您怎么来了,臣有失远迎。”


    刘彻屏退众人,叹息一声:“子孟(霍光的字)啊,朕觉得忧儿好像已经知道此事了。”


    说着,他拍拍霍光的肩膀:“想要求证此事,朕就只能靠你了,可千万不能叫这臭小子发现,朕已经察觉此事了。”


    霍光:“……”


    你们家族是要绕死谁?


    第 203章  203(二合一)


    牛毛细雨淅淅飒飒, 不多时便成了豆大的雨点。


    斜风骤起,吹得府门前的灯笼打着旋儿晃动。


    霍光将伞撑开, 罩在刘彻头顶, 不动声色询问着:“陛下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


    刘彻与霍光相携,向府内走去,身侧只跟着四喜一人。


    他背着手漫步:“先前, 朕只当这孩子天赋异禀, 于做事一道上颇有智计,也曾不止一次想过,这就是上苍降下的祥瑞,赐下无忧与据儿,要叫我大汉延绵万世昌荣。”


    “不过, 前几日, 朕忽然觉察到,除开无忧这些天赋之外, 还是有不对劲的地方。”


    皇帝陛下顺着伞沿望出去, 雨水顺着弧形间续滴落,与府中的幽绿相映, 自带一份水墨诗意来。


    刘彻侧目, 瞧见霍光整个人都立在伞外, 挑眉笑着:“别淋着了, 有些话,与朕同在一伞之下,才好听出不一样的意思。”


    霍光垂着眼睑, 知道陛下这是在暗示他必须站在君王一侧。


    年轻的郎中令没有应声, 选择将手中的打伞稍稍改了倾斜度,让自己也入了伞下。


    雨砸在伞面上的声音又密又沉;


    伞外, 天地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弄得白茫茫一片,只剩下脚下自主汇聚而成的小溪,以及不断泛起的涟漪。


    刘彻如常从这小水塘上淌过:“仲卿和去病先后暴露时,朕与你们都忙着去遮掩,去想着怎么将此事表面上圆过去。可是,回过头来朕又觉得奇怪,这孩子接受的太快了,他不哭不闹,连大声质问都没有,就这么坦然接受了?”


    霍光握着伞柄的手指指节分明,听到此处,禁不住攥紧了伞柄,发出轻微“嘎吱嘎吱”声。


    他轻声接话问:“忧儿确实十分乖巧,旁人家的孩子还在嬉笑玩闹的年纪,他却整日在庄子上琢磨着什么是对大汉更好的。陛下是觉得这样不好吗?”


    霍光的语气向来都是那种不偏不倚的冷静,叫人听着,便天然倾向于他是客观的。可今日不知怎么的,愣是叫刘彻感觉出一丝丝不满来。


    皇帝陛下好像也察觉到自己这话不妙,有些尴尬地咳了声。


    他解释道:“朕并非故意滋事的意思。”


    “朕不过就是试探了几次,从而观察出一些蛛丝马迹,这孩子怕是早就察觉到真相,陪着咱们在这里演戏呢。”


    霍光道:“即便退一万步,无忧确实已经得知了真相,陛下就一定要戳穿吗?您可曾想过,此事如今还能暂且维持着表面和乐。若是真戳破了,可就一切都化为梦幻泡影了,连带着宫中的大殿下也会受到影响。”


    刘彻脚步变缓:“朕……”


    他定定望着雨雾,没有直接言明那点独自遮掩地极好的心思。


    他是帝王,还是个在乎浮名虚誉的帝王。


    就像是曾经随手插下的柳树枝,弃之野外未曾搭理过,可是有朝一日发现这柳枝竟长成了世间罕见的树仙,即便因为一些原因,他不能收回据为己有,却也想听听树仙对他的赞誉与感激。


    最好,能私下里悄悄叫他一声“父皇”。


    自视甚高的皇帝陛下想得很美。


    那些对卫无忧偶尔生出的愧疚之心,都如雨后彩虹一般,罕见又极易消逝。


    霍光默默配合着刘彻的步伐快慢,行至廊下,收了伞,背过身轻轻晃动两下。


    他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陛下的意图他隐隐已经察觉出来了。他本来就是在没有爱的生长环境中长大的,低声下气,看人颜色。并不希望无忧也因此走上类同的道路。


    若是戳破了,哪怕只是私下悄悄与陛下一人,也同样意味着,这孩子就真的没有退路可寻了。


    霍光想到此处,躬身揖手:“陛下,臣听兄长提起,说无忧的名字当初还是您与皇后一同定下的,说是要祝他一世无忧。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当初那一腔心意?”


    长廊两侧是天然的雨帘。


    雨声将外界一切与这君臣二人隔绝开,天地间,他们似乎便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霍光一双眸子清亮,斗胆抬起目光与刘彻对上,将心中那份保护小不点的坚持传达给皇帝陛下。


    刘彻无言半晌,忽而如释重负的笑了:“罢了,有些事是朕想左了。朕方才什么都未曾与你提起。”


    霍光:“臣着实什么都没听到。”


    刘彻笑笑,伸手点他:“还别说,你这正人君子的模样,站出去顶了此事,倒是真能像模像样将流言蜚语压下去。不过凡事须得谨慎,往后你在臭小子面前可别漏了陷,他爱演,你就叫他演吧。”


    霍光沉默了。


    事实上,他跟忧儿之间才是最不需要演的,主要是为了演给陛下您。


    君臣二人进了殿中,又说起旁的事情,相谈甚欢。


    应和着屋外雨声风声,似乎从未为何事忧心过一般。


    ……


    季夏之间,黄河水最易决堤泛滥。


    大农令郑当时被刘彻派去河南郡亲自瞧了一趟,回到长安城,已经是月余之后。


    治黄是大事儿,丝毫耽误不得。郑当时当即便入了未央宫,将黄河决堤,百姓流离失所之事汇报给了刘彻。


    末了,加上一句:“陛下,您看怎么着?”


    刘彻恨不得一竹简敲他脑门上,给他开开瓢,看看这人到底有没有脑子能不能思考。


    郑当时好歹也是九卿之一,可这个大农令做的却是人云亦云,没什么自己的观点,向来是君上指哪他就往哪头倒。


    刘彻也是图用着顺手,才调他做了大农令。


    这几年,靠着卫无忧的诸多小发明,郑当时兢兢业业实行,竟也做了不少事儿。


    可是这回黄河泛滥,刘彻把他独自派出去,这人就歇菜了。


    他虽然摸得清治黄的门路,却不懂黄河口上的官场才是真的贪腐之地,得在这帮地头蛇不成文的规矩里找到漏洞,追回府库银钱、赈灾粮、治黄的用材等之后,才有真正去“治黄”的机会。


    刘彻头疼,挥挥手道:“你先回去,将查到的一一写成奏章递上来,朕另寻他人。”


    郑当时有些羞愧,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拱手退下去。


    要治河,先治人。


    刘彻琢磨了几日,瞅准了霍光。


    别的不清楚,这小子弄人确实有一手,连他这个皇帝都不得不承认。


    ……


    秋老虎的威力并不比夏热要少。


    正巧逢上休沐,猪猪陛下打听到了卫无忧和霍光都在庄子上,说是忙着收麦子。


    自打上回试探完卫无忧,与霍光密谈之后,刘彻就再没见过无忧了。


    他也说不好自己什么时候又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便暂时减少了与这小子见面的频率,想着忙起朝政来,心也就静下来了。


    这回正好是个机会,刘彻决定去瞧瞧。


    刘小据听说是秋收,一脸跃跃欲试,拿渴望的眼神示意他父皇。


    刘彻自己也没收过麦子,索性答应了,皇家父子轻装上阵,换了身利落的短衫,便出发去了京郊。


    庄内,气氛热闹极了。


    从夏收到秋收,在小农经济下,自然就是百姓们最欢喜和盼望的事情了。


    操劳了半年的成果终于在这一时段得到检验,若有比去年更为富余的屯粮,能叫农家们欢欣许多日子。


    刘彻的玉辂停在庄外,父子下了车,径直往西边田埂间寻去。


    果不其然,卫无忧正挽了袖子,在树下教着庄户们使用一种新型收麦子的工具。


    这东西长相很奇怪,它用一个长长的右木把手,链接起一个大竹编筐,另外的左把手则用细绳连结在长刃片刀的竹筐侧。


    这两个木把手,卫无忧称之为“钐子”;


    而整个工具,则被后世的关中、山西等地农民称为“钐镰”。


    这是一种使用了上千年的割麦工具,比起镰刀效率高出不少,直到后世,在许多现代农业割麦机无法工作的地方,还有农民使用着这种农具。


    卫小四觉得它制作简单,上手虽然有些慢,但只要学会了,便能体会到大片大片收麦子的快乐。


    小萝卜丁耐心演示讲解着:“你们看,使用时,只需要将这个钐子放在身体右侧,右手握纯把手的一边,左手拉绳那一侧,用力向左一抡……”


    萝卜丁劲儿太小,压根没能挥舞起这个相对于他来说的庞然大物。


    众人善意笑着:“小公子,我们能听明白,您不用费劲,伤着手了可咋整。”


    卫小四不好意思笑着:“那大家就意会一下,反正这个东西一抡,靠着惯性那股力,就能让钐子呈弧线将一片麦子割下,然后都给倒在竹筐里。这时候,咱们把钐子反方向往身体左侧抡,抡到空地上停住,割下的麦子倾倒在地上,再割下一轮。”


    他讲的很细致,农户们完全都能听的懂,一个个领了新发下来的钐镰,便开始慢慢试探着在田间做活起来。


    初时,他们还觉得有些难。可是农户们力气大,耐力又足,常年泡在田埂上,叫他们对农具的适应性都变得很强。


    没一会儿,许多农户就摸到了窍门,兴高采烈互相分享着,加快了速度。


    刘彻默默围观了一会儿,见霍光与南风发现了他,还特意比了个手势,叫他们噤声不要打扰。


    卫小四自然是最后一个察觉到的。


    小萝卜丁伸着懒腰,活动活动筋骨,还没转身,就被刘彻摸着脑袋顶吓了一跳。


    卫无忧气鼓鼓的:“老姨夫,您不能这么吓小孩儿的,我要是被吓的不长个子了,您还能匀我一半不成?”


    刘彻笑:“朕的个头匀你一半,你怕是要戳破大天去了。”


    霍光在一旁淡淡瞧着,这一大一小对话明明都很正常,却叫他禁不住替无忧有些难受。


    人做帝王做久了,果真就会容易不在意他人感受么?


    这一次,他是劝住了,可等到帝王眼中都是自己想要的疆域,想要的利益时,他是否还能有资格再劝?


    霍光仰头看向刺眼的天光,忍不住闭了闭目。


    或迟或早,忧儿总是要主动做出抉择,才是于他最好的。


    郎中令的情绪遮掩的极好,因而田间的众人谁也没有察觉到。


    刘彻又与小萝卜丁开了几句玩笑,在两个孩子的怂恿下,挽起袖子也操起一只钐镰,有样学样地绞起麦子来。


    皇帝陛下的动作很笨拙,思绪迟缓,看得出来从来不干农活儿,甚至都不了解麦子的结构。


    于是,头一次,刘彻抡得太大力脱了手,将整个钐镰丢了出去;


    第二次,他又抡得太慢,力气不足以割下小麦,舞了个寂寞;


    刘彻不信邪,自己慢悠悠学习研究了小半晌,划破了袴腿之后,总算是割下了第一茬麦子。


    猪猪陛下大喜:“朕好像感受到了,农户们丰收的喜悦之情。”


    卫无忧面无表情:“不,你没有。”


    刘小据接茬:“父皇,这麦子又不是您种的,也不是您在伏天里照看养大,怎么可能感受得到同样的喜悦呢?”


    刘彻:“…………”


    他莫名觉得自己被儿子内涵了一波。


    猪猪陛下一个分神,手上的钐镰没收住力,在袴上一抡而过,而后“刺啦——”一声,袴断了。


    开裆的袴整节掉落下来,还是黄灿灿的,跟麦地的适配性很高。


    田间半晌无人说话。


    前一刻还兴致高涨做农活的庄户们,此刻都瞪大了眼,看一眼地上的袴,而后火速埋头于田间,眼里除了麦子再无其他。


    卫小四眨眼,低声问刘小据:“你说,老姨夫屁屁凉吗?”


    刘小据摇摇脑袋,更小声回答:“应该不凉吧,今天挺热的。”


    “哦,那就光着吧,没事。”


    皇帝陛下听得咬牙切齿,一手一个打算去拧小家伙们的耳朵,却被卫小忧机智躲开了。


    卫无忧小朋友委屈巴巴:“老姨夫,您怎么还偷听小孩儿说悄悄话呢,没羞~”


    刘彻一脸黑线:“知道什么叫悄悄话吗?当着朕的面,还叫朕听得清清楚楚,这叫悄悄话?!”


    卫小四深刻检讨:“知道了,下回我们背着您说。”


    刘小据:“对,我们这就走远远的说。”


    猪猪陛下说不过两个小兔崽子,又觉得堂堂皇帝,不穿袴属实不像话,这陇上一阵风,都能叫人把他给看光了。


    他轻咳一声道:“行了,朕有要事问你们,先回殿中去。”


    皇帝陛下说完,拂袖扭头率先离去,走路的姿势不再似往常威仪十足,反而扭扭捏捏的,像是被人踢了蛋。


    两小只坠在后头,若不是霍光眼神提醒,都要笑得直不起腰了。


    *


    殿内,换完袴的刘彻神清气爽。


    南风派人上了茶和糕点,便领着仆从们退下了。


    殿内,除了卫无忧四人,还多了个屋里拄着拐出来的霍去病。


    皇帝陛下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这才开口道:“郑当时从河南郡回来之事,霍光,想都已经知道了吧。”


    霍光对此事早有耳闻。


    大农令执行力不错,但是涉及到治黄背后的官场整顿,怕是差了些,此事,交给张汤张廷尉都好过郑当时。


    霍光原原本本将自己的看法讲给刘彻,见皇帝陛下只轻轻点头,却不应声,便知道这是有别的安排了。


    “陛下是希望微臣前去一趟河南?”


    刘彻笑了:“朕就知道没有看错人。知人善用,治人在谋,你虽然年纪小,却比朝中内外许多老人都强上许多。此番你过去,又有东闾氏母族相帮,此时定能查明。”


    霍光垂眸:“臣不懂治黄之道。”


    “朕会派两个懂的跟着你。”刘彻想了想,眼尾余光瞟向卫无忧,“不过,按照郑当时的描述,此番河南郡决堤势猛,与以往大相径庭,怕是他们的作用也有限。你们……可有什么好的治黄法子?”


    众人都没吭声,但是视线却慢慢转移到了一处。


    卫无忧沾了一嘴的糕点,莫名其妙:“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


    霍去病不介意这时候主动开口当恶人,全当逗逗儿子,反正陛下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嘛。


    小霍将忧儿鼻尖上的糕点皮摘下来,塞进他嘴里:“之前你跟我住的时候,不是还念叨什么治黄治沙的……是不是有什么好法子啊?”


    卫小忧歪着脑袋想了好半天:“噢!想起来了。”


    他那会儿是在研究木质的风动发电机。


    可惜这玩意儿对环境要求十分苛刻,就算费心费力搞出来了,以当前的条件,能满足风力的地方几乎都集中在西北部。


    在这之上,由于风速是不断变化的,发电机发出的电压必然会忽高忽低不稳定,而使用机械方法调整转速又会加大成本。


    小萝卜丁由此得出结论:风力发电不实用。


    至少,在当下的大汉以他的水平没法用。


    风力发电不行,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水力发电。


    三峡大坝是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于是,卫无忧小朋友便苦心钻研了好一阵西汉的黄河流域。


    他叹口气,跟众人将自己了解到的小知识分享出来:“黄河呢,自古多次改道,素有‘地上悬河’之称。”


    西汉时期,黄河水泥沙含量大的问题逐渐凸显出来,古河道宽阔,水流缓慢,都造成了泥沙无法被冲走滞留在中游平原地区,最后导致泄洪不利的水涝灾害。


    刘彻心急道:“你说的这些朕都知晓,朕想知道的是治黄的策略。”


    策略?能有什么策略。


    无非就是上游尤其是黄土高原多种树,坡耕地退耕还林,支持放牧;上中游修建水库,


    修筑梯田,打坝淤地等。


    这些说来简单,但做起来着实难。


    毕竟西汉盛行屯田,豪奢无计划地围垦滩地,都为防沙固堤造成了很大程度的障碍。


    难道他现在要开口建议刘彻别搞屯田了,把地一股脑儿全收回来?


    卫无忧不敢再冒险,想了想道:“我知道治河三策,但是不是我想到的,是一位……”


    刘彻抢答:“朕懂得,一位路过的隐士高人。说吧!”


    卫小四:“……”


    本来就不是他的东西!


    这治河三策是西汉末年,哀帝执政时,由贾让应诏上书提出来的。


    卫无忧小朋友毫无感情传达贾让的意思:“这三策分为上中下三策,上策主张不与水争地,人工改道,通过漳水入海,避高趋下。中策则是在东西两面开渠引水,灌溉农田,加筑新大坝。至于下策,便是保守旧堤,时时修补,劳心费力无用功了。”


    他将三种选择都摆在刘彻面前,叫他自己选。


    皇帝陛下拢着眉头琢磨好一阵,问:“上策的漳水入海,便是将黎阳以西都给决了?”


    卫无忧点头:“上策花费最大,但是有惠泽千百年的可能性。不过,它需要迁走部分百姓,有毁坏城郭、田庐、冢墓的可能性,还会在当下获得百姓的抱怨。”


    刘彻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是不愿意,又问:“那中策呢?”


    “中策还是让黄河从浚县遮害亭向北,但是呢,我们不依靠黄河东面的旧堤,而是向北另筑新堤坝三百里。”


    这样一来,就使黄河从太行山与新筑堤之间穿入漳水,极大地减少了损失。


    萝卜丁又取来两只食箸比划着:“然后,我们在东西两面分别修建数个水门,涝了,就开西面水门分洪;旱了则开东面水门灌溉。这样一来,受益的不只是治黄一方面,还合理地利用了黄河水放淤、种稻、通航、改碱等等,变害为利了。”


    有了上策的劳民伤财还画大饼,猪猪陛下再听中策,就觉得顺耳多了。


    那下策一听就不靠谱,毕竟这么些年,每次黄河一泛滥,刘彻听到的最多的就是“加固堤坝”四个字,早就已经厌烦了。


    皇帝陛下当机立断,定下了这个治黄的法子。


    ……


    秋汛到来之前,霍光便整装去了河南郡。


    卫无忧小朋友自然被送去了侯府上暂住。阳信激动得不行,提前就备上了许多儿子爱吃的菜,生怕把人饿着。


    卫小四回家一瞧,嘿,怎么猪猪陛下也在呢。


    萝卜丁懒得过问,打个招呼之后,便乖巧入座啃鸡翅,听着卫青与刘彻闲谈。


    刘彻饮尽杯中酒,冷笑一声:“此次,与霍光同去几人中,负责承办黄河决口运输的全都是郑当时以往保举之人。谁能想到这帮人竟然能弄得亏欠!”


    卫青震惊:“陛下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那淮阳郡太守司马安都上书检举了,郑当时这回没得跑。”刘彻右手叩击桌面,缓缓道,“朕打算只将他卸任削职,贬为平民。旁的就不追究到他了。”


    “陛下圣明!”


    卫无忧吃吃喝喝,听刘彻提起要让颜异顶了郑当时的位置做这个大农令,不免有些同情老郑来。


    朝中人人皆知,郑当时唯皇帝陛下马首是瞻。这些保举的人里头,还不知道有几个是刘彻的意思呢。


    这回可好,觉得老郑老了不中用,就随便寻个理由踹到一边了。


    虽然知道当皇帝的思考的角度不一样,卫无忧依然觉得很不舒服。


    尤其是光光阿父临走之前,欲言又止的叮嘱他万事用“忍”,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小家伙狠狠嚼一口胡瓜,总觉得在自己没注意的时候,一定发生过什么。


    他细细捋了一遍,将怀疑点锁定在了李少翁和栾大师兄弟俩出现的时间点。在那之前,霍去病动手术的时候,刘彻姑且还算正常。


    难道是他暴露了什么……


    卫小四不敢深想,眼神不由自主瞄向刘彻,很快又移开。


    刘彻注意到了无忧的坐卧不宁,讶然自笑之后,忽然发问:“无忧啊,要是朕与你阿父同时掉进水中,你先救谁?”


    卫小四一脸费解,慢吞吞答:“您是说……哪位阿父?”


    刘彻咬牙:“都行,一起落水了。”


    “……要不,你们先打一架?”


    第 208章  208(二合一)


    刘彻听过这答复, 满头黑线。


    打什么打,他顶多就跟霍光打个热闹, 那仲卿和去病一出手, 能直接叫他查无此人。


    皇帝陛下再没了以这件事逗弄的兴致。


    打霍光离开长安后,刘彻身边便没有了知道他心思并进行劝谏之人,每每瞧见小萝卜丁, 或是听闻他又作出什么新鲜的小玩意, 总会按不住那个想法。


    就连刘彻自己也说不准,派霍光出长安,到底是纯粹为了解决国事,还是夹杂上了他自己的私心。


    此后几日,长安城中也下起了连绵秋雨。


    卫无忧一如既往在书肆、侯府和庄子之间来回跑动, 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还觉得没有光光阿父管着真新鲜。


    秋雨不似夏日的白雨,砸下来气势磅礴, 来得快走得也快。


    它黏腻且悠长, 街角里新冒出的青苔,树干上“滴答”坠落的雨点, 乃至武将们出门懒得撑伞洇湿的肩头, 都是秋日连阴雨带给长安的新气象。


    雨最密的那日, 丞相府传来消息, 说公孙弘走了。


    霍去病甩甩肩头细雨,从廊下一路拄着拐瘸腿进来。


    他身体底子好,不过两月有余, 骨头便长得差不多了, 实在在庄子上憋不住,便跟小无忧讨价还价, 才被允许拄着拐去朝堂。


    小霍一进殿内便唏嘘不已:“这事儿今日朝会都在议论,举朝上下震动。这公孙丞相走的太过突然,叫那帮文臣没有一点准备,怕是朝中的大小政务交接要乱上一阵子。”


    小萝卜丁正跟他阿母坐在一处饮茶,骤然听到消息也是一脸懵懵然。


    阳信长公主问:“这般突然?”


    卫青也从后头进来,瞧了一眼无忧,见他表情没有被吓到的意思,这才接话道:“世事无常,前一日人还好好的,与我在出宫路上聊了几句。”


    他净手入座,饮了口热茶:“听丞相夫人说,丞相是半夜里睡着走的,没受一点痛苦,这倒是件好事。”


    霍去病大咧咧歪坐一侧:“七十八岁高龄,也够本了。我能活个二十八就知足。”


    卫青与阳信闻言,皆是无奈,“呸呸呸”地瞪了霍去病一眼,直嚷着他拍拍木头。


    小霍嘻嘻笑着,倒也不反驳,按着舅父舅母的指示照做。


    卫无忧小朋友也被霍去病这张嘴气得不行,选了一只个头大的枣子,塞进小霍口中,叫他没法再说话。


    卫青对自己这个外甥也是没辙,和阳信互视一眼,摇了摇头。


    阳信长公主毕竟是老刘家的人,有些挂心朝局安定,问了一句:“那丞相之位,可有暂代者?”


    不等卫青回话,霍去病便随意道:“有,陛下今晨朝会,定了御史大夫李蔡为新任丞相,廷尉张汤改任御史大夫。”


    说到此处,小霍偏头看向卫无忧,笑着侃道:“陛下这决断不像是丞相走后才想到的。”


    单看朝会上那副哀恸之后,立刻便能镇定排布调任的帝王之姿,只怕,早就做好了公孙弘下台选谁接替的心思。


    位置不同,想法不同。


    刘彻所在的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同样也拥有着别处没有的危险。他将一切都提前算着,记着,就像是棋士手谈,将每一颗棋子都用到淋漓尽致。


    在座几人身在高位,倒是都能理解这份不易与无奈。


    只不过,若换作他们,恐怕不愿做这棋士。


    ……


    公孙弘的丧礼大办,算是皇帝陛下最后送给他的风光。


    西汉的丧葬礼仪大体继承了春秋战国到前秦的规制,过程无甚变化,只是更为隆重,讲求排场。


    老丞相的整个丧礼包括了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被汉人称为“葬前之礼”。


    人初死,便进行沐浴,刘彻这头也从宫中亲赐饭含珠玉,这是对于颇有建树的高官大爵才有的待遇。


    沐浴含珠之后,又以纩绵缠身,锦衣做附身之物,称之为“小敛”;入棺木之内谓之“大敛”。


    公孙家当日发丧之后,亲属在外出游、出嫁者均赶回了府中奔丧。


    之后,便是祭典等待吊唁者前来了。


    卫青自然是要去的,霍去病竟也收到了邀请。


    小霍当年在鸿都门学暴打公孙南一的事儿,长安城上下可都没忘记。


    这回是个示好的机会,卫青连忙叮嘱外甥:“你就给我记着,好好拄拐,柔弱行事,死者为大,旁的什么多余事都不许做!”


    霍去病懒懒应声:“是,是,大将军。”


    卫无忧和他三位哥哥眼巴巴候在一边,等着卫青提起他们。


    卫大将军无奈扶额:“这是去吊唁,虽说公孙老丞相这是喜丧,你们四个若都去了,阿父还真有些怕惹事出了岔子。便留在家中吧。”


    卫小四本来也没想去,就是被大兄他们拉过来凑数的。


    闻言干脆地扭着屁股离开了。


    祭奠仪式对他实在是没什么吸引力,不就是飨以酒肉,娱以萧乐嘛,最多为了给公孙弘面子,皇帝和皇后亲自前来临吊,他也不是没见过这两人,没什么好稀奇的。


    相比之下,还是他偷偷搞了两年多的大计划更有趣一些。


    小萝卜丁回到院中,关起门来,又喊上刺儿一道整理今年的小麦育种记录。


    卫无忧专心于手头的小本本,叮嘱刺儿:“昨日已经把出苗后单穗的生产习性、叶型、抗寒、分蘖能力强弱给按照等级整理好了。”


    “今日,咱们一个人整理灌浆期抽穗早晚、穗形、叶形和株型、整齐度和抗病性,另一个整理成熟阶段的株高、落黄性、抗病性、抗旱性、丰产性和穗部形状。记得还是按照等级高低排序。”


    刺儿闻言应了一声,屋中便只剩下翻阅纸册和案卷的声响了。


    这些东西,是两年前建立庄子之后,卫无忧便暗地里和刺儿去做的。


    南风虽然派人每年保留好小公子要的这些单穗,次年再分别单独种下,却从不清楚个体的数据,自然也就猜不到卫无忧到底想要做什么。


    小麦良种的培育事关国本,是最能直观地改善大汉生产水平的举措,卫无忧在不确定此事能不能成的情况下,自然不想被太多人知晓。


    越多人知道,就意味着能被干扰的因素越多。


    便是刘彻本人的全力支持,对他来说,有时候也是一份拖累。


    刺儿整理的是今年成熟期的小麦单穗数据,昏头昏脑一下午,等到横向对比了某一株的各项数值之后,猛地瞪大了眼,跌跌撞撞奔向卫无忧。


    院内的门紧闭着,这主仆二人还嫌不够,将大殿殿门也关上了。


    刺儿递上纸页,小声又抑制不住激动:“小公子,您快看这个三二六号,这、这是不是就是您说的那种……原原种?”


    卫无忧笑了:“可以呀,刺儿,有长进!”


    在后世的小麦原种繁育技术中,将小麦种子分为三类。


    第一种叫做“原原种”,便是育种家们育成新品种的最初那一批新种子;


    第二种称为“原种”,是由最初的种子繁育出来的;


    而第三种便是原种繁育出的“良种”,良种的产量、抗病性等自然不能和头两者相提并论,但是广泛培育之后,比当前大汉种植的小麦品种自然是要强出不少,种子也相对更便宜一些。


    卫无忧看过刺儿递来的纸册之后,调侃的笑容逐渐凝固在小脸上,随即爆发出惊喜。


    因为对比之后,便能发现,不论是出苗后的数据,还是灌浆期和成熟期的抗病性、产量乃至倒株状况,这“三二三号”单穗的各项都远远超越了旁的单穗。


    要知道,这些单穗已经是前年表现最优异的一批麦子,留种筛选下来的。能远远将其他优良的单穗甩在身后,没准,真叫他找到了可以广泛培育的小麦原种。


    小萝卜丁起身:“今年试验田里头的麦子收了之后,放在何处?”


    刺儿掩饰不住声音中的兴奋:“都按照您说的,各自单独标上标签,保存在实验室的一号仓库了。”


    “走,去庄子上。”


    ……


    卫无忧心急火燎跑去京郊,趁着休沐便直接宿在了庄子上。


    他这回来,不只是为了小麦原种的查验和记录,还有双季稻。


    先前他便已经察觉,西汉时期秦岭内的生态不似北方,更像是个小南方。这里地处南北分界线上,仅刘彻圈起来的这片地界,不仅能种麦,也能种稻。


    于是,水田区就被他搞上了双季稻。


    如今已经过了早稻的季节,但是正逢上晚稻收取的时间,萝卜丁便打算顺道一起,看看能不能收获双份惊喜。


    毕竟光光阿父出差了,没人制得住他,可不得趁机多留出时间,做点该做的事情。


    越是随着年龄增长,他好像越舍不得这群人了。


    这里成了他的家,是最能触及他内心深处柔软的地方。这些人不再是历史书上的一个名字,而是他的亲人,是他在大汉生活下去的同行者。


    长安城万家灯火,而今也有数盏与他有关。


    这种感觉,是卫无忧的性格无论如何都割舍不开的。


    想到霍去病那句“活到二十八就知足”,小家伙不免有些心酸。


    去病阿父这话说得随意又潦草,其实却并非单纯不经事的少年了。他是血战沙场后,一路拼杀出来的冠军侯,骠骑将军于他既是荣耀,也像是催命符。


    恐怕,小霍对此心知肚明,才会如此调侃自己。


    卫无忧攥了攥拳头,转而更有精气神地投入到育种技术研究当中去。


    便是不为旁人,只为了与越发难缠的刘彻对峙时能有些底气,他也该抓紧时机了。


    ……


    出殡之后,公孙弘的服丧期长达三年之久。


    从高祖到文帝时期,整个大汉初年还沿用着“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纤七日”便可除服的丧制;


    而到了武帝时期,已然不似汉初,公孙弘自己都给他继母服丧了三年。


    尤其开设太学,尊崇儒学之后,汉律便朝着“不为亲行三年丧是为不孝,不可选举”的岔道上撒丫子狂奔而去。


    公孙家的子弟作为长安上层贵胄,自然更要引以为戒做好表率,得到了这份“闲人”待遇。


    公孙弘有一子名叫公孙度。


    当年公孙弘因丞相之位封为平津侯,为大汉开创了“以丞相褒侯”的先例。而今人死灯灭,刘彻做事倒也没有太绝,将这平津侯的位子叫公孙度承袭了。


    公孙弘家中上下与公孙贺他们不同源。公孙贺是北地义渠人(甘肃),而公孙弘却是齐地菑川人(山东),两人一文一武,一东一西,平日也不怎么来往。


    这就导致了公孙弘一走,公孙家整个便陷入了青黄不接的局面。


    刘彻估摸着也是考虑到这一点,又觉得公孙弘在任未曾犯过大错,便是他建立内外朝制度,这位丞相也未曾闹过什么幺蛾子,这才对公孙度如此宽厚。


    皇帝陛下甚至还许诺:“公孙度三年孝期一满,便去下面郡里先做个太守,等做出点实绩,再升任回长安。”


    这事儿被霍去病随口当个闲谈在饭桌上讲出来,叫卫无忧忍不住呛了一口。


    据他所知,刘彻确实没食言,叫公孙度去做了山阳郡太守,然后十多年之后,他还是个山阳郡太守。


    然后呢,就没有然后了。


    皇帝召巨野县令史成的时候,公孙度这小子不知怎么想的挽留了史成,然后惹得刘彻不高兴了,给他论罪,判了几年劳动改造。


    卫无忧摇摇头,心中警醒自己——


    刘小猪的心思变幻莫测,今天对他有兴趣,明天说不定就看他不顺眼想打板子呢?千万不要被他一时兴起的漂亮承诺给骗到了。


    霍去病看着小无忧咳了一阵,还皱着眉连连摇头,忍不住上前给他拍拍背:“怎么回事,是不是在外头挨欺负了?告诉阿父,阿父帮你打上门去!”


    卫无忧闻言,顿时呛得更厉害了。


    卫青斥责外甥:“说什么胡话,堂堂骠骑将军,整日在长安城欺负小孩儿,闹得鸡飞狗跳,你不害臊,忧儿还嫌害臊呢!”


    霍去病撇嘴,小声嘀咕:“忧儿才不会害臊呢,他肯定在旁边帮着我出馊主意。”


    卫无忧瞟他一眼,淡然:“去病阿父别乱说,我是乖小孩。再说了,我在长安人缘可好了,谁会欺负我?”


    霍去病:“……你就知道欺负你阿父我。”


    这一大一小一边斗嘴,一边还能如常进食,叫卫大将军看得有些哭笑不得。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轻轻叹息之后问霍去病:“你的脚恢复的如何了?”


    小霍:“已经大好了,舅父。我是可以回军营了吗?这些日子不被您练,我这身子板都僵硬不少,您还是叫我回去吧。”


    卫无忧奇怪地瞧了一眼霍去病,觉得这孩子可能有点受虐倾向。


    卫青斟酌一番,看向卫无忧求证:“忧儿,庄上的疾医怎么说?”


    “骨头确实长好了,可以骑射练兵,但是要注意时间不要太久,最好一点一点逐次增加。”卫小四歪着脑带想了想,“阿父,您这么问,是不是军中又有什么状况?”


    卫青眉梢微耸,觉得儿子实在是聪慧敏锐,又想夸他,又不能直接吐露军情,只得憋着脸不吭声。


    卫无忧顿时就明白了。


    毕竟此番两位阿父归来,大军并未回朝。甚至原本李敢、赵破奴他们在河西之战该有的论功行赏,也被刘彻推后了。


    那时候,卫无忧便猜测,皇帝陛下这是打算接着搞大动作了。


    之前,霍去病速攻拿下休屠王、浑邪王之后,便与卫青带兵帮着军须靡拿下大乌孙。


    这件事算是一石二鸟,即拉着乌孙站在了统一战线,又给匈奴放个烟雾弹,好迷惑他们放松警惕。


    卫小四想到这里,换了个方式问问题:“阿父,今年的元日,我们还会跟去年一般一起过吗?”


    卫青笑得无奈:“你这小滑头。”


    分明问的就是出兵时间,可偏偏又用着这般说辞,不算逾矩。


    卫大将军爱怜道:“放心吧,没这般匆忙,今年的元日还是在家中一起过。到时候,阿光也该回京了。”


    卫无忧点点头,暗道一声幸好。


    他有些担心,三位阿父若是都不在长安,刘彻看他孤身一人想要随意拿捏可怎么办?


    霍去病问的就很直接了:“舅父,要出征?”


    卫青不能跟无忧透露军情,但是却可以与外甥说,至于旁边有没有个小萝卜丁在偷听,他最近眼神不好看不清楚。


    卫青:“按照上回河西大胜之后,陛下密信中的意思,过完这个年,我们便动身出发前往朔方城与大军会合,之后,由你我二人兵分两路,远赴漠北捣剿合围单于。”


    具体的战略,卫青是在等着霍去病伤势痊愈之后,再与众将军商议确定。


    霍去病提起打仗,眼中一亮,瞬间连那副装模作样的拐也不要了。


    “单于此番退居漠北,不就是想着以逸待劳,等我们过去了再一举歼灭嘛。巧了,我也抱着这番心思呢。”


    小霍摩挲着双手,兴奋道:“什么狼居胥山,姑衍瀚海,此行便要一个接一个打下来,给闪光做饮水用!”


    卫无忧看着霍去病一副“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样子,忍不住咋舌摇摇小脑袋,思考着要不要派一支医疗队跟着他们一道去漠北。


    那地方可是外蒙古,戈壁连着荒漠的,吃不好睡不好很容易生病。


    他实在不放心霍去病。


    卫青瞧见外甥这幅样子也头疼,连忙给他降降温。


    “陛下说了,打下来还得守得下来,五年前我出战匈奴便收复了河南地,可是朔方、五原郡如今发展好了吗?


    “说到底,陛下还是需要一个坐镇边关之人。”


    卫青自己是有些这想法的,但他暂且没说出来。他对自己的本事心知肚明,即便他与陛下都愿意,但治理一方水土不是打仗,他怕是没有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卫无忧听他卫青阿父说起这个,倒是有些诧异。


    一向主张“以战养战,无限扩张”的刘彻,如今竟然也讲究起来了?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


    公/众/号:月/下*看书?人


    正值秋日艳阳天。


    休沐日里,卫小四约了两位阿父,喊上刘彻和刘小据,一道去庄子上宴饮,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分享。


    皇帝陛下被小萝卜丁神神秘秘的行事吊起了胃口,早早便带着刘据从隔壁上林苑赶来。


    卫无忧还没起,倒是叫他们撞上了卫青。


    刘彻瞧见卫青,想起一桩事,便打发刘据去庄子里转转,自己则带着卫青一道入了殿中。


    南风备好茶果,便极有颜色地带上门退出去了。


    皇帝陛下开门见山:“昨日,朝中又有几位老臣前来请立储君了,被朕给驳了回去。”


    卫青听到是这种话题,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几欲张口,都选择了闭嘴。


    刘彻见状笑了:“行了,朕就知道你是这副德性,什么‘你是外戚须得回避’,根本没想叫你发表见解。朕只是……怕你与去病误解了朕的意思,想提前解释几句。”


    卫青惶恐:“君上,臣与去病,绝不会因为储君之事便与陛下离心。”


    刘彻摆摆手:“朕知晓。不过,有些想法憋在朕心中久了,也想寻个人吐露一番。仲卿,你是朕最为信任的人,也只有你,才能懂得朕的良苦用心啊。”


    卫青垂着眸子,不知怎么的,莫名想到了忧儿那张无辜的小脸,便没有吭声,静待下文。


    刘彻叹息一声:“朕这么三番五次拒绝立储,也是考虑到无忧才会如此。”


    “朕是皇帝,在立储之事上便有义务为大汉寻找最好的继承人,否则,都无颜面见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他们兄弟二人都是聪慧的好孩子,若是再多些时日观察,朕便能寻到最适合皇位继承的人选。”


    “到时候一切都尘埃落定,一人立为储君后,另一人便封为诸侯王,兄弟同守大汉基业,岂不美哉。”


    卫青再说些什么,门外的两小只都没有听到,或许是这消息太过惊人,叫他们完全无法再接收新的讯息。


    大脑宕机好半晌之后,卫无忧率先醒神,拉着刘据蹑手蹑脚跑下殿前的台阶,喘着粗气问刘小据:“据儿,你信我吗?”


    刘小据同时也问道:“忧儿,你怎么一点也不意外啊……是不是,早就知道啦!”


    两个小家伙互相眨巴眨巴眼,都反应过来了。


    卫无忧不好意思挠挠头,实在不想刘据误会:“这个以后再说。你以前跟我说过的想法,还作数吗?”


    卫无忧指的是那个“想要更多的百姓吃饱饭穿暖衣”的微不足道的梦想。


    刘小据在他面前总是很坦荡,似乎依然是那个小小君子:“是。如果与忧儿公平竞争,我们兄弟不论谁上,吾都一样欢喜。”


    卫无忧摇摇头,一脸郑重:“若我说,那位置不是我想要的,你信吗?”


    刘据眼中一闪而过迷茫,但看无忧神色坦荡,对那位子似乎还有些唯恐避之不及的意思,便也点头道:“吾相信,忧儿只要做你自己想做的便好了。父皇那里,若你不愿,吾无论如何也要替你拦住。”


    卫小四闻言扯着嘴角笑了,又摇头叮嘱:“听我的,你不要掺和进来,他虽是你的父皇,可他更是大汉天子。”


    刘据张口,没能为刘彻说点什么。


    在把无忧抛弃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去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他。


    他们是双生子,所以他更懂得,能留在皇宫中做不被抛弃的那一个,只是因为他运气好。


    卫无忧见刘据垂下头有些丧气,还笑着摸摸他的头:“我都不难过,你伤心什么呀?”


    刘小据觉得自己可丢人了,竟然反过来对着最受伤的弟弟撒娇。


    他将头垂得更低:“我……心疼你。”


    卫无忧弯唇:“有你们心疼,这就足够了。”


    “据儿,我不会因为我不在意的人和事而难过。”他反身一步步重新拾级而上,“同理,也不会因为他方才在屋中那样说,我就会变得开心。昨日,他可以因为皇位将我抛下,今日,又能因为几桩功劳试图将我捡回。这样的不叫亲情,而是利益权衡。”


    君王行事权衡利弊,也算天经地义。


    只不过,就不要想空手套走他这双季稻和小麦原种了,过往种种给予给刘彻的利,今日他都要一分不少的讨回来。


    他不是还想要封王侯吗?


    前有公孙弘“以丞相褒侯”,今日便能有他卫无忧“因功绩封王”。


    他从来,无需施舍。


    第 209章  209(二合一)


    殿门敞开, 光焰斜照而来。


    刘彻被这突如其来的阳光晃了眼,以手抵挡着适应片刻, 终于看清逆光中站着的小身板。


    卫无忧站在门外, 双手还保持着推开门的姿势,表情异常严肃。


    皇帝陛下心中一紧,瞄向卫青, 拿眼神问他“这臭小子是什么时候到门口的”。


    卫大将军可比他还紧张, 攥紧了拳头,稳定身形笑问:“忧儿,你可算来了,陛下与阿父都等了许久,你这个宴饮的主人是又睡迷糊了?”


    卫无忧定定望着他爹, 轻叹一口气, 迈过门槛进了殿内,反手将殿门重新阖上。


    卫青打眼一瞥。瞧见小殿下候在殿外阶下:“这……怎么不请殿下进来啊?”


    卫无忧向帝王行过拜礼, 这才起身笑答:“殿下若是也进来了, 有些话怕是不好再谈了吧?”


    此言一出,刘彻背过身去, 微微闭上了双目。


    他是想揪出无忧的小狐狸尾巴, 但却不是在这种情况下。想到自己方才说的话, 刘彻心中有些不妙。


    卫青今日实在心力交瘁。先是君上为难他在前, 又有忧儿撞破秘密在后,大将军一边对陛下的想法颇有微词,一边还得捏着鼻子帮他遮掩。


    他是做阿父的, 不想看到无忧为此事伤心。


    卫青讪笑:“忧儿啊, 这个事情你要听阿父解释……”


    卫无忧摇摇头,上前握了握卫青粗糙的掌心:“阿父, 无需解释,您不欠我的。”


    卫青还想说些什么,被刘彻挥挥手拦下了。


    皇帝陛下睁开双眸,依然负手背对着两人:“无忧啊,你是何时站在外头的。”


    卫无忧淡然回话:“从陛下说‘拒绝立储’的时候。”


    那便是听了个全貌了。


    刘彻斟酌半晌,有些认命地叹息一声,回过身子笑着看向卫青:“既然都明打明的对上了,朕便没有再装下去的理由。仲卿啊,你先退出去在外守候吧,余下的事情,朕与忧儿,亲自商谈。”


    卫大将军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并非是为了自己委屈。无忧从小被他抱回家中,多数时候都是阳信长公主在照看抚育,他这个阿父常年征战在外,能陪儿子的时间有限,因而,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资格委屈。


    他只是替忧儿难过。


    今日,陛下这一番言论更多的是站在天子立场考量的,而不是一个父亲。


    卫青不知道若是忧儿反应过来后,是不是会感到难过;即便没有为此伤心,陛下给出的两种选择里,没有一条是当年承诺过的“无忧之路”啊。


    卫青望了一眼儿子,直到看到卫无忧对他粲然一笑,并伸手比了个大拇指,示意他安心,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殿门重新被掩上。


    刘彻招呼卫无忧坐在自己面前,亲自推了一杯花茶给他:“嗯,这回总算是不跟朕演那些个虚的了?”


    卫小四凭借一己之力,爬上高椅上坐好,而后毫无畏惧地迎上刘彻的视线:“陛下,难道不是您喜欢,大家伙儿才一起在陪着您演吗?”


    刘彻惯性地耸了耸右侧眉毛。


    他敏锐地察觉到,卫无忧小朋友对他的称呼变了,不再是稍显亲昵调皮的“老姨夫”,而变成了中规中矩的“陛下”。


    刘彻有些不痛快;


    卫小四双手撑着脸趴在桌上,瞧出他不痛快,开始舒坦起来。


    皇帝陛下轻咳一声,语气淡了几分:“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这件事的?”


    “要说觉得不对劲儿,那还挺早了,我都有些记不起来。”卫小四从盘里捞出个橘子,“不过,我确定这件事有异,还得多亏陛下给我换阿父呢。”


    卫无忧剥了个橘子,从刘彻眼前划过,等他伸手来接时,小不点便全放进了自己口中。


    刘彻伸出的手在空中凝滞半晌,尴尬地攥成拳头放下了。


    他对孩子的耐心不多,只是想到这么些年亏待无忧,又刚刚被这孩子揭穿,这才忍耐下来。


    刘彻还挺会想,觉得这不过就是忧儿耍小性子罢了,忍忍便揭过去了。


    卫无忧吃完一瓣儿橘子,笑着将剩下的橘子塞到刘彻手中:“陛下也尝尝这橘子。”


    刘彻挑眉,笑着打量了卫无忧一眼,把橘子接下来后全塞进嘴里。


    寂静殿内响起了刘彻的咀嚼声,“嘎吱嘎吱”嚼了两口之后,猪猪陛下便“呸——”地一嗓子将橘子尽数吐了出来,呛得咳嗽半晌,涕泪连连。


    卫无忧笑眯眯:“陛下,是您太着急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这是酸的呢。”


    刘彻黑了脸:“臭小子,酸的为什么给朕!”


    卫小四一脸无辜,委屈道:“方才我给自己剥完橘子,您不是还一脸等着吃的样子嘛。我以为您也想吃就分出来了,怎么您白得了这么大的橘子,还要反过来责怪我。”


    刘彻看着小萝卜丁的表情,有些语塞。


    他听得出来这弦外之音。臭小子是在影射他这个皇帝,平白从小孩儿身上捞了不少好处,还反过去倒打一耙坑了他。


    皇帝陛下板着脸,懒得再兜圈子了:“朕承诺给你身份,叫你认祖归宗还不好吗?怎么这话说得,倒像是朕要害你。”


    卫无忧定定看着刘彻:“陛下,我姓卫。”


    “可你身上流的是皇室的血,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刘彻看一眼窗外,继续道,“朕知道,忧儿你还有些小情绪,为当年……可你须得知晓,将你养在卫府也并非父皇本意。”


    “你放心,等到一切都落定,父皇便会恢复你该有的荣耀,不管是储君之位还是诸侯王,父皇能许给你的,只会是好东西。”


    卫无忧听着这些话,只觉得有些可笑。


    可笑刘彻竟然在享受着他给予的一切便利时,还妄想能用这些童话一般的谎言欺骗和蒙蔽他。


    他就好像一个过于贪婪的人,是即希望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能继续聪慧,带来好处;又希望儿子在政治上保持一种清澈的愚蠢,能乖乖为他所用。


    这样的人要做阿父,未免太荒唐了些。


    卫无忧没有掩饰自己唇角的笑意,支起上半身靠近刘彻:“您这话有跟卫皇后与大殿下说过吗?”


    刘彻垂着眸子,看不清神色:“据儿可是早就猜到你的身份了,你看,他不也与你相处的越发融洽。你们是亲兄弟,朕相信不会有那一日——”


    卫无忧拖长了童稚的尾音“哦”了一声。


    看来,卫子夫是完全不知道此事了。


    也对,当初要把他送出宫,恐怕都于卫子夫是件难事。若非为了保全两个孩子的命,她定然不愿……只怕,这“无忧”一名的来源,还是要追溯到卫子夫身上呢。


    卫无忧再看刘彻,只觉得曾经那些在庄子上打打闹闹、吃吃喝喝的日子,似乎都成了前尘往事。


    他现如今是被刘彻逼着,不得不与他分道扬镳了。


    卫无忧坐正了身体:“既然不会有兄弟阋墙的一日,您当初为什么还要把我送人呢?”


    皇帝陛下被问住了,沉默在原地,而后扭头仔细打量着这个他曾一度遗忘的儿子。


    整整四年,从无忧出生被抱出宫后,他都没有去瞧过一眼。


    那时的刘彻,忙着从窦家手中夺权,忙着从郡国收拢皇权,连分给据儿的时间都很少,自然不会注意到只会吃奶睡觉的卫小忧。


    他能注意到这孩子,不过就是因为,忧儿燃烧自己学会了发光。


    那段时间,卫无忧弄出了长安城内风靡的“榻”,又建议卫青弄了最初的“鸿都门学”与太学分立,平息长安上层的不满。


    这些事情,一件不落的都传到了刘彻耳中,才有了好奇之下的探望。


    皇帝陛下从不打算将这些因果暴露于人前,在能够保持冷静的时候,他向来只做最有利的事情。


    刘彻开口道:“无忧,那时时局完全不同,外戚刚刚下台朝局不稳,丞相之权做大,又有各地封国裹乱,朕不能叫你们兄弟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去……”


    “况且,父皇将你送走,何尝不是在保护你。像那淮南王刘安之辈,虎视眈眈帝位多年,你们兄弟降生,难保他们不会起了什么坏心思来谋害。”刘彻润了润嗓子,“宫中一个,宫外一个,无论是于你们,还是于朕与皇后,都是最好的选择。”


    卫无忧被刘彻的不要脸搞沉默了。


    真是全凭一张嘴啊,合着把他送出来,还是偏爱他了,毕竟宫里的更容易被当成靶子搞死。


    然后等死了一个,刘彻是打算掏出第二个来制裁?


    这人要不要听听他在说些什么,找个理由都找的这么欠,孩子就是他钓鱼的工具吗?


    卫无忧觉得自己没法跟刘彻沟通太久,索性,不再讨论这个谁对谁错、谁最占理的狗屁话题。


    他开门见山:“好,就算陛下说得对,那您也不用再观察我给我机会,无忧没有那个身居至高位的本事,无福消受。”


    刘彻将双目眯成一条缝,露出精光:“你不想当太子?”


    卫无忧坦坦荡荡:“不想,没兴趣。怎么,您还想回去再体验一次?”


    皇帝陛下没有回应这俏皮话,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问:“那朕给你一片封地如何?广陵一带富饶,往后便去那处如何?”


    卫无忧还当真顺着这话思索良久,摇了摇头道:“不好,我觉得不合适。”


    刘彻挑眉,来了兴致:“哦?怎么个不合适法。”


    “太小了,都不够我造的。”卫无忧笑了笑,“我看您新建的朔方郡、五原郡以及云中一带就不错。”


    皇帝陛下都被小家伙搞得懵了,不可置信问:“你说哪里?”


    卫无忧语气平常地重复了一次。


    刘彻皱眉:“臭小子,你这是过惯了好日子,不知道这些边塞之地的艰辛。那地方距离匈奴人那般近,朕怎么可能放你一个小兔崽子过去。”


    他又道:“你莫非是听仲卿说起什么了?北地诸事是需要人领着去做,可也不至于放下满朝文武,叫你一个孩子上阵。”


    刘彻是做皇帝的,心思有时候就是很奇怪。


    无忧不愿意的时候,他是削尖了脑袋想叫他入局;可无忧自己主动钻进来还选了个困难模式后,刘彻又不乐意了。


    刘彻摆手道:“此事不急,你要回宫还得缓上几年,封地之事,等日后你回来了再商议。”


    谁知,卫小四压根儿不在意他高不高兴乐不乐意。


    小家伙眨眨眼,一脸奇怪:“谁说我要回去了,我姓卫叫无忧,这件事情,便是换了两位阿父都不曾改过。”


    何况是你这个不被承认的老三。


    刘彻脸一黑:“胡闹!不认回皇室,你做的什么诸侯王。除过高祖时期封下的八位异姓王,你可曾瞧见过有旁人再得封?”


    刘邦在建立大汉之初,便封下韩信等七位异姓诸侯王,后来,杀掉臧荼之后,又加了一位卢绾为燕王。


    这便是汉初的八位异性王。


    只不过,这些人中大部分都不得善终,唯有长沙王吴芮传位五世。


    卫无忧便抓住了吴芮做文章:“您看吴芮,汉初时候,他的长沙国与百越为邻,关系处理妥帖,大大减轻了咱们大汉在岭南一带的防御压力吧?由此可见,不管是同姓异姓,只要不失正道,于我大汉基业有利便好。”


    刘彻蹙眉:“这些都是谁教给你的?”


    卫无忧淡然:“书肆啊,您不是亲自给董夫子定下的书目嘛?”


    刘彻想到确有其事,有些憋屈,思索了半晌又道:“异姓封王弊端甚多,朕不可坏了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卫小四:“那公孙弘老丞相当初还‘以丞相褒侯’呢,这不就是陛下您坏的规矩吗?”


    刘彻无奈:“……那是公孙弘于朝堂贡献突出——”


    “那我的贡献不够突出吗?”卫无忧终于等来了反击时刻,一鼓作气问:“从盐铁、酒精、黑.火.药、龙首渠开渠引水、猛火油开采、治黄之策等等……这么多功绩加起来都不足以换一份奖赏吗?”


    刘彻一时有些语塞,没想到小无忧从前不计较得失,是攒着在这里等他。


    平心而论,无忧的这些东西随便拉出来一样,便足够封侯进爵了。


    想要诸侯王之封,并非是痴人说梦。


    卫无忧又靠近一步,眼神中尽显聪慧的博弈之色:“您要是觉得还不够,再加上我今日准备的大惊喜如何?双季稻和冬麦的优质原种,我已经培育出来了。”


    刘彻听着卫无忧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将这两种种子一带而过,急得从椅子上弹起来:“这种子现在何处,快带朕去瞧瞧!”


    卫无忧扬眉:“这事儿您先不着急,不如先回答我的问题如何?”


    刘彻闻言,再看卫小四悠哉悠哉的反应,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其实这个时候,他已经不纠结于封不封王这件事了。


    刘彻心中最不痛快的是,儿子为什么对改回刘姓这般抵触,就好像,跟着他姓是一件多丢人的事似的!


    皇帝陛下是这么想的,也是这般质问的。


    很快,他就得到了卫无忧叹息之后的答案:“您怎么不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呀。太原、上党、西河、云中、定襄、雁门、朔方、五原、上郡等九郡是最靠近漠北的地方,毗邻匈奴人,自然要建设的比中原地带更坚固,才是保证长治久安,城池兴盛的上策。”


    “也就是说,您呢,需要人打理这些个新郡,既要熟悉咱们这两年多来的各项进展,由此将各项举措推广至北地九郡,又要懂得创新,懂得因地制宜。这么一算,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刘彻点头又摇头,差点被绕进去了:“你别想着跟朕兜圈子,你合适跟封个异姓王有什么干系!”


    卫无忧语重心长:“当然是为了您好啊。封个半道冒出来的儿子过去,和封个有实际功绩,全靠本事混到这一步的实干家过去,哪个更能在朝中受到的阻力小一些?更能得到百姓的支持和配合呢?”


    刘彻:“……”


    总觉得这些话的套路,似曾相识啊。


    皇帝陛下如今已经不像一开始那般,听到“异姓诸侯王”就应激了。


    他感觉自己似乎被小萝卜丁洗脑了,竟越想越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结合此番漠北之战,若卫青和霍去病按照原计划大获全胜,也许须得几年内驻扎朔方城外,继续向西北扩张。


    这不就像是派他们外出游历一番嘛。


    皇帝陛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忽视了这九郡之间恶劣的自然环境,以及完全比不上长安城的生活条件,竟还畅想了一番。


    卫无忧在一旁观察着刘彻的反应,心中嗤笑,越发觉得此事十拿九稳了。


    小萝卜丁从座位上滑下去,落地跺跺脚:“您好好考虑考虑吧,在您定好主意期间,这些工程上的改进,我就暂时不插手了。”


    ……


    最终,刘彻只被允许遥遥瞥了一眼“三二三号”原种。


    得知麦子的亩产竟然还可以翻倍,皇帝陛下即便已经回到未央宫内,也还是激动地坐卧不宁。


    平静之后,刘彻看向四喜,忍不住问:“如何,朕叫你去征询大臣们的一意见,他们对忧儿封王之事怎么看?”


    四喜此番并不确定,天子到底是想要肯定的答案,还是否定的。


    狡猾的大黄门回话道:“御史大夫、两位大司农丞、左将军公孙贺、飞将军李广等人,都是支持的。”


    这些支持者,多是在处理政务等诸多繁事时,受过卫无忧恩惠的。


    尤其是东郭咸阳、孔仅和公孙贺、李广等人,大约是猜透了事情的真相,又揣摩过圣意,便顺势力挺卫小公子封王之事。


    飞将军的两个孙子被卫无忧带着变化不小,老将军看在眼中,喜在心头,甚至想要卫无忧封王之后,带他孙子一道出去磨砺一番。


    四喜见陛下脸色阴晴不定,又补充道:“不过,除此之外也存在不少反对的声音。说是七岁小儿怎可担此大任。”


    刘彻闻言,似乎有些暗暗的放下心来。


    若是满朝文武都支持,那这个异姓王反而封不得了。皇帝陛下斟酌着:“七岁小儿?当初他们每次遇到难事,怎不说起无忧只是个七岁小儿。罢了,既然是有人愿意支持,那朕便破了这个例……”


    他这么快就愿意答应,也是无奈之举。


    龙首渠开渠引水之事迫在眉睫,继井渠法开始实施之后,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这问题还挺严重,刘彻听人来报之后与众臣商议半晌,竟也没有得出行之有效的法子,还是庄熊罴提议,再去找卫无忧询问询问方法。


    卫无忧小朋友等来了刘彻,也不觉得诧异。


    龙首渠在西汉经过十余年的修建之后,本身就会因为井渠未加衬砌,黄水崩塌而全部失败,直到北周之后,才又利用老渠修缮,对农田进行灌溉。


    他站在几千余年前人的肩膀上,真正博弈起来,自然要比刘彻多了几分胜算。


    元狩元年年末,秋冬交接之时。


    卫无忧终于以试验千百次的各项实验技法,得到了他想换取的那一片土地,甚至在经过讨价还价之后,还被刘彻允许挑选一批人,作为他的左膀右臂,明年开春带去云中郡。


    刘彻特意点着小家伙道:“诶,朕正用的朝臣可不行,全叫你带走了朕用谁做事。”


    卫无忧才没打算用那些老奸巨猾的油条们。


    南风和李芙蕖、江齐、研究出代田法的赵过,以及两位疾医和墨家人都是要带走的。


    除此之外,庄子上的匠奴、方术士、一少部分庄户们也得跟过去进行初步建设。卫无忧对此也不强求,毕竟云中郡地远,这边庄子上也要留着人照应,便采用自愿原则叫庄户们自己选。


    小萝卜丁还是低估了自己的人格魅力,庄内一听说此事,都争先恐后要跟着小公子走,生怕被留下了,最后,还是南风亲自点了人才作罢。


    庄内的人清点完,他又特意去了一趟期门军营将杜大要过来,这是当年马蹄铁三件套的最初经手人,技艺也不在话下,应当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伙伴。


    除此之外,东方朔人在长安城闲着,索性应下了萝卜丁的邀请,要一道去北地瞧一瞧。


    卫青和霍去病这头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两位将军并不知道,陛下为何会有此安排,但如今最大的秘密戳破,只要无忧能平安,旁的倒也不重要了。


    只要他们在边塞一日,便不会叫忧儿有半分闪失。


    元狩元年的除夕夜很快就降临了,元狩二年在爆竹声中翩然而至。


    孟冬之初,卫无忧便带上全副身家,远赴云中郡。


    在那里,新的九郡——并州,即将成为他的新起点。


    第 2 20章  2 20(二合一)


    并州这一称谓, 先前并未设之。


    不过就是刘彻刚刚想出来的馊主意。


    他将除过长安附近六个郡之外的大汉疆域,分为“十三州刺史部”。每个州境内, 都会由朝中派遣一名刺史, 专程负责巡查记录该州境内的吏治清明、军制违规、经济农业等,还美其名曰“监督郡国与官吏正身”。


    卫无忧听说皇帝陛下这新设下的政策之后,忍不住气笑了。


    这十三州刺史部历史上确实有, 但是是十六年之后, 刘彻为了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才会开设的。


    如今这般匆忙施行,他用膝盖都能想到,刘彻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小家伙歪着脑袋想,也不知道, 会派谁随他一同去并州呢?


    这事儿很快就有了答案。


    霍光是赶在年前从河南郡回的长安, 人刚回来,便被刘彻叫去密谈, 之后, 便引着一人一道回了府中。


    霍光出长安之前便已隐隐觉得不妙,此刻尘埃落定, 反倒只剩下无奈:“这位是即将上任的并州刺史, 田千秋。忧儿, 还不见过田刺史。此番, 你们或许要一同前往并州了。”


    卫小四原本正在研究他要带走的物品清单,见有客人,连忙起身迎接, 再一听这名字, 眼前忍不住一亮。


    田千秋呀!


    他在历史上戾太子走后,无人敢言时, 上书诉冤请求刘彻彻查,从而擢用为大鸿胪,数月后任丞相,被刘彻封为“富民侯”,最后,在汉昭帝上位前同受遗诏辅政。


    不管此人是不是如历史传闻中那般敦厚宽和,有大智慧,所行皆是善事好事,但有一点卫无忧可以确定,敢在太子皇后走后上书,这是个会揣摩帝心,且极具胆识的人。


    这就代表了,此人难以拉拢,但同时往后行事,从他的态度也能窥见刘彻的意思。


    算是好坏参半吧。


    卫无忧脑内很快琢磨一通后,连忙摆出一副营业笑容,拉着田千秋入座,甜滋滋的小表情把人心都要融化了。


    田千秋如今正是鼎盛时期,不过而立之年,穿衣举止都透露出一种泰然自若的松弛感。见到陛下新封的“云中王”竟是这种类型,不免有些意外。


    尽管他早就听闻,这位云中王不过七岁,却有大将军、骠骑将军和郎中令做依靠,又弄出过几个小发明,这才有了异姓封王的资格。


    卫无忧的功绩,先前便只在长安上层的小圈子内分享流传。


    田千秋不知全貌,有些误解倒也正常。


    卫小四见他这副表情,心中便清楚了,也不解释,还是好酒好菜地招待着田千秋。


    酒足饭饱之后,卫无忧期待的看着田千秋:“田刺史,我跟阿父们一同启程前往并州,您也一起吗?”


    田千秋怔了:“云中王是打算冬雪之前便走?”


    卫无忧点点头:“对,阿父们今冬应当便要到达,朔方、云中、定襄三地驻扎的大军还在等他们呢。”


    田千秋:“十三州的刺史部正在紧锣密鼓建造着,微臣不止一人去,不敢麻烦叨扰云中王,怕是得等上些日子,再与您会合了。”


    卫无忧的笑容越发乖巧:“好,那我就在云中城等着田刺史。”


    你最好来的慢一点,路上走个一年半载也可以。


    田千秋可不知道小萝卜丁内心是这般期望的,有些诧异问:“您要去云中城?”


    卫无忧点头应是。


    田千秋:“云中王是想与两位将军多呆些时日,再返回晋阳城吗?”


    “不是啊,陛下都封我云中王了,封地的都城自然还得按照章程设在云中郡郡治——云中城了。”卫无忧天真无邪笑笑,“田刺史放心,您的刺史部依然放在太原郡郡治晋阳城中,那里很安全,我可不能叫您出了岔子~”


    田千秋有些语塞。


    陛下虽然封了“云中王”的封号,但与他密谈时,可是有意将郡国的都城设在晋阳的。


    旁的不论,晋阳城距离长安近,交通便利,小云中王的生活环境也不至于差的太离谱……


    怎么会想到去云中城遭罪呢!


    朴实无华的田千秋只当是孩子小,不懂帝王在规矩之外开的后门,有些焦急地看向霍光,示意他这位做阿父的,一定要管管此事。


    霍光淡淡睨了一眼无忧。


    他对忧儿的小心思心知肚明,并且装糊涂默许他这么做了。


    此番,在陛下划出的十三州中,并州是其中疆域最为广阔的。


    它囊括了太原、定襄、云中、雁门、朔方、五原、上党、西河、上郡等九郡,等同于把京师头顶和身侧一大片全都交给了无忧去管。


    初时,有些郡国的诸侯王听说了,还十万火急写了书信表示不赞成——


    乳臭小儿,怎可霸占这么大一片地,胡闹嘛!


    陛下对付这些人已经自有一套:“皇叔若是喜欢这地方,朕做主,将卫无忧的封地与皇叔换换,如何?”


    这封信一发出去,再无诸侯王敢找新封“小云中王”的麻烦。


    可是,这般明着保护,实则拉仇恨的方式,也算是彻底把卫无忧置于众矢之的。


    霍光不确定刘彻的想法。


    也许有磨炼的意思,也许还包含了试探,还有可能,他在将儿子封为异姓王的时候,便布好棋局,将忧儿当成一枚新棋子……


    霍光不免蹙上了眉头。


    不管是哪条路,可都不算好走。没想到,一早将儿子送走的阿父,竟然还能回头做出更为残酷的事情。


    好像……陛下在做人阿父上,还不如霍仲孺。


    而且,事情不止如此。


    霍光身为郎中令,近身跟随陛下,自然能比旁人更细致地察觉到刘彻对忧儿的态度变化。


    这回,小家伙迁往并州,该走哪条路,都是陛下给规划好的。


    “仲卿啊,你看,自关中向北,走秦直道能一直通往九原郡(今内蒙古包头一带)。你们带着忧儿先在都城安顿好,再去往朔方也不迟。”


    正是因为这些变化,霍光才打从心底支持无忧钻个小空子,距离长安再远一些。


    他不像卫青舅父与兄长那般乐观。


    陛下性情不定,做君王或许是有雄才大略,可以讲求方法地忠心跟随;但涉及到皇家父子关系,无忧还是得小心应对。


    卫无忧也是这般想的,此番选在云中,可费了他的小脑瓜。


    先前陛刘彻给他规划出行路线,所提起的秦直道直通向九原郡,他就打起了小算盘。


    九原郡与战国始有的云中郡一样,都是秦汉边防重镇,常年重兵驻守,以防范匈奴来袭,但是更靠近边境一带,过于危险,首先就被他排除了。


    相比之下,云中郡位于河套地区的前套平原上,范围较广,囊括了后世的山西怀仁、左云、右玉以北,大同全境,以及内蒙古自治区南部一小部分。


    在当下的西汉帝国,除过汉初时,曾将云中郡东部蛮汉山一带改为“定襄郡”,方便应援之外,再未有过较大的变动。


    而卫无忧看中的,便是云中郡郡治——云中城。


    这地方就在大黑河流域的下游(今托克托县),虽然也脱离了中原地区,但好在前方尚有戍卫,而单于早已逃遁漠北,又有卫青和霍去病两位阿父在侧,萝卜丁斟酌许久,也能壮起胆子来。


    只要出了长安,远离刘彻,无论在哪里安家都能叫他更安心一些。


    选在云中,万一猪猪陛下犯病要“咔嚓”了他,也能带着两位阿父跑的更快不是?


    卫无忧小朋友大开脑洞,想到自己有可能过上风餐露宿的游牧生活,还有一丢丢兴奋。


    霍光自己扯着谎应付完田千秋,将人送走,低头一瞧,还能看到卫无忧脸上挂着奇奇怪怪的激动笑容。


    霍光:“……你的字练完了吗?”


    卫无忧:?


    卫小四可没想到这出,结结巴巴道:“我……我……光光阿父,我不是马上就要走了吗?”


    霍光挑眉:“是马上,但是还有三天。”


    卫小四被霍光逗得气鼓鼓,勾勾食指,示意他弯下腰。


    霍光照做了。


    卫无忧悄咪咪里都带着一腔怨念:“……光光阿父,你果然是以后的魔鬼权臣!刘小据以后一定会被你吓哭的~”


    萝卜丁壮着胆子,悄悄跟霍光讲完小话,便撒丫子跑开了,生怕自己被追上后遭受什么酷刑。


    霍光立在身后,远远看着小矮墩子跑着跑着,还把自己绊了个跟头,又迅速爬起来,没事人儿似的继续往前跑。


    他无奈又宠溺地摇摇头笑了。


    还有三日,他们便都要离开长安了。


    他本也想追去,但……有些情况,还是身在朝中,变得更有话语权一些,才能保护好忧儿啊。


    ……


    当夜,郎中令府,主君寝屋内。


    这屋子与东闾墨的寝屋一墙之隔,是用霍光的书房改造的。


    此刻,霍光披着外袍,看着床上的东闾墨与卫小忧,嘴角不免抽了抽。


    这对“母子”坐姿如出一辙,都盘着腿,双臂打开拄在膝盖上,一副哪个山头山大王的流氓气息。


    霍光没法睡了,只在距离他们远一些的椅子上坐下来:“这么晚了,你们有事要说?”


    卫无忧连忙瞧一眼东闾墨,又飞速低下头装死。


    东闾墨倒是爽快,开门见山:“无忧自己都暴露了,我们还有必要假扮他的阿父阿母吗?”


    霍光瞄一眼卫无忧:“你说给她的?”


    卫无忧缩成小鹌鹑:“不是,是墨阿姊逼问我的,严刑逼供我扛不住呀,光光阿父。”


    霍光点点头,侧目对东闾墨道:“回头,把你严刑拷打的法子也教给我。”


    卫小四炸毛:“您学那个做什么!”


    “你说呢。”


    霍光淡淡睨他一眼,便叫小萝卜丁脑补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感人画面。


    东闾墨忍不住笑了:“行了,你别逗他。无忧封云中王的事儿整个长安都传遍了,我又不是外人看个热闹,用脚也能猜出来。”


    霍光叹息:“既然你猜到了,便该知晓,无忧想要的是异姓王,而不是作为殿下以血脉分得封地。只怕,还要委屈你再忍上一段时间。”


    东闾墨本来也就是随口问问,被霍光这么一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她随意摆摆手,衣衫从肩头滑落一半:“你我本就是公平交易,说什么委屈……即便一开始有算计成分,也是我先算计了你们兄弟一把,扯平了。”


    霍光别开眸子,看向跃动的灯芯:“不过,忧儿此番被封王,家中无人跟随过去也令人起疑。你若是愿意,可以在长安与云中两地自由行走。”


    东闾墨在江湖颇有些朋友,虽然都是不入流之辈,但在边关之地,这些下九流反而对无忧的帮助更大。


    再者,她也喜欢这种自由的日子。


    霍光这话一出,东闾墨果然开心极了:“此话当真?我当然愿意!”


    她这一身暗器功夫,本来还发愁没处用呢,能用来保护小无忧也不错~顺便,倒是两地往返,还能绕道去宛城,看看阿父阿母他们。


    霍光用余光瞧着她们二人,看东闾墨揉着无忧的脑袋笑作一团,心中也不免明朗起来。


    卫小忧眼珠在两人之间乱窜,最后狡黠地冲着霍光笑了笑掩着唇跟东闾墨道:“墨阿姊,还记得上回我教你的嘛?光光阿父这么好,是不是得给他个奖励?”


    东闾墨恍然大悟,起身鞋都没穿好,走向霍光:“你站起来,快!”


    霍光诧异,但还是照着吩咐起身,视线从她一点莹白锁骨划过。


    东闾墨的笑容自带一种天然明媚感,叫霍光有片刻失神后,这位女侠攥着拳头冲着霍光胸口砸了两下,而后冲他伸出拳:“好兄弟,情谊都记着了,来,碰一个!”


    霍光:“……”


    卫无忧:“……”


    这是他们喝酒玩骰子教的,墨阿姊自己搞混了啊!


    ……


    出发那日清晨,霜冻凝挂在长安城外的树梢上。


    卫无忧知道西汉的吻交通状态,长途马车坐下来,出不了三日屁股就能颠成八瓣儿,索性早早就改良过了适合的减震装置。


    为什么叫改良呢?


    因为西汉人自有的减震装置已经足够精巧,名为“伏兔”。它就在车舆之与车轴之间,因形状特别像是趴着的兔子,正好能卡在车轴上,才被赐予这个名字。


    卫无忧能改动的不多,只能在材料上下下工夫,再在车驾内铺上几层厚厚的绒毯,放一张炕桌和许多靠背,才算是舒坦了。


    出城来送的人不少,李小禹已经气哭好几回,哭得差点背过气去了。


    他就是不服气。


    盖因此次随同卫青他们出征的,还有卫伉、卫不疑和李陵三个小将。虽然这几人只是被带去拉练一番,大概率不会上阵,李小禹还是不可避免地伤心起来。


    相熟的朋友们全都走了,就剩他……跟卫登那个小乖乖了!


    卫无忧被这小子闹得一阵好笑,最后那点儿临别气氛都消散了。


    他从刺儿手上接过个小包裹,丢给李禹,再给卫登也留了一份:“都是些好吃的好玩的,我们庄子上的特产,自己省着点玩儿。可别太想我!”


    李小禹抡着鼻涕就要往卫小四身上抹:“我才不会想你。你……你在那边要等着,等我过两年长大了,也会去找你的。”


    卫无忧拆台:“两年你可长不大。”


    李禹气得又炸毛起来,卫登在一旁“呜呜呜”地哭起来。


    场面一团乱,都怪卫无忧自己嘴欠。


    但是奇怪的是,这送行的氛围并不萧瑟悲凉,相反,透着几分滑稽的热闹和喜庆。


    得亏刘彻本人没在场,不然胡子都得气歪了。


    皇帝陛下也是不愿亲眼见到这送别场面。


    他虽然是帝王,但姑且也算是个阿父,实在不愿意再徒生伤感,索性派了刘据代表他来送行。


    刘小据从那日之后,便一直有些沉闷。


    他想不通,忧儿根本没做错什么,为何要如此对他。若是换做是他在宫外,只怕早就惹怒了父皇。


    不,他怕是连父皇的注意都掀不起。


    最终,是卫皇后强打精神,给刘据要来了这一次送行的机会。


    她已经几近失去一个儿子,不能再叫另一个也出事了。


    或许,叫他们兄弟之间见一面,无忧说的话,比谁去劝都要管用。


    卫无忧也早就注意到刘据的兴头不高,所以特意把他留在最后,避开了众人。


    刘据应当是自己躲起来偷偷哭过,双眼通红,看着像是被欺负的小白兔。卫无忧想到自己先出生的事实,忍不住怜爱地摸了摸弟弟的脑壳。


    “还在瞎琢磨呢?这一点你可得多学学陛下,瞧他——”


    刘据哽咽:“吾不想那般对你,是他们错了,吾和忧儿都没有错。”


    卫无忧弯唇:“你看,你这不是知道的很清楚嘛。为什么要拿老头儿们犯的错误惩罚自己呢,这样只会亲者痛仇者快,卫皇后她会伤心的。”


    刘小据垂下眸子,不吭声了。


    卫无忧又从腰间佩囊掏出那枚青玉鸟:“据儿,还带着吗?”


    垂头丧气的小殿下眼前一亮,乖乖点着头掏出自己那枚同款,只差摇尾巴了。


    卫小四将两只放在一处,瞧着确实没什么区别,跟刘据的对调一下,示意他收起来:“他也是有点用处的,至少,叫咱们成了兄弟。这么想是不是好受一点?”


    两小只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刘小据破天荒的没有想到什么祖宗规制,反而跟着无忧一起乐出声来。


    “好啦,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干饭,埋头长大,等积聚好足够的力量了,”卫无忧冲着刘据挤眉弄眼,“我将来能不能提前颐养天年,可全就靠你啦。”


    他们之间似乎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口,无从开口。一枚尚带着体温的青玉鸟交换之后,又好像无需再多言。


    时辰已经到了。


    卫青驭马行来,提醒了一声。


    于是,刘据上前紧紧抱了一下小无忧,大步退开,眼神中满是信任和坚定。


    卫无忧登上车驾,回头比了个动作笑道:“明年回京朝见,大家再一起偷喝酒啊。”


    回应他的,是小不点们慌慌张张的否认,和几家长辈佯装怒气却没憋住的笑声。


    做完坏事的卫小四悠哉悠哉靠在车窗边,喝着炉中温好的牛乳,一路北上。


    ……


    此番出行,卫青和霍去病是轻装上阵。


    毕竟大军都留在了边关,他们舅甥俩也没什么好拾掇的,唯一一点行头,还是阳信长公主强行塞进来的。


    相比之下,卫小四的东西则多到爆炸,仿佛把一整个庄子府邸都迁去了云中郡,光是驮着家当货物的马车,便有二十余驾。


    要不是大将军和骠骑将军亲自开道护卫,怕是还没到地方,就被人给盯上了。


    因为这个原因,卫青越发警惕,一路事无巨细全都亲自查看安排。


    这就导致行程进展十分缓慢。快马五六日的路程,换了马车一般在十余日,而卫无忧到达云中,已经是大半月之后。


    卫小四在马车上坐的腿麻脚麻,跳下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阿父,您再慢一点,咱们就可以直接折回去准备明年的朝见了!”


    卫青笑了:“哪就那般夸张。快去,瞧瞧你的府邸如何。”


    做阿父的,可不就首要关注孩子的吃喝用度,能不能保证他健健康康长好身体么。


    卫小四回神,扭头看向面前的诸侯邸。


    这处府邸就建在云中城的内城正中,原先应当是战国时期赵国的一处高官居所,被多次修盖改建,到了卫无忧这里,再次修缮成诸侯邸级别,便很能拿得出手了。


    原本,刘彻是想给他新建一座诸侯邸,等完全竣工之后再启程。


    可惜,卫无忧不愿意要那么大的新宅子,也不想等。


    家嘛,够住就行。只要放得下他带来的人,在两位阿父从前线回来时,能吃好睡好,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卫无忧请两位阿父挑了喜欢的小院,自己又规划出实验室、书房、养殖区域和花房等地之后,这才定下了自己的住处。


    这小院叫“云雾敛”,因为地势相对较高,能俯瞰到半个府中的景色,清晨起雾时别有一番意境而得名。


    卫无忧选它没想那么多,单纯觉得此地易守难攻,安全。


    划分好住所之后,南风便带着人收拾起来。


    卫小四用过大食,则跟着两位阿父一道出门转悠,熟悉熟悉云中城的环境。


    云中城不算小,但是繁华程度却完全不能跟长安相提并论。


    这里地处边关,与京师之间的消息互通十分缓慢,连坊市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建设着。


    卫无忧转了一圈,脚都磨出泡了,总算是总结出两点消息——


    第一,云中真是太他喵的穷了!不止云中郡,并州大部分地区都穷的响叮当,也就太原郡还勉强能瞧得过眼;


    第二,这里不缺能赚钱的资源。


    相传,战国时期赵国在此建城,便是跟随着一群云中盘旋的天鹅而来,因而此地才有“云中”之称。


    这个传言是否真实,对卫无忧来说并不重要。


    他只知道,这地方有发源于阴山的荒于水(大黑河)和武泉水(小黑河)滋润,地势乎坦,水草丰美,宜农宜牧,隔壁还有不少矿产资源。


    不管是训练骑兵,还是培养战马,亦或是开矿,哪一条都是能养活数万人的路子。


    卫无忧暗戳戳有了几种方案,扭头问阿父们的意见:“阿父,你们在这里呆的时间长,练兵、养马、屯田、开矿,哪个是最符合云中百姓需要的?”


    小霍抢答:“养马!养马!”


    卫无忧:“……”


    我就不该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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