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吾妻甚美。”
端午按例不朝, 雍盛请了安,自慈宁宫出来,沿途入目皆是热闹景象。
琉璃瓦在晨光映耀下炯碎生辉, 宫道两侧陈列着以艾与百草缚成的天师与白泽兽虎,模样憨态可掬,惟妙惟肖。
内侍宫娥们一早便换上夏日凉衫, 冠上簪花,手捧帝后分赐给各殿的一应端午节物, 有说有笑地穿梭于宫廷苑宇之间, 就像一群群叽喳啁啾的小黄莺。
兴是被这活泼的节日氛围所感染,皇帝心情颇佳, 于肩舆上侧首垂询:“怀禄, 内廷的赏赐可都一一送至各处府邸了?”
问完, 四下里一片静默。
“圣上。”而后一道细弱的嗓音提醒,“是奴才莲奴在御前伺候。”
“哦。”皇帝的表情有一瞬的怅然, 像是才想起来他贬了怀禄这回事, 颇有些不是滋味, “原是你啊。”
“回圣上的话,内务府早把百索、瑞符、枭羹、粉团、角黍等节物分发下去了。”莲奴仍是回道, “只余几柄赠予亲熟臣工的贺扇须圣上御笔亲题。”
“题字啊。”雍盛望天, 抹了把脸。
年年端午,年年题字,年年这个时候都是皇帝的公开处刑现场。
因为满朝文武皆知, 当今写的那一手字, 狗都不待见。
“圣上不必忧虑。”莲奴宽慰道,“左相曾夸赞,圣上之书道非楷非行, 似正又圆,近乎草又不类草,力多一分则嫌刚猛,力少一分则落于纤柔,如此不落巢窠另辟蹊径,自有一番别致风骨。坊间甚至还将圣上的这手字取名为‘观自得’,千金不换呢。”
雍盛面无表情:“……”
瞧瞧,论牢牢把握住舆论大方向的重要性,只要宣传到位,再怎么臭的狗屎,也能给你包装成金疙瘩。
躲是不可能躲过去的,要勇敢面对。
雍盛叹口气,命莲奴回去取了空白纨扇,挟扇前往凤仪宫。
撇开一系列庞杂顾虑,平心而论,雍盛其实还是很乐意见到谢折衣那张脸的。
他想,写字这么痛苦,但若是有美人相陪,应该就不那么痛苦了。
若是这个美人还很聪明,痛苦指数起码能降一大半。
直步入凤仪宫,只见前苑中,一团小宫女正围坐在荼靡架下纳凉说笑。
雍盛示意内侍不必通传,悄然走近。
那被围在正中央身穿青衣的宫女雍盛依稀还记得,名字似乎叫绿绮。
她正手持金剪,将一条缯彩罗绢裁成一块块,再用针线密密缝好三边,往里灌进朱砂。
雍盛插袖驻足,伸头看了一会儿,不免好奇:“这是在做什么小玩意儿?”
闻言,宫女们扭头,正正撞见皇帝圣容,皆骇了一大跳,忙撇下手中物事,起身行礼。
“免了免了。”雍盛挥挥手,垂手捞过一只朱白两色的纱囊,放在手心端详。
因剪裁得当,纱囊正面保留了原来帛绢上的牡丹刺绣,倒也算得上美观精巧。
“回圣上,这是钗头符。”绿绮回道,“里头放些朱砂艾青香料符咒,系在簪上,掺于鬟髻间,讨个驱邪避灾的彩头。”
“钗头符。”雍盛失笑,“你们倒是别出心裁。”
“倒也非我们自个儿弄巧。”绿绮顺嘴接道,“民间女子在端阳日哪个不戴?只是宫里少见多怪。”
“放肆!圣上面前怎么说话?”莲奴立时冷脸呵斥。
绿绮心知又说错话,忙抬手握住嘴巴,面现懊悔之色,低头垂目,脚尖蹭着地,一副“我知道错了但我也不想”的样子。
雍盛一面惊讶于谢折衣身边竟还有如此娇憨天真的侍婢,一面心生亲切之感,当下也不计较,欲将手中小纱囊送回。
绿绮见机,忙阻住,求道:“既经了圣上玉手,这只钗头符便也摇身一变,成了沾了天子龙气的御符了。如此圣物,奴婢不敢收,不免要厚着脸皮央圣上收下它,再将它赠给娘娘。这本也是奴婢为娘娘做的,娘娘什么也不缺,好巧不巧就缺这么一只钗头符。端阳上日,宝符赠佳人,于圣上不也是美事一桩么?”
好一个伶俐丫头。
“看来你不该叫做绿绮。”雍盛啧一声,笑道,“你该改叫红娘。”
绿绮做了个古灵精怪的鬼脸,说话间,较为稳重的绛萼恭敬迎了出来。
“赶巧娘娘正在煎茶,还请圣上移步阁内用茶。”
“这便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今日皇后这茶,朕是注定要受用了。”
雍盛便拢了那纱囊,打帘入阁。
阁内敞亮,只见晴窗下,谢折衣正端坐于设好的竹编茶床前点茶,左手持银瓶沿盏壁注入煎煮的沸水,右手执竹筅击拂,神态专注,体态典雅。
她未行礼,雍盛亦不出声,于茶床对面随意捡了块绫锦蒲墩坐下,托腮观赏。
大雍士大夫好饮茶,茶道大行,蔚为风习。
饮茶时先将茶饼碾为茶粉,以沸水冲调成茶膏,再连汤带粉一起饮用。
这一过程已是繁琐,至于那茶饼水质茶具的择选,点茶的技巧,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斗茶与品茶文化,更是花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作为一个现代人,雍盛不胜其烦。
但谢折衣显然是这方面的佼佼者,不一会儿,她手下的茶盏盏面已浮现出疏星淡月般的乳白汤花。
及至七汤完毕,雍盛终于等到一杯茶。
他已等得口干舌燥,端起就喝,连饮三大盏。
谢折衣看着他,微微一笑,眼里漾起促狭:“茶诗有云,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三饮便得道。不知圣上满饮此三杯,有何体悟?”
“体悟啊?”雍盛咂嘴,噗地笑出声,“很是解渴!只是喝得快了些,着实热出朕一身的汗,越发像一头不解风情的呆牛了。”
他说着,褪下外层轻薄罩衣,命绛萼取来笔墨纸砚,又让莲奴将那些亟待题字的团扇铺展开,催着研磨润笔。
“看来这头呆牛还欠了不少文债要还。”
谢折衣缓缓啜茗,气定神闲地看他风风火火要墨索笔,又看他撸起袖子架着笔,对着空白扇面陷入沉思。
“怎么不动了?”谢折衣明知故问。
写字其实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不知写什么字。
雍盛苦着一张脸。
许是他悬腕停顿的时间实在太久,谢折衣终于看不过眼,大发慈悲地发问:“这面扇子合该送往哪位大人府上?”
莲奴是个懂事的,连忙在旁接话:“回娘娘,该送往左相府上。”
谢折衣颔首,略微沉吟,道:“范大人乃国之栋梁,锐志匡时,竭忠许国,行谊刚方,当得起‘忠直厉行’四字。”
玉音甫落,对面皇帝已大笔一挥,刷刷写就。写完的扇子推给莲奴,莲奴便火速帮忙盖上皇帝宝印,又忙掣换来另一柄空扇。
一切都有条不紊,娴熟得很,像是一早便商量好了,擎等着谢折衣构思出题字内容。
谢折衣笑了。
皇帝这小狐狸打算盘打到了凤仪宫。
小狐狸抬脸,扑闪着两只晶亮亮的黑眼睛,充满希冀地望着他。
谢折衣失笑,心甘情愿入他瓮中:“那这把呢?”
莲奴开启自动模式:“吏部尚书壬豫。”
“壬老硕学通儒,广栽桃李,执天下清流之牛耳,当许之以‘道山学海’。”
“大理寺卿杨撷?”
“‘高风峻节’。”
“户部林辕?”
“勉之以‘笃行致远’。”
……
少倾,十余柄团扇的题字悉数完成,效率感人。
雍盛长舒一口气,潇洒掷笔,边活动筋骨,边令莲奴赶紧拿去晾干送人。
抬眼时,发现谢折衣已撤了茶具,又焚起了香。
一鼎青釉弦纹三足炉,在离香灰约半寸的高度设一小铜丝架,谢折衣手握宝镊,依次自一旁的八宝锦盒内夹起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天然香料,置于铜丝架上,徐徐烘烤。
空气中缓缓蔓延开幽韵香气,不似沉檀龙麝般敦厚绵长,却独有清微澹远的清爽之感。
雍盛用力嗅闻芳息,目露惊叹:“这是什么香?”
谢折衣道:“四弃香。”
“四弃?”雍盛摸摸鼻梁,“怎么取了这么个怪名字?”
“因其取用香橙皮、荔枝壳、榠楂核、梨滓、甘蔗滓等遭人遗弃的果皮,揉搓为料,自然比不得那些昂贵名香,也配不上什么顶好听的雅名。”谢折衣勾了勾唇角。
雍盛不以为然:“朕倒觉着,它比好些名香闻着舒服。”
谢折衣不置可否,一笑而过。
雍盛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感慨:“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谢折衣的手略一停滞:“有的。”
“什么?”
“圣上以后慢慢儿就会发现。”
静室焚香讲究一个静,她不愿多说,雍盛也不再聒噪。
他专心注视香炉,注意力却逐渐从观赏焚香,转移到那双筛茶翻香的手。
那实在是一双干干净净的手,指节清峻,骨肉匀停。它们优雅且专注地把玩那些小玩意,不疾不徐,秩序井然,每一步的节奏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从不拖泥带水。雍盛看着这样一双手,立刻就联想到它们的触感——丝毫没有寻常女子的温软,掌心微带薄茧,指腹也是凉的,而且过分有力,骨感,不卑不亢。
而当那些修长的指尖勾缠他的衣带时,那画面带来的骇人悸动,就像埋藏在大地最底层的深沉脉搏,带起整个魂灵的震颤。
雍盛垂落眼帘,轻轻吸气,又徐徐呼气,他出了片刻的神,直到鼻尖感到凉意——
方才他肖想的指尖,此时已越过几面,抵在了他的鼻梁。
“做,做什么?”呼吸一下子屏住,雍盛连眨了几次眼,像只因受惊而怔在原地不敢动的小仓鼠。
“我唤了好几声你也没听见,在想什么?”谢折衣屈指在他鼻梁上重重一刮。
这举止未免太过亲昵。
雍盛嘶一声,捂住鼻子,垂眸就瞧见那根玉白指节上沾染了一团突兀的漆黑。
他又去摸鼻子,愕然:“何时沾到墨了?”
谢折衣挑眉:“你走神前?”
雍盛:“……”
绛萼适时从旁奉上热毛巾。
雍盛闷头接过,胡乱擦了擦鼻头。
想了想,又倾身拉过谢折衣的手,将其指间脏墨揩拭干净。
谢折衣就那么摊着手,另一只手支颐,专注地瞧着他动作。
那视线显然是有力度的,亦有灼人的温度,否则雍盛怎会低着头也能感觉到?
脸一点点热起来,晴昼之下,他怕被察觉,拭完便匆匆撂开手,清咳一声:“时辰不早了,还得为日中的龙舟竞标做些准备,届时皇后要陪朕亲临金瓯池观赛,人多事冗,快趁此间空闲,养足精神。”
说着起身欲辞。
“圣上就这么走了?”谢折衣却不依。
雍盛不解:“不然呢?”
“您大清早的过来,使唤完臣妾,就这么一走了之?”谢折衣不满地啧声,揉按太阳穴,“妾为替圣上分忧,搜尽枯肠想那劳什子的题字,可谓殚精竭虑,不遗余力。到这会儿妾的头还是疼的呢。”
嗯,这是在邀功了。
雍盛于是又坐了回去。
人家说得不错。
天下哪有让人干白工的道理?确实该赏些东西。
赏点什么呢?
雍盛灵机一动,自袖中掏出那小纱囊来,准备借花献佛。
就这么干送,又有点缺乏诚意,显得他很小气。
于是他又起身转去案上拿来一把留青竹刀,将宫廷里特供的浣花笺裁成一指宽的细长条。
又亲自从笔架上挑了一支短锋玉管宣笔,蘸了上好朱砂。
“写的什么?”谢折衣探头来看。
“别看。”雍盛忙展袖捂住,含糊道,“一些应景的吉祥话罢了。好了!”
飞快地写完,鼓起腮帮子吹了吹,将其叠成小方块塞进那小纱囊,又忙命绛萼取来针线缝死。
“喏,这便是朕赏赐给你的钗头符了。天下只此一枚,别无分号。”他将那小小的朱白符袋托在掌心,大言不惭伸到谢折衣眼皮子底下。
想来这不要脸的举动也是超出谢折衣意料,她略带疑惑地与那小玩意儿面面相觑。
须臾,拔下鬓边的梅花錾银双股钗,递过去,宽宥道:“好,那就请圣上为妾串上。”
这还不简单?
在绛萼的倾情相助下,雍盛好歹用垂珠缨络将符袋串上发钗,又特意起身绕行至皇后身后,将那发钗再次送回谢折衣鬓间。
“本宫如何?”谢折衣回首相顾,展颐笑问。
阳光,清茗,馨香,盈盈一室。
指尖青丝如瀑,佳人言笑晏晏。
雍盛有刹那间的恍惚,难得遵从本心,答道:“吾妻甚美。”
第32章 第 32 章 愿为王鼓。
金瓯池属皇家园林, 就在皇城西的万胜门外,方圆约六十余里,碧波浩渺, 一望无垠。
池中可通大船,平日里乃朝廷水师的演练场所,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但于每年三至五月间, 朝廷会放开禁制,准许平民入内泛舟游玩, 民间称之为“开池”。
这段时间直延续至端午当日, 銮驾莅临池上,赐宴作场, 观龙舟竞渡, 赏水戏表演, 寓意与民同乐。
过后,金瓯池才正式结束一年的营业时间。
因此端阳当日, 也就是金瓯池的“闭池节”, 历来是京中最热闹、游人最盛集的一天。
这日池畔, 四处可见锦缎彩棚,旌旗飘扬。
来自各地的路歧艺人、关扑商贩汇集于此, 杂耍鸣锣, 唱喏叫卖。
两堤人流如织,喧沸倍增。
京中百姓为一睹皇帝銮驾,早两三日便于江堤上铺席占座, 由里及外, 结结实实围了一层又一层。
更有投机倒把者寻见商机,大搞竞拍卖起座儿来,及至端五龙舟赛的正日子, 近江的好座儿已被炒至纹银百两不止,令人咋舌。
托庆春楼任掌柜的福,薛尘远等一干寒酸文人有幸在堤上不费分文占得一处视野开阔的地界。
正团坐于柳荫下,把酒临风,观红尘繁嚣,颂大雍盛景,远远就瞧见任四季领了两个小厮,登上堤来,忙起身相迎。
寒暄过后,小厮将肩上挑的半人高八宝食盒打开,端出一样样精致酒菜,在席上铺排开。
“今日任老板为我几个落魄书生,破费甚巨。”薛尘远颇有些不好意思,拱手道,“在下实无以为报,唯有腹中尚存几滴残墨,只能作几首寒诗相赠了。”
“你要是不嫌弃我一个满身铜臭的奸商糟污了你们文人清气,便连做诗也省了罢。”任四季爽朗笑道,“薛公子吉人天相,自有飞黄腾达日,届时只别忘了我庆春楼才是。”
薛尘远摇头苦笑:“任老板成日里宣扬我薛某将会飞黄腾达,我竟不知你究竟对我哪来的信心。”
任四季伸出两根手指,点上自个儿眼睛:“任某这双招子,几时瞧错过人?”
薛尘远哈哈大笑:“呜呼哀哉,一双慧眼,恐要在薛某这里折戟沉沙了。”
任四季摆手:“唉,话不可说早了,是折戟沉沙,还是百发百中,直可拭目以待!”
几人说笑打诨,饮酒飞花,不一会儿池上锣鼓大作,礼炮齐鸣。
扭头望去,只见一览无遗的江面上先有二十只小龙舟并行开路,每船各五十余名绯衣军士,各持旗鼓铜锣,招舞奏乐。
接着又有虎头船,彩画描金的飞鱼船,单人划的鰍鱼船,雕梁画柱游艺船,大大小小船舶飞舸鱼贯而入,浩浩汤汤,一路喧鸣着变幻阵型,花样繁多,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直驶至圣驾所在的争渡楼,楼前水面竖起一根根彩旗标杆,大小船舶停橹列阵,肃穆静候。
又是两排礼炮齐鸣,喧嚷渐止。
皇帝携后,在满朝文臣武将的簇拥下,奉太后登争渡楼。
司礼监大监念端午祷词,赐药,赐米,赐布帛,泽被天下。
霎时间,两岸万人争睹,你推我搡,皆拼了命地挤向江边,恨不得插翅飞去空中观摩。
高楼上,遥遥只瞧见两三点绰约人影——那便是大雍帝后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炮鸣三响,万民山呼,振聋发聩。
皇帝颔首,目光缓缓扫过匍匐于脚下的这江山,这子民,清瘦身躯在绛纱袍下打了个寒噤。
如此壮丽盛景,如此睥睨物表,如此至高无上的尊崇与荣耀,岂非这世间贪婪权欲最烈性的催化剂?岂非滋养灌溉促成了无数暗室之谋的水源木本?试问,普天之下哪一位男儿,身处此登极之地,目睹此恢弘之景,生发此澎湃之心,不甘愿为之抛头颅洒热血?不甘愿为之滚刀山蹈黄泉?
无需细想,便足以胆寒心颤。
他漫视群臣,不可抑制地绷紧了下颌线条,久久未发一言。
直到汗湿的掌心被轻轻握住。
扭头,对上一双漆黑坚定的凤目。
雍盛回神,只见大太监福安正束手垂首作静候状。
皇后在旁轻声提示:“该圣上钦点龙舟鼓手了。”
雍盛了然,打开莲奴递到眼皮子底下的卷轴,上面列有本届候选人名单。
按惯例,每年御前赛龙舟,都会由皇帝亲自钦点每条龙舟上的鼓手。
这些鼓手只是击鼓,无需出多大气力,却是一条龙舟上的灵魂人物,既要掌指挥,控节奏,擅鼓舞士气,还要兼任龙头夺标之职,从而门槛极高。
当选者除了必须具备以上能力,另还有身份地位上的限制。话又说回来,朝廷各政治势力,互相倾轧,谁不想借此良机让自家小辈在御前乃至在万民瞩目下脱颖而出露个脸?
那暗地里的经营较量,不说腥风血雨,也是处心积虑步步筹谋。也因有这层干系在,年年被钦点的御鼓手,无一不出自王侯将相簪缨之家,无一不是年轻一辈中的俊彦翘楚,也无一不身沐皇恩与民望。
民间有榜下捉婿一说。
大雍官场上却有得婿当为御鼓手这一约定俗成的期望。
“总共八条龙舟,殿前司谢戎阳占一条,侍卫司童凇占一条,京营提督向执占一条,左相之子范臻占一条,吏部尚书之孙壬遐龄占一条,此则去五,余下三条不知花落谁家。”薛尘远碾着花生米,悠悠列举。
一同砚嚼着醪糟,回忆道:“犹记得去年赛龙舟,场面甚是宏大,夺标者乃范家大郎,实至名归。不知今年他能否梅开二度?”
“难说。”另一同砚横插一脚,“去年他与谢戎阳也不过一尺之距,殿前司都指挥使蝉联龙鼓手三年之久,有‘金标鼓王’之称,岂是浪得虚名?去年那般马失前蹄,出人意料,或许是谢戎阳有意相让也未知。”
“哼哼,笑话。”之前那位同砚显是范臻拥趸,当下不忿,“谢戎阳之所以能夺三次标,不过是因为前三年范臻都未参赛罢了,这也值得大吹特吹?好不害臊。”
“非是我吹,那范臻就一地痞无赖,一次已是侥幸,哪有一而再的道理?”
这下点燃了炮仗,两人撸起袖子舌绽莲花,你一言我一语,打起文人间的口水仗来。
那边皇帝也犯难,除去五个常驻席位,还有三条龙舟的鼓手亟待择选。
他看看这个,这个不行,这个暂时得保护起来,不能早早将人推到风口浪尖。
他看看那个,那个也不行,咖位上还差着一截呢,到了太后跟前容易翻车。
唉,愁啊。
正愁得什么似的,他亲爱的弟弟跳出来为他分忧了。
“皇上。”只见荣安郡王雍昼自信满满越众而出,自告奋勇请命道,“臣弟平日里素爱弄舟戏水,一时技痒,愿前往击鼓搏太后与皇兄一乐,也为天家挣个颜面,乞圣上成全!”
雍盛垂眼觑他,冷笑:“难得你一片赤诚孝心,就准你所奏。”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原文里,雍昼此番在童凇的助力下出尽风头,在民间打响了一波知名度。此次之后,街头巷尾,妇孺皆知,未来的皇太弟一表人才威武雄壮,不说别的,身子骨儿硬朗。
就这条,就甩他皇帝哥哥一条街。
这当然是雍盛不想看到的。
于是,他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一直安静如鸡的镇南王郭祀。
作为整个大雍朝唯二的异姓王之一,镇南王这些年的日子过得那叫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毕竟,另外一个异姓王还是当年造反的济北王魏定谟,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如今坟头草已人高矣。自知功高震主势必引来鸟尽弓藏,魏定谟兵败之后,郭祀就忙不迭交出了兵权,让儿子娶了长公主,从此远离政治中心,当起了闲散亲王。
雍盛掐指一算,老家伙今年四十多岁,当然不能再与一帮少年争高低,但驸马郭祎今年不过二十五,年纪合适,身份地位也合适。
目光逡巡一周,却压根没瞧见这位天选之子的身影,不免发问:“怎未见驸马都尉?”
“承圣上垂问,”镇南王忙出列回禀,“驸马此前沾染了时疾,尚未痊愈,实恐不慎过给了圣上,担了不是,因此提前数日便递折子告了病。”
雍盛想起确有这回事,失落叹气:“镇南王当年横戈跃马,驰骋疆场,何等英姿勃发?百战不殆,所向披靡,多少戎狄闻风丧胆?平生未曾一见,朕实抱憾,原本想着虎父必无犬子,点驸马敲敲龙舟鼓,也算有幸见识一下郭门风姿,没想到竟无眼福,可惜,可惜。”
“臣惶恐。”镇南王不知皇帝此时此语究竟有何用意,强笑道,“我朝能臣干将浩如烟海,强过郭家的也不知凡几,能得圣上如此青眼,是臣一门莫大的荣幸。怎奈臣那儿子实在不争气,改日待他病好了,臣定领他来御前谢恩请罪……”
“圣上想见识郭门风姿,便让他见识就好,何必啰嗦这一大堆?”镇南王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恣意张扬的女声打断,接着声音的主人堂皇亮相,云英紫裙,朝天髻,双燕飞眉,英姿飒爽,“本宫虽是皇家女,但已嫁作郭门妇,不知可有资格代驸马、代郭氏击鼓?”
雍盛眼睛一亮:“皇长姐?”
长公主雍慈踏碎一地沸沸扬扬的议论声,缓缓走近御座,横眉睥睨两侧官员,一身气焰娇纵跋扈,无人敢直面其锋。
若是换作旁的公主,估计那些惯爱唱反调的老学究早已按捺不住,什么并无前例可寻,什么男女大防,条条框框一大堆,但……那人是长公主耶。
雍盛没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哈,朕倒忘了朕的皇长姐向来巾帼不让须眉,事事都比男儿强。姐姐既有此兴致,弟弟岂能违拗?只是年年龙舟竞标都有鼓手落水,姐姐得当心才是。”
“那有什么说的,也不看看本宫是谁?”雍慈很是不满地瞥了眼皇帝,“圣上瞧好,今年的标,怕是得落在本宫手里了。”
“朕拭目以待。”皇帝微笑。
三言两语,这姐弟俩就这么敲定了,两边官员你看我我瞅你,愣是没插进半句话。
如此,只余最后一名龙鼓手。
荣安郡王坐不住了,积极谏言道:“连长姊也披挂上阵,圣上何不也下场一试?京中百姓若能得见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子击鼓,必是欢欣鼓舞,激动万分,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与民同乐呢……”
“胡闹。”话未尽,便被珠帘后的身影厉声打断,“皇帝万乘之躯,岂能儿戏?”
“是臣鲁莽,忘了圣上龙体抱恙。”雍昼连忙跪倒,“望太后恕罪。”
明眼人都看得出,荣安郡王这出戏唱得好,皇帝若答应赛龙舟,届时风头无疑是要被他比下去的,损了颜面不谈,失了人心是大事。
皇帝若不答应赛龙舟,那他也不亏,还可以借此暗搓搓嘲讽皇帝身子差,连个女儿家也比不上,逞点口舌之快。
反正无论怎么看,赢的都是他。
雍盛轻吸一口气,胸臆间燃起一簇怒火。
等这口气再呼出来时,他已恢复了心平气和。
他和悦地望向雍昼,刚想展露一个宽宏大量的微笑,又一个女人开口了。
比之恣肆的长公主,这道嗓音明显低调沉稳得多:“太后娘娘,儿臣愿为王鼓,以悦天心。”
第33章 第 33 章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前有长公主破例, 群臣未发一言,这会儿自然也就拦不得皇后,否则难免有厚此薄彼之嫌。
太后瞥一眼有样学样的谢折衣, 又瞥一眼底下沉默如金的枢相,索性扬扬手,两眼一闭放任其去。
倒是皇帝, 面现犹豫之色,踌躇询问:“皇后也擅水性?”
“圣上宽心, ”谢折衣弯眼道, “击鼓而已,何谈水性?
言下之意, 用不上。
无论如何, 她起码不会落水。
两下里当即有人冷笑。
雍盛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公众影响了, 一手掣过皇后,附耳低语:“非是朕不信你, 只是历来龙舟竞标, 迅猛剽悍, 年年都有落水的,你要是不会划水, 何必强出头?出了事可怎么得了?”
“年年都有?”谢折衣像是头一回见赛龙舟, 略微有些惊讶,沉吟道,“那确实是激烈了些呢。”
雍盛:“……”
合着你连市场调查都不做, 就跳出来强出头?
女人啊女人, 我该说你什么才好。
“趁朕还没松口,一切都还来得及。”他借扶额的动作偷偷擦了把汗,“就言朕不同意, 朕不准。”
谢折衣眨眨眼,忽然道:“圣上这是在担心臣妾?”
“那倒也不是……”雍盛脱口而出,但才说了三个字,腕上即时传来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道,他立马儿从容改口,“朕自然是担心你的!只是皇后的一举一动都与朕乃至整个大雍息息相关,兹事体大,朕实在是不想你冒险。”
与其说是出于私人情谊,不如说是从大局着想。
至于哪头更重,雍盛心知肚明。
谢折衣也心知肚明。
“臣妾明白。”谢折衣笑眯眯放开他的手腕,“往后圣上凡事只需说前半句就好,后面半句,本宫不爱听。”
雍盛于是闭嘴,只拿眼神表示抗议。
一堆王侯公卿就在底下这么干站着,仰望帝后二人旁若无人地亲热絮语,一派鹣鲽情深。一时除了无语,便只觉得那些关于帝后不睦的传闻简直无聊至极。
瞧瞧,这哪是不睦?
天地良心,但凡长了眼睛的,都说不出这瞎话。
“什么?皇后和长公主也要斗龙舟?”
一时间,消息不胫而走,阖京城的人,不论是贩夫走卒,亦或是深闺女子,纷纷撂下手中活计,赶来争睹此百年难得一见的盛景。
两堤的游人转眼间激增数倍不止,将那些负责皇家出游安保工作的京营士兵给挤兑得几欲跳湖。
“这倒是大大的出人意料。”薛尘远轻摇折扇,啧啧称奇。
“惊世骇俗。”一同砚瞪着眼睛附和。
另一同砚捡起掉在地上的下巴:“亘古未见。”
“长公主自不必说,先皇在时,便爱之如掌上明珠,听之任之荣宠无双,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其于天家又是救命般的人物,因此不管她如何放诞不羁都无人敢轻易置喙,她就罢了,如今怎的连皇后娘娘也……”
任掌柜哈哈大笑:“看来我们这位皇后也如长公主一般,是位奇女子了!”
薛尘远叹息:“要真是这样,只怕……”
“唉,薛兄弟惯爱杞人忧天。”任四季举杯邀酒,宽慰道,“皇帝都不急,你急什么?快看呐,龙舟已下了水,那码头上身着红衣的,便是咱们的皇后娘娘吧?”
薛尘远举目远眺,虽看不清具体相貌,却觉那一列数人,个个儿皆是通身贵气,芝兰玉树,绝非凡俗之物。
谢折衣已换下一身繁琐宫装,卸了钗环簪珥,易之以火红牡丹箭袖,玉带乌靴,拢发束髻,另有皂纱帷帽以避风烟。
他只是静静立在那儿,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好一个俏生公子。”长公主雍慈亦是衣紫腰金,一身富贵公子打扮,大踏步而来,左右打量谢折衣,赞赏有加,“妹妹这身装束,放在男人堆里亦是扎眼得紧,夸句貌比潘安冠绝京华绝非虚言。”
皂纱巾只遮挡了上半张脸,谢折衣朱唇轻扬:“殿下亦是英姿飒爽强胜檀郎。”
“从前旁人若这般恭维我,我倒是信的。”雍慈笑道,“今日见了妹妹,我方知什么叫做自惭形秽。”
谢折衣哑然:“殿下说笑。”
“公主殿下都言自惭形秽,那叫我等鄙陋污浊男子如何自处?怕不是得重回娘胎,求女娲娘娘将这张脸上的眼睛鼻子嘴再重新捏上一捏才好再世为人?”身后,一道玩世不恭的嗓音渐渐行近。
到了跟前,未等来人撩袍行礼,长公主先拎起他一只耳朵,痛得他连声求饶。
“哎呦,殿下,长公主殿下,好姐姐!快松手吧,疼得厉害!一段时日不见,您这手上的功夫可又见长了!”范臻好容易挣脱出来,捂着红透了的耳根,无比哀怨地控诉,“我又做错了什么,让您一见面就施以如此酷刑?”
“哼。”雍慈冷笑,“你该问你近些时都做对了什么,那才好答些。”
范臻不满恨声:“准是左相大人又悄没声儿地偷去王府告状了!”
“好好仔细你身上的皮。”雍慈恶狠狠道,“两个月后重开恩科,本宫要见你名列三甲。”
“什么?”范臻诧异低呼,“我怎么不知道我即将应试赶考?”
话音刚落,雍慈抬脚便朝踹上他膝窝,直踹得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砸得码头上甲板一震。
他疼得龇牙咧嘴,一时起不来,索性就借着这个姿势给谢折衣行礼:“草民范臻,叩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你就是范臻?”谢折衣并未即时让他起身,只是挑眉,“此名如雷贯耳多时,百闻不如一见。”
不消说,尽是些不好的名声。
范臻苦笑:“草民蠢材朽木,不敢辱娘娘尊听。”
“是朽木,还是美玉,全看识你用你者何人。”谢折衣轻笑:“既见着你本人,本宫有一问,需你帮着释疑解惑。”
“草民才疏学浅,不敢献丑。”范臻叩首,“娘娘若不嫌弃,但请下问。”
谢折衣颔首道:“若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
范臻答曰:“为庸者藏,为英主沽。”
“放肆!”长公主闻言一声怒喝,又要抬脚去踹。
“殿下莫怪。”皇后扬手止住她,淡淡道,“少年人本该有此傲气。那本宫再问你。”
范臻不卑不亢:“娘娘请问。”
谢折衣负手而立,眸光穿透皂纱,飘向波光粼粼的金瓯池面:“于你而言,国为何?民为何?社稷为何?此三者,与你口中所言之英主比,孰重孰轻?”
连此四问,直问得范臻微弓的脊背重重一震,双瞳轻颤。他跪伏于地,人生第一次失去了如簧巧舌和诸多机辩,被重重云雾般的迷茫裹挟着,堕入怅惘。
他求助似地抬眸,却只能望见面前红袍的茜色边缘,其上的牡丹富贵团纹就如漩涡一般,席卷了他偏狭的识海,开拓出崭新疆土,而后留他孤身一人于空荡荡的土地上反省参禅。
良久,等他从太监的催促声中回过神,直身去寻时,那道火红身影已舍了他,飘然登舟。
范臻亦打起精神,褪了锦袍,赤着白条条的上身自太监手中捧着的竹雕签筒里掣出一根象牙签,打眼看去,只见其上刻着吊睛白额虎头纹。
“请公子登白泽舟。”那绿衣太监抻臂指向左手边第二条龙舟。
范臻望去,只见那条衔珠雕花龙舟长十丈许,饰以描金斗彩精湛浮雕,龙头高昂,硕大有神,龙尾高卷,飞跃出水,首尾皆插白泽虎头旗,威风凛凛。
其上三十六名孔武壮汉,袒露的上身个个儿黝黑精亮,肌肉虬结,宽阔脊背上纹狰狞兽纹,脸上涂抹厚重油彩,皆操桨静候,蓄势待发。更有舟尾舵手,身形魁梧,双目黑亮,凛然有虎将风。
“好!”范臻夸赞一声,轻提一口气,跃上龙舟,拍了拍舵手肩膀,“百年修得同船渡,范家大郎今日与诸位有缘,咱们废话少说,既然来了,好歹也在京中挣个脸儿成些事业!若能挤进三甲,每人赏银三十两!若能夺下标来,嘿!各位,范大下了这白泽舟,便与你们拜把子结兄弟!”
“好嘞!!!”
舟上桡手激动叫好,纷纷鼓桨而噪。
八条龙舟,分别举麒麟、白泽、朱雀、玄武、青鸾、乘黄、貔貅、金蟾八面瑞兽旗,于水上一字排开,旗帜分明。
各人依次抽了签,皆登船鼓舞士气,唯有那荣安郡王抽完签,随即赶下那玄武舟上原有桡手,置换上自己平日里特地训练的一批亲卫。
其余舟上桡手皆睥睨斜视。
谢折衣掌朱雀舟,恰与之毗邻,见状笑道:“郡王原是有备而来。”
雍昼指挥几名随从搬上特制的朱漆牛皮大鼓,拱手故作谦虚:“哪里称得上有备而来?皇嫂万莫见怪,不过是一干相熟的玩伴,平日里常在一处打发时间的,技术好不好的另说,只是默契总比临时强凑来的好些罢了。”
闻言,周遭一帮桡手面露不忿之色。
谢折衣笑了:“那郡王可要加倍努力些了,这样好的班底,若是输给我们这帮‘临时强凑来’的,怕是要大大失了颜面。”
“输给皇嫂,那是臣弟的福气,也是大大有脸的。”雍昼说着,眼神不住往谢折衣身上瞟,大有轻佻不敬之意。
谢折衣转顾,并不着恼,反而爽然大笑,对玄武舟上的郡王亲卫道:“你们可听仔细了?你们主子的福气可全系在你们手里了,只有输给本宫才能有的,夺了标反倒不美,待会儿你们可千万慢些划,也好成全他这份福气。”
此话虽是笑着说,却也夹枪带棒,引得朱雀舟上众桡手哈哈大笑,口呼“成全”二字不止。
郡王亲卫们满脸惶惑,你瞧我我瞧你,尴尬得紧。
而他们的主子此时竟是一声不吭,泥塑木雕也似直勾勾盯着对面。
雍昼此人,旁的都还好,唯有风流好色这一项得了雍氏皇家真传,大大为人不齿。
大臣之间素有笑谈,称皇帝风流,郡王好色,兄弟之间不分伯仲。
只是皇帝是装的风流,郡王却是实打实的好色。
而那谢折衣又是实打实的好颜色。
雍昼岂能不好?
往前雍昼并未近距离端详过他这位嫂嫂,今日得见,雾鬓云鬟,朱唇玉面,虽昳丽如怒放的牡丹红药,眉眼间却自藏玉魄雪魂,气度威仪凛然不可侵。如此天人之姿,风华正茂,只一眼,便摄去他这具肉.体凡胎内虚浮的三魂六魄,教他心神荡漾,不可自抑。
痴怔之余,转念又喟叹自殇:卿本佳人,奈何嫁作他人妇。
由此也越发嫉恨起他那病鬼皇兄。
“你们怎么样?”嘲完雍昼,谢折衣轻抬下颌,俯瞰舟上,“可甘心被人如此小瞧了?”
舟尾掌舵一人率先喊道:“愿为娘娘效犬马驱驰之劳!”
余下桡手亦齐声高呼:“愿为娘娘效犬马驱驰之劳!”
“好!今日本宫便与尔等龙舟夺魁!”
谢折衣转了转手中被红绸包裹的鼓槌,蓄力猛地一敲,只闻“咚”的一声巨响,印花鼓膜跃动不止,鼓声雄浑磅礴,直震得四周水波纹一圈圈荡开,如牡丹花苞渐第盛开。
众人震骇,皇后此击,竟有石破天惊之气概。
得此好鼓手,自然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争渡楼上正牵肠挂肚的皇帝遥闻鼓声,猝然抬头:“开始了?”
福安回道:“八条龙舟俱已候在江心红线处,估摸着也是时候了。”
正说着,但闻一声嘹亮的冲天号炮。
霎时间,鼓声急催,八条龙舟离弦弓箭一般瞬间飙出十余丈,竿摇水激,棹影斡波,舟行迅疾,势如排山。
两堤呼声雷动,震耳欲聋。
荣安郡王驾的玄武一舟当先,只落后一个龙首的便是赤色朱雀,二舟并肩相争,势均力敌。
百姓们认出那龙首擂鼓衣袂翩跹者就是当今中宫之主,纷纷呐喊助威,“皇后娘娘”声此起彼伏,响遏行云。
雍昼咬牙切齿,万没想到筹划多日,一朝风头全被皇后盖过,心中憋着一口怨气,越发操鼓急进,欲远远甩开那条恼人朱雀。
玄武舟上众亲卫本已使出了吃奶的劲,手臂肌肉块块贲起,运桨如飞,再被加急的鼓点死命一催,不得不倾尽全力,咬牙又往前蹿出半个舟身。
眼看落后,朱雀上众桡手无不急躁,可皇后敲的鼓仍是稳在先前的节奏,颇有不疾不徐不动如山之态。
桡手们只得按捺下冲动,稳住呼吸整齐划一,保存体力。
转眼间已能望见远处标杆,此时朱雀落后将近一个舟身。
旁边玄武龙首忽然往左稍偏。
“糟了!他们想包头!”舵手当即喊道。
一旦落后的龙舟被包头,就再无赶超希望。
也就在这一刻,谢折衣扬眉示意舵手,舵手接到指示发力摇动大桨,朱雀猛地蹿前,同时谢折衣高举鼓槌,狠命落下,鼓点骤然作紧。
“他敢包头,就得有落水的觉悟!”
水滔滔,棹如飞,隆隆鼓声疾风暴雨般砸将下来,劈浪鸣千雷,摇撼心旌。
百姓们正沉浸在这苍劲有力的鼓声中,忽闻“砰”一声意外之响,紧接着又是“砰”一声,惊讶之下,忙争相引颈去看。
皇帝自然也听到了,霍然起身,凭栏望去:“什么动静?”
福安在眉上搭了个凉棚,只见距标杆只余五十丈的江面上,三舟相撞,其中一条龙舟侧翻,舟上人员全部落水。
未及答复,已有时时递信的小黄门奔来回禀:“圣上,翻船啦!”
皇帝大惊失色:“哪条船?”
“是,是郡王的玄武舟。”小黄门擦着额上瀑布似直淌的汗。
皇帝蹙眉:“好端端的,怎连船也翻了?”
“料是郡王领先了一个舟身,耐不住想包头,却被皇后娘娘的朱雀舟直接从后撞上了舟尾,直把玄武上的舵手撞落了水。”小黄门气喘着描述方才的情景,“本,本也还稳得住,哪成想紧随其后,范公子驾的那艘白泽舟又一头拦腰撞上,这下撞得狠,直将玄武撞了个底儿朝天,包括郡王在内,舟上桡手尽数落水。这会子全在水里扑腾呢,一早备下的飞鱼船已赶去救人了!”
“那皇后呢?”皇帝压根儿不关心什么郡王什么范公子,直接问起最紧要的人物。
“娘娘无妨,又重整旗鼓接着赛呢,只是经历这场变故,已被长公主的青鸾舟超了去了。”
“哦。”得知人没事,皇帝长舒一口气,这才转脸又演起兄友弟恭,正色道,“郡王落水非同小可,他虽擅泅水,但金瓯池毕竟水深浪大,稍有不慎即有性命之虞。叫飞鱼船上的人手脚都麻利些,尽快救人,本是个好日子,莫要闹出什么官司来。”
小黄门领了命,又飞奔下去。
此时两岸原本稍有回落的呼声又高涨起来,雍盛眯眼眺望,只见江面上七条龙舟各自破开水流,奋力驶来,舟上桡手划桨已抡出残影,舟行直如水上漂。
打头三艘咬得甚紧,一金一赤夹一苍,苍色的是长公主的青鸾,赤色的乃皇后之朱雀。
“那金鳞船是何人所驾?”皇帝问。
“是壬尚书的嫡孙公子壬遐龄。”福安回。
雍盛颔首,目光紧紧锁着江上那道赤色身影。
眼望离标旗愈来愈近,长公主擂鼓的手酸疼无比,笑向紧挨着的谢折衣,大声道:“好妹妹,今日我俩同是为夫出征,何必非要争个头破血流?你若定要拔个头筹,姐姐让你就是!”
“殿下说笑,不过游戏而已,伤不了什么和气,何来头破血流一说?”谢折衣语调轻松自如,显然尚有余力,谈笑之间话锋一转,“只不过虽同是为夫出征,本宫这里却还多着一层君臣尊卑,自当竭力尽忠!”
雍慈闻言一愣,手下跟着失了半拍节奏,也就恰在这个关口,脚下重重一震,右手边龙舟的龙首直撞了上来。
雍慈扶住鼓,好歹稳住身形,定睛一看,迎上壬家小子一张笑嘻嘻的白净嘴脸,当下嗔怒,笑骂:“好啊,你小子也来闹我!”
壬遐龄平日里向来唯范臻马首是瞻,因长公主与范家的这层关系,也就常常与雍慈见面,素知她外强中干的禀性,也就不很惧她,腆着脸无奈耸肩:“殿下息怒,我这也是受范大所托。”
“哼,连人家的亲兄弟也袖手旁观。”雍慈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落后的谢戎阳,“犯得着你们俩热心肠,在这为她保驾护航?”
“唉,要不说胳膊肘尽往外拐呢?”壬遐龄嘿嘿直笑,“范大不也不帮着您吗?”
雍慈冷脸:“看本宫下了龙舟不打你!”
两人打岔间,那朱雀舟已瞅准先机抢上前。
“承让!”谢折衣远远撂下一句笑音。
“混账东西快死开!”雍慈急急喝命,摆脱壬遐龄,催舟急追。
“来了来了!”饶是老成庄重如福安,也难掩激动。
太后亦忍不住撩帘下顾:“那艘红船上的可是皇后?”
“回老祖宗,正是呢!”福安击掌。
太后缓缓点头,抿唇啜一口茗茶。
雍盛与两岸无数双眼睛一道,热切地注视着那条出水朱雀。
标旗已看得极清,谢折衣丢了鼓槌,撩袍攀上龙首,侧身抬手,便轻松摘得杆上九龙旗,夺得魁首。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谢衡立率文武百官,伏地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岸万姓欢呼,礼赞膜拜。
雍盛自胸腔内深深透出一口气,欲挥手赐平身时才发觉掌心里已攥了一把汗。他于争渡楼上往下垂视,谢折衣也正好于缓行的朱雀舟上往上仰视。
穿石裂云般的山呼声中,二人彼此寻觅,终得四目相对。
那人一袭红衣,手执龙旗,迎风傲立龙首,轩然霞举,凌凌云上之姿,如九天玄凤降临人世,受万民膺服。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福安一旁侍候,听闻皇帝如此呢喃。
第34章 第 34 章 坐怀不乱
然如此一柄出鞘利剑, 能荡魔,亦能屠龙。
等闲纳之,等待他的是君臣相契, 还是与虎谋皮?
雍盛定睛,深深望进那人眼底,祈盼能从中窥见想要的答案。
清风吹拂皂纱, 阳光下,那双凤目映着金瓯池碎金般的泠泠波光, 近乎脉脉含情。
却也只是近乎。
失之毫厘的结果, 便是谬以千里。
“赐宴。”皇帝开启薄削泛白的嘴唇,“凡今参赛竞标者, 皆赏。夺标魁首, 循旧例封赏。特赐御鼓手上书房行走, 随驾三日。”
赏赐之丰厚自不必说,唯最后一项, 是历年夺标的御鼓手才能获得的殊荣——可以近距离接触天子, 给天子端茶倒水, 陪天子消遣解闷儿。
这是往小了说,往大了说:
运气好的, 借此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 直接被天子相中,从此飞黄腾达一路高升者不胜枚举。运气不好的,好歹也能在御前混个脸熟, 让天子对你这号人有个印象, 以后有什么好差事说不准也能想起你。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天大的福气。这也是各世家子弟挤破脑袋争抢鼓手名额的原因。
但这种福气,却也不是人人都要的。
范臻很傲, 他就不要。
去岁作为御鼓手,该他随侍御书房的时候,传唤太监都堵家门口了,他愣是装病不去,气得他爹声称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如此往后一拖再拖,直拖到皇帝乃至他本人,都忘了有这回事。
皇帝是个心眼大的,也不追究,他呢,也乐得推脱了一趟差事,以至于眼下后悔莫及,捶胸顿足。
“你说,万一圣上以为我是个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混蛋,该如何是好?”转着杯中的上好杜康,范臻翘着腿,仰望头顶弯弯的上弦月一筹莫展。
壬遐龄托腮凝视他,那纳罕的神情,就像他的鼻子上突然开出了喇叭花:“瞎说什么呢?”
范臻闻言一喜:“怎么?你也觉得我并不是……”
“难道你竟不是个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混蛋?”壬遐龄适时补上后半句,伸手捧住他的脸,左右审视,夸张道,“不可能啊,这分明是一张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嘴脸,我不会看错。”
范臻在他掌心中翻了个白眼,拍开他爪子:“多损呐你!拿刀来,我要与你割袍断交!”
“好,今日与君相绝,我们明日再做朋友。”壬遐龄笑嘻嘻斟满自己的酒杯,仰脖一饮而尽,于院中纳凉的竹榻上躺倒,抚膺叹道,“我原以为你此生只会做个闲散贵公子,这般赏月酌酒也罢,亦或煮雪烹茶,泼墨清谈,再不济,采菊东篱,扛锄躬耕,总归是个轻松自在的活法。没成想到头来,仍是要入那腌臜朝堂,争些无趣之事。范大啊范大,你这辈子算完咯!”
“此间多的是不得已。”范臻放下酒杯,亦长叹,转眸细觑他,“嘿,你以为你便逃得掉这黄金锁富贵笼?”
“若真心实意地想逃,自然能生出许多法子。”壬遐龄淡淡道,“只怕你已被人迷了心窍,存心找些无可奈何来自诓。”
范臻默然,脑海中似有一抹明艳身影掠过,许是酒意上头,他连忙摇晃脑袋,冷声告诫:“慎言慎言。”
壬遐龄审视他,半晌,笑了,他因素喜听戏,各家戏文信手拈来,当下清咳两声,掐嗓唱道:“说什么斜阳共荡秋千架,说什么一分明月两泛仙槎。堪不破月障花魔,囚不住心猿意马……”
直讽得范臻苦笑连连,作揖讨饶。
“爷今儿贵脚踏贱地,又跟我讨什么饶来?”
王府内,恭王妃谢锦云正对镜描补晚妆。
自那日宜春池落水以致小产后,她整个人便像是被什么妖怪一下子吸干了精气,身虚体弱,脸色蜡黄。她又素来恃强羞说病,为免教人看了笑话,不得不比平时更注意妆容打扮。
铜镜中映出的男人依旧是那副衣冠济楚的模样,失去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对他而言显然算不得什么打击。
“连日在外交游,前不久刚帮着户部的连大人将外地的老母亲接进京,昨儿又被工部大员拉着饮酒,也就今日端午才勉强挣出一些空闲来,还得陪驾争渡楼,真真是忙得脚不沾地。”雍峤上前,将一个金锁漆盒轻轻置于镜奁,双手拢上妻子日渐嶙峋的双肩,拇指缓缓剐蹭那突起的锁骨,温柔道,“为夫知道这些时怠慢了娘子,特来请罪。”
“哼,惯会花言巧语,嘴上说得好听,从来不见你多陪上我哪怕片刻功夫。”谢锦云赌气推开他,起身坐上榻,一时抱怨王府里诸事不称她心意,一时又絮叨起她某位闺中密友与其夫婿如何如胶似漆恩爱缱绻,满腹牢骚宣泄出来,直听得雍峤如坐针毡。
勉强延捱了半柱香,终于按捺不住胸腹内水涨船高的烦躁,强笑着打断:“恰好门上递了消息,岳母近日似乎颇为想念,又捎了不少你爱吃的干果来。你也是,若实在在府上待得不适意,不如回娘家待些时日,也好转换一下心情,于你身子也有好处。”
“当真?”谢锦云闻言,喜上眉梢,“往前我说要回娘家,你总不准,说让外人瞧了不好,显得好像我在夫家受了委屈,怎么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如此大发慈悲?”
“你要真想做什么事,为夫无有不允的。”雍峤颇为爱怜地轻抚她的脊背,“虽说是回娘家,但也不能空着手。恰好我近日得了样金贵东西,拿来孝敬泰山,最合适不过。”
说着,又转身去取了他带来的漆盒,打开。
只闻一股清香扑鼻而来,馥郁如梅甘馨如兰,揭开其上锦帛,却是一饼小小茶团。
“此乃建溪密云龙。”雍峤款款道,“采今岁惊蛰过后的新茶尖尖,蒸后再剔去熟芽,只取其心一缕。采择求精,常罄一亩之入,仅充半环。此后取珍器贮清泉渍之,再翻榨去膏压黄火焙,制造之工,无不登峰造极,极难得也。本王知道泰山旁的不喜,独好饮茶,这才四处搜罗打听,中间也不知通了多少关系,走了多少门路,才得了这么一小饼,你可千万收好,莫要磕着碰着,坏了好形状。”
谢锦云亦知此物贵重,斜乜着眼,冷笑:“无事献殷勤。直说罢,这回又要我求父亲帮你办什么事?”
“不过是一点孝心,看你说成什么埋汰样。”雍峤脸上的笑容有些僵,阖上漆盒,放到一旁,“也罢,我且问你,你与皇后好歹也是姐妹,同个屋檐下自小一处长大的,平日里关系如何?怎么我甚少听你提起她?”
一听说“皇后”二字,谢锦云便直如窜天的炮仗,一下子炸开了:“好端端的,提她作甚?晦气!”
雍峤冷冷觑她一眼,责怪道:“这是在自己府上,说话还可任性些。出去了你若还是这般口无遮拦,你爹就是枢相也不济事。”
“怎么,还得我捧着她不成?”谢锦云恼起来,嚯地起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脸皮微微涨红,“从小到大,我哪样不比她强?别以为她如今是皇后,身份地位一时超了我去,就能肆意作践起我来!也不看看谁才是谢家嫡女!哼,戏文里唱得好,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何况她依仗的那位本就是个病病歪歪的草垛楼,哪天刮个稍大点的秋风,何愁他不塌了!到时候再来看,究竟该谁捧着谁!”
她在气头上,说话越发没个忌讳,雍峤忙起身,奔去将两个半开的轩窗关上,回头见她怒得两个眼眶都红了,一时又好气又好笑,笑自己当初何以费尽心机娶回来这么一个蠢钝东西。
“不说长远,我瞧情状,眼下皇上可是将她放在了心尖上。”雍峤仍盼望她能懂点事,耐心教导,“你俩本就是一家人,何以闹得仇雠一般?我也不是叫你去巴结她,只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常走动走动,也顺势多结交些娘娘内侍,以后宫里宫外有什么消息,也不用总差人递。再说了,如今那荣安郡王如日中天,他在宫里,我在宫外,一旦出个什么事,你道哪个更赚便宜?”
谢锦云自是明白他言中之意,结发九年,她若是到如今还不知枕边人日夜所图的是什么,就当真是根木头了。
往前她对这种事并不热衷,甚至不大在意,因她自小养尊处优,未出阁时双亲疼爱,婚后与夫君也算相敬如宾,所以并不稀罕什么入主中宫母仪天下,只认为都是些麻烦事。
但现如今眼看谢折衣在金瓯池上那般璀璨夺目,风头竟有盖过自己的趋势,她便生出了旁的计较。
谢折衣能有的,她谢锦云为何不能有?
明明一直以来,她才是众星捧月里的那个月。
“你别急。”谢锦云于是软了声气,张开双臂,从后搂住雍峤腰身,面颊轻靠上那锦绣华服,眷恋地蹭了蹭,“有我,有爹爹,你想做什么做不成?区区郡王,成得了什么大气候?唉,只盼你到时候真成了事,莫负了我这糟糠妻。”
雍峤握住她双手,在她臂弯中转过身,低头吻上那两瓣唇,品尝其上新染的胭脂,边啄边耐着性子低声道:“放心,本王绝不负卿。”
谢锦云酥软的身子轻轻颤栗,阖眸,发出满足的喟叹,半晌,又在他身下哀声泣道:“九郎,我那掉了的孩子,定与你长得一模一样。”
雍峤眯起的眼中闪过凉薄,挺身埋首,将那些断断续续的呜咽尽数封缄。
是夜,圣上留宿凤仪宫。
折腾一日,阖宫上下没有不累的。
除了皇后。
红罗帐内,雍盛装睡许久,终于忍无可忍,侧首嗔视:“你这般直勾勾盯着朕,叫朕如何安枕?”
皇后眨巴眼睛,很是委屈:“臣妾一没动,二没出声,横竖圣上也只当我是个会出气的摆件儿,何须在意?”
谁家的摆件儿存在感这么强呢?
雍盛苦笑,调整姿势道:“看来皇后有话要说。”
“我确实有一肚子话想与你说。”只听枕边人幽幽道,“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雍盛:“那便不说吧。”
谢折衣于是接着盯。
“不说又憋得难受是吧?”雍盛认命投降,“那就从眼前的事说起。明日你真要陪驾上书房?”
“这是臣妾好不容易挣来的赏赐,为何不去?”谢折衣道,“难道圣上不情愿?”
“那倒也不是,无非是身边多个人罢了。”雍盛扭了扭身子,“朕是怕到时候你对朕失望。”
“圣上不必担心。”谢折衣很诚实,“臣妾对您也没有抱很大指望。”
雍盛:“……”
“圣上有大智慧。”谢折衣又话锋一转,“自然对那些凡夫俗子的论调很是不屑,不愿学,也是情有可原。”
雍盛听着这话,心想,怎么那么奇怪呢:“朕有大智慧?”
什么大智慧?
朕怎么不知道?
“不错。”听谢折衣的语气,似乎还挺认真,“本朝重文轻理,只算筹一项,士大夫中多数人的学问只停留在九章,未达数理精蕴之门槛。而那些帝师大儒,更是专攻诗书文哲,能为圣上解惑的,只怕凤毛麟角……”
“等等。”雍盛越听越不是味儿,忍不住打断,“你……似乎对朕有误解。”
谢折衣笑吟吟的,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圣上既想藏拙,臣妾不拆穿就是。”
不是,我本来就很拙啊……
我连字都写得“观自得”了。
雍盛满脸狐疑,盯着她看了一些时也不知对方那漂亮的脑瓜子里都在琢磨些啥,看久了反而不自在起来,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算了,随你想吧。”
却不知,他脸上的每一个微小表情都落在对方眼里,并被放大数倍,仔细分析。
谢折衣的双眉就随着他渐渐偏转的视线一点点抬高,随后“啪”的一声,他冰冷的双手就落在了雍盛脸颊上,捧住,将那游鱼似的视线赶回来,圈在两手隔离出的狭小空间内。
雍盛惊得猛眨几下眼睛,不满地嘀咕:“说话就说话,干什么又动手动脚的?”
谢折衣追逐着他仍在乱晃的视线:“我谢折衣长得不说倾国倾城,也算雅正端方。”
何止端方?
这就是典型的自我认知不到位。
这张脸拿去参加全国选美轻松拿个前三不是问题。
美色近在咫尺,雍盛不敢瞧那双眼睛,往下又不敢看那两瓣唇,正上下左右没有主意,谢折衣又逼得紧,索性心一横,紧紧闭上眼,忙道:“是。”
“性格也并不刁蛮骄慢。”
“是。”
“又是你明媒正娶来的正经娘子,哪里比不上晏清宫里的宝珠宝瓶这宝那宝?”
“自然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嗯?”雍盛说到一半,疑惑睁眼,“宝珠?”
哪里又冒出来的宝珠?
“看来圣上对她最是上心。”谢折衣却会错了意,眯眸笑道,“圣上在我这里倒是个坐怀不乱柳下惠的样子,不知在她那里又是副什么样的情态?”
第35章 第 35 章 “已阅。”
雍盛轻轻一哂, 拉下谢折衣的手,交相握住,笑道:“你与她们不同。”
“哪里不同?”谢折衣问。
“她们只以色侍君。”雍盛假以辞色道, “以色侍君者,色衰而爱驰,爱弛则恩绝。皇后这般聪颖过人, 难道不明白朕是敬你爱你,打从心底里珍视你, 才这般以礼相待, 不敢存丝毫轻慢亵玩之心?”
这样一顶高帽子戴下来,谢折衣再想邀宠, 就等同于恃色媚君, 自甘堕落。
谢折衣被气笑了, 他是男儿身,无法也无意于争宠, 不过稍加试探罢了。
但雍盛的态度让他心里大不痛快。
这就像, 他有一样价值连城的宝贝, 他本决心护得死死的不叫人夺去。结果呢,那人却对这宝贝不屑一顾, 甚至避如蛇蝎。这倒显得像是他的宝贝不值钱, 而他也落得个敝帚自珍孤芳自赏。
“好赖话倒叫圣上一人说了。”谢折衣意兴阑珊,丢开手,“如此, 臣妾就不费心卖弄这点姿色了, 圣上就请快些安寝吧。”
说着就背过身去。
雍盛对着那乌黑的后脑勺,自觉话说得过了些,想了想, 磨磨蹭蹭又拢过去,隔着薄薄的锦被,单手环上谢折衣的腰:“皇后……”
本意是想厚着脸皮往回找补点,结果这手还没拢实呢,就被对方拎着袖子撂开了。
“?”
雍盛不死心,又偷摸着摸过去:“折衣……”
刚开口,仍是被无情撂开。
“……”
嘿,雍盛较上劲儿了。
如此三番五次,只听得床板被他胳膊砸得砰砰响。
“嘶。”皇帝终于忍无可忍,恼羞成怒:“朕不是在给你赔不是吗?你就不能消消气!”
“不是圣上要臣妾以礼相待的么?”谢折衣反唇相讥,“臣妾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雍盛:“……”
好家伙,挖了个坑把自己埋里边儿了。
雍盛负气道:“你既不待见朕,朕这就回晏清宫。”
谢折衣不为所动:“更深露重,圣上走时多添件衣裳。”
雍盛佯装起身,半掀锦被:“朕真走了?”
“恭送圣驾。”
“朕走了可就不来了?”
爱来不来。
这回谢折衣干脆连嘴巴也不张了。
哼,算你狠。
雍盛望了望天色,又摸了摸凤仪宫似乎格外柔软的床垫,终于还是懒得折腾,抱臂躺回去。
为显得不那么跌份儿,他也背过身。
两人于是就这么后脑勺对后脑勺,赌气睡了一夜。
翌日下了早朝,皇帝乘舆往上书房去,远远便瞧见殿前候着的红色身影。
转顾问道:“今日经筵的讲官是谁?”
莲奴答曰:“回圣上,今儿轮到翰林学士赵无余侍讲。”
“怎么又是他?”雍盛扶额,“又来念经吵朕的耳朵。”
莲奴笑道:“所幸娘娘在,好陪着主子爷解解闷儿。”
“就你会说话。”雍盛垂手敲了敲他纱冠,思索起来,“让朕想想,今天摸什么鱼合适。”
及近,下舆,见谢折衣一身圆领红袍,腰系黑鞓带,头上戴着乌色漆纱软翅女巾冠子,作寻常女官打扮,亭亭肃立,英气逼人。
雍盛上上下下打量她许久,忽然道:“你这样打扮倒也好看。”
谢折衣古怪地睃他一眼,随他踏入殿中,幽幽道:“圣上每日都像这般姗姗来迟?”
雍盛笑而不语。
一进来,就见赵无余面无表情地端坐案前。
雍盛扯起谎来信手拈来:“先生久等,方才朕走到半途忽觉腹痛难忍,人有三急,少不得耽搁了一些时,还请先生担待。”
赵无余是个沉默寡言的小老头,除了讲经,就是讲经,轻易不开口。就是给皇帝上起课来也像是打卡上班,浑身上下写满了打工人的无奈与敷衍,最拿手的就是照本宣科和卡点下班,他才不管你是不是迟到早退,是不是偷懒摸鱼,一句话,人到就好。
这回他也轻易地放过了这不成器的皇帝,清清嗓子,开始今天的讲经。
落了座,雍盛从袖中掏出一块木头一柄小刀,也开始了今日份的摸鱼。
谢折衣另有一张桌案,陪坐在下首,边听讲经,边看皇帝雕木头,脑海里层出不穷的,只有“朽木不可雕也”六个大字。
皇帝刻木头刻得手酸,拂开案上木屑,活动活动手腕子,正欲伸个懒腰,忽听皇后道——
“先生,我有疑。”
赵无余许久没在经筵途中遭遇打断,一时没刹住,又往前讲了两句才反应过来,两颗黑豆似的小眼睛陡然一亮,作揖道:“娘娘请问。”
“先生方才言,为人君止于仁。又言,杀降不祥,有违道义。”谢折衣道,“本宫因有一问,今我大雍若欲讨伐韦蕃,孤军深入北境苦寒之地,兵贵神速,一路的粮草供给已是不易,如何接济安置战俘?此时不将战俘就地格杀,留其拖慢大军进程,一旦延宕战机,则祸在旦夕。而韦蕃非我族人,其心必异,稍有管理不当,便滋生叛变,岂非作茧自缚?”
闻言,赵无余略有些惊讶,抚须道:“娘娘所虑不无道理。只是兵者,时也,势也。如何处置俘虏,也应因地制宜,不可概而论之。”
“愿闻其详。”
“久战,两军对垒,宜将俘虏用作前锋,退者斩,进且立下战功者,赏。或将其充作苦役,建营寨,铺路挖山,造械搭梯,战胜则放之。若在我境掠得俘虏,或换俘,或教化或充屯田皆可。”赵无余道,“夫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至于时势所迫,不得不杀,也应留得全尸,葬之以礼。”
谢折衣不置可否,忽然扭头,看向刻木头刻得全神贯注的皇帝:“不知圣上怎么看?”
“朕?”皇帝头也不抬,“战俘?只要朕拒不受降,就没有战俘。”
一句话惊得赵无余瞪大了眼睛,沉默无语良久,撂下一句荒唐,拂袖而去。
“他怎么走了?”雍盛抬头,表示不解。
转眼,又对上谢折衣高深莫测的眼神,脊梁骨登时蹿上一股寒意:“怎么这样看我?”
“吾观圣上,有霸主气象。”谢折衣弯起眼睛。
“你在说笑。”雍盛哼笑一声,不理她,低头接着用功。
不一会儿,谢折衣忍不住凑上前:“圣上在刻什么?”
说着,拿过雍盛已经刻好的一枚木章,翻过来一看,只见其上刻着“朕安”俩字。
又引颈去看雍盛手上的那枚,刻的是大约成形的“已阅”。
“这是……”谢折衣面露困惑。
“这是用来批复各地官员呈上来的请安折子的。”雍盛指着“朕安”。
“这是用来批复其他折子的。”雍盛指着“已阅”。
“就这些?”谢折衣皱眉,“再没旁的话讲了吗?”
“旁的话就容不得朕来讲了。”雍盛摊手,一脸这世上没人比朕更懂摆烂的表情。
不摆烂能怎么办?
太后垂帘,官员们每日呈上来的奏折都会先由大太监福安筛选一遍,那些有关军情防务与州府财政的折子会立即送往慈宁宫,余下的都是各省各部的琐碎庶政,就通通发往明雍殿。
明雍殿即上书房所在,然其侧殿还常年驻守着一班帮着皇帝处理庶政的辅政大臣,即左右两相与枢密使,所以侧殿也被称作相阁。
折子在这里又被按职分配,都朱批处理完了才会最终落到皇帝手中。
到此,需要皇帝批复的,寥寥无几,“朕安”“已阅”两个章子足矣。
“圣上倒是会偷懒。”谢折衣失笑。
“这叫提高办事效率。”雍盛自有一番歪理,丢下小刻刀,拿起茶盏啜了一口,蹙眉道,“朕瞧你们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茶凉了,也不晓得换一盏!”
说着扬手泼了茶,将茶杯掷到御案边上伺候着的太监脚边,锵啷一声,碎渣子迸了满地。
那太监吓得扑通跪倒在碎瓷上,讨了饶,立马拎着茶壶过来添茶。
雍盛颇为嫌恶地挥手:“去去去,另泡一壶来,那日在皇后宫里喝的四弃茶就很不错,你去讨来。”
“到凤仪宫找绛萼要就是。”皇后吩咐。
“是,奴婢这就去。”太监领了命,顾不得膝盖上的血,出门时用眼神知会了同僚,匆匆奔去。
御前只剩下莲奴收拾一地残渣。
雍盛招来谢折衣,道:“皇后样样精通,字写得一定也是极好的,刚好可以教教朕这块朽木。”
谢折衣不知他唱哪一出,随手挑了一只小狼毫,随手写了一行字。
字字有傲骨。
“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雍盛拊掌赞美,“起笔沉顿,转势如阵云遇风,往而回转,收笔回锋藏颖。好字。”
“圣上自己写起字来疏忽潦草,品鉴其别人的字来却是头头是道。”谢折衣搁笔,“想来圣上的字,修的也是藏锋。”
雍盛拿起那只小狼毫,在谢折衣那行字底下对照着写,低声道:“秦道成已死,礼部尚书之职空悬,按理应以侍郎吴沛擢升递补,太后却迟迟不下懿旨,恐怕心中另有人选。”
他自案上堆着的一摞折子里挑出两份,打开,置于案上,引谢折衣去看。
“这是两名官员的举荐折子。”雍盛埋头,一笔一划地写着“君”,“举荐的可都是太后的人。”
“马上就是太后千秋,届时大小事宜皆绕不开礼部。”谢折衣轻扯嘴角:“这也在意料之中。”
“嗯。”雍盛抽空瞥了眼谢折衣,“你可知你父亲在朝中有个外号?”
“什么?”谢折衣慢慢阖上那两本折子,物归原处。
“叫谢半朝。”雍盛道,“满朝文武,有一半都是他的人。而从他手里提拔上来的官员,又叫做谢选。朕原以为清除一个秦道成,便堵住了源头,又借着科场的案子黜落了许多人,却不想仍是低估了这些年来枢相的势力,朝中的谢选竟是数不胜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谢折衣道,“区区一把火,可烧不化这坚冰。”
“朕岂不知。”
一手字写得歪歪扭扭,浑然没个样子,谢折衣终是看不过眼,抄起案上一把阖起的折扇,用扇柄敲打他执笔的手。
“虎口向上,掌心向胸,指端执笔,腕肘俱悬,难道从来没人教你如何执笔吗?”
雍盛:“……”
合着上回教骑马,这回轮到教握笔了?
雍盛心里翻着白眼,耐心调整姿势,一个“心”字刚着一点,那扇柄又啪地一声打在他腕子上,还挺疼。
“写时须通身着力,掌虚指实,指不动而运腕,像你这般软绵绵的,如何写得好字?”
雍盛于是用了点力气,刚写两个字就觉脱力,鬓角生汗。
而谢老师的毒舌教诲再次如影随形:“起笔收笔应干净利落,行笔力求如锥划沙,最忌拖泥带水。这是民间三岁小儿都知晓的道理。”
雍盛望着自己那东倒西歪的字,有点委屈,脾气上来了,投笔叉腰,控诉道:“你的字,很好。你写的这句话,也很好。但你的人,太凶了!”
第36章 第 36 章 “妾这般,算不算以色侍……
雍盛表达了抗议。
谢折衣眉骨轻抬, 显然没意识到自己哪里凶了,思索后了悟:“圣上是想让臣妾措辞更温和些?”
“那是自然。”雍盛忿忿道,且越想越气, 什么叫三岁稚童都知晓的道理?
合着我连人三岁小孩儿都不如呗?
哼,岂有此理。
字写得好看就很了不起么?这破字写得大家伙儿都认识不就行了?工具而已,何必费心思下功夫往死里雕琢?有这闲工夫, 拿来多睡会儿觉不香吗?老子是朝不保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喜提鸩酒的人欸?
不理解。
朕真不理解。
雍盛陷入无止境的腹诽,没注意到那厢谢折衣已重新捡起狼毫, 塞进他虚握的手心。
黄玉笔管莹润如脂, 细腻质密,触之生温。
雍盛回过神, 欲甩手, 一道冰寒却不期然覆上手背, 一点点包裹压实,如一层严丝合缝的霜膜。
无孔不入的凉意迅速侵入指间, 同时大举侵犯的, 还有从背后贴上来的气息。
那人衣上熏的檀香沉静幽远, 盖过书墨,盖过方才泼溅的残茶, 盖过一切气味, 强势霸占整个鼻腔。
雍盛不堪忍受般轻吸一口气,喉结迅疾提起,又像见不得人似地缓慢回落。喷洒在颈边的潮热随着那人起伏的嗓音而波动:“莫小看这小小一点, 一点之内, 殊衄挫于毫芒,而成一字之规。”
一点一画,一折一钩, 起承顿挫,圆转如意。
谢折衣手把手引领着他,写就一个“意”字。
起笔是点,落于点。
雍盛浮躁的心绪在墨洇于纸的瞬间消弭退散。
“书之一道,心学也。”只余那沉郁的嗓音徐徐送入耳道,“帝王之书,又与旁人不同,修的是分间布白,远近宜均,上下得所,疏密相附。”
雍盛心念一动,道:“譬如用人也。”
谢折衣莞尔,亦颔首:“譬如世事人情也。”
“你说的有些道理。”雍盛沉吟,“想来书之一道,古往今来多少人趋之若鹜,总归也有些道理,朕听你的,以后一定抽空练字。”
谢折衣笑道:“陛下天资卓绝,若能以勤辅才,假以时日,定教满朝文武刮目相看。”
“不错。”雍盛骄傲地挺挺小身板儿,立马膨胀了。
转念又意识到哪里不对。
等等,怎么好像转来绕去又被谏了一通?还是心甘情愿知错就改的那种?朕原来是个这么贤明的君主吗?好家伙,人设这不就崩了吗?
不对。
雍盛浅浅一分析,这是掉进谢折衣的套路了。
先激将,后怀柔,再顽固的纨绔都得给她忽悠成学霸。
雍盛懊悔地咬牙,一扭头,恰对上一双笑意未散的墨瞳,四目相望,雍盛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圣上。”谢折衣促狭地眨眨眼睛,“妾这般握着您的手,算不算以色侍君?”
嗯?
雍盛低头,见到那两只仍旧相叠的手,心头一突,蜷起指尖。
恰在此时,有人不经通传踏入殿中,搅扰了一室暗潮涌动。
“皇兄!听闻你气跑了赵翰林,怕你枯坐无聊,臣弟特来邀你打牌!”
荣安郡王着一身新做的崭新蟒袍,腰间不知悬了多少名贵玉佩,雄孔雀也似花枝招展玎珰呛啷地刮进来。尚未行礼,抢先瞅见御案前正卿卿我我的帝后,两副身子贴在一处不说,两只手更像是扭股儿糖似地绞缠在一块儿。
他眯了眯眼睛,大力咳嗽一声:“不知皇后殿下也在,臣弟失礼。”
这可是斗赢了龙舟才得来的上书房行走的赏赐,你个手下败将会不知?
雍盛觑他一眼,也不拆穿,借机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搁下笔,笑道:“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你既到了,再过两息,老祖宗也该遣人来训朕了。”
“太后正与几位进宫拜谒的命妇人话家常,哪里有那闲工夫管到这里来?”雍昼左右张望,疑道,“怎么像是好久没见着怀禄那小子?”
“不懂事的东西,早开销了。”雍盛随口道,转出御案,接过莲奴递上的热毛巾拭手,“既邀朕打牌,必是有备而来吧?”
“凡事瞒不过圣上的眼。”雍昼不知从哪儿变戏法儿似地摸出一副骨牌来,往几案上豪横地一拍,“圣上瞧瞧,这可是臣弟出钱又出力,亲自画了纹样,又亲自监看着内务府的手艺师傅一点点磨做出来的牌,磨得极薄,手感极佳,称一句珍品不为过。”
“这牌就是今日的赌注?”雍盛拿在手中细看把玩,不得不说,确实做得精巧。
“牌嘛,本来就是臣弟拿来献给您的,算什么赌注?”雍昼兀自掀袍落座,“只是臣弟若侥幸赢了,还望圣上允臣一件差事。”
“好。”雍盛答应得爽快,“那要是朕赢了呢?”
雍昼一拍胸脯:“只要是臣弟有的,您随便挑。”
“一言为定,到时候可别耍赖。”雍盛拿食指点点他,扭头招呼谢折衣,“皇后不如也来凑个趣儿?”
“这是什么牌?”谢折衣依言走上前来。
雍盛道:“扑克儿。”
谢折衣:“扑什么?”
“怎么,皇后殿下竟不知?”雍盛还未答话,雍昼就抢先接过话题,“这是圣上十一二岁时就设计出的玩意,听说是得了高人指点,上手简单,玩法有趣。现如今这宫里上下人人都会打的,还流传到民间,颇为风靡。殿下要是第一次玩,容臣弟将规则细细说给您听。”
便如此这般唾沫横飞地介绍起来。
雍盛干坐着,托腮瞧着陡然间热情如火的雍昼,目光在自家老婆和自家小老弟之间逡巡两周,隐隐觉得几上莹白的骨牌开始泛绿。
正逢绿绮进屋奉上冰镇的荔枝,也站在一旁听了,忍不住插嘴问道:“十比九大是肯定的,那英雄为何比十大呢?”
这姑娘一下子就问到了花牌。
当年雍盛穷极无聊想找点乐子的时候,就教太监们打扑克,为避免大家伙不认识JQK,就随手用了别的代称,分别是英雄美人罗汉。
雍昼自然不知此中关窍,扭脸看向始作俑者。
雍盛望天,想说都是胡乱瞎诌的,却听谢折衣替他解释道:“到十已是绝路,能破十面埋伏者,不是英雄是什么?”
绿绮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那,美人为什么又能压得过英雄呢?”
“这还不简单?”谢折衣笑,“因为英雄难过美人关咯。”
绿绮顿悟,拍手道:“娘娘说的是。那既然美人连英雄也能胜过,怎么就胜不过罗汉呢?这罗汉又有什么本事?”
谢折衣笑盈盈望雍盛一眼,推诿道:“这你就得问圣上了。”
就你是个好奇宝宝。
雍盛瞪着绿绮,适时装头疼,摆摆手表示不想解释。
结果那荣安郡王倒是醍醐灌顶了:“臣弟知道了!”
绿绮转顾:“什么?”
雍昼一拍大腿:“因为和尚无欲则刚啊!美人在他眼里,不过污血白骨罢了。”
雍盛扶额,这货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皇后借势嘲讽:“圣上当年小小年纪就能悟到此中三味,实在是……”
“来来来,闲话不多说,赶紧开场吧。”眼看这话越来越不对味儿,雍盛忙撸袖打断,“朕热得很,打完了才好腾出手来剥荔枝。”
“眼望着这天儿愈来愈热,各宫里用水指定是愈来愈多,早叫你们烧水烧得勤快些,莫要断了供。眼下好,竟连明雍殿的茶水也续不上趟儿,我瞧你们都活腻歪了,眼巴巴地盼着被撵出宫呢!”
御茶房里,谁也不知那进宝公公受了哪位主子的气,跑这儿撒起邪火来,个个儿只躬腰缩肩把头埋得低低的,专注各自的营生,大气不敢出一口。
“好好儿的龙团胜雪不喝,非要喝什么四弃茶,专给爷们找事。”进宝嘟囔着,拿手扇着风。
走两步便觉膝上剧痛,扶着条案坐下来,掀开袍摆,只见膝上已被碎瓷扎破,鲜血染红了布料。他嘶着气往外挑碎渣子,余光瞥见默默蹲在炉旁烧火的身影,冷哼一声,“哟,那不是咱们的财神爷吗?这两天烧火可还烧得惯?”
财神爷便是怀禄。
那日怀禄被打了三十鞭罚去御膳房,又被御膳房调来御茶房专司烧水,陀螺似的打转两日,一刻不得闲,到这会儿背上仍是火辣辣地疼。
他不想搭理进宝的寻衅,便撂了火剪去挑水。
两下里立时冲出两人将他拦住,都是进宝的徒弟:“公公问你话呢,你是嘴里衔了嚼子了,还是给人拔了口条了?回话!”
说着,两人一人按一条手臂,将怀禄强拖到进宝跟前,对着膝窝就将人踹得跪下。
“瞧把你给傲的。”进宝接过另一人奉上的茶,揭了杯盖儿嘬着腮帮子啜了一口,“我知道,往前你在皇上跟前比我得脸,眼界儿自然也高,很是对咱们这帮人爱搭不理的。但如今怎么样呢?飞天的凤凰落了地,那可比野鸡还落魄。啧啧,野鸡仗着身上有几根毛,竟也敢扑棱,非要变成个秃毛鸡才肯灭了心气儿是不是?”
边说,边将那热滚滚的烫茶尽数浇在怀禄新伤未愈的背上。
怀禄的手脚皆被按死了,疼得猛然一挣,几乎昏死过去,紧咬的牙关透出呜咽:“忘八养的贼杀才,有本事你就弄死你大爷!”
“弄死你又怎么着?这宫里到处都是吃人的嘴,能把你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连个姓名也留不下,这点你比谁都清楚!怎么,莫不是还指望皇上惦记着你呢?嗬,趁早绝了那心思吧!”进宝阴恻恻笑着,将空了的茶杯一推,吩咐道,“去,提一壶盐水来!”
“怎么就闹成这样?都不干活啦?”
正发作着,一道和气的嗓音打门口飘进来。
进宝眯眼聚光,看清来人,原是皇后宫里的承喜太监,忙站起身来,堆起笑:“手底下的小子不听话,训上两句罢了。怎么,可是凤仪宫短了什么?短了东西叫小子来知会一声,我派人送过去,哪里用得着您亲自跑一趟呢?”
“我去教坊司办趟差事,路过这儿罢了。”承喜也不进来,只在门槛外探头一看,大惊小怪起来,“哎哟,那不是怀禄公公吗?一眼竟没认出来,怎么被糟践成这副样子?”
“还是心气儿高,矫情。”进宝凉凉道,“不过挨了几鞭子,就要死要活自个儿作践自个儿呢。”
“唉,咱们都是做奴才的,谁还没有个大起大落的时候呢?今儿刮东风,明儿说不准就刮西风,何苦这么着?只是说到底,咱们都是无根的人,生在一处伺候主子,死了一处卷了草席扔出去,不说互相帮衬着些,凡事也该留一线。”承喜一挥手中拂尘,笑吟吟睨着进宝,“您说是不是?”
一通说完,他也不等进宝接话,领着人大摇大摆径直走了。
“狗东西!”进宝朝他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再看怀禄时已没了兴头,撇下他,吩咐余人:“还愣着做什么耗?圣上擎等着喝四弃茶呢!手脚还不赶紧放麻利点儿!”
第37章 第 37 章 雍盛大喜,“四!”……
看一眼雍盛手里仅剩的一张牌, 雍昼提唇一笑,望着满手对子,志在必得:“一对三!”
“炸。”谢折衣甩下四张美人, 云淡风轻。
“杀鸡用牛刀么这不是?”雍昼干笑,不甘心地锤一把几案:“要不起!”
谢折衣接着出牌:“三。”
雍昼:“……”
“嘿!这不就巧了么!”雍盛大喜,“四!”
“不玩了!”谢折子赌气撂牌:“圣上真讨厌, 回回都是您赢,臣妾头一次玩, 也不知道让让人家。”
雍盛:“……”
雍昼:“……”
荣安郡王脸上体面的笑容已经扭曲了。
心说, 笑话。
你怕是不知道你男人十赌九输人送外号常输衙门散财天官儿。
没你掠阵,他能赢?
雍盛也有点不好意思, 轻扯皇后袖子, 用自以为很小声但其实大家都能听见的音量附耳道:“差不多得了, 适可而止吧,看把人孩子给欺负的, 脸都歪了。”
雍昼用尽毕生演技假装听不见:“……”
但谢折衣无视皇帝的劝谏, 一意孤行。
牌过三巡, 荣安郡王彻底服了。
“看来有皇后殿下在,臣弟今日势必要铩羽而归了。”
“别灰心。”雍盛臭不要脸地轻拍其肩, “下回等她不在, 咱俩再打!要朕说,你也是新袄打补丁多此一举,要讨什么差事直说就是, 非要在牌桌上争什么输赢?朕就你这么一个弟弟, 自小一处长大,你要什么,朕无有不允的。”
他递个杆子, 雍昼立刻就顺着往上爬:“皇兄这般说,倒叫臣弟惭愧得很,既如此,弟弟少不得要诞着脸皮讨了。”
“说。”雍盛一挥手。
雍昼洗着牌,慢慢道:“太后千秋在即,照例于初十在大相国寺作道场设斋,十五宰执携百官前往祈福,廿二日由圣上钦点天使领皇室宗亲念经祝祷。”
说到这,雍盛已猜出他的诉求,沉吟一声:“往年都由九皇叔担此要职。”
“往年臣弟尚年幼。”雍昼用余光打量着皇帝脸色,见他一派乐呵,方放心地说了,“如今我也大了,再过数月就满十六。资历上尚有不足是不错,但资历也都是熬出来的,给臣试炼的机会,也是替皇兄分忧。再说了,比起九皇叔,显是臣弟与您更亲近些,领宗室祝祷这事儿由臣弟来做也算名正言顺,更免了九皇叔许多繁冗与顾虑。九皇叔平日里帮这个办事,帮那个讨情的,已是忙得脚不沾地,何苦又给他多派差事?”
“你虑的很是。”雍盛听他在自个儿跟前给雍峤上眼药,不由觉得好笑,他乐得看这二人狗咬狗,但也不想轻易便准了他,慢条斯理剥了颗荔枝,拿乔道,“只是这事儿朕也不好做主的。当初是太后定的九皇叔,要换人,还须请示太后的意思。”
“太后那儿自有臣弟的母亲说项,只圣上这儿,今儿须给我一句准话儿。”雍昼见他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一咬牙,忍痛割爱道,“圣上此前到我那澄辉殿,朝一只前朝的秘色八棱净水瓶多看了两眼。圣上真真是好眼光,那净水瓶可是个世间罕见的宝贝……”
听到这个,雍盛可就不困了。
眼睛登时一亮:“怎么,你要把它送朕?”
雍昼在心里唾弃这个无所不敛的贪财皇帝,强笑道:“终究是个玩意儿,圣上若中意,拿去就是。”
“好好好。”雍盛对这个懂事又大方的弟弟甚是欣赏,“不就是廿二日祝祷么?换你去!”
得到满意的答复,雍昼松了口气,喜气洋洋地告退,走时还不忘多看两眼皇后。
雍盛见他这副痴态,不禁冷笑,转脸也盯视起谢折衣。
谢折衣任他盯着,缓缓绽开笑靥;“好看么?”
“哼。”雍盛从鼻子里出气,“自古红颜多祸水。”
“圣上谬赞。”谢折衣自盘中捡了一颗荔枝,一点点剥去粗粝外衣,“自古祸水级别的美人,大都能迷得君王为博妃子一笑,运荔枝的运荔枝,点烽火的点烽火,圣上又为臣妾做了什么呢?既迷不住圣上,这样的容貌又怎么能称得上祸水呢?”
“你已将那小子迷得七荤八素,还不够么?”雍盛对潜在的嫂子文学实在膈应。
谢折衣瞥他一眼,表情冷淡:“哦。是吗?圣上若实在没旁的什么话可说,还是专心食荔枝吧。”
意思是,闭嘴吧你。
雍盛愤然瞪着递到眼皮子底下的荔枝。
莹白的果肉衬着玉白的手指,透着清光,煞是好看。
口中适时分泌出唾液,他抿了抿唇。
谢折衣又往上凑了凑,投喂的姿势强硬且不容拒绝。
雍盛只好张嘴,低头衔入。
荔枝的清香瞬间肆虐口腔,冰镇的果肉比那人的指腹还冷,反衬得那手指多了一丝平日里罕见的温度,唇瓣擦过时似是产生别样的热意。
一时静下来,一个负责剥,一个负责吃,两人倒也相宜。
美食很快占据了雍盛飘飘然的大脑,等他回过神时才意识到谢折衣说了什么:“你要亲自去教坊司挑人?”
“臣妾编排的祝寿舞寻常舞伎怕是跳不了。”谢折衣道,“再者,时间紧迫,非天资卓绝者也难以在短时间内迅速领会。往后大小宴会尽用得着的,此次若能挑些好苗子,也省去后头许多麻烦,一劳永逸。”
原来皇后要培养出一个专业的皇家御用舞蹈团。
“依你。”吃人嘴软,雍盛少不得满口答应。
但他知道,舞蹈团不光只会跳舞。
就像太后过生日,也不光只是过个生日。
亥正时分,云遮月,星光黯淡。
怀禄烧了一天的炉,步履蹒跚地跨入住处。
那不过是一个低矮的板房,逼窄室内只容得下一张空榻,一柜一几而已。往前他都宿在晏清宫偏殿方便值夜,一应起居器物不说奢华,也算是精致干净。富贵乡里浸淫久了,早已忘了幼时在监栏院当杂役太监的清贫日子。
有道是朝做锦衣郎,暮为阶下奴。
他呆立一阵,扶着冷硬的榻坐下,动作间,背上被汗水浸湿的衣料蜇得伤口疼痛难当,不禁嘶了一声。
好容易褪下衣裳,那扇漏风的木门忽地吱了一声,惊得他差点跳起:“谁!”
“嘘!”黑魆魆的夜里,一道人影闪进来,摘了兜帽,“师父,是我。”
“莲奴?”怀禄听到熟悉的嗓音,透口气,掏出怀中火石,边擦亮床头的油灯,边责备,“你不在圣上跟前好生伺候着,跑来这里做什么?要是被人撞见了,坏了事,看我不削你……”
那灯里点的两茎灯草有些受潮,试了好几次才堪堪点燃,手心里拢着幽幽一点火星,腾起的黑烟呛得他咳嗽几声。
转过身,这才看清莲奴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披着大氅,拢着双手。
尚未看清脸,光估量身形他就认出那是他伺候多年的主子。
“圣上!”他惊得膝盖一软,一颗心直跳到嗓子眼,瞪大的眼眶里瞳仁也要一并跳出来,压低了声音便要下跪,“您这么尊贵的身子,怎么能到这种地方来?”
雍盛上前一步,抢先阻住他:“跪什么?小心再迸裂了伤口。再说这是什么地方?你来得朕便来不得?”
说罢亲自扶人在榻上趴下。
怀禄何时受过这种待遇?挣扎着要起来:“主子折煞奴才了。”
雍盛按住他肩膀,凝眸细看他背上纵横的鞭痕,道道狰狞,赤练蛇一般盘桓蜿蜒,整个脊背血肉模糊,肿胀不堪。
“可打疼了吧?”他喉间一哽。
“不疼。”怀禄抻着脖子摇头,“行鞭的来春跟我关系好,手里把着劲儿在,这些伤只是看着瘆人,其实根本不打紧!”
他兀自咬牙宽慰主子,冷不丁感到肩头一热,心尖一颤,眼泪立马堕了下来:“爷……爷不用疼惜小的。这顿打是小的甘愿领的。”
“师父快少说两句吧,平白的又惹主子伤心。”莲奴扯袖子替他拭泪,又从袖中摸出药瓶,“这是主子从皇后娘娘那儿为你讨来的金疮药,见效奇快,我这就给您抹上,抹上就不疼了!”
雍盛匆匆抹了脸,起身给莲奴让出位子,踱了两步发觉这陋室无处可坐,只得干站着。
怀禄忍着上药时火灼刀割似的痛楚,嘶声回禀道:“爷,自小的那日挨了打,宫里的人都嫌小的晦气,不敢与我多接触。只有两个人,待我倒比从前更热心。爷猜猜,是哪两个?”
“一个必是皇后宫里的承喜了。”雍盛道,“他是个聪明的,今日在御茶房还替你解了围。”
“真是万事瞒不过圣上的眼。”怀禄揩了把额上的汗,“还有一个,偷摸儿给小的捎黄酒,昨儿又塞了一整只烧鸡与我,却是一个叫马蒙子的小黄门。”
雍盛握着下巴想了想:“倒是没听说过这号人。”
“别说您,我也只见过他三四回。”怀禄道,“这人与我倒也有些渊源,我与他同乡,他的亲叔叔娶了我的寡婶,但我与家里不睦,得了信之后从来也没将这个人放在心上过。后来他在翰林医官局当差,没事不怎么往后宫里来,见得就更少了。但听说,他有个随了姓的干爹。”
“马蒙子,姓马……”雍盛眉棱骨微微一颤,“太医马源正?”
“正是的!”怀禄一挺身,伤口撞上莲奴的手,疼得一哆嗦,“马源正与王太妃走得很近。当年太妃有娠,先帝爷亲指了他为太妃保胎,直到安稳生产,两人自那时起关系就极好。”
深宫里的关系盘根错节,尤其是那些平步青云至今安然无恙的女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他这会儿与你套近乎,未必别有所图,你先顺水推舟地与他处着,不着急。至于那个进宝……”雍盛眼里跳跃着针尖似的寒芒,“他仗着自己是太后的人,便以为朕不敢动他,朕倒要找个机会教他认清楚,究竟谁才是他头顶上的那片云!”
第38章 第 38 章 榴花开处
慈宁宫偏殿。
太后畏热, 云母榻上早早便换上水纹凉簟,梁上也吊起用水竹织成的凉扇。四面三尺见方的扇子由结实的红丝绳相连结,绳头垂下来, 由两名内侍轮换着拉动。
偌大扇叶前后摇摆,清风徐来,满室生凉。
“吴沛属范党, 不可用。梁边悼与右相互通有无,亦不可用。而你陷在科举案中一身污泥洗不清, 避嫌还来不及, 如何保举自己人?其余人不是资历不够,就是术业不在此, 更兼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无人敢接, 放眼满朝文武, 哀家竟连一个礼部尚书也选不出!简直荒唐!”
天热,加上诸事不顺, 肝火燥旺, 太后撂了手中折子, 转而发作起拉扇的内侍:“要么缓一些,要么就急一些, 像你这般时快时慢的, 扇得人心烦意乱,不知当的什么差!”
那内侍一听,登时汗就出来了, 忙伏地跪下, 抖如筛糠,竟连讨饶也不敢。
福安叹口气,使个眼色支使两个小子过去将其拖出去, 另安排了旁的人替他。
坐在堂上的谢枢相全程目不斜视,也不理会太后故意发给他看的怒火,盯视着窗外两树火红榴花,良久才计议道:“娘娘可还记得前礼部侍郎汪偲?”
“有些印象。”太后沉吟着,细细思索,“但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了。后来他自请降职调去了工部掌水利,后又因丁母忧去职三年,哀家记得他去年岁末才得起复。兄长的意思是?”
“当年他好好的礼部侍郎不做,不惜降职也要调往工部,原是因为他与同为礼部侍郎的吴沛不管是在公事还是私交上都颇有龃龉,两人闹得最僵时甚至大打出手,他不堪忍受,才负气而走。”谢衡道,“此人算得上能吏,只是骨子里清高,自诩君子,最忌朋党。此时人人都盯着这个位子,都想将自己的人安插进来,用他,一来可掣肘吴沛,二来也不怕他逢迎谁,倒也相宜。”
“难为你还能想到这么一号人。”太后面上的阴云终于散去了些,低头用了些莲子汤。
伴着金匙磕碰瓷碗发出的玎珰声响,日光透过窗棱,将风动榴花的绰约树影投射在太后倦怠的侧颜。
“这两株石榴树原是先帝命人栽在秾华殿前的。”太后注意到枢相赏花的目光,漫漫搅拌着碗中羹汤,“后来先帝驾崩,哀家迁至慈宁宫,也将它们一并移了来。石榴寓意多子多福,哀家却一生无所出,枉费了先帝的一片苦心。”
她絮絮说着旧事。
谢衡并不答话,若非必要,他其实很少说话。
“这么多年,兄长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本是闲聊,太后倏然话锋一转,抬眸。
那双早已失去年轻时烂漫光华的眼睛陡然迸出经年的哀怨。
“我谢氏二女,大小谢后前后治理后宫二十余载,不说专宠,也算圣眷隆重,加起来竟连一个孩子也生不出?天下人都觉得奇怪,我也奇怪,也常为之自艾伤神,甚至疑心这是上天降诸谢氏的诅咒,不惜求神问卜,斋戒祈祷,却总无效验。”
她凄婉一笑。
“直到那日福安在那两株石榴树下挖出一罐东西来,我才总算明白为什么。”
谢衡阖上眼睛,他已不耐再应付深宫怨妇永无止境的嗟唶。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甚至不愿多加施舍一丝怜悯与温情,“臣观娘娘近日似乎清减了些,实不宜多思多想,万事当以保重慈躬为先。”
太后侧首,盯着她的兄长,像是从不认识此人般注目许久。
某个瞬间,一股浓浓的倦意自身体深处蓦然涌出。
她怆然了悟,缓缓撤了指上玛瑙护甲,揉按额角。
只是刹那间,收了所有情绪。
“道乏吧。”她挥了挥手。
第二日,任命敕授经中书省签核下发吏部。
消息传出,工部郎中调任礼部,破格累迁至尚书,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时间,往来道贺的大小官员直要把府衙门槛踏破。
那汪偲本就不擅辞令交游,借口去城外巡视沟渠工程之名躲了出去,打马晃过市集时,被一名叫卖促织笼儿的童仆拦下。
汪偲高坐马上,低头看那小童瘦弱可怜,便掏钱买下一只促织笼。把玩时翻过笼底,却在其上发现一张粘附的字条。
展开见到熟悉的字迹,一哂,遂将纸条塞入袖底,兜转马头,往城东醴泉寺奔去。
入寺上香添油,由老尼姑引进一间禅房。
用了点斋饭,送信之人姗姗来迟。
“分明是你约的我,反过来倒叫我好等。”汪偲没好气地翻起白眼,将碗中最后一粒糙米捡进嘴里。
“你道近日礼部很清闲么?”来人一身酱色长袍,丹凤眼里总是波光漾漾,姿仪俊美,无愧于当年“姣姣状元郎”的美称。
“忙。”汪偲倒了碗冷茶,推过去,冷笑,“润玠兄忙着给太后过寿呐。”
“你来了,我就不忙了。”现礼部侍郎吴沛笑盈盈饮下那碗茶。
“事情果不出范大人所料。”汪偲摸着下巴道,“几方博弈的结果,便是将我一个三不靠小官儿架上了火堆。”
吴沛面上的笑意也散了:“当初你就该听我的留在礼部,换我调去工部。”
“你与我又有什么差别?不过是换个人来蹈火罢了。”汪偲瞥他一眼,嘲道,“我如今孤身一人了无牵挂,你呢?”
吴沛沉默下来。
“嫂夫人近来还好么?”汪偲的声线在一斗暗室内变紧,变涩。
“自生产之后便一日不如一日。”吴沛眼里的波光泛出挣扎与痛苦,“阿节……”
“再莫唤我小字。”汪偲似厌烦一般蹙眉,猝然起身,“明日我去吏部领了告身,即刻便去礼部上任,旁人都道我二人是死对头,到时你千万演好戏,别漏了马脚。范大人那里有什么话要你传达的,只管见机行事。我虽然瞧不起你们党派人士,但范大人于我有大恩,我不得不报。莫做出一副为难样子,横竖我在这位子上也呆不久,过后便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纵使这段时日尴尬难堪,你也忍忍吧!”
他一口气说完,语速快得就像竹筒倒豆子。
吴沛静静听着,只不说话。
“还是和从前一样,三拳打不出一个屁来。”汪偲暗自咬牙,从怀中掏出一块镶玉金锁拍在案上,“你喜得贵子,我不好前往祝贺,今日且补上贺礼,莫嫌寒酸。”
说完,开了门,决绝离去。
吴沛瞪着那块金锁,握拳僵坐着,直如泥塑木偶。
“原来你俩还有这层情谊在。”素白围屏后忽然发出一声叹息,须臾,转出一抹玄色身影。
“你也来嘲笑我。”吴沛并不回头,转动着那只粗瓷茶碗,又倒一杯,直嗓子饮了,“年少时犯下的混账事罢了。”
“他都年过三十了,至今还未娶妻生子。”谢折衣一身男装,未易容,也未戴面具,他抱臂立在暗处,似乎已经不习惯以最纯粹的真面目示人,“这么看来,你确实是个混账。”
“你小小年纪,又懂得什么?”吴沛将金锁揣入怀中,气不打一处来,砰地一声以拳擂案,“范相已将谋划细细说与我听了,此事成与不成,旁人不谈,阿节必受牵连!我恨不能,恨不能以身代之!”
“你放心。”谢折衣望着他被碎瓷割裂,鲜血长流的手,意味深长道,“此事自有人一力承担,定能保汪偲安然无虞。”
吴沛立时回首:“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黑云压城,疾风怒吼,转眼间黄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
“父亲在何处?”
范臻一路策马狂奔回相府,马蹄子尚未立稳,他便扭身跃下,将缰绳甩给守门的小厮,急匆匆快步往里走。
“水榭子里头听戏呢。”管事忙小跑着跟上,帮他撑起伞,“公子慢点儿,当下脚下湿滑。”
绕过影壁,范臻疑惑:“听戏?什么戏?”
回说:“生死状。”
范臻足下一顿,又问:“今儿府上来了些什么人?”
“哟,这两日府上确实热闹些个。”管事的掰着手指头数,“光今日到访的便有观文殿雷大学士、吏部岑侍郎、中书舍人梁通事,还有几位御史台的大人……”
范臻皱起眉头:“他们都来做什么?”
“有的是来听戏的,有的是来相询太后千秋该送什么礼的,有的是为了公事,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
范臻点点头,远远听闻笙簧齐鸣弦管应和,疾步绕过曲折石桥,微腥的湖风伴着斜雨,吹打得他莫名心里打鼓。
待走得近了,只见四下里挑着白晃晃的灯,戏台子上一名老生左手捋髯,右手持剑,正悲声泣唱:“揾什么英雄泪,逐什么万世功!到临了,空怀刃未除奸邪,两鬓白,世难容万般皆休……”
雨声中,大锣一击,西皮滚板,鼓噪如雷。老生做尽悲欢情状,忽地拔剑横颈,自刎扑地。
刹那间,锣鼓尽休,万籁俱寂,只余潇潇雨声连绵。
范臻傻愣愣站着,额上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怎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去哪里鬼混了?”范廷守抬眼瞧见他,放下手中写着戏文唱词的角本。
“在姐姐府上玩了几把叶子牌。”范臻坐下,捡了颗茶床上的梅子丢进嘴里,不动声色地道,“老话说得好,能养千军,不养一戏。父亲正经了一辈子,到老怎么撒开了欢?您老可知道在府上养这么一个戏班子,吃喝用度,一年得开销多少银子?”
“哼,就准你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在家里听个戏也不行?老子管不了你,你也甭管你老子!横竖老子花的都是我自个儿的俸禄!”范廷守赌气似地反诘。
范臻哑然失笑:“儿子也不是管着您。”
眼珠一转,讨好道:“只是平日里您也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事出反常必有妖,儿子这不也是出于关心才有此一问么?”
“我不光要听戏,我还要写戏呢。”范廷守又抽出那戏本子,眯眼细瞧,嫌弃道,“瞧瞧这些词儿,没一个是我爱听的!”
“写这些戏文的是什么人?您又是什么人?”范臻顺着他的毛捋,闭着眼睛夸,“谁不知道?我爹年轻时可是名扬天下的大才子!”
范廷守微笑颔首,表示很受用,尽管他混迹官场数十载,从来也没因“才”显名过。
“那……”见父亲神色和缓了,范臻试探道,“老爹心血来潮要亲自编一折子新戏,是老了老了没事儿寻个消遣呢?还是有什么旁的想法儿?”
“太后的寿辰不是要到了么?”范廷守斜着眼睛看他,嘴角牵起,鼻翼现出深深的腾蛇纹路,“往年你爹我也没送过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礼,一是下不了血本儿,二是懒得花心思,再说了,她老人家什么稀罕物件儿没见过?也不差咱们这一份。但这回不一样。”
范臻的心提了起来:“怎么不一样?”
“这回我要送她一份大礼。”啪地一声,范廷守阖上戏折子,“一场别开生面的大戏!”
第39章 第 39 章 真坏良心!
“圣上万万使不得!这要是被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了, 奴才一条贱命可就保不住了!”
晏清宫内,雍盛前脚还没把话说完,进宝就吓得跪地叩首, 忙不迭推辞。
“朕说使得就使得,怕什么?”雍盛睨着他笑,“不瞒你, 横竖这也不是头一遭了,眼下也就咱们仨知道, 只要你乖乖躺着等我们回来, 神不知鬼不觉,有什么可犯难的?放在以前, 躺在这儿的可是怀禄。要不是怀禄不识好歹, 这差事怎么也轮不到你。唉, 算了,想你也没那胆量, 要实在不肯干, 朕也不强人所难, 换莲奴来!”
莲奴听音辨意,立马上前, 搓着手笑得十分狗腿:“奴才遵命。圣上让奴才干什么, 奴才就干什么,豁出一条命去也绝不往外蹦半个不字儿。”
说着,扭脸朝进宝翻个白眼, 争宠争得明目张胆。
进宝被气得七窍生烟。
想当年, 就因为他是从太后宫里调派来的,担着个耳目身份,皇帝对他一直就不大亲近, 偶尔还借口甩点脸子拿他作筏子。太后那边呢,一有什么消息递得不及时,也批得他灰头土脸。两下里较劲,弄得他里外不是人。
他自己常年受气,肚子里也有算盘,知道没几个骑墙的能落到个好下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得有个计较。只不过太后那头有福安,皇帝跟前又有怀禄,他再怎么讨好卖乖,也越不过这两尊大佛去。
眼下终于等到怀禄坏了事,正是他表现的好时机,岂能再放任怀禄的徒弟骑到他头上来?
这么一合计,忙上前一屁股怼开莲奴,争取道:“爷既然看重奴才,奴才自然是万死不辞。”
雍盛挑眉:“怎么,你又肯了?”
进宝也不傻,笑问:“只是爷也该给奴才透个底儿,您让奴才在寝宫内扮成您的样子蒙头大睡,这么掩人耳目的,是要上哪儿啊?”
“过来。”雍盛也不恼他多问,反故作玄虚地朝他招手。
进宝心中一喜,忙附耳过去,听了,扑哧一笑:“爷这是又诓奴才呢,那杏花坞虽着实偏远了些,但到底是宫里的地界,圣上想去,大大方方的去就是,谁敢拦着?何必这般偷摸着。”
“你不懂。”雍盛啧一声,低声道,“朕是想与宝珠同去。”
“那又有什么打紧……”
进宝刚开口,接收到旁边莲奴一连串的眼神暗示加手势提点,猛地领悟过来——
原来皇帝是想与那顾才人在杏花坞幕天席地……!
万万没想到,圣上身子弱归弱,玩得倒是花。
这倒确实是不能大张旗鼓的事儿。
进宝眼珠子骨碌一转,一咬牙,便动手解起领扣来:“那爷速去速回,这边有奴才照应着,保准儿出不了什么差错。”
“说什么呢!”莲奴拿胳膊肘子杵他,“这哪有速去速回的理儿?”
进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啪地拍一下嘴巴:“害!瞧我这破嘴!该让圣上金枪鏖战三千阵趁兴而去尽兴而归才是!”
雍盛给了一个“你很懂事”的眼神,与他交换了衣裳,领着莲奴悄悄从角门溜了出去。
一路埋头小跑,刚出了射圃,迎面就撞上一队严整仪仗。
“爷,瞧着像是皇后娘娘。”莲奴抻长了脖子观望。
这是禁中御道,宽阔平坦,左右又没有遮挡。雍盛来不及躲,只得放缓脚步,贴着墙根等待歩辇过去,小声嘀咕:“怎么就这么巧,偏偏碰着她?”
“完了爷。”身边莲奴怂得直抖肩。
“怎么?”雍盛恨铁不成钢,抚慰道,“小场面,问题不大,冷静一点。”
“小的也想冷静。”莲奴苦着脸,“但,刚小的跟娘娘对上眼儿了。”
“?”雍盛扭头,狠狠瞪他一眼。
再回头时,皇后的歩辇已停在了跟前。
雍盛心想,真要命。
“方才多吃了两块绿豆糕,须走动一阵消消食。留绿绮跟前伺候着,其余人都先回吧。”
皇后一声令下,她人就下了歩辇。
凤仪宫的宫人素来守规矩,瞬间潮水般退了个干净。
雍盛也想浑水摸鱼跟着撤,无奈这腿儿还没迈呢,就被招手叫住——
“那个小黄门。”谢折衣懒懒道,“本宫刚从慈宁宫出来,半路上才发觉鬓边插的一只金篦子遗失了。那是本宫极钟爱之物,你去帮本宫寻来可好?”
好家伙,一上来就祭出慈宁宫这把大杀器,这谁顶得住啊?
雍盛没有任何抵抗就坦然投降,抬头展开轻松笑容,企图蒙混过关:“哟,好巧。”
“急匆匆的往哪儿去啊?”谢折衣自然而然地走近,抬手搭上雍盛小臂,真把他当做内侍使唤了,边往慈宁宫的方向走,边压低了嗓子,上下溜一眼,“这副打扮是?”
对着谢折衣,宝珠又没带在身边,雍盛总不能再编个要去鬼混的谎话,只好含糊其辞:“不去哪里,纯玩儿cosplay。”
“考斯普雷?”谢折衣明艳的面庞微现迷惑。
“就是一种换装游戏,角色扮演,换套衣服立马尝试别样人生。瞧,多新鲜呐。”雍盛装模作样掸掸身上惨绿的太监服,趁势停住。
再往前走几步可真到慈宁宫了!
“圣上总有出人意表处。”谢折衣淡淡一笑,显然不信,眼波流转,“只是一个人玩未免无趣,不如捎带上臣妾?”
不,这不合适。
雍盛微笑的脸上写满拒绝。
谢折衣视若无睹,就地琢磨起来:“让本宫想想扮个什么好……是了,圣上扮个太监,那本宫就扮个女道士,二者都无欲无求的,倒也能凑成一对儿!”
雍盛:“……”
糊弄是糊弄不过去了,谢折衣粘上毛比猴还精,怎会轻易被人忽悠?为了脱身,雍盛不得不选择摊牌:“其实吧,朕是要出宫。”
谢折衣早已猜到,却还要作出吃惊失望伤心的模样,表演十分之富有层次:“圣上此前答应过臣妾,再不独自出宫的,还信誓旦旦说什么没有下回。那般掷地有声,原说都是哄人的,果然骗我,看来圣上嘴里的话,一个字都信不得。”
面对这么强有力的控诉,雍盛确实无法辩驳,苦着脸心想:那我也没想到每回都能被你抓个正着啊。
“君子一诺千金。”正苦思脱身良策,谢折衣转眼又换了副面孔,伸手道,“事已至此,圣上既然违诺,这便付给臣妾一千两吧。”
“?”雍盛大惊,“一,一千两?”
谢折衣理所当然地颔首:“圣上九五之尊,不会连一千两都没有吧?”
确实没有。
面对敲诈,雍盛很是为难,他既不能在自己女人面前说自己没有钱,又想维持住一个帝王起码的尊严。
世上安有两全法?
于是心一横,劈手握住谢折衣的肩。
“虽说朕不差钱。”他轻咳一声,严肃道,“但这账还是得算清楚。”
“谁说朕违诺了?朕哪里是独自出宫?”他咬文嚼字,亡羊补牢,“朕不是还带着皇后你吗?既带上你,朕就不是一个人出宫,既不是一个人,就不算违诺!”
如此这般,为了一千两,雍盛毫无原则地屈服了。
于是他带着他的皇后,坐着狼朔为宫中御马运送干草的辎车,一路颠簸,来到了京都著名青楼——幽蘅院。
谢折衣被搀扶着下了车,优雅地拂去发冠上沾附的草屑,抬眼一望,笑了:“这就是圣上要我扮作男子的原因?”
“毕竟地方有些特殊。”雍盛刮刮鼻子,扯过怀禄捧着的帷帽,简单粗暴地盖他头上。
“这又是做什么?”谢折衣问。
雍盛道:“你长得太过招摇,万一被那些女子缠上就糟了。”
谢折衣默了一瞬,凉凉道:“圣上是怕我到时候抢了你的风头吧。”
“胡说。”雍盛被噎了一下,很是委屈,“我今日来,只为一睹那花魁的模样,见识见识这达官显贵口中的京城第一楼,再无旁的心思。”
“哦,为了看花魁。”谢折衣的话音却越发凉薄,“臣妾还以为您这般煞费苦心地潜出宫,是要做什么天大的正经事。”
“这难道不是正经事?”雍盛睁眼说瞎话不打草稿,“幽蘅院声名在外,自有过人之处,深受百姓喜爱。朕治国理政,大到整饬吏治,小到视察民情了解民风民貌,皆是份内之务。既是政务,哪里不正经?还有,在外,你叫朕……花开就行了。我呢,就叫你谢贤弟,唔,谢这个姓还是太引人注目了,干脆就唤你阿折好了。阿折弟弟,你可要跟好为兄,别走散了。”
说着,握住谢折衣手腕大步往前走。
谢折衣任他信口胡诌,保持缄默。
当然,也可能是气得压根不想说话。
雍盛这也是头一回来青楼,并不熟练。
而幽蘅院也一反影视剧里对青楼的刻板印象,既不青,也非楼,而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庭园。
园中花木亭台、水榭轩阁,应有尽有。
兜兜转转游玩一阵,雍盛停在一座太湖石堆成的假山旁,仰望那道引外河之水倒喷的飞瀑,默默在心中划去青楼二字,将其改作京都白金高级会所。
会所的“招待经理”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几位公子来得早,姑娘们都还没装扮上,且要等上一等。若是公子专为哪位相熟的姑娘而来,也可先说与我听,我去催催。”
雍盛听了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我要见花魁李缃荷。”
“哟,那公子今日怕是扑了个空。”那经理笑容不改,“缃荷行首这两日恰恰不在院中。”
“哦?她去了哪里?”雍盛问。
“正逢行首父亲的祭日。”经理回说,“每年这时候她都要出城墓祭,在郊野耽上个两三日。”
这么巧?
雍盛半信半疑,凑近了再问:“那位幕先生呢?也一同去了么?”
经理耷拉着眼皮,颇有八风不动之态:“什么木先生水先生,小人不知公子在说什么。”
雍盛盯着他看了一阵,笑了:“不知就不知吧。除了缃荷,你们这儿还有什么招牌特色?”
这话问得怪,像是进食肆点菜。
经理嘴角抽动:“幽蘅院的姑娘当然是各有各的特色,唱曲儿的,擅舞的,善解人意的,泼辣直爽的,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
“很好。”雍盛使个眼色,莲奴立马奉上一锭金子。
雍盛阔气道:“那小爷我就点两个最会喝酒的!”
旁边一直安安静静当个假人的谢折衣终于沉不住气了,撩开帷纱,竖起食指和中指:“两个?”
“不错。”雍盛阴恻恻地笑,“你一个,我一个。”
“我不要。”谢折衣想也不想地拒绝。
“那不行。”雍盛道,“你不要的话,我俩怎么打赌?”
谢折衣:“打什么赌?”
雍盛:“谁是最后一个喝趴下的,谁就赢。”
谢折衣侧目:“打这个赌有什么意义?”
雍盛:“人生本就没有意义。”
“……”谢折衣盯住他,“你今日是来买醉的?”
雍盛认真道:“我今日是来打败你的。”
谢折衣看着他,忽而双肩抖动,闷闷地笑了起来:“哥哥何必。”
雍盛被他一声哥哥叫得差点丧失斗志,抹把脸,沉痛道:“年轻人,莫要轻敌。”
上辈子,雍盛是很能喝的。
这辈子,囿于体质原因,他尽量不饮酒。
但这不代表他酒量小。
再者,有时候能喝也不一定取决于基因条件和身体素质,而而是当天本人的心情状态紧密挂钩。当然了,这其中也不乏一些小技巧,比如饮酒前尽量进食一些富含蛋白质与脂肪的食物,饮酒时速度要慢,多吃豆制品和绿叶蔬菜保护肝脏,同时食用大量水果利用果糖加快乙醇代谢。
但以上种种,雍盛都没用上。
因为谢折衣,竟然是个三杯倒?
这是雍盛做梦也想不到的。
他瞪着喝完第三杯就放下酒杯,乖乖走去榻上合衣躺下,还扯过鸳鸯锦被细心盖到下巴尖儿的谢折衣,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位公子怎么了?”左右两位美人也是满脸困惑。
“兴许是醉了。”雍盛仰脖又灌下一杯,桀桀地笑,“兴许是装的。”
他心生一计,大声道:“输了的人得给对方洗三天脚!”
榻上之人不为所动。
“外加纹银三百两!”
榻上之人的呼吸渐趋平稳。
“爷,好像真睡了。”莲奴到近前仔细端详,并伸手搭脉,最终得出结论,“确实睡了。”
“这叫什么?阴沟里翻了船?”雍盛猛然间心生感慨,谁能想到日后将叱咤风云的谢女帝滴酒不沾呢?一边唏嘘,一边吩咐左右美人,“我出去解个手,你们好生伺候这位公子。”
美人忙不迭应声:“奴家定教他醉了也快活。”
“啧,不是那种伺候!”雍盛连忙纠正,“仔细照看好就行,我回来之前一根手指一片布料也不准动她。”
万一暴露了女子身份就麻烦了。
二位美人听了,略显失望。
雍盛走后,其中一人叠起二指,嘻嘻笑道:“这二位爷啊,定是这个。”
“怎么说?”另一个跪在榻前,托着腮注视着榻上的人。她还从没见过这样俊俏的男人。
“你没见着么?”前一个道,“打我俩走进这阁子,这两人的眼睛就没停在咱们身上过。这位爷光瞅着那位爷,那位爷呢,心思压根就不在这里。”
另一个听了,恨声啐一口:“不中意就罢了,还要将人领来烟花之地寻欢作乐,又将人灌醉了撂在这里,诛心又伤身,真坏良心!”
坏良心的雍盛让怀禄守在谢折衣门口,由狼朔护着,来到之前驻足的假山,沿着那飞瀑流成的蜿蜒小溪走走停停,行至一处开满莲花的池子。
池边一人戴着竹编的斗笠,手持竿子端坐着钓鱼。
雍盛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才走上前,在旁站定,扶着腰喘气:“不是朕说,这地方可真不好找。”
第40章 第 40 章 “小媳妇。”
“圣上任重道远, 耽于安逸,养之太过,恐不堪。”垂钓者略略抬了抬头上斗笠, 与雍盛打个照面。
这句话翻译成人话,也就是让雍盛平日里多加运动强身健体免得走两步就喘。
“左相大人坐着钓鱼不腰疼。”雍盛挑了块池边异石坐下,支肘撑膝, 为自己辩解,“朕也没少劳动筋骨, 架鹰逐兔, 挈狗捉鸡,秋斗蟋蟀, 冬怀鸣虫, 玩这些也是需要体力的。不瞒你, 朕时常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范廷守:“……”
雍盛感叹:“纨绔不好当啊大人。”
范廷守家里守着个纨绔儿子,在外还得侍奉个勤勤恳恳装纨绔的君主, 心里也很苦:“让圣上为韬光养晦隐忍至此, 臣罪丘山!”
雍盛深深看他一眼:“这么多年了, 也不差在这一朝半夕。只是先生。”
他一手搭上范廷守的肩。
范廷守一震,惶恐道:“臣不过只教了圣上一年内训, 实在当不得先生二字。”
“虽只一年, 但朕一直在心中默默奉先生为毕生恩师。”雍盛道,“太后为防着朕结交朝臣,年年更换帝师佐臣。朕的老师, 就如那旱地里的青苗, 每每只冒出个茬,不说结穗,甚至来不及长高, 就被尽数拔去。你是第一个不畏淫威,对朕尽心尽力倾囊相授的先生,此番师生情谊,君臣之义,朕铭感五内,一日不敢忘。”
他神情真挚,范廷守心中感动,拉下他的手双手握住,眼中起了一层薄雾。
这一刻,他待他如君,亦待他如亲爱小辈。
“圣上有朝一日若实权在握,必为明君。臣何其有幸能得明君以捐卑躯?定竭志殚力以忠王事。”
“朕今日来,就是为阻你。”雍盛却道,“你昨日遣人送来的秘函朕已看过,此事艰甚,何故铤而走险?”
范廷守悍然道:“畏首畏尾,身其余几?”
“朕琢磨一宿,实不忍心,若无万全之法,还需从长计议慎之又慎。无论如何,起码护你周全。”
“臣意已决,还望圣上成全。”
雍盛苦笑:“卿是在逼朕。”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圣心坚如磐石,勿忧勿疑。”
鱼竿倏地轻震,范廷守忙把住了,扬杆收线,一气呵成,自钩上拽下一条黑鲫鱼,看看个头,还是尚未长成的鱼苗,又给放了回去。他垂手拢袖,老于伐谋的脸上流露出不容争辩的坚定,话锋一转微微笑道,“圣上闲暇时可还钓鱼?”
“却是一条也钓不着。”雍盛神情晦暗不明,“宜春池里可能根本就没有鱼。”
“有的。”范廷守道,“臣当年亲手放的。足足两条呢。”
“一定是你诓朕的。”雍盛道。
“诓您可是欺君之罪,臣怎么敢?”范廷守哈哈笑了两声,劝慰道,“此刻钓不到,只是因为时机未到。只要圣上沉着忍耐,不急不馁,终有一日,它会自己咬钩的。”
事情没办成,人也劝不动,雍盛拖着沉重的步伐原路返回。
打发了两位美女,他望着酣睡的谢折衣静坐独酌。
这人酒品真好。他想。
长得好。
戏演得好。
连睡觉的样子也好。
这样好的人,难怪谁见了都想亲近。
雍盛放下酒杯,杯底磕上桌沿,发出“嗒”一声轻响。
他鬼使神差地走近,见谢折衣因将身上锦被裹得太严实,额上沁出热汗,便伸手展袖为其拭汗。又见其鬓发微乱,便为其掠鬓整理。
一双手忙活半天,终于忙无可忙,悬停在半空,缩回来又觉失落,更近一步又恐放肆。
两难间,呼吸竟就这样乱了。
“酒量这样小,怎么敢答应与我赌酒?”
手最终仍是落下,撑在谢折衣耳侧。
雍盛倾身,细瞧那副雌雄莫辨的睡颜,自言自语:“当真不怕我么?还是打从心底里就认为,朕不足为惧?”
眸中闪过狠厉。
这种情形下,就算羸弱如他,想取这样一条毫不设防的性命,也是易如反掌的吧?
匕首就在靴筒里,触手可及。
只要杀了此人,就能避免为他人做嫁。
只要杀了此人,再无惨遭鸩杀之后患。
只要杀了她……
恶魔在耳畔低声诱惑,勾出那深埋心底的一线邪念,敦促着,鼓动着,叫嚣着,迫使他另一只手缓缓向下,摸向靴筒。他的目光情不自禁落在那人白瓷般的咽喉,想象那底下脆弱的血管被切断时,会喷涌出怎样鲜热的血;想象血的主人因窒息而睁眼时,那双凤眸中会流露出怎样的惊恐与不甘……
他颤栗着,唇角扬起自嘲的弧度。
谢折衣醒来时,已身处破旧颠簸的车厢。
醉酒于他而言,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
他厌恶任何事物脱离掌控。
但当他张目的刹那,对上那双促狭的眼睛时,原则变得那样轻,轻得就像他此刻的心。
“见到你了。”
他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很轻。像是怕打扰了什么,怕打破什么。
雍盛微怔,他正蹲在谢折衣身边一动不动守着她,并提前准备了一肚子揶揄的话打算在对方清醒的瞬间狠狠奚落,但他慢了一步。他的耳听到了那句极轻的呓语般的呢喃,他的眼也迅速捕捉到那双惺忪睡眼中涌动的情绪。
温柔?
纵容?
宠溺?
而且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见到我?”雍盛凭直觉问道,“还是说,你从前,或者一直以来,都想见我?”
真是敏锐。
谢折衣注视着他。
半晌,转过身子平躺向上,再次合上眼睛,丝毫不屑使用技巧地强行转移话题:“我醉了?”
“三杯。”雍盛见她不搭理自己,重新燃起斗志,直接将嘲讽开到最大,“哼,我的宝儿都比你能喝。”
谢折衣的额角似乎抽了一下,冷笑一声,换上一副阴阳语气:“倒是臣妾教圣上失望了,圣上原没想到这茬,该带您那位宝儿出来才是。”
雍盛嘶一声:“朕还没沦落到与鸟共饮的凄惨境地吧?”
闻言,谢折衣动了一下,似乎想睁眼,又强行按捺住,想问,又问不出口,磨蹭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宝儿是只鸟?”
“是啊,一只泼皮鹦鹉。”雍盛理所当然道,“下回拎去给你瞧瞧,长得可俊!你可以叫它宝宝,宝儿,不过它似乎更喜欢别人叫它宝小爷。”
谢折衣:“……”
一时空气死寂。
“你要一直这么闭眼装死么?”雍盛闲极无聊,也不知道谢折衣为什么总不跟他说话,就又腆着脸去撩拨人,“好容易出来一趟,不想去逛逛?”
“臣妾只盼着圣上速速回宫,不要耽搁。”谢折衣一板一眼道。
“一副监工嘴脸。”雍盛嘟囔一声,不一会儿又炫耀似地凑过来,“不过趁着你睡觉,我已经去逛过了。”
谢折衣弯起唇角,意有所指:“将我灌醉,不就是为了趁着便宜好行事?”
“啧,这就是你多虑了。”雍盛刮刮鼻子,“本想与卿卿把盏赏美人,谁知卿卿不胜酒力?”
谢折衣也不与他争辩:“如今美人也赏了,酒也喝了,圣上可满意了?”
“不满意。”雍盛道。
谢折衣怪了,睁眼嗔视:“你还想怎么样?”
“朕认真看了一圈,那些人嘴里的绝代佳人,竟没一个比得上朕的皇后的。”雍盛一本正经地装出苦恼样子,“这样一来,就显得朕像个舍近求远的傻子。”
谢折衣表示肯定:“你本就是个傻子。”
雍盛不甘示弱:“那傻子娶的娘子叫什么?”
谢折衣:“。”
这题莲奴会,立马嘿嘿笑着举手道:“圣上,傻子一般娶不到媳妇儿。”
说完就接收到雍盛发来的眼刀,惊吓之余,话音一拐力挽狂澜:“除非这傻子屋里头很有钱,打小买个小媳妇回来养着,大了便收进房中。”
“哦,小媳妇。”雍盛瞥向谢折衣,揶揄地眨眼。
谢折衣冷起脸子:“傻子。”
雍盛:“小媳妇。”
“傻子。”
“小媳妇。”
莲奴:“……”
不是错觉,帝后确实是两个幼稚鬼。
正当两人拌嘴儿攻讦不休,哐啷一声,那倒霉辎车陡地震了一下,巨响之后就往一边倾斜而去。
不知谁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惯性作用下雍盛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由于他正面朝着谢折衣喊“小媳妇”,这张臂一扑,就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谢折衣身上。谢折衣倒是反应迅疾,两手往外推拒,双掌紧压在雍盛胸膛。
雍盛只觉得胸前一痛,顾不得这些,扭头就朝莲奴使个眼色。
莲奴的脑袋撞在车檐子上撞得他头晕眼花,忙缓过劲儿撩帘跳出去查看情况。
雍盛不敢轻举妄动,就着这个姿势倾耳去听,听见外头狼朔正在抱怨不知哪个怨种在大道中央放个大石头。
闻言,雍盛松口气,回过神才发现,他正压着谢折衣。
脸对脸,眼对眼,呼吸瞬间急促些许。
“你怎么红了耳尖?热么?”谢折衣的手缓缓游动,冰冰凉凉的蛇一般,来到雍盛脖颈。
雍盛的视线几乎是下意识地落到那两瓣唇间,身子一震,视线便逡巡胶着,难以抽身。
不知是颈后按着的那只手施加的力量,亦或是来自自己身体里的驱动,他意识到他正慢慢、慢慢地接近,近到几乎贴上。他嗅到一种混合了酒气的异香,心跳的噪音扰得他无法聚起哪怕一小簇意志力。
“想做什么?”谢折衣在咫尺处弯起眉眼,轻盈的吐气拂在面颊,就像夏日熏甜潮湿的晚风。
他想起那日暖阁里那个落在脸颊上的唇印,以及唇印背后的心机,想起那柔软的触感,想起彼时抗拒的心境,此时若有似无的勾引。
“朕若此刻亲下去,是否就称了皇后的意?”
眸子从被点燃,到冷却,只是一息功夫。
他抬手绕至脑后,拉下那条手臂,像是害怕稍有迟疑就会后悔一般,决绝起身。
“称我的意又如何?”谢折衣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称我一次意又如何?”
雍盛转眸不看她,轻轻叹了口气:“那日后便收不回来了。”
“什么?”谢折衣不解。
雍盛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递过去:“方才路过集市时瞧见这个,就顺手买下了。”
谢折衣接过,触手温凉,原来是一只月牙玉梳篦。
“你丢的是个金的,我还你一个玉的,也算补偿你劳神陪朕出来一趟。”雍盛道。
“只是这玉的成色不大好。”谢折衣细细把玩道,“样式也不如我那个金的。”
“那你还我。”雍盛一时气儿不顺,劈手就要来抢。
开玩笑,这可是他斥重金在珍宝阁买的,那老板还拍着胸脯说这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品,假一赔十!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去的理?也不嫌寒碜。”谢折衣忙扬手插到头上,施施然笑道,“谢圣上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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