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武曌悠悠看向上官婉儿,“你为她而死,值得吗?”
“圣人说笑了。”
上官婉儿抬头,不卑不亢,“未来之事,谁能说得准呢?”
她丝毫不意外自己的选择。
甚至还有一种本该如此的宿命感。
在天幕讲李显登基而韦后把持朝政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会背叛李显,会配合太平发动兵变。
——她不会也不忍看到太平被韦后所诛杀。
所以哪怕李显韦后待她如何亲厚,她依旧会义无反顾背叛他们。
阻止李显立皇太女,与太平里应外合发动兵变。
一切的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甚至李旦的儿子在兵变之际容不得她,唯恐她日后成为太平的助手而将她当成韦后一党所杀害时,她也能猜到这种结果,只是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太平。
太平的势力已引起韦后安乐的忌惮,而即将登上皇位的圣人,又怎能容得下太平?
此时的她,要么如女皇一般夺位为帝,要么,便是下一个韦后太后。
上官婉儿垂了一下眼,眸色有一瞬的深沉。
但很快,她轻轻一笑,声音轻快,“天幕所讲,乃是我们的未来。”
“但当我们看到这个未来,天幕所讲的未来,还是我们的未来吗?”
——她相信太平的能力,在得知这一切时,不会再让这一切重新上演。
“你倒豁达。”
武曌眉梢微挑,收回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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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
太平刚刚醒来,便被天幕的话惊得两眼一黑,“婉儿死在兵变之中?”
“二娘切勿动气。”
太医院院正连忙道,“你身子受损严重,此时需要安心静养,万万不能大悲大喜。”
太平一阵眩晕,扶着侍女的手靠在引枕上。
侍女送来汤药,她胡乱喝着,丝毫不曾留意自己身上的衣服已与刚才不一样,更不曾留意太医院院正的那句她身子受损严重的话,她现在的心思全在天幕上,在天幕说的那句婉儿死在兵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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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小子,你杀婉儿做什么!”
李旦气得一巴掌拍在李隆基身上,“婉儿帮了你多少忙,你不报答她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要了她的性命!”
李隆基委屈得很,“阿耶,你没听天幕说吗?”
“婉儿是姑母的人,她只会帮姑母,她帮我只是顺带的,而不是真心帮我。”
“再说了,她现在能为了姑母杀韦后与安乐,未来便能为了姑母杀你我。”
李隆基振振有词,“这样两面三刀的祸害留着她做什么?”
“就应该将她斩于马下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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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基杀了婉儿?”
兵变接踵而来,李显已从最初的震惊到说不出话,到现在虽震惊但也能接受,他看了又看天幕,莫名替上官婉儿惋惜。
——尽管婉儿背叛他,但此女确有大才,这般杀了,着实可惜。
李显叹了一声,“隆基这小子比四郎狠多了。”
“若换成四郎,四郎是万万舍不得杀婉儿的。”
“不杀她,难道让她再配合二娘来一次政变?”
韦香儿倒是颇能理解李隆基的想法,“无论是她,还是太平,都已引起隆基的忌惮。”
“而等待她们的结果,也只有一个——死路一条。”
·
“三郎死了,韦后安乐死了,现在婉儿也死了。”
武三思焦急看天幕,“那么我呢!我们武家呢!”
“天幕委实偏心。”
“明明都是圣人之后,凭什么只讲李家人的事情,对于武家却是一笔带过?”
武三思急得跳脚。
——他把李旦折腾得这么惨,要是李旦上位了,还有他的好果子吃吗?
李显啊李显,你怎么一点不听劝。
有些隐患该除就得除啊,你不除,现在人家来杀你妻子女儿,半点不会顾念你当时的仁厚之情!
甚至连累她们武家也一同遭殃。
——只有李显活着,他们武家才会有好下场。
李显若死,武家定然会被李旦李隆基清算。
他之前听得清楚,李隆基的母亲便是被他们害死的。
杀母之仇横在这儿,李隆基怕不是要将他挫骨扬灰!
【是夜,太平与李隆基密谋铲除韦氏一党。】
【是夜,太平遣其子薛崇简领兵攻入禁苑。】
【是夜,韦氏一党伏诛,李隆基与薛崇简大获全胜。】
天幕之上,身着盔甲的李隆基领人冲进宫门。
这座宫苑与旁处不同,仿佛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一般,不等卫士们去冲杀,宫门便从里面被打开。
李隆基凤目轻眯。
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殿内灯火通明。
上官婉儿手扶宫灯,衣着整齐,俯身向李隆基见礼,“婉儿等候多时。”
“等候多时?”
李隆基手持马缰,于马背上冷笑。
觉察到李隆基情绪不对,上官婉儿秀眉微蹙,隐隐约约猜到李隆基在忌惮什么。
但环顾左右,男人身后之人并非全是他自己的卫士,其中也有太平公主儿子的身影,领着一帮卫士在李隆基身后。
于是上官婉儿心下稍安,从衣袖中取来一封遗诏,“大王请看,此为我与二娘所拟之遗诏。”
“婉儿之心,从来在李唐皇室之上。”
刘幽求连忙上前,接下遗诏,双手捧给李隆基。
李隆基随手打开遗诏,眼睛瞄在遗诏上,心思却全在上官婉儿身上,至于遗诏上的内容,他则完全没有心思看。
——若没有姑母相助,只他这些兵力是不足以诛杀韦氏逆党的,而上官婉儿的存在,更是给他行了大大的方便,禁苑且不论,单只说这封遗诏,便是让他的谋逆之举变成有诏讨贼,匡扶李唐江山。
但问题便是出在这上面。
姑母今日能帮他,明日便能反他。
而上官婉儿更是一柄随时都会指向他的利剑,让他落一个与韦氏逆党一样的解决。
这两个女人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善茬。
——留着她们,始终是个祸害。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李隆基收起遗诏,抬手一挥,指向上官婉儿,“从来在李唐皇室身上?”
“上官婉儿,你的花言巧语还是省省吧,我不是阿耶,没这般好骗。”
“来人,诛杀逆党!”
李隆基冷声吩咐。
薛崇简微微一愣,“三郎?”
“婉儿是我阿娘的人,杀不得。”
上官婉儿眸光微深,衣袖与裙摆扬在夜风之中。
她抬眸看薛崇简,薛崇简虽为她说话,但却也并未阻止李隆基的动作,甚至隐隐以李隆基马首是瞻。
——这个太平寄予厚望的儿子,半点不像太平。
“杀了她!”
李隆基声音凉凉,缓缓抽出腰侧佩剑。
兵变之际,所带之人皆是心腹,卫士们听到李隆基发号施令,又见李隆基佩剑出鞘,当下再不犹豫,立刻挥剑向前。
血色顷刻间染红旌旗。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日,李隆基与太平联合发动兵变,诛杀韦氏一党。】
【而太平的至交密友上官婉儿,死在这场兵变之中,时年四十六岁。】
天幕之上的血色淡去,白色素缟扬在风里。
太平公主一身素衣,轻抚着自己为上官婉儿挑选的墓碑。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她轻轻低喃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仿佛不悲也不喜。
但若上官婉儿还在,定能发现此时的她眼眸格外深,深渊似的,能将一切吞噬。
·
上官婉儿眉头微蹙。
——此时的恨又有何用呢?
二娘如今该做的,是自保才对。
可转念一想,李隆基并非李显李旦,此子野心勃勃,睚眦必报,而今太平的权势已经威胁到他,任凭太平再怎样委曲求全,他也不会容太平活在世上。
——这是政治斗争,是兵变夺嫡,没有半点仁慈可言。
“李隆基?”
武曌懒懒抬眉,“是旦儿的第三子?”
上官婉儿连忙回神,“是的,正是陛下之子。”
“而今被圣人封为楚王,颇得圣人爱重。”
“是个人物。”
武曌颔首,“像我。”
——但比她更薄凉,更狠辣。
·
“你这般狠辣,到底是跟谁学的!”
李旦揪着李隆基耳朵,恨铁不成钢,“我与你阿娘皆是仁善之人,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哎哟,疼!”
李隆基从李旦手里挣脱出身,“阿耶说话便说话,怎么动起手来?半点没有君子之风。”
李旦气得直哆嗦,“你有君子之风!”
“婉儿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倒好,转头把人给杀了!”
“阿耶怎么还没看明白?她是在帮姑母,不是帮我。”
李隆基年龄虽小,看问题却比李旦透彻,“我杀她,是因为不想让阿耶成为下一个韦氏!”
·
“好一个心狠手辣李三郎。”
太平不住咳嗽着,声音很轻。
她刚喝了药,大抵是汤药的缘故,身体暖烘烘的,小腹有绞疼,但并不强烈,强烈的是心口一震一震的刀割似的疼。
——她的婉儿就这么死了,死在帮她的事情上,死在薄情寡义的李隆基手上。
“二娘切莫动气。”
侍女连忙劝慰,拿帕子擦着太平额头的冷汗,“这些事情尚未发生,一切还有更改的余地,二娘切莫因为没有发生的事情而糟蹋自己的身体。”
太平闭眼,任由侍女手里的帕子轻拭着自己额头。
恍惚间,她突然想起薛绍曾经的话——
若她这一胎仍是男孩儿,便取名薛崇简。
薛崇简。
眼睁睁看着婉儿被杀而不曾阻拦的人。
太平凉凉笑了起来。
——这次的小产,当真是恰如此时。
连老天都看不下去这样的人的出生。
【三郎到底是三郎,这一招过河拆桥玩得让人叹为观止。】
【而咱们的太平公主悔得肠子都青了,要内应有内应,要兵力有兵力,结果领兵的儿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闺蜜被李隆基噶了,咱就是说,这是人干事?】
天幕之上,太平公主与薛崇简的关系从亲厚变得冷淡。
薛崇简追在她身后,似乎是想解释什么。
但太平公主并不给自己曾经极为爱重的儿子这个机会,她抬脚走进房间,身后的小侍女们立刻关上房门,将薛崇简关在外面。
“阿娘......”
薛崇简声音弱弱,不知所措。
【而上官婉儿的死,也彻底撕破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之间的遮羞布,让两人的针锋相对从台下走到台上。】
天幕之上的太平公主越发频繁出入宫廷。
“四兄,若没有婉儿的这份遗诏,我与三郎便是谋逆作乱。”
太平向李旦道,“正是有了这份遗诏,我与三郎才是奉诏讨贼,匡扶李唐江山。”
“而今三郎问也不问便将婉儿杀于宫廷,此等行为未免太过凉薄。”
“三郎今日杀婉儿,明日是不是杀我?后日......”
太平声音微微一顿,眸光微深,“后日的四兄,又该如何自处?”
李旦惊出一身冷汗,“这、这......”
“这是三郎糊涂!”
“二娘,你放心,我定不会让婉儿白白送了性命。”
李旦道,“我会厚葬婉儿,追封她的家人,给她应有的体面。1”
【李旦对上官婉儿的追封,毫无疑问是打了李隆基的脸。】
【李隆基这会儿过得非常憋屈,但只能忍着,谁让他这事儿做得的确不地道呢?】
天幕之上,李隆基分外憋屈。
李旦有令,他不得不随众人祭祀上官婉儿,他看着上官婉儿的墓碑,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终有一日,他会让这些压在他身上的东西全部消失不见。
【而我们的太平公主,此时的行为已不能叫放肆,而是叫肆无忌惮,不知收敛。】
【仿佛上官婉儿的死带走她最后的一丝理智,让她整个人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疯狂——】
政变结束,小皇帝与相王李旦登上城楼,安抚又一次被兵变波及的百姓2。
百姓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说不出的怪异。
——圣人安抚百姓,相王跟着做什么?
很快,他们知道了——
皇城内院,太平公主冷声质问小皇帝,小皇帝畏畏缩缩,“姑、姑母,可是,可是我才是皇帝。”
太平公主一个眼刀,小皇帝立刻闭嘴,憋憋屈屈不敢再说话。
次日早朝,在众目睽睽之下,太平公主挟持小皇帝,直接伸手将上面坐着的小皇帝一把拽下来,“孩子,这个位置已经不是你的了。”3
小皇帝愣在当场。
但周围人已不给他反应,拥立相王李旦为天子。
【如果说以前的太平公主遇事冷静,沉敏多变,遇事留一线,从不将事情做死做绝,而现在的太平公主,则全然不顾,令人心惊。】
【聪明如她,如何不知在李隆基杀上官婉儿而薛崇简选择袖手旁观之际,她与李隆基之间的胜负便已经有了分晓。】
【一个天子妹妹,一个天子年轻有为的儿子,任谁都知道结果是什么。】
【而太平公主现在仍能活跃在朝堂,是因为她之前为自己积累的政治资本,但那些政治资本远远不够,她需要更多,需要能够扳倒李隆基的政治资本。】
【所以她又一次有了从龙之功,又一次在青史留下累累骂名。】
天幕之上,官员们对太平公主的行为敢怒不敢言。
——到底是一朝天子,她怎能如此不敬?
太平将一切尽收眼底,却没有停止自己的动作。
——其实她已经输了,她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婉儿这么死了。
不甘心万里江山从此落入李隆基手里。
所以她拼尽全力也要闹这一场。
·
武曌笑了一下。
——迟了。
胜负已分,成王败寇。
她这个女儿的结果,怕是不会好。
·
小榻上的太平深吸一口气。
——一切尚未发生,一切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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