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太太,你听我解释……◎
“如何?”
银屏只点了点头, 没有多说话。
颜青棠心里一松,又去看张管事。
“少东家,现在外面情况不妙得很, 最近生丝涨疯了, 十日不到竟涨了近五十两。”
生丝以担为计量单位,合一担为一百斤,往年每担生丝不过卖一百七十两纹银, 在一百六十两到一百八十两之间,浮动不大。
而今年,从四月开始,生丝已经从原来的一百七十两一担, 涨到了两百二十两一担,而短短十日不到, 又飙升到两百七十两一担。
随着收春蚕告罄,所有人都意识到恐怕今年生丝要歉收。
基于各种缘故, 早先不想收丝的, 见别人都动了,自然免不了收一些,更不用说那些丝绸大商, 大多身上都背着织造局摊派下来的任务。
丝不够, 摊派任务就完不成,完不成任务,织造局就会降罪,不想被降罪, 就要咬着牙收丝。
这是以一个死循环。
其实之前颜家一直在暗中收丝, 虽后来多了批意外之喜, 也就是颜世川截留下来的那批生丝, 但颜青棠并没有下命停止收丝。
大家都在收,就你不动,不是明摆着说你有猫腻?
“现在丝价太高了,少东家,可还要继续收?”
之前涨到两百五十两时,张管事就想停下了,但少东家临走前说了,不管生丝涨到什么价格,都比最高价多一点去收,能收多少收多少。
没少东家发话,他不敢擅自做主,只能咬着牙去收。
“继续收。”
“可,少东家……”
颜青棠打断他的话:“你别管,我自有主张。”
张管事当即不再说了,又向颜青棠报这些日子收丝花了多少银子,总共多少账目,并当面和银屏进行对账。
对完后,又说现银不够了,需要支取现银。
这些都有银屏跟他交接,倒不用颜青棠多吩咐。
“对了,少东家,苏州丝织商会那儿请你去一趟。”
丝价涨成这样,商会那估计也乱成了一片吧。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等张管事走后,她看向银屏。
银屏道:“姑娘,我跟赵成去了几个丝库,老爷留下的东西,都好好的存在那儿,我们一一抽出来查看过,都保存得很好,不影响使用。”
赵成便是死掉的赵管事的儿子。
他们这一家算是颜世川的嫡系,赵管事平时跟着颜世川,赵成年轻,才二十多岁,在转运丝库里做事。
这次颜青棠离开苏州前,就吩咐银屏和赵成,让他们去各个丝库落实下她爹存下的那批生丝。
账上确实有东西,但到底有没有,还要看到实物才能确定。
事关紧要,由不得她不谨慎,往常她可没少听说有些账上记得笔笔分明,实际上库里的东西都被下面人倒卖亏空了,因此坑惨了当家人的事例。
听银屏禀报的同时,她脑子已在飞速转动。
一些早就有的想法,似乎渐渐成型,现在所欠缺的,一是确定都指挥使司那是否能合作,再来就是苏州丝织商会那。
她还要再去办一件事,才能把想法落到实处。
如若此事能办成,那葛家……
把琐事都处理完,见没什么其他事了,颜青棠打算回一趟青阳巷。
有着之前经历,这一次她准备充足,甚至什么说辞怎么安抚都想好了,谁知回去后季书生竟然不在。
“不在吗?同喜,你不是说你家公子在房里看书?”
磬儿疑惑地看向同喜。
同喜心里慌死了,谁能想到颜太太竟在这时候回来了。
关键是这几天他为了骗过磬儿,都是以马上就要院试,这几天公子忙着读书,连门都不出为借口。
现在倒好,被人抓了现行。
他急得汗都出来了,连忙找借口:“公子的一个同乡找他有事,所以公子就出去了,磬儿你难道下午那会儿没看见公子出去?”
“有吗?”磬儿眨了眨眼。
不过也是,他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院子里,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季公子有没有出去。
“当然有,等会儿公子应该就回来了。要不,我去找找看?”说着,他也不等颜青棠说话,一溜烟就跑了。
再看不出同喜在搞鬼,颜青棠该白瞎了她生意场上与人厮杀多年。
这主仆俩在搞什么猫腻?
难道那季书生是出去做什么心虚的事,才会不带同喜,把同喜留在家里,就是防止她突然回来,好去通风报信?
思绪之间,颜青棠已经想到极其不好之处,因此她的脸色不太好看。
素云见姑娘脸色不对,连忙把食盒提了进去。
亏得回来之前,姑娘还特意让人去酒楼里带了几个菜回来,就是寻思天色也不早了,潘大娘也来不及做饭。
现在倒好,季书生竟然不在,他最好没去做什么对不起姑娘的事,不然……她就不给同喜饭吃。
同喜根本没抱希望,自己能找到公子。
主子去哪儿了他也不知道,他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才找去了疾风司的暗点。这也是他唯一知道能联系上疾风司的地方。
这是一座花楼。
不同于莳花坊的曲径通幽,庭院深深,这叫‘怡红院’的花楼就要直白多了,直接建在山塘河边上。
一到华灯初上,那叫一个热闹。
同喜一路躲着对他拉拉扯扯的花娘,才终于找到怡红院的老鸨红娘。
红娘近四十的年纪,看起来风韵犹存,不过穿得有些露,同喜都没好意思去看她薄纱下露出的半截胸脯子。
“小东西,你找我干甚呀?”
难道又是一个垂涎老娘美色的臭男人?
同喜低着头,期期艾艾:“我找白公子。”
一听见白公子,红娘脸色顿时一变,往四周看了看,见没有其他人,拖着同喜进了一处厢房。
把同喜吓得哇哇大叫,还以为红娘要对他做什么。
“你赶紧噤声吧你,就你这小东西,还以为老娘会对你做什么?在这等着,别乱跑。”
说着,红娘匆匆出了门。
留下同喜坐在地上悲愤交加,他才不小呢,他都十五了。
过了一会儿,陈越白来了。
不光有陈越白,还有纪景行。
同喜一见到自家公子,就忙道:“公子,你还有心思逛花楼,太太回来了,你快回去,再不回去就完了。”
陈越白挑了挑眉。
什么太太?什么完了?
难道这位主儿在苏州还有什么相好不成?之所以一直不透露自己的落脚处,就是住在相好的家里?
叫太太,说明此女已经成亲,难道这位主儿还勾搭了个有夫之妇不成?
他不禁磨蹭又磨蹭下巴。
纪景行脸黑如墨。
他这趟回来,冯泽不在,出去办事还未归。
他有些事要陈越白去办,但这陈越白吧,他以为他之前弄条花船盯梢别人也就罢了,暗点也设在花楼里。
这不重要,之前他也没说什么,可结合到同喜这一番话,再想到陈越白其人什么秉性,他不用看,就知道这厮定是暗中跃跃欲试,自然黑了脸。
“交代你的事,你去办,我先走了。”
说完,他拎着同喜的衣领子就要走。
“主子不留在这吃晚饭?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吃了饭再走?”陈越白招呼道。
你是想留我吃饭,还是想留同喜吃饭?
纪景行瞥了他一眼,脚步未停。
等人走后,陈越白笑了起来。
看来真如他所想,是个有夫之妇,不然能敏感成这样?
到底是何等有夫之妇,竟能勾搭上这位,本事也是真不小了。也不知此间事罢,这位打算怎么处置相好的,是打算就当春梦了无痕,还是把人带回去?
陈越白笑得乐不可支,仿佛偷了油的老鼠。笑完,又想起这位之前吩咐的话,不禁又是咂嘴又是感叹。
也不知经过这一波,这江苏的天要变成什么样。
同喜迈起两条小短腿拼命地追。
可无论他怎么追,都没有公子快,前面已经没有公子的身影了。
渐渐地他也跑不动了,索性停下慢慢走。
公子当着陈越白的面装得倒好,扭头比谁都急,生怕那位颜太太生气。
见到这一幕,同喜已经在心里猜测后果了。
看这样那位颜太太还真有魅力,把主子迷得晕头转向,难道等哪天主子走时,还真要把这位颜太太领回去当娘娘?
也不知是时皇后娘娘会不会怪他办事不利,竟眼看着主子被个有夫之妇迷倒。主子还没娶太子妃呢,若真被这颜太太拿捏住了,以后东宫大概热闹了。
越想,他越觉得绝望,走得越慢。
这边,进门之前,纪景行匀了匀自己的呼吸。
不可否认,他此时心情不错,而不错中又掺杂着几丝五味杂全。
这女人!之前还跟‘景’说,自己很忙,事情很多,转头人就来青阳巷了,真是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可偏偏她又来见的是自己。
走进院子,院中黑灯瞎火的,就正房亮着灯。
纪景行理了理衣裳,走进正房。
进去时,颜青棠正在吃饭。
一桌子菜,就她一个人在吃,素云和磬儿都不知哪儿去了。
而她似乎在生气?
“太太回来了?”
颜青棠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你上哪儿去了?”
“与同乡聚会吃饭。”
“吃过了?”
“听说太太回来了,吃到一半就回来了。”
见他态度和煦,一贯温和,颜青棠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人家出去一趟怎么就能猜人家是去喝花酒了,又没有证据。
“那再坐下一同吃些,这些菜是我专门去食肆里打包的,就怕突然回来,潘婶子来不及做饭。”
菜很丰盛,有香煎银鱼、糟烩鸭子、牛筋火腿、素烩三鲜、肉沫豆腐,和一道清汤鱼圆。
色香味俱全,看得出是大酒楼做的,一般食肆可做不了。
她一天天就蒙他是个普通的商户太太。
纪景行心里又高兴又复杂。
高兴不必说,复杂的是她好像真的很喜欢季书生,那么多事要做,还不忘回来一趟,与他一同用饭,明明她对景说不打算回来的。
思绪间,他在她身旁坐了下。
颜青棠主动与他盛饭,饭盛到一半,她的动作突然顿住。
放下碗,凑近在他肩头嗅了下。
纪景行被她的动作弄得一头雾水,跟着看了看自己肩头。
直到她扯起他衣袖闻了闻,他顺势也闻了一下。
是一股胭脂香味。
很低廉的那种香气。
她的脸当场冷了下来。
盯了他一眼,扔下他的衣袖,站起来走了。
纪景行脸色大变:“你听我说……”
颜青棠很生气,那种生气怎么说,就像自己的东西被人碰了。
她这个人其实骨子里很霸道,只是她是女子,平时被她隐藏得很好。
幼时曾因为年幼的颜莹擅自动了她的东西,她大发雷霆,关键是她爹也纵容她,狠狠地训了颜莹一顿。
当时颜莹哭得很惨,钱姨娘抱着女儿眼含怨愤。
她当时就后悔了,后悔没忍住脾气。
其实那时她也不小了,已经懂事,也读过不少书,知道自己这样太过霸道,是不对的,只是爹刚训了颜莹,她突然当面后悔,等于掀了她爹的摊子,遂只能事后悄悄补偿了颜莹。
自那以后她便一直有意克制自己。
现在她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对,‘颜太太’不该如此表现,但就是控制不住。
“太太,你听我解释……”
她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揪住他,咬上他嘴唇。
也不说话,就去扒他衣裳。
先是外衫,将他的外衫扯下来,扔到一边。
还是有味儿,继续扯内衫。
扯着扔着,两人不知怎么就去了床上。
她压在他身上。
此时他已经被剥得一件不剩,只剩了下面的单裤,她在他身上巡睃了一下,又再他胸前嗅了嗅,才满意。
“你说,我听着。”
第52章
◎证明给她看◎
他说, 他说什么?
说他去花楼是找陈越白,那里是疾风司在苏州的暗点?
自然不能。
他只能挖空心思道:“同乡喝多了,闹着要去花楼, 我实在推辞不过, 就跟着一同去了。我虽进去了,但没有找花娘,之后我就找借口回来了, 身上的胭脂味儿,大概就是那时候染上的……”
他也没想到就在怡红院走了一趟,就能染一身胭脂味儿。
“我不信。”
“那小生证明给太太看?”
素云听着房里的动静,一边小心翼翼将菜都装回食盒, 拎去厨房。
她现在也搞不懂到底怎么了?
怎么吃饭吃着吃着,又吃去了床榻上。
同喜气喘吁吁从外面走进来, 问:“素云姐姐,公子回来了没?”
素云没说话, 往正房望了一眼。
同喜还不及垮脸, 就看到素云手中的食盒,当即两眼放光道:“素云姐姐,这里面装的什么好吃的?”
素云赶紧把食盒往旁边一拿, 道:“这里头是太太和公子的饭食, 你要吃厨房里还有,我跟磬儿刚吃过。”
饭菜也是从酒楼买的,菜式虽没有这份多,但菜量绝对够, 之前素云用饭时, 就专门给同喜留了一份。
“谢谢素云姐姐。”
同喜忙往厨房里钻去, 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公子不公子了。
正房, 颜青棠气喘吁吁,出了一身香汗。
纪景行也没比她好哪儿去,他一手抚着她的雪背,一边擦着她鬓边的汗:“太太,现在相信小生了?”
颜青棠没理他,从他身上翻了下来,睡到了里面去。
他追了过去,觍着脸说:“若是不信,小生还可以证明给太太看。”
颜青棠这会儿正在羞愧自己之前所为,怎么就一气之下干出那些事,现在哪还要他来证明,忙去搡他。
“我信了我信了……我信了还不行……”
但晚了,他又开始了。
她掩着口,侧靠在他胸前,深怕声音被外面听见,低喊道:“你难道不饿?”
“小生不饿,难道太太饿了?”
她确实饿了,快放过她,她要去吃饭。
“太太不急,小生边证明边喂你,定把太太喂得饱饱的。”
之后,他们吃过了锅贴,又吃了驴打滚儿,再是四喜如意丸子、冰镇乳酪樱桃,花开富贵,龙凤呈祥……
尤其是冰镇乳酪樱桃。
在扬州时他就想吃了,如今终于如愿。
把颜青棠撑到不行,又搡不开推不掉,求饶都没用。
季书生用了一晚上时间来证明,他真的没有去喝花酒。
次日吃早饭时,颜青棠说:“我还要出去一趟,你好好在家念书,再过几天就是院试了,到时我送你进贡院。”
“太太难道要走十日之久?太太那手帕交的事还没弄完?”
“弄完了是弄完了,这不是怕在家扰了你读书?”她嗔了他一眼,脸有点红,“关键时候,我可不想分了你的心,就寻思再去陪她几日,正好她这几天心情不好。”
一旁的同喜连忙扒饭,磬儿吃得津津有味,连头都不抬,素云也装作很忙碌的样子。
纪景行想她应该是要去见司马长庚,自然睁眼信了她的瞎话。
饭罢,颜青棠就走了。
当然没忘让李贵跟潘大娘说,这几日多做些好吃的给季书生补补,这样才有精力去考院试。
她先回了一趟颜宅,在颜宅里更了衣,又坐车去丝织商会。
这丝织商会原身是一处牙行改的,门上挂着‘苏州丝织商会’的牌子,看起来很气派。
本身还兼具牙行的功能,因此有许多做丝织的小商会聚在这里,或是打听消息,或是想找便宜的货源。
大概是近日丝织业确实不太平,一大早里面就聚集了不少人,一见颜青棠来了,纷纷唤道颜少东家。
颜青棠态度和善地对众人点了点头,往里面走去。
等她走后,外面响起阵阵议论声。
“颜少东家都来了,应该有个章程了吧?”
“这丝价再涨下去,都活不成了!”
“谁说不是呢?现在好多人囤积居奇,都把手里的丝绸压着,不往外卖了,这生意还怎么做?”
“之前里面的人不是说,因为颜家当家人不在,六大家不齐,议不了事,现在人来了,肯定要有个章程……”
里面和外面又是一个世界,小商可进不得,都是苏松两地首屈一指的大商,最低起步也是震泽吴家那样的。
“少东家,好久没见到您了,你看如今这……现在可怎么办啊,丝价涨成这样,生意怎么做……”
来人拦住颜青棠,絮絮叨叨说了一通,面露愁苦之色。
颜青棠叹了一声,道:“张老爷也知我家情况,我爹新丧,我守孝在家,若非……”她顿了顿,“我今日也不会来苏州。”
这位张姓商人自然对颜世川的过世,进行了一通感叹,又对颜青棠如今要守孝在家,表示了一番同情。
最后话题再度回归到——现在该怎么办?
打从二人说话时,四周便有不少人竖着耳朵听。
在苏州这地界做丝织生意,想要越过颜家可不行,多多少少都要打些交道。因此颜家在这一行里,算得上是风向标,大家自然都想看看颜家是如何处置。
“张老爷也知晓,我近日少有出来,到底该怎么办,还得问问那几位。”
哪几位?
苏州葛家,常州赵家,镇江的齐家,嘉定的刘家,还有松江的柳家。加上盛泽颜家,一共六家,算是整个江苏丝织行业的巨头。
当初这丝织商会,便是这几家组建起来的,因此六家在行业里的地位不言而喻,商会定下的规矩,是整个丝织行当都要遵守的。
当然,你要不遵守也行,怕是下回再做生意,就寸步难行了。
“那行,老夫等着,如今您是不知道,真是乱成了一片……”说着,这张老爷又唉声叹气起来。
颜青棠点点头,出了这间茶室。
出门后继续往前走,是一条长长的游廊,游廊两侧花草树木繁茂,还有各种奇石点缀,十分清幽。
走到尽头,是一座高大敞阔的屋子。
屋子里布置的像茶室,有博古架、各种古玩字画,还有一个茶台。有桌有椅,但没有主位,两排三座黑漆木雕的太师椅面对面摆着。
只有这六个座,就代表六大家,若商会有什么规矩改动,必须六大家全部到齐才可。
有仆人上了茶来。
颜青棠静静坐着喝茶。
她知道要不了多久,另外几家人就要到了。
果然,也不过半个时辰,另外几家的人纷纷到来。
口里都说没想到竟赶这么巧,实则个个心里都清楚,如今乱成这样,往日不在苏州的,恐怕也都来苏州了,不露面是因为人没到齐,也是想看看其他几家的动作。
几人见到颜青棠,纷纷都是一阵宽慰,让她勿要伤心难过,仿佛当初暗中猜测颜家会不会因为颜世川的死而倒掉,不是他们似的。
颜青棠也清楚这几人都是老狐狸,与他们说话都要仔细了再仔细。
幸亏当初他爹当众点明过,以后她就是颜家的当家人,每次出入商会,都是带着她同来,也没少让她代表颜家来此议事。
她与这些人打过多次交道,自然不惧。
一通闲话说完,六人一一坐下。
赵家的赵三爷率先开口道:“现在乱成这样,我知道各家都有难处,但这么着下去可不行,那丝价再涨就破天了。”
这位赵三爷四十多岁的年纪,穿一件黑灰色缎面袍子,其本人长相斯文,因此看起来文质彬彬的。
“可不是,都去拱那丝价,让我说,就算真拱破大天去,今年的丝也是不够用,不如都洗了洗了睡。”
齐家的齐六爷就和赵三爷是截然不同的风格,一看就是商人本色。
圆胖的身材,说话有些粗鲁,不熟悉的人还以为他没什么城府,实则在场的都清楚他是个老狐狸。
剩下,嘉定刘家的刘四爷没说话,松江柳家的柳五爷也没说话。
但要论这里面最低调,还属葛家的葛大掌柜。
是的,在座的无不是各家嫡系主事人,唯独葛家派了个掌柜,虽也姓葛,但都清楚是个下人改了主家的姓。
因此,这丝织商会虽是六家说了算,但另外几家大多时候没有把这位葛大掌柜放在眼里,顶多是顾忌下他背后的葛家。
“颜少东家,不,现在应该叫颜东家了,你怎么说?”齐六爷笑吟吟,把苗头指向颜青棠。
问她怎么说?
她能怎么说?在座的谁不清楚,别看表面都在问怎么办,实则私下底抢丝都快抢疯了。
没有这群人的争抢,丝价能涨成这样?
都是老狐狸,都喜欢把别人顶在前头,自己在后面坐收渔人之利。
她爹还在世时,她爹是个热心肠,喜欢走在前头,所以这六家哪家势力都不比颜家小,偏偏凡事总是颜家顶在前头。
当然,这其中也有他爹听了颜瀚海的话,有故意为之的原因所在,但颜青棠还是很厌恶这些人。
尤其是——
她将目光移到葛大掌柜身上,忽闪了下,又移开。
以往不知道,亏她还一直以为葛家低调,现在知道真相后,只想回到过去扇自己几巴掌。
人家是低调吗?
不,人家是鸡贼。
颜青棠不想用聪明形容葛家的人。
“各位叔伯,青棠是晚辈,又适逢守孝,消息不如各位灵通,你们问青棠什么意见,一时半会我还真说不好有什么意见。”
她低头做含蓄态。
表面大家不言,实际上可没人信她。
没意见你收什么丝?你颜家抢丝可不比别人抢得少。
“大侄女,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若论丝绸,还得看苏州,咱松江这边多是产棉,可若是看苏州,还不得看你颜家吗?”柳五爷笑呵呵道。
“瞧瞧五爷这话说的,颜家的跟脚可不在苏州,而是在盛泽,苏州可是葛家的地界,你这么说把葛家放在哪儿了?”
旁人只以为她是推脱之词,又或是故意调侃转移话题。
无奈有人敏感,看了她一眼。
刘四爷笑呵呵出来凑趣:“那照这么说,我们还是问问葛大掌柜的意见?”
葛大掌柜五十多岁的年纪,身材干瘦矮小,本身话就不多,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老夫,老夫……”
“都说是个掌柜,你们问他做什么?他能做得了什么主?”齐六爷皱眉不耐道,“行了,别都在这儿打哈哈了,都是圆管的葱,在这儿装什么蒜?”
他拍桌而起,将炮口对向颜青棠:“若非你颜家不守商会的规矩,在市面上大肆收丝,现在丝价能涨成这样?你颜家作为六大家之一,却违背商会规矩,该给我等一个交代。”
第53章
◎搅得满城风雨,不忘陪着书生◎
齐六爷的突来爆发, 让茶室中顿时安静下来。
本来正喝茶看戏的人,也不喝茶了,悄无声息放下茶盏。
颜青棠眨了眨眼, 并没有反驳说颜家没有收丝。
“六爷这话就重了, 非是青棠不守规矩,实乃形势所迫。”
她缓缓道:“要不这样六爷,若您实在觉得颜家收丝碍着了大家, 我把颜家今年收上来的丝,都原价转给大家,也免得伤了和气?”
“你说的是真的?”齐六爷不禁道。
他身在局中不知,可其他人却清楚没这么简单, 肯定还有下文。
“自然是真的,不过有一点——”
颜青棠突然话音一转:“颜家收丝是为了织造局今年摊派, 六爷若是想要颜家收上来的丝,那就把摊派任务也接过去, 不然颜家没办法和织造局交代。”
“不光如此, 我还把我颜家今年桑园里产的丝,都按去年市价卖给六爷,一文钱都不涨, 但这今年这摊派任务, 齐家帮颜家给担了,如何?”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是啊,谁愿意顶着高价买生丝?
可东西就这么多, 你抢多了, 他自然少, 他不想比你少, 只能加价收,其中又以颜家收得格外凶猛。
为何凶猛?
在座的谁不知道,颜家被摊派的任务最多。
为何最多?
还是那句,在座的谁心里没点儿数?
都有数,都心虚,颜家不顶上,就是他们顶,那自然是死贫道不如死道友。
颜青棠也清楚,从未有过的清楚。
以前是站在局里看,总觉得颜家甚是悲惨,现在看来,谁都不清白。
她冷笑,站了起来。
“这话不光针对六爷,对在座各家都有效,只要能帮颜家担下今年的任务,不光我手上高价收来的生丝,甚至今年自产的生丝,都按照去年的丝价卖给对方,一文钱都不涨。”
好大的手笔!
去年生丝不过一百六一担,现在涨到了两百八,翻了近一番,颜家若真如此,凭空就要赔一大笔银子。
可有人敢接吗?
没人敢接!
谁不清楚这是一个大窟窿。
就算今年不亏,今年接了你明年接不接?颜家都不行了,那自然是你上,就是个大坑。
齐六爷不说话了。
见情况不对,赵三爷忙出来打圆场:“既然商量事,何必动气?快坐下来,坐下喝茶。”
又呼唤仆人来换茶,算是把这茬事盖过了。
可茶喝千遍,事情就在那儿,这就是个难解的局。
谁有办法?谁都没办法?除非有人愿意牺牲自家,不收丝了,让给别人。
但是可能吗?
不可能。
最终还是不欢而散,事情也没商量个所以然来。
六人出了茶室,颜青棠率先走了。
后面葛大掌柜对齐六爷使了个眼色,两人溜溜达达就往一边去了。
这边刘四爷、赵三爷、柳五爷互相对了个眼色,也不动声色绕去了另一边。
颜青棠没走大门,知晓出去定要被人围住,而是去了后门。
后门这,李贵和银屏正在马车里等她。
“交代下去,继续收,加价收,把丝价抬到三百五十两。”
银屏诧异道:“可姑娘,丝价抬这么高,抬得越高,我们不是亏得越多?”
本身这些丝最后都要织成丝绸,交给织造局,而织造局那儿才不管你年景好不好,丝价涨不涨,涨成什么样,本钱价都不会给,还要往死里挑刺克扣压价。
这也是为何颜家几年往里头亏了这么多,就是在填坑。
颜青棠却笑道:“傻。等抬到三百五十两一担时,我们就往外卖。”
银屏先是不解,细细想了一会儿,倒抽一口气。
“姑娘是说动用老爷留下的那批丝?”她压低嗓音道。
颜青棠点点头。
“那如果是这样,确实不会亏,说不定还能大赚一笔。”
傻丫头,又想简单了。
她可不止这一招,还有后手,早说了要让织造局和葛家付出代价,这只是第一步。
连着多日,颜青棠都很忙。
她先去了一趟司马府,没走漏风声,从后门进的。
回来后,就忙上了。
景似乎也很忙,反正自那天后,再未出现过。
这也让颜青棠松了口气,忙正事时,她可不想有人分她的心。
她看似坐在颜宅,实则私下早已让颜家各地分号火力全开,在颜家的大肆收刮下,市面上的丝价节节攀升,不过短短几日,丝价又涨了二十两。
外面一片骂声,不知道内情的是骂这狗老天、狗世道,知道内情的都在骂颜家。
可骂也没用,你敢把颜家的摊派接下来吗?
不敢,那就闭嘴。
这般情况下,葛家也有些坐不住了。
本来外面都在收生丝,葛家也做样子跟着收了一些,葛家没有摊派任务,产出的丝绸只管自销,自然没什么压力。
可颜家现在却搞出这种阵势。
要知道百姓可不傻,那些家中有桑园的产丝大户更不傻,生丝都卖这么高的价,那我还织什么丝绸,直接卖生丝不好吗?
本来有些行事谨慎,习惯手里会攒些生丝的大户,一见外面生丝涨这副样子,一个个都坐不住了,跟疯了似的,纷纷把生丝拿出来卖。
这几天苏州各大牙行甚是热火,葛家还真怕就这么搞下去,颜家把市面上所有生丝都收刮干净了。
现在是五月,看这天气,今年的夏蚕是不用指望了,秋蚕也够呛。如果市面上的生丝真一点剩余都没了,今年的生意就算提前结束,明年开春的生意恐怕也难。
反正有洋商兜底,只要不超出之前和洋商定下的价格,外面丝价再高,葛家也不惧,反正倒个手就能从那些洋商身上几倍赚回来。
基于这点,葛大掌柜和葛四爷商量了一下,开始加入争抢生丝的行列。
三百两一担的生丝,别人买的咬牙切齿,葛家眼睛眨都不眨。有多少买进多少,搞得现在其他人都不骂颜家了,而是改为骂葛家。
还有人一见葛家都下场了,也都坐不住了。
葛家和颜家都在抢,他们还有不抢之理?
抢,都抢回来。
颜青棠本打算把丝价抬到三百五十两就收手,谁曾想一石激起千层浪。
表面上她还在让人收丝,但也只是表面,每天只买进一点,其他时间就坐看这些人能把丝价哄抬到何等地步。
三百七,三百八,三百九……
苏州各大牙行都疯了,每天都有许多人在牙行里蹲点看‘今日丝价’。
一般这个价格是牙行根据昨日落点丝价来的,几乎几天都不会动一下,如今倒好,一天变几次。
中间,有人受不了退场,这时颜家就会加入进去,和葛家抢。
两家商行的掌柜伙计,平时若是照面,总要笑脸打个招呼,现在也不打招呼了,改为看到后就扭头吐口水。
所有人都觉得这两家是疯了。
可颜家疯了还能理解,毕竟颜家担了那么多的摊派任务,葛家也疯了,就让人尤为不解。
这天,钦差突然让人传信给颜青棠,说要与她见面。
还是在澄湖,船上。
颜青棠再度见到‘钦差’。
对方还是没有露面,隐在屏风后。
屏风后,男人穿着银灰色绣银线暗纹大袖长袍,他似乎有些疲累,坐在椅子上,绚丽的袍摆逶迤而下,落在地面上。
以往颜青棠顶多能看见有个男人坐在屏风后,今日可能是椅子摆得方位不对,或是对方疏忽没有注意细节,竟让她从屏风下看到了对方的袍摆。
那银灰色的布料,星星点点,随着光线闪动,其上暗纹折射出不同的光彩。
颜家做丝绸生意,颜青棠自然不可能不懂布料。
此乃云锦中的库锦,又叫库金,其织物上的花纹都是夹杂着金银线织成,光彩夺目,珍贵非常,乃云锦中最难得一种。
所谓一寸云锦一寸金,可想而知这库锦更难得。
这位钦差大人,到底是何等身份,竟能穿上这种只能作为贡品的库锦?
难道是什么王公勋贵家的子弟?
满身疲惫的纪景行,哪知晓自己露了端倪。
他这几日不在苏州,之前为了掩人耳目,他择了一队人马折道去了安徽,谁知道安徽那有人好大本事,硬是做了场面,逼着‘太子’不得不露面。
为了不露馅,他连夜奔赴安徽,在安徽盘旋两日,特意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让人们都知道太子是去了安徽。
本来他还想再留几日,处理一些事,谁知疾风司传信过来,说颜少东家弄出大事了。
陈越白不懂商,但颜家摆出这架势,明显是打算搞大事,主子临行前再三叮嘱,这边若有异,定要与他传信,他自然赶紧传信。
所以纪景行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短短几日内,来回奔波数千里,不怪以他的非人体力也累得不轻。
“本官听说你和司马长庚见了一面,还在市面上大肆收购生丝?”
屏风后,一双深邃眼眸不错地盯着屏风外的人。
此刻静下来,他才发觉自己有多么想她,忍住想出去抱住她的冲动,纪景行站了起来。
从屏风外,颜青棠只能看见‘钦差’站了起来,逶迤的袍摆随着他的步子,渐渐抽离。
她眨了眨眼,这钦差倒是挺关注她,竟知道她在大肆收购生丝。
“回大人的话,之前通过景护卫转述,您应该知晓民女为何与司马都司见面。至于收购生丝,确有此事。”
“是为了报复葛家?”
见她不言,他又道:“你弄出如此大场面,不怕是时收不了场?”
“不怕。”
“但本官并没有看出你此举是为何意。”若是看懂,他也不会这么急匆匆就跑回来。
“大人等等再看就知了。”
见她不愿多说,纪景行被堵得不轻。
心想自己担心她,日夜兼程赶回来,她倒好,天塌了她估计还纹丝不动。
但也知道她性格,她若是不想说的话,逼着是没用的。且他如今是‘钦差’,也不适宜逼她做什么,只能闲话两句,就让她走了。
颜青棠坐船离开了澄湖,心想如今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便打算回青阳巷一趟。
权当让自己放放松,且马上院试要开了,她曾答应过季书生,到那天要亲自送他去贡院。
于是便大包小包,又让人去酒楼打包了一桌饭菜,带回了小院。
“你这是怎么了?”
看眼前的书生,虽强撑着精神,但肉眼可见十分疲惫,眼圈也有些泛青,颜青棠十分诧异。
同喜在一旁插嘴:“最近公子醒来就坐在桌前看书,一看就是一天,有时半夜也不闲下。”
他心中正在庆幸,幸亏公子回得早,不然又要像之前那回,他奔命似的出去找。
同时又有点疑惑,怎么每次两人都赶这么巧,颜太太回来了,公子必然也回来了?难道说公子暗地里让人盯着颜太太?一看她回来了,就马上回了?
颜青棠皱起眉:“读书也要顾念身体,把身体弄垮了,你还怎么进贡院?”
书生好脾气道:“太太说的是。”
见此,颜青棠自然不忍斥责,让素云摆了晚饭,一同吃。
饭罢,各自回房。
颜青棠见书生没有纠缠自己,也松了口气。说实话,她这几天也累得不轻,倒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精神上的。
洗漱后,她换上寝衣上了榻。
正是五月天,天气炎热,床上的褥子已经换了轻薄的,上面铺着藕荷色苏绸的被单。因其纹理平整细密,入手生凉,所以并不闷热。
怕姑娘生躁,素云还在床外侧铺了一张约有一米宽的象牙簟。
此物甚是珍贵,还是早先年颜世川心疼女儿怕暑,特意命人花大价钱收罗来的。
每到夏日,一张床半边铺着牙簟,半边铺最上等的苏绸被单,颜青棠想睡哪边睡哪边,也不会因为竹簟太凉而伤了身子。
反正此刻颜青棠躺得十分舒服,懒洋洋的,正靠在软枕上想她设的局里可有疏漏,帐子外突然多出个人。
还不及她说什么,那人已经熟练地掀开帐子,爬了上来。
“太太。”
“你又要做什么,你不累?”她警惕道。
书生红白不说钻了过来,把脑袋钻进她怀里,在她胸前蹭了蹭。
她红着脸,想斥他不正经,可看着他紧闭的双眼,泛青的眼圈,又有些不忍心。
说来说去,还是这张脸赏心悦目,让人不忍斥责。
“让你熬,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太太这几日在外,可有想小生?”
这个——
“自然是有的,要不我能这时候回来?”
“那照太太这么说,明日应该不出去了?”
后天是院试开考,明天……
“自然不出去了,我不是说好了要送你去贡院。”
嘴里说着应承的话,心里却在想还有什么事要做,想来想去不过是些零碎之事,遂下决定明天不出去了,就在这陪他一天。
“太太真好。”
他闭着眼咕哝了一句,换了个姿势,转为将她揽在怀里。
下巴搁在她颈窝里,他小声道:“太太别慌,小生什么也不做,就抱着太太睡一会儿。”
颜青棠才不慌,盯着他的脸盯了好几眼,用指尖推了他额头一下,啐道‘让你不爱惜自己’,便也跟着躺了下来。
一夜无话,次日二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起来时,磬儿不在,说是去潘大娘家里了。
今天潘大娘没过来,只是做好了饭,让磬儿提了回来。
素云说潘大娘今日家中有客,反正她也没事,就去帮帮忙,临走时把同喜也领走了,于是整整一天,小院里就颜青棠和书生两人。
两人吃罢饭,又去房中歇息。
期间书生有些不老实,被她拒了,斥他不老实,明天就要进贡院,今天还在想坏事。
书生遂作罢,但中间还是找到了机会,颜青棠糊里糊涂就被他从软榻上,抱到了窗子边,他还说那书里就有这么一回,要不他们也试试看。
颜青棠快被吓死了。
正值下午,大抵是街坊邻里都在午休,因此四周显得格外安静。
有风,拂过院中的大树,时不时发出沙沙声。
明明天热,她的脊背却寒毛直竖,非但感觉不到热,反而只感到阵阵凉意。
正面却极为火热。
他微微低喘,额上颈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衬着极致的白,和他俊美如画的脸,让颜青棠也不禁有些恍神。
“你好热……”
她差点叫出声,纤细的颈子紧绷,一只手抠着窗沿,一手忍不在他肩上捶了两下,玉腿克制不住打着颤。
“……你快放我下来……”
“……要掉下去了……”
似乎察觉到她有些站不稳,他将她托抱了起来。
每每都让颜青棠怀疑,明明是个柔弱书生的他,怎生如此有力。
“你就折腾吧,明天还进不进贡院了?”她低声骂。
他额头抵着她额头说:“就一回,太太容我……”
东厢,暗锋从床榻上又转到了梁上。
睡房梁睡习惯了,榻上竟然睡不着。
他估摸主子至少要闹一个时辰,遂将耳朵里的棉花又塞了塞,脑中想着时间,缓缓闭上眼睛,呼吸几不可闻。
颜青棠脸红似火,浑身泛着粉,像熟了的虾。
扶着他肩,捶了他好几下。
书生也不说话,像只餍足的大猫,抱着她要去浴间。
关键是衣裳也不给她裹一件,又是青天白日,她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吓得又嚷又骂,生怕有人突然推开院门进来了。
“你就不怕有人进来!”
进了浴间后,她狠狠在他腰间拧了一把。
要知道院门虽关着,但没从里面拴上,要是有人一推就进来了。
书生吃疼,道:“哪有这么巧。”
那若是就这么巧怎么办?
说个话的功夫,水已经烧好了。
灶房里也有个灶,上面是专门烧热水的大锅,天热添把柴水就热了。
颜青棠本来想撵他出去,可这人脸皮太厚,就是不走,还要帮她洗,她推着不让,可惜手软脚软没推开。
洗到一半,他又开始不老实起来。
“你说好就一回的。”
他的手死死地握着她的腰,拽都拽不开,从后面凑到她耳边道:“就一回……”
男人的嘴,都是骗人的鬼。
颜青棠在小院里陪着书生胡天胡地,并不知晓这两天外面各大牙行因为她的举动都快炸了。
所有人都要疯魔了。
这丝价还能涨?
还能涨到什么地步?
眼见丝价涨到四百二十两,无数人站在牙行外跺脚加扇脸,深恨自己当初为何没多囤点生丝。
又或者没趁之前低价时买进一些来,现在倒卖出去,那都是银子。
哭的有,笑的有,疯魔的也有,一个个或失魂落魄,或歇斯底里,或哈哈大笑,惹来路上行人各种侧目。
葛家,葛宏慎葛四爷正在用早食。
他是个日子过得精细的,精细到早食厨房要给他准备了二十八样面点,六样粥食,另有十个热菜,八个冷碟儿,供他享用。
估计连宫里的皇帝,大抵也不过如此。
管事刚从外头回来,为他报上今日丝价。
听说今天的丝价比昨天又涨了十两,饶是葛四爷素来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也不禁皱起眉。
“四爷,那还收吗?”
葛四爷没说话,挨着碗边吸溜了一口粥,又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直到吞下去后,才慢悠悠道:“没出息的,才四百三就让你慌了?”
怎么不慌?
要知道管事还是懂点门道的,这些生丝哪怕出海运到倭国,也不过只能买五百两白银。这中间还要刨去劳力、物力、出海航行等一系列费用。
也就是说,这个价钱把生丝收回来,哪怕出海卖给那些倭人,也赚不到钱了,只能织成丝绸,卖给那些洋商,才能回本,并小赚一些。
“慌什么,继续收,我不信颜家还有现银继续跟葛家争。”
葛家的消息一直灵通,从颜家开始收丝,葛家就给颜家记着数。
按照葛家对颜家的估算,估计颜家能流动的银子差不多快砸进去干净了,他不信颜家还能坚持多久。
这时,从门外快步走进来一个人。
正是葛大掌柜。
“四爷。”
“何事?”
葛大掌柜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此事可牢靠?”葛四爷皱眉道。
“对方说,东西如今就在苏州,博买后就可交货,只是这博买……”
博买就是竞价,价高者得。
葛家不怕与人竞价,但竞价的东西是生丝,是颜家势在必得之物,就不得不让葛家顾虑了。
毕竟这可不是小数目,而是两千担。
别看他们大商交易,总是以担为基数,似乎好像不多。实则一担是一百斤,只有大宗交易才会用担,普通商人都是以斤为计数。
至于那些小丝户织户,能动用的丝则是以两为计算。
合一担生丝四百两纹银,两千担就是八十万两白银。
八十万两白银,顶的上一个大商的全部身家了,要动用如此多的流动现银,哪怕是葛家也不得不谨慎。
“这两千担若是能拿下,今年海上面不用愁了。”葛四爷喃喃道。
“所以小的才会急匆匆来禀报您。”
葛四爷没有说话,继续把那一碗金丝小米粥喝完,方放下筷子道:“拿下,颜家现在没这么多现银跟葛家抢。”
“若是颜家故意跟我们顶价?”
颜家是没钱,但若颜家故意叫价,哄抬价格怎么办?
葛四爷接过下人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给牙行打招呼,让他们验过各家钱物,才能参与博买。”
“四爷英明,那小的这就去办了?”
“去吧。”
葛大掌柜匆匆离去。
第54章
◎各方涌动◎
牙行前, 张瑾看到‘今日丝价’后,没忍住露出一个笑。
之前他便有消息,所以三月底他便在市面上收丝, 虽能收到的不多, 但这阵子积攒下来数量也不少。
后来丝价飙升到二百五十两时,他没忍住将手里的生丝都卖掉了,大赚了一笔。
之后丝价节节攀升, 他蠢蠢欲动,既后悔当初卖早了,又想再买进一批,说不定丝价还能涨。
二百六十两时, 他没忍住下了场,买进一些, 过两日又卖出,来回折腾数次, 最终下了狠心, 用掉手头能动用的所有现银,又找银庄拆借了两笔银子,购进一大批生丝, 这次没有再卖掉。
这些日子, 他吃不好睡不好,日日蹲在苏州盯着丝价。
今天丝价已经涨到四百二十两,但就他的估算,以颜家和葛家争抢这势头, 还能再涨一些。
等涨到四百五十两, 不、四百四十两时, 他就全部卖出去。
等这一笔银子拿到手, 吴家那点家产还算什么?
张瑾忍不住浮想联翩,这时牙行里却起了骚动。
“听说了没,有人拿出了两千担生丝,要当众博买,据说葛家和颜家都要参与。”
“两千担?这是哪来的大户?如今苏松市面上还有这么多生丝?”
“你傻啊,你忘了你之前干了什么?说不定就是哪家下了血本,前面囤积起来的,就等着后面让那几家接盘,大赚一笔。”
听者倒吸一口气,又感叹:“只怨咱们本钱不够,不然就这阵子,不用这阵子,只要十天就能翻一番不止!”
谁不感叹呢,关键你得有那个胆子才行。
谁不是眼巴巴地看着丝价涨,犹犹豫豫想买又不敢买,或者不敢多买,就怕砸手里了。
想赚大钱,你也得有匹配的胆量才可。
不过也有许多小商跟着赚了好几笔,就像张瑾这样,悄悄买进一些,放两天又赶紧卖出去,再过两天没忍住又买一些,再过两天又卖出去。
暗中可没少有人干这事,丝价被拱起来,他们这些人的‘功劳’可不小。
一众小商一边小声议论着,一边等着看六大家的热闹,就想看看哪家有这个实力,一下子吃进两千担。
也有人怕这么多生丝砸进来,丝价会跌,想赶紧找个下家接手。
一时间,众生百态,可谓精彩绝伦,让人不禁感叹。
而此刻搅动满城风雨的颜青棠,在干什么?
她正在送书生去贡院。
苏州贡院门前,人流如潮,熙熙攘攘,全是前来应考的书生。
苏公弄一处街角,颜青棠坐在马车上。
她今天穿了件烟紫色牡丹团花对襟夏褂,下着藕荷色蝶恋花马面裙。
一头乌发随意挽了个斜髻,只插了一支赤金红蓝宝的牡丹簪子,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甚是清艳。
院试一般考两场,正试一场,复试一场,一场考一天,以不续烛为限,也就是说天黑看不见之前离场。
因为不用在贡院过夜,自然不用准备太多东西。不过一天的吃食和水,以及文房四宝,还是要准备的。
为此,颜青棠特意让人高价去买了个‘考场提篮’,送与书生。
这提篮可不光只是篮子,里面有文房四宝,还有简单的吃食和水。
由于贡院查抄严格,许多人头一次进贡院不懂规矩。
诸如那种容易藏了夹带的笔和砚台,都可能被查抄的衙役拆了查看,还有所携带的吃食,诸如馒头包子之类,也都会被一一掰开查检。
这些东西一旦被拆开、掰开,笔墨还原不了,就没有笔墨可用,只能饮憾退场,吃食被弄污,则要饿着肚子考一天。
要想解决这些问题其实也简单,那就去专门的地方买一个专门的‘考场提篮’,负责查抄的衙役见了东西上的印记,自然不会再做那拆开一一查看之事。
“还劳太太送我。”
纪景行从她手中接过提篮,心中甚是复杂。
这个女人真是事无巨细,送了新衣,又送了考篮,还亲自送他来。随便换个人,恐怕都要对这样的女子心动不已。
颜青棠笑吟吟的,替他理了理衣襟:“之前就说好了要送你,怎能说话不算话。快去吧,早去早回。”
他下了车。
她坐在车里巧笑嫣兮,对他摇了摇帕子。
直到目送书生汇入人流,藏在一旁早已等候的多时的张管事和银屏才匆匆走过来。
“姑娘。”
“什么事这么急,都让你们找到这儿来了?”
张管事和银屏面色有些尴尬。
早就听说姑娘在外头养了个书生,但这还是头一回见,外面乱成一团糟,他们急得火星直冒,姑娘倒好,还来送书生赶考。
关键二人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这是姑娘的私事,而且他们确实有急事才找过来。
李贵则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他知道张管事和银屏急,他也急,问题是大家都急,昨儿晚上姑娘还临时让他出去高价买了个‘考生提篮’回来,他能说什么。
“姑娘,那事成了,葛家那同意了参与博买……”
“行吧,你们上来说,边走边说,别杵在这儿。”
二人上了车,很快马车就调头走了。
另一边,张管事和银屏来时坐的马车,隔了一段距离,在后面跟上。
牙行收到大宗交易,自然希望能买上高价钱。
价越高,牙行的抽成才能越多。
因此不吝于四处传播消息,若非卖家催得急,牙行大概要花几日时间去宣传,等人们都知道了,才会开始博买。
可既是如此,由于最近丝价大涨闹得满城沸腾,人们不免有些关注,因此几乎整个苏州城里的人都知道了。
正在苏州流连花街柳巷的窦风,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他最近没少听见颜家和葛家抢生丝抢疯了的消息,他私底下还和章二议论多,这女人在搞什么鬼?
双方虽打交道得不多,但经过之前的引见,也让他看出此女是个胆大妄为的,没见她都敢当面跟他那便宜干爹卖关子?
那日,他那便宜干爹问她可有要求,她只说近日有件事需要都司帮忙,若她这事能办成,至少能打掉织造局半口牙。
为此,他本来要回扬州的,硬被便宜干爹留了下来,说让他看着这位颜少东家到底要帮什么忙。
表面上,他那便宜干爹是不能出面的。对了,这也是那女人的要求,说什么暂时不宜人前显露双方的关系。
“大人,你要实在好奇,明天去看看不就得了。”章二爷道。
窦风摸着下巴:“你带我去看?”
除了我还能有谁。
章二爷没说话,窦风一拍巴掌定下了此事。
不过怎么去,还需斟酌,毕竟他这个人也挺显眼的。
布政使司
自打走马上任后,颜瀚海的日子并不好过。
都知道谁是谁的人,明显安排个人来,就是为了给人添堵的,自然各种机锋。
所幸颜瀚海为人温和识礼,又会润物无声地笼络人,倒也聚集了一些司部里小官小吏围着他,乍一看十分热闹。
他一直没忘关注颜青棠的消息,得知颜家竟跟葛家斗起来了,他就知晓此女背后定另有目的。
可有什么目的呢?
他还没看透。
颜宅
颜青棠刚回来,景就来了。
对于这个多日不见的暗卫,颜青棠十分好奇他最近去哪儿了。
“我离开了苏州一阵。”
“去干什么了?”颜青棠好奇问。
景瞄了她一眼,没说话。
“我知道了,秘密任务是不是?帮钦差给太子送信?”
“算是吧。”景道,又问:“你要跟葛家博买一批生丝?”
他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不,应该是钦差知道了,景自然就知道了。
其实颜青棠对钦差一行人也十分好奇,感觉他们的消息很灵通,但又感觉他们在苏州似乎什么也没做。
总之就是神神秘秘的,不过景这番话倒是透露出一个消息。
他们对她的事,也不是事无巨细都清楚。
“不是我跟葛家博买,是有人要卖一批生丝,要求当众博买,价高者得。”这偌大的苏州城,也不光就颜家葛家两家,还有好多家呢。
景盯着她,盯了好一会儿,总觉得她在卖关子。
“是不是跟你爹给你留下的那批生丝有关?”
颜青棠心里一跳,回忆当时情形,猜测景应该知道这件事,但不知具体数量。因为当时她和陈伯说事时,没有提到具体数量,数量是写在小册子里的。
为了试探,她嗔道:“那可是两千担。”
没正面回答是或不是,是方便碰到任何情况都能应对。
景自然看出有猫腻,但又没看出是什么猫腻。
他心事也多。
前脚刚被她送去贡院,正想去哪儿待一日,等傍晚再去贡院让她接回,谁知转头就收到疾风司传来的消息,便连忙换装过来了。
这切换身份太快,让他一时不能适应。
且他也看出来,她是真喜欢季书生,对他又温柔又细致又体贴,偶尔胡闹,她也纵着。
可当面对景时,她态度截然不同,眼中还有躲闪。
“大人说,近日你与葛家相争,让我回来后就跟着保护你。”他试探道。
颜青棠蹙眉:“我又不出城,能出什么事?”
反正就是不想让他跟。
景知道为何,最近她和季书生正打得火热,还承诺对方下午去接他出贡院。
这女人!
外面闹得满城沸腾,她倒好,还不忘去接书生过小日子。
虽然书生就是他,但景还是分外不是滋味。
颜青棠见他不说话,也觉得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过,斟酌道:“你才出门刚回来,应该要好好休息,养好精神再说,我现在还没跟他们撕破脸皮,他们也不能对我怎样。”
景听的出她又是在哄自己,但这种时候也不想分她的心,只是应下后就离开了。
当天下午,颜青棠在贡院外接到书生。
两人一同回到青阳巷,晚上潘大娘做了一桌好菜,期间颜青棠也没问书生考得好不好。
已经考完了,再说好与不好未免马后炮,不如不问,静等结果。
当晚,两人同眠。
次日,一大早还是她坐着马车将书生送去贡院,转头马不停蹄回颜宅更衣,又马不停蹄赶去丝织商会。
可把隐在暗处的纪景行给看笑了,她可真忙。
不过他也忙,是真的。
此时的丝织商会的牙行里,已是人满为患,都是在等这场博买。
牙行里中有专门供以博买的场地,是一座有点像戏楼的建筑,两层楼高,中间挑空,正中有一小高台,小高台下都是一列列座位。
往日这些座位,通常都坐不满,但今天由于聚来的人太多,不光座位不够坐,后面和四周还站了不少看客。
二楼是雅室,能进雅室的,自然都是非一般人物,要么是首屈一指的大商,要么是这苏州城里首屈一指的人物。
巳时三刻,一个笑呵呵的牙人准时出现在小台上。
第55章
◎怎知葛家钱太多,硬要给我送银子花◎
这个牙人名叫赵金牙, 此乃诨名。
会叫此名,不光是他门牙上嵌了颗金牙,也是因为他是苏州城里最有名的金牌牙人。凡经过他手, 无不是大宗买卖, 小生意人家不接,忙着呢。
照例是一通冗长的场面话。
下面有人急了,嚷道:“行了, 这话你说千遍不厌,我们听得耳朵长茧,赵金牙赶紧的,看看有那几家博买?”
这也是支撑这么多人来看热闹的主因, 都知道颜家和葛家肯定要下场,但谁知道有没有其他人争呢?
对于小商们来说, 都喜欢看大商龙虎斗。
这话引来阵阵附和声,一时间场中甚是嘈杂, 大家纷纷催促赵金牙长话短说进入正题。
“好, 那就不浪费大伙儿时间了,不过今天这场跟往常不一样,大家也知道数额巨大, 又事关紧要, 卖家要求打捆一起卖,不分卖,所以必须先验过钱物,才可以参与博买。按照规矩, 只要满足底价的七成即可。”
赵金牙面带笑容道。
卖家给的底价是三百八十两一担, 比目前市价少了近四十两。这也是为何今天大商小商都来了不少, 说不定呢, 说不定能让他们捡个漏呢?
报着这种想法的人不多,但也不少,因此一听说不分卖还要先验钱物,顿时脸色都变了。
“两千担打捆卖,只算底价三百八十两,这也就是七十六万两白银,哪家能一下拿出如此之多的现银?”
“就是就是,即使只要底价七成钱物证明,那也要五十多万两,谁闲得没事带这么多银子在身上?”有人质疑道。
一时间,下面乱成一锅粥。
赵金牙忙道:“也不一定要现银,金票、银票、钱庄本票,乃至房契地契,只要价值相当,经过卖主同意即可。”
听了这话,下面依旧安静不下来,因为都没想到会是打捆一起卖,都以为会分批博买。
赵金牙心里也充满遗憾,站在牙行立场,自然希望分批博买,这样抢的人才多,才能卖出高价,可谁叫人家卖主有要求呢。
且葛家那边也递了话,要求博买前必须先验钱物。
最终的结果是牙行私底下又去找卖主商量,加了这么一条,可用同等价值的物品交换,不至于让博买流拍。
“给大家半个时辰准备,若是无人提出要准备,这就开始了。”
一时间,整个博买厅里都是嗡嗡的议论声,都在猜测到底哪家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的底码。
二楼右边有间雅室的门开了,葛大掌柜手捧一个木箱,带着四五个护卫,走进位于正中的一间雅室。
不多时,他面带笑容出来,都知道葛家这是通过了,而那间雅室大概就是那神秘卖主所在的雅室。
另一间雅室里,景在听完赵金牙之言,下意识看向颜青棠。
之前他本是暗中跟着,到了牙行后就露了面,颜青棠虽诧异他怎么跟来了,但也没说什么。
颜青棠对张管事扬了扬下巴。
张管事点点头,捧过一个箱子站了起来,领着李贵、宋天等人出去了。
见此,景暗暗松了口气。
见他这模样,颜青棠失笑:“既然来博买,我自然要提前做准备。”
本身牙行也会给可能参与博买的买家,私下提前打招呼,那些在下面嚷嚷的人,本身也不是做这大宗买卖的主儿。
可这毕竟是牵扯几十万两,不管颜家拿出的是现银,还是本票,乃至房契地契,都足以让人惊叹。
也可想而知是砸下了整个家底。
景不免有些担心:“我虽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还是谨慎些好。”
“你放心,等着看好戏吧。”
至此,颜青棠才终于露出了些端倪。
但若是再追问,她就不说了,竟难得让纪景行这等人物都不免心如猫抓似的痒。
心痒难耐的又何止他一人。
另一个雅室里,窦指挥使心里也很痒。
他很想知道,这个女人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葛家的雅室中,葛四爷皱眉冷笑道:“倒没想颜家现在还能拿出这么多现银。”
“四爷,他们可不需要拿现银,只要有票号给她拆借本票即可。”
大商找银庄票号拆借银两,都是惯常行为,本身票号也愿意借钱给他们,反正有房契、地契、商铺之类的等值物抵押,他们巴不得大商都找他们拆借。
像葛家这回,哪怕以葛家如此大的家业,一时也不可能拿出如此之多的现银,就拿东西质押去找票号拆借了一笔本票。
这种本票乃票号签发,见票即付,不记名不报失,只要在同一票号,各地都可通兑通换。
待博买成功后,卖主拿到本票,就能去票号兑换成现银或银票、金票,而这边等葛家消化了这批生丝,转头还上就能赎回质押物。
当然银子也不是白拆借的,需要出一笔不菲的息钱,不过这点息钱对葛家来说不算什么。
葛大掌柜猜颜家大概也是如此。
“那就让颜家再亏一笔息钱,虽说这点银子对颜家来说不算什么,但总要让他们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
……
楼下诸商因葛、颜两家先后去验钱物,都不免陷入惊叹之中。
而让他们感叹的还在后面,竟还有几家去验了钱物,且还都过了。
哪家是真有钱,哪家是充门面,一下子就变得分明,总之场面极其热闹,可谓人间百态。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就到了,博买准点开始。
照例,赵金牙先报上底价。
“叫价三次后,谓之成,还望大家不要错失机会。”
“三百八十二两。”
让人惊奇的是,第一个叫价的竟不是葛颜两家其中一家,而是嘉定刘家。
赵金牙在看清是哪个雅室叫价后,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嘉定刘家,三百八十二两……”
连叫三声。
第三声时,又有人叫价了。
“三百八十五,常州赵家,叫价三百八十五两……”
“松江柳家,三百八十八,松江柳家三百八十八两……”
齐家的雅室里,齐六爷骂了一声。
“他们是故意的吧?故意借机显摆自己?”
这不是明摆着吗?
做生意也需要名头,名头越大,生意越容易找上门,如此好的扬名机会,谁也不想放过。
不过不想放过,首先你也得有五十万两白银的底码,要不连参与的机会都没有。
齐六爷有些后悔了,他不该顾忌怕得罪葛家,也该插进去一脚才对。
赵、柳、刘三家,分别叫了几次价,把价格抬到四百两时,就不再出声了。
其实都清楚,看似底价三百八,但怎么可能是底价交易,所以三人此举也不算是得罪人。
这时,葛家出价了。
葛大掌柜站在窗前,俯视楼下众人,目光又扫过其他几个窗户大敞的雅室。
“四百一。”
一下子加价十两!
要知道之前的三家,也不过几两几两加价,没人嘲笑他们,都知道这是几十万两的生意。
当总数达到一定程度,本身能上升的数额便有限。
颜家的雅室中,张管事下意识去看少东家。
颜青棠扬了扬下巴。
他胸脯不禁一震,忍不住挺直,却又有些犹豫。可关键时候,容不得他怯步,不然丢的就是颜家的人。
张管事上前一步,在窗前露了脸。
正打算叫价,颜青棠却突然说了一句:“加十两。”
加十两?
那就是四百二了。
容不得多想,张管事道:“四百二十两。”
言出,下面一阵惊哗声。
一加就是十两,明摆着是互不相让,看来这两家是真对上了!
“四百二,盛泽颜家四百二十两……”
“四百三。”
葛大掌柜是回过头后,才叫价的,一看就是问过了当家人。
赵金牙忙击响铜锣,喊道:“四百三十两,苏州葛家四百三十两……”
“你就别回头了,四百四。”颜青棠淡淡道。
张管事忙道:“四百四十两。”
下面又是一阵更大的惊哗声。
葛大掌柜有些忍不住了,冲这边冷笑道:“颜少东家,好大的本事!”
颜青棠没说话,端起茶盏。
张管事突然心领神会,笑着对那边道:“大掌柜千万别如此说,我们东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大掌柜手下留情才是。”
这话看似姿态放得极低,实则葛大掌柜怎么说也是丝织商会这边的主事人,不管人家是不是下人出身,表面上就是主事的。
可颜家的主事人却不露面,让个小管事出来说话。
这是什么?
这是瞧不起葛大掌柜,瞧不起葛家,也是在告诉葛家,你要与我颜家对话,上你们的当家人才行。
一时间,看明白的人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二楼,靠边角一处雅室里。
颜瀚海和阮呈玄竟坐在这里,两人都是一身便服,十分低调。
阮呈玄道:“你这位族亲冲动了。”
这是打算把葛家往死里得罪了。
颜瀚海叹了一声:“她大概也清楚跟葛家就是死仇,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
阮呈玄看了这位师弟一眼,道:“得罪了也好,得罪了那边,正好倒向我们这边。”
这次颜瀚海却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
……
经过短暂的对话,场中竞价还在继续,却无人胆敢参与进来,因为葛家又喊出四百五的高价。
“四百六。”张管事毫不犹豫,意气风发。
他这会儿也上头了,少东家让他喊他就喊。
葛大掌柜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这会儿也顾不得外面有没人看了,身影从窗前消失。
“四爷,怎么办?这价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预估。”
葛四爷的脸色也不好看,但比起葛大掌柜还是好点。
他不动声色,啜了口茶。
“四百七,对面再跟,就不要了。”
一言之间,竟做出如此大的决定,说不要就不要了,反正若换做葛大掌柜,是做不到如此举重若轻。
所以爷,就是爷。
“四百七!”葛大掌柜转过身,狠狠一拍窗沿道,同时不忘放狠话,“颜少东家,你可敢跟?”
“四百七,葛家叫价四百七十两……”
这个价格,张管事也有些稳不住了,忙转头。
“少东家?”
颜青棠没有理他,来到窗前,只露出半张脸。
“葛大掌柜,你何必如此与我为难,明知颜家有难处,难道就非要与我抢这批生丝?”
葛大掌柜冷笑:“在商言商,少东家平时在外做生意,难道也是如此?”
他这是在讥讽颜青棠利用女人优势扮柔弱博取同情。
闻言,颜青棠脸上露出一抹黯色,强笑道:“既然如此,那便罢了,替我恭喜四爷。”
说完,她离开了窗前。
这一场博买进行得那叫一个跌宕起伏,峰回路转。
虽然时间不长,但因为数额巨大,作为看客都不禁心惊肉跳,头皮发麻。
尤其最后两家竟言语相讥起来,这无疑满足了许多人的窥探欲。
有人说,葛家的人未免太霸道,人家颜家抢生丝也是有缘由,也有人说葛大掌柜说的没错,在商言商,如果扮可怜有用都去扮可怜了。
只有那极少数比较了解颜青棠的人,知晓她故意演方才那一场,必有目的。
可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颜青棠在出了牙行后,便坐上一辆马车。
马车疾驰,在一处河埠头前又换了船。
船行出城,到了澄湖终于停了下来,之后她便在湖上喝茶赏景。
景几次出言问她在等什么,可她都卖关子不说,直到又有一艘船驶来,双方接舷。
“少东家,幸不辱命。”之前出现在牙行,扮了多时‘神秘卖丝人’的中年男人,对颜青棠抱拳道。
其身后,六子也笑着跳了出来。
“少东家。”
颜青棠接过递来的木箱,打开来看了看,又顺手塞给银屏。
自此,景终于明白她干了什么。
“你把你爹留给你的丝高价卖给葛家了?为此,故意设局与葛家竞价?”回到船上后,景没忍住道。
颜青棠看这可怜的孩子,看来看去还是没看懂。
不过她也不打算继续卖关子了,毕竟这一局已经结束,于是便一边悠闲地喝着茶,一边给景讲其中门道。
其实打从丝价飙升到三百二十两时,她就让手下人放缓了收丝的速度,且这边收着,那边往外卖着,就是为了让市面上一直有丝,这样雪球才可以滚起来。
因为她的举动,本来藏了丝的人,忍不住纷纷下场。那些擅长投机取巧的人,也纷纷入场,就为了买进卖出从中赚差价。
众人拾柴火焰高。
雪球滚得越大,入场的人越来越多。
见此情形,葛家自然也坐不住了。
让葛家入局,就是她的目的之一。
在丝价超过四百两时,她又设下一套。
就是方才那个神秘卖丝人,实际上是她手下一个账房,以卖丝人的身份,通过牙行传消息给葛家,说要脱手一大批生丝。
有颜家的存在,葛家必然会下场。
目的呢,自然是高价卖给葛家。
“我本想四百两卖给他们的,怎知葛家钱太多,硬要给我送银子花。”
活生生把丝价抬到了四百七十两,等于一下掏空了葛家近百万两现银,不管葛家是不是找票号拆借,他总是要还的,这期间葛家的现银流动就会受滞。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目的。
第56章
◎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别总往我屋里钻◎
“你还有何目的?”
此时的景, 几乎化身为好奇学生,求知欲爆棚。
颜青棠也没卖关子,道:“你想想, 当两千担的生丝砸进市场, 会起什么效果?”
景并不懂两千担生丝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价格不菲,于是颜青棠便又与他讲起一户普通的桑农, 一年不过只能养三十颗桑树,而这些桑树产下的桑叶供给蚕来吃,不过才能产丝十斤。
而织一匹丝绸,不过用丝十几两, 也就是一斤多。而一担生丝,是一百斤, 也就意味着这两千担生丝,可以织出十几万匹丝绸。
每每算起这笔账, 颜青棠都会感叹, 也不知她爹是怎么攒下这批生丝的。
他大概从第一年就开始准备了,锱铢必较地一点点攒了这么多,就是为了留到后面以防万一, 可惜……
当弄明白这一笔账, 下面就好算了。
当两千担的巨量生丝砸进市场,不管是被谁收去了,当这个消息放出时,那些买进卖出赚差价的人就会产生质疑, 会质疑丝价是否会跌。
当这个质疑产生, 按照人的本性, 就会有人害怕跌价, 脱手卖掉手里的生丝。
你看到他卖,你卖不卖?
你卖了,被另一个人看到了,他慌不慌?
都去卖,但又没人敢接手,丝价自然会下跌。
即使跌不下来,反正她手里还有大量生丝,任性,再砸一个或几个大批量下去,就不信跌不下来。
如此一来一去,别人亏不亏,颜青棠不知道,但葛家用近百万两白银收来的生丝,转瞬就会缩水大半。
回头算一算帐,葛家难道不会吐血?
她就想看到葛家吃瘪吐血,就当先报一个小仇。
听完,景陷入震撼中。
他不止震撼这个女人算计人心之狠之准,更震撼她的胆色,她的镇定,她的智慧,乃至她的演技,她的一切。
一手搅得满城风雨,一边跟书生你侬我侬。
他以为她有谋算,但没想到她谋算如此之深、之远、之狠。尤其她日日伴着书生,日常中从没有露出任何烦躁焦虑的情绪,这种反差给他带来的震撼极大。
凭一己之力去拉高丝价,她就不怕没人上套与她一同滚雪球,全部砸在自己手里?
那可不是几百几千两,动辄几十万两,要算计几百几千人的人心,难道她就不怕一点出错,满盘皆输,或者现实没按照她想的进行?
她难道就不怕顶价太过,葛家不跟吗?
不,葛家不会不跟,因为张管事的出面,足够刺激葛家人。
看似用一个管事来刺激人,这种行举很幼稚。
可葛家那是谁?
江南第一大家,背靠织造局等一众高官,从来没有把颜家放在眼里。
甚至出手解决掉颜世川,也不过跟踩死了一只蚂蚁一样,你颜家能坐上苏州丝织头把交椅,那是我葛家让着你。
不让你,你什么也不是。
这样的葛家是注定瞧不起颜家的,又怎能允许颜家对其挑衅?
之前双方在市面上抢购生丝,已经让葛家憋了一肚子火。颜家又如此挑衅,当着那么多人,葛家难道不要颜面了?
要颜面,那就必须跟。
瞧瞧,激将法虽然老套,但要看怎么用,用在何时。
现在纪景行也看出来,颜世川给她留下的那批生丝,数量应该不少,不然她不会如此任性。
可即便有这批生丝才能支撑起这场弥天大局,但这样的局,这样的谋算,只有她一人能做到。
哪怕是他也不能,更想不到利用这种手段。
而,纪景行因身处位置,想到的更多,看这些大商动辄几十万两白银的交易,要知道朝廷每年的税收也不过一千万两白银。
更让他震撼的不是别的,而是这种只手操纵整个市场的手段。
这样的人若是好人也就罢,一旦为非作歹,为富不仁,任性妄为,可造成的影响,足够击垮一地经济。
纪景行看过颜青棠的生平。疾风司出动,足够查清很多东西,有些哪怕本人都记不得的事情,其上也有记录。
究其前十九年,她从小到大一向循规蹈矩,哪怕做生意,也是以诚为本。
就像颜世川一样,虽为商,但并不是个只图利益的奸诈之人,商亦有道,行事有方,因为她爹从小就是这么教她。
与之有过生意来往的,无不对其为人赞不绝口。
可实际上真实的她,有着狼的狠,狐狸的狡猾,虎的霸气,鹰的高明远识。这样的人,走一步算十步,别人还不知她要干什么,她的天罗地网已然布下。
纪景行突然有种明悟,以前的她并不是不懂这种赚钱的手段,只是有她爹在,她收敛着,大抵也是不屑为之。
那日,在她爹陵前,她告诉颜瀚海——“该报的仇,我自己会报,与你们无关。”
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只以为她要以与钦差太子合作,来作为扳倒这些人的基石。
事实证明,她不靠任何人,就有这样的能力。
颜世川可知道他的死,放出了一个怎样的人?
当她无所顾忌,当她倾尽全力,足以颠覆任何事物。
见景陷入久久的震撼,颜青棠的虚荣心一瞬间达到了顶点。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这才哪儿到哪儿?”
“你还有什么……”
他竟一时找不到何种言辞来形容。
这时,她却又卖起关子:“你以为这就完了?还没完呢,我想做的,可不仅仅是图他那点银子。”
说到这里,她眼色暗了下来。
这一次壮举,注定无人知晓。
即使有可能窥得端倪,大概也要很久以后了。
而事了拂衣去的颜青棠,在把景‘忽悠’走后,再度换了衣裳来到贡院外,接书生回家。
之后数日里,她一直待在青阳巷,没动弹过。
可整个丝织市场却因为她的行举,开始刮起狂风暴雨。
就如她猜测,很快就有人敏锐地嗅到味儿,纷纷开始抛售手中的生丝。
大家都急着卖,你卖四百一,我就卖四百零八。这世上从来不缺喜欢互相挤兑之人,也不过一天时间,丝价跌回四百。
但还有更多的人心存侥幸,想再拿一拿,说不定明天会涨回去呢。
即使没有别人买,别忘了还有六大家接盘。
很多人都是基于这些,才敢不断的买进又卖出。
可他们并不知道,暗中颜青棠交代的抛售已经开始了。
这一次,她拿出了整整一千担生丝抛向市场,并把手里能动用的人手,都动用了出去。
甚至借用了钦差的人。
陈越白连连苦笑不已,他疾风司的人,原本好好的当着探子,现在全成了钻进大街小巷卖生丝的丝商。
江南织造局里,严占松笑着道:“没想到,没想到啊,你竟有如此大的手笔。”
看来之前那场博买也被严占松知晓,不过想想也是,织造局管什么的?跟丝绸有关的,自然瞒不过他。
葛四爷干笑:“大人,小的这不也是为了生意,您也知道,今年的收成大概不好,若不备够足够的丝,海上的生意可就做不得了。”
严占松还是笑:“你考虑的不错,就该未雨绸缪,有你在,我就放心了,要不我这心啊,一天天总是悬着。”
一场对话,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可出来后,葛四爷的脸色却不太好。
此时的他已经意识到之前博买之举太过冒失,也许从葛家没忍住下场抢生丝起,他就冒失了。
可若是不抢丝,后半年的生意如何做,明年开春的生意又如何做?
这本就是个难解的结。如今只能小心行事,也免得招来忌讳。
“四爷,丝价还在跌。”
禀报的人,声音很小,那样子一看就是怕主人发怒。
“跌到多少了?”
“今日丝价三百五。”
葛四爷深吸一口气。
四百七跌到三百五,这才几天,他博买到的那些生丝每担就尽亏损了一百二十两,折算下就是二十万两白银。
他葛宏慎长这么大,还没做过亏这么多的买卖。
“不慌,让人加紧织成丝绸,转手运出去卖给洋商,还是能赚。”他如今也只能如此自我安慰。
对方不说话,葛四爷也没说话,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
“怎么就跌到三百五了?”张瑾喃喃道。
他满脸都是绝望。那日颜葛两家博买,当日他并未发觉端倪,直到两日后,丝价跌了快三十两,他才反应过来。
可他舍不得抛卖啊,四百二他没卖,现在三百九卖掉?
人就是这样,从来不会算大帐,只会算小账。
当出现亏损,人们通常不会去想自己赚了多少,而是只会锱铢必较地盯着那一点点小损失,耿耿于怀。
就是因为这点耿耿于怀,张瑾错失了最后的机会。
之后丝价连跌再跌,跌到哪怕拿出白花花的生丝,都没人敢去买。人们的通病就是这样,追涨不追跌,都怕,都怕丝价会再跌连跌,全砸在手里。
张瑾已经连着跑了两天了,都没找到买家,而这时丝价已经跌到了三百五。
现在他的心时时刻刻都像被蛇鼠啃食,几乎彻夜难眠,头发一把一把的掉,整个人像疯了似的。
“不不不,也不是没人买,颜家会买,颜家要完成织造局的摊派,可之前与葛家博买时却输掉了,颜家还是缺丝的。”
“对,我可以去找颜家。”
如此,张瑾才冷静下来,理了理仪容,寻思怎么把丝卖给颜家。
“太太。”
颜青棠把脸换了个方向,不让他挠自己的脸蛋。
“太太。”
她再换一次。
“太太,都快午时了。”
纪景行有些无奈地看着趴在他胸前睡得正熟的人。
谁能想到搅得满城风雨,让无数人癫狂疯魔的幕后黑手,现在却赖在这儿睡懒觉。
她还就喜欢趴在他身上睡。
一起先没看出她还有这个毛病,这几天可能在一处待久了,晚上睡着睡着,她就成了这种睡姿。
关键是睡着的时候黏人,一醒来就嫌他烦。
瞧瞧,这不就是——
“都午时了?”
她打了个哈欠,坐了起来,披上衫子下了地,穿衣裳时似有些嫌弃又似有些羞愧地瞅了他一眼。
“你别总往我屋里钻,若是让磬儿看见了……”
磬儿那小子平时机灵得很,但一旦扯上‘婶婶’和书生的事,就会变得很憨。
纪景行也习惯她总是翻脸不认账的小脾气,自然不会说什么,还起来帮她穿衣裳,她总要推他两下,但一般见推不开,也就容他了。
中午吃罢饭,素云找到机会说:“太太,李贵说,张瑾找上门了,想把手里的生丝卖给颜家。”
颜青棠倚在窗前,一边吃着果子,一边看着院中正在和书童说话的书生。
“他现在想到颜家了?怎么?没去找葛家?”
第57章
◎你那小姘头呢?难道你还真是她野男人?◎
颜青棠之所以确定张瑾和葛家有所勾连, 还是这次丝价涨起来后。
她想起当初颜家都还没收丝时,张瑾就悄悄开始收丝了。
当时她没多想,只以为张瑾又想搞点什么小动作, 抢一些颜家不吃的边角碎料, 可结合到后面发生的一些事,她确定张瑾此人定和葛家有什么联系。
也许是葛家害死她爹后,想着颜家这么大的家产, 拱手让人太过可惜。可作为外人,他们是无法从内入手侵占颜家的家业,最好的办法就是趁颜家正乱时,趁机侵吞颜家所占的份额。
葛家大抵早就做好准备了, 可能也是无意间知晓有张瑾这么个人。
知道他是吴家的姑爷,知道吴锦兰与自己的关系, 有这么个人里应外合,随便就能给颜家添不少乱。
大概是这样, 张瑾才能得到些边角料的消息, 暗中悄悄收丝。
至于张瑾为何求上门,颜青棠几乎不用多想就知原因。
此人城府不够,却又自诩聪明, 为人短视又多疑, 以他那贪婪的性格,必然会在之前丝价大涨中,忍不住诱惑下场。
大概会买进卖出几次,最后没忍住一下子砸进了大本钱, 但没想到丝价跌这么快。
不过这才几天, 竟都求到颜家门前了, 他到底砸进去多少?
好奇心下, 颜青棠以要买东西为由,出去了一趟。
回到颜宅,叫来张管事,从中得知详细。
“我听说张瑾找票号拆借了不少银两,他很早就入局了,但没拿住,几次买进卖出虽赚了一些,但他最后砸进去的更多。”
呦,跟她猜测的差不多。
“他从哪个票号拆借的银两?”
要知道找票号拆借,必然要有质押,吴家能质押的东西可都在她手里。
“听说是找汇昌票号,把几个铺子除了面上的货,库存都押了出去。”要不也不会急成这样。
每家做绸缎生意的铺子,都是一次性进入大批量的货物。
一来可以压价,二来省途中运送成本,所以他们一般都有库房,铺子里只会放够卖半个月一个月的货物,不够了再送来。
张瑾敢把库存的货物都押出去,还真是胆大包了天,他就没想想若是这笔砸了,其他生意还做不做了?
不过赌徒嘛,都是如此。
“丝价还要再跌,颜家就那么蠢,现在买进他的生丝,亏银子给他补窟窿?”颜青棠冷嗤道。
张管事也很无语:“我与他说了,他说若颜家不收他的丝,还请颜家借他一笔银子周转。”
他还真是脸大如盆!
凭什么?
凭他厚颜无耻?
可颜青棠也清楚张瑾为何敢开如此大口,不就是凭吴锦兰和她关系好,颜家不可能坐视不管吴家。
只是他估计也没想到,他看似隐忍的妻子,其实早就不想忍他,现在忍是时机还不到。如今他都把吴家的家业折腾成这样了,吴锦兰自然不会再忍了。
“你让六子去吴家一趟,悄悄把这事告诉吴家奶奶。剩下的看吴家奶奶的主意,她若还不打算翻脸,就让六子留两个身手好的护卫给吴家奶奶,若是打算翻脸,回来告诉我。”
“是,我这让六子就去办。对了……”说到这里,张管事压低了嗓音,“那批东西入库了,今早刚运过来。”
颜青棠心里一跳:“是照着我说的办的?”
“我专门让人故意闹出了些动静,让人知晓这是颜家要交给织造局的岁织。”
“那先别让六子去吴家,把这次的事办了再说。”颜青棠想了想说。
她现在摊子铺得太大,到处都要用人,钦差的人都借用上了,如今自然分不得人手。
可吴家那边也等不得。
她想了想,索性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晚把事给办了。
之后便又是一通吩咐,听得张管事是额头直冒汗,之后她便若无其事又回青阳巷了。
回去时,手里还提了两袋糕点。
之前她就是借口要买糕点才出门的,书生也没说什么。
晚饭,照例如常。
饭罢,表面上书生回屋歇息了,可没过一会儿,人又摸了过来。
颜青棠照例是埋怨他‘你怎么又来了’,但当他爬上床后,也不会多说什么。
而他,嘴里说着什么都不干,太太别慌,实际上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一会儿就忍不住了。
颜青棠呢,经过这些日子,渐渐也尝得几分其中滋味,颇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自然也是半推半就。
两人颠鸾倒凤,甚是舒畅。
一场事罢,都出了一身汗。
她推了推面前的大脑袋,轻喘道:“起来,去洗洗。”
他嘴里说着不想动,磨蹭了磨蹭,还是起来了。
收拾罢,两人又躺下了。
这时,外面的院门被人哐哐哐地敲响了。
颜青棠忙坐了起来。
纪景行瞅着她脸色,试探道:“是不是太太丈夫回来了?”
颜青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个丈夫,却没动声色,嗔了他一眼:“既然知道,你还不快起来,就不怕被人捉奸在床?”
“小生不怕,若真被捉了,也是天意如此。”
她踢了他一脚,假装很着急,推着让他赶紧穿衣裳。
正穿着,外面响起了素云的声音。
“太太,是吴家的下人,说他家太太让他来的。说老爷做生意赔了钱,就跟太太抢她的嫁妆填窟窿,想请太太过去看看,也免得他家太太吃亏。”
这一串太太,听得让人头疼。
纪景行却在想,这大半夜,她打算去干什么?若非要做什么事,势在必行,她犯不上演上这么一出。
果然之后,颜青棠连连啐骂,骂她那手帕交的丈夫不是东西,又与书生说,要赶过去一趟,不然以她手帕交性子,必然要吃亏。
书生自然不能阻她,她便换上衣裳急匆匆出门了。
等她走后,纪景行换了衣裳,跟了上去。
夜凉如水,风清月明。
一江之隔,这边是灯火阑珊的山塘河街,林立着无数花楼酒楼,而临着水的另一边却是万籁俱寂,黑得只能看到几点灯火。
一艘画舫上,颜青棠立在船头,静静地看着河对岸那片黑暗。
窦风搓着鼻子站在她身边。
“你这娘们好坏,老子好喜欢。”
颜青棠瞥了他一眼:“窦指挥使身为三品高官,当注意言行。”
“老子这都是口头禅了,又不是故意骂你的。”窦风恬不知耻道,他身形高壮如牛,腿伸出来比一般的女子腰还粗,面相粗犷,动不动老子老子的,一看就是个莽汉。
但颜青棠知道此人不是个莽汉。
司马长庚不是个普通人,能混到在他面前一口一个便宜干爹的人,能是莽汉?
“你这是从哪儿来的?方才老子接你时,见你面带春色,眼角泛红,必是刚被男人疼过了才来的。今晚要办正事,你却还与人厮混了才来,该不该说你这娘们心大啊?还有,你这又没成亲,是跟哪个野男人在厮混?”
颜青棠差点没绷住,寒着脸道:“窦指挥使,你我关系不过尔尔,又男女有别,还望注意言辞,若你再如此,你我合作就此作罢!”
“还恼了?那老子不说了就是。”窦风咕哝道,不过没忍住几息,“对了,你那小姘头呢?就是蒙着脸的那个。”
窦风说的是景。
但今晚颜青棠并没有带景过来,那次事后,她回了青阳巷,景就销声匿迹了,也没见来找她,她自然也不会主动询问他的下落。
“那次在船上,他还想对老子动手,老子一只手就能把他捏瘪了,你信不信?他要是你那野男人,赶紧把他踹了,跟老子,老子保准对你好……赫……”
一道黑影袭来。
也不过眨个眼的功夫,两人就对了七八招。
颜青棠定睛看了一会儿,才看出和窦风打起来的人竟是景。
两人拳来腿往,招招致命,发出砰砰的击打声,让人心惊肉跳。
关键是速度也快,让人目不暇接。
这里的动静,引来船舱里的人的注意,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窦风的属下人都出来了。
颜青棠的头很疼:“你们快别打了。”
两人径自不听。
窦风是没功夫分神,这小子攻势太猛,看着瘦,妈的打人好疼。而景则完全陷入暴走状态,招招直攻窦风的要害。
若非他手中没有兵器,若非窦风也有武艺在身,且武艺不弱,必然是死了八百回。
“你是何人?再不停手,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窦风的属下也认出这戴面具的小子,知道他和颜少东家有关系,只是警告,没并肩子一起上。
“你们快住手,若是惹来别人注意,我饶不了你们!”颜青棠气急道。
“那你让你这小姘头赶紧停手,妈的,再打老子,老子动真格了……”窦风分神喊道。
就这分个神的功夫,又挨了几下。
“景!你冷静冷静,别坏了事……”
随着‘扑通’一声,窦风被打进水里。
景这才冷冷地、居高临下地看了水中的人一眼,轻声道一句‘就你?’,而后转身走到颜青棠身边。
“你怎么来了?还跟他打起来……”
景握着她的手。
颜青棠下意识想抽回来,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震怒,便由他握着,没有出声。
那边,窦风钻出水面,抹了抹脸上的水,骂道:“臭小子,老子又没说你,难道你还真是她的野男人不成?”
之后,他被属下从水中拉上来,依旧喋喋不休。
“他不会真是你那野男人吧?男人太瘦了可不行,至少要像老子这样,才知道怎么疼女人……”
景又要发作,幸亏颜青棠眼明手快拉住了他。
“窦指挥使,你的人到底能不能行,怎么还没见动静?”她看向寂静的河对岸,说道。
窦风一双眼睛在她脸上巡睃了下,又在景面具上巡睃了下,粗声道:“你这娘们也真是,不知道对男人说话,不要问他行不行?”
回应他的是景的一脚。
这一脚窦风完全没有防备,又因就站在船边,刚好这里没有栏杆,再度摔进河去。
连着两次掉进水里,窦风整个人都蒙了。
“你这小子竟然下阴手……”
“淹死你活该,让你嘴臭!”颜青棠也懒得装了,对他骂道。
说话间,对面的黑暗中突然升起一道火光。
火光越来越大,渐渐照亮了天空。
很快,对岸有跑动声,有叫喊声,人声越来越大,甚至惊动了河这边,一些正在花楼里、花船上寻欢作乐的人,纷纷跑了出来,看着河对岸的动静。
“着火了,走水了……”
夜,骚动起来。
第58章
◎照你这么说,是颜家点了自己的仓房?◎
火, 烧了大半夜。
半个苏州城的人都被惊动了。
负责城防的兵丁拖来水车,无数水龙对着着火处喷洒,但是没用, 仓房中本就是放着易燃之物, 火一起,扑都不扑灭,除非等烧干净。
最后只能疏散人群, 派人把四周围了起来,看着那地方烧。幸亏附近多是仓房,没有民居,倒也没有其他损失。
等火势彻底熄灭时, 东方已露出鱼肚白。
画舫上,颜青棠说了声‘胡’, 将牌倒了下。
“你怎么又胡了?”窦风道,又对景说, “还有你, 总是喂她吃张碰张,你是真不会打,还是故意的?”
是的, 他们打了一夜的马吊。
也是窦风的嘴太贱, 而景的气性又太大,颜青棠实在弄不住二人,就想找点什么事做,转移二人的注意力。
问过后, 这窦风太不学无术, 棋不会下, 双陆不会打。
问他会什么, 他只会打仗以及跟女人玩游戏。
最后还是六子多了句嘴,不如让他们打马吊,这个窦风倒是会。
但景不会,不过他聪明,颜青棠教了他几把,他就能打得有模有样,她又让六子在后面给他指点,另拉了个窦风的手下,凑成一桌马吊。
打了一晚上,总的来说,就颜青棠一个人赢了,窦风的手下处于不输不赢状态。另外两个人,若是来真格的,大概要输得裤子都没得穿。
颜青棠看了看窗外,站起来道:“不玩了,我过去一趟。”
“你过去干什么?哭一场?”窦风说。
颜家的仓房烧了,里面放着刚运过来的准备上缴给织造局的岁织,她当然要露面,不露面才是不正常。
不过她没理窦风,对景说:“你也别跟来了,有六子他们跟着就行。”
颜青棠下了船,此时已经有一辆马车停在埠头前,她坐上马车,很快马车便朝着着火处而去。
看到颜家的马车到了,呆立在原地数个伙计模样的人,忙跑了过来。
一见颜青棠,就哭了出来。
“少东家,都是我们没用,可明明都检查过了,也有安排人值守,也不知道怎么就烧起来了……”
“是有人故意纵火。”一个伙计气愤道,“张六看到一个人影,我跟他追了过去,却没追到到人,等回来火就着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这可都是要交给织造局的岁织,这一下都烧完了,可怎么办啊……”
几个伙计外表十分狼狈,头发凌乱,满脸乌黑,身上手上全是黑灰,看不出本来面目。
如今哭喊成这样,更是让人同情不已。
一旁,还站着十几个看着火源没走的衙役。
见此,为首的一个衙役走过来道:“颜少东家,你别怪他们,我们来时,他们正用水桶提着水灭火,差点把自己烧了。”
跟来的其他衙役也纷纷点头说:“是啊是啊,若非我们拉得快,今天肯定要死两个人。”
伙计往地上一坐,大哭道:“死了我们也总比货都被烧了强,这可都是要交给织造局的岁织,少东家好不容易才凑出来这么多……”
颜青棠看不清他面目,只觉得这小子机灵,要重重的赏他,以后要多提拔提拔才是。
面上却是蹙眉强笑,去扶他:“快起来吧,别惹得差爷笑话,这是天灾人祸,是我颜家的命不好。”
安慰了几句,她又强忍着焦虑看向衙役:“几位差爷,如今这火也熄了,我家伙计说是有人故意纵火,你们可查到了什么?”
这时,从火场里匆匆走出来几个衙役。
都是面带布巾,包着口鼻,大概是火场里火虽熄了,但还有余温,几人满身黑灰还冒着烟,一出来就有人拿着水龙对几人浇水。
“怎么样?”领头的衙役走过去问。
“确实是有人纵火,找到了这个。”
回话的人从身后人手里拿过一个竹筒,这竹筒约有一臂来长,五寸来粗,已经被烧得漆黑大半焦质化,但所幸盖子还能打开。
而类似这样的竹筒还有十几个,都被烧得面目全非,这是唯一一个还留有证据的。
“是火油。”衙役闻了闻后凝重道。
颜青棠面色一悲,愤道:“这到底是谁?竟下如此毒手?我颜家到底得罪了何人,要如此害我,这可是要交给织造局的岁织……”
她仿佛再也承受不住打击,倒在丫鬟的身上哭了起来。
衙役能说什么,只能安慰她说会尽快追查出真凶。
之后,衙役们又四处查看了一遍,确定没有暗火存在,就纷纷离开了。
这边,颜青棠也上了马车。
“走,去织造局。”
画舫上,窦风拿着千里镜啧啧称奇:“这娘……小娘子可真会演,心也够狠,手段够辣,这么一遭下来,葛家大概要被她坑死了!”
他自己都激动得摩拳擦掌,连道:“这戏精彩,简直精彩极了,老子没白看这么多天,老子现在真是越看她越喜欢,真想抢回去当婆娘……”
一张马吊飞了过来,快要击上窦风面上时,被他一把捏了住。
“你小子又想故技重施?”窦风骂道,又瞅了景一眼,“老子说说都不能说?你这么护着她,你俩真不是姘头?”
景冷冷看了他一眼。
看他这样,窦风更好奇了。
“你俩到底是不是姘头?老子一提她有野男人,你就激动,难道你不是那个野男人,一听我说就恼?”
在景动手之前,窦风高大的身影一窜就出去了。
“走了走了,老子去找司马长庚那老东西复差。”
颜青棠在织造局里哭了一通。
哭的是声泪俱下,万分悲凉。
其实作为苏州织造的赵庆德,昨儿半夜就收到消息了,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能让颜青棠先回去,他则赶紧去江南织造局。
葛家是天亮后收到消息的。
当时葛四爷还在榻上,听到这消息第一反应是活该,让颜家跟葛家作对,可紧接着他就意识到不妙。
他连忙让手下出去再打听消息,人也起来了,正用着早食,织造局来人了。
说传他过去说话。
葛四爷到时,严占松也正在用早食。
难得他今日一身官袍,看着板板整整,潇洒又不失威严。
一见到葛四爷,就含笑问他可用过早食。
葛四爷敢说自己吃了一半被叫了过来,自然说没吃。严占松也没与他见外,让仆人从他面前桌上挑了两样面食,又给他盛了一碗粥。
另置了个小桌,让他用。
葛四爷看了看眼前这桌子,是一张黑漆马蹄足的小桌。
细长,低矮。
与其说是桌,不如说是矮几。
可一同搬来的凳子却是正常高度,这也就意味着他若是坐在这张凳子上用饭,得弯着腰,佝偻着背。
葛四爷不敢不坐,也不敢不吃。
他心知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就像一条老狗趴在地上舔食,格外狼狈。
狼狈之余,他也意识到严占松的用意。
“这事是你做的?”
严占松放下筷子,脸上还带着一贯的笑,从下人手中接过帕子,慢悠悠地擦着自己的手。
葛四爷还弯着腰,这时自然不敢直起来。
“大人,小的冤。”
“你冤?”
严占松笑眯眯地将帕子砸过来,打翻了葛四爷面前的粥,泼得他胸前一片狼藉。
只看严占松的脸,当以为他是玩笑,可帕子落在葛四爷脸上,感受到其中力度,自然清楚对方此时心中的怒意。
“你还冤?那照这么说,是颜家自己想不开,自己把自己仓库给点了?”
葛四爷哪敢这么说?
即使他心中怀疑,他也不敢这么说,因为这话说出去就像在狡辩。
有时候上位者是不愿听下面人狡辩的,反而会适得其反。
“大人,天地可鉴,此事真不是小人干的!小人托了您和卞大人的洪福,才能免除织造局摊派,如今这岁织就靠颜家顶着,哪怕小人被猪油蒙了心,也干不出这等自毁长城之事。”
“真不是你干的?”
严占松盯着他,脸上带笑,眼中却带着钉子。
“真不是你怨恨颜家跟你抢生丝,气怒之下,让人烧了颜家的仓库?”
葛四爷受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下来。
“小人替大人办事多年,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大人明鉴!”
严占松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葛四爷的头低了又低,恨不得扎进地砖里,他才突然又轻描淡写道:“既然不是你干的,那就起来吧。”
葛四爷战战兢兢站了起来。
“去吧,本官还有别的事。”
“是。”
葛四爷低着头下去了。
等他走后,一旁上来个人。
“大人,难道真不是葛家干的?”
严占松半阖着目,态度不明:“应该不是。”
“那方才……”
严占松冷哼一声:“我那是警告他,别以为我不知他在卞青和我这左右逢源,小小的商,给他几分好脸,还真以为自己是个爷了?!”
来人顿时不说话了。
静了会儿,他又道:“那大人,您说到底是谁下的手?竟如此砸碗,堂而皇之烧了要上贡的岁织,难道就真不怕被查出来?”
“谁知道呢?”严占松慢悠悠道,“如今这苏州风云变色,小小一座城竟集齐了这么多人,周党、太子、还有一直隐在后面的司马老匹夫……”
“太子?太子不是在安徽?”
“是啊,在安徽,但我总有感觉太子应该另派了人来了苏州,他不可能对此地视若无睹……”
说到这里,严占松面露凝重之色,哪怕是方才那么生气,他也没露出这般脸色。
室中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严占松又道:“当然,这不过是我猜测,总之近些日子还是谨慎些为妙,小心行事,总不会错。”
“那葛家……”
“如今颜家被烧了岁织,一时半会儿大抵是不中用了,既然葛家的丝多,那就让葛家顶上。”
第59章
◎不中用的书生◎
葛四爷从织造局后门出来, 一出来就上了马车。
见他身上狼藉不堪,随从忙拿出布巾替他擦拭。
“四爷,怎么弄成这样了?大人很生气?”
这还用说?
怎么说葛家替织造局也办了不少事, 海上面的事多要仰仗他, 所以平时严占松还是十分给葛四爷面子的。
今天搞成这样,明显是动了真怒,不然不会如此下他的脸面。
而现在, 葛四爷在意的根本不是自己狼不狼狈,而是此事的后遗症。
颜家要上缴的岁织被烧了,那必然要有人填上。
那能是谁去填?
自然是风头无两,博买了二千担生丝的葛家!
“让人去查!”
葛四爷越想越怒, 越想越怄,目眦欲裂地拍着桌子。
“查什么?”随从战战兢兢。
“查颜家, 查那个卖丝的,查昨晚谁纵的火!”
此时, 葛四爷已经感觉到这是个局, 一个针对葛家而来的局。
不然怎么会如此巧合?
前面颜家跟葛家争抢生丝,后脚就被人烧了还没来得及上缴的岁织,以至于让葛家凭空背上一个黑锅?
对了, 还有那跌价跌到惨不忍睹的生丝, 让葛家凭空亏了大笔银子!
可谁能布下如此的局?
颜家?
颜家有那个本事?
即使有本事,可有如此大的本钱?
颜家绝户了,只有一个女人当家,葛四爷连颜世川都没有放在眼里, 更何况是什么颜少东家。
可不知为何, 他脑中却突然闪过那张半掩在窗后的脸。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
白皙、美丽、柔弱。
这张脸上有难堪, 有隐忍, 有黯然。
她说:“既然如此,那便罢了,替我恭喜四爷。”
恭喜?
恭喜什么?
到底是不是她?
一辆正在路上缓慢行走的马车上,坐着两个人。
阮呈玄和颜瀚海面对面坐着。
两人都是径自不言,只能听到马蹄敲打在石板路上的哒哒声。
“那女子……”
阮呈玄突然苦笑:“够狠的!”
只手布下如此大局,嘴里还在示弱,转头坑了葛家近百万两银子。
这还没结束,又一把火烧了自家的仓库。
不管仓库里的丝绸是否如数,但要布这么一场局面,必然要下血本,换做男人都没有这么大的魄力,偏偏她就做了。
是的,虽暂时二人并无证据这一切都是颜青棠做的,但两人会猜,这一场事后,谁得利最多?
看似颜家最惨,博买输给葛家,丢尽了颜面,要上缴的岁织又被人烧了,不知要亏多少银子进去。
却让葛家背上了黑锅,又避开了上半年的摊派。
而葛家呢?
先不说最近疯跌的丝价,让葛家亏了多少银子,整个苏州城的人都知道颜家和葛家博买一批生丝没赢,葛家到手两千担生丝。
如今缺了颜家的上缴,严占松大概会很头疼上半年的岁织从哪儿找补。
即使不考虑岁织,那一伙儿人吃相难看惯了,才不会管年景好不好,能不能产出丝绸,只会关心有没有生意做,有没有银子分。
那用谁来填补?
自然是江南第一大商葛家。
葛家可被她坑死了。
而葛家若不想填这个坑,必然要想法子,严占松和卞青之间虽为同盟,但并非没有间隙,葛家左右逢源,必然要借着卞青的手,来躲避织造局的岁织摊派。
可少了岁织,动的就是严占松的官位,所以双方必定会内斗。
这就是他们的机会。
“不管是不是她做的,正好借此机会,我们也该做一些事了。至于她那儿,还是由你接触,争取将其拉拢过来。”阮呈玄道。
说着说着,他竟有些激动:“此女是个人才,若是男子,必定是个枭雄,若能拉拢,必定如虎添翼,师弟你要努力啊。”
颜瀚海心中苦笑,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看着车窗外的眼神幽深。
其实纪景行也很震惊,不过他的震惊早在昨晚那边火烧着颜家库房,这边她喊着教他打马吊,就过去了。
离开画舫后,他回了青阳巷。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回来了。
她还穿着昨晚那身衣裳,但肉眼可见一脸倦色。
“事情可办好了?”
“哪有这么简单,两人还闹着呢。”她打了个哈欠,道,“一夜都没睡,我困了,去睡一会儿。”
说到睡一会儿时,她故意看了书生一眼。
果然,她前脚进屋上榻,没一会儿他来了。
“快上来。”她拍拍床榻说,又嫌他动作慢,三下两下帮他把外衫脱了,让他来床上躺下,又趴进他怀里。
“我要睡一会儿,中午别叫我吃饭,你帮我把头发拆了。”
见她说得如此顺口,必定是这么习惯了。
确实是习惯了,因为每次她的发髻都有些碍事,他兴起了就会三下两下把她发髻拆了,也算无师自通。
纪景行顺着顺序,一一拔掉她头上的簪子,放在一旁。
拆完了,不忘帮她顺了顺长发。
这期间,他一直凝视着她闭着眼睛的脸,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在她脊背上轻轻抚触着,眼神深邃。
今天大概整个苏州城都不会太平静,她倒好,还不忘回来让书生抱着她睡觉。
回忆近日发生的一切,整个事情的脉络终于清晰。
那股迟来的激荡,终于在此时袭来,压抑不住地从骨头缝里往外泛着,在他心里翻涌,在他胸间激荡。
他想克制,克制不住,想抱紧她,又怕自己克制不住弄疼了她。
“你怎么了?”
她闭着眼睛问,在他胸膛上摸了摸。
感受到从他身体传出的微颤,她还以为他又在想什么坏事,眼睛都没睁开,在他胸前拍了两下,哄道:“不准想坏事,等我养足了精神再说。”
他却捧着她不知该怎么好,就像捧着一个不世之宝。
许久许久,才缓缓平静。
到下午时,颜青棠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这么累。
她月事来了。
她每次来月事时,总会比平时更容易累一些,人也没什么精神。
这次月事推迟了好几天,忙碌空闲间,她也寻思自己是不是有了,但每次都太忙,也顾不得细想,现在也不用想了,她暂时还没怀上。
“你先出去一下,把素云叫进来。”
纪景行一头雾水:“你怎么了?”
“让你去你就去,快去。”她红着脸说,催他起来穿衣裳叫素云。
不多时,素云就来了。
“你别进来,素云快把门关上。”
门把他关在外面,关键是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她到底怎么了,可站在这里也不是事,便转头回了东厢。
“你知道她怎么了?”
同喜不在,这话自然问的是暗锋。
“你都不知,我怎知?”这是暗锋的传音入耳。
真是没用!
他又回到院子里,在院中绕了一圈,从绕到屋后在东间的窗下站定。
“……姑娘,你月事来了?这书生真没用,怎么那么多回,还没让姑娘怀上……”
“什么叫这么多回,哪有这么多回!”
颜青棠的脸红得快不能见人,夺过素云手里的东西,自己隐到屏风后。
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真有那么多回?”
这下轮素云说不出话了,半晌才磕磕绊绊道:“我也不知道,我只听潘大娘说,若运气好点,一两次就能怀上。”
所以她才嫌弃书生没用,天天折腾姑娘,还让姑娘怀不上。
问题不是书生折腾姑娘啊,而是姑娘折腾书生。
屏风后,颜青棠陷入反思中。
细想下,最近的次数好像真有点多,若不是这回月事来了,素云突然又来这么一句,她好像还真忘了起初找书生的目的。
明明是找人来借子的,她反而好像……有点乐不思蜀。
这是男色误人?
“其实让我说,姑娘你若是喜欢这书生,不如招他回去做赘婿……反正我看他挺听姑娘话的,人也没什么脾气,也免得这样,总是挪腾地方,哪天若是露馅了……”素云磕磕巴巴又说。
这时,颜青棠收拾完出来了,弹了她脑门一下。
“瞎胡说什么啊,都是颜太太了,还怎么招赘?就喜欢瞎操心!”
她这是喜欢瞎操心吗?
明明她看姑娘好像挺喜欢那书生。
至于书生本人,早就在听到不中用,两人说是不是回数太多,就羞恼走了,自然没听到下文。
素云端着装着换洗衣裳的盆子,从正房里走出来。
刚出来,就迎面碰上书生。
纪景行没去看她,因为一看到这丫头,他就想起方才那话——不中用。
“你怎么了?”
见他脸色怪怪的,颜青棠好奇问。
以为他是不是恼了方才她撵了他出去,她咳了一声道:“那啥,我月事来了,刚才叫素云也是帮我找换洗的衣裳。”
他也不说话,伸手就来抱她,她却下意识一躲。
“我月事来了……”
“我知道。”他还是把她抱了过来,“太太会不会觉得我不中用?”
这跟不中用有何关系?
“太太月事来了,说明没怀上……”
他的脑回路怎么和素云一样,没怀上就是不中用?
想想他平时‘不太中用’的时间,他要是再中点用,她是不是腰都得折了?
“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别乱想……”
“那太太如今还纵着小生,是只想找小生怀孩子,还是……”
看着他的眼睛,颜青棠一时说不出话。
明明安抚的话,脱口就能来,但此刻她竟说不出。
“说这些做什么,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她干笑,顾左右而言他。
“太太,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他突然说。
“什么事?”
“我这次没考上。”
“没考上就没考上吧,人生的意义也不在于那一个功名,应该是我分了你的心,所以你才没考上吧?别担心,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就是了……”
颜青棠以为他怪怪的,是因为没考上,所以很是用心地安抚他一会儿。
让本来心里憋着一口气的纪景行,一时间竟哭笑不能,只能重重在心里叹了声,将她又抱紧了些。
愿意躲就躲着吧,反正他跟她是耗上了。
第60章
◎多养他一阵子,也不妨事吧?◎
“老爷, 铺子里货已经不够了,该让仓房那边送货了。”老掌柜小声道。
“我知道了,回头就让人送来。”
张瑾匆匆答道, 朝铺子外走去。
短短几日不到, 他整个人就消瘦了不少,不过人前还是注意着仪表,只紧皱不散的眉心, 显示出他的心情并不好。
刚要出门,迎面突然走来一个人。
四十多岁的年纪,面黑微须,戴着一顶六合帽, 穿着件宝蓝金绣蝠纹的直裰,手里提着一个鸟笼。
“张东家, 这是上哪儿啊?”
张瑾一看此人,脸色顿时就变了。
“黑爷, 我这……”
“之前拆借给你的那笔银子……”
“黑爷, 要不进来说话?”
张瑾忙打断他的话,并将他往里面雅室中引。
黑爷笑吟吟地瞥了他一眼,跟着他进去了。
“当初说只拆借一个月, 这一个月可是已经超了。张东家知道我也是替人办事, 总不能与我为难,这钱你到底是还现钱,还是我把你押的东西都卖了?”
张瑾急道:“这可不能卖,卖了我生意还怎么做?”
市面上本就缺丝, 自然也缺丝绸, 现在想找货一时半会儿可找不到, 真卖了几个铺子都得关门。
“那你还我银子啊。”
“黑爷我这……”
黑爷笑吟吟地往四周看了看, 说:“我看你这铺子确实没什么货了,这样下去大概就要关门。要不这样,你拿别的东西来抵,把你的货换回去,等你货卖完了,再来还我银子赎东西?”
张瑾连声苦笑:“我这一时半会也拿不出别的东西来换,生丝黑爷可要?”
黑爷想喷他一脸唾沫,骂道:“现在生丝一天一个价,你拿生丝来跟我换?你那些破货我都不想要了,还不知要折多少?当初要不是看你们吴家和颜家是世交,老子才不会拆借银两给你……”
这才是黑爷急着找上门的主因。
最近丝价浮动太大,弄得成品丝绸也不保价了,都知道肯定跌不到哪儿去,最低也不会跌过以前的价格,可问题是当初估价都是按当时生丝疯长的市价估的,比起现在的市价要高出太多。
反正黑爷现在十分后悔当初让张瑾拿货物来抵押,幸亏当初签的契也就一个月,还有转圜的余地。
“要么我现在拿你的货出去卖,能卖多少算多少,差额你自己补。要么你换了别的抵押来,你吴家房子铺子不少,还有那么大一个桑园,要不就拿你家桑园来抵。”黑爷此时也不耐烦了,索性开门见山道。
“黑爷,这可不行,这可是吴家的根基。”
张瑾脸色十分难看。
“那你自己看着办吧,房契地契也行,我也不占你的,难道这么大的汇昌票号,会占你那点东西?你也别怨我逼你,现在丝织相关谁都不敢轻易下手,上面大掌柜已经发话了,这种不保价的东西必须清理掉。张东家,当初我可是看着咱俩交情,才同意让你拿货抵押,当初我给了你方便,你也别来坑我……”
张瑾知道黑爷的为人,出了名的笑面虎。
他笑着跟你谈事你若不理,那等来的就不是什么好结果了,这人手段狠辣,黑白都能说上话,要不也做不了汇昌票号的掮客。
他强撑起笑:“黑爷你别急,要不这样,你先容我两天,我这就回震泽,拿家中的地契来换?”
见他还算识趣,黑爷拍了拍他肩膀站了起来。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别让我等太久。”
“一定不会。”
送走黑爷,张瑾脸色阴沉下来。
吴家的房契地契都在吴锦兰手里,他曾几次找借口,都未能讨要出,这次必然也不会给他。
可黑爷这……
“老爷……”老掌柜从外面走进来,小心翼翼地道。
“我回震泽一趟。”
说完,他急匆匆走了。
颜青棠每次来月事时,轻易不愿挪动。
也是她每次来月事都会腹痛,不光痛,还身体发冷手脚冰寒。
而这回比平时疼多了,她猜是不是之前那两回落水的缘故,心里又咒骂为何女子要遭这样罪。
她将自己蜷在一起,用被子紧紧包住自己,一句话都不愿多说。
小院里没准备汤婆子,素云见她脸色难看,着急忙慌地跑出去找李贵,让他回去把姑娘的药和汤婆子都拿来。
这边,用罢晚饭就被撵出正房的纪景行,瞧着大晚上的素云跑了出去,猜定是出了什么事,便去了正房。
一进房门,见床榻上多了条蚕蛹。
他几个大步来到床前:“太太,你怎么了?”
颜青棠真不想说话,换做别人她理都懒得理,可这书生又跑来了,只能把脸从被子里露出来一点儿。
“我没什么,就是月事来了,不太舒坦。之前赶你,也是我每次来都不舒服,就想一个人静静躺着。你别管我,让我躺一会儿就好。”
“那你的手怎么这么冰?脸色也不好。”
颜青棠很想发脾气,忍了又忍将手抽回来:“你出去行不行?”
可他非但没出去,反而脱了鞋上了榻,又掀开她被子进来了。
颜青棠这时快要爆炸了,就想打他两下,却被人紧紧抱着。
“我给你焐焐。”
他像平时那样平躺着,将她放进怀里。
她挣扎得厉害,就是不愿,可惜没他有力气,被硬按在了他身上。
“你做什么,小心……血流到你身上了……”
“我都不在意,太太在意什么?”
颜青棠烦死了,索性摆烂,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是这里疼?”
一只大掌伸了过来,按在她小腹上。
她鼻子里嗯了下,闭着眼睛不说话。
“我帮你揉揉?”
揉也没用,她这月事疼也不是一回两回,以前丫鬟们帮她揉过,什么用都没有,反而惹她烦。
“让我安静会儿!”
可他根本不听她的,这么揉不顺手,又将她放平在榻上。她一被放平,就下意识蜷缩起来,给了他一个脊梁。
他又从后面抱了过来,让她倚在他胸膛上,一只大掌覆在她小腹。
“你睡吧,我不吵你。”
手却缓缓地揉动着。
颜青棠想挣扎也没用,索性不动了。
不知不觉,她睡着了。
睡着的她并没有发现,每次总是要蜷着才能舒服的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平躺在那里。那个男人斜靠着,一手覆在她小腹上。
她只知道自己小肚子暖洋洋的,很暖很暖,让她紧皱的眉不禁松了开。
“太太……”
素云抱着汤婆子和药终于回来了。
但卧房里的灯却变得昏暗,床帐子也半放了下。
透过半放下的床帐子,只能看见一个男人穿着中单,斜靠软枕上,缎子似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因为是背对着,看不到脸。
但其肩宽腰细衣衫散乱,又配着这副画面,莫名让人脸热。
素云总算知道为何明明几次就够了,姑娘却偏偏总是和这书生待在一处。
明显就是被男色所迷!
胡思乱想归胡思乱想,她还是没忘自己要做的事。
她上前一步,正要说话。
那书生转过身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睡着了。”
素云只能抱着东西又出去,脑子里却在想一件事,难道男色还可以治月事疼?
一觉醒来,颜青棠感觉浑身舒畅。
翻了个身,发现身旁多了个人。
她这才想起昨晚的事,去看他——
晨光微熹,浅浅的透过槅窗洒射进来。
他睡着了,发髻不知何时解了开,披散在身后,显得他面庞更是俊美,颇有点雌雄莫辨的味道。
当然,这是不看他脖子以下。
一夜过去,让他的下巴上多了些毛刺,她没忍住伸手上去挠了挠。
本是嫌弃的,谁知磨蹭了两下,刺得她手心痒痒的,很是舒服,不禁又多摸了几下。
之前她还曾暗中纠结,若她真的怀上了,真要把书生送走?
好像有点……舍不得。
现在月事来了,也好。
多养他一阵子,也不妨事吧?
手,突然被人握了住,不但没松开,反而顺势放在嘴边亲了一下。
她连忙把手抽回来:“你醒了?那你让让,我要起来。”
“起来做甚?”
他嗓音里还带着初醒的低哑,颜青棠莫名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可这会儿她急着有事要做,也顾不得细想。
“让你起来就起来,我要去换一下……”
剩下的,她没好意思说。
去屏风后用暖壶里的水擦洗了下,又换了月事带以及干爽的衣裳,颜青棠出来时整个人舒服多了。
难得如此舒畅,从未有过,这让她心情很不错。
“也是奇怪,你帮我揉了揉,我昨晚一夜都没疼了,平时总要疼上一天。”
第一天是最难捱的,反正要躺平一天,什么都不能做。
后面几日虽没有第一日难受,但也好不到哪儿去,所以每逢这种时候,她都会尽量不出门。
即使出门,也是吃着药,速去速回。
“那以后太太来月事了,小生都帮太太揉?”
这话里的意思明显,颜青棠自然不能答他,借口睡了一天趁这会儿舒坦,早点起来吃些早饭。
等洗漱完出来,磬儿已经去买早饭回来了。
昨儿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颜青棠难得胃口大开,吃了不少。
吃罢早饭,纪景行回了东厢,明面上还要注意些的。
趁着空,素云小声把昨晚看见姑娘都睡了,那书生还在帮姑娘揉肚子的事说了。
“怪不得姑娘总愿意跟他待在一处。”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而且颜青棠还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本来不开窍的素云,最近可能是见她和书生的事多了,似乎有些开窍了。
以前总嚷嚷不嫁人,要侍候姑娘一辈子,哪知少女也会怀春。
她笑吟吟地调侃:“那你看看,要不要也寻这么一个?家里的外面的,只要你能看中都行,等到时候你若还想回来侍候我,就梳了头回来帮我管事。当然,我还是希望你能嫁个有出息的,对你好的。”
这一通话可把素云给说的,捂着脸说了句‘姑娘你说什么呢’,就跺脚跑了。
以前她可不会这样,只会理直气壮说要侍候姑娘一辈子。
颜青棠望着她的背影,笑弯了眼。
这边,素云匆匆跑到厨房,因实在无所适从便胡乱收拾着案板。
看到案板上簸箕里的包子时,她愣了一下。
磬儿一共买了十个包子回来,他自己在外面吃过了,方才姑娘和书生吃完后,还剩了五个,被她方才收拾时端回了厨房,怎么现在就剩了三个了?
难道是被同喜吃了?
可他不还没起吗?
素云看着包子发愣,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所以然,只能归咎于应该是同喜起来了,见有包子就拿去吃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厨房里的包子、馒头,偶尔还有饭食和菜,莫名其妙总会少。
但同喜贪吃,大家都知道,那必然是同喜吃的。
房梁上,暗锋一边啃着包子,一边看着下面那红着脸小姑娘。
明明年纪不大,偏偏喜欢充老成,怎么这会儿脸红得像猴子屁股?
她应该发现包子少了,但有同喜在,暗锋并无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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