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现代言情 > 千山青黛 > 【完结】
    第161章


    皇帝命葬他在昭德陵侧,丧礼以日易月,三日便敛,长安官吏百姓,出殡三日释服,无禁嫁娶饮酒食肉。地方类推,方镇岳牧,只限在治所举哀,三日出,不得惊扰治下百姓。


    遗诏最后一言:受命终毕,朕思厥疚。一概未竟之事,交皇太孙登基后断决。朕无有不允。


    照制,皇太孙李诲在灵宫受群臣跪拜,登基为帝。


    新帝领群臣告公主,恳求以当有的大丧之礼举哀。公主悲恸之余,仍命照先帝之意实行,勿要违逆,新帝含泪遵从。


    国葬毕,新朝起始,年号定为继业,将从下一年启用。


    在新帝于金殿举朝的第一日,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在群臣纷纷上贺表时,御史大夫郑嵩出列,上了一道奏章,请求朝廷为从前蒙冤,至今仍未得受当有清徽的旧神虎军正名。


    在他的奏章之后,附有另一份陈情书。书已残旧发黄,竟是当年崔氏带着孤子跪在皇宫门外所呈的那一道请求为哗变将士代罪的奏书。时至今日,书末崔氏以血所留的指印虽也因了时逝而变了颜色,但却依旧清晰可见。


    郑嵩言,此时上这一道奏章,无半分对先帝不敬之念,相反,是为进显忠孝,秉承先帝固有之心,为宗社之盛,为社稷之昌,激励臣民,与国休戚。更叫百辟卿士忠臣良将齐心辅弼,从今往后,无党无偏,共保社稷,天平地成。


    崔氏旧书在群臣手中传递,朝堂立刻发出大片共鸣之声,众臣纷纷同请。


    最后,陈情书传到少帝手中,他阅毕,热泪盈眶,登下宝座,朝着太庙方向,泣泪下跪。


    少帝顺时应人,颁布了他登基后的第一道诏令,追封昔已故神虎大将军裴固为上柱国忠勇卫国公,加司徒,配享太庙,追封崔氏为懿寿郡君,追封裴怀光为云麾侯,归德将军,各追封一同追随裴固出关牺牲的八百将士以勋爵,对家眷和后人予以加倍赈恤,所封之爵位,子孙承袭,代代不止。


    不止如此,少帝再颁诏书,在镇国楼那一幅天人京洛长卷之旁,为裴固和八百英灵以及过往全部曾亡身殉国的将士立庙,以铭记忠烈,好叫香火永享,千载不朽。


    立庙日,少帝领百官到场,并将昔日神虎军旧部、老军、八百英烈的家眷请来,待以上礼。他们和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长安民众一道,万众齐聚,共同见证立庙。


    礼官宣读由少帝亲撰的祭文,当诵“奋剑提戈,赴汤蹈火,身化原野,义名长存”时,人人眼含热泪,沉痛不已,而当诵“重义轻生,以一生之短,照千载之公”时,又激起了满场的慷慨昂扬之心。“天地长久,山河无绝”的齐诵之声,震动顶钟。


    立庙完毕,朝廷又宣,今寇贼已平,国无大事,即日起,除谋反大逆、妖言惑众、杀主叛上、官吏枉法受贿等不可赦者,大赦天下。并将庶令安逸,减徭劝农,使天下人得以继续产业,休养生息,以不负烈士为国为民,捐躯之功。


    敕令宣布完毕,迅速传播开来,万众跟随百官,遥向新帝,齐齐下拜。一时之间,山呼万岁之声,从镇国楼起,响彻周围,久久不息。


    ……


    “看画去喽!看画去喽!”


    一名小童牵着家人之手,口中嚷个不停,欢天喜地,一蹦一跳,走在街道之上。


    他们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是同向的人流,去往同个地方,那便是镇国楼。


    大丧礼毕,忠烈庙立。


    新帝虽然年少,然而登基之初,便连施举措,英果中显表仁爱,实为天选之君。朝廷焕然一新,百官心悦诚服,军民感恩戴德,举国附心,上下振奋。


    在民众的翘首期待中,镇国楼也终于得以开放了,允人按照次序入内,参观天人京洛长卷。消息传开后,满城之人奔走相告。清早,坊门才开,许多人便迫不及待地出来,争相涌向开远门,好第一时刻目睹那一幅期待已久的传说中的绝世名画。


    人流不绝的街上,一辆外观普通的马车,逆着观画人的方向,驶出城门,最后,停在了一座幽静的女道观前。


    絮雨从车中下来。老观主迎她入内,殷勤引她到了后面的一方宁静院落之前,随即止步。


    这里便是王贞风出家修行的道观。


    絮雨独自入内。王贞风正在庭院的一株云松树下煮茶抄经,忽然看到絮雨到来,急忙放下笔,过来拜见。


    她在此修行已有一二年了。前些天,因她那曾是裴固旧部的父亲受到追封,阿弟得了荫恩,家中求亲之人便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槛,其中不乏青年才俊,她在此的生活,也受了些打扰。


    絮雨和她寒暄了两句,问她近况如何。


    王贞风微笑道:“多谢大长公主关爱。先父仰神虎大将军而入庙,得享香火,阿弟从此前途无忧,我再无挂心之事。一切皆好。”


    絮雨也笑着点头:“我阿姐呢,她近来身体如何?”


    当日卫茵娘从苍山回来后,也到了这里,与王贞风同住。


    王贞风道:“她已好了许多,今日提香篮去了后山。我领大长公主去。”


    道观后门出去一二里地,一条野水之畔,卫茵娘撮土,焚起两炷清香,再往河里依次放下两盏水灯,闭目祝祷片刻后,坐在水边一片草陂之上,定定望着水灯远去,神情似是悲伤,又似慢慢显出了几分释然。


    絮雨不敢打扰,悄然停在她的身后。


    “阿妹放心。”


    片刻后,她的目光从那两盏在水里不停打旋而去的灯上挪移开来,转头,向着絮雨露出一抹淡淡笑意。


    “阿姐并非执着旧事不放。这二人也不值阿姐如此。只是,不管生前如何,总归和我有过枕席交情。今日方便,便一并在此,各放一盏水灯,算尽我最后的一分心意罢。”


    絮雨快步上去,将她从水边扶起。


    此前她一直卧病,此刻打量,颦眉舒展,气色看去,果然已经好了不少。


    絮雨放心了些,挽她一臂,两人并肩慢慢行回。


    “阿妹,你与靖北侯快要出京了吗?”卫茵娘问道。


    令狐恭继裴冀之后,也结束多年外任,如今调回长安。甘凉同时失去两位资历深厚的重臣,边镇空虚,而彼地远控玉门,人兼北藩,地杂西戎,式遏斯重,非一般臣将可以镇守。放眼朝廷,恐怕非帝师裴萧元莫属。


    他年少长于甘凉,通晓风俗民情,更兼器宇沉毅,才干不凡,又深具威望,正合分符朔北,抚众怀边。


    少帝下诏,册封他的皇姑,原寿昌公主为至尊大长公主,驸马都尉裴萧元则以功进封靖北侯,持节八州诸军事凉州刺史、河西都督兼节度使,集三职于一身,不久,便将要出京北上赴任。


    絮雨点头:“是。此正合我与郎君之愿。我今日来此探望阿姐,也作告别。”


    卫茵娘转目,视线落到她的脸上。


    因大丧才过不久,她依旧服孝,通身无任何的修饰,但这丝毫也无损于她的神彩。比之数年前初见之时那带着几分清冷的少女模样,如今的她,不但益增花润玉泽般的美貌,更是眉目含光,唇吻带笑。这如云端神女般的从容之态,实难描摹,不可方物。


    卫茵娘深深地凝望,自惭形秽之余,更多欣喜。她的脑海里浮出从前那位俏皮小郡主的活泼模样,眼角忽然红了,笑道:“阿姐想起一个地方,倘若能和阿妹再去一次,此生便再无遗憾。”


    辅兴坊,巷子的尽头,那胡麻饼的店,依旧还在。饼娘子比絮雨初来长安时看去的样子越发苍老,耳朵阻塞,听不清楚,眼睛昏花,看不清人,摊子由她认养的一个小孤女张着,她便靠坐在墙角,脚边趴着老黄狗,一人一狗,昏昏瞌睡,觉察似有客人到来,张开一双昏眼,依稀瞧见似是两个女郎,赶忙又絮絮叨叨提醒,如何才能做出又香又脆的胡麻饼,客人不来便罢,来了,吃过一回,不管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也定会余香萦鼻,念念不忘。


    “……我家才是长安最好吃的胡麻饼店!想当年,定王府的小郡主和卫家的小娘子都爱吃!可不是西市那个靠卖弄皮相才勾住了客人的胡女能比的!”老妪又骄傲地嘟囔了一声。


    小妮子十二三岁,打扮清爽,动作麻利,去年将要被人卖入小妓馆时,来了这里,惊见两个仙女般的美貌女郎到来,忙为二人擦拭坐处,听到老妪如此说话,不禁面红,慌忙低声解释,老阿姆年纪大了,总爱如此吹嘘,请她们不要当真。


    卫茵娘不言,望着齿落将尽,枯瘦驼背的老妪,眼睛慢慢再次泛红。絮雨笑问生计如何。小妮子见她态度亲善,这才定下心神,一边做事,一边欢喜地道:“我听阿姆讲,她从前险些支不下去了,有一天,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小郎君,吃完饼,夸说好吃,后来,也不知为何,附近那些官兵巡街肚子饿了,便会找来买饼,还从不欠钱,慢慢吃的人越来越多,阿姆积攒了些钱,就买下了我,往后我来卖饼,给她养老。”


    “阿姆总是说,那个小郎君定是神仙下凡,点化人来,家里运道才转了好!”


    “多多地放些胡麻。”卫茵娘望一眼絮雨,转过脸,悄然拭泪,随即也笑着吩咐。


    小妮子应了一声,抽拉风箱,加大炉火。胡麻饼鼓胀,阵阵焦香,扑鼻而来。


    卫茵娘将刚送上的饼轻轻推到絮雨的面前,絮雨像小时候那样,咬下了大大的一口。


    “阿姐,你也吃。”她笑道。


    卫茵娘如她小时那样,替她抹去唇角沾的几颗胡麻,再自己拿起饼,咬了一口。咀嚼间,二人慢慢对望,忽然,各自微微红了眼眶。


    “怎的了?是不好吃吗?”


    小妮子不安地问。


    絮雨和卫茵娘再次对望一眼,这一次,眼里含泪,却都笑了起来。


    “好吃。”


    二人不约而同地道。


    留了钱,絮雨和卫茵娘同坐一车,回往道观。


    她闭目,懒洋洋地靠在卫茵娘软绵绵的胸怀里,任她双臂抱着自己,嗅着她领口里散出的幽幽馨香,恍惚间,犹如回到幼年的时光,她吃完香喷喷方出炉的胡麻饼,心满意足,正行在回王府的路上。


    可是,在她的心里,又清楚地知道,便如那青春不再的胡麻饼娘子,缅怀的旧日时光,终究是一去不返了。


    在这段马车路途的尽头,等待着她的,不再是阿耶和阿娘了,而是裴家的儿子,她的驸马和郎君。


    “阿姐,你将来有何打算?”絮雨闭目,轻声问道。


    卫茵娘俯首,含笑正用手指轻柔地替她理着一绺不听话从发簪里跑出来的秀发,随口道:“阿姐往后便和王家女郎作伴,长安多一女冠子。”


    “可是王家女郎,将来或也会有别的际遇。”


    “阿姐,袁值便要去秦州了。你无半分和他同去的念头吗?”


    顿了一下,絮雨睁眸,又问。


    第162章


    纤指蓦停在了发间,她未应话。


    “阿姐,其实他对你有意,早在我刚回长安没多久时,我便猜到了。”絮雨从她怀中慢慢坐起身,继续说道。


    卫茵娘眼睫微微一动,抬眸望向她。


    “便是你受刑的那个时候。你还记得吗,我去探望你,在你屋中看到一瓶伤药,你应是不愿叫我发现,当时立刻收起,我却已瞧见上头有太医的简记。这简记是不同太医制药之时为区分而留,外面人是看不出来的。后来,我疑心你和李延仍有往来,想知道宫中谁人给你送的药,借故私下去查了下那太医当时的出药记录,竟是袁值。”


    “他奉命对你用刑,以他平常手段之狠辣,竟未下重手,过后又给你留药,怎可能仅仅只因你是女流,故那时我便疑心,他或与你有些渊源。”


    卫茵娘想也记起了当时的情景,面孔不由涨红,美目中露出惭色。


    “阿姐!”絮雨立刻握住她手,“你不必有任何愧疚,更无须瞧不起自己。你不曾对不起任何人,是老天和别人一直在亏待你。你这么美,又如此好,谁爱上你,都是天经地义之事。”


    卫茵娘低头不言。


    “昨日他来见我了。”


    卫茵娘抬目。


    “他的来历,我此前早就从赵伴当那里知悉了。他祖辈皆是石匠,籍在宫廷,世代为皇家开凿佛窟。他从生下起,便注定一生要在石窟中渡过。他父亲因技艺出众,做了大匠,当时正是景升朝的最后一年,变乱即到,然而人人无知无觉。太子为表孝心,欲为太后在崖壁上造一十丈巨窟祈寿,命必须在寿日到来之前完工,当时时日已经不多了。石窟丞为了赶工,不顾工匠死活,逼迫他们日夜在崖壁凿洞雕像,每天有人死去。他父亲出言,为工匠求命,反被石窟丞加以杖责,不久病死。他气不过,伺机杀死石窟丞,没来得及逃脱,被抓住,本是要斩首的,也是他命大,当时被太子派去监巡窟事的人,便是阿姐你的父亲。他亦同情洞窟石匠的遭遇,然而顶着太子为太后尽孝之名,也是无可奈何,得知此事后,见袁值是个少年,便以此为借口,改判流放。”


    “袁值就此捡了条命,和一众同要流放的刑徒关了些日子。押解之人当时大约也是听到了些消息,无心此事,被囚徒寻到机会逃散开来,袁值趁机逃亡,遇到了当夜正带着我逃命的赵伴当。”


    卫茵娘怔住,眼中露出吃惊的神色。


    絮雨继续道:“赵伴当说,他回宫的那几年里,始终找不到我,以为我已不在,愧疚万分,不愿再在宫中留着,求我阿耶许他守陵。直到几年前,我回来了,他才回了宫。至于袁值,赵伴当在当初回宫后,得我阿耶许可,破格开恩,叫他未经常规门道,直接以阉人身份入了宫,起初负责营造之事,后来,我阿耶认为他能干可用,寻个借口,提拔了起来——”


    此时马车回到了道观,缓缓停在门前。


    车门开启,絮雨看见裴萧元已来接她了,正立在不远外的道旁。


    她和卫茵娘下了马车。卫茵娘向他敛衽行礼,他点头遥还一礼,随即继续静静等在那里。


    絮雨将卫茵娘送到道观门前,停了步。


    “阿姐。”她执着卫茵娘的手,对上她那一双依依不舍望来的美眸,轻轻唤了一声。


    “袁值托我给阿姐你带一句话,他明日便出京去往秦州奉事,此生应是不会再回长安了。他自知出身卑微,长安又是阿姐出生长大之地,想有许多旧日记念,他也不敢强求阿姐同行。明日他会在开远门五里外的潏水桥边,等阿姐你到黄昏。”


    卫茵娘不答,面容有些苍白,显是心绪紊乱所致,片刻后,发觉絮雨依旧未去,仍在伴着自己,转头望一眼那道身影,醒神,唇边露出了笑意。


    “靖北侯在等你。你去吧。我知晓了。”


    “阿姐珍重!我去了!”


    在卫茵娘含笑的注目中,絮雨最后抱了一遍她,放开,转身离去。


    裴萧元立刻朝她走来,将她接上马车,自己骑马在旁,同行而去。


    絮雨探头出了车窗,看见卫茵娘仍立在道观之外,向她挥了挥手。


    卫茵娘一直停着,依依目送,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这才转身,心事重重地低头走了进去。


    马车不急不缓地行在回城的郊道之上。天气媚好,暖风习习。絮雨卷起车帘,人趴在车厢的窗棂之上,托腮望了出去,最后,当目光落到车外人的身上,凝视了片刻,心情转为安宁,最后的一丝惆怅,也消去了。


    裴萧元以为她在观赏道旁野景,不以为意,片刻后,发觉她目光好似停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终于忍不住,问:“你如此看我作甚?”


    她眸光微动,向他招招手。他骑着马,倾身朝她靠了过去。


    “裴郎好生英俊。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郎君。”她在他的耳边,顺口道了一句。


    “我在想,等去了甘凉,闲来无事,须趁裴郎容貌正好,画几幅存着。免得将来裴郎老了,小辈们不知裴郎美。”


    裴萧元面皮一阵暗燥,心跳都快了几分。若是此刻人在屋中,必是要好好回应她一番的。但此刻,他看向周围之人。离得最近的杨在恩坐在马上,两个眼睛只看着前方,眨都没眨一下。应是不曾入耳。


    他暗呼口气,若无其事坐直了身体,唇角却是叫人难以察觉地微微翘了一下。


    “我已送走他二人了。”他赶忙又岔开话题,免得他的公主如此继续拿他取笑。


    絮雨莞尔,不再招惹他,顺他话问:“都说了什么?”


    今日也是宇文峙和贺都出京各自归去的日子。昨日少帝在宫中为二人设下饯宴,裴萧元作陪,今日一早,又亲自送二人出开远门十里地,随后,赶回这里接她。


    贺都豪气干云,别亭里饮下最后一杯酒,说大彻城一战,叫他彻底服气,认定裴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分开之前,定要和他结拜兄弟。


    他比裴萧元大两岁,又自作主张,将未至长安的阿史那也拉了进来一道结拜,以自己为长,裴萧元居中,阿史那为幼。裴萧元一口应下。


    因这主意来得突然,身边未带香火,便撮土为香,在路边结拜。贺都喊宇文峙,问他要不要一同结拜。他充聋作哑,作没听见。两人便不管他。结拜完毕,贺都极是欣喜,又约定日后每年秋日,他都要北上一次,和裴萧元一同狩猎北境,切磋功夫,到时,天苍野茫,兔肥鹰飞,携酒作伴,走马射猎,岂不快哉。


    至于宇文……


    听贺都又定下这个每年的秋狩之约,再问他参不参与,他不应入伙,也不应不入。


    絮雨听到这里,笑道:“他向来矜持。想是心里一百个愿意,口中不肯说罢了。我赌他定会来的。到时便就热闹了。”


    确实,宇文阴阳怪气惯了,年岁也最小,裴萧元自然不会计较,随后目送他二人领着随从在岔道口分道扬镳而去,自己也待回城之时,不料他竟忽然拍马而回,附耳道了几句话,说是某年某月某日,叶阿公飘然而至,特意给他画了一幅洛神图,当世实独一无二,他将永久珍藏,又问裴萧元,有无阿公亲赠之画,说完,哈哈大笑而去。


    裴萧元疑心他故意在气自己。


    古人言,达人大观兮,无物不可。


    做人须胸怀宽广,包容万物。


    他怎会和宇文这形同小儿的斗气之举计较。


    就算那事是真的,他至多不过是有阿公的画,怎比自己,有阿公带大的她。然而,他的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爽。此刻听她竟又这么讲,愈发暗盼宇文日后勿去。


    他不想再看见他了。


    “你在想甚?”絮雨说完,见他半晌不言,不禁好奇发问。


    裴萧元哦了一声,摸了摸下巴,摇头道是无事。


    这时,距城门也是不远了,对面忽然来了一个骑马之人,正是青头。他东张西望,忽然,远远瞧见这边,眼睛一亮,催马嘚嘚嘚地一溜烟跑来,到了跟前,嚷道:“公主!郎君!你们猜,谁回来了?”


    他这么一说,裴萧元便猜到了,问是否舅父崔道嗣有了消息。


    此前,崔道嗣为着养伤,连封功的献俘礼也无法回来参加,人人都回来了,独他一个人留在那里,谁知接着,大丧噩耗传去,他悲恸不已,连夜动身回来,奈何先帝简葬,以日代月,他人还在路上,国丧便已完毕。


    算时日,他差不多也该到了。


    青头不住点头。


    方才永宁宅里来了崔舅父的一个随从,说他已近长安,因腿伤发作,一时又无法上路,只好暂停在了临皋驿,打发人先给郎君送个信。


    “另外还说,阿史那王也来了。他二人一道来的!”


    此前献俘之礼,阿史那自己没来,派使者参会,以表对圣朝臣服。圣人以皇王之道待之,对使者言,只要阿史那诚心称臣,则既往不咎,朝廷将予以正式册封。不料,言犹在耳,圣人已是驾崩,阿史那感圣人之德,遂亲自护送崔道嗣回长安。


    裴萧元和絮雨对望一眼。


    “他人呢?”


    “好像是说,去南山寻大长公主请罪去了!”


    大丧结束过后,为女儿能继续静养,大长公主带卢文君去了位于南山的别院,在那里住了已有些天了。


    二人简短商议了下,放心不下,一致决定去南山看下情况。至于崔舅父那里,让青头回去将消息转给伯父裴冀,请他派人接应一下。


    吩咐完毕,二人转向,立刻又赶往南山。


    第163章


    山麓之中,在一片噪晴的鸟鸣声里,浓荫深处,那始终紧闭着的两面黑漆大门终于打开了,从中快步走出来一名年老管事,向那跪在卢家门外阶下的人作了个揖,随即道:“你快走吧!大长公主不会见你的!”


    承平如此跪地已有一个时辰了,他抬起头:“求老丈再替我传一话进去,便说,我是诚心负荆请罪而来,求大长公主赐见。只要她能消气,便是要我以性命偿罪,我亦甘心领受!”


    管事见他油盐不进,连连叹气,拂手:“你怎不听人言?大长公主要你命作甚?她说不见,便不会见的!你听我一劝,还是赶紧走吧——”


    话音未落,只见门后又躲躲闪闪地出来了一个少年,走到承平面前道:“阿史那,你便是跪到天黑,也是无用!这次我阿娘真的对你痛恨至极,你再不走,她发怒,怕是要不好看了!”


    承平攥住了卢文忠一臂。


    “你阿妹如今怎样了?”他低声问。


    “她没事了!”


    卢文忠担心被母亲看到了责罚自己,一边回头看着身后门里的动静,一边推承平起来。


    “阿妹什么都记起来了,唯独把你忘得干干净净,每天开开心心,高兴得很呐!你放心吧!”


    承平一呆,似喜似悲,愣怔之时,门里传出一阵杂乱的步履之声。


    卢文忠扭头,看见母亲身边的管事娘子领着十几个健妇赶了出来,各执棍棒,气势汹汹。又有家奴抬了只净桶,正从侧门里拐出,所过之处,丫头婢女,无不捏鼻纷纷后退,不禁顿脚:“坏了坏了!叫你不听!快走罢!”说完自己慌忙躲了起来。


    家奴将那一只满装黄白之物的净桶抬了出来,一时臭气熏天,承平依浸在思绪当中,定定跪在阶下不动。管事娘子领人呼啦啦地涌出门来,叉手停在腰上,打量一眼,冷笑:“有酒不喝偏喝醋,良言难劝该死鬼!来人,把这混东西打远了,再叫他尝尝咱们给他备下的醒脑汤,省得弄脏了家门,晦气!”


    她一声令下,十来健妇便冲了上来,举起棍棒,没头没脑向着承平落下。


    此番情景,和从前那一次承平挨打,并不相同。那回长公主虽也领人打过承平,但场合毕竟是公主和驸马的婚礼,不过借机,略略惩治下他罢了,下手也是有分寸的。这回却是真正暴殴,狠打了一阵,管事娘子又亲自上前,抬起一只船大的脚,一脚便将承平踹下台阶。他翻滚而下,扑跌在了一道草壑之中。


    “倒下去!”管事娘子喝了一声。


    承平状若死狗,头破血流地蜷在沟地之中,一动不动。家奴抬了净桶上前,对望一眼。


    此为大长公主之命,怎敢违抗。正待朝人泼倒下去,这时,又见家主奔出,命住手。


    原来经此前一番变故,大长公主和驸马卢景虎关系缓和了许多,重归于好。他这两日终于得闲,也来这里陪伴妻女,见状出来阻止。家奴赶忙停手。不料,大长公主又闻讯跟出,定不放过承平。


    卢景虎劝阻:“此人害文君不浅,便是千刀万剐,也难消心头之恨。只他今日自称请罪而来,且身份毕竟不同,折辱过甚,怕是不妥。女儿既已无大碍了,又将事也忘记,再好不过,勿再和此人过多纠缠,驱走便是。”


    唯一的爱女遭受欺辱,失身于人不说,还险些因这胡儿丧命,大长公主恨不得亲自上去咬他一块肉下来,此刻既发作出来,一时如何听得进去,叱丈夫只知袒护外人,不知心疼女儿。卢景虎知她脾气,由她叱骂,只挡着不叫过去,又喝令下人,立刻将人请走。


    本要羞辱一番那自己送上门的人,此刻却变作大长公主和驸马的争吵。管事娘子和家奴们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到底该听哪个的。正兵荒马乱,这时,草坑下的承平动了一下,只见他睁开眼,自己慢慢爬出坑,向正争执的大长公主和卢景虎下跪,重重叩首过后,爬起来,任头上破洞汩汩淌血,转身,摇摇晃晃地离去了。


    滚热的血不住从头上的破洞里涌出,流满一脸,承平也不觉痛楚,耳中只不住地回旋着她父兄的言语。


    她无大碍,却忘记了人和事。


    这个消息,早在裴萧元离开甘凉前发他的信里,便附带提过一句。如今他鼓足勇气,终于回来面对,却得知她已记起别的一切,唯独记不起他了,并且,她如今这样,过得很好。


    如此极好。似她那样的天之骄女,本就该无忧无虑,远离他这样的浑人。


    从今往后,他也可得解脱了,再不必困于她从望台纵身一跃而下的阴影里而无法入眠。


    然而,为何,当如此告诉自己之后,在他脑海里浮出的,却又是她往昔时不时便怒气冲冲杀出来坏他酒宴的一幕一幕。


    那个时候,他分明对她唯恐避之不及。然而,细想起来,在他的心里,他仿佛也从未真正厌恶她那样的举动。甚至后来,他故意为之,隐隐就是为了等看她闻讯赶到掀他酒案驱赶酒姬时的气急败坏的模样。倘若不见她来,席间美人,再如何能勾动男人欲|火,宴乐也变得索然无趣,没有了滋味。


    还有那夜。


    他又记了起来。他本绝对无心要对她如何。本是应她提议,咬她脖颈几口,留些印记便罢,在她闭目后,他靠上,看她两扇眼睫因了紧张不住乱颤,却又坚定不肯退开的样子,他竟心醉神迷停不下来,一时把持不住,终是合作了一枕……


    血糊住眼皮,他一时看不清出山的道,一个失足扑在地上,浑身痛楚,半晌动弹不得。然而他却莫名从中又获得了些快感,乃至恨方才那些卢家人打得太轻了,此刻跌得也太轻。应当有刀一条条割下他的肉,他方觉痛快。身体越疼,钻在他心里的刺痛之感,才越能减轻。


    忽然,感到对面仿佛有人来了。他抬起头,透过朦胧的眼,依稀终于辨出了那道身影。


    “裴二?”


    他的脸上浮出笑容,笑吟吟地抹了下眼,冲他招了招手:“你来得正好!”他爬起来,一阵失血的头晕眼花之感袭来,踉跄了下。


    “咱们许久没一起喝酒了,走,你陪我——”


    裴萧元一个箭步上去,将人托住,扶他坐到路边树下。身边无扎带,他从自己衩衣上迅速撕下一片,替他压住头上还在冒血的伤口,随即转向絮雨。


    絮雨点头示意他去,目送他扶承平去后,自己继续往前头的卢家别院去。见她来,卢景虎松了口气,大长公主也才止住怄气,领她去看女儿,不料,才转身入内,便见女儿娇怯怯地立在门后,望门外问:“方才是怎么了?谁来了?怎动静如此大,打打杀杀?还害你和阿耶生气,又吵了起来?”


    今日胡儿突然上门,大长公主自然不愿让女儿知晓半分,唯恐惹出她不好的记忆,万一旧病复发,方才哄她睡了下去,才出来教训人。此刻见她也摸来了,赶忙遮掩,说是来了个向她阿兄讨赌债的晦气鬼,赖着不走,故惹了些动静。又说自己和她阿耶无事,让她放心。


    “你瞧,谁来看你了?”大长公主赶忙又指着絮雨对女儿道,好转移她的注意力。


    “阿姊!”卢文君看见她,目光闪亮,面上终于露出笑容,扑进了她的怀里。


    絮雨笑着抱住她,说了几句寒暄的话,随即相互挽着胳膊,往里而去。


    她陪着卢文君,快到傍晚,直到裴萧元来接。辞别大长公主夫妇出来,回城的路上,她问了声承平,得知他已被送回进奏院,又喝得不少酒,睡了过去,裴萧元方得以脱身。


    “卢郡主她……当真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裴萧元迟疑了下,看着她,问道。


    “否则呢?”


    絮雨淡淡反问一句,又盯了他一眼:“你莫非是心疼你的好兄弟,要替他说话?”


    裴萧元沉默了一下,叹气。


    “我能替他说什么?只不过是看他这回,确实是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他瞥了眼絮雨,见她神色紧绷,感觉不对,忙改口,“罢了。如此也好。郡主往后和他两各安生,再无烦恼。”


    絮雨哼了一声:“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的小虎儿除外!”


    裴萧元也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惹到她,竟迁怒到了自己头上,苦笑,急忙改说别事:“我伯父亲自去将舅父接了回来,今夜替他接风,兼为我们饯行。快回吧,免得叫他们久等。”


    絮雨这才作罢,随他匆匆回城,到家梳洗一番,理过晚妆,带着小虎儿,领了青头烛儿等随从,一道来到了伯父裴冀的府邸。


    这间宅邸是裴冀回京时圣人所赐,为免他日后早朝赶路之苦,位置极好,就坐落在皇宫的近畔。


    二人即将出京,日后不能就近尽孝,而伯父年迈,身边若无周到的人照顾,实在放心不下。商议了下,想着贺氏是最稳妥的人,便请她留下,将来代二人照管伯父的起居饮食。正好,也免她又要随他们北上。不比他二人年轻,不惧朔北风沙苦寒,叫她留在长安,也更为合适。


    因了小虎儿渐大,不认生,贺氏也腾出手来了,几日前便到了这边。二人到来,被仆人迎入,看到贺氏正带着一个少妇在备筵席之事。那少妇看去很是年轻,眉眼柔顺,紧紧跟在贺氏身后,用心地记着她如何分派人做事,如何摆放杯盘碗盏。贺氏也十分耐心,细细教她。


    二人便猜到了,这少妇应便是此前阿史那派去服侍舅父的那个胡女。


    第164章


    关于舅父和这小胡女的一番底细,青头半天功夫不到,便打听得一清二楚了。方才来的路上,更是迫不及待,向主人交待了个底朝天。


    根据他独家消息,崔舅父此前怕耽误那胡女青春,送去些金银,便欲斩断这一段纯属意外而结下的露水缘,不料,就在他于郡守府里静心养伤之时,意外收到了胡女的求助消息。有个贵族,得知她服侍过圣朝的高官,便相中她,特意向阿史那讨要。那人帐下妻妾成群,如今贪图新鲜,将来若是厌了,她必又是转手被送与他人的命运。她不愿从,哀求看在服侍了他一年的情面上,收留下她,为奴为婢,也是心甘情愿。崔舅父实在不忍见她又入火坑,只得厚着颜面寻阿史那开口要人。阿史那二话没说,当晚就叫人把她送了过去。如今崔舅父回长安,自然也将她带了回来。


    “我瞧啊,必是郎君舅父心中本就舍不下那胡女,只碍于脸面,当初才忍痛送走,怕是日日记挂,夜夜难受,正好出了这事,岂不正是老天搭好的梯?这若还不接回,算什么男人?”


    反正有女主人宠,青头也不怕郎君怪他不敬尊长,一锤定音,妄下如此论断。


    至于王舅母,在此前崔道嗣被俘,京中传来他投敌为官的消息后,大为恐慌。


    她和崔道嗣,早年是门当户对,两姓联姻,虽出身高门,然而颇为势利,一心追求地位和富贵,又仗王家之势,将丈夫看得死死,莫说纳妾,他书房稍有个年轻婢女在,她都放不下心,在家中处处争强出头。崔道嗣性情和软,又带几分士人的清高气,偶还会伤春悲秋,两人自然凑不到一处去。在他做了家主后,便不再碰王氏,二人早就分居,为免王氏吵闹,身边也无侍妾,就这么多年凑合过了下来,何来什么夫妻感情可言。


    这消息传到,虽然当时皇帝没有降罪,然而天威难测,王氏害怕将来连累,若不是碍于颜面,恨不得和他和离,好将自己和儿子撇得干干净净。遂和本家人频频走动,千方百计想巴结太皇太后投靠王家,不久,干脆暗暗收拾细软,分次把崔府里的值钱东西大半全带回了娘家,又逼迫儿子跟从自己,另铺前途之路,弄得儿子苦不堪言,去年自己谋了个小官的外任出京而去,气得她大骂不孝,不识自己苦心,还是留在娘家,蹿跳个不停。


    万万没有想到,忽然情势大转,王家之人几被剪除干净,宅邸家资并田产也全被抄收。王氏若不是还有一重崔家主母的身份留着,险些同遭牢狱之灾。而原先倒霉透顶的崔道嗣却摇身一变,成了大功之人。如今她人还在王家的一个家庙里,没脸自己回来,莫说崔道嗣带了一个侍婢回来,便是十个,她也不敢发作,心里再如何懊悔怨恨,也只能忍下去,只想着如何放低身段,希望崔道嗣先能接她回去。


    且如今,她头一个恨的人,倒不是胡女,而是那胡儿阿史那,恨他乱点鸳鸯,日夜咒他一生悲孤,不得好死。


    “娘子和郎君到了!”


    裴家下人一声通报,贺氏放下手头事迎出去,欣喜地抱过几日没见的小虎儿,亲热了一番。胡女跟在她的身后,见来的这对年轻夫妇,华服丽衣,男的英俊而雄健,器宇深沉,女的花容玉貌,美眸里笑意盈盈,虽此前不曾见过面,却也猜知,必是他们在等的那对贵客,急忙跪地磕头。


    絮雨知她会说些汉话,上去亲手扶起,问她行路辛苦之事。胡女态度极是恭敬,乃至到了惶恐的地步,回话之时,处处以奴婢自居,头都不敢抬起半分。


    她虽身穿绫罗,但确实,妾也不是,身份仍是侍婢。絮雨见她拘谨无比,安慰了几句,便放开,改问伯父和舅父,又问家中是否另有别客。因方才入内之时,看到府邸门口的拴马桩上,另外已系上了几头坐骑。


    果然,贺氏说宁王也来了,此刻都在书房里。筵席也已备好,只等他二人来。


    “竟叫长辈等我们!我去请!”裴萧元忙往书房去。


    “我也去我也去!许久没给阿公们磕头了!郎君等等我!”


    青头抢着一同跟了上去。


    书房里,裴冀正与宁王、崔道嗣在叙话。


    白天,崔道嗣快到长安时,忽然借口腿伤停在临皋驿,不再继续和阿史那一道回,其实另有原因。


    圣人此前不追究他投敌之罪,不但如此,还颁了个加爵厚赏的圣旨,赞他“忍辱负重”,最后关头成功阻止阿史那叛变朝廷,功莫大焉。然而,真正内情如何,他自己怎不明白。


    就算他救卢文君有功,那点功劳,如何当得起如此厚封,全是沾了外甥的光,圣人替他圆面而已。他心里羞惭不去,唯恐被人背后议论,干脆连献俘礼也不回,能躲一时是一时。恰好那小胡女又来求救,他本就有些放不下,出了那样的事,怎忍心不管,将人接来后,左右没有故旧小辈,不用一本正经作正人君子状,索性放飞。白日里,教胡女写写字,念念书,所谓红袖添香,不过如此,再给她起名玉眉,乃“人似玉,柳如眉”之意,夜则拥被同眠,享柔情绰态,全是他前半生从未有过的乐事,日子过得甚是舒心,几乎忘却愁烦,乐不思蜀,直到大丧噩耗从天而降,这才匆忙赶回。


    今日到了,他实是生出近乡情怯之感,不敢立刻入城,原本打算等到外甥来接,他先探听下长安故人的口风,却没想到,外甥没等到,竟是裴冀亲自来了。


    他与裴冀虽都是裴二长辈,辈分相平,但论年纪,裴冀比他大了一轮还不止,更遑论功勋威望和地位,竟劳他亲自出城来接,还叫他看到了自己带回来的胡女,当时羞惭欲死。然而裴冀一生几度起伏,阅历至今,何事没有见过。寥寥数语,便化解尴尬,终于令崔道嗣安心了些,遂一道回城,为他和将要出京的侄儿夫妇设下今夜筵席。此事又被宁王知道了,不请自来。


    三人正相谈甚欢,裴萧元入内,各行礼,请出入席。青头跟在他的后面磕了一圈头。裴冀是主人,笑请宁王和崔道嗣同出,忽然看见青头,叫他上来。


    青头不知何事,哎了一声,上去等待。裴冀命老仆取来一只宫制的长匣,打开。青头探头看了一眼,是柄玉如意,不禁糊涂,躬身问:“阿爷,这是何意?”


    裴冀含笑望着他:“此为先帝叫我转你的赏赐。先帝夸你是个好孩子。待你成婚之时,再赏你一千金,两百亩田。如今先由我替你管,到时便交你。”


    青头惊呆了,醒神接过如意,摸了两下,噗通跪地,朝皇陵所在的西北方向磕了几个头,忽然,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外头的絮雨,和贺氏烛儿等人急忙一道奔来,见他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柄如意,哭得如丧考妣,满脸都是鼻涕眼泪,裴冀宁王和崔道嗣也都面露戚色,裴萧元沉默不动,不禁吃惊,问是怎么一回事。


    “圣人!圣人……他老人家对我太好啦!都要走了,他竟还记得我!”


    青头呜呜了几声,又抱着如意,伤心地嚎啕不停。


    裴萧元到她近旁,低声将方才裴冀之言复述一遍。絮雨意外之余,心中不禁也涌出几分伤感之情,但很快,对着青头笑道:“我阿耶赏你,是想叫你欢喜的。你哭得惊天动地,万一吵到了他。”


    青头一想也是,这才破涕为笑,抹泪从地上爬起,小心翼翼地将如意放回匣中,紧紧抱在怀中。絮雨便将裴冀几人请了出来。


    家宴设在后园一竹亭之畔,众人依照份位绕席案围坐,贺氏带着胡女等人在一旁侍应。小虎儿在几个长辈的膝怀里爬来爬去,大人谈天说地,他便夹在中间,睁着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时不时也咿咿呀呀地嚷上几声,好叫人都看向自己。这不甘寂寞的可爱模样,实在叫人忍俊不禁,一晚上,裴冀抱着他,都不知亲了多少下。


    在欢愉的气氛里,酒席过半,崔道嗣趁了酒意,豪兴大发,以箸为杵,以坛为缶,为外甥和甥妇二人吟一曲他当场作的凤凰赋,为二人送行。


    赋毕,絮雨和裴萧元向他敬酒致谢。小胡女半懂不懂,然而双目凝望,一眨不眨望着,满脸崇拜之情。崔道嗣趁着酒兴,又请裴冀也抚一曲,以不负今宵。裴冀欣然应许,命人取来古琴,架于竹丛之下,略一思忖,奏动一曲。


    絮雨听出,他所奏的,正是猗兰操。


    月明风清,竹影婆娑,不时有玉兰的幽香随了夜风送至。琴声和着竹叶沙沙之声,幽旷而清远。小虎儿也玩累了,被小胡女抱在怀中,在她温柔的轻轻拍背里,香甜睡去。


    絮雨静聆琴曲,不由记起裴萧元作诗的旧事。记得当时,他因诗里引用此曲开罪了阿耶,惹他大为光火。而今时光荏苒,高堂已去,昔日那位叫她费心猜度心思的郎君,则变作了她的爱人。


    她一时感慨,不由望了过去,恰遇到了他正静静望着自己的两道目光。


    抚琴声中,二人四目相交,暗暗相互凝望。无须言语,便知此刻彼此心中灵犀,到底为何而动。


    “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琴声渐悄,余音散尽,宁王感叹一声。


    崔道嗣不言。


    经此大变,他早就想开。名臣良将,终埋邙山。金马玉堂,不过尔尔。若非新帝登基,不合时宜,他说不定便上奏一本,辞官归往故里。往后碧涧流泉,悠然南山,岂不比在朝廷来得舒心。


    裴冀自曲声里睁目,见席间无声,哑然失笑,起身自斟了一杯,“怪我,今夜乐宴,曲子不对,搅扰兴致。我自罚一杯!”


    宁王此时端起面前酒樽,起身向着老友深深作揖:“你多年前起便求拂衣高谢,然而时至今日,仍是未能归老河东。这一杯酒,当我敬你才是!”说罢,一口饮尽。


    伯父终还是应先帝的安排,回归庙堂。少帝倚重于他,往后至少数年之内,他必万机繁委,劬劳庶政。


    裴萧元又想起了两年前,他决定应召入京的那个夜晚。此刻,再回想伯父当时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原来皆是苦心。


    他感慨之余,想到分离又是在即,不禁也是黯然。


    裴冀环顾众人,朗声而笑:“陛下聪慧而仁爱。以我残迈之身,仍能得用,是我之幸。岂不闻‘落日心犹壮’,‘老骥思千里’?”


    “是极是极!”崔道嗣连声附和,席间气氛很快又转为欢畅。


    是夜,灯火一直张到三更,众人方尽兴罢宴。宁王和崔道嗣饮得大醉,连坐骑也坐不稳,便都宿在了裴冀家中。


    絮雨和裴萧元辞别裴冀。


    就要分别,两人都极不舍。


    “伯父——”


    裴萧元才开口,便被裴冀截断了。他上前,扶起向自己下拜的二人。


    “放心,你们的记挂,伯父都知道。往后必会照应好自己。你二人出京在即,那些堂皇的话,伯父便不说了。只一点,去了那里,比不了长安繁华。萧元也就罢了,皮糙肉厚,也长在那里,过去了,如去又一故乡而已。只是嫮儿,”他转向絮雨,“以你身份之尊,却要跟他同行,实在委屈了你……”


    阿耶已去,在絮雨的心里,裴冀和阿公便是世上最亲的两位尊长。闻言不禁感动,红了眼圈,语带哽咽:“我什么都不怕,更不委屈。只要伯父你一切安好,我和郎君去哪里都是好的!”


    裴冀怜惜地轻轻拍她后背,一面安慰,一面笑着叹道:“当初你刚去甘凉我那里,我便想,我裴家祖上是如何积的德,才佑萧元得如此一位佳妇。后来事情不成,伯父表面看着无事,还劝你勿往心里去,实则想着这么好的女娃,做不成我裴家妇了,心里猫抓一样,只恨自家侄儿无用。如今伯父愿望成真了——”


    他又看向裴萧元,提高声量:“往后你若敢叫嫮儿受半点委屈,叫伯父知道,家法伺候,饶不了你!”


    裴萧元见她也扭头过来睨视着自己。乌溜溜一双眼眸里,满是恃宠而骄的神气。忍着笑意,作出严肃的样子,应是。


    裴冀这才作罢。他也是有些醉了。含笑看着面前的一双璧人,叫二人回去。两人便再三请托贺氏照管好伯父,最后抱回裹在襁褓里睡得正香的小虎儿,依依而去。


    裴萧元今夜陪三个长者喝酒,喝得自然不会少。半道便不胜酒力,只得弃马,和她同车而坐。


    絮雨信以为真,将原本抱睡的儿子放到一旁,伸手搀他。不料,才弯腰,吃力地扶了他沉重的身躯坐下,他长臂一伸,将她卷抱起来,放她坐到他的腿上。接着,也不管她如何反对,或是嫌弃他呼吸里的酒气,他一只手摸来,将她脸捏住,带着令她转脸朝向他,接着,深深吻住了她。


    絮雨全无防备,被他亲得差点断了气,最后才得以夺回呼吸,靠在了他的怀里。


    “你不是说醉了吗?”她实在不懂他,好好的,怎突然在路上就非要亲她不可。她抱怨,连大声都不敢,唯恐被车外的青头等人听到了。


    “骗子!”有些气不过,她又叱了他一声。


    他仿佛在她头顶上笑出了声,在她半觉甜蜜半是恼火之时,他俯面下来,耳语道:“我想亲你。方才伯父教训我,我便想亲了。”


    絮雨一顿,仰面,对上他那带了几分醉意似的深邃眼眸,不禁心跳加快。


    “我才不信!”她口是心非。


    “是真的。”


    一定是他今夜喝醉了的缘故,他竟敢用最正经的语调,对她说着最撩拨的话。


    “方才伯父训我时,我见你对我好似颇为不满,我便又想起,你晨间说我是你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日暮又骂我不是好东西。”


    “公主,到底要我如何,你才能满意?”


    “我怕家法伺候……”


    最后,在他这催眠般的低低言语声里,她心醉神迷,浑身酥软,全无抵抗之力,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他,缓缓地再次朝她压下脸来,又一次含住了她的唇。


    这个夜晚,永宁宅的那一张香木床上,挂着一张应了春暖而换的轻纱帐。也不知是因这张来自西市的如若云霞的万钱帐,还是二人皆是半醺的缘故,竟格外畅快。一直纠缠到下半夜,方平静了下来。


    他在她的身上耗尽了这天最后的一点精力,沉沉睡去。她贴靠着他,闭了眼,将也要睡去时,脑海里,朦朦胧胧地浮出了一道倩影。


    她的阿姐。


    这个宁静的夜晚,于她而言,应当会是无眠。


    第165章


    三更早已过了,夜漏声残,卫茵娘心事重重,徘徊无眠。


    对厢的灯火,也亮了大半夜了。一窗的孤光浮于暗夜,透过庭院春树新发的繁枝和浓叶,漏出点点细碎的影,沉默而安静,便如居在窗后的那个女子。


    来此养病的日子里,卫茵娘和她偶会相互递送些如春糕、新茶之类的小食,除此,并无过多交集。


    没有一段难言心事的人,是不会将青春圈留在这座道观里的。她只知,对面女子也和她一样,有着相似的出身,许久前便来了这里独居。但又与自己不同,她还有母亲和兄弟,在长安的家,如今应当又兴旺了起来,并且,近来隔三差五,时常有人来此寻她,劝她归家,令这原本早晚如同古井的院落多了几分杂扰。然而她却平静无波,始终不见任何改变。


    卫茵娘停在了那一窗灯火之前。


    王贞风深夜不眠,是在收拾架上的书卷。透过半开的窗,卫茵娘看到一些已被收好,整齐地归在书箱里。仿佛预备搬走。


    她一怔。


    王贞风隔窗,笑着解释:“你前几日,不是问过我,为何还不归家吗?我过些时候,便要回了。睡不着便胡乱先收拾些,省得到时忙乱。”


    卫茵娘从这意外的消息里醒神过来,压了自己心中的愁绪,由衷道贺。


    “没什么可道贺的。”她道,“只是我遇到了一个郎君,自言对我有着真心。我感念君心,愿意去赌。有什么关系呢?我听闻,黄河也有澄清时,岂可人无否极泰来日?最坏的结果,想来,也坏不过昨日了。”


    “我们女子活在世上,也要往前去的。”


    “卫阿姐,你说是吗?”


    卫茵娘望着窗里继续整理书卷的身影,不由地定住了。


    一辆来接人的碧油车,静静停在道观后门的路口边。它不知是昨夜何时来的,天亮,便见它已等在了那里。


    平旦的三千道晨鼓声落下。黄昏的三千道暮鼓声又响起。


    开远门外潏水桥下,立着一名男子,他正当壮年,体格昂藏,风吹动他黑色幞头后系的巾带,蹀躞带上,斜插一柄护身的短刀。


    这是即将离开长安的远行人的装扮。


    袁值从早起,等到了此刻。


    城中随晚风隐隐送来的暮鼓之声,道道催急。伊人始终不见身影。希望的火苗随鼓声流逝,终不可抑制地坍缩,直至最后,彻底地熄冷了下去。


    鼓声将歇,暮色四合。


    约定的最后一刻,无法阻挡地来临了。


    他终还是等不到她。


    一个原本从来到人世开始,子子孙孙便永入奴籍的人,何来的胆气,希冀能够得到她的怜悯和垂青。纵然堕入尘泥,她依旧是卫府的女儿,绝世的佳人。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的不幸,都不过是命运摧残,颠倒了她的世界而已。


    跟了他走,于她而言,大约才是真正自甘堕落的开始。


    如此的结果,本也在他预料之中。


    最后一道暮鼓声尽,天昏黑了。随从也已照他吩咐,于此时刻,人马齐集在桥的对岸。


    他该上路。人皆有命数。不该得的,便不能想。


    他的前半生,活给了这座名为长安的城,然而,繁华和他无关。他是繁华之下不能为人所知的扭曲和阴暗。而她,便是他在那个世界里的唯一的绮丽之梦。


    结束了。今日起,他又将开始新的效命。那便是他余生存在的全部意义了。


    他自侍从手里默默接过马缰,牵马,当转身走上桥时,停了一下,缓缓地转过了头,最后,再望一眼这个他依然还是留有一缕怀念的世界。


    一辆碧油车,从长安的方向,沿着驿道,正往桥头行来。很快,驭人将车赶到了水边。


    车停了,厢门开启,从门后弯腰下来了一名戴着帷帽的杏衣女郎。女郎挽着一只行囊,走过生满青青水草的埠头,停在了桥头之下。


    晚风为亲芳泽,妄肆地掀开了女郎帷帽周围垂下的面纱,将那一张他梦中的容颜显露了出来。


    卫茵娘抬目,看着对面,那牵马停在桥上、回首定望着自己的汉子。


    “是我来迟,误君行程?”


    她的面容因了紧张而微泛苍白之色,然而颧颊上,却又浮出一层不同寻常的淡淡的红晕。


    她这一生,从家破之后,从来便是随波逐流,从未想过,竟也如此疯狂。在王家贞风娘子的目送之下,她真的登上了那辆等待她的车,来到了这里。


    袁值蓦然转身,疾步下桥,向她迎去。


    “不迟。我已等你许久。只要你来,永远也不会迟。”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极力抑制着自己的狂喜之情,唯恐惊吓了她。答完,他伸出手,掌心向她,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垂了眸,又抬眸,将她一只柔荑,慢慢放在他的掌上。


    “那么,我们走了。”


    发哑的声说出这一句话,他倏然收掌,紧紧握住掌中那一只指在微微发凉的手。


    接着,在她发出的一道低低惊呼声里中,袁值将她一把抱起,无需她自己再多行半步的路,送她来到了停在桥那头的车前。


    如世上最珍贵的宝,他将面颊红晕更甚的卫茵娘放入车厢,待她坐定,为她闭合了门,随即,自己上马。


    “出发!”


    他喝一声,紧护着身畔载着丽人的马车,领随从西去。一行人马,消失在了苍苍的暮色之中。


    暮鼓声定,观门将闭。


    又一长夜降临了。


    婢女立在道观的后门旁,看着那一辆碧油车接走人,往不知哪里的方向去了,转过脸,望向身旁的女子。


    “娘子,书都归箱完毕了。书坊的人也说好了,明日叫人过来拿走。”婢女想了起来,说道。


    贞风娘子来此之后,最大的消遣,便是买书读书。时日长久,书积得满墙,屋中如今已无多余之地,遂将不再读的挑出,作价转给东市书坊,叫投缘的读书之人买去,总胜过积在此处作了蠹虫之粮。


    碧油车已去了,王贞风唇畔的笑意却仍未褪尽,眼角,也依旧带着淡淡的红痕。那不是悲伤,是为茵娘而生出的共情的感触。


    “卫家娘子都走了,娘子你还不回家吗?”


    见她不答,婢女又如此问了一声。


    这个相同的疑惑,卫茵娘也曾问过她。


    她并不知道,自己和她,不尽然相同。


    得识过了世上最好的文章,那些庸文和俗字,便再也无法入目了。


    这是她的幸,也是她的不幸。


    但,昨夜她对茵娘说的那一番话,也并非全然只是为了能够令她可以攒够迈出脚步的勇气。


    待到她将心中的那一抹身影彻底抹平,待到她也遇到一个值得她如茵娘一样去赌一赌的人。


    那个时候,便是她的归家之日。


    ……


    天地之德,平分于四时;皇王之道,效法天德,教化万物。


    阿史那正式入朝参拜新帝,并立下誓言,永不背叛。新帝秉先帝之德,对其加以册封,赐下信物与狼头纛鼓。就此,他正式成为大汗。王帐四境,有敢叛逆,便是圣朝之敌,必将兴兵而灭之。


    他留长安的日子不长。


    在抵达当日去往南山卢家求见无果过后,他又另外尝试过几次,期望求得她父母的谅解,然而皆是无果。他明白了,不可能求得谅解,更不可能,再亲眼得见她一面了。


    这应当也是他很快便结束各种事务,出京北归的一个原因。


    他离去的那日,靖北侯与至尊大长公主二人也将去往皇陵,为先帝和昭德皇后守陵三日,守陵完毕,夫妇便正式出京。正是同路,一道行至渭桥之畔。


    裴萧元压不下对承平的同情之心,碍于絮雨在旁,不敢过于表现。毕竟他此前铸错过甚,荒唐得厉害。朝堂事,尚有挽回余地,可修复如故,然而涉及男女事,便不同了。面对这自古以来圣贤也无解的天下第一难题,他自己也才勉强趟河上了岸而已,能开解得了承平什么。


    况且,就算他看到了承平的痛悔之心,又有何用。愿意信他者,世上除己之外,恐怕再无第二人了。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希冀承平放下,免得困扰过度。毕竟,文君已是将他彻底忘记,不放,又能如何。


    好在承平也是潇洒之人,今日一扫颓态,谈笑风生,裴萧元这才稍放下些心,趁絮雨在他身后看不见,暗握了下承平的手,靠过去些,低声道:“你先回吧。我很快也去。到了那边,你若无聊,想寻我喝酒,叫人传信来便可,我找机会出去。”


    此应当便是男人间能给予的最大的支持了。


    承平窥了眼絮雨,知她如今因文君的缘故,对自己极不待见,感激地点头。


    絮雨早将这二人背着自己的私活看得一清二楚,干脆往后退了些,省得说话还要偷偷摸摸,竟好像她不许一样。


    承平看见,是个精明人,忙笑着朝她作了个揖,随即对裴萧元道:“你与大长公主另有要事,不好耽搁,送我到此便可。我先去了!”


    裴萧元望皇陵的方向,颔首,最后叮嘱,叫他路上自己一个人切勿滥饮,多醉伤身。承平笑着应下,旋即领随从过桥,往北而去。


    他起初放马而奔,走出去一二里地,坐骑的马蹄渐缓,他面上本显露的余笑也慢慢消失。


    马蹄彻底停了下来,他转过头。


    随行的施咄顺他目光望去,见他似在遥望远方一片不知为何的野林,等待片刻,正欲相询,听他忽然开口道:“我去去便回。你们在此等着,勿跟我!”


    不待施咄等人回应,他已掉转马头而去。施咄赶忙追马回到渭桥,看见他已是下了桥,疾驰而去,转眼只剩一道背影,无奈遵命等在了原地。


    承平独自骑马,下了一片茵茵芳草间缀着杂花的野陂之地,趟过一条流水淙淙浅没马蹄的石溪,来到那一片他方远望的野林。


    他下马,终于寻到一株樱桃花树,停下了脚步。


    风过,樱桃花瓣落,如下起了一场急雨。


    他仰头望着面前纷纷的花雨,在树前定立良久,终于,慢慢转身,待上路而去,此时,伴着一阵瑟瑟的清脆铃声,一匹枣红马从小道上岔入了野林,出现在承平的视线里。


    红马脖系金铃,背覆锦鞍,上面坐了一名黄衣红裙的少女,鲜艳胜过春日里的娇花,看去,像是城中出来踏春游玩的女郎,只是不知何故,竟独自一人,误入了此地。


    她一路驾着红马疾驰而来,到了近前,看见承平,慢慢停下了马,展眸凝睇。


    女郎身影出现的刹那,承平的心便激狂而跳,直以为是在梦中,不敢相信,直到女郎停马在樱桃花树之前,他才终于回神,知不是梦,狂喜,正待迈步向这来到了他面前的女郎走去,忽然,从她方才来的方向,又急急地追来一人,是作男装打扮的李婉婉。她前些天也去了南山的卢家别院,今日和卢文君踏春游玩,纵情放马,不知不觉,闯来这里。


    “文君!勿跑这么快!当心摔下来……”


    李婉婉追上,见卢文君已停了马,松气,忙一口气追上。


    “哎呦,我汗都出了!你居然跑得如此快!你不热吗?别跑了!咱们都走这么远了!这里是哪里,我都分不出来了,好在风景不错,咱们找个地方,先歇一歇——”


    李婉婉一面说话,一面脱帽,朝自己布着汗珠的脸扇风。忽然,她的声音戛然止住。


    她扭着脸,瞪大眼,看着前方不远之外那个立在樱桃花树旁的年轻男子。那人穿件蓝底镶金色边的翻领织锦胡袍,正是杀千刀的胡儿承平。


    李婉婉又惊又怕,不知此人怎还没走,好巧不巧,恰竟出现在了这里,害怕卢文君认出来忆起旧事,慌忙一把拽住她袖,拖着便要带她离开。


    卢文君抬起马鞭,指那胡儿低声和她笑道:“这胡儿是谁?他好大胆,竟敢如此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别看!不是好人!我们快走!”


    卢文君吃吃地笑:“长得如此俊俏!我甚是喜欢。不如取了当作情郎,你觉如何?”


    李婉婉吓得脸都白了,一边高声喊来被她们落在后的卢文忠和随从们,一边死命拖着卢文君的红马往前去。


    卢文忠突然看见承平,也是吓得不轻,顾不得别的,忙和李婉婉一道,簇拥着卢文君便走。


    卢文君行了几步,忽然,挣脱出来,独自转马回到承平面前,扬起一张俏丽的娇面:“你这胡儿,好生无礼!如此盯着我看,莫非是喜欢我?”


    承平定定地望着这张笑靥,眼底泛红。


    他慢慢地点了一下头,眼泪流了出来。


    卢文君笑了起来:“好啊!那就每年这个日子,都来此处等我。待我哪日想要情郎了,我便去找你。”


    她说完,随手从枣红马脖上系的颈圈上摘下了一只雕镂着忍冬的小金铃。


    “我名文君,此为我赐你的信物,拿稳了!”


    她将方摘下的那只小金铃朝他抛去,打在面脸之上,撞落在了脚边。


    承平闭了闭目,睁眼,便见她已转马,招呼了声看得目瞪口呆的李婉婉和卢文忠等人,笑声里,领头纵马而去。他眼睁睁看着那一道黄衫红裙的影被人拥在中间,如风一样来,如风一般去,消失在了眼帘,惟只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她如铃一般的清脆笑声。


    他追了几步,猝然停下,又伫立许久,终于,走了回来,俯身,拾起那一枚小金铃,低头看了片刻,骑马慢慢而去。


    第166章


    在长安百里开外的西北深山之中,世宗陵与昭德陵并列毗邻,却又分作两峰,并不相交。


    先帝应是很早前,便决意不惊动此间的地下人,也不与元后合葬,几年前开始,比邻昭德陵,如此为自己修了地宫。只不过,无论是地上还是地下,规模都远不及后者。于他自己的身后之事,确如文景再现,彻行简葬。如此,世宗和昭德皇后也成了本朝开国以来唯一一对独立葬于群陵外的帝后,与历代皇陵相距甚远。


    两座陵寝,安静地矗在这一块世宗从前为皇后择选的隐秘宝山之中,日夜相望,倒也不显寂寞。


    絮雨和裴萧元将小虎儿暂再交托给贺氏,送走承平后,一道入山到了陵寝,以麻为衣,结庐为屋,在此守三日的陵,以全孝道。


    第三日的傍晚,守孝完毕,赵中芳捧衣而至,服侍二人更衣,在草庐里备下简单的酒水,为二人送行。明日一早,两人便将出山而去。


    大丧结束后,赵中芳便不曾出过这里。彳主后,也再不会出。他将为世宗和皇后守陵,直到老死。


    “蒙先帝恩准,在此为老奴也留了一块葬身之地,待老奴追随先帝和昭德皇后于地下,便能继续侍奉他二位了。”


    谈及生死,老官监那一张布满岁月镂刀印痕的脸上神色平淡,只在望向絮雨的时候,一双老眼里,才浮出了无尽的爰怜和不舍。


    “老奴唯一的遗憾,便是往后不能跟过去继续侍奉大长公主和小郎君。好在杨在恩别的没有,还算忠心,往后便由他代老奴伺候了。”


    絮雨心里其实明白,这应当是自己和这位老伴当的最后一次相聚了。她不由又忆起小的时候,他被迫驮起她摘榴花而受责的往事,眼里嗡着泪花。


    “赵伴当,你要保重好自己。阿耶和阿娘那里,不缺你去服侍。”


    赵中芳笑得眼角皱纹舒展如菊,点头:“是!是!老奴要看大长公主和驸马恩爰,替小郎君多生几个阿弟阿妹。待小郎君长大,定会变作和驸马一样的雄伟男儿。老奴光是想想这些,便欢喜得梦里都要笑醒了。老奴定要活得长长久久,留在这里,也要为大长公主和驸马继续做事一一”


    他停顿了一下,慢慢地走了出去,环顾一圈四周。远处,守陵的卫兵正在轮值换岗。他蹒跚着,又走了进来,停在絮雨和裴萧元的面前,下跪。


    絮雨不解,要扶,被他阻止。


    “大长公主可还记得先帝留给小郎君之物吗?”他说道。


    絮雨和裴萧元对望了一眼。


    “老奴定会好好活着,好将先帝交给老奴的最后一件事做好。”


    他恭敬地朝着二人叩首,抬起头,恭声说道。


    饯行完毕,赵中芳退了下去。


    絮雨在裴萧元的陪伴下,漫行在神道之上。夕阳沉下了西峰,山中的天色,迅速地暗了下去。她的心中,充满了酸楚和感动的感情。


    赵中芳说,在这座陵山之中,另有一处隐秘的地宫,埋藏着先帝留给她的一笔宝藏,富可敌国。


    这件事,从她刚回官的时候,先帝便开始做了。给小虎儿的东西,便是打开地宫的钥匙。


    阿耶说,她如今应当是用不上的。但到了子孙后代,彼时天下又将如何,无人可知。


    不过是为求个心安而已。


    神道的尽头,苍茫的暮影里,显出了一道沉沉的身影。


    是韩克让。


    他已褪去金吾大将军的甲袍,然而魁梧的身躯在暮色中看起来依旧醒目。


    和袁值一样。他也将出长安了,去做永州都督。


    他看见了二人,走来,向着絮雨行了一礼,接着转向裴萧元:“裴郎君,劳烦借步。”


    絮雨目送着裴萧元随韩克让离去,身影消失在一片青青柏木之后。她坐到了道旁的一块白石之上,片刻后,便见他走了回来。


    一轮皎洁的满月,从陵山的顶上升起,水银般的月光,流泻而下,静静地照着山谷,也照在他茶青色的身影之上。


    他的步伐略显急促,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仰着头,看着他。


    慢慢地,他屈膝,蹲到了她的脚边,双掌合拢,包握住了她平放在膝上的一双手。


    “韩克让都和我说了!关于当年的事。他欲自裁以谢罪,被我阻止。”


    “嫮儿,当年之事,你不会不知。从前你宁可在我这里承受委屈也不说,我知是为何。你担心说了也是无用,或会被我认定你在为你阿耶开脱。但是如今,你为何还是不和我说?倘若不是韩克让,你便打算永远也不叫我知道吗?”


    裴萧元握紧了她的双手,问道,声音微微发紧。


    絮雨沉默了一下,望向他的身后:”韩将军,请来我这里。”


    韩克让眼底通红,停在神道之上,向着北渊下跪,遥拜了一回,双手托举起一把短刀。


    “当年之事,我才是罪魁。先帝一力承担罪责,生前不允我提及半句。裴郎君为着此事,自断了一指。我韩克让也非贪生怕死之人。如今先帝去了,我岂能再叫地下之人为我蒙受不白。”


    絮雨摇了摇头,转向裴萧元。


    “我阿耶临终前,我曾叫你短暂避让。我知他对你是如何喜爰和器重。叫他带着你对他的误解而离去,哪怕只有半分,于他而言,或也是个遗憾。因而我问他,在他去后,是否可以将当年发生过的实情告诉你了,好叫你知道他当日的无奈。他却摇头。”


    “阿耶和我说,这些年,他也曾无数次地问自己,倘若当时,他没有受伤,并非昏迷,醒来后,也没有部将一个个以命阻谏,自刎在他的眼皮之下,则那样的情境之下,他会做出如何的抉择。”


    “阿耶说……”


    絮雨凝望他月光下的一张脸。


    “他如此问自己,一遍又一遍。然而,无论多少遍,他骗不了自己。”


    “当日,即便什么意外也没有,那样的情境之下,他最后,应也会做出和原来相同的决定。”


    “什么都不会改变。”


    “所以他说,他不配得到你的谅解。叫我无须和你提及半句。将去,能得你再背他一次,看到你为他担忧焦急,为他去寻太医,于他而言,已是心满意足,得了极大的圆满。”


    裴肃元定住了。


    絮雨从坐的石上起身,走到仍跪地的韩克让的面前,将短刀从他手中取下。


    “韩将军,我裴郎既不受你如此谢罪之法,则你也可放下了。往后,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安心赴任去便是。”


    韩克让微微哽咽:“多谢至尊大长公主,多谢靖北侯。从今往后,只要有所吩咐,韩克让必将效力,无所不应。”


    他向二人叩首,再往世宗陵的方向深深磕了一个头,起身离去。


    絮雨目送韩克让的身影消失在了神道尽头的夜色里,依旧立着,心中忽然倍觉感慨。


    天道难断。


    万年千载,向来便是吞恨者多。她的阿耶,阿娘,裴郎的父亲,母亲,丁白崖,乃至阿公、裴伯父……


    世上那么多的人,皆是各有各的遗恨。


    然而再想,阿耶在最后的一刻,实现了他长久的心愿;阿娘曾经拼死保护过的女儿,如今过得极好;丁郎君得金钗同眠;阿公心愿已毕,再无牵挂,从此高云野鹤,白鹿闲行,而伯父守护的,是他牵系了大半生的朝堂和黔黎,纵劳苦,又何尝不是心甘情愿……


    废兴原有数,聚散亦何伤。


    至于她,此生更是圆满无匹了,又何须庸人自扰,作吞声恻恻之状?


    她转面,望向裴萧元。


    他仍在望她阿耶最后的归处。


    她在一旁等待。良久,于这月光宁静的良夜里,她听到他发出了一道低低的喟叹之声。


    是感慨,应也是彻底的释然。


    接着,他转了身,朝她走来。在他靴履踏过神道所发的平稳而轻快的清响声中,回到她的身边。


    一双坚实的臂膀,将她腰身轻轻拥圈了起来。


    “你在想甚?”他的声音也在她的耳畔响起。


    “你方才一直在瞧我。”


    皎皎月明,正当悬空。眼前人面容英俊,神情温柔。


    絮雨看着他,没来由,自心底里忽然起了一阵冲动。


    “我们走吧。这就动身!”


    和这处处留有她记忆的城作一番告别,和他一起,踏上下一段的新旅程。


    裴萧元显然没料到她突然萌生如此的念头,看着她。


    “怎的,不行吗?”她笑问。


    他亦一笑,伸臂便将她拖入臂中,点吻了下她的额。


    “正合我意。”他应。


    仿佛已暗盼旅程许久的一双任性的少年人。当出发的念头一旦萌生,心便雀跃起来,再也无法遏制。吩咐随从们照原定计划明早离开,与笑着无奈叹气的老宫监挥手道别,二人骑马连夜动身。月光如洗,照亮了夜路。


    出山后,二人特意绕一段路,转到西山,来到那送水老翁的家。柴门依旧,黑犬在门里盘地而卧。裴萧元悄悄放下带来的祭肉和两贯钱。黑犬被门外动静惊醒,汪汪地吠叫起来。屋中亮起来一团昏光,丑儿揉着睡眼走了出来。他比絮雨初来长安遇见时的个头已拔高许多,有了小小少年的模样。


    他打开柴门,看见门口的肉和钱,惊喜不已,却不敢立刻拿,只转身,飞快地跑了进去。


    很快,送水老翁在丑儿的扶持下,急急忙忙走了出来。他站在柴门之外,循黑犬吠叫的方向望去,隐隐看到一双骑马的影,消失在了月光下的道路拐角尽头里。


    “是那位裴郎君和他的小郎君啊!”


    老翁认了出来,惊异而感激地喃喃地念叨了起来。


    循旧路而行,曾经的共同记忆,满满地涌上了心头。也不知是他贪恋她在怀的感觉,还是她骑马累了,想赖在他的身上,二人从起初的各自一骑,自然地变作共骑,令另一匹马自己跟行在后。


    金乌雅再一次地驮着男女主人,不急不慢地敲蹄,行走在山林之中。


    林梢疏阔,月光透过枝叶,如嫦娥宫中落下的疏雪,点点银影,不时掠过金乌那覆着华丽油亮皮毛的雄劲头背之上。它背上的男女主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路私语个不停。好在它历练不凡,入耳不惊,只顾埋头,循着樵夫、猎人、山民年深日久而走出的小路,曲曲折折,才走出由栋木、红柳、山杨和槐所织成的疏林,忽然,带着主人,又入了一片茂密的枫树林。


    枞树的大枝如扇一般,斜上向着夜空伸展,相互交织,掩尽月光。


    裴萧元下马,牵了金乌,好顺利地行过这一段不适合骑行的夜路。在马蹄踏着野径发出的断断续续的窸窣声里,渐渐地,他放缓步足,最后,在将要走出枫树林时,停下了脚步。


    “怎不走了?”


    絮雨催促,“莫非是你走错路,迷失了方向?”


    他转过脸:“嫮儿,方走过的林子,你还有印象吗?“他的语气试探,问完,似怀几分期待地望着她。


    她怎可能忘记。在金乌马蹄踏入柳树林的第一步起,她便记了起来。


    就是在这里,因了她的一记马鞭,她差一点便提早获得了他的初吻——须知,那个时候,他对她还毕恭毕敬,不敢越雷池一步。”这地方怎的了?”她装模作样地扭头,东张西望。


    他应信以为真了。驻足片刻后,闷闷地道了句没什么,掉头,继续牵马出林。


    “你生气了?“走了几步,她抬起一只足靴的尖尖翘头,踢了踢他的背。


    “没有。”他的声音愈发沉闷。


    “你生气了。”


    “真的没有。”


    “就有!就是生气了!生气了,还不承认!”


    “叵耐!叵耐!”


    她口里埋怨他可恨,足尖不住勾踢着他的后背和腰眼。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撒开马缰,一个反手,将她那恼人的小翘靴连同踢得正欢的一只脚一把攥住了,这才制止了她这蛮不讲理的举动。


    她试图抽脚,他攥得更紧了。动弹不得。


    “你这登徒子!你捉我脚作甚?当心叫我裴郎看到了,他会惩罚我的!”她又睁大一双眼眸,作出一副无辜又害怕的样子。


    裴萧元一顿。


    如今他终于有点领悟过来了,还是簪星郡主时候的她,该当如何叫人头疼。


    他不禁想笑,又觉几分好气。明知道她是故意在逗弄自己,然而心底却被迅速地勾出了一缕若有似无的暗火。


    实是羞于启函。然而,他骗不住自己。他就是爰极她如此的模样,爰极她如此对待他的方式。


    全天下,唯一无二,她只对他一个人如此。


    “嫮儿你当真忘了吗?就在此处,从前咱们一起也来过的。”


    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稳了稳神,再次隐晦地提醒她。


    他做错了事,惹她生气,她竟抽了他一鞭,以此作为对他的惩罚。


    那一夜,在这枫树林里吃她的那一鞭,于他而言,实是世上最为美妙的惩罚。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体味到了一个女郎会是何等迷人,何等可爰,直叫人神魂颠倒,完全无法自持。


    絮雨再也忍不住了,终于笑得伏倒在了马背上。在他被她笑得心神不宁时,她忽然挺胸坐直,朝他伸过手:“给我!”


    他举起手中的鞭:“你要这个?”


    她点头。


    裴萧元定了定神,将马鞭递上。她接过。如从前一样,马鞭于联长。她绕它在手心,缠了几圈,试了试,长度正好。


    见她举起了马鞭,刃獭尚未落到他身,他便不由先已起了一阵心颤,浑身微微绷紧。


    “啪”,清脆一声。


    她扬起鞭,鞭梢儿轻轻地卷抽在了金乌的背上。微疼,轻痒。金乌啰啰地叫了声,在女主人驱策下,立刻扬蹄,丢下男主人,一下便纵出了枫树林,重又沐在了月光之下。


    裴萧元一呆,反应过来,听她再次爆出一阵笑声,转眼扬长便去,竟将他独个儿留了下来。


    饶他脾气再好,也不禁恼羞成怒起来,立刻召来还落在后的另一匹坐骑,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在双马快要并头之时,纵身一跃,重又坐上金乌的背,将她揽入了怀里。她感到危险降临。他的手臂力大得异乎寻常。可是她又实在停不了笑。方才实在太好笑了。她只能一边笑,一边求着饶命。可是已经迟了。他如何肯放过。停马,一把便将她揪倒在了马鞍上。


    她半边的面颊扑压在了金乌力滑起来平滑实则触感硬糙的鬃毛上。她猝不及防,才吃惊地呀了一声,余音便消在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如草叶拂动的轻微响声里。男子的喋蹬带松脱,半搭半落,挂在了马鞍的头上。


    一片云被夜风推着悄悄地游来,含羞掩住月光。林子的周围,昏暗下去。


    金乌歪着脑袋,竖起耳朵,仔细地聆听了片刻,抬蹄轻走,驮着主人,又入了那一片茂盛的枫树林,消失不见。


    温柔的夜风,一阵阵地穿过了浓密的枫树林。


    天色拂晓,东方微微泛白。在仿佛骤然显现的一片曙光里,晨起的鸟儿在树间鸣唱,朝阳蓬勃而出,照亮了山林外的一条官道。


    絮雨和裴萧元遇到了前来接他们的何晋与青头一行人。


    他们是昨夜半夜动的身,目的,便是及早去皇陵接到他二人,以便出发北上。却不曾想,会在此处,半道便遇在了一起。


    “郎君怎会和大长公主如此早?”何晋未免惊讶。


    絮雨和裴萧元相望,对视一笑。


    “我们也是昨夜动的身。这就走吧。早些上路。”裴萧元简短解释了一句。


    何晋自不再多问,道一声遵命,下令人马掉头。


    小郎君和其余全部一道随同至尊大长公主和靖北侯北上的人马,皆已齐聚在开远门外。只等他二人回,便一道北上。


    青头感念世宗深恩,本想借这接回娘子和郎君的机会,去陵前近距离地好好哭拜一回,不想半道便遇主人,计划受挫,只好匆忙下马,钻到路边的草丛后,匆匆摆好预备的香火,向着陵山的方向虔诚遥拜,口中念念有词:“陛下,您老人家是太上大罗九天普济紫云仙翁大能帝君,天上地下,教您最大,无所不能,无所不应。可否好事做到底,再保佑小人,叫小人早日娶上娘子……”


    他的眼前浮出一个少女的模样。


    “她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嘴巴圆圆的,胸……胸也圆圆的……还总叫我青头哥……陛下您老人家看准了,千万别弄错……”


    待他念完,祝祷毕,睁开眼转头,一众人马早已远去,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慌忙从草后钻出,跳了起来,又高声嚷道:“娘子!郎君!等等我——”


    ——正文完——


    后记:


    崔舅父后来看在儿子求告的面上,思结发之恩,终还是接回了王舅母。小胡女玉眉始终以主母之礼侍奉,恭谦柔顺。次年有孕。舅母秉性难移,十分嫉恨,趁着冬天严寒的机会,叫心腹在她时常走动的廊上泼水。水冷结冰。小胡女果然不慎滑倒,然而身体健壮,爬起来拍拍衣裙就走。舅母听人回报,不信,亲自跑去察看,结果自己不慎,也在冰面上滑了一跤,运气便没小胡女好了,摔断大腿,在床上1尚了大半年。小胡女服侍如故,顺利生下龙凤胎。舅母又病又气,几年后去世。崔道嗣终身未再续弦,将小胡女抬为妾,宅事一应由她管理,小胡女实际如同女主人。她因处事公正,进退有度,博得全家上下敬重。舅父活到八十八岁去世,彼时小胡女六十多岁,儿孙满堂,得封诰命。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结束了。每次,都有很多感触,最后能写出来的,也就艮有一句,那就是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陪伴和包容.


    感谢众多订阅,投霸王票和营养液,写了很多精彩评论的读者们!


    明天更番外.目前想好的,一个是IF爱,阿耶和阿娘一并穿插进去写.另外一个应该是絮雨和裴二后面的生活片段.


    照例,先实后虚。


    先写信续片段的番外.


图片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