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初春,荒野里依旧冰雪沃沃,但从远方雪峰间吹来的风,已渐渐褪去刀剑般严酷的割肤之寒。积冻了一个严冬的大地正悄然等待松软,以迎接又一回隐雷与惊蛰的到来。
黄沙戍的围墙之外,在广袤的野地里,驻扎了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毡帐,夜风刮过,狼帜猎猎起舞。
令狐恭主河西多年,除军事之外,也经营边军屯田要务。此戍本是一处因屯田而慢慢形成的军镇,内中有一粮草库。去年底在南北两面受压,最为艰难的时刻,出于集中兵力的战略目的,决定放弃部分偏远之地,以应对可能到来的最坏的可能。此地也在其中。
照计划,是将全部粮草搬空再撤。但不料,阿史那南下的速度远超预想,只搬了一半,兵马便已抵达。守将在撤退前,放火焚烧粮库。天不作美,下了一场雹雪,火势自灭。便如此,剩半库的粮草连同戍城,落入了阿史那之手。
他在占领此地之后,或是为了休养兵马,终于暂停,没再继续用兵,下令就地驻扎休整。
今夜,戍城里的一间阔屋之中,火杖灼灼,热意逼人,承平正与帐下一群将领狂欢作乐。在阵阵扑鼻的烤肉和酒香里,袒露着大片雪白胸脯和肚皮的西域美貌舞姬们踏着激狂鼓点,在场中舞蹈助兴。不绝的狂呼和大笑声里,喝得兴起衣衫不整的承平忽然翻身下了坐榻,迈着踉跄步伐,朝着近旁座中的一个官员走去。
那官员作圣朝人的打扮,与周围那些此刻正都兴致勃勃盯着场中舞女们看的众人不同,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格格不入。
“怎么,这酒不合右相口味?我瞧你今晚就没喝几口。”
承平举起手中持的一壶马奶葡萄酒,自己仰头,对着壶口灌了几下,任酒液潺潺顺着脖颈流下,随即咣地一声,将酒壶顿在那人面前的案上,另手顺势搭落他肩,笑吟吟地问。
这官员便是崔道嗣。
他此前出使北上,历经艰辛,好不容易抵达,快要和令狐恭汇合之时,一场风雪,过后,完全迷失方向,只好凭感觉前行,等发现方向不对,队伍已入狼庭。当时身边人逃的逃,散的散,只剩十来个亲信了,又缺衣少食,掉头便是死路,无奈之下,硬着头皮去找距离最近的一个酋王。那酋王当时本已投靠承平。他到后,凭着姓氏和满腹经学,在王帐里引经据典,许之以利,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竟将对方劝得心悦诚服,当场便决定带着族人和兵马迁帐,投效圣朝。
就在他高高兴兴领着人马掉头回往河西之时,没想到,遭遇承平兵马伏击,逃脱不及,当场成了俘虏。
这是差不多一年前的旧事了。
被俘之后,承平便逼他担任右相,否则便要杀他。刀斧之下,崔道嗣只得答应下来,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右相,做起各种制定旨敕起草表章的事。
他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但保住了命,竟混得还算不错,王庭里人人都知他是圣朝来的高姓名臣,大汗帐中的得力之人,碰见了,不敢不敬。然而承平野心之大,又何止做到可汗,在他后方稳固之后,便发兵南下,将崔道嗣也带在了军中。
似这等场合,往常他能拒则拒,实在拒不了,捏着鼻子过来枯坐,勉强应对罢了,又岂肯自降身份,真的和这些蛮夷同乐。
今夜更是如此。
令狐恭背腹受敌收缩兵力。他更早就听说,外甥突入西蕃境内遭遇暴风雪被困在大彻城中的事。算起来,至今已有两三个月了,也不知他那边境况到底如何,内心焦躁如同猫抓,连虚与委蛇的心情也没了,然而见承平脸上虽然带笑,那一双斜睨过来的充血醉眼里却烁着幽光,也不知他到底在想甚,知他凶残,什么事都做得出,怕扫了他兴翻脸,只得道:“大汗说的这是甚话?今日体感有些不适,故不敢尽兴,大王若觉不可,我这就喝!”说完端起自己酒樽便喝,喝得太急,竟呛住,咳嗽了起来,形貌颇是狼狈。
承平哈哈狂笑,笑得眼泪都似出来,又亲自替他拍背,等他止了咳,将他酒樽夺走,扔开道:“我还以为是崔公瞧不起,不愿与我等禽兽狄夷同乐。既身体不适,那便不必勉强,好好保重。待将来打下长安,多得是要劳烦崔公的地方!”
叙话声将宴中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众人止乐,纷纷看来。崔道嗣一顿,随即满脸堆笑,打着哈哈附和。
“崔公既乏,那便去歇息。这些美人,你看中哪个,挑去便去。放心,此处没你家中那个王姓刁妇盯着,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承平又指场中舞姬笑道。
“不敢不敢!老朽年迈体衰,不像大汗龙精虎壮,此前已受过帐中之人,心满意足,再多便消受不起了,大汗自己留着便是!”崔道嗣赶忙摆手推辞。
周围人哄堂大笑,纷纷起哄,正此时,外面疾步进来一名百户,下跪高声禀道:“启禀大汗,方收到消息。裴萧元已从大彻城脱困,此刻应当已经和令狐恭汇合了!”
正在大笑的承平安静了下去,微垂眼眸,面皮不动,瞧不出是什么神色。乐师和舞女跟着便停了下来。
“他是如何脱困的?”
片刻后,承平慢慢回首,发问。
那百户便将此前派人潜入西蕃刺探得来的消息一一禀上,讲裴萧元当夜带领不足千人出城,横突西蕃军营,目的竟然不是脱困,而是要将人引入峡谷后,以火雷引发头顶的万丈雪崩,与追兵同葬谷底。此举,致李猛惊恐吓退,随后,松城方向进攻中都的消息也传到,西蕃军连夜撤退,围城得解。
那百户讲完,承平眼底掠过一抹五味杂陈难以言述的复杂神色,似震动,似敬佩,似松了口气,又似是失望。半晌,他一动不动,如若入定。
“苍天有眼!神虎大将军有灵!昔年八百英灵护佑!”
就在全场鸦雀无声,因这消息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时,突然,崔道嗣从坐席上猛地站起来,狂喜地用力顿脚,又仰天哈哈大笑,笑声极是舒畅,一消此前郁闷,接着他又肃然整衣,朝长安方向下拜,郑重叩首,等从地上爬起,才发觉堂中之人皆冷眼侧目,一愣,方醒悟自己方才失态,慌忙朝着承平作揖,讪讪解释:“二郎君是我亲外甥……他脱困,我难免多欢喜了几分……”
承平冷冷收回目光,自顾又沉默了片刻,忽然再次大笑,转向周围众人道:“都愣着作甚?饮酒!今夜不醉不散!”
众人见他依然兴致勃勃,自然无不尊言,很快,鼓点再起,舞姬踏鼓继续起舞,筵席里又传出阵阵呼笑之声。
崔道嗣吁了口气,暗道好险,再坐片刻,朝承平行礼,称自己不胜酒力。承平也不留他,随意拂了拂手,自顾继续饮酒,崔道嗣正待退下,这时,外面又有人飞奔入内,手中高托一只不过指长的小竹筒,跪报说,方才城门口飞停来一只青隼,有人认出是他从前养的那只,在它脚上发现此筒,解下后,本想将青隼也一并捉住,却被它飞走了。
全场再次安静了下来,崔道嗣也停了步,转头看着,只见承平面色变了数下。侍从将信筒转上。他接过,用匕首挑开封印,旋开,从里面倒出一枚卷起的纸条,展开看了一眼,定了片刻,唇角轻轻勾了一勾,慢慢地,在掌心里,将那纸条捏成了团,又随手丢在了地上。
“都看我作甚?”他抬起头,若无其事笑道,“继续!”
他话音落下,筵席里再次热闹起来。
崔道嗣从地上的那个纸团上收回目光,低头也退了出去。
夜渐深,筵席里许多人已然醉酒,开始搂着得赐的舞姬辞拜承平,相继离去,承平无不应允,自己胡乱趴卧在了榻上,若也醉睡而去。
这时,施咄从外疾步入内,走到承平榻前,低声说道:“李猛连夜赶到,求见大汗,人此刻就在外头。”
承平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他来何事?”
“光明城一带此前驻有北上的西蕃主力,约十余万人马。近日河西军应是受大彻解围鼓舞,夺回此前被西蕃占的几处戍点,有河西大军正也往光明城开去,应是大战在即。他连夜赶来,想必和此事有关。”
承平慢慢睁眼,翻身而坐,淡淡道:“今夜当真热闹,全凑一起来了。人既到,那就叫进来,看看说些什么。”
很快,李猛大步而入,朝着承平行礼。承平笑道:“上回在我这里吃了个亏,你家主人莫非是怀恨在心,故此次特意派你来讨债?”
李猛恭然道:“大汗言重。陛下岂是如此计较之人。人人皆有不足以为外人所道的难处,无论大汗从前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了。陛下此番派我前来,是表达心愿,再与大汗合作。”
“哦,如何个合作法?”承平目光微动,问道。
“西蕃军很快应便会与河西军大战于光明城一带,陛下希望到时,大汗能对河西同时发起进攻。你放心,只要战事顺利,朝中自有人主事,陛下成事,则从前允诺一概作数。另外,也想向大汗借些粮草,以度目下难关。新的粮道即将开通,一旦开了,双倍偿还。另外,为表诚意,先行献上黄金珠宝五箱,美人十名,请大汗笑纳。”
他说完,门外一队随从抬了五口沉重木箱入内,放在地上,又有十位美人跟进。美人身缠绫罗,皆为绝色,打开箱盖,霎时珠光映目,宝气四射,人面和宝辉两相映照,试问,世上谁人能不动心?
承平走到箱前,随手抓了一把,看着金玉和珍珠自指缝里如雨般落下,一笑:“李延这回倒是下了几分本钱,不再只是一句空头话了。只是,倘我答应下来,这次也真的助他成事,他就不担心养虎为患,日后引狼入室,叫他李家天下难安?”
李猛道:“天下熙攘往来,不过一个利字,总是能寻到合适的解决法子,能叫天下安定,大汗也会满意。退一万步说,若真有那样一日,不可收拾,则说明大汗才是这天下的真命天子,他让位退贤,也无不可。”
“好一个也无不可!你家主人当真是胸襟宽阔!”承平哈哈大笑,笑完,沉吟片刻,慢慢道:“我考虑一番,明早答复。”
李猛目露微微喜色:“无妨!多谢大汗——”
他话音未落,方才并未走远,得知动静不对又回来的崔道嗣再也忍不住,自门外大步而入,朝着承平道:“大汗!千万不可听信此人之言!似李延这等乱臣,不过是跳梁小丑,蝇营狗苟,最多猖狂一时,怎可能奸计得逞?如今他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况且,他许你如此好处,不知又许那何利陀为何!指不定到时候就等着你二人相争,他渔翁得利!大汗万万不可上当!反观裴家二郎,陷入如此绝境,竟也能安然脱困,这不是吉人天相,得上苍相助,又是什么?你在长安也曾居留多时,圣人英明神武,公主深明大义,极得人心,你不是不知,今非昔比,长安不是那么好拿的!大汗你与二郎又是好友,你这就休兵止戈,我愿当个中间人,回朝替你转圜。你放心,朝廷一向怀德施仁,只要你真心悔悟,过往如何,一笔勾销,朝廷绝不至于降罪——”
李猛神色极是阴沉,突然拔刀,朝崔道嗣当胸刺去,怒道:“你竟敢挑拨离间,大放厥词!我这就先替大汗杀了你!”
崔道嗣眼睁睁看着那刀光朝着自己掠来,唬得不轻,躲又躲不开,正闭目待死,幸而此时,面门一阵风过,耳边响起“铛”的一道兵器相格之声,睁开眼,见施咄拔刀,替他挡了李猛的刀。
“放肆!”施咄道,“他如今是我王帐之人,便是要杀,也轮不到你!”
李猛一怔,随即收刀,垂头请罪。
承平转向崔道嗣,冷冷道:“你不是走了吗?怎又回来了?我可不是你那好外甥,听你啰嗦。你再多说一句,我便割了你舌!”
崔道嗣口唇一凉,登时闭口,顿了一顿,又连声赔罪,说自己方才喝多了酒,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大汗要是不怪……我,我这就真去休息了……”他陪着笑,小心地道。
承平蹙了蹙眉。崔道嗣知是许可,忙转身退出,到了门外,擦去额头冷汗,定了定还在砰砰乱跳的心,略略偷看一眼身后,便匆忙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承平赐他的那个年轻侍妾自然也是狼庭女子,既作侍奉,也为监视。但女子性情柔顺,又仰慕他的来历和学识风度,更感激他体贴相待,房中不像别的男子那样粗暴,遂死心塌地,一心相从,平常从不向人报告他的异常之举。
人非草木,处这么久,崔道嗣也不忍下狠手,等到半夜,待女人被他哄睡着,拿东西塞了她嘴,再用绳子绑住,狠下心肠不看她惊醒后流泪恳求的伤心模样,改扮作狼庭之人,溜出门,在一个百户的带领下,绕开巡逻的岗哨,悄然来到了戍城的一扇偏门之外。
他此行北上,本带了数百人马,一番折腾,如今只剩十来个了。得到消息,都已等在这里。
他早就谋划逃走,一直在物色合适的相帮之人,几个月前,终于叫他遇到一个从前认识裴萧元的百户长,凭着口才摇鼓唇舌,说动对方,答应协助并护送自己逃走,去投奔他的外甥。本就打算近日择时行动,今夜发生了如此多的事,那用青隼传信之人,承平能瞒别人,怎逃得过他的观察,断定十有八九,应当就是外甥裴萧元的信。然而从承平反应来看,显然,他是要和圣朝为敌到底了。更不用说,加上李猛到来。
今夜再不逃回去,接下来两军真若交战,自己会成外甥掣肘不说,更怕河西军防备不全,到时再次腹背受敌。
崔道嗣目光扫了眼随从,正待上马出逃,突然目光一定,又看了一圈众人,不禁后脑发凉,不详之感骤然涌上心头。
“小郎君呢?”
他问道。
月前,家主在狼庭里遇到一个流浪“少年”,带了回来,等洗干净脸,众人认出来人身份,无不惊呆。家主对此更是烦恼,然而送又送不走,只能暂时以仆从身份将人藏在身边,叮嘱不可随意走动。
今夜逃走,她那里早早便通知了,当时她并无任何异样,沉默以对。因她平常也是如此,众人不以为异。
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没有出来!
戍城的筵堂之中,承平将最后剩的几名舞姬和侍从全部屏退,独自仰在坐榻之上,闭目了良久,他睁眼转面,盯着地上那一团捏皱的信。
他慢慢起身,探臂捡了回来,展开又看片刻,仿佛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倏然起了身,披上衣裳,待要迈步,又停下,回头望了眼搁在案头的刀,一把抓起,紧紧攥住,随即大步而去。
子夜,他纵马来到距黄沙戍数里外的一片荒坡脚下,下了马,朝坡上走了段路。
慢慢地,他停了脚步。
塞外的寒月,静静照在黑夜里的一片背阴坡腰之上,雪面泛着滑冷的银光。
在银光的尽头里,静静立着一道身影,仿佛已经来了很久。
“裴二,你胆子果然还是那么大。你我已成死敌,你却将你位置如实相告,你当真不怕我派人围你?”
“怕与不怕,于我并无区别。这一趟我必须要来。”裴萧元应道。
“你还寻我,到底何事?”承平撇了撇唇,“崔道嗣是在我这里,我未伤他一分一毫。只要他别再念叨我不爱听的话,我便不会动他。你不会是想和他一样,想来劝我投向朝廷的吧?倘若真的如此,我劝你不必多说,省得空费口舌。”
“李延是否派人再来联络你了?”裴萧元忽然迈步,朝他缓缓走来,问道,靴履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子夜时分,落在从未曾有人到过的这片积雪地,发出一道道低微却又清晰的踏雪之声。
承平沉默,没有应答。
裴萧元停在了距他数步外的对面。
“你可以不投朝廷,倘你不愿,我绝不勉强。但听我一句,不要再和李延再有任何的勾连。”月光落在他清冷的脸上,他凝视着对面的昔日好友,说道。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的?”承平微微扭了下唇角。
“当日是我放你走的。”
他顿了一下。
“是人便会犯错,我也是如此,我犯下的错,不会比你少。但相同的错,不可一犯再犯。如今你若再与李延等人勾连,做出累我将士性命之事,哪怕是多牺牲一个,你以为我还会容你?”
“今夜你若再不听劝,就此罢手掉头,则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裴萧元冷冷说道。
承平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知道吗?”他悠悠道,“在我知晓你如何脱出围城之时,除了敬意,我在想,若换做是我,我绝不会掉头逃跑。能与你这样的人同归于尽,一道葬身雪山之底,也是一件刺激之事,死了也值。”
他抽刀。
“但是裴萧元,你想杀死我,也没那么容易。”他说道。
裴萧元看着他提刀慢慢走来,在他到了面前,猛朝自己挥刀砍来之际,抽刀,一下将对面那正劈下的锋刃,挡在了脸前。
刀光如冰冷的一汪早春之水,从各自的眼底刹时掠过。当分开后,二人不再说话,出手不复留情。
施咄带着人赶到之时,只看到两道贴身死搏的影,想射箭,又怕误伤主人,正焦急万分,忽然想到崔道嗣,急忙命人去传。
“锵”的一声,当二人再次刀刃相交,裴萧元一手猛将刀推到承平刀鞘之处,限制他挥刀后,顺势一扭,承平的刀从中断作两截。在裴萧元攻势稍缓之际,承平当即抛开断刀,另手自抬起的靴靿里抽出一柄匕首。
寒光一闪,嗤的一声,他咬牙红着眼,一刀刺向裴萧元。裴萧元避刃,然而短刀几乎是贴身而发,速度太快,依然在他的侧胸和一臂,拉出一道长口,霎时血如泉涌。
裴萧元闷哼一声,却不再停顿,一个反手,将承平那只握匕的手肘捏住,猛地发力。
伴着一道骨裂之声,承平臂骨生生扭断。在他因这巨大的痛楚而发出的一道压抑的低低□□声中,匕首掉落在地。接着,裴萧元一肘将他击倒,一膝压住他胸,又迅速反转刀柄,用铁铸的柄头,重重捶了一下他那欲待挥来的另外一臂,终于叫他双臂同时失去反抗能力,随即反折,将他牢牢制在了身下。
承平因了极大的痛楚,脸色煞白,整个人微微抖动。
裴萧元因方才的殊死搏斗,此刻也在剧烈喘息,伤处的血更是汩汩地流。
“你们再上来一步,我立刻便杀了他!”
他头也没回地道,声音有些不稳,然而杀气却浓重得令人不寒而栗。
“我死,是技不如人。你们谁也不许阻他离开。”承平用颤抖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字地道。
施咄看着地上的主人,面如土色,急忙挥开随从,自己扑跪到了裴萧元的身后,不住叩首求饶。
“在我被困大彻城时,你打到这里,却停了下来。为何?”待喘息稍定,裴萧元问。
承平发出一道轻轻的嘲笑声。
“裴二……”他停了一停,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道,“你不会以为我是因为你的困境才停下的吧?我的骑兵长途跋涉,他们虽然是最彪悍的战士,但毕竟不是钢铁之躯,也需休整。此处是个休整的绝好之地,如此而已。”
裴萧元沉默了一下,“承平,当初我虽错看了你,但你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无论你是出于野心,或是打败我,还是想向朝廷复仇,我是你心里立的一个最直接的敌人。你想堂堂正正面对面和我打一场,而不是趁我陷入困境,你落井下石。因如此的胜利,也不是你想要的。这一点,你不必否认,相交多年,你的这点心性,我还是知道的。”
“你不承认也罢,总之,你未曾在那段时间继续施压,我很是感激。”
承平躺在染满了血的雪地之上,转面望着远处城墙外那片荒野地里影影绰绰的营帐的影,俄而,缓缓回脸,用带了几分僵硬的声音道:“不过是作为你当日未曾射死我的回报。早就两清了。你要杀便杀,无须多言。”他闭上了眼。
裴萧元看了他片刻,忽然又道:“世上本就诸多不公,我的仇恨,并不比你浅。你从前总劝我起事,你是知道我的,就算我真的起事,最后事成,你也不可能得到半寸不属于你们的土地,所以,你如今这般撒野,是为了报复吗?”
“恨意是双刃剑。在我被困两个月,决意效仿先父出击的那一夜,我忽然领悟了很多之前无法自解的事……”
他慢慢撒开承平,自己也坐到了一旁的雪地上。
“我不知道先父当年在出关前,知不知道背后的阴谋和真正的指使之人,但那一刻,我相信,即便他知道,他也会义无反顾。他知他当做什么,为何而做。”
“我曾因心中恨意,伤了最不该伤害的人。倘若父母地下有知,应也不愿意看到。承平,”他再次转向地上的旧日朋友。
“我无兄无弟,与你虽脾性相异,但喜你也是条汉子,故心下一直拿你当幼弟看待。仇恨可以永不放下,但是那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伤害到了你吗,用恨作借口,去释放心里的恶,你不该这样。”
“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你到底退不退兵?”
承平慢慢睁开眼,歪过脸,看着他。
“我心里喜欢的女子,我得不到;喜欢我的女子,我辜负了她,也不可能再弥补了;我唯一相交的朋友,成了仇敌。我活着剩下的唯一乐趣,便是打仗,征服敌人,如今你连这个也不许我做……”
他费力地抬起那只骨裂的手臂,指着脖颈:“你照这里来吧,给我个痛快便可。”
裴萧元看了他片刻,亦早便充血发红的眼里,闪过一抹狠厉之色,他抄起雪地里的匕首,挥臂便朝他咽喉割去。
“裴郎君饶命!”施咄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磕头如同捣蒜。
“郎君!”
就在这时,今夜奉他命去寻崔道嗣的何晋从远处骑马冲了过来,高声大呼。
“郎君,不好了!卢郡主人怎会在这里!她要放火烧粮库!”
何晋话音刚落,几乎是同一时刻,另个方向,先前被派去寻崔道嗣的人也骑马狂奔而来。
“大汗!不好了!崔右相跑了!有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女子爬上箭楼,要烧粮库!”
裴萧元吃惊不已,从雪地里霍然而起。承平也倏然睁眼,愣怔片刻过后,从地上翻身爬起,在施咄的帮助下上了一匹马,朝戍城方向疾驰而去。
当一行人赶到城中粮库前时,只闻鼻息里满是刺鼻气味,地上湿淋淋,到处都是火油。粮库前的一座箭楼上,此刻正高高立着一个作少年打扮却披头散发的少女,她的手里举着一杆火杖,熊熊火光映出她苍白而美丽的一张脸,正是丹阳郡主卢文君。
此地无敌军对垒,城中各处防备松懈,看管仓库的官吏自去喝酒睡觉了,剩两个小兵,被卢文君用她自带的迷药掺入酒里药翻,取得钥匙打开门,在仓库门的内外皆泼洒火油,随后便爬上附近一座用来瞭望的箭楼。
“郡主!”裴萧元远远冲她高声喝道。
“快下来!危险!”
“姐夫,劳烦你下回见到我公主阿姊,代我替她陪个罪,我必又叫她操心了!还有我的阿娘,我给她留书了。你再帮我托个话,叫她真的不要伤心,我今日特别欢喜,真的!”她笑应。
“文君!”承平骑马冲来,亦喊她。
“你要作甚?你快下来!”
卢文君远远地望见了他,笑得愈发甜美。
“你来了?卿月楼的那夜,你是如何对待我的?还有你求我的那次,是你自己说的,你浪荡够了,要一个约束你一生的人。我信了你,做错了事。上次之所以没杀你,是我还没看到你成叛臣,我终究还是没死心。这次你是真的背叛了你曾对我说过的话。我没法阻止,也没杀你的机会和本事了,但我咽不下这口气——”
附近已有闻讯赶来的士兵搭弓,要将她从上面射下。
“住手!住手!”
承平目呲欲裂,厉声大喝,“谁伤了她!我先杀他!”
施咄冲上去,将欲射箭之人一鞭抽开。
“文君你下来!你听话——”
“阿史那,你不是要将粮草借人,好叫他们来打我们吗?”
卢文君充耳不闻。
“你看好了!”
她话音落下,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火把朝着仓库的门抛去,接着,纵身一跃,跳下箭楼,身影如一只断翅的小鸟,笔直自空中坠落而下。
此时无论是承平或是裴萧元,距那箭楼皆还有数丈。
裴萧元眼睁睁看着她坠落,而自己无能为力。
承平更是魂飞胆裂,在一道撕心裂肺的“文君”的高呼声中,不顾两臂之伤,奋不顾身地从马背上立起身,朝前纵身飞扑而去,然而,依旧徒劳,他重重扑倒在了地上。
正当那一具身躯将要坠地之时,突然从箭楼下方的一处阴影里冲出一道人影,那人奋不顾身,伸臂去接卢文君。
纵然卢文君身量娇小,但从十丈高的地方跃下,冲击力可想而知。
砰的一声,她依旧坠地,那人也被她压在身下,发出一道惊天动地的惨叫之声:“我的腿啊!”
几乎是与此同时,又一道骑影从箭楼下疾驰而出,朝着卢文君刚抛出的火把追去,然而那火把下落太快,他纵然已是全力追赶,探出的手掌也仍差了半臂之距。
眼看那火杖就要掉落在地,一把火延伸出去,将要烧毁粮仓中的数年积存,那人倏然甩抽手中马鞭,啪地一声,一下卷住火把,一带,便将火把高高提起,稳稳接握在了手中。
这救火之人,便是宇文峙。他接住火把,立刻调转马头,朝裴萧元点了点头,随即带着火把迅速离开粮仓,远远抛开。
而那被压下下面的人,则是崔道嗣。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在几个瞬息之间。
裴萧元冲到箭楼之下,看见舅父双腿被卢文君的身子压在了下面,他痛得连惨呼的力气都没了,面如金纸,一把抓住裴萧元的臂,有气没力地道:“快看看郡主!”
卢文君双目紧闭,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裴萧元探了下她的鼻息,所幸微微还有几丝热气,应是昏死了过去。
他立刻高呼人拆一面门板过来,自己抱起卢文君,小心翼翼将她放了上去,随后命人将她连同舅父一并抬走就医。
“文君!”承平此时几乎已是无法站立,却仍咬牙,颤声待追,一柄剑鞘忽然探来,挡在了他的身前。
“她不愿再见你这胡儿了!休要再烦人!”
宇文峙挑眉,道了一句,随即呼叫随从,跟着前方裴萧元一行人离去。
“对了!”宇文峙骑马行了几步,忽然又回头。
“阿史那,你再听好,这话我是替公主说的。此战就算裴二郎君战死,我亦战死,朝廷哪怕失利,也只是暂时,公主她不会放弃,更不会允许你们践踏她的子民!”
他说完,丢下承平,纵马扬长而去。
一个月多后,长安初春的午后,风吹来虽还带着几分微寒,但在御花园的空气里,已仿佛能隐隐嗅到垂杨柳那嫩芽叶儿的气息了。
絮雨手中紧紧攥着刚收到的一封战报,疾奔着,几乎是冲到了紫云宫的那座大殿里。
窗户半开,明媚的午后春阳正从窗后晒入,照在设于窗边的一张锦榻之上。
她看到皇帝靠坐在榻上,抱着她的小娇儿,轻轻摇晃一只拨浪鼓。
小娇儿已四五个月大,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忽然对抓皇帝的胡子感兴趣起来。此刻咯咯笑着,又伸出一只小肉手,一把揪住皇帝胡子不放,力道竟还不小。
“哎呦!这可不兴啊!”
这一年来,皇帝须发日益稀落,每次梳头,老宫监都要小心谨慎。见状,笑着上去,轻声哄娃娃松手。
“别吵,他喜欢就让他抓,别吓到我的小乖孙!”皇帝立刻阻止。
她的小娇儿,大概是世上唯一能对她那暴躁阿耶做这种事的人了。
絮雨凝望着这一幕,不由地停靠在了槅子门旁,屏住呼吸,唯恐惊扰。
皇帝又逗弄了小娃娃片刻,忽然,慢慢地问:“是有新消息了吗?”
“是。光明城决战,我朝雄师大胜。”
“另外,阿史那在大战前,撤退了。”她又说道。
皇帝将小娃轻轻放在榻上,任他抓着自己手指,不停地舞动小手踹着小脚。他的神情看起来,并无多少喜悦。
“裴家那小子呢?整日打打杀杀,除了手指缺了,别的,没再少吧?”皇帝闭目了片刻,再问。
“应当没少吧!”絮雨应。
“你告诉他,你生的是小娇儿了吗?”皇帝又问,手掌爱怜地抚摸了下小娃那肉嘟嘟的小脸。
“不曾。”她应。
皇帝那手微微一顿。
“与他只议朝廷公事,无私信往来。”
她的双目望向窗外的一片晴空,用平淡的声音,说道。
第142章
黄昏的原野,厮杀的风啸渐渐平息。堆叠的尸首,卸弃的盔甲,翻折的旗帜,污血将积雪的大地染作了斑驳赤红的颜色。烽烟尚未熄灭,在滚滚的烟柱间,便有秃鹫迫不及待地从四面八方赶来,盘旋在这片布满了冲天血气的天空之下。
发生在光明城外旷野里的这场大战,刚刚结束。
战前,大彻城围的失败,便已成为了笼罩在西蕃叛军头顶上的浓重乌云。压力不仅是因夺回粮道希望破灭,更来自于那一场破解围城之战本身。
倘若说,几年前那一场边境的战事,还不足以叫那个刚崭露头角的年轻人的名字传遍河西南北,那么经过那一夜,这个名字,不但捍卫“战神后裔”四字的荣光,成为了边军交口传扬的新一代传奇,人人竞相以追随为荣,在西蕃军中,同样不胫而走,人尽皆知。关于他如何领着八百勇士于万人营中横突纵杀,不可阻挡,又是如何能够召唤神力为己所用,传得沸沸扬扬,到了后来,他的名字,俨然已是变作了不可战胜的巨大的阴影。
夕阳如血,他浑身亦染了一层又一层的血。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统领大军并率将士力战疆场之时,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在他对面倒下时所呈的见证和献的供奉。
主战场的厮杀在午后便已见分晓,何利陀获悉李虎竟已悄然走脱,知势不妙,慌忙带着残余亲信西遁。战前已攻下中都随后奔赴来此协战的贺都誓要亲手捉拿背叛自己的人。
此刻,当前方地平线的夕阳尽头里出现大队调转归来的战马的影,骑影欢腾,先遣士兵来报,贺都斩杀何利陀,割下人头,拟带到长安的献俘礼上敬献给圣人和公主,方沉寂下来的战场,响起了将士们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之声。
李延始终未曾露过面,李猛也早早脱身逃走,固然是不小的遗憾,但这一场历时一年多的漫长战事,终于能够宣告结束了。
十几个月,酷暑和严冬轮回,日日夜夜在生和死的线上游走,伙伴昨日还在,今朝埋骨黄沙。终于活到这一刻了,谁不思家,不想见亲人和所爱之人的面?
裴萧元手掌上的缠布已被血染透,滑得几乎握不稳刀了。他也在笑,一边低头解着血布,一边听着将他簇拥在中间的将士所发的欢庆之声,微微吁气之余,忽然,心头又莫名浮上一层淡淡的惆怅和情怯之感。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了半个月后,他抵达威远郡。
行军总管令狐恭在此前指挥作战时被流箭所伤,当时裴萧元还被困于围城,河西两面同时遭到攻击,令狐恭压力空前。幸是早年从裴冀帐下出身的老将,经验丰富,调度有方,支撑到了裴萧元脱困和他汇合,大战胜利,方彻底松懈下来,倒下安心休养。
这些时日以来,裴萧元实际在代令狐恭履总管之事,战后抚恤伤亡,安排将士休整,招抚因战而走的当地边民。事情件件琐碎,却哪一件都耽误不得。忙碌了半个月,终于得闲,前来探望他的舅父崔道嗣。
照令狐恭的安排,本要将崔道嗣接到节度使府里养伤,崔道嗣却再三婉拒,裴萧元此前便安排人将他送到了近旁的威远城安顿下来,暂居在郡守府。
因受战事影响,此地过去一年里新迁来了不少避乱的居民,因而裴萧元到的时候,这座他曾经生活过多年的熟悉的边城空前热闹。已是傍晚,城门口的一个集市还没有散去。
入城后,他尽管已是尽量压低风帽帽檐,却还被眼尖的老城民认出,一声裴郎君回来了,登时,他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停在了街上,附近的人激动地跑来看他,纷纷跪拜。许多人更还记念着老郡守,向他打听裴冀。他只得下马,朝周围作揖还礼,叫人起身。众人却不肯起来。
“今非昔比,裴郎君万万不可折煞小人们。郎君此次不但领军杀敌,立下大功,保下一方平安,听说,还做了长安驸马,娶了当朝公主!”一个在城门附近摆多年烧饼摊的摊主向着周围人说道。
“对,对!公主性情聪慧温柔!能画一手神仙好画,美貌更是当世无双!”另个茶水铺的摊主附和。
“还有!说驸马去年便做了阿耶!公主给驸马生了娃娃了!”又一个人嚷道。
登时,裴萧元被此起彼伏的贺喜声给给淹没。
他一时错愕,不知自己做驸马的事怎传到这荒远边城了,而且,看起来竟满城人都知道了。
还没反应过来,听一个老妪又问:“敢问郎君,小贵主是男是女?郎君若是不嫌,明日我便去庙里给小贵主烧香,天上各路神仙保佑小贵主金贵安康!”
“是啊,是啊!我们也都去!”许多人附和,纷纷看向裴萧元。
裴萧元愈发语塞,顿了一顿,忍下尴尬,说好意心领,叫众人不必费心。
“郎君!郎君!”
这时,对面街头发出一道惊喜的呼声。
裴萧元抬眼望去,只见青头远远骑马而来,看见自己,高兴地挥手大叫,急急忙忙催马来到人群之后,跳下马背,扒拉开人,强行挤了进来,随即便站在他的面前,朝着周围团团作揖,说郎君还有公务要身,耽误不得,终于将裴萧元解了出来。
裴萧元继续骑马去往郡守府。
路上,他也终于清清楚楚地领悟,这些时日,萦绕在他心头的那一种失落之怯感,到底是怎的一回事。
那个雪夜,她在渭水之畔相送,也收回了代表他特殊身份的鱼符。
虽然外人眼里,他还是驸马。但他于她,就事实而言,已成一个普通之人,她的一名朝臣。
非要说还有什么特殊之处,便是他是她腹中血肉的父亲,如此而已。
孩儿如今应已有半岁了,至今,他却连是儿是女也不知晓。
离开长安一年多了,和她的信函往来不是没有过,然而每次,她的信件总是经由兰泰之手,且加盖印章——兰泰如今已是中书侍郎,不但做了从前皇帝也曾叫他做的那个官职,且兼了秘书郎,起草朝廷各种公函和谕诏,其中便包括她给他的信件。在她的信里,她甚至不忘叫他转达她对青头的赞赏,然而,对他,却是没有半句私人之言。
他始终无从得知她的近况,更不用说,她的孩儿,是儿还是女。
他忽然变得烦闷无比,像胸间压上了一块石头。
“舅父说你要过几天才能到,我说你这两日应当就能到,果然被我说中,顺利接到了郎君!”
青头在大战前便随崔道嗣来了这里,此刻兴高采烈地骑马跟在他的身旁,嘴里说个不停。
“郎君你打算何日启程回长安?是不是还要过些时候,和陈绍顾十二他们一起走?我听说长安会举办献俘庆典,应当就是代替去年没办成的圣人万寿礼了,到时必定万国来朝,极是热闹!”
“对了郎君!你到底有无和公主说我立下的功劳?公主的信里都没提起过我吗?”青头念念不忘,又追问了一声。
裴萧元的注意力终于被他吸引。想到公主的信,控制不住,眼前不由又浮现出兰泰在她面前听记口述提笔起书的一幕,心情顿时恶劣到了极点。
“是不是你,到处和人宣讲我做了驸马的事?”他冷冷地问。
“对啊!”青头笑嘻嘻用力点头。
“他们如今可看得起我了!我路过集市,他们便拉住我,不让我走,非要我进去,请我喝茶水,吃东西。我要给钱,他们死活不要。我当然不会白吃,一个铜钱也不能少,可不能丢了公主和郎君的脸……”
青头正炫耀自己衣锦还乡人见人爱,忽然发觉主人脸色不对,迟疑了下,辩解:“郎君做驸马,这不是光宗耀祖的事吗,难道还不能说……”
辩到一半,发现他脸色愈发难看,疑惑之余,终于记起一年多前主人离京前,公主仿似和他有过一段不愉快。虽然后来显是无事,公主还亲自回了永宁宅安抚众人,但难道……个中还有什么自己不知晓的秘事?也没听郎君提过。
他缩了缩脖,赶忙讨好陪笑,转了话题:“不让说就算了,以后我不说!那郎君如今总该知道是小公主还是小郎君了吧?就今日,舅父还问了我呢——”
“哎!郎君你等等我!”
青头看着丢下自己掉头便去的主人,挠了挠头,急忙打马追了上去。
天色擦黑时,裴萧元终于入得郡守府。
裴冀走后,此间郡守之位仍旧空置,只由从前裴冀的副手代管杂事。裴萧元归来,那副官百般恭迎,裴萧元叫他不必特意接待,寒暄几句,便径去看望崔道嗣。
崔道嗣当日腿伤不轻,仍不能走动,正靠坐在榻上。他手中是操着册书籍,却不知在想甚,仿佛有些走神,忽然看见裴萧元,欢喜得很,立刻放下书卷便要下地。
裴萧元赶忙几步上前阻止,叫他勿要落地。二人各叙几句分开后的近况,裴萧元便问卢文君情况如何了,是否还是如旧。
“纯若赤子。”
崔道嗣道,叹了口气。
“昨日方叫人去令狐恭那里看过,还是不认人,也记不得事了。”
裴萧元一阵默然。
卢文君当日从那十丈高的地方纵身跃下,幸得寻来的崔道嗣舍命救护,当时除了手脚和额头有一点擦伤,其余看起来并无大碍。昏睡了几日后,人也醒了过来,但不料,却将旧事忘得精光。刻意加以提醒,便头痛如裂,痛苦难当。
令狐恭之处是河西治所,条件更好,自是将她送去那里休养。
“万幸人无大碍。昨日听人回来说,长公主派来接的人已在路上了,不日便到。等接回长安,好好加以调治,但愿能早日痊愈。”崔道嗣叹气。
这时一名粗使老仆送入方煎好的药。
郡守府里,从前下人便就不多,裴冀离开后,人员更减,如今只剩两三个做饭扫地的老仆。这老仆自己腿脚也不灵便了,过门槛时,险些绊倒,幸好裴萧元见机得早,冲去一手接过药碗,一手托住老仆,这才救下人翻碗碎。那老仆极是惶恐,连连告罪。裴萧元叫他下去,自己将药送到崔道嗣面前,看了眼住处。
这里虽也算是郡守府中最好的一间客房了,然而经年空置过后,窗摇墙裂,日暮之后,更显屋内烛影黯淡。
“舅父为何不去节度使那里养伤?无论住处还是郎中,皆好过此处。节度使此前和我几次消息往来,都特意提及此事,道你不去。若不是他自己也在养伤,必亲自来此接你。”
他不提还好,一说这个,崔道嗣便面露惭色,摆手:“休再提此事!你舅父谨小慎微了一辈子,临了却做出这样的事,为了偷生,投敌为官。我是没脸再见人了,这里已是极好。”
“阿史那这小胡贼,着实可恨。不但害了郡主,害得我也不轻。你舅父又何尝不想做苏武,他便是也将我赶去北海放羊,十年八年,我半句话也无。他却拿刀逼我,我若是不应……”
崔道嗣长长叹了口气,满脸沮丧。
“罢了罢了,也怨不得人。和你父子相比,舅父更是可鄙。只怪我自己。孟子曰,守身,守之本也。左传云,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你舅父如今是失节之人。他不来还好,来了,我怕是要寻地洞钻进去了!”
他身份出身使然,一向看重名节,如今深以为耻,也是人之常情。短短一段时日,裴萧元见他神态委顿,再无从前半点名士之貌,怕他万一放不下脸面,真想不开,忙哄道:“舅父不可过于偏激。此前不过是忍辱负重,以图大事罢了。勾践事吴,汉昭烈帝也曾投公孙瓒袁绍刘表乃至曹孟德。诸如此类,数不胜数,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舅父大节不失不说,还舍身救下郡主,公主和长公主还不知如何感激舅父。舅父万万不必妄自菲薄。”
别人也就罢了,崔道嗣最担心外甥也瞧不起自己,听他如此安慰,神情也颇为恳切,心里这才舒解了些,又说两句,忽然想起一事,问公主所生是男是女。
“我听青头提及,实在替你高兴。想来你伯父应早就知晓这好消息了,不知该多欢喜。”
裴萧元顿时又哑口无言,含含糊糊地搪塞了几句,说自己暂时还不清楚。
他出来时日不短,一年多了,公主在他离开前有的。孩儿长得快的话,想是都能坐爬了。公主在长安便是再忙,也不至于忙得连来信告知他是男是女都没时间。崔道嗣见状,知他必和公主出了问题,见他说不出来,不再追问,改口问他有无受伤。
裴萧元在崔道嗣面前自然说无事,崔道嗣这才放心下来,叫他早些去歇息,不用再陪自己。裴萧元应了,起身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崔道嗣又叫了声自己,停步转头。
崔道嗣叫他开箱,从里头拿出一包金器,原来是托他下回若是再遇承平,便代他将这些转给此前那个在狼庭侍奉他的胡女。
“舅父实在该死!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叫你笑话。好在胡人也无名节之说。有了这些,她往后再找个男人嫁了,也是容易,省得耽误青春。”
狼庭之人确不似中原那样有着诸多伦理或者规矩束缚。收继、蒸报都是理所当然,不但如此,丈夫若在外长年不归,妇人便可留宿过夜之人,生下儿女,以壮大家庭,丈夫即便回来,往往也会将新生之人看做自己儿女养大。承平于男女事放荡,和这风俗也不无关系。
裴萧元见他说完便扭过头,面含愧色,又拂了拂手,示意自己出去,显是不欲再多说此事,只得作罢,应了声是。
他出来,对着小心看自己脸色的青头,胡乱吃了几口饭果腹,只觉浑身上下发痛。
当日被承平划伤的伤处不浅,一直没能好好将养,至今还没痊愈。他自己很早以前伤了的手也痛。到处都痛。心情非但没有半点缓解,反而愈发烦闷。
睡也睡不着,今夜再去令狐恭那里,又嫌太晚。他在收拾出来的旧日住处床榻上辗转,想起金乌骓,更是无法入眠。
突围的那夜,青头起初乘马夹在他们中间,大约是靠金乌骓的神骏,竟叫他一路避开刀枪,跟着突了围,随后他遭遇一个凶狠的西蕃士兵,拿枪捅他,金乌骓奋起一跃,助他躲过一劫,他自己慌里慌张摔下马背,滚下山坡,一阵装死过后,再探头出来,已是不见了金乌骓。
当时情景实在太过混乱。金乌骓再神骏,终究也只是一匹马。但这匹马的意义,于裴萧元却是非同一般。更何况,他确实第一眼便爱上了这头宝马,始终放心不下,一直叫人留意,到处在寻,却始终不见它的踪影。也不是它是死是活,是被人捉了,还是如何了。
他越想,越是心情烦闷。实在睡不着,披衣起身,不觉行至附近书房,停在了院落之中。
两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他便是在这里,看到了她。
他望着前方的门。仿佛下一刻,便有一个女子从门里走出。
然而,许久过去,那面门户始终紧闭,而四下悄然,只头顶一道淡淡的塞外早春之月,静静照着他投在地上的一道身影。
“郎君若是等不了,何不早回长安?”
一直偷偷跟在他后面的青头憋不住了,在门墙后探出脑袋,嘀咕了一句。
他是如此想见她的面。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长安。就在今夜。
裴萧元又立片刻,忽然全身一阵燥热。
他其实早就想走。
大战结束后的第二天,他就想走。只是一天天压制着那个念头。压到此刻,归心似箭,急不可耐,再也压不住了。
他疾步登上台阶,推开书房之门,亮起灯,提笔飞快写了两道留书,一道发令狐恭,一道发承平,唤来青头,交待了一番。
“郎君,我也要回——”青头在后跳脚。
“不许跟我!”
他喝了一声,头也没回,出门而去。
第143章
裴萧元从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一种日夜兼程,带来的,却不是艰辛劬苦,而是热血沸腾,关山恨远,人不能胁生双翼,朝发蓬岛,暮至苍梧。
他仿佛不知疲倦地赶路。沿途那可慰苦旅的驿所,亦不能绊停他急切的步伐,往往更换坐骑补充干粮过后便越过。实在倦了,野地,树下,荒村,小庙,天为盖,地为席,合上一眼,醒来,继续振奋上路。
乾德十九年,在仲春的一个傍晚,终于,他回到了长安。
渭水依旧,汤汤东去。长安不复他离开时的冰雪貌,水岸边芦芽冒尖,黄埃道旁榆柳间杂,枝头处处绽着新绿。他踏马驰向渭水桥头,马蹄的清响声惊飞了筑巢在岸边老树上的一只老鸟。那老鸟口中衔有食物,几只刚孵出没几日的小鸟在巢中朝天张嘴,发出阵阵焦急的等待喂食的啾啾之声。
裴萧元放轻马蹄,从旁走了过去。
对面桥上下来了几个行路人,当中有妇人牵着小儿。他们应是白天入城的附近乡民,傍晚出城结伴归家。才下得桥,忽然撞见了他,无不面露惧色,纷纷低头避让,从旁绕道,离他远远地绕了过去。
裴萧元初时不解,直到晚风传来那小儿的怯怯之声,“阿娘,刚才那个是坏人吗——”
他的母亲一掌捂住小儿的嘴,回头看了眼裴萧元,一行人随即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裴萧元低头看了眼自己。
他作寻常军汉的装扮,身上插刀,行路至此,靴衣已满是尘泥。又摸了把自己的脸,手一顿。
虽看不见,但也知,这是一张须发糙乱、风尘满面的脸。
难怪惹得路人和小儿害怕至此地步。
这沧桑落拓的模样,几乎与流兵和路盗没有两样。
这一刻,他忽然记起出发前李诲送他的鲸膏和叮咛之声,忍不住自嘲般轻轻摇了摇头。
晚风里,隐隐传送而来的暮鼓之声此时忽然消失,四野仿佛便随之一下彻底安静了下去。
天际收尽最后一抹余晖,天就这样黑了下来。
裴萧元也慢慢地停在了桥的中央。
他眺望着前方那模模糊糊渐和夜色融在了一起的地平线。
长安就在那里了。
这一路,他餐风露宿,披星戴月,梦里求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然而,他却止步在此,一时难以前行。
绝不仅仅只是因为方才路人投来的侧目。
数日以来,越是接近长安,他的步伐便变得越发迟疑起来。直到这一刻,城池终于在望。
过了这座桥,便是长安之境。只要再前行那么几十里,走完最后的一段路,拍开城门,他便可去往那处,见到他心里的人了。
他却停了下来,脚如绳缚,止在了渭水桥上。
夜色渐渐浓重,河风吹得人肤冷骨寒。
终于,他动了一下,催马下桥,未再前行。
天黑了,她需要休息。他更无法如此贸然便闯到她的面前,惊吓到她。
再多等一夜。一夜而已。
他在心里想道。
他转往长乐驿,绕城,远道行去。
距渭水桥不远的地方,便有一所驿点。他本完全可以顺道投宿,在那里过完这一夜,再考虑明日如何。
但他几乎未加思索,驱马,只凭心念,径直便来到了这个他曾两度落脚,于他而言,或有着某种暗暗牵绊的地方。为此,他在刮着早春寒冷夜风的野地又多走了几十里的路,将近三更,当叩开门,跨入驿舍,被认出后,在他们的脸上,竟丝毫不见诧色。
“驸马到了!裴驸马到了!”
开门的驿卒恭敬地将他迎入,随即朝内高声呼喊,便仿佛他并非一个夜半随了念动忽然远道到来的不速之客,而是早知他将会来此一样。
裴萧元一怔,未及回神,这座驿馆已似随着他的抵达突然从梦眠里醒来,所有的人出动。
驿丞迈着疾步从里出来,拜后,转头呼人:“快去通报,说驸马到了!”说完恭请他入座,接着,又有人殷勤地送上热水面巾,糕点热茶。
裴萧元立在大堂里,迟疑了下,问:“怎的一回事?你知道我今夜要来?”
驿丞欣喜笑道:“卑职怎会知晓?是杨公公说,驸马你近日可能会回长安,或还会落脚在此,他为能最快便接到驸马,已是一连几日在此处候着了。今夜方回屋去歇不久。驸马稍候,卑职已叫人去请杨公公了。”
裴萧元一阵迷惑,又一阵恍惚。未几,听到一阵脚步声,抬眼,看到一个宫监匆匆从后堂里转来,正是已有一年多未见的杨在恩。
杨在恩几步便赶到裴萧元的身前,躬身行过拜见之礼,笑容满面地说道:“终于接到驸马了!驸马远途归来,想必极是辛劳。这里服侍再周,也是驿馆,人又不分日夜进进出出,恐打扰驸马。请驸马这就入城安顿,好好休息。”
这宫监虽半句也曾未提,然而裴萧元早已领悟过来。这必是她的安排。
她知他提前返京,这没什么。毕竟,沿途驿点有他更换马匹的记录。但她竟也料到他最后没有一口气入城,而是停在了城外,又舍近求远,来这里过夜……
这一刻,除了苦笑和服从,他还能有什么别的念头可想。
他默默跟随杨在恩走出驿舍。
门外来了一辆马车,说也是为他备的。长途骑行,必早已筋骨酸疼。裴萧元也无任何不从。
他爬上马车,仰面躺在一张特为他设在厢内的供他休息的矮榻之上。
马车如船行微浪之上,轻轻摇晃,不紧不慢,平稳地走在路上。他安静地闭着眼,任这马车载着他来到城门之外,穿过特意为他临时开启的门,走过长长的门洞,继续穿行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之上,最后,缓缓停在了一座宅邸的大门之前。
“驸马,到家了!”
裴萧元回到了永宁宅。
一起如同故旧,和从前完全没有两样。阖府的管事和下人也都在,此刻全部出来迎接男主人。
只不见了贺氏和烛儿。
自然了,更不可能有她。
难道,卧在马车里晃晃悠悠被送回来的路上,他还曾暗暗希冀过什么?
他是个连失望都没资格的人。
裴萧元面带笑容,叫人都散去歇了。
杨在恩带着几个小宫监,亲自服侍他沐浴更衣。一池热水,洗尽他全部的风尘和疲惫。
换了衣裳,入寝堂,他看着杨在恩笑着请他安歇,随即便要退出了,再也抑制不住。
“公主还好吗?”他开了口。
“托驸马的福,这一年多,公主极好。”宫监停步回话。
“陛下身体如何?”
顿了一下,他终于还是如此问了一声。
“陛下这一年,也和之前差不离,只睡觉的时辰比从前多了些。好在有公主陪伴服侍,驸马尽管放心。”杨在恩悄悄望了他一眼,轻声如此应道。
裴萧元沉默了一下,再次抬眼,似还想问话,然而不知为何,这一次,他却仿佛遇到了什么极是难以开口的事,欲言又止。
“对了,驸马这一仗,一打就是一年多,小郎君如今都半岁了!郎君家里没看到贺阿姆,她是被公主接进宫去了,一起照顾小郎君。”
忽然,杨在恩仿佛想了起来,又笑着随口般地道了一句。
“小郎君大名未定,公主说,等满周岁,请裴公起名。公主自己就把小郎君唤作小虎儿,驸马想必早都知道了吧?”
裴萧元怔住了,忽然,一阵暖流涌上心头。
原来他的孩儿是儿子。
小虎儿,小虎儿……
她是为了记念昔年牺牲的神虎军将士,才会如此起名吧?
他一时百感交集,于杨在恩躬身告退之时再次叫住了他。
“代我向公主转话,就说……”
“恳请公主拨冗,赐见一面。”
他定了定神,说道。
这下半夜,裴萧元躺在了驸马府这张宽大的香木榻上。他的身下是松软而干爽的被衾,鼻息里充盈着他熟悉的犹如散自她发肤的淡淡的幽香。从他离开长安北上之后,便再不曾有过如此的体验了,他闭上眼,感到她仿佛从未曾离开,她依旧还在这里,正静静卧在他的身旁,伴他同眠。他渐渐放松下来,疼痛消失,疲惫开始从四面八方如水一般慢慢涌来,他睡了过去。
这一觉他睡得极沉,完全地入了黑甜乡,连半个梦都无,一直睡到了次日的午后。
他是被一阵飘入耳的小铃声所惊醒的。那声叮铃叮铃,清脆而空灵,似是小金玲所发,中间仿佛还夹杂着几道婴孩发出的带着奶音的咯咯笑声。
“驸马醒了吗?”
在他半梦半醒,疑心自己听到的是否是发自梦里的声音时,这一道轻响在窗外的问话声,一下将他唤醒。
是贺氏的声音。
他微微翕颤了下眼睫。
“小郎君长得真俊啊!”一个婢女的轻微感叹之声继续传来。
“像驸马!你看,眉毛,眼睛,鼻子,哪哪都像——”
“像公主才对!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公主生的小郎君!”
婢女们为婴孩的容貌到底更像谁而轻声争执起来。
裴萧元的心突然跳得厉害,完全地清醒了过来。
他猛睁开眼,一个翻身下榻,卷衣套上,胡乱掩上衣襟,人便冲了出去。
第144章
寝堂花厅的窗畔多了一张小围床,床上躺了一个小人儿,正努力地舞着他肉墩墩的小胳膊,蹬动小腿,似想翻身,自己坐起来,然而谈何容易,衣裳裹得太过厚重,每次都差了那么一点点。随了他的动作,脚踝上系的一串小金玲便发出清脆而悦耳的玎珰声。
或因憋了劲的缘故,他的小鼻头上渐渐冒出一层细细的茸汗,也不再理会那些围着他只会逗他笑的婢女,又憋着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力道,终于,自己成功地翻过了身。
他发出了一阵欢喜的咯咯笑声,趴在小床上,努力地抬起头,继续蹬着两条小肉腿,眼看,就能爬坐起来了,一个婢女怕他费力,忙伸手过来,将他翻了个身,他再次仰面,躺了回去。
他终于忍不住了,生气,扁了扁嘴,哇一声,委屈地大声哭了出来。
“呀!小郎君哭了!怎的一回事?”
婢女们不似跟着入了宫的烛儿,平常难能见到小郎君的面,今日逢此良机,全围了过来,不料小郎君突然哭闹,顿时不知所措,正要去唤贺氏,此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婢女们转头望去,见是男主人来了,他连身上衣裳都来不及穿齐整,忙低头行礼,又为他让开了道。
裴萧元冲到小围床前,双手一下搭在了床栏之上,俯身低头望了过去。在小儿模样跃入他眼帘的那一刹那,他的心房,如被一根弹颤的弓弦轻轻击了一下。
他定定看了片刻这正闭目啼哭的小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触抚过小儿那幼嫩得在窗边日影里能看得到细细茸毛的小脸。
就在手掌抚过的那一刻,他顿了一下,又急忙收回手,唯恐自己布着糙茧的手心刮痛了小儿的嫩肤。
却不料,正在哭的小虎儿停了下来。
他第一次体会到似这般糙硬又温暖、干爽的触感。他呜呜咽咽地睁开一双含着泪花的眼,好奇地看向这个正俯在自己头上的陌生人。
正如他娘亲给他起的乳名,他不但长得虎头虎脑,小手满是力气,胆子也大得很,一点儿也不害怕眼前这个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在和这人对望片刻之后,他忘记了哭泣。或者,是出于天生的血脉相连的感应,或者,单纯只是喜欢这个人。他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朝他挥着两只小手,又一下一下地蹬起了腿。
裴萧元凝望小儿那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圆溜溜的眼,因还噙泪花,两颗黑葡萄似的瞳睛显得更是明亮,仿佛闪着光的黑色宝石。
这双眼,叫他一下便寻到了她的影。
这不是梦,是真。眼前这正冲着他笑的小儿,是他和她共同的孩儿。
他的心霎时软如绵水,不再犹豫,伸手,将儿子从床上抱起,接着,高高地举了起来,举过头顶。
小虎儿起初在父亲的手中吃惊地抖了一下,接着,他仿佛感受到了乐趣,笑得更是大声。
听着这人世间最为纯净无埃的最初的笑声,裴萧元的眼眶忽然暗暗发热。他又将这珍贵的小儿紧紧地搂入自己的怀中,脸贴着他柔软的小手和腿,闭目,嗅着他身上散出的淡淡的乳香味,片刻后,睁眼,转头望向身后的人。
贺氏站在门外,正在看着他和儿子的初面。
婢女都已悄然退出。屋中静悄悄的,只剩下他和他怀抱里的咿咿呀呀的小虎儿。
他望了眼贺氏的身后,空荡荡的,没有别的身影。
他压下心中油然而起的又一阵失落,唤了声阿姆。
贺氏快步入内,走到他的面前,握了握他的臂,眼圈微微泛红,接着她偏过脸,飞快擦拭了下眼角,当再次转回脸,已满是欢喜的笑容。
“公主不嫌我无用,将我接入宫,允我一起照料小郎君。今早她忽然和我说,郎君你已回,人在家中,叫我带着小虎儿回家,好好陪你几天。”
裴萧元沉默了一下,微笑道:“阿姆辛苦了。今天由我带小虎儿吧。”
这个白天,他和儿子果然相处得甚是和谐。小家伙仿佛很喜欢他,更是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喜欢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寝堂里,欢乐的咿咿呀呀声不绝于耳。但是好景不长,等到夜幕降临,天黑下来,情况开始不对劲了。
小家伙的眼里一下就没了裴萧元,他再次哭闹,无论贺氏和一同出宫来的乳母如何哄,都不肯安宁。裴萧元更是束手无策。
贺氏解释:“公主虽然事忙,但每晚必会伴小郎君一起入睡。他应是困了,又见不到公主,故哭闹不止。”
裴萧元一顿,看了眼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脑海中浮出她此刻或也牵肠挂肚的样子,立刻道:“我不打紧。既然如此,阿姆你这就送他回宫。”
他顿了一下。
“我送你们回吧。”
贺氏点头,转身匆匆呼人收拾东西,为小儿穿戴整齐。她抱着,坐上宫车,裴萧元骑马同行,一直送到夜间入宫的一扇便门外。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长安人事便又变更许多。监门卫官长了张生脸,应是裴萧元走后才来的,不认识他,以为是送贺氏回宫的人,拦了一下,恭声道:“宫中有禁令,无门籍者,无召不可随意入内。郎君若有鱼符,便请出示,容我核对。”
贺氏听见了,转头道:“他是——”
“阿姆!”裴萧元截断贺氏的话。
他停在宫门外,向着门内那深沉夜色下的连绵殿楼的影眺望了一眼,道:“我送到这里了。阿姆你快些进去,夜里还是有些风的。”
贺氏看了他一眼,暗叹口气,也不再多言,抱紧怀中小儿,在一行人的随护下,快步往里而去。
裴萧元目送她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了宫道上,独自在宫门外又立片刻,正待转身离去,这时,一旁走来另队巡逻的宫卫,领队是金吾卫下的军官,看见他,面露惊喜之色。
“裴将军!裴驸马!”
他呼了一声,疾奔来到近前,纳头便拜。
“驸马几时回的?就昨日,酒席上,兄弟们还在畅谈驸马此番在西蕃的英雄事迹,如此胆魄,如此气概,叫我等五体投地,钦佩万分!没想到在此处竟会遇到!”
他兴高采烈地招呼自己带的一队新人。
“快来拜见!昨日你们不是还说想亲眼见到裴郎君的面吗?如今人就在跟前!”
那一队卫兵呼啦啦地涌了上来,纷纷自报家门,又行拜礼。裴萧元忙叫众人起身。此时方才那个阻拦他的监门卫官也终于回过味来,慌忙出来赔罪。
“卑职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多有得罪,请驸马勿怪。卑职这就传话进去,驸马稍候。”
裴萧元微笑道了声无妨,又说自己另外有事,今夜并无入宫打算。再寒暄几句,吩咐众人用心巡夜,便告辞离去,回了永宁宅。
这一夜,或是白天睡得已是餍足,他彻夜失眠,醒着到了天亮。
春夜漫长,永宁宅内寂静无声,再无人到来。
第二天开始,宁王邀他过府饮宴,接着,长公主约见问卢文君的事,再是朝中其余一些往日和他有些交往的人也纷至沓来,应酬不绝。
一晃,几天便这么过去了。
在静默无声却又与日俱增的焦躁等待中,终于,在他回来的第三个傍晚,宫里再次来了人,道是圣人召见。
裴萧元更衣入宫,再一次地来到了那座他永生也无法忘记的紫云宫,等候在宫门之外。
黄昏的斜阳铺在宫廊之上,四周寂静无声。他等了片刻,看见从宫门深处的一片阴影里,走出来一道蹒跚的身影。
老宫监赵中芳传了皇帝的一句话。
“陛下忽然体乏,精力不济,说今日不见面了。驸马离开也有一年多,如今回来,宫中已是有了几分春景。陛下叫驸马自己随意走走,想去哪,便去哪,瞧瞧景色也好。”
老宫监传完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笑着躬了下身,请他自便,随即转身,慢慢地,又蹒跚地入内,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宫门后的暗影里。
裴萧元再立片刻,迈步离去。
他在宫中漫无目的地闲行,未受半点阻拦。
最后,他的脚步停在了宣政殿的东暖阁外。
此间是朝会之所,但布置精巧,阁外连一庭院,种植花木,不似大殿那样,给人以冰冷威压之感。
据说,这里便是公主这一年来常代圣人召会大臣并颁布上谕的所在。
这个时辰,暮鼓已催,受召来此参与议事的十来名来自兵部和礼部的官员事毕,正陆续从冬暖阁里走出。他们行在宫廊上,三三两两结伴,一边低声议论方才谈的关于举办献俘礼的事,一边朝外走去。
裴萧元下意识地不愿叫人看到自己来了此地,避了一下,闪身藏在暖阁庭院角落的一簇假山石后,等人都走了过去,纷杂的靴步声和说话声消失,耳边归于宁静,他正要走出来,此时,伴着渐渐清晰的说话声,阁门后,又起了一阵出来的步足声。
他止步,抬头望去,对面似有两人又从门后走了出来。
兰泰一袭赤色官袍,金带加身,愈显器宇轩昂。另道木兰碧的倩影微微一晃,也自门后走了出来。
是她!
看起来,是议事完毕,兰泰最后一个离去。
不止如此,公主还亲自送他出来。
第145章
一时,裴萧元屏了呼吸。
出阁门后,兰泰稍稍落后她半身,自然地伴行于侧。
二人慢慢走在风雨廊下,一面朝外去,一边继续方才谈话,声缕缕传入裴萧元耳。起初,话题也与即将到来的那一场献俘礼有关。
随了战事结束,献俘礼近来成为了朝堂内外议论最多的一件事,不止宫内,市井街坊的人在振奋骄傲之余,也将这场即将到来的献俘礼看作是一年前停宕的万寿礼的延续。传言里那一副已重现在崇天殿的天人京洛图在一年之后,又重新成为了关注的焦点。
这一副最早出自叶钟离之手的壁画,从它现世的那一日起,便注定成为了圣朝繁华和昌隆的象征。一场变乱,玉碎珠裂,万千风流,毁于战火。它终于得以重现原貌,欲再向世人揭其面纱,又遭逢宫变和边战。终于,等到了今日,云开雾散,它又一次等到了展露真颜的机会。如绝世美人,命运多舛,怎不叫人为之感叹。
唯一的遗憾,佳人只合藏于帝王宫,有幸能一睹芳颜者,终不过是王公贵戚、百僚官臣,而这世上更多的万千普通之人,只能隔着高耸宫墙,遥望那一幅与他们无缘的传奇的名画。
献俘礼日,圣人将在崇天殿赐宴百官和藩王外使,嘉奖有功之臣。天下名士也将有机会入宫,得以参与盛事,共同见证荣耀。
兰泰说,坊间有一目不识丁而家产雄厚者,痴爱叶画,虽然如今这画已非叶钟离所作,但依旧挡不住他渴盼之念,为能亲眼目睹,竟不惜广撒银钱,贿赂了大量的长安文人,为他吹嘘播名。短短不过一个月,竟真叫他如愿混入名士之列,大名被写在了受邀的名单之上。是在最后一关,被礼部的一个官员发现,将其除名,并投入长安县牢,以儆效尤。
“如今人人都在笑话那人,白丁一个,冒充风雅,竟妄想至此地步。”
“公主你说,此事是否荒唐,可笑至极?”兰泰将这笑话讲给公主听,笑道。
她听了,也是莞尔一笑,又道:“举动确实粗鄙,但初心也不算大罪。叫长安县令训诫一番,放了便是,无须过多刑罚。”
兰泰忙应是,又由衷道:“公主宅心仁善,是那人莫大福分。”
她再次一笑。
“叶公当年曾说,画分两种,一是自娱,以托志趣,非知交不能展示。其余者,皆为看画之人而作。他的画也是一样。天下人愿意看,能够看到,方是他画作的价值所在,更是他作画的初心。画品分上下,而观者,不分高低贵贱。如山在前,有人叹其雄峻,而有人得窥仰止之道。焉能论断,山更喜后者?或前者之乐,一定不如后者?若是画成便被独藏,纵然金屋玉匣,也是大煞风景,为他所不喜。”
她回忆着阿公从前有一回在路上和她的闲谈,唇角不觉微微上翘,一双晶莹美目,转向慢慢停步在了廊中,正凝神细听的兰泰。
“当年叶公耗费极大心血作出的得意画作,却是为了铺陈宫室所用,恐怕有悖他心愿。长安之繁华,圣朝之荣伟,皆系于民。而天下万民,却无缘得见此画。即便后来它不曾毁于战火,应也是他莫大之遗憾。”
“如今这画,何尝不是这个道理。我倒是有个想法,待将来,机宜合适,奏请圣人许可,容百姓入内参观。但可惜,哪怕此事最后能够成真,能得见者,恐怕终归也是万人当中的一二,寥寥而已。”
她自己说着,也是笑了,摇了摇头。
兰泰静静凝望着她,慢慢道:“公主肯体察民心,愿与民同乐,只要有这心,便已是天下人之幸。臣代他们,向公主致谢。”
他言毕,恭然行礼。
她叫他起身,又笑道:“这些时日你也辛苦,今日事毕,你早些出宫休息吧。我不送了。”
她说完,继续迈步前行,行至风雨廊的尽头。那里杨在恩领了人正在等待,以伴她回往寝宫。
兰泰望着她的背影,忽然,仿佛想起什么,又追上几步,唤道:“公主留步!”
她停步,转过面。
原来兰泰是为明日镇国钟楼开光一事而开的口。
镇国钟楼矗立在有着长安第一西门之称的开远门旁,为本朝开国定都建宫时,应一据说能够通晓天机卜数的相术天师的建议而造,高九层,周长百丈,高过城墙,底层名为天穹宝殿,从命名也能知晓,是照宫殿制式而建。在第九层的顶上,悬有一口千钧巨钟,声响,可动全城,当时,极尽宏伟壮观之能,人在其下,更是渺若蚁埃。
从开远门入长安的所有人,尚未抵达,人在城外,举目第一眼能望见的城内建筑,便是此楼。
而其名为镇国,则是呼应宫内的永安殿,取镇国永安、护国佑民之意。开国至今,虽经历数次地震,皆不曾毁损。每当夜晚降临,楼内亮灯,辉煌灿烂,光抵四门,更因连通永安渠,积水为池,栽种杨柳,又毗邻西市,附近筑起诸多寺庙道观,无不雕梁画栋、壁画铺陈,每逢春夏,美不胜收,渐渐地,镇国楼便成为了长安民众踏春秋游的一个胜景之地。
然而,与永安殿一样,这座高楼,连同它所代表的繁华和荣耀,一并也毁于景升末年的那一场变乱。
圣人复朝之时,这座百年华楼被叛军一把火烧得只剩半座残体,焦黑一片,那口巨钟,据说也被叛军拉去熔铸成了兵器。多年来,圣人再无修缮之念,周围渐渐便也跟着荒败下来。
就在去年,边战正酣之际,民众为国祈福心切,盼望重修此楼,纷纷自发捐助,长安县令携民意上书,朝廷予以回应,拨款资助。事由长安县令主管,但兰泰亦参与其中。
“此楼主体已成,新钟亦已悬顶。明日黄道吉日,请高僧开光举办法事,此事公主应已知悉,早前臣曾上奏。”
兰泰上去,继续说道:“就在前几日,县令寻臣,盼公主到时也能拨冗驾临,共赏乐事。这两日事忙,臣竟忘了转话!”
他说完,见她没有立刻答应,又解释一番。
原来此楼虽已修缮完毕,油漆彩绘亦皆完工,但内中天穹殿内的壁画,却还是没有动工。
照从前的样式,是在楼殿里绘上自三皇五帝尧舜禹汤以来的历代贤王,以教化百姓,但没想到诸多不顺。先是画梯不稳,主画周鹤没几日便意外梯上摔下,跌伤了一臂,无法继续,只得另换一位宫廷画师。那画师到来没两日,楼内又走水一回。虽及时发现予以扑灭,但上下受惊不小。
长安县令疑寻常之人镇不住此楼王气,又亟待在大军凯旋献俘礼日之前完工,好叫每一个从开远门下走过的人,都能看到再次矗立的这座镇国之楼,故匆忙择日做法。
又,他虽也请了高僧,还是盼望公主明日也能驾临,以安人心。
她听完这个理由,仿佛哑然失笑,但沉吟片刻过后,还是点头答应:“也好,恰好明日不忙,我去便是。”
虽已极力压抑,兰泰目底仍流露出隐隐的欢喜之色,他作揖:“臣明日护送公主同去。”
她微笑点头,随即不再停留,下廊,在随从陪伴下,渐渐远去,一摆木兰碧色裙裾渐渐远离视线,彻底消失不见。
次日,为免过于惊动民众,公主出皇宫后,走北夹城,从一道距开远门最近的夹城门出来。
兰泰领着一队护卫,早早等候在那里。公主随即乘车来到镇国楼。车驾抵达,等候在外的长安县令和一众随员迎她入内,法师也领弟子拜见。她还礼,随即入座,那是一张设于天穹殿二楼画廊中的坐榻,廊前一道栏杆,此外别无遮挡,只在公主坐榻前方张起一道半透的紫色纱帐,以此敬隔公主与廊下之人。法师登上位于楼前广场中央的露天讲坛,向着楼中紫纱帷后的公主和周围聚拢而来的信众,开始宣讲法事。
虽然她这趟出行,仪仗已极是低调,但在抵达后,消失还是不胫而走。
镇国楼能得以重建,与百姓请愿不无关系,因而今日,原本自发来此参与开光法会的民众便达上千,镇国楼外的广场里,聚满了前来聆受法会的民众。公主驾临,到场民众惊喜万分,下跪拜迎。随后消息迅速传开,莫说附近街坊里的寻常百姓,便连西市里的不少商人闻讯也纷纷闭门,争相奔来参与法事。
公主幼时流落民间,回朝后助圣人理政,垂听民意,体察民情,民众对她无不爱戴。又都传言,公主容貌倾城,此前有幸见过的,想再近距离看一眼,没见过的,更想一睹真颜。
法事未过半,开远门一带便人头攒动,镇国楼附近更是如此,若不是兰泰早有准备,提早知照金吾卫,调来众多卫士把守路口维持秩序,恐怕连附近的树上也爬满了好事之人。
裴萧元泯身于镇国楼广场的角落里,透过他面前不断攒动的人头,凝望着不远处的前方,那道正高坐于镇国楼二楼画廊紫纱帷后的身影。那身影朦朦胧胧,仿佛笼在一层淡紫色的云雾里,风过,纱帷荡动,烟散旃檀,阳光又从画廊柱的中间照落到她的鬓发和着着宫装的身上。丽人纹丝不动,周身却也闪耀着着点点烁动的金光。
她看起直如神女,渺不可追,只合人间众生仰望。
他,如今也只是众生之一。
一种愈发强烈的苦涩之感如那一缕卷动纱帷的风,霎时也卷过了裴萧元的心房。
昨日后来,在听完老宫监的一番话后,他在心中便隐隐醒悟,皇帝将他召入宫中,又打发他走,应是允许,甚至,可以认为,是在为他提供接近公主的机会。
然而,这或也更说明了一件事,那便是连皇帝也知道,他的女儿,不愿再和自己有过多牵连了。
她已亲手从他身上拿走了那一枚代表他身份的符。而另一枚在他心中更为珍视故暗藏起来的,如今也已连同金乌骓一道,不知流落在了何方。
属于他的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已离他而去。只剩下了一个小虎儿。
她知他想见,便不吝将小虎儿送来他的身边,对他已是足够体贴,仁至义尽。
她如今看起来过得极好,比他想象得还要好。
她是集万千荣耀于一身的辅政公主,娇儿在怀,在她的身边,更不乏忠诚于她的年轻而有为的肱骨臣将。只要她愿意,勾动一下手指,跪倒在她石榴裙下的青年俊才,恐更将是多如过江之鲫。
或许,不再打扰,收起他曾经反复而动摇的所谓的心意,应便是对她最大的好。
广场中央的法师琅琅宣讲不停,声如洪钟,裴萧元却半个字也不曾入耳。
法事结束,法师、长安县令和一众官员恭送公主。镇国楼下的百姓看见那道紫色纱帷后的身影缓缓站起,顿时,人群微微涌动,向她靠去。
“公主千岁!福体安康!”
人群里,开始有人由衷高呼。那呼声起初还只是零星,渐渐地,连片响起。
她停了片刻,忽然,依旧隔着纱帷,向着楼前的民众,端正地行了一礼,是为谢礼。
欢呼声变得愈发响亮,如排山倒海,民众纷纷朝着那道紫帷的方向跪拜。
她不再停留,还礼毕,便转身下楼,待坐车离去。
忽然此时,杂在此起彼伏的“公主千岁”的激荡呼声里,在广场尽头的几处角落里,响起了另外一些声音。
是一群肮脏的乞儿,几十人,挤在人里唱着歌谣,仔细听,唱的却是“王气不正,镇国不宁”。附近卫士觉察有异,立刻赶来察拿。那些乞儿滑溜如同泥鳅,扭头四散便逃,又故意往稠密的人群了钻,左右推搡,制造乱局,以便逃窜。登时有人陆续被挤倒在地,起了阵阵骚乱。
远些的人不知发生什么,在短暂的茫然后,仰头见楼上公主的身影已是消失,忙也要循来路离开,然而前方路口早被堵塞,出不去,后面的又挤压上来。人墙开始如浪一般摇晃。开始有人高声呼救,夹杂着孩童哭喊母亲的撕心裂肺般的哭声,广场里愈发乱成一团,连众多的金吾卫一时也无法彻底稳住秩序。
絮雨已下得镇国楼,行到了车驾的附近。那骚动如同海啸,也已迅速推到她的近畔。一名开路侍卫的坐骑受惊,猛地将人甩下马背,掉头胡乱奔窜,竟直朝着公主冲撞而去。
此时长安县令等人已被公主打发去护送法师先行离开,并指挥秩序。她自己则停在原地,转面望着广场乱象,神色担忧,眉头微蹙,似在犹豫着什么,并未留意到危险。
裴萧元已来到她的身后,见状,心猛一紧,什么都来不及想,伸臂暴力推开前方仍挡他道的数人,如闪电,朝她疾冲而去。
就在他将要冲到她身后之际,离她更近的兰泰已挡在了她的身前,将她拦腰搂住,带着,敏捷地闪到了一旁。
接着,其余护卫紧跟而至,迅速制服那匹惊马,化险为夷。
裴萧元硬生生地停了脚步,看着兰泰轻轻放开她腰。
她站稳脚,接着,仿佛已下定了什么决心,命兰泰带着侍卫,去帮县令维持秩序。
此时,附近已有民众害怕,掉头往镇国楼的大门里挤,想进去躲避,却被卫兵拦截在外,呼号声一片。
“让他们进去!不许阻拦!”
她一道清音,喝开卫兵,接着,自己返身也往那方向匆匆奔去。
侍奉在侧一年多了,也无须她多说,兰泰便明白了她的决定。
她是要返回镇国楼上现身,以稳人心。
此举必然有用,但是——
“公主!这样太危险了!臣送公主即刻回宫,这里交给别人!”
兰泰不愿奉命,极力劝说,然而,显然无法阻止她的决定。
她蹙着眉,一言不发,提裙便奔向高楼。
“兰泰!”
就在兰泰焦急,又犹豫不决之时,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道呼叫自己的声。
裴萧元将他方从人堆里抱出的一个正哭泣的小女孩轻轻放到一处少人的地方,随即大步走上,厉声喝道:“你速护公主回宫!这里交给我!”
这一道声,霎时便压了周围全部的嘈杂声,传入絮雨的耳。
她疾奔的脚步停住,顿了一顿,慢慢回头。
于中央无数人慌不择路不断奔窜的身影里,二人四目相交。
那一刻,他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兰泰从吃惊中反应过来,立刻应是,朝公主冲去。
她不再坚持。任兰泰冲来,护着她,将她送上马车,关闭了车门。
裴萧元目送那一辆载着她的马车在兰泰和众护卫的保护下从镇国楼的后方渐渐开道离去,收目,转头看了眼身后广场上那依旧乱纷纷的局面,眉峰微皱地思索了片刻,忽然,他仰面望向楼顶,随即不再犹豫,几步上了台阶,又迅速拨开正纷纷往楼里逃避的人流,沿着楼梯登高,不停往上。
没有片刻停步,他将所有和他一并争道登楼以求避难之人抛在了身后,独自,一口气迅速登上九层楼顶,来到钟楼之前。
那门紧锁,他拔刀,一刀砍开门锁,破门而入,大步走到那一座正静静悬在钟亭之下的千钧巨钟之前,抱住一根悬空垂吊粗比人腰的巨木,发出全部的力道,将这一根平日需数人同时发力方能操控的巨木拉到了极限的位置,接着,推送,朝前重重撞去。
那钟受到巨力撞击,铜体猛烈震颤,拽得钟亭横梁亦是咯吱抖动,发出一道巨大无比的响声,
当——,当——,当——。
如此,接连三道钟声,如龙啸,如象声,巨响以钟楼为中心,一圈圈,四散播开,震得裴萧元自己亦是血气翻涌,胸闷耳痛。
宫墙内正忙碌办公的众多官员纷纷停手,惊疑不定,奔出衙署,相互探问究竟;街道之上,路人停步,商贩落担,正在其余方向巡街尚未收到此间消息的金吾卫士纷纷纵马,向着声源疾奔而来;更令周围方圆数里内的全部鸟雀从巢穴里惊飞而出,在镇国楼附近的天空上迅速聚会,鸟群黑压压,遮天蔽日,不断变幻形状,哑哑不绝的聒噪之声,竟犹如末日来临。
镇国楼前广场里那数千正慌乱奔窜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人人被这头顶突然降落的钟声震得心魂不定。他们面露惊骇,纷纷定在原地,仰头望天。许多胆小之人更是脸色煞白,捂住耳朵,当场跌坐在地。
长安县令正与现场的金吾卫军官一道,在努力指挥人群疏散。他喊得嘶声力竭,然而如此人流,一时又如何能够见效,正也被人挤得摔倒在地,好不容易靠着身边人的扶持爬起来,发现脚上靴也没了。眼看被挤倒的人越来越多,心知再继续下去,恐将上演践踏惨剧。正惊惧之时,突然被这钟声震动,不由地和身旁之人一道,仰面望去,竟见一道人影迎风立在楼顶那座钟亭的上方,朝着下面广场高声呼道:“公主有令,全部人原地立定!不必害怕,更不许擅自行动!等候命令,依次通过!”
他的声音清朗而有力,合着尚带余韵的钟声,被风传遍广场四周。
钟声停,四下鸦雀无声,连正在哭泣的妇人和童子,也纷纷安静了下来。
“是驸马!是驸马回来了!”
县令终于看清楚了这一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容,狂喜,情不自禁大声呼叫起来。接着,金吾军官们也认出了人,跟着高呼,纷纷登上高处,协助维持秩序。
“所有人听令!照驸马的命令办!”
人群里又发出一片嗡嗡之声,接着,有人开始啜泣,但再无人推搡抢路了。
片刻后,附近的卫队也赶到,齐心合力,开始疏散广场里的人。
裴萧元没有立刻下来,他仍立在钟亭顶上,居高俯瞰,双目如鹰隼般环顾四周,终于,片刻后,在杂乱而渺小的路人里,看到了几道他正在找的还在逃窜的乞儿的影。
他跃下钟亭,迅速下楼,追了上去。
天黑下来,他也结束了白天后来的事,回到了永宁宅,沐浴过后,随意倒卧在香木榻上,静静闭目,仿佛睡了过去。
然而,不过片刻,他倏然睁眼,自床榻上翻身下地,拽来衣裳匆匆穿上,接着,不复任何犹豫,骑马出门,冒着夜色,往皇宫而去。
他来到了几天前曾被拒在外的那面宫门前,今夜的监门卫官还是上回那个,但这一次,对方态度已是大相径庭,毕恭毕敬。
“劳烦代我传报公主,我有事求见。”裴萧元径直道。
“驸马尽管进。上回是卑职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请驸马恕罪。”那监门卫官慌忙说道,接着,命人大开宫门。
裴萧元顿了一顿,迈步入内。
他来到了昨日他后来始终不曾现身的宣政殿东阁外,停在了那道风雨廊下。
阁窗里还透着灯光,杨在恩领着人,正微微愁眉地立在窗外的廊下。忽然看见他,好似也无多少惊讶,反而疾步来迎,行礼后,低声道:“驸马来得正好。公主白天受惊,此刻还一个人在这里做事。驸马劝劝她,早些回去休息可好。”
裴萧元穿过风雨廊,入内。
她人在一面绘有腊梅冬雪江景图的屏风前,但并非处理奏章。奏章皆整齐叠放在了案头上,看起来已是理毕。她正曲起一臂支在案上托腮,人斜靠着案缘而坐,面带几分浅浅倦色,双目则漫然地落在案头的一盏白瓷灯台上的烛火,似在想着什么心事。
当裴萧元悄然立在槅子门旁,顺她视线望向那盏烛台时,忽然觉有几分眼熟。接着他记了起来。这一盏白瓷烛台,好像便是最早他刚将她接回永宁宅时,她居所里的所用的那一盏。
记得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宫廷小画师,作男子的装扮,为救两个郡主,险些自己也淹死在了曲江水里。他将她带回了家。
刹那间,那一夜,她沐浴过后穿着宽松中衣对着这盏烛台静静擦拭长发的一幕,又清晰无比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人,胸间禁不住一阵酸胀绞缠。只觉往事好似是梦,一个带着几分淡淡甜蜜的惆怅旧梦。
此时她好像也觉察到了槅门外的动静,屏风上的那道柔影微微动了一下。
“知道了,勿再催,这就回寝宫了!”
她大约当他是宫监,说了一句,随即收臂,人坐直,一张娇面跟着也转了过来。
“再不回,小虎儿恐怕又要哭闹,贺阿姆她们也哄不住——”
她笑着叹了口气,叹气声带着抱怨,又似满满甜蜜之意,突然目光定住,落在了那个正立在槅子门暗影中的人的脸上,笑容也渐渐消去。
一股热血刹那间从心口直冲天灵而去。裴萧元整个人几乎被冲击得发生一阵晕眩。他稳了稳,在定下心神后,迈步从槅子门的阴影里缓缓走了出去,停在了她的面前。
“臣裴萧元,冒昧入宫求见公主,一并叩问公主春安。”
他迟疑了下,终还是向着身前的那道静影叩首下拜,行了一个他当有的拜见之礼。
沉默了片刻,她又动了一下,接着,慢慢从案后站起身,迈步,从他身畔静静走了过去。
一道裙裾的影,自他眼角的视线余光中姗姗而过。
她不叫他起身,更是不加理睬。便如此丢下他走了。
“你还没跪够?”
就在他被一阵深深的沮丧之感攫住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音。
他微茫然地回头,看见她停在了他方才立过的槅子门畔,转面望了过来。
“随我来吧,先去瞧下小虎儿。你若有别事寻我,等下再说,也是无妨。”
她用闲淡的语气说完这话,行出东阁,领路而去。
第146章
她走在前,裴萧元随在她的身后。隔着一二十步的距离,杨在恩领着小宫监和宫女,悄然无声地尾随在末。一行人无声地逶迤穿行在仲春夜下的寂静宫廷里,走进了她的寝宫。
料峭夜风吹得人通体微寒,寝殿里依旧取着火暖,热气足足。裴萧元方步入,一阵暖香扑来,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地裹住,更直沁肺腑。他发凉的眼皮晕热了起来,心神不由也微微恍惚,这时,看见婢女烛儿和几名小宫女闻声飞快从内室出来相迎,看到他,惊喜地呀了一声:“驸马也来了?”接着忙拜见,又对一旁的她飞快地道:“小郎君方吃饱了,眼皮不住地粘,要睡,偏又不肯睡,阿姆正在哄着呢。”
絮雨将脱下的披帔交给另个婢女,笑应:“我去瞧瞧,你们好生服侍驸马。”说完,在一只盛着清水的盆架前洗了手,接过婢女递来的素巾,揩干,随即匆匆往里去了,身影消失在了一道帷帐之后。
烛儿欢喜地上来,说着先前在宫里听闻主人立下功劳的事,又和其余婢女一道殷勤地奉备茶水点心,被他阻拦,叫都不必留在跟前,自去忙事。烛儿和众婢对望一眼,见他不似玩笑,也不敢强留,应是,行礼后,悄步退了出去。
面前终于安静下来,内殿里发出的声响也变得清楚了。她和贺氏时不时低语一二句,问着她不在时小儿的饮食,说话间,又杂着小虎儿的呜咽声,还有她温柔的催眠哄声。
他侧耳,凝神听了片刻,仿如受到某种召唤,情不自禁,慢慢走到她方消失的那道帷帐之侧,停步,朝里望去。
帷帐后另有道槅扇门,虚掩着,透过略开的一道门缝,他看见她已换下方才的行头,改穿一件日常的月白色春衫,腰束一条刺绣简淡素馨花的绵裙,侧身向里斜卧在榻沿上。小虎儿躺在她的臂怀里,一只小手握拳,紧紧揪着她的肩衣,她轻轻拍着娇儿后背,哄他睡觉。
不能完全看到儿子此刻的模样,但裴萧元能够想象,他必贴在她的怀里,乖乖闭着眼,已是安睡了过去。虽然攥她肩衣的小手还是没有松拳,但方才那因天黑见不到她而发出的委屈的呜咽声,已是听不到了。
她没有立刻离开,仍继续这样陪着,良久,直到他睡熟,自己慢慢松了小手,方靠过去,吻了下他的脑门,为他盖好被,轻轻从榻上抽身而下,吩咐贺氏和乳母再陪片刻,便可散去休息,随即朝外行来。
裴萧元并未躲避,依然停在原地。
她看他一眼,示意他跟来,随即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出外殿,转到连通的一间以六扇屏风隔出的小阁里。
小阁不大,挡上屏风,便显私密,内中陈设素雅,东西也不多,只见地上铺了一张占了半屋的冬日用的织着异域花纹的波斯毯,毯上左右摆了两张矮脚坐榻,前方是张条案,案上陈列作画用的纸笔水丞等物,还有一只莹润瓷瓶,瓶中插着一枝时令的开满了娇黄花朵的素馨枝,正暗合着她春衫衣裙上的刺绣。
看起来,这里应是她平常用来作画或是小憩的起居之屋。
“这里说话,不会吵到小虎儿。”
她除下绣鞋,裹在罗袜里的双足踩着地毯,走到其中一张矮榻上坐下,理了理方躺压得略皱的绵绸裙摆,随即示意他也入座。
裴萧元没脱靴登毯,他停在毯外。见他不来,她也不勉强,双目投来,开口道:“你寻我何事?”
“你辛苦了,生下了他,还一个人将他养得这么好。我……不曾帮过你半点忙。”
他的脑海里依然还是片刻前她温柔哄那孩儿入睡的一幕。此前他不曾见到过的许多个夜晚,她或都是如此。
他压下胸中忽然翻腾起来的一阵情感,慢慢说道。
她沉默了一下,笑了,道:“我不辛苦。小虎儿很乖,何况还有贺阿姆她们帮我。倒是你,在边地苦战,险些……”
她一顿,“此事你无须有半点愧疚。何况,我也不是为你。小虎儿也是我自己的孩儿。”
“你刚回的那夜,杨在恩说你想见我一面。”她继续说道,“我猜你应是想看小虎儿,自己又说不出口,故叫阿姆次日带他回了趟家。他出生后,你父子便天各一方,如今你回来了,本该叫你二人多处些天才对。奈何他入夜吵闹,只能匆匆又抱来我这里了。不过无妨,往后,无论何时,只要你想看他,尽管过来探望,无须问我。”
她语气坦然,听不出半分违心之感。
但她却错了。他想见她,怎可能只是因为小虎儿。
在一阵彼此皆是无声的静默过后,她再次开口:“对了,白天镇国楼的事,多谢你了。幸得你处置及时,过后上报,踩伤了十来人,伤情都不算重。若非有你,今日恐怕不知会有多少无辜之人遭难。”
“没出大事便是万幸。我不过是尽几分应尽之力。”
她微微一笑:“功便是功。待大军凯旋,朝廷会一并记功,予以嘉奖。”
“多谢公主。”他只好如此应道。
“你今夜来,可还有别事?”她又问。
“是。”裴萧元凝神抬目,望向对面坐榻之上那正看着自己的她。
“白天我去抓了几个肇事的乞儿,一一盘问,都说是有个不知是谁的富户,认为镇国楼挡自家风水,给了他们钱,指使起来闹事。乞儿说的,应是他们知道的实情,不敢再有隐瞒,但那真正指使者的身份和意图,恐怕不会如此简单。今日或也就是冲着公主你去的。请公主留意此事,勿令舆论祸乱人心。”
她沉默了一下,“乞儿念的那些,也非新词,此前在长安已是有所传播,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我记下了。”
“还有一事。”
他续道,“在我领人解围城之困的那夜,李虎认出我计划用来引发雪崩埋断通道的火雷,恐惧之下,掉头逃跑。那十几枚火雷,是当初废太子造的,知道的人应当不多。他一个远离朝廷无法见光之人,怎会认得此物。过后我细想,觉得蹊跷,只是不便以信件传递,如今回来,便告知公主。”
她轻声道:“也就是说,李虎李延他们,和朝廷里的某些人有所勾连。”
“和谁勾连,公主应当比我更是清楚。这一点,或是个佐证。”
她注目于他,忽然道:“你刚回来,先彻底养好身体。再休息几天,我寻你一道议事。”
她的言语说得极是隐晦,裴萧元却立刻明白了过来。
“我身体很好,倘若有事,公主随时可以唤我,不必有别的任何顾虑。”他当即说道。
她不答,只转动两只晶莹眼眸,目光最后落到了他的身上,上下扫了几眼。
裴萧元登时浑身不自在起来,只觉暗藏在衣下的体肤似被细羽轻轻扫过,又觉她目光仿佛先在他胸伤处停了一停,接着,下落到了他那只手上。
断指伤口早已愈合,然而看去依旧可怖。他下意识不愿叫她看见,微微抬臂,不露痕迹地将手往后稍稍背了些过去。
她停了片刻,收目,落回到他脸上,问:“你还有别事吗?”
她这一声发问来得有些突然,他一顿,一时应不出来。
她点了点头:“既无事了,那便早些回去休息。今晚你来得不巧,小虎儿要睡,不好叫醒他。下回你想看他,来早一些便可。”
裴萧元意识到她是要走了,带了几分急切,又道:“我身体当真无事!公主不必为此顾虑。”
“我问过军医,阿史那那厮伤得你不轻,没几日又是光明城战,又这般赶路回来,连番不停,不是打仗,就是路上奔波。你是铁打的人吗?”
她自榻上起身,走来趿了绣鞋,转眸,向着近旁的他一笑。
“回去先休息几天。等我消息便可。”
“我不送了。你自便。”
一缕带着淡淡幽香的轻风拂过裴萧元的面庞。她已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他的呼吸为之一滞,又转面追随,眼睁睁看她已是走到了屏风之前,即将离去。
“公主!”他心口忽然一热,脱口唤了一声。
她停步,背影顿了一顿,慢慢转面向他,却未发问,只拿一双翦水明眸静静看他。
“无论何事,你都可以交给我。我必竭力为你筹谋,哪怕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望着这双眼,他竭力压下自己那在胸间再次猛烈翻涌的无限情潮,用克制得近乎已是变调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
她听了,原地立了片刻,未应,只继续朝前又慢慢行了数步,忽然,在来自身后的两道火一般滚烫,几乎能灼透的凝望目光中,再次停步,转回了面。
“你丢了样东西,在我这里。还给你吧。”
没头没脑,淡淡说了这一句话,她丢下茫然的人,转出屏风,走出了小阁间,唤来杨在恩,低声吩咐了几句。
裴萧元追出去,看见她已往内殿去了,未再回头,身影再次消失在了那道帷帐之后。
“请驸马随奴来。”杨在恩说道,随即在前领路。
裴萧元满头雾水,跟着杨在恩走在路上,忍不住问了声是何物,这宫监却不肯讲,只笑着搪塞,说什么到了便知。
裴萧元作罢,跟他出了寝宫,在宫里穿廊过墙,渐渐接近御马苑。
禁苑内有天龙厩,养着许多马匹。在宫中,为方便皇帝取用,则另设御马苑。
当裴萧元意识到自己来的所在,忽然若有所悟,然而下一刻,他又觉匪夷所思,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冒出的那个念头。
他停在了御马苑外。杨在恩也终于不卖关子了,笑道:“恭喜驸马,是件极大的好事!那金乌骓实是神驹,并未走丢,就在里头养着。方才奴不说,是想给驸马一个惊喜。请驸马随奴来!”
裴萧元心跳加快,一阵狂喜,快步入内。当被带到一座打扫得极为洁净的马棚前,远远看到一匹他熟悉的骏马的影,他疾奔着冲到马厩前。
来不及打开厩门,他一只手掌撑着一根围栏木的顶端,纵身一跃,双足便落在散发着草香的干草堆上。
“金乌!”他唤了一声,冲上去,张臂抱住马颈。
金乌骓也立刻认出阔别数月的主人,嘶声欢涌不已。
杨在恩和此间的苑丞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见状面露笑容,说金乌骓是在半个月前,突然现身在天龙厩外的野地里,被人发现。当时又瘦又脏,身上带着各种擦伤,蹄掌也掉了一只,十分警惕,看见人就远远跑开。那边的人认出后,十分吃惊,不知驸马的坐骑怎会独自从河西回到长安,看这样子,在路上是吃了许多苦头,苦于无法接近,当即报告公主。公主闻讯,亲自赶了过去,连声呼唤,它应是认出了她,这才停下,跟着公主回了宫。随后,公主便派专人给它治伤,精心养护。
“真是奇迹!算日子,它竟在路上流浪了差不多两个月!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躲过了多少坏人,这才找了回来!”
杨在恩说起这个,还是惊叹,又唏嘘不已。
裴萧元心疼不已,和金乌骓再亲热片刻,手掌抚过它瘦得还没完全长回肉的光背,突然,人打了个激灵。
“它当日回来时,身上鞍袋可在?”他猛地转头,问道。
“在!”那苑丞急忙点头。
“流浪两个月,背上鞍袋竟还在,所以才叫神驹啊!”
“那条袋呢?”他隐隐已是有所预感。
“公主取了。”杨在恩笑道,“驸马放心,袋中东西公主必已替你保管起来。”
裴萧元心脏一阵狂跳,全身的血,在这一刻,似全部压迫到了胸膛那一个地方。
他几乎无法呼吸,闭目立着,人一动不动。
“驸马你怎的了?莫非是有贵重之物?若有,这便去,问公主便知,只要金乌骓在路上未失,那便不会丢。”
杨在恩终于觉他脸色古怪,好像不对,担心发问。
裴萧元睁眼,见对面二人都在疑惑地看着自己,很快,恢复原样,微笑道:“我无事。袋内也无重要物件。只是忽然得知金乌还在,一时失态。”
杨在恩和那苑丞松了口气,笑着附和:“确实!谁听说了这事不会惊奇?难怪人说老马识途!真叫神驹!当时公主抱住它,也是流了泪呐!”
裴萧元沉默了。
金乌骓是奇迹般回来了,可是他那一枚当时藏在鞍袋里的鱼符呢?
那袋用兽皮所制,他在交给青头前,口子也扎得严,除非拿刀剑割划,否则不会破损。
照杨在恩他们的说法,口袋似无异状。
也就是说,只要不是金乌骓在路上意外将东西颠出去弄丢了,那么如今他那枚私藏的鱼符十有八九,应是在她那里,她必也看到了他那夜决心赴死之前留给她的话。
她是如何想的,如何看他?
倘若鱼符半路丢了,也就算了,而她明明看到,一字不提,今夜,又忽然告诉自己金乌骓回来的消息。
她究竟是怎么想他的?
裴萧元的心情犹如一团乱麻,纷乱无比。他的眼前浮现出她和自己见面时的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每一道目光,不禁愈发糊涂起来,到了最后,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他究竟是希望她看到了那鱼符,还会宁愿那鱼符半路便已丢失,永远不要让她见?
“多谢二位,二位自便,不必管我。”
意识到旁边还有人,他定下心神微笑道。
杨在恩和那苑丞知他喜爱金乌骓,以为没了的爱驹突然就在身边,想独处也是正常,各自告退而去。
打发走二人,他牵着金乌骓走出皇宫,行在回往永宁宅的路上,然而,爱马失而复得的喜悦,也无法抵消随后笼罩在他心头上的阴影。
他的心情越来越是沮丧,不仅如此,又冒出了隐隐的不甘之感。
他真的不甘,就这样稀里糊涂回去,当什么事都没有过。
他收住脚步,当眼前又浮现出昨夜他所见的她和兰泰相处的一幕,心再次扭结。
显然,他二人关系极好。他们看起来,更像是熟稔的友人,而非摄政和普通的臣子。
他需要回去一趟。
哪怕已经很晚,但,就算打扰到她,这件事,他也一定要弄清楚。
他不再犹豫,转身,回到了他方出的宫门,将金乌骓暂时交托给宫卫,接着,他快步往她寝宫而去。
他回时,整个寝宫静悄悄的,一切都已陷入梦眠,只有宫道旁种的几簇素馨尚未睡去,枝头上一朵朵娇黄的花儿挤挤挨挨,吐着一缕缕鲜润的清香,香气比白天更是沁人心脾。然而裴萧元无心赏这夜美人的娇娆,他匆匆从旁走过,衣角勾住枝条,随他步伐,拽得几簇花瓣飘零委地,亦是毫无察觉。
几盏宫灯在夜风里轻轻晃荡,在寝殿外的廊道里,留了几名宫监,忽然见他去而复返,急忙来迎,低声道:“公主应已睡下。”
他们看起来无意阻拦,只是告知。诚然,他在她面前已什么都不是了,但在别人眼里,他仍是驸马。
他默默步上宫阶,入了今夜他曾来过的那个地方。她寝殿的门已反闩。他叩门,唤出值夜的烛儿。烛儿揉着惺忪睡眼,当看清门外是他,未免再次惊讶。
“去和公主说一声,我还有事,要见。”他说道。
烛儿迷迷糊糊点头,急忙入内。片刻后,她出来说:“公主说,驸马你自己进便可。”
他继续往里去,终于来到内殿门前。
门内透出一片宁静的灯火之色。他抬起手,轻轻试了下门。
门是开的。
慢慢地,他推门,放轻步履,缓缓而入。
小虎儿酣眠在一张小床上,睡得正香。床前的地上,并头放着一双云头绣鞋。她倚着床头,云鬓蓬松,乌云似地落在胸前,身上随意盖了一幅绫被,静静看着走了进来的他。
他停步在了寝殿的中央,离她还有足足七八尺的距离。
“何事?”她轻声问,嗓音慵懒,仿佛是在睡梦里被他吵醒,懒怠起身,便如此放他入了这处属于她的私密地。
曾在塞外寒营的夜半梦里反复出现的一幕,竟变成了真。
他垂目,定了定神。
“金乌骓随袋里的东西……是在你这里吗?”
带了几分艰难,终于,他问出了这一句话。
她不答,一双眼睛落在他的脸上,察看着他。
必是这殿中热气烧得太足。
慢慢地,裴萧元觉后背沁出一层细细热汗。不但如此,呼吸也变得不畅起来。
“他们说,金乌骓回来时,随袋还在。”他又道了一句。
她自床上掀被而下,趿鞋走到梳妆案前,抽开一只金平脱小抽屉,从里面拈出一枚金灿灿的东西,拖在掌心里,转身举到胸前,望着他道:“是这个?”
是他私藏起来的那枚鱼符。卷边残破。他再熟悉不过了。
“当夜我本是想叫青头骑它回长安的,不想青头不走,随我出了城,乱战里,他和金乌分开。它能自己一路回来,我也是没有想到……”
他口里强作镇定地解释着,然而此刻,在他的心里,却暗暗生出了一种极是强烈的苦涩之感。
那一夜,他只是想将他心里的话让她知道,否则,他便是死了,也会遗憾。
他没有想过她看到会作何反应。
今夜他知道了。平淡如水。
这一刻,他甚至冒出一个念头。宁愿那一夜,他已是葬在了雪崩之下。
他的声音渐渐止住,看着她朝自己走来,停在了他的面前,双眸看着他眼,伸臂,将那枚鱼符,慢慢地送到了他的胸前,停在他衣襟的领口处。
接着,胸膛一凉。
一块冰冷的东西自他衣领钻入,贴着他正冒着热气的胸膛,如丝般坠滑下落,直到被系在腰间的蹀躞带阻挡,硬生生,停在了他的衣下。
他衣下的热肤受这冰冷硬物刺激,霎时又泛出一片细细的鸡皮疙瘩。整个人情不自禁,随之暗暗打了个冷战。
“还你了。明日自己把字磨平,交还给符宝郎。”
她说完,转身离他而去。
他闭目,睁开眼时,发觉自己那手已是一把攥住了她的臂,不叫她离开。
她转头,看着他抓了自己的手,抬起头。
“你是不肯吗?你还想和我好?”
她似是领悟了过来,轻声说道。
他沉默着。只那一只攥住她的手,丝毫也未放松。
“也好。”
她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那你回答我,为何你明明已经回来了,却不肯立刻入城见我,要去投宿在驿舍?次日,我叫贺阿姆送儿子去你那里,你人已到了宫门之外,为何还是不来见我?还有!”
随着问话,她的笑容也彻底消失。
“就在昨天!你当我不知道吗?我阿耶将你叫入宫,你分明人已来了东阁,最后为何还是不愿现身见我?”
“裴萧元,我于你,是如洪水猛兽一般的存在吗?”
“嫮儿!”裴萧元心猛地一紧,又叫出了她的名。
“不是这样的。”他急促地道。
她却显然不愿再听。
“你在鱼符上留了何话,你告诉我!”
裴萧元一顿,几分难以启齿。
她冷笑。
“你说不出来了?我帮你。‘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倘若活着,你便一定回来见我。倘若死去,你也会永远地思念着我。你在那夜抱着必死之念出城之前,是想叫青头把这话带回来给我,是吗?如此美的一句话。是不是因为我是我阿耶的女儿,所以,我便注定没有资格得到活着的你的爱惜?只有你死了,我才配得知你的心意,是不是?”
“倘若如此,裴萧元,带着你的话去便是。我以为我此前已不止一次,和你说得很是清楚了,我不会勉强你半分——”
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潸然自她眼眶滚下,沿着面颊跌落。
她猝然转面,甩开了他的手,迈步便去。裴萧元自无比的吃惊和懊悔里醒悟过来,只觉心又霎时被她的眼泪打得湿透,没一寸是好的。
他从后将她抱住了,不叫她离开。
“嫮儿,是我的错。你勿恼我……”他将她强行转了过来叫她面对着自己,急促地解释着,试图安抚住她。
“出长安前,我害你伤心,如今回来了,我怕你还不原谅我——”
然而她仿佛还在恼恨,非但不听,泪水反而落得更凶,只挣扎得愈发厉害。他只好将她整个人一把抱起,令她双足悬空。她在挣扎间失了平衡,身子登时往后仰去。
她还在哭,又轻轻惊呼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肩背,这才稳住了自己。
此时,那小床上的娇儿忽然翻了个身。登时将二人都吓了一跳,停了各自动作,一起扭脸,看了过去,却见小虎儿翻完身,又继续香甜地睡着。
“裴萧元你放下我!”
她不敢再发出过大的动静,带着几分哽咽地下令,垂目,依旧不愿看他。
裴萧元却不动,低头,额和她的额轻轻地抵靠在了一起。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他在她耳边低低地道,含着消失的余声,吻住了她的唇。
第147章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那日,在她从金乌骓驮的布满脏污的皮袋里发现那枚鱼符之时,泪流满面。
她记得清清楚楚,他曾对她说,他不慎将那枚摔坏的鱼符弄丢了,无法上交,她信以为真,怎会想到是他不愿归还私藏了起来,然而最后,却又以如此一个方式,将它还给了她。
字是用刀剑所刻,一笔一划,力染千钧,字迹却显凌乱。她不知是在何等情境之下,他给她留了这最后的诀别之言。但她知道,在他的设想里,当她看到之时,他已不复存于人世了。长相思,是他留给她的最为坦诚,也最为热烈的一道告白的情信。
虽然看到时,她已知他安然脱困了,但在那一夜,哄睡了娇儿之后,她将鱼符贴在心口,泪湿透了枕发。
她有一个秘密,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过,哪怕是她的阿耶,也是分毫不知。
在她劝说阿耶同意她择那裴家郎为驸马之时,她的口中说的,是尽公主职责,为圣朝和她的父皇分忧。这固然是她本心,然而,她无法欺骗自己,助力阿耶之余,她又何尝不是暗暗也怀了几分不能为人所知的私心。
她心悦于他,愿意付出或将不幸的代价,去赌,得一位郎君。
那样一个裴家郎,轩然霞举,刚武不凡。他深沉如海,又安如高山。他是兰庭之芝,又是绝壁劲松。得遇君子,她怎可能不被他折服,不为他心动?
洞房的那一夜,她和他说的那一番话,自然是她所想,然而,她亦是暗怀几分祈愿,那便是永远不要真的有那样一天,她的阿耶被证明,是一切不幸的源头,他放弃她,而她,也将不得不以最从容的姿态,去履行她的诺言,不叫他有半点为难。
她是不幸的,新婚夜那如诅咒一般的预言成了真。然而,在收到金乌骓带来的他送她的诀别情书的那一夜,她又是何等的幸福。她竟到了他的表白,他也不曾死去,将会活着回来,和她相见。
曾经她以为,她是不可能获得如这样的幸运的。
河西边战结束的消息传来后,或是那刻字鱼符给了她空前的信心,或是情人间的灵犀感应,她总觉他不会按部就班地和将士一道返京,他会为了她提早归来,而她的门,也将随时为他而开,只要他不再徘徊,愿意自己走完最后的一步,走到她的门前,扣动门扉。然而她的信心又远没有足够得大。在他做了她的驸马后,看起来她是高高在上的一方,他是俯首于她的忠诚的驸马,然而实情恰恰相反。在他的面前,她永远是卑微的一方。她是她阿耶的女儿,这无法改变也不能抛弃的身份,便是她的亏欠。纵然是在贪欢缱绻的时分,在她的心底深处里,亦充满着不确定感。
无时不刻,她都在做着他即将离她而去的准备。
选择的权利,永远在他的手中。而她,只是一个等待宣判的人。
收到那刻字的鱼符,于她而言,固然是新期待的开端,然而,随着时日推移,她的忐忑与不安,又再次与日俱增。她依然不敢相信,这一次,他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回到她的面前,告诉她他回来了。
果然如她想的那样,他再一次地退缩了。
比起如今这样,为她而归,却又再次踯躅徘徊,她宁可他恨她到底,绝情永不复见,如此,她便也可彻底死心。
这一刻,他却又说,他是担心她不肯原谅他。
是真的吗?
她又听他在耳边轻轻重复着那两句曾叫她哭了一夜的话,推开他的脸,不叫他亲自己。她拽开他的衣襟,从他半露的胸膛里伸手进去,又摸出了那一枚已被他体肤焐得灼热的鱼符,接着,举到了他的面前。
“我不相信。”
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倘若不是阴差阳错,金乌骓自己回来了,当日大彻城解围,在你发现你不曾战死之后,你是不是会将这东西追回,就当从不曾有过这样的事?”
歪着将堕未堕一头乌袅袅的鸦鬓,她望着他的眼,微微喘息地问。
他不答。
“嫮儿……”
只在片刻后,他再次低呼她的名,看着她的目光里,饱含了恳求之色。
一缕恨气浮上心来。
絮雨想学他,也狠摔一回鱼符,可这符上有他留给她的情话。她最后恨恨地将那东西捏在掌心,双臂勾了他的后颈,将他的头强行按向自己,接着,她张口,用她尖尖的细牙,狠狠一口,咬住了他的嘴。
这是一个惩罚般的咬啮。他的唇皮破了,她尝到了来自他的甜腥的美味。
他痛哼了一声,然而,非但没有躲避,双臂反而将她腰身搂得更紧,紧得如要将她嵌入他的身体。他的目光也转为灼灼,如火点暗燃。
他盯着她的唇。那唇上沾了几点来自他的血。随他二人纠缠,袖袂掠出几缕轻风,暗摇画烛。在轻摇的烛火光里,血唇娇艳得如抹了蔷薇酿的浆露,新鲜,诱人,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如迷乱人魂的香息。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看她。她也不再挣扎,一手握着鱼符,两臂交缠,紧紧圈着他的脖颈,微翘起她尖巧的下巴,神色挑衅。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忽然,将她打横抱起,结结实实,压在了床上。
寂静的寝殿里,响起了一道清脆的衫裂之声,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一堆衣裳搭挂着,半滑下来,凌乱地堆于床前。一只雪臂又打在了床沿上,青葱般的五指无力张合数下,鱼符自指缝间滑落,跌坠下去。
叮一声,它敲在了地上蹀躞带的一片铜饰上,随即消失在了衣堆里。
月照禁垣,凉生子夜。
春夜的雾,缓缓凝在了寝殿道旁那在夜色里开得娇艳的素馨瓣上。夜风摇枝,露珠滴坠,纷纷不绝。
裴萧元渡过了一个如梦似幻的几乎可以用疯狂来形容的长夜。
这个夜,在他最后倦极睡去之前,他几乎不曾和她分开过半步,始终和她纠缠在一起。起初是在床上,后来怕惊醒了小虎儿,转去那间起居室。她倦了,他便抱着她,陪她一起睡,等她醒。各种地方,各样姿势。他吻过她的全身,竭力侍奉,只为将她送上欢情的巅峰。他也极尽狂野之能,随心所欲,用他的方式,在她那里留下属于他的印记。他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他也不愿和她分开。仿佛惟有这样,才能叫她抹去那分开的日日夜夜里,她独自承受过的一切惶恐和心伤,忘记她曾经流过的眼泪,并且,牢牢地记得,他是她的郎君。
他醒的时候,已是次日,日上三竿。枕畔空荡荡,她已不见了人,照例是去了宣政殿的东阁,去做她的事。小虎儿也被贺氏和乳母她们带了出去。他躺在寝殿的床上,空荡荡一个人,当彻底从昨夜的狂热欢情中醒来,莫名地,心中竟生出了几分空虚之感——再回味昨夜的种种,当时有多少的纵情,此刻,便觉有多少的空虚。好似黄粱一梦,醒来,便不作数了。
他也不知自己的这种空虚之感到底从何而来。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醒来,她不在他的身边,他便患得患失到底地步?
低落的情绪驱之不散,直到看到了小虎儿。小虎儿的存在,终于叫他悬浮着的心,慢慢又沉实了些回来。
他在宫中留了些时候,伴儿子玩耍。她一直没有回。白天无事,裴萧元自然不方便去扰她。在小儿和他玩累,困倦了又睡去之后,他先行出了宫。
他去了趟果园坊,探望过那里的人,又为父亲和八百灵位烧了一柱清香。
香火燃尽。他在那里继续又坐了些时候,见时候不早了,离开,牵着金乌骓回永宁宅,以便安顿金乌。
才进大门,门房递上一道信笺,道是白天,青龙寺的僧人送来的。
裴萧元一怔。
他知道青龙寺,寺内保有如今长安唯一一幅是叶钟离真迹的壁画,故虽位置偏荒,但也有几分名气。只是,他向来和青龙寺没有往来,不知僧人发信给自己,意欲何为。
带着几分不解,他看了信,立刻出门,匆匆又赶往了皇宫。
他到的时候,她一个人在东阁里,低头还在阅着奏章。
夕阳的余晖,从敞开的西窗里斜射而入,笼罩着她的身影。
他立在窗外,静静看了片刻,在她觉察,抬起头时,走了进去,递上了他收到的信。
“你的阿公回长安了。如今人就在暂居在青龙寺。你在宫中,他传信不便,知我这几日回了长安,便留书给我——”他沉声说道。
“阿公!”她惊喜地嚷了一声。
裴萧元几乎不曾在她脸上看到过如此雀跃的表情,不禁一怔。
也不等他说完,她已是撂了手里的笔,从坐榻上飞快站了起来,朝外疾步而去。
裴萧元反应过来,急忙追上。
“我送你去吧。”他说道。
“你还等什么!”她迫不及待地嚷道。
“别叫阿公等我等久了!”
第148章
傍晚,不多的香客散尽,四野暮色笼罩。
一名小僧从古寺敞开的门后走出,望了眼野地,正要关闭寺门,又看见通往城北的大道上出现了一队骑影,仿佛是往此处来的,也不知是何来头,便在门外等了一下。
很快,那一队人马疾驰而至。领头的男子器宇轩昂,风度不凡,女子则身着华服,头戴垂纱帷帽,娇面在帽后若隐若现。他们看起来,像是成婚不久的一对长安高门年轻夫妇,在侍从的陪伴下,穿过了春日傍晚的郊野,来到了这个地方。
小僧人以为这对年轻夫妇也和来此的大多数人一样,是来观画的,忙上前合掌为礼,正说今日已是闭门,请他二位明日再来,却听那男子说道:“我姓裴,白天贵寺曾给我送过信。我应约而来。”
小僧人一听,忙点头:“原来是裴郎君到了。此事主持师父吩咐过我的,快请进!”
男子敏捷下马,伸臂朝向马背上的丽人。
她看起来已是迫不及待,扶了下他伸来的手,自己便从高耸的马背上翻了下来,裙裾急拂,入门而去。
小僧人在旁领路。听那男子问送信人是何时来的,道:“他到来也没多久,才三四天,据说是师父几十年前的故人,此番云游路过长安,便又来此落脚。”
“两位请看,他在那里。”
说话间,小僧人已将二人引到壁画墙前,指着远处前方轻声说道。
絮雨猝然止步,朝前望去。
一名老僧静静地立在一旁,正在看着另一个人作画。
那是一位老者,苍苍的发,灰色的粗麻衣裳,脚上一双布鞋。他背对着絮雨,手执一支画笔,就着寺中最后一片黄昏的余光,正在那面壁画上聚精会神地在涂抹着什么。
小僧人随她停了步,一道看了片刻,忍不住又低声道:“这位老施主,说这壁画年久失修,风雨侵蚀,来了之后,趁着每日傍晚香客走掉此地无人,他便拿笔修补剥落之处,天黑收手。师父也是怪了,平常将这壁画看得和佛祖一样金贵,此番竟也不拦。不过,也是奇了,他补过的地方,竟看不出有半分后来增添新色的痕迹,看去便好似原本就是这样。若不是我日日经过,日日看,还真不知道他到底修补在了何处!”
隔着些距离,絮雨的眼眶便开始发红了。
裴萧元悄悄看她一眼,朝小僧人使了个眼色。
小僧人会意,正要上去提醒,却见那灰衣老者提笔的手在空中停了一停,接着,慢慢转过面来,将画笔搁在一旁的工案上,双眉舒展,朝着絮雨招了招手。
“丫头,你也来啦?阿公来长安看你了。”他笑眯眯地说道。
“阿公!”
絮雨喜极而泣,一把掀起遮在脸前的帽纱,朝前飞奔而去,一下便扑进了叶钟离的怀里。
叶钟离面带笑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抚,叫她莫哭。
絮雨起初恍若未闻,片刻后,忽然擦了下眼睛,一下又破涕为笑,拉住了叶钟离的手,带着便要朝外走去。
“阿公,你快随我来!往后你哪里也不要去了,我也不会再放阿公你走了!”
叶钟离却未移步。
他立在原地未动,只笑道:“傻丫头,阿公这次过来,只是想看看你。看到你了,阿公也就心满意足了。”
“阿公!”
絮雨两只手更是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袖,执拗地不肯放开。
裴萧元方才一直在后默默望着,见状,迟疑了下,走了上去,停在她的身旁,朝着叶钟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道后辈之礼,道:“小子裴萧元,见过叶公。多年前有幸,也曾在河西遇会尊长,可惜那时年少无知,有眼不识高人,错过求教之机,今日有幸再面,叶公若能光临寒舍,赐我拜聆之机,则是我莫大之幸。”
他一顿,“何况公主思亲心切,叶公既已来到长安,若不叫她略尽几分孝道,她如何能够心安?”
“阿公!”
絮雨附和着他的话,用力点头,眼巴巴望着对面。
叶钟离目光落到裴萧元的身上,打量了下,笑道:“你便是裴家从前的那位小郎君?方才我一眼看到,便认出了你。我若所知无误,你如今是这丫头的驸马郎了吧?怎还如此见外?难道不该随她,也叫我一声阿公吗?”
裴萧元悄悄看她一眼,郑重地重新行礼。
这一次,他行的是下跪之礼,以表他对这位养育了她的老者的敬重和感激。
“萧元见过阿公!”他改口说道。
“起来!快起来!”
叶钟离上前扶起他,看着在面前并肩而立的一双俪人,神情欣慰无比,又几分感慨。他笑着点头,不停地说好。
“阿公,你若不愿再入皇宫,我也不敢勉强。那便去我和郎君家中住下如何?那里人不多,不会打扰到阿公的清净。”
絮雨也终于从方才见面的激动中冷静了些,改口苦劝。
叶钟离摆了摆手,走到工案前,整理起了画具。裴萧元抢上一步,想要代劳,却被他阻了,指了指絮雨,“你瞧,那丫头都没和我抢。她知道的,我向来自己收拾画具。”
她果然没有抢做这事,他只得罢手。
叶钟离不紧不慢地洗着画笔,闲道:“我来后,见这旧画有些残损,便趁每日傍晚无人,过来补上几笔。在我自己瞧来,画是存还是灭,又有何打紧?王侯将相,终了化成邙山土,何况几幅画,顺其自然便可。只是老和尚喜欢,便应他之言,也算是对老和尚当年的护画之举略尽几分心意。只是我后来这些年,不如早年勤快,极少动笔。画技一事,不进则退,不用则废,但愿我这后补之笔,不会叫老和尚失望。”
那看他作画的老僧忙笑着合掌,此时气氛轻松。然而,絮雨却因阿公这一段或是无心的话,又记起了许多年前皇帝因母亲一事生出误会,牵连他那爱徒丁白崖的往事,不禁沉默了下去。
此时叶钟离也收拾完毕,向着老僧行了一礼,转向二人道:“丫头,还有裴家儿,你们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要说。”
老僧再次合掌,告退。裴萧元也还了一礼,随即跟随叶钟离和她,默默来到后禅院叶钟离的暂居之地。叶钟离叫二人落座,自己亦坐了下去。
暮色和夜色交汇,透入木窗的光线变得昏暗而迷蒙。叶钟离初时没有说话,仿佛陷入某种凝思,片刻后,他的目光落到正在等待他开口的絮雨的面上,微笑道:“丫头,阿公当初在起火的永安殿里拣到你,以为你是寻人误入,没有想到,你有如此身份。两年前,咱们分开后,阿公在民间陆陆续续听到了一些关于公主归朝的消息,方知竟然是你。阿公欣慰之余,也极是愧疚……”
“丫头你这么聪明,从小跟阿公流浪各处,阿公虽然没和你说过,但你应当也是知道的,阿公一直在寻一个人。这两年,阿公一个人,也在做这事——”
他望向絮雨,脸上依旧带着微笑,然而,目光却充满愧疚和遗憾。
“阿公对不住你,始终没能找到阿公当年的徒弟丁白崖,叫昭懿皇后蒙受冤名,至今无法清洗。”
“阿公!”
絮雨轻声喊道,被叶钟离摆手阻止了。
“丫头你听我说。阿公当年之所以会在永安殿里遇你,也是因为白崖。那个时候,阿公离开长安已有几年了,他却一直留在长安。一朝之间,天下皆乱,阿公放心不下他,故又赶去了长安。没想到情势竟比料想得还要严重,阿公到的时候,长安已是不保,落入叛军之手。”
“这两年,阿公越来越有一种感觉,白崖当年或许并未逃离长安。或者,极大的可能,他早已死在了那场破城之乱里,只是,不知如今尸骨到底何存,如此而已。”
说到此,他的神色变得黯然无比。
昏暗彻底笼罩这间古寺中的简陋斗室。
在一阵难掩伤感的静默中,裴萧元悄然起身,无声地走去,点燃了一盏清油灯。
在昏黄的灯火暖色里,叶钟离面上的伤感之色渐渐退去。
“不过,当日阿公寻不到他,却遇到了你。上天待阿公不薄,得你陪伴多年。”
他继续说道,神情也再次转为欣慰。
“丫头,两年前阿公将你托付给裴冀,本意也是托付你的终身。想来你二人是姻缘天定,当时虽然不成,过后殊途同归,终究还是结作良缘。阿公早前人在外面,听说了你二人大婚之事,心中极是欣慰,那时便想着,无论如何,必要再来长安一趟。如今心愿达成,又见到你二人了,阿公已是别无所求。”
“阿公你不肯留,还要去哪里?”
絮雨扑跪到了他的膝前,含泪问道。
叶钟离抬手抚摸了下她柔软的青丝,笑着将她从地上扶起。
“不要难过。阿公还能亲眼看到你,知道你过得好,对阿公而言,便胜过了世上一切。往后阿公真正可以闲云野鹤,了无牵挂。等这里画完,阿公就去看下萧元伯父,笑几声他白发劳身,竟仍困在峨冠博带里不得解脱,笑完他,再各处随意走走。等真到了走不动的那一日,阿公便回咱们从前住的地方。”
“阿公!”
纵然早就知晓,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圆满不过须臾,月亏方为常道,至亲至爱,终也不敌百年之期。然而,当真的听到离别之言再次响在耳边,她还是抑制不住,无限伤心。
“阿公自小不知来自何处,好在还有归处。往后,你若真想阿公了,便带上萧元,还有儿女,再去那里看阿公,如何?”
叶钟离笑着说道。
回去的路上,不再如来时那般急促。夜风时时卷动那一片垂落在她面前的帽纱,她恍若毫无觉察,一言不发。裴萧元骑马静静伴随在她身畔,始终不远也不近。
入宫后,行至一道分往她寝宫和东阁的岔道口,一名东阁里的宫监等候在那里,看到她的身影,忙上前行礼,问是否可以熄灭东阁里的灯火。
傍晚她撂笔走得仓促,奏章等物都还堆叠在那里,此刻被提醒,今日事,尚未毕。
她停了一停,随即迈步,似要转向东阁,却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轻轻握住腕,阻了她的前行。
“熄灯吧。公主明日再去。”裴萧元对着宫监吩咐道。
那宫监悄悄看了眼絮雨,立刻低头应是,躬身退去。裴萧元松了她的手,将那一副仍遮挡她脸的帽纱卷起,令她露出脸庞。
宫道旁,石灯幢的灯头里发着一团光,光照昏暗,却仍难掩她脸上那淡淡的青色眼圈。
“你应当累了。今晚早些回去休息。”
她垂了眼眸,未答,也未反对,任他再次握了她的手,带着她回了寝宫。
裴萧元吩咐几句贺氏,贺氏会意,忙和乳母们带着小虎儿暂时避到寝宫别屋之中。他将她带到床前,为她除去外衣和鞋,待她躺下后,柔声道:“你好好睡。我去哄小虎儿睡了。”
他为她盖好被,又放下帐帘,正要出去,忽然,听到一声低语从帐内传来。
“你别走。”那声音轻轻软软,似含几分乞怜。
裴萧元一怔,随即,他脱了自己的外衣,搭在她的衣旁。
他侧身轻轻入帐,卧在了她的身旁。
他一躺下,她便朝她靠来,埋脸在他怀里,默默流泪。慢慢地,她安静了下去,一动未动,仿佛就这样睡了过去。
宫漏次第响起。春月的影,缓缓也爬上了宫阁的飞檐和朱桷。
“我睡不着。我想去永安殿瞧瞧。”
忽然,在这座静悄的寝殿深处里,响起了她的低语。
裴萧元睁眼。
“好。”他立刻应道,起身下榻,卷起帐帘,穿衣后,为她披了件御寒的披风,接着,牵了她手,悄然走出寝宫。
春月静静地照在永安殿的残址之上,朦胧的月光下,满目皆是断壁和残垣。几团黑色的貌若野狐或是獾子的小兽被二人到来的声响惊动,从暗处蹿出,四下惊散而去。
“那夜,这座大殿还没烧塌,我记得我就在那个角落里——”絮雨靠在他的身边,指着前方的一堵断墙。
“我寻不到出去的路了,周围都是火,我只会哭,哭个不停,阿公走了过来,将我抱了出去……”
一阵夜风吹过,掀动着从残石缝隙里新钻出的大片的春发野草,簌簌之声不绝于耳,倍添无限凄荒之感。
裴萧元记得那时的事。父亲再次披甲离家之后,他便和母亲回了河东故居。他想象着当日还留在长安的那个小小的她所经历的那一幕,心中对那个傍晚在古寺里见了面的老者,愈发充满感激之情。
这里太过荒凉了。他不愿她再有更多的伤感。
“回吧。”他哄道。
“见到阿公,是件应当庆贺之事。明日等你有空,我陪你,再带上小虎儿,咱们再去看阿公。他看到小虎儿,一定很高兴。一高兴,说不定就肯再多住些时日了。”
她好像被他说动了,点头。
“好。”她应他。
裴萧元微微一笑,待伴她离去,身后再起一阵异响。
又一只野狐,从他身后十数丈外的一片残垣下蹿出。蓬影在月光下一闪,消失不见。
他的目光远远掠过那片残垣,略一迟疑,吩咐她稍等,自己走了过去,攀上乱石,终于,看清楚了方才那头野狐出洞时勾带了一下的白色异物。
是一根嵌落在石缝里的白色的条状物。
他捡了起来,就着月光端详片刻,微微皱了皱眉,接着,蹲身下去,察看着乱石堆下被野兽打出来的通洞。
下方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了?那是什么?”絮雨走了过来,问他。
“一根骨头。应当是人骨。”
裴萧元转头应道。
“下面或许埋有人。年深日久,遗骨被野兽叼了出来,落在了外面。”
第149章
絮雨看着残骨,沉吟了下。
永安殿的废墟之下,埋的可能会是什么人?尤其这个范围,永安殿正殿的位置。
她再次回忆着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因此殿的象征意义,它声名在外,叛军入城后,成为首要攻击目标之一。在他们抵达前,此殿作役的宫人早已闻风而逃。
这座大殿也不似府库,内有许多来不及转移的金玉珠宝,叛军到来,放了把火,便匆匆赶去劫掠府库,因而,絮雨记得自己闯入时,和沿途到处倒着尸首的惨状不同,她在殿内似乎不曾看到死者。
不过,当时她毕竟年幼,又是夜晚,殿内烟火弥漫,她一心只顾寻找母亲,以永安殿之巨,她看不到边角情状,也是在所难免。
“移走另葬了吧。”
她沉吟过后,望向正看着自己等待她做决定的裴萧元,说道。
此地虽只剩满目废墟,却是皇帝下令所留的一个纪念之地,如国祭场所。不管下面埋的是什么人,不知也就罢了,知道了,骸骨若还留下,不大合适。
“阿耶那里,我和他说一声便可。”
裴萧元点头,从废墟上跃下道:“今夜太晚了,什么也看不见,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明日我叫人来掘移。”
当夜裴萧元宿在宫中,翌日,天未亮,二人便起了身。
皇帝如今的日常,对于大臣而言,最大的变化,是身边多了公主这个能与他们直接对话的话事人,平常他如旧那样,极少露面,只每月逢朔望大朝会日,会在紫云宫内见一下重臣的面。
今日便是大朝日。
絮雨梳妆完毕,裴萧元送她去往紫云宫,随后,自己来到昨夜发现过人骨的残殿。
负责看守残址的宦官带着几十名宫卫阉人以及工匠手执撬棍铁锹等工具,已等候在外,那人战战兢兢,看见裴萧元现身,立刻下跪告罪,说这片地方划归禁地,他只负责看守外围,严禁无关之人私闯,若无上命,平常他也不敢随意入内。近来春暖,他确曾见到过夜间有野狐獾狸在里出没,这几日正想着上报,以便入内驱赶,不料还来不及做,竟先出了这样的事,致公主受惊,罪该万死。
裴萧元拂手叫人起身,等人设下香案简单祭了一番,便指着昨夜他发现肋骨的所在,命挖掘下去。
那处位置靠近残殿的西北角,近旁是一堵坍塌了大半的宫殿残墙。
虽只是残墙,孤零零朝天矗立,裂状如犬牙交错,但从如今看去依然厚重无比的墙基,也不难想象,当年这座宫殿在它最为辉煌伟大的时刻,它是如何的雄伟壮丽,震撼人心。
“尽量不要再损动墙体。也当心做事,防备再次坍塌伤到了人。”
他吩咐完毕,所有人便开始做事。
此事看起来简单,实则操作起来颇费功夫。坍塌的壁垣层层叠叠相互挤压,只能从最上层开始,一块块地移走。当中不少巨硕的墙体残片千钧不止,需借用工具,十来个人共同发力,方能挪开。
从清早忙碌到了傍晚,才终于将那一片或藏骨范围内的石土一层层地清理走,渐渐地,终于接近地面,却并未发现异常。
杨在恩奉命过来打听消息,正对裴萧元说,天色将暮,公主的意思,事也不急,慢慢做便是,请他先回去休息,明日继续。这时,身后有人高声喊:“驸马!找到了!在这里!在这里!”
裴萧元示意杨在恩稍等,转身走了过去。
几名工匠方正合力掀开了一段斜支在断壁上的残墙,挪开后,在其下搭出来的一个三角状的狭小角落里,发现了一具坐骸。
尸骸靠墙而坐,完全骨化,下半部分遭泥土淹没,剩颅骨和上半身在外,因恰好处于墙角三角地带,又受顶上那块残墙的保护,因而,虽然埋此已有将近二十载,但从露在外的骸骨部分来看,除因野兽骚扰而缺失的几道肋骨,其余保存还算完好。
也不知当年宫破之夜,什么人会来这里,死在大殿的角落里,又随着大殿的轰然坍塌,彻底葬身在烈火之下,于今日,因一个偶然的机缘,又重现天日。
周围都是围拢过来观看的工匠,有人唏嘘,也有胆小不敢多看的,丢掉了工具,朝着骸骨胡乱拜了几拜。那管事的公公为弥补过错,拿起镐头,挽袖亲自上去,正要卖力继续掘挖泥层,却被裴萧元阻止:“等一下!”
宫监转头,见他看着这一座被半埋在土里的骸骨,片刻后,说道:“当心些,不要碰到骸骨!”
他既如此下令,宫监即便不明所以,也不敢违逆,应是,指挥人改用小镐,围着那墙角里的骸骨,一寸寸小心地清理着泥层。
天黑之后,这具骸骨终于完全清理了出来。周围火杖照明,只见骸骨的头颅和身体贴墙,盘膝而坐,右臂垂放在地,左臂微微屈起,手掌应当是搭在膝上的,但如今指骨残缺。
裴萧元从一名宫卫手中接过火把,走到骸骨面前,蹲了下去,将火把举到近前,目光从胸廓骨落到了左臂的残指上,又端详了片刻。接着,他将火把插到一旁,自己取了把匕首,继续挖掘着左臂下方的泥层。很快,几根朽落坠地的指骨从土里显露出来。他却似乎并不满意,又继续挖。匕尖再次碰到硬物,掘出了一把长不过一掌的小刀似的刀具。
裴萧元拈起,吹去其上占附的泥土,翻看了片刻。刀体铜锈斑斑,乍看,仿佛是件用来防身的小利器,在主人死前,还被紧紧握在手中。
他沉思了片刻,慢慢抬起头,见周围之人都屏着呼吸,正在看自己,便站了起来,正吩咐那个管事公公暂时勿挪骸骨,今夜先将其围护起来,以防再遭野狸损毁,忽然,身后起了一阵轻悄的簌簌之声。
他应声转头,只见那具骸骨已是自行散开,瞬间解体,白骨纷纷坠落,眨眼之间,在原本坐的地方堆作了一堆乱骨,再也看不出半点的人形。
终究是腐朽太过了,关节处想必早只剩虚连,被起出来后,才片刻,便如此散掉。那颅骨更是骨碌碌地滚了过来,一直滚到裴萧元的脚下,方停下,正面朝天,两只巨大的漆黑眼窝朝天,似望了过来。
周围人起了一阵惊呼,随即又陷入缄默。
一阵夜风吹过,荒草萋萋而动。
裴萧元低了头,望着脚前颅骨那两个漆黑无底似的眼窝,缓缓地,他俯身,探臂去捡。
“驸马勿碰!还是奴来!”杨在恩抢来阻止。
裴萧元未停,已是取了颅骨走到那堆残骨旁,轻轻放下,接着,命那管事宫监派人看守好这里,自己用布将小刀包裹起来,又转向杨在恩,正问公主人在何处,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看见絮雨在随驾的陪伴下,正往这边走来。原来是她见他迟迟不归,放心不下,便亲自过来看个究竟。
他示意她止步勿近,自己到水盆前净手,接着,快步朝她走去,将她引到了一个洁净之地,将发现向她讲了一遍。
絮雨听完难免惊诧。没想到当年的那个夜晚,在起火的大殿角落里,竟真的还有一人。
只是不知,那人是来不及逃走的殿内执事、宫监、宫娥,或者,是和她一样从外闯入的长安民众?
还有,是在大殿坍塌前便已死在那个角落里,还是一直活着,最后被烟火熏死在了殿中?
“此人臂长与我相当,骨头粗壮,体型不似女子。”裴萧元说道。
“从刚发现时的样子看,他死前最后一刻,头靠墙角,盘膝而坐,体态自然,并无挣扎或是扭曲之态,故若揣测无误,不是死于烟熏或是火烧,而是在此之前,便已死去。”
“不过,我留意到遗骸胸前的肋骨处有伤裂的口子,在他生前,应受过刀剑之类的刃伤。另外,我还有一个发现。”
他将方才用布裹了的小刀取出,摊开展示给她。
“那人死的时候,左手应当握着这把小刀,垂放在了膝上,骨腐之后,渐被积土所埋。只是不知,此物是作防身之用,还是对他另有特殊意义,死前都仍捏在手里不放……”
他看着絮雨,忽然停了下来,面露几分不确定般的迟疑之色。
絮雨一直凝神在听,见状道:“你若还有话,但说无妨。”
裴萧元点头:“那我便再胡言几句了。那人应当是在受伤后来的永安殿,坐在了角落里。能做到这一点,应是在皇宫人空、而叛军到来之前的那段时间。宫里剩余的普通人,那个时候,不是在逃命,便是趁乱搜刮财物,谁会去永安殿等死?嫮儿……”
“你还记得昨天阿公说过的一句话吗?他说他有一种感觉,或者丁白崖早已死在了城破之时,并未离开过长安。你想,人人都在逃离,独独此人逆行来此,又如此死在了永安殿,事本就蹊跷,而这座大殿之中,恰又有阿公呕心沥血、集毕生大成于一体的画作……”
絮雨睫毛微微一抖,双眸圆睁:“难道那人便是……”
她倏然扭头,望向那发现遗骨的所在。
裴萧元望着她轻声道:“我也不敢肯定,只是胡乱猜想而已。阿公人还在长安,不如将这小刀送去,请他过目,看他是否认得——”
他话音未落,絮雨便已拽着他,掉头朝外疾行而去。
二人连夜出宫,再次赶到青龙寺,见到了正与老僧对着如豆灯火在谈佛论经的叶钟离。
裴萧元将永安殿废墟下发现骸骨的事讲了一遍,随后,取出小刀,放在案上。
叶钟离拿了起来,就着烛火翻看着。
“是左手拿的吗?”他忽然问。
裴萧元颔首:“是。随左手指骨脱落,一道被埋在底层。”
叶钟离陷入了沉默。最后,他轻轻放下那一把满是铜锈的刀具,迈着沉重步伐,慢慢走了出去。
今夜,玉盘似的春月笼着一层轻纱似的淡淡夜雾,满天布着朦胧而昏淡的月光。叶钟离停在了后禅房的庭院里,双手负后,背对着他们,微微仰面,若在朝月,身影一动不动。
絮雨和裴萧元对望一眼,两人悄悄跟了出去,却一声也不敢发。
“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昔年五柳先生言,我性坚贞且刚直,玉石虽坚,逊色远。”
“白崖,你一直记着师父和你说过的话。你没有做错事。师父不难过。师父为你高兴——”
伴着叶钟离自言自语般的一句略带哽咽的话语声,他慢慢地转过身来。
“你们猜得没错,此物虽蚀得厉害,早已失了原貌,但我认得此物。我早年也曾习金石篆刻,而白崖才华,更胜我一筹,他精通此道。这便是我当年离开长安之前留给他的篆刀,临别前,我又赠他那一句话……”
他顿了一下。
“他是左利手。”
“丫头,萧元,带我去看看吧,见他最后一面。”
他的眼里泪光依旧隐隐在烁,然而,语气已是变得平静了起来。
絮雨忍泪,上前挽了他的臂,裴萧元在后跟着,三人默默出寺后,踏月向着城北皇宫而去。
到的时候,白天的人皆已散去,剩杨在恩还带着些人,亲自守着那堆白骨。看到絮雨和裴萧元护着一个衣着简朴其貌不扬的老者到来,虽不知其身份,却也知非寻常之人,忙领了人暂时避开,远远等在一旁。
叶钟离停在那堆白骨前,一时老泪再次无声纵横。他脱了自己的外衣,上去,铺开在地,一根根地将白骨捡起来,仿佛是世上什么最为珍贵的宝物,仔细放在衣上。收骨毕,他将衣服裹扎好,自己在原地盘膝,闭目坐了片刻,缓缓道:“白崖当日最后来这里,应当就是为了等我。当时天下大乱,长安危在旦夕,他知我放心不下还在长安的他,一定会回来寻他的。只是,他没等到我,先便去了——”
叶钟离忽然睁目,扭头看向裴萧元。
“以我对他了解,他不会就那样死去的。萧元,你不是说,他临死前,手中还捏着篆刀吗?”
裴萧元陡然被他一言点醒,灵光动现,立刻走到丁白崖坐死的角落处,停在了那一堵近他左臂的断墙之前。
断墙的壁上,早已覆黏着一层厚厚的由泥尘、烟灰和青苔所混成的墙壳。絮雨举火杖为他照明,他拔出匕首,小心地撬剥起了墙壳。
随着泥壳片片脱落,慢慢地,竟真如叶钟离所言那样,在这片墙角之上,露出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錾字。
第150章
丁白崖不会忘记他第一次遇见定王妃时的情景。
那一年,是他来到长安的第六年。
和天下无数如过江之鲫的举子一样,出身于一个没落郡望之家的他,也背负行囊,孑然孤身,肩担明月,心怀“黄金台上感君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梦想,风尘仆仆地来到了这座当世独一无二的最伟大的都城。
生在昔年那样一个烈火烹油的鼎盛世代,是他之幸,亦是他的不幸。他才华过人,然而盛世之下,天下不乏和他一样,或更深赋背景之人,也都怀着同念,从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地涌向帝国的心脏。
人人想做大雁塔上得留名的那一个春风得意人。
一年又一年,鱼跃龙门者,皆不是他。
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
昔日恃才傲物的少年,在长安的砺石上彻底磨尽了锋芒。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一个欣赏他的长安学官口中得知,原来,早在四年前,在他应举的第二年,他便已上榜。然而,因他此前一篇针砭时弊痛陈国家隐患的文章广为流传,惊动天子,天子阅后,留下“竖子狂妄,永不留用”八字评论,他被除名,随后几年,只要看到他名,考官便将应卷抽出,当场不予考虑。
他就此沉默了下去,开始更多地将一腔胸臆转向画笔。长年寄居青龙寺,苦读无成,身无长物,住持欣赏他的才华,顿顿斋饭不落下他,但他自己知道,他必须改变了。便如此,从前那一管寄托闲情的画笔,变作糊口工具,他做了画匠。
他是在一名宗室王为其母办的寿宴上遇到定王妃的。那时她刚嫁不久,绮年玉貌,明眸乌发,芳华绝代,他是众多被雇去作画以娱参宴贵妇人们的画师之一,远远一个照面,便叫他自觉卑俗,何敢多看。
琼楼画堂,华筵盛宴,贵妇人们在搭着帷幕的花园中纵情作乐。宴帐之外,他俯趴在工案之上,头顶七月烈日,画得汗流浃背。画师们的应景画作,一幅幅地由奴婢传入筵席,供贵妇人们赏玩。日暮酒阑,人去宴散,离开时,他看见自己的画被弃在了杯盘狼藉的地上,上面泼着酒污,布满了践踏的泥足履印。
他没有停留,默默从旁经过。离开宴场,他饥渴交加,倍觉疲倦,正要加快脚步回去,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步足之声,有人叫住了他。
一名婢女托着一盘樱桃走来,笑说是定王妃所赐。
“你便是丁白崖?王妃说,从前看过你的文章,没想到你画得也好。可惜今日她亦是客,不便留画。这是王妃给你的赏赐,是干净的。”
婢女送上那一盘樱桃。
果子红澄澄,圆滚滚,盛在牙盘里,像颗颗美丽的彩色宝石,滚动之时,闪着亮晶晶的光。
殷王妃的父亲曾是国子监祭酒,昭文馆著史大家,三年前致仕病故。他应举多年,怎不知其名。
那学官当日也曾对他提过,殷祭酒的致仕,和他当年写的那篇文章也有几分关系。祭酒曾上言劝谏皇帝,学生观点固然偏颇,却是不掩才华,更见报国之心,希望皇帝勿单单以短处而断学生仕途,惹皇帝不喜,不久之后,他便辞官致仕,并于次年病故。
那个时候,还有一些贵妇人聚在一丛花木下闲谈,并未离开,定王妃也在其中。
他如梦初醒,转头望去,远远地,看到她亦转面过来,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他定住了,是婢女将他唤醒,他方仓促地兜起衣袖,接过了那一盘樱桃。
果子是冰镇过的。待他兜着回到寄身之地,冰气殆尽,然而,在那个夏暑夜里,当他拈起一颗入口,依旧是那样的清凉,唇齿留甘,久久未散。
这是丁白崖这一生里吃过的最为甘美的食物,没有之一。
后来,他再无功名之心,一心作画,入叶钟离的眼,被收为弟子。再后来,他的画和他的风姿并称双绝,他开始受到贵妇人的青睐。起初他一概不假辞色,然而,或是他独独投注在那个女子身上的目光太过热烈了,连他自己亦是无法抑制,在他为她和她的爱女画过一幅戏猫图后,京中渐渐便流传起他和她的一些流言,就连当年她的父亲曾为他在皇帝面前发声的往事,也成了他和那女子私通的佐证。他为之深深惶恐,极是自责,从此以后,只要有她在的场合,他便不会出现,与此同时,他也开始和贵妇们周旋,甚至同游共宿。他的名气更加大了,王太后指定他专为她作像,她身边一个最有权势的中年女官,对他亦是青眼有加。
那一夜,无声无息里,他突然受急召入宫。他不知出了何事,直到见到女官,方知太后已提早出宫,而就在今夜,皇帝也方悄然从禁苑西遁而去。明日,百官和百姓便将知道,皇宫昨夜已然中空。
女官也即潜走,欲带他同行。他立刻想到了殷王妃,不知定王是否已派人回来接应她,她又是否知道长安已遭抛弃。迟疑不决之时,那女官冷笑质问,他是否想去为定王妃报讯。
“我告诉你,今晚便是她的死期。最晚不过明日,叛军便将抵达。你不和我走,难道想和那些长安贱民一样,死在叛军的刀剑之下?”
女官早有独占他为面首之心。从前他一直避让,能躲则躲。今夜他却听出了端倪,假意惶恐,忍厌随她一道乘车,从禁苑出宫。
车上,他打探内情。女官自知色衰,为讨年轻郎君欢心,更也为威胁恐吓他,遂将实情道出。
小柳氏是王太后的表甥孙女,常入宫陪伴,讨好王太后,这回也知消息,却不肯随王太后一起走,借口另外有事留下。原来她和心腹密谋,想趁这个机会,假借王太后之名,将定王妃殷氏骗来下手。然而此事非同小可,她更怕过后万一被王太后知晓问罪,踌躇不决。
小柳氏的谋算,怎可能瞒得过王太后的眼,这女官之所以也借故留下,正是为了此事,遂在小柳氏寻来探听口风之时,装作无意,泄露太后心思。
同为皇孙,太后独爱景升太子,对定王却颇多厌恶,起因也是巧合,定王出生当夜,她便跌了一跤,卧病在床,险些死掉。过后她起疑心,拿了定王八字叫人去看,竟说和她相冲犯克,并且,此子对王家也将不利。太后深信不疑。而皇帝在还没有彻底沉迷于声色犬马之前,对定王还是颇多欣赏,称他有自己当年之风,诸多皇子里,以他最为英贤,还亲自为他指定婚事,以关内世家柳女为妃。这更引发太后不喜。
大柳氏在几年前病故后,太后便知柳家一直想将小柳氏再嫁定王,以稳固婚姻。
此举自然不合她的心意。她一心想为钟爱的长孙太子扫除障碍,怎容柳家再嫁女为妃。她想安排自己人入定王府为继妃,并监视定王举动,不料定王甚是狡诈,在王府里不声不响地过了几年后,有一天,毫无征兆,竟自己直接寻到了皇帝的面前,称不久前,外出游览杏园,偶遇殷家之女,极是爱慕,欲求为妻。
殷祭酒的长子少年亡故,他膝下只剩一个女儿,家族亦是人丁不继,几年前,在祭酒病故后,门庭更是沉寂无声了下去。
定王的这个举动,似正合乎皇帝心意。当时殷女也已出孝,当场应允,指了这门婚事。
皇帝开口,太后只好作罢。然而从此,她对定王愈发厌恶,连带也恨起殷女,认定是她勾引定王,坏了自己的盘算。
女官将太后对殷妃的恨意透漏给小柳氏,又旁敲侧击地提醒,斩草除根,须连那小郡主也一并杀死,方能杜绝后患。
小柳氏如被喂下定心之丸,不再犹豫,下了决心。
“你以为太后只为借刀,杀死那母女二人如此简单?”女官得意地道。
“小柳氏那蠢货,她此番杀死定王心爱之人,连小郡主也不放过,就算太后不言不语,她能瞒过一时,能骗得了定王一世?将来等定王知道,必痛不欲生,怎肯放过柳家?到时狗咬狗,太子便可稳坐钓鱼台。”
女官和丁白崖说这些,本意是为炫耀自己将来地位,哄他死心塌地入帐。却不知丁白崖实是狠人,早已动了杀机,逢迎之际,在行进的车厢里扼死女官,取来通行证,叫停马车,随后,他抱着人若无其事下去,称二人有事要入附近林子商议。
随从以为女官迫不及待,路上便要和他欢好,怎敢多问。他上马离去,入林后,将人藏起,随即调转马头狂奔回到长安,径去定王府报讯。
他还是迟了,殷妃已被骗出,人已快到皇宫。他不顾一切现身,拦住后,将自己的所知和盘托出。郭纵等人大惊,正要护送殷妃回去,不料小柳氏为防意外,又派人出来察看情况,发现不对,追了上来。
当时双方相距不远,对方人数不少,殷妃知小柳氏首要目标是在自己,命郭纵回府带着女儿逃离,她自己则往另条道去。
她应有预感,知今夜必死无疑,叫丁白崖也逃,逃得越远越好,免遭受池鱼之殃。丁白崖怎肯弃她而去,和剩下的几名侍卫护她同行,慌不择路,他们被河道所挡。追兵上来,终究寡不敌众,丁白崖胸中一刀,被砍下水去,另些王府侍卫也死,剩殷王妃被捉,带进了皇宫。
原来小柳氏恨极殷妃,觉简单杀死她太过便宜,她要亲眼看她受辱死去方能解恨。殷妃怎不知小柳氏的用意,起初路上也无反抗,不过是为女儿争取逃脱的时间,在被带到小柳氏面前后,她便拔下头上金簪,自刺心口,倒地而死。小柳氏狂怒,命心腹鞭尸,再将她丢到城东乱葬岗去,叫她遭野狗啃尸之罚。
彼时,消息再次秘密送来,叛军离长安越发逼近了,她下令完毕,自己不敢多留,匆匆逃走。
叛乱来的方向,便是城东。那乱葬岗出城又远,有一二十里路。
殷妃虽自戕而死,面目依旧如生,那头目不忍亵渎,又怕为了抛尸耽搁时辰,万一叛军提早遭遇,自己无法逃脱,见小柳氏已走,便将事交给手下,自己逃走。
他的两个手下和他有着相同之念,怎敢去往城东,商议过后,将殷妃遗体转到了一个荒僻花林旁的太液池角,坠了块石,沉下水去,随后,也仓皇逃离。
丁白崖熟识水性,落水后,并未死去。他爬出,不顾自己的伤,又追了上来。
他成名后,出手阔绰,和不少宫卫交往。今夜宫中气氛着实诡异,许多宫卫早也心生疑虑,无心值守,并无为难,他得以再次入宫。他一路寻到附近,眼睁睁,看着殷王妃在他的面前倒下,又看着她沉水。等人逃走,他下到液池,寻到殷妃,将她拖出,拼命施救。
王妃一缕香魂,终于悠悠归窍,然而,纵然醒来,也是奄奄一息,只剩最后一口气而已。
春月升上花林,她倒在丁白崖的怀中,神志昏茫,竟将朦胧月色下的他误认作是定王,喃喃唤他卿郎,说,她先去一步,往后不能陪他了。他不用为她复仇,她知他心怀英志,天下动荡,朝局艰难,他该做甚,便去做甚,她不会怪他。
她又说,她知他当初娶她,是为拿她应付太后,更为消除他父亲对他的忌惮之心。他是她一眼便喜欢的人。可是若有来生,她应当不会再嫁他了。
她是在骤然又变得凌乱,让他快去救女儿的催促声中,呼出最后一口气的。
卿郎,你要让她做个无忧无虑,最幸福的人儿。
樱唇吐出这最后一句颤得几不成声的话,她死在了丁白崖的怀中。
这一次,是真的死去,再无回魂之可能。
丁白崖紧紧地抱着她,身前伤口的血和眼泪无声混流,直到她的身子发凉,彻底没了生气,慢慢放开。
他跌跌撞撞,抱着她,寻到了液池边开得最盛的一株古杏树,在下面挖了整整一夜,从黑夜,挖到天明。
天明之后,宫中人尽皆知,皇帝昨夜逃走。人人都在为出路奔窜,谁也不知,在皇宫太液池深处的花林边,他为她挖出了一个深深的容身之所。
他知她喜爱杏花。
春物竞妒,此花最娇。也惟有此花,轻红如锦,薄粉赛雪,当得起美人明妆如洗的赞誉。惜春时短暂,纵然枝头无限娇,亦是稍纵即逝,神仙难留。
丁白崖将她放入其中,为她仔细整理衣容。
她如此美,即便是此刻,看去也依旧如同刚刚睡去。他怎忍心用泥土覆盖。他将她的全身铺满落英,让花瓣为她阻挡那无情的泥,慢慢地,再将她一寸寸地掩盖。
暂葬她后,他在树干上留下记号,撑着一口气,拖着摇摇欲坠的身躯,来到了永安殿。
这座大殿之中,早已空无一人。
他到了昏暗的大殿深处,坐在那一幅壁画墙的角落里,开始在墙角刻字,留给他的师父。
他知道,他的师父一定会来这里寻他的。但他恐怕已是等不到那一刻了。在他死前,他必须要将殷妃的暂时容身之地告诉他,请他转给定王。
还有,她是如何死在那些勾心斗角心怀叵测的恶鬼手中的,以及,她最后想要留给她夫郎的话。
一个字也不少,原原本本,全部留在上面。
刻完他想留的最后一个字,他筋疲力尽,头靠在壁画的角落里,停止呼吸。
而他那无力落在了膝头的左手,犹紧紧地握着纂刀。那是他的师父多年前,在离开长安时,留给他的纪念之物。
火把从絮雨的手中脱落,坠在地上,火星四溅。
她张口,仿佛想发声,话却说不出来,只扭头,望着那片液池花林的方向,整个人不停地颤抖,泪滚滚不绝,夺眶而出。
就在她双腿站立不住,人将要跌倒之时,裴萧元拦腰将她护住,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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