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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在寿昌公主曾举办过婚礼的的太极殿外,日光下闪烁光芒的鎏金镀银、用宝珠和翠羽装饰的华丽彩仗之侧,正列队立着来自宗正寺、礼部、鸿胪寺的诸多送嫁官员和另外许多参与今日礼仪的礼赞、仪官。


    他们面带庄严而喜庆的神色,恭候着福宁公主的现身。


    半个月前,年初时便来到京城的草原王子承平,骤然收到一道来自王庭的紧急消息。


    他的父亲,那一生对圣朝都忠诚不二的老可汗病危,或将不治,急召王子北归。


    老可汗年迈体衰,每况愈下,如今传来这样的消息,圣人虽仍未从不久前的逼宫丧子之痛中恢复身体,但仍强撑精神,在公主的协理下亲自过问了此事。从使者口中获悉,老可汗病榻之上唯一念念不忘的渴盼便是希望部族得到圣朝赐婚的荣耀。圣人感慨之余,不少朝臣也纷纷向公主上言,当优容赐婚,借机显示圣朝文德,巩固北境。建议通过公主上达,最后得到圣人采纳。至于赐婚的公主人选,没有任何争议,聚焦到了卢文君的身上。


    她的出身无须赘言,放眼满朝,除去圣人嫡亲的寿昌公主,可称是数一数二的贵女,身份合宜。加上不久前的私会之事,在长公主的极力弹压下,详细过程虽无人公开谈论,但多少还是传出了些风声。郡主和阿史那王子已有私交相好,几乎人尽皆知。很快,册封公主的诏册送到卢家,又考虑王子已等不到参与万寿庆典了,急切归国,婚仪只能从简,定于今日这边送嫁,待到了北庭,再在圣朝婚使的主持下举办盛大婚仪。


    吉时到,在殿外众官员所发出的整齐的迎拜声中,新册福宁公主卢文君现身。她在一众仪从和女官的伴随下,步出婚殿,乘上婚辇,来到皇宫正门丹凤门内。


    依照那些大儒礼官之言,为表承袭圣朝冠带礼制,并敬受教化之意,虽即将出京返国,承平今日依旧作着圣朝男子婚服的装扮。他的相貌是浓烈而鲜明的俊美,今日紫衣金冠,玉带束腰。


    这一袭圣朝男子的婚服,固然掩不住他的雄健昂藏,却也叫他添了几分平日不曾有的长身潇洒之态。远望去,更是和一个圣朝新郎完全没有两样。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宫门之外乌鸦鸦的参礼之人的中间,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婚辇徐徐停在宫门之后,在礼官的宣赞声中,他迈步迎上,伸臂轻轻掀开辇帘。


    自那日卿月楼之事过后,直到此刻,二人方再次碰面。


    卢文君华服玓瓅,翠眉朱唇,半片贴金箔的刺绣覆面,轻掩着她那一张娇养得如玉似雪的面庞。


    本就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何况如此修饰妆容,真真可称是摄人心魄,美艳无双。


    她抬头,双目霎时和对面这个为她掀帘露脸的异族青年对视。不过一个短暂的四目相交过后,她的睫尾便若因了惊羞而微颤,垂落眼眸,随即深深地低额下去,半张娇庞被覆面遮挡,看不见了。


    承平眼眸深处的某个角落,若也因这惊鸿一瞥而浮出了几点暗跳的明亮微光。但很快,几点亮光如灯枯般熄灭了。他的唇边浮起该当的微笑,敛眉收目,随即依照身旁礼官的引导,隔袖将人从坐辇中接出,送上一辆七香车。接着,他翻身上马,在自家随从和来自圣朝所赐的大量陪嫁人员的跟从之下,自东朝西,走完繁华的承天门大街,终于,从长安西北角的那面开远门,将卢文君带出了城。


    长公主独自立在带殿槛之后,一手缠帕,一手扶门,双目满含牵挂,追望着那一乘婚辇远去的影,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依旧久久不愿离去。


    月前,在她的女儿从卿月楼回家之后,长公主的世界便彻底陷入混乱。无论如何威逼或是谆谆劝导,卢文君就是一口咬定,是她自己借着去往禁苑的机会自愿和承平私会,并且,在暗接到她之后,二人便一直待在卿月楼中,不曾分开过半刻。长公主纵然手脚通天,也是无法将外面所有在私底下议论这件事的人嘴缝起来。起初狂怒之下,甚至想过找人直接杀了那胡儿,以断绝女儿的痴心。比起已经能够预见的将来要吃的负心冷落之苦,如今声名受损又算得了什么。待这阵风头过去之后,凭女儿身份,何愁嫁不到好郎君。是被丈夫阻拦,冷静下来,想到那胡儿所代表的身份,这才万般无奈,咬碎银牙勉强忍了下去。随后她打定主意,即便那胡儿借此机会去求皇帝赐婚,她拼着忤逆圣意,也绝轻易不松口。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竟发生了这种意外。


    絮雨走到她的身后。


    “姑母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文君,将她毫发无损地带回来还给你。”


    她望着长公主的背影,轻声说道,接着下拜。


    长公主立刻揩眼转面,看到絮雨已在向自己行跪拜之礼,慌忙转身上来,握住她臂阻拦。


    “要的。”絮雨说道,拿开长公主手,坚持行跪谢之礼。


    “这一礼,不只是表达我对姑母和文君的敬意和谢意,也是代长安子民,代天下百姓谢你二人。倘若不是文君无所畏惧,慨然以身赴险,倘若不是姑母深明大义,不怪我拿文君犯险,答应下了来,怎可能有这机会清除逆乱消圣朝隐患?这一拜微不足道,是我应当的。除此之外,我也无别的能够表达我对姑母感激之情的方式。请姑母受之。”


    长公主看着她向着自己郑重行了跪礼,禁不住眼眶再次暗暗发热。


    虽然忐忑至极,并且,多少也是带着几分勉强才应下此事,但长公主确也并非一味傲慢自大、毫无见识之人。


    这次的事,不但事关重大,还是自家女儿犯错在先,已成骑虎难下之势。她怎不明白,在公主找到自己说出这件事的时候,其实就已没有拒绝的余地。


    再次伸手,将人从地上扶起,长公主定了定神,道:“我信你。文君先前不懂事,被那心怀不轨的胡儿蒙骗,鬼迷心窍,犯下大错。这是她该当做的。况且,这回若是能叫她看清那胡獠的真面目,回来安心过日子,我谢你都来不及。你们自己也要当心。早些回来!”


    在她的计划里,卢文君忽然也被加了进去,这是起初完全没想到的意外。


    答应将爱女送入虎口为饵,这是一桩叫母亲何等揪心的事。


    同样,对于絮雨自己而言,做出让卢文君去冒险的决定,这又是一件何等艰难的事。


    在阿史那一方上奏皇帝,请求赐婚一事发生后,她是在彻夜无眠、反复权衡过后,才做出了这个于卢文君而言不但冷血,也极是危险的自私决定。


    也是在做完决定筋疲力尽的一刻,在她独站在空旷而幽深的大殿里,等待绮窗外晨曦到来之时,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一旦卷入朝政,成为其中的决策或是执行者,她便再也不可能如从前那样去思考,更不可能单单只凭自己喜恶去行事了。


    曾经她坚信,身不由己,只是犯下过错之人为己身寻的一个借口。


    但,就在那一个等待天亮的连炭炉也无法完全驱散寒意的冬日清晨里,当她试着再用如此的心态,去重新审视一遍她曾经最是无法释然的皇帝当年没有立刻为她母亲复仇一事,她忽然仿佛另有触动。


    于定王而言,她的阿耶,永远不值得被原谅。


    但于皇帝而言,这或就是他当时能做出的最为合理的一个抉择了。


    絮雨点头:“那我去了。姑母等着消息。”


    当日天黑之后,她在一队人马的伴随之下悄然出城,沿着白天那一支西行的队伍尾随而上。


    公主和亲阿史那,在出发后,照制,二人途中是不能见面的。她的身边有可靠的强壮宫监作守护,并且,礼官也会和她一同上路,一同下榻,朝昏不离左右。在众人包围之下,阿史那即便有心,也不可能公然强闯卢文君的夜间居所。


    为了能够让阿史那尽快回到北庭,送亲队伍走的是路程相对较短但行程相对荒凉险峻的北道。这条路,絮雨在初来长安的时候,便曾走过一次。


    李延这时依旧谨慎,即便承平已设法求娶到了卢文君,手中有了一个极具分量的人质,他也仍未立刻说清具体何处会面,只通过李猛之口,说希望在鹰愁关外见面,至于具体地点到时再定。


    自然,那李猛同时也替主人传话,希望裴二郎君能够谅解,并非是他不信裴二郎君的诚意,而是出于自保之念,迫不得已为之。


    在鹰愁关外才安排见面,这个地点,也符合她和裴萧元的预期。


    鹰愁关在长安西北三百里外,驻有一支军队。在出关之后,北道将穿过一片广袤的古原,周围丛林苍郁,崖耸谷深,无论是藏身还是逃遁,都可谓是绝佳之地。


    按照预先的安排,在队伍抵达鹰愁关的前夜,驿馆里,将接出卢文君,用另名身材和卢文君相似且从前受过袁值细作训练、专用于特殊事务的宫女替她。次日,宫女将身藏武器,如此前那样,借戴的幂篱覆面,登上马车,随阿史那出关。


    整个换人过程,袁值预先再三演练,安排周密,绝不会叫阿史那或是任何人起疑心。


    絮雨随行在后的目的,是第一时间接回卢文君,将她送回到长公主的身边。


    出发后,路上起初几日一切正常,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絮雨不知承平用来求婚的理由是真的,凑巧老可汗这时病危消息送到,还是只是一个他设计的借口。但在上路后,原本她最担心的他或强行要和卢文君见面或是亲近的事,并未发生。据她收到的报告,阿史那每天只顾埋头赶路,看去似怀心事,夜间落脚在沿途的驿馆里时,亦是一直遵循着中原礼法,分东西两屋居住,并未因此前他曾和卢文君有过肌肤相亲而行逾礼之事。


    承平看起来无意和卢文君亲近。这叫絮雨又放心了几分。如此,不但卢文君更为安全,不至于万一因为紧张而被他看破端倪,在换人过关之后,想瞒天过海,也更容易一些。只要到了鹰愁关,将人接回,余下,便都交给裴萧元了。


    出长安四五日后,这天傍晚,絮雨一行人抵达了目的地。


    前方十几里外便是鹰愁关,出去,就是大片的古原和莽林。今夜,前面那一行送嫁的队伍夜宿鹰愁驿。她则落脚在后面几里外的一个临时营地里,只等半夜接到卢文君,连夜带人,掉头返回长安。


    天黑了下来。她独自坐在一顶临时搭起的简易小帐里等消息。


    为免黑夜里的火光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营地漆黑无光。侍卫们手握腰刀,借着月光,在她小帐的周围不停来回巡逻。


    不能起火,自然无法取暖。初冬夜的山林里,寒风飒飒,体感已和严冬无异。从上个驿站里带出的用来暖怀和暖手的汤婆子早已冰冷,同行的杨在恩怕她手冻,取了件带出的狐裘大披风,送来加在絮雨肩上,低声劝她盖上先睡一觉。


    “这几日总是赶路,餐风露宿,公主放心暂先眯一会儿眼,等福宁公主接回,奴便叫醒公主。”


    絮雨确实感到有些疲乏了。


    也不知为何,或是天气入冬的缘故,近日她颇容易犯困。但今夜这种时刻,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就算卢文君那边万事妥当,可以放心,想到今夜过后,那个人将出关,并且,极有可能必须单枪匹马地去和必定防备周全的李延一群人周旋,她就担心不已。


    她相信他的能力。但相信他和挂念,是完全两种不相干的感情,并不矛盾。


    从那天他回永宁宅,二人议定这个计划,她入宫之后,直到今夜,将近一个月了,为叫那“公主和驸马生出嫌隙,驸马地位可能不保”的传言坐实,她忍着,一直没再和他见面。他也没有主动提过和她私下相见。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消息的来回传递。


    前些时日,裴冀也为侄儿之事连发三道奏章请罪。若不是不得圣令不得擅离值守,他人必定自己就要来了。他又求来宁王力保,坚称当中必有误会,恳求皇帝再调查一番,勿过早定罪。皇帝终于好似略有摇摆,但依旧余怒未消,仍未恢复他日常的走动和职位。前途如何,更是未卜。


    按照计划,他应“买通人员悄然出了长安来此赴约,想法潜出关卡,和李延共商大事”。


    絮雨知他应该就在附近,但不知到底在哪。是夜歇在了结有冰霜的哪一株古木之下,还是借月赶路,正风尘仆仆地走在路面崎岖的古驿道上?


    想到明日他便出关面敌,她内心忽然一阵止不住的闷躁和思念。


    她想见他,极是想见。


    已是太久没有见他面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她这里,竟好像已是过了一年。


    正心浮气躁,想出帐走走,以排解情绪,忽然杨在恩那熟悉的细碎脚步声又响了起来。隔着帐门,只听他低声说道:“公主,驸马来了。”


    絮雨的心忽悠打了个颤,腾地一下,就从地簟上立起了腿,飞快掀开帐篷钻出了头,倒是把还没反应过来的杨在恩给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一步,给她指点方向。


    前方有片长满野竹的杂林。竹梢浅浅漏月。在映着淡雪般月光的林下,静静地立着一道身影。


    她压下心中骤然涌出的一阵雀跃欢喜之情,几乎是小步奔着,朝他冲了过去。


    他仿佛有些意外于她这反应,很快也迈步,朝她走了几步过来。


    “你怎会来?”


    遇在一起,跟着他再次转入竹林之后,她忍着想扑进他的怀里抱住他的冲动,压低声问。


    “今夜你这边就要接回文君,我也预备出关了,恰好路过附近,顺道来看一眼。”他微微低头,望着她应道。


    原来他并非是特意在出关前来看她的。她的心中掠过了一丝淡淡的失望。当又回忆起月前分开那日,他醒来后,那一只分明抬起向她,最后却又不知何故放下的臂,这失望之感愈发叠加,乃至变作惆怅。


    她也不知,那日他一个微不足道或许根本就无任何意义的随意的肢体动作,何以竟会叫她耿耿不忘,此刻又不合适宜地浮出了脑海。


    但她很快驱散了这些莫名的不该有的杂念。顺着他的话,环顾一圈竹林外的营地,道:“你放心吧,我这边安排得很好,人手很多,不会出纰漏。倒是你,出关后,身边不能跟人,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


    裴萧元知负责她这边事的人是韩克让所派的张敦义,此前也曾数次执事,确实值得信任。


    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随即又抬头,仰望了一眼那一轮挂在竹林上空的月。


    “那就好。我无事了,该走了。”


    “晚上风大,很冷,离接回人还有些时候,不必撑着空等。你先去睡一觉。”他不自觉似地发着极是轻柔的声音,如此吩咐着她。


    絮雨方才那惆怅的坏心情一下便消散了。


    她点头,远远看见竹林外隐隐伫立着两道人影,知是他的侍从在等。


    她看着他转身待要离去了,忽然叫住他,上去,摸了摸他的手。


    他衣裳穿得不够厚,这样的天气,也只一层夹衣,罩一件披风而已。


    和她想得一样,他那双一向干爽温暖的手,此刻摸起来冷得像糙硬的石头。想是骑马又吹夜风所致。


    她便脱下狐裘披风,要加在他的身上。


    “不用。我穿这个行动不便。你穿就好。”


    他脱下,将狐裘又裹回在她肩上,再仔细替她系上领带。她人便再次被狐裘淹没,只剩一张脸还露在外。她用自己的手掌包握住他正在忙着为她系带的两只手,送到嘴边,朝他手指呵了几口暖气。


    他终于笑了起来。絮雨感觉他好像已经好久不曾这样笑过了。林中不见月,然而他的目光清亮,笑时,眼底如微微烁着星辉似的光。


    他手真的太冷了。她心疼。回头看了眼营房方向,牵了他手,将他带到更为幽暗的林隅深处,接着,引他那两只手穿入狐裘的领襟之下,将它们放进了自己软绵绵又热乎乎的衣襟里头。


    “你暖暖手吧!等手暖了些,再去也是不迟呀!”她微踮起脚,唇凑向了他的耳,低声说道。


    幸好此处足够昏暗,他应也看不见她其实已暗臊得微微发热的面颊。


    裴萧元起初一动不动,那一双手被动地在那温暖而绵软的衣内停顿着,片刻后,手指若惊蛰般苏醒了过来,颤抖了下,随即慢慢抽出,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继续从她双腋之下绕穿了过去,围抱住她身子。


    便如此,他静静抱了她片刻,忽然发力,短促而有力地紧抱了她一下,接着松开,从那一件包裹满了她体温的暖裘之下,抽回了自己的手和臂膀。


    “公主放心!我先去了。”


    他轻道了一声,随即快步出林,和两名随从迅速离去了。


    絮雨面颊还有些发烧,在林中又停了片刻,等到心情彻底平复了过来,方整理好衣襟回到帐篷里。


    她和衣卧在帐内,闭目,静静等待卢文君回。大约亥时,忽然听到杨在恩的声音又在帐外响起。


    只不过这一回,他显得有些惊慌。


    就在方才,前方驿站里的一名心腹传来消息,卢文君忽然改变主意,拒绝离开,理由是万一替身被提早识破,计划便将失败。既然已经出来了,不如由她坚持到底。


    “怎么办?”杨在恩一时没了定夺。


    絮雨很快自惊异当中醒神。没什么犹豫,很快便做了决定。


    片刻之后,她迅速拢起长发,换了身宫监衣裳,弃车骑马,朝着前方的鹰愁驿赶去。


    第122章


    子夜,因接待贵人而忙碌了一晚上的驿舍终于彻底恢复宁静。周围灯火阑珊,除了送嫁的皇家卫队之人分班轮值,还在驿舍周围巡逻走动,其余所有的人都因白天行路辛苦,渐渐沉入梦乡。


    在驿舍东堂的一间主屋之中,这个时辰,灯火依旧亮着。卢文君衣裳整齐,人坐在榻上,手握一把剪子,锋利尖头对准自己咽喉,双目戒备地盯着对面几名正苦苦跪劝她撤身离开的袁值心腹之人。


    她的神色有些苍白,目光却冷静得不像是个十六七的少女。


    絮雨从那条原本供卢文君离开的通到驿舍后院的隐秘小路径直入内,来到门外,入目便是如此一幕。


    从始至终,卢文君没有任何吵闹,只说了一句话,敢强行带她走,她先便结果了自己。看她样子并不像在吓唬人。这叫袁值也颇感棘手。无论是卢文君出事,还是计划受阻,都是他一个人无法承担的事,无可奈何,才将消息送了过去。


    ??卢文君并不知絮雨也出来了,见她现身,吃惊地睁大眼睛,接着察她目光落在自己正举着剪子的手上,一张娇面不禁血色褪尽,举剪和人已对峙许久的手也不由变得虚软,慢慢垂臂。


    然而剪尖才下脖颈几分,瞧见絮雨朝自己走来,立刻又支了起来。


    “你别过来了!”她发出一道带了几分痛苦般的嚷声。


    “你再来一步,我便真的……真的不活了!”


    絮雨停步,示意屋中人全部出去。待闭了门,只剩下她和卢文君二人,微笑着问:“你怎么了?出发前不是说好的,到这里你便回吗?为何忽然改了主意?”


    “我说过。万一替代我的人被识破,整个计划便落空。是我从前犯下的错,我想要弥补!”


    她一顿。


    “你找来和我说这件事,我就已打定主意这么做了。当时不说,是因我知你和我母亲不会同意。你不用再劝我,我是不会改变心意的!反正今晚,要么我死在这里,要么,你就让我明日继续上路,该做什么,我做什么,绝不会坏你们的事!”


    “我明白了。文君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担当,实属难得……”


    絮雨口中如此慢慢劝着,心中已是打定主意,伺机拿走她手中剪子,便立刻强行将她带走。


    她到了榻前,凝视着少女,缓缓抬手,朝她伸了过去。


    “你先把剪子给我。”


    “你想过没,要是你真这么伤了自己性命,姑母会怎样伤心?几天前你出宫后,我亲眼看着姑母一个人在殿门后流泪。她是担心你。你若出了事,第一个倒下去的就是她。你不管自己,难道连她也一点儿也不在乎了吗?我也答应了她,一定亲自将你接回,送还给她,你若这么轻易就伤了自己,叫我如何向她交待?”


    卢文君眼眶渐渐泛红。


    趁她怔忪分神之际,絮雨探手一把夺走剪子,远远丢开,接着攥了她腕。


    “文君你听话,这里真的用不到你了。你有这样的心意,已是足够,无须再多责备自己,没有人怪你——”


    絮雨一边劝,一边将她压住。卢文君此时醒神,胡乱挣扎,絮雨一人有些压不住,扭头正待唤人入内,手无意碰到她腰,一怔,停了下来,看一眼,伸过去手。


    “你身上还藏了什么?”


    “没什么!”她慌忙摇头,往后爬去。


    “拿出来。”


    絮雨已猜到她贴身藏的那物是什么了,联想到她今夜的举动,顿时若有所悟。


    她神色不复片刻前的温和。


    “是刀吗?给我!”


    卢文君被她显露出来的罕见的厉色所震慑,一呆,瑟缩了下,停了挣扎。


    絮雨将手探到她的腰间,翻开一幅绣裙,从她紧束的罗带之下,抽出了一把小刀。


    这小刀长不盈尺,珠装玉靶,牢牢贴腰缚系,拿出来时,絮雨看到卢文君一段雪白的皮肉上已被嵌压出一片深深的发红的刀状印痕。


    显然,这不是一时半刻之前才这么藏起来的。


    她握着小刀,慢慢抬头,用带了几分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榻上少女。


    “文君你想做什么?难道你想……”她停了下来。


    卢文君慢慢垂下粉颈,一声不吭。


    霎时絮雨全部明白了。


    难怪她突然改了主意,一定要留下来。不对,应当说,一开始,她就是抱着这个念头,才答应下来的。


    在起初的惊诧过后,絮雨心中又涌出了无限的怜惜之情。


    卢文君双肩此时微微颤抖。絮雨将她轻轻搂住。


    “文君你太傻了!何至于如此想不开,要拿自己性命去犯这种险?他不值得你如此去做!”


    卢文君再也忍不住,转头扑进絮雨怀中,一边流泪,一边哽咽着道:“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我恨我从前瞎了眼,竟会看上如此一头恶豺!他骗了我不算,还利用我背叛圣朝!就这样放过他,我这一辈子都不得安心!我要亲手杀了他,才能解我的恨!我死就死,不能叫他活着就这么走掉!”


    “你要复仇没错,但这样太危险了,你怎是他的对手?听话,先跟我回去,咱们一起等消息。你放心,朝廷待他父子不薄,他却背叛,更和野心家勾结,怎可能就这样放虎归山,让他回去后图谋对朝廷不利之事?”


    李延一旦现身,鹰愁关外在承平北返之道的前方也将埋下人马,到时将他扣住。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自然了,这种事,就没必要详细也说给卢文君听了。


    卢文君睁大眼,定定看着她,忽然,一串晶莹的泪珠再次沿着她的面庞慢慢滚落。


    “莫伤心了。先跟我回吧。”


    絮雨为她擦去面上的泪,带她起身。


    卢文君不再反抗。她立着,任絮雨为她束好腰带,穿上披风,接着,手也被絮雨牵住了,如木偶一般被带着朝外走去。


    就在这时,伴着由远及近的杂乱的靴步声,庭院里传来一阵隐隐的对话之声,仿佛有人入内,却被守卫拦住了。


    絮雨停了步。


    一名近卫迅速来报,阿史那突然闯入这边的东厢庭院,要见福宁公主。担任送嫁领队的袁值出面阻拦,此刻正在转圜。


    “怎的,我要见我的妻,也要经你这阉人许可?”


    承平看起来喝了酒,步态略为虚浮,一路强行入内,遭到袁值阻挡,方停在了廊阶之下,语带讥嘲。


    袁值行了一礼,恭声道:“王子误会了,我怎敢如此僭越。只是此刻时辰确实不早,公主应当已经安眠,王子这般闯入,公主万一受惊。且毕竟尚未正式大婚,深夜贸然入室恐怕不妥。王子若是有事,何妨由我转达。”


    此时寝在隔壁的几名送嫁礼官也被惊出,匆匆忙忙赶到。他们自然不知内情,只用圣朝礼法劝阻王子回去,有事明日再说。


    承平面露不耐烦的愠色,用肩一撞,那几名挡在他面前的礼官便被撞开了,他待登上走廊,袁值命侍卫阻挡。


    “都滚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承平厉声喝道。


    “王子息怒。此为礼法使然。若真有事,何妨告知我,先由我代传,看福宁公主的心意。若是愿见,我怎敢阻止?”


    袁值语气依旧是恭敬的,但显然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承平恍若未闻,自顾前行,却被侍卫们以刀鞘阻挡。他似被激怒了,醉目里露出一缕凶光,手压在腰刀刀鞘之上。两边登时对峙,气氛转为凝固。


    他突然如此强闯,举止实是反常。袁值正思忖先稳住他,入内请示公主该当如何,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越之声:“都让开!”


    福宁公主的声音从她寝屋的窗后传了出来。


    承平紧绷的面皮渐渐转松,手指也从腰刀上缓缓挪开。


    “我有事要说。请公主惠赐面见。”他转向那一面窗,轻声地道。


    在静默了片刻过后,环佩玎珰声中,卢文君从门后走了出来,向着袁值道:“你们都出去吧。”


    袁值知这应是寿昌公主的意思,迟疑了下,终还是带着人,慢慢退出庭院,自己守住大门。


    “寻我何事?”卢文君复问。


    冬月已升至屋檐的上空,昏淡的光从檐边的瓦当下照到了廊道之上。


    承平立在阶下,看着面前这一道朦胧的娇影。


    “你回吧,不用嫁我了。”


    就在卢文君渐渐浑身紧绷起来的时候,忽然听他开口如此说道。


    “此刻便走,不要叫不相干的人知道。”


    他说完,转身便去。


    卢文君回过神,下意识地追了几步,又猝然停在了廊阶之上。


    “你这是何意?”


    他到底又在打着什么样的恶毒主意?她的心里一边发着冷,一边愤怒地想着。


    那人应声慢慢停在了庭院的中央,回过脸。此时他看去已是恢复成了往日那曾叫她心动如今想起却是厌恶至极的万事皆不在意的模样。


    只听他淡淡地道:“我一早便跟你说过,我不是好人。难得发一回善,趁我还没改主意,你照着办便是,不会害你。回去了,好好做回你的郡主吧!”


    “下回再挑男人,记得眼光擦亮一些。”


    最后他如此道了一句,便再次迈步而去。


    他深夜强闯来此,竟是为了这样一件事,这是卢文君无论如何也没到过的。她一时乱了分寸,脑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正定立着,身后的门打开,絮雨走了出来。


    “站住。”她说了一声,随即来到卢文君的身边,低声吩咐她进屋。


    承平已是到了庭院的门后了,当听到她的声音,身影顿住,立了良久,转过脸。


    “你也在?”


    他看着走下廊阶立在月光下的絮雨,笑了起来,接着,点了下头。


    “原来是真的。”他自言自语般道。


    “裴二他果然骗了我,给我设了这个圈套……”


    他的目光在月光下闪烁,各种神色骤然交织在了眼底,似迷惘,似愤怒,然而到了最后,又轻轻吁了一口气,仿佛一切都化在了“便如此吧,最好不过”的如释重负当中。


    在定下这个计策之前,絮雨推演过许多种意外。包括换人之后万一被承平识破。


    每一种情况,都制定了相应的应对方法。


    但是,今夜这样的事,却是她之前无论怎样也没想到过的。


    就在承平说完话离去的那段短暂的空档里,屋中的絮雨迅速地做了这个决定。


    必须弄清楚承平这么做的缘由。否则,宁可放弃整个计划,无功而返,也胜过让裴萧元冒着不知是何等圈套的风险去见李延。


    李延这次捉不住无妨,还有下次,下下次。和裴萧元的安危比起来,十个李延也没那么重要。


    “你是何意?”絮雨紧紧盯着他,发问。


    承平转过身,和她对望了片刻,反问:“裴二当真骗了我?他并非是要投效李延,而是将他自己做饵,通过我引出李延?”


    “难道不是你欺他在先?”絮雨冷冷反问。


    “你杀了康王,当时虽借文君和太子康王之间的矛盾躲了过去,但我阿耶岂是那么好骗之人?他疑心未消,将驸马召去问话,他为保你,竟在我阿耶面前认下了罪,称是他杀。他当时说那一句话时,没想我,没想他自己将来。他只想先保下你。他如此待你,算是一腔义气吧?你又是如何待他的?年初在甘凉郡守府里第一次遇见你们,你二人给我留的印象,便是挚交好友。他没有对不起你。是你背叛在先。或者说,你从一开始,就是怀着不可告人之目的去和他结交的,是不是?”


    月光照得承平面容苍白。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和李延有往来的?”


    “这很难吗?你杀康王动机太过蹊跷,后果便是将朝局搅得翻天覆地,一下没了太子和康王,要了我阿耶半条命,对谁最有好处?再稍稍查问下你幼年在长安和李延的故旧,不难联想。只是驸马太重情义了,太过相信你,我提醒他时,他起初还不敢相信。你比他小,想来你在他的眼里,最多就是个举止乖张、不肯受礼法拘束的顽劣胡儿,虽也时常犯事,却并非真正的奸恶之徒。他根本就不把你往这上头去想!”


    “从前是我小瞧了你……”


    他看着絮雨,目光带着几分梦游似的怔定,口里喃喃地道,忽然,一顿,目光转为清明,当再次开口,语气已是转为带了几分自嘲似的冷笑。


    “同胞兄弟尚且刀兵相加,何况我这外族异类?如此也好,叫他彻底认清我的面目,我禽兽不如,往后与我割袍断交,我做事也更是便宜了,再不必有任何顾忌。不过这回,公主放心吧,李延那里,我不会透漏半分。至于最后能不能抓到,就看他造化如何了。”


    他再看一眼絮雨身后的那一面门。就在片刻之前,卢文君走了进去。


    “方才我和文君说的话,你也不必怀疑。求娶她原本就是为了作人质,好叫李延放心。我可不想真的带着这么一个除了哭便一无是处的女人回去,岂非自找麻烦。你们送她回吧,到这就够了,后面用不着她了!李延那里,我自会应对。”


    他说完,掉头便去。


    “等一下!”絮雨再次开口。


    “你为何如此做?你都知道了什么?我凭什么相信你?”


    她端详着月光下承平那一张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脸,一连三问。


    承平看了她一眼:“公主这是还不肯放我走的意思?你就不怕我顺道拿了你作人质?你难道不知,你如今的价值,可远比任何人都要来得重!”


    “人质无非是交换。你要什么,我都出得起。至于性命,我若是有个不好,你也休想活着离开。”


    絮雨人一动不动。


    “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到这是圈套的?”


    承平和她对望了片刻。


    “公主,我承认,我从前是小看了你。这回更是叫你捉出了我的真面目,叫我在裴二面前再也无所遁形。你利用裴二为我顶罪触怒皇帝的机会,半真半假最大程度地营造出他走投无路心灰意冷的局面,利用李延想要延揽裴二的心,再利用我的私心,驱使我从中穿线,从而打消李延疑心。不得不说,这么短的时间里,将本处于劣势的一件意外坏事,转成一个可能抓获李延的良机,你真的很聪明。但你千算万算,漏算了一样。那便是我对裴二的了解。”


    “我和他少年起在军中相识,一同杀敌,一同食一锅饭,饮一瓢酒,一同在冰天雪地里裹一张狼皮,靠着彼此取暖过夜。他是我见过的最勇猛,最有血性,最不惧鬼神,胆大无畏,却也最为温良纯正的一个人。陈绍找我,和我说,他已知晓皇帝便是当年北渊之战的始作俑者,心生恨意,想要复仇,但又不愿叫裴家背负逆名,故愿意扶持李延。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合理吗?对于世人而言,太充分,太合理了!但是到了裴二这里,我便不得不起疑心了。”


    “康王是我杀的,当时虽然并非预谋,但在我的心里,当时或许未尝不是曾有过如此念头,倘若他因康王之死被皇帝误会,容不下身了,那么我一直以来盼望的他能起事的希望,是否就能实现。可是,当这事真的发生了,我又不信了。”


    “以我对他的了解,此事即便是真,他放不开父仇,恨极圣人,也会用别的方式去了结这个仇恨,哪怕最后复仇无望,我断定他宁愿选择自裁,以向大将军他们谢罪,也不至于选择助力李延。”


    “李延是何等之人?身体里固然流着来自景升太子一脉的高贵血统,表面温文尔雅,风度超凡,实际是个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之人。你们圣朝,上从士族文人,下到街头走卒,谈及我们,开口无非就是北狄,一群披发左衽茹毛饮血的化外之人。这还是客气的,不客气的,便是一群能和你们一样直立行走的禽兽罢了。但我知道,在你们当中,很多人看似衣冠楚楚,扒下外皮,除去满腹伪善,内里和我们这些北狄禽兽又有什么分别?李延为了拉拢我,许诺他日若得长安,先允我劫掠三日三夜,再将从北渊起的甘凉之地尽皆归划于我!他拉拢的,可不只是我一个人。这个长安,恐怕在他口中,将来不知要被多少拨铁骑劫掠不知多少个三日三夜!北渊之北的土地,更是不知被他已许给了多少人了!”


    “裴二是不会效力这种人的。从前在西蕃打仗时,如果说,有哪一支军队真正可称是仁军,对沿途百姓秋毫无犯,哪怕那些都是西蕃人,那必定就是他的人马了。这样一个人,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所以尽管你们设计得很完美,合情合理,但我第一反应是怀疑。他的人品决定了他做事的下限。他不会这么做。当然,我也不敢十分肯定。因我当时没有想到你们已经知道我和李延相交的秘密,或许他也并未完全了解李延,而且我确曾不止一次地劝说他自己起事,如今他若有了异心,找我协助,是理所当然之事。”


    “最后我做了一个决定,不管他是真的投效李延,还是这只是一个圈套,我何妨照办便是,就当做是我还他为我顶罪的人情,当做是我和他相交多年的一个了断。李延早在数日前便以商旅身份出关了,他也打消了疑虑,就在方才,传了我约见的地点。我确定不会有诈,照约定方式传给裴二了。我已做到我能做的一切。至于接下来,他是否能够如愿,就看天意了。”


    絮雨越听越是心惊,稳了稳神。


    “承平,倘若我之前对你有所误解,我向你赔罪。但你既然并非铁了心一条道地要和李延走到底,为何不能悬崖勒马,继续和裴二一道共事?你们如从前那样,继续做彼此依靠一道杀敌的兄弟,难道不好吗?”


    承平双目微微蕴了水光。


    “公主,我杀人在先,背叛朝廷在后,犯下如此重罪,你不将我视作洪水猛兽,还愿意给我一条出路,我感激不尽。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我和裴二是不同的人。他若是龙象,则我天生就是豺狼。怎么可能一直走一条道?能遇到一起,他认我做了几年兄弟,已是够了。”


    “你们已经知道我和李延相交的事,那么想必我也被安排进了你们的计划。倘若我猜得没错,待到李延现身,我应当也是走不了了。所以我原本便计划提前离开,免得拖延下去,万一遇上从前一块儿在长安吃喝玩乐的兄弟,大家彼此拔刀相对。”


    “我走了。还请公主予以方便,叫人让开一条路,勿为难我。”


    第123章


    屋门此时忽然被人打开,卢文君从门里疾步追出,追到了承平的身后。


    承平的背影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停步,转身对着卢文君,似笑非笑哦了一声。


    “对了,还有你。我好像也欠你许多……”


    他话音未落,脸便被卢文君抽了一巴掌,发出一道响亮的啪声。


    接着,又是几道“啪啪”之声,她连抽不停,直到自己手心火辣辣,打不动了。


    “你这恶人!你这样逃走,是想彻底背叛圣朝,回去了做圣朝敌人,他日兴兵复仇?”


    承平一动不动,任这刚被册封为和亲公主还没几日的少女打着自己,直到此刻,方对上她的目光。


    “文君,倘若你不是圣朝贵女,而是降生在另外一片土地上的人,部族过着朝贡和自称臣下的生活。你的命运寄在别人喜怒之间。皇帝认为和你有仇的邻人能够更好地侍奉他,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你,脱下你头顶的帽,转手给了你的仇人,还命令你去跪拜亲吻仇人靴面,不许再复仇。为了叫你老实听话,再将你的儿子传入长安去当质子,过着人不如狗的生活。为什么?就因为我们曾经打不过他!”


    “我不信我的父亲没想过反抗,从不曾有过任何怨言。他只是不敢冒险而已!我却不想再过将命运寄托在别人仁慈之上的日子!”


    他说着,双目越过面前少女,落到后面絮雨的面上。


    “公主,我原本一直希望裴二能够上位。倘若是他,我想我也愿意如渤海王一样,去接受教化,去施播中原人的礼义。因为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不用再忍受那种无常的不知何日就将降临头顶的羞辱。他是我唯一能够相信的人。自然,这个愿望落空了。不过后来,我渐渐也明白了,那些不过就是我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而已。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是不可能的。我要复仇,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


    “我杀了你——”


    卢文君从头上一把拔出一柄凤头长簪,朝着承平咽喉径直插去。


    承平并未躲闪,立看簪尖到来,面不改色。


    卢文君的手抖了一下,闭眼,胡乱一刺。


    “噗”的沉闷一声。


    她慢慢睁开眼,看到簪子已深深扎入承平肩头,血正缓缓地洇渗出来,整个人不禁发抖得更是厉害。


    承平抬起另臂,握住那留在自己体外的的一段凤头簪尾,将簪一把拔出,又在自己衣襟之上擦抹几下,拭净簪上污血,递还给她。


    “多谢不杀之恩。”他看着他,轻轻道了一句。


    她木然不动。


    承平举臂将簪插回到她头上,接着,转向停在几步之外的絮雨,朝她郑重下跪,叩首后,起了身,一把脱去身上外袍,丢在地上,只着一件衩衣,随即打开院门,大步而去。


    絮雨终还是任承平走了出去。


    施咄久久不见主人出来,已领人向这边闯来,被许多侍卫挡在了外,双方剑拔弩张。


    对面虽不过几十众,人数相差悬殊,但个个都是悍不畏死之徒,交手起来,发出的动静必不会小。


    她不敢冒走漏风声的险。此刻什么都比不过裴萧元的安全重要。


    絮雨将掩面低声饮泣不已的卢文君拥入了怀中。


    庭院外,混杂着靴步和刀剑碰撞的嘈杂声消失,夜终于归于宁静。


    ……


    裴萧元走下驿道,走得越来越远。


    他一人一马,或骑行,或牵走,穿过大片古木森森的漆黑的原林,绕过表面积满了枯枝烂草的仿佛已沉睡万年的沼泽地,抵达由坡陂和山岗连绵而成的古原,终于,在五更之末,天光熹微的时分,来到了一处名为鹰愁塬的地方。


    山塬的高处,寻常的鸟雀已是不大看得到了。微白的冬日晓天里,除了南归大雁,是几只不知是雕还是鹰的猛禽,在他身后的头顶之上,不停地盘旋飞翔。


    面前这座老山的不知何处的腹地里,便是李延将要和他见面的地点。山下的一块裂石里,扎着一株不知何时遭天雷劈烧得只剩一半的老柏。它半边焦黑,半边枝叶苍翠油亮,并不难找。


    他在柏下立了片刻,两名樵子一样的人突然从地底冒出似地朝他走了过来,其中一个便是李延身边的得力亲信李猛。


    李猛走到他的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请求在带他去见主人之前,希望可以代为保管他的武器。


    裴萧元便从蹀躞带上摘了挂着的长剑、便刀,再将靴靿内的一柄匕首也取了出来。李猛示意同伴收起,又拿一条目带,望向裴萧元,面露为难之色。


    裴萧元笑了笑,闭目。


    在目亦束上青布后,他乘上一顶抬架,于山中迤逦而行。或往上,或下坡。或似经过一片经年不得日晒的悬崖幽谷之地,或似渐渐攀升,将溪山和林泉弃在身后。也不知走过了怎样的曲折复道,在四周的鸟鸣声从稀疏变得啁啾清亮不绝于耳,又再次转为稀落,大约如此,在深山峭壁上走了半日,终于,他身下的抬架落地,周围的人也无声无息消失。


    他双足落地,独自静立了片刻,感到此间那充盈着草木冷鲜味道的空气正贴着他的皮肤慢慢流动。除去草木,他仿佛还嗅到一缕随风送来的若有似无的带着脓血似的腥膻气味。他慢慢解开眼前蒙布,霎时,当头一片明亮得刺目的朝阳径直射向他方从黑暗中脱出的双眼,逼得他偏过脸,微微闭了闭目,片刻后,待眼睛适应这新的光线,睁眸,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破败不堪的不知被荒弃在深山何处的淫祠神庙里。庙中那不知原形是为何物的金身早已坍塌,露出黑泥的胎身,四面壁画风化剥落,殿角和屋梁上蛛丝飞布,头顶到处是破漏的空瓦,正午的耀目日光从空荡荡的瓦椽里斜射下来,正投在他落脚的地方。


    看得出来,此庙虽遭废弃,看起来断了香火多年,但在当年,那出资修庙之人,应当非富即贵。时至今日,除了屋顶破漏,残余的壁画之上,依稀仍有金粉银涂的痕迹,墙面厚实而坚固,至于门、梁等所用的木材,更是质坚如铁,历经多年,不见腐烂,应是寻常人根本担负不起的檀木之属。


    正当裴萧元打量四周之时,随着一缕风来,鼻息里的那股腥膻味随之愈发浓烈,源头来自身后。他倏然回头,目光因意想不到的一幕而微微一定。只见在他身后的地上,铺着一张显是由波斯工匠手工寸寸织成的价值不菲的表现有百兽伏拜神王内容的猩红色厚毛地簟,李延正盘膝坐在上面,他一身白衣,背靠一张凭几,凝望着他。在他的身前,摆了一张金银平脱案几,几只牙盘盛着佳肴,左右相对摆了两幅包金头玉箸。而在李延的脚边,正伏着两只肌骨劲健的成年花豹,恰暗合地簟织花的内容。那两只花豹,一只趴跪,作略耸双肩状,双目幽绿地盯来,另只则伏在李延脚边,一动不动,然而眼儿亦是半睁半闭地在打量裴萧元。


    方才裴萧元嗅到的那混杂了脓血气的腥膻味,应便是来自这两个花豹。


    李延对上他的目光,面露笑容,起身站了起来。两只花豹立刻跟着一跃而起,仿佛得到某种暗示,四只幽目紧紧盯着裴萧元,呲牙,各自露出一副已不知撕啖过多少新鲜血肉的黄色利牙,喉底,发出一阵叫人听了为之胆寒的威胁的低沉呜呜之声。


    “趴下!”李延低低呵斥一声。两头花豹受到训斥,慢慢地退缩到了角落,贴着墙根趴下。


    李延笑指花豹解释:“裴郎君勿见怪,我并无别意。你莫看是两头畜生,却是我十几岁时便收养了的。记得当日,皇祖父带着宠臣和皇家侍卫浩浩荡荡去往狩猎,侥幸我蒙皇祖父不弃,也背抵在身亲自教导。那母豹遭遇侍卫,被乱射射死,侍卫们又循着兽踪,发现了这两只当日才数月大的小畜生。我看它们可怜,请求皇祖父赐我,幸蒙恩准。我视若珍宝,终于将它们养大,总算还听我的话,狩猎之时,是极好的帮手。”


    他一顿,继续道,“当年平乱过后,我奉父亲之命出京去迎令尊,当时便带着它们。原本是想转赠令尊,以博一笑,表我对令尊的敬仰之情,不料——”


    他停了一下,掌心朝向酒席,示意裴萧元入座,自己率先坐了回去,端起一只银酒瓶,斟了两杯。


    “今日来见裴郎君,我心中欢喜。故将这一对灵兽也带了出来。倘裴郎君还看得上眼,便转赠于你,也算是弥补从前的莫大遗憾。”


    裴萧元目光从那两只花豹身上掠过,道:“既是殿下心爱之物,又跟随了多年,裴某怎敢横刀夺爱。请殿下自留便是。”


    李延双目凝落在他的脸上,沉默了一下,不再提此事了,转而环顾此庙,似陷入了某种回忆,半晌,缓缓又道:“裴郎君定也在顾虑,我何以安排在此见面。说来话长,我父亲当年曾经做梦,梦见西北方向有犯太岁,求问高人之后,于此地为其暗修灵感庙,以香火供应。”


    他轻轻叹了口气,“恍惚之间,多年已是过去。人常言,物是人非,然而于我而言,物也是难保。如此一座灵庙,也是难逃衰败之运。”


    他的神色陷入悲凉,但很快,自己醒神过来,转笑,再次邀请裴萧元入座:“欣闻裴郎君改了心意,愿助力于我。请入座,我愿与君详谈,共商大事。”


    裴萧元没有立刻应答。他微微仰面,目光从头顶那只剩道道光秃秃椽檩的庙顶向外望了出去,状若出神。


    屋顶之外,便是大片的青天,几朵白色云絮散浮其上,近得仿佛触手可得。在过去一排南飞鸿雁之后,又有一只盘旋不去的鹰雕之属出现在了视线之中。它似乎一直在附近盘旋,飞得极高,望去如同一只黑点,渐渐地,此物降下,隐隐已能辨认,仿佛是只白头青隼。


    李延循着他的目光,亦仰面看了一会儿,笑道:“此地以鹰愁为名,自是不缺鹰雕。”接着,语气一转,“裴郎君请入座。”


    他第三次发声邀请。


    裴萧元终于收回目光,落到对面李延面上,道:“古之帝王为谋政,当以百姓之心为心。蒙露脸相见,恳请听我一言,就此罢手,勿作茧自缚,执迷不悟,到了,不过是害人害己,悔之晚矣。”


    李延目光一定,露出失望之色。他静静望了裴萧元片刻,唇边露出一抹苦笑:“一定要如此吗?我诚心诚意来此见你,是为真心延揽。”


    “你出身不同凡俗,故心存执念,本也是人之常情,但你为达目的,做过多少不择手段之事,你再清楚不过。我怎可能效力于你?”


    李延端起一杯自己方才斟的酒,低头,慢慢饮了一口。当抬起头时,他的目光已是转为森冷,语带讥嘲。


    “裴二,你果然不知好歹。幸而我早有防备。只是你未免也过于狂妄了。你固然武功过人,但凭你一人,就能将我拿下?此刻屋外全是我的人,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如何死都不知!”


    “你怎知我是一人来此?”


    就在他话音落下之际,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一人冲了进来,面带惶色。


    “不好了殿下!岗哨发现有一支人马正往这里来!目测至少有数百人!很快就要到了!这里不能留了!殿下快撤!”


    李延面色微变,从地簟上慢慢地站起身,双目死死盯着对面的裴萧元。


    “我不信!这个地方,阿史那也不知道!你的人怎会来的这么快?”


    裴萧元有一个小厮,除了给他惹闲生气之外,生平无大用处,来长安后,学那些纨绔玩雕,倒是无师自通,上手得飞快。


    就在昨夜下半夜,裴萧元出发之际,这小厮放出了一只原是由别人寄养、如今却已被他教得极是听话的白头青隼。那青隼聪神异常,目力奇绝,数里之内,没有看不到的地上走兔,何况是人。


    青隼一直在天上跟飞裴萧元,而他预先安排的人马,循着青隼一路尾随,追到这里。


    李延话问出口,忽然想到方才一幕,猛地抬头,望向破漏屋顶外的那还在青天上盘旋的隼影,霎时领悟,面色大变。


    李猛疾步入内:“殿下!阿史那毁约了!没按照约定带着人来!”


    李延双手微微颤抖,咬牙切齿:“反复无常的胡儿!我就知道不能相信!”


    “殿下快走!再晚,就走不了了!”


    李猛冲那两头若感应到了主人情绪、已在来回走动不停的花豹发了个信号,随即推着李延,疾步朝外而去。


    第124章


    裴萧元赤手空拳,欲急追近身相搏,对他反而有利。


    步足才动一下,一阵浓烈腥风扑来,两只迫不及待的花豹已是一前一后,相继朝他扑来。


    他被迫止步,移到近畔一道殿柱之后,暂避双豹夹击。


    殿门砰地一声关闭,响起链锁抖动的声音。


    与此同时,一只裹着火油的利箭从殿顶的破洞里落下,咚一声,斜插着,钉在了殿柱之上。


    在不绝于耳的火团破空的呼呼声里,更多的火箭如暴雨雨线般从到处都是豁口的屋顶落下,几道腐朽不堪的幡帐率先点着,火舌卷燃而上。


    殿内骤然起来的火光和熏烟叫花豹变得愈发狂躁。


    两头花豹体型矫健,利爪如钩,凶猛和灵活兼备,他手无寸铁,应对中,“嗤啦”一声,其中一头花豹正面扑来,利爪划破他的衣袖,另只则从后攻击,恰好此时,当头又射下一支利箭,他躲闪稍迟,被一口咬住靴靿,人也被甩翻在地。裴萧元扭腰,屈膝抬起另脚,靴底朝那继续扑来撕他喉咙的花豹额头狠狠踹去。花豹被他一脚踹开,在地上翻滚了出去。


    与此同时,方避开的那头花豹又呲牙伸爪再次猛扑过来。


    裴萧元低低怒骂一句畜生,这回索性不避,从地上一跃而起,解开腰间蹀躞革带,一把抽出,握在掌中,如鞭一般,朝正扑向他的花豹当头抽去。


    蹀躞带上饰的一道道铜銙在他的力道之下犹如铁刺,花豹吃痛,狂嗥一声,跳开避让。


    裴萧元趁这短暂脱身的机会,奔到门后试拽,发现确已从外被牢牢反锁。


    殿门高大而沉实,他发力,猛撞数下,泥尘和碎石因冲撞的力道从门顶落下,那门却无法撞破。至于窗牖,因此种灵感庙属淫祠,为朝廷所不容,景升太子为破噩梦暗建,自然更加谨慎,选址落在深山,夹于两道山壁之间,山壁作了天然墙面,只开一面大门,不曾开窗——也可见李延将见面之地选在此处的苦心。倘若裴萧元投效是真,自然无事,而若是假,门一关,放一把火,再加双豹攻击,想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


    转眼,其中一头花豹又扑来,裴萧元借着殿内渐起的浓烈烟火的掩护,再次绕柱而走。


    这两头花豹已是饿了三天,终于得见猎物,又遭烟火刺激,狂躁异常,紧追不舍。


    就在其中一头又追上,却再次扑空之时,裴萧元暴喝一声,力透肩背,他一把提起花豹的一条后腿,借势将整头豹子抡起,凌空旋起,猛地一掼,豹脊撞到柱上,当场骨碎,抛在地上后,筋骨断散,屎尿齐流,喉咙里发出悲惨的呜呜之声,再也爬不起来。


    另头花豹再次当胸扑来。


    裴萧元被按倒在地。


    花豹张口便咬向他的脖颈。腥臭而浓黏的口水从豹齿里滴滴答答而下,落在他的头面之上。裴萧元出拳如电,狠狠捣向花豹额眉,将豹首打得歪向一边,爪子一软,趁这搏出的空档,他掀翻花豹,随即纵身扑去,探臂,拔出一支插在泥地上的箭,一个回身,径直插在了身后那正追来的一只豹目之中。


    噗的一声,再一绞,折断箭杆,又将手中的半截断杆重重刺入花豹的另一只眼。


    霎时花豹双目遭了痛杀,吼叫着狂奔乱撞。裴萧元终于得以脱身。


    四周烟火此时变得愈发浓烈,他一边闭气疾奔,一面脱去身上已是着火的外袍,穿过一片烟火,奔至墙边一尊尚未坍塌的陪像之前,迅速爬到神像头顶,举臂纵身一跃,人便如鹰鹞一般高高跃起,一把抓住头顶一道屋梁,双臂引体往上,一个翻身,双足稳稳落在了尚未够到火的梁上。


    他弯腰在梁上疾走几步,自殿顶的一个破口里钻出,翻上屋脊,察看四周。


    此时陈绍、张敦义和刘勃等人已分数路朝这间灵感庙包围而上。


    方才距离虽已很近,甚至能清晰望见那座隐匿在绝壁中的荒庙破顶了,仿佛只剩咫尺之遥,然而实际却是足下藤木迭缠,荆棘遍布,平常几十级山阶的路,此刻迂回开道煞费时间。


    尚未赶到荒庙,便见顶上起了浓烟,想到裴驸马只身赴约,也不知他安危到底如何,众人焦急不已。


    陈绍带着人马第一个赶到,正待冲上砍开那面用铁链反锁的门,抬头看见裴萧元迎风高高立在屋脊之上,向着自己挥臂,朝向庙后方向,立时便明白了过来,当即追上。


    裴萧元方才居高俯视,终于完全看清了这座灵感庙周围的地势,它就夹建在两道相对峙的状若一线天的绝壁所构成的纵裂深谷的交合点上。一侧崖壁之上,藏有一条利用天然岩裂所开的往下的蛇形便道,尽头应便通往山脚下的谷地。


    岩裂目测宽约数丈,若不是居高察看,入口处藤蔓缠附,古木荫蔽,即便走到了近前,怕也难以察觉,就在这个地方,竟还藏有如此一条隐秘的下山便道。


    李延一行人,必是从这里逃走了。


    裴萧元再转向稍落后些的张敦义和刘勃,分别提示方向,自己随即也从渐已蔓延起火的殿顶跃下,一同追了下去,越是往下,越见地势险峻,只见对面崖壁森然峙立,望去如天将塌,随时便要倾轧过来,而两面崖壁的中间,是一道宽达丈余的空落落的深渊,一个不慎,掉下去便将粉身碎骨。


    追了一段路,下方李延一行人已是隐隐可见。目测二三十人,李延被七八名护卫紧紧护在前方,正往谷底疾行而去。他的身旁似还跟了一名女子。


    即便身处如此狼狈之境,他对那女子依然十分照顾,一手提剑,一手紧紧拉住她,好叫她随时跟上,以免丢落在后。


    就在距他不远的最下方,两道绝壁渐渐变窄的收拢处,有一个应是出口的狭窄隘口。裴萧元看到似有人带着马匹接应。


    一旦叫李延出隘口,进入开阔谷地,骑马而行,而自己这边徒步追赶,想追击成功,难度可想而知。


    况且,还不知道他在外面是否也有接应之人。


    必须要将他们拦截在这道隘口之前。


    陈绍应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领头疾追,又不住地厉声催促手下之人加快脚步。然而便道狭窄,最宽度也只能容双人错肩来回通过,一侧便是深渊,落脚的石道年深日久少有人走,几乎覆满滑苔。稍有不慎,便有失足的可能。


    眼看着李延一行人疾走不停,离隘口越来越近。陈绍命人往下射箭阻拦,然而地势使然,上下并非直道,中间多蜿蜒曲折,如此攻击,威力有限。


    李延的手下人也知脱身在即了,渐渐缓了过来,伺机频频往上射箭回击。


    乱箭嗖嗖地贴着崖壁飞过。陈绍一面命人小心避箭,一边继续追路。


    裴萧元眉峰微皱。他停在了崖壁旁凹进去的一个稍大的石台上,探身出去,再次察看地形。


    下方来的乱箭纷纷射在附近崖壁上,崖面上的石块松动,大小不一的乱石从他的头顶上纷纷掉落下来。


    “驸马当心!”陈绍大喊。


    裴萧元避过这一阵坠石。很快,崖底发出一阵沉闷而杂乱的石块坠底的回音之声。


    他的目光微动,若有所启发,倏然抬头,望向对面崖壁。


    在那里,有一大块目测重达千钧、需五六人合围方能圈住的类似卵状的风化巨石,只一片底附在了崖壁之上,周围绕生满了纵横交错的树根和枯藤,其余部位皆是悬空。


    倘若能够令这块巨石下坠……


    “取绳索!”裴萧元道。


    陈绍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落到巨石上,再探身俯视下去,顿时明白过来,急忙传令。


    他们在出发前做了周全准备,似绳索这种登山所需的必备之物自然不会短少。


    很快,由数根撮在一起的粗如小儿臂膀的麻绳便准备完毕。裴萧元在绳索一端打了一个套马结,看准后,振臂抛向对面。


    绳索在空中盘旋,一段段展开,前端飞到巨石的上空,套马结精准地落在了巨石之上,在绳圈滑到巨石最鼓的中段时,裴萧元猛地一拉绳索,那索便收紧,锁扣一下锁牢,将石块牢牢套住。


    陈绍一边命人继续朝着下方射箭,尽量延缓李延一行人靠近隘口的速度,一边召来十数名大力之人,一道发力,拉扯巨石。


    这块巨石的位置,恰在隘口的上方。只要令其坠落,便能堵塞隘口,从而将人拦截下来。


    巨石被发自对面的大力拽得开始微微晃动,附近许多附生的小些的石块和泥沙纷纷坠落。


    众人继续发力,巨石晃得愈发厉害,绳索更是绷得笔直,发出轻微的吱吱之声。


    然而无论如何发力,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石底和崖壁除有砂石黏连,缠绕在石面上的树根和枯藤也极是粗壮。它们从崖缝里伸出,如无数只坚韧而有力的须臂,紧紧将巨石搂住,固定在了原地。


    而裴萧元这边,因石台空间有限,已是无法容纳更多的人了。


    “你们拉住绳索,我过去!”他立刻说道。


    陈绍顿时领悟,低头看一眼崖底,急忙阻止:“驸马不可!我过去!”


    “还是我去!”裴萧元已从身边一名近卫的身上取下腰刀,携了。


    “驸马不可冒险,由我去!”陈绍极力阻拦。


    “时间不多了,不必争。我比你年轻,我去更好。”


    裴萧元言毕,跟着便蹲身下去,双手抓住绳索,试了试,接着,只见他身如猿猱,一个滑荡,人便悬空挂在了绳索之上。


    他用双手攀着头顶绳索,双臂交替,带着自己,朝对面快速渡去。


    陈绍紧张不已,命人紧紧拉住绳的这端。这时,下面的人也发现头顶异状,很快,乱箭再次齐齐朝他射来。


    “保护驸马!”


    陈绍大吼。弓弩手猛烈反攻,凭着高处优势,终于压制下了这一拨攻击。


    此时裴萧元已快到对面。


    在下方,李猛命人加速护送李延快些下到隘口出去,自己择定了一处最佳位置,拉弓瞄准,朝着裴萧元连发三箭。


    裴萧元人在半空,荡动身体,避开了接连射来的头两箭,又一脚踢开第三支箭,接着,继续快速前行,手掌一把抓住了攀生在巨岩表面的一根老藤,人便攀上了崖壁。


    他的后背紧紧贴着崖壁,移到巨石之后,接着,迅速拔刀,开始猛斫缠绕着巨石的几根最为粗壮的树根和枯藤。


    整个过程,无半点停顿。


    根藤顺利被他砍断。陈绍命人再次发力。


    终于,这一回,伴着一道石体咔喇喇移位的闷重的异样响声,巨石彻底和崖壁分离。


    “撒手!”


    在陈绍的呼喝声中,众卫齐齐松开绳索。与此同时,裴萧元将绳套从巨石上迅速解出。


    宛如一座来自天外的小山峰头,巨石挟着令人为之变色的恐怖力道,从崖壁当空滚落。


    霎时,狭窄的谷地发出宛如来自地狱的轰隆隆的碰撞巨响。巨石带着途中被它砸落的更多的石块,大大小小,一起朝下砸去。


    李延此时已快到隘口。马匹就在前方等待着他。他被发自头顶的这突如其来却又犹如泰山压顶般的巨响所震撼,一时之间,仰头惊望,竟忘了反应。


    “殿下当心!”


    是他身边卫茵娘那惊恐的呼唤之声惊醒了他。


    “保护殿下!”


    此时李猛纵身扑来,推着李延后退闪让。


    轰的一声巨响,伴着惨烈的人声和杂乱的马嘶之声,巨石朝着几个来不及逃走的人当头压下,随即重重地砸在了在谷底。


    犹如地动山摇一般,伴着一片飞扬得足有丈高的烟尘,附近那些侥幸没被砸中的人亦被震得纷纷跌坐在地。


    待尘雾渐散,只见前方出口已被巨石和无数折断杂木堵死,更多的石块还在不停地从一侧的岩壁上滚落,越堆越高。一人下半身被压在了巨石之下,他的眼目和耳鼻不停地往外涌着血,张开的嘴里,缓缓地朝外滑吐着一段段的看起来像是肠子的血肉模糊的东西,他人却还没有死透,一只手还在微微地抓着地,双眼看着自己的同伴,无声地发着求助的信号。


    然而他身边的同伴早都自顾不暇了。七八人又被相继滚落的小一些的岩石砸中。轻者头破血流,重者断筋伤骨。


    李猛被滚下的一块乱石砸中手臂,被迫撒开了李延。当他恢复过来之时,不顾自己的伤臂,从地上一跃而起,到处寻找李延。


    “殿下!殿下!你在哪里!”


    伴着一道压抑的痛楚呻|吟之声,他看到李延的一条腿被一块至少几十斤的石块压住,腿上已经鲜血淋漓。李猛大变,立刻冲上,推开石块,随即召来附近几名安然无恙的亲信,一道将李延送上马背:“殿下随我走!还有一条路,从泽地边出去!”


    此路绕道,相对较远,且需经过一片沼泽。


    然而,就算危机四伏,也值得冒险,无论如何,也比困在这里作困兽之斗要好。


    “带上她!”李延面色发白,却依旧咬牙下令。


    卫茵娘方才逃过了一劫,此刻正双手抱住自己,瑟缩在谷底的内侧,以躲避头顶还在不停滑落的大小碎石。


    她一直留在长安,却也不再和那位她曾唤作“阿妹”后来又正式作回圣朝公主的女子往来了。即便在她大婚,派人送来喜糕之时,亦是闭门不纳。


    她的阿妹冰雪聪明,应是体察到了她的心愿,从那之后,便再不曾打扰她了。


    这叫卫茵娘极是感激。


    她可以和那个名叫絮雨的“阿妹”叙旧,便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她们一个是当年的卫家阿姐,一个仍是王府里的小郡主。然而,她又无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便好似她也抹不去记忆里的家,而对复仇快感的期待,又做不到如她昔日爱人那般刻骨。


    她失了来处,也不知自己的归路。这,或许就是她最大的悲哀。


    除去那座她熟悉的小楼,她不知自己还能去往哪里。


    她本以为,如死水一般的生活将会如此一直延续之下,直到不久之前,销声匿迹了的李延再次派人联络到她,随后,就在数日之前,也不知他动用了何种关系,将她悄然接出了长安。


    李延说,他的大事即将成就,他要暂时先离开长安,所以将她也一并带走,以弥补他从前对她的亏欠。


    他要让她亲眼看到他的登顶,叫她和他共享荣耀。


    在听到李延和她讲述这些之时,她的内心是平静的,毫无波澜。


    或是因她少女时的遭遇,她已不相信自己的人生将会再有任何的光明,更何况这些所谓的“荣耀”。活着,不过就是因为简单的不曾死去而已。她也完全不信他描述的那些听起来光鲜而辉煌的将来。即便他信誓旦旦,再三地向她强调,他已经拥有了极大的力量。


    然而,尽管如此,她最后还是没有戳破他。她平静地面含微笑地听他尽情地向自己讲述。只是因为,在他和她说这些的时候,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已许久都不曾再有的光彩。


    她不忍心拒绝,扫他的兴,叫他再次陷入如从前那般看不见希望的痛苦之中。


    曾经,他隐藏在平静表面之后的那些压抑的痛苦,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更能感同身受了。


    所以最后,带着几分浑噩,她还是被少女时代的那个心上之人带了出来,来到了这里。


    照他的说法,他将在这里见一个人,等见完面,他便带她离开长安,去往新的地方。那里,是他们将来那一切的开始之地。


    她并不曾想到,最后会是如此局面。


    李猛回头看了眼卫茵娘,迟疑了下。


    “去!我的命令你敢不从?”李延胡乱撕下一片衣角,自己扎了下伤腿,又厉声喝道。


    李猛一顿,咬牙,还是遵从上命,回身奔来,将卫茵娘背起,避着头顶石雨,飞快将她送到了李延的身边。


    李延将她一把拉上马背,带着同骑,沿着崖壁下的崎岖之地转向而去。


    他的坐骑是匹健马,驮他和卫茵娘两人,影响不大。路虽难走,所幸终于还是将身后追兵甩开,进入了一片宁静的谷地。


    “殿下当心看路!走这边!”


    李延循着前方李猛的引路,避开了一片布满杂草的沼泽。就在他稍稍得以喘息,催马走过一株榕树,加速前行之时,突然,身下微微一沉,低头,发现坐骑的一只后腿马蹄没入了地面。


    这是一块看起来极是普通的布了些碎石的荒地。


    就在他意识到不对,想驱马迅速逃离之时,已是迟了,距榕树干不过数尺的这片地面微微涌动,马蹄下沉。


    他的坐骑开始挣扎,试图站稳,然而越是如此,下陷速度越快。


    在他几个呼吸之间,马的两只后腿便陷到了胫膝之处。


    坐他身前的卫茵娘无法保持平衡,惊叫一声,人跟着跌下马背,足膝也登时消失不见。


    李猛和跟上来的几名随从大惊失色,迅速来到榕树下,几人试探步足,慢慢靠来。


    “殿下不要乱动!”


    李猛脱下外衣,拿着一头,将另头朝着李延抛去。


    “快抓住!趁着还没陷进去,我们拉你出来!”


    李延此时人还坐在马背上。他只双足陷入泥地。他一手接住抛向自己的衣裳,紧紧攥住,接着,另手伸向落下马的卫茵娘,想将她也一并带出。


    “来不及了!他们就要追来了!两个人也太重,拉不上来!”


    李延已抓住了卫茵娘的手,试了试,发现果然无法将她如此带出。随着发力,非但无用,反而叫自己跟随身下的马匹又沉了几分下去。


    “请殿下为自己、为大业考虑!”李猛大吼。


    李延眼眶登时发红。他扭过头,看着卫茵娘。


    “殿下,不必管我了。”


    卫茵娘大腿股以下的身体已是陷入泥沼。她看着李延望向自己的双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唇边甚至带着一抹淡淡笑意。


    “你自己去吧。”


    随她话音落下,她将自己的手从李延的掌心里脱了出来。


    接着,李延被岸上几人发力猛地拽了上去,最后只留两只足靴插在了泥潭之中。


    李延被人扶起,几乎是抱持着,跌跌撞撞地朝前而去,终于,上了另匹马的马背。


    “茵娘——对不起——”


    “我会为你复仇的……”


    他转动脖颈,然后那头只回到了一半,便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再无法继续。最后他慢慢垂首下去,颤抖着声,几乎是哽咽着,道出了这一声。霎时他眼若滴血,却又被李猛等人催着,仿佛一具失了生命的木偶,被动地继续前行而去。


    他的身后,卫茵娘早已闭上了眼。


    在她生命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刻,很奇怪,她没有半点恐惧。她的脑海里掠过了曾经的家人,在教坊和妓馆的片段,最后,也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出了昔年那一个总喜欢跟在她和李延身后的小女孩。


    “……在我的心里,我还是希望能有一天,你能再带我去吃胡麻饼,刚出炉的,你再叮嘱那娘子,叫她给我多撒些胡麻……”


    卫茵娘的耳边似再次响起最后一次见面之时,她说的那一句话。


    她抑制不住眼眶发热,流下了眼泪。


    忽然就在这时,一条绳索从空中飞来,掉落,将她还露在泥地上的半截身体套住,接着,她感到肩臂一紧,人被箍住。


    她吃惊地睁眼,竟看见裴萧元出现在了面前。


    他停在榕树下,扔来一根套索,欲待救她。


    她惊呆了。


    她怎不知,他便是李延今日原本冒险要见之人。


    而李延,也是他要捉拿之人。


    然而此刻……


    “裴郎君,你去做你的事。你无须管我!和你无关!”


    她何德何能,敢受如此救助。待反应过来,挣扎着欲待脱出绳索。


    裴萧元方才在达成目的后,并未设法再回到对面,而是将绳索牢系在附近的一丛粗藤之上,随后放下,缘索一路顺着崖壁纵跃而下,直接从对面的迅速下到了谷底。


    在陈绍等人尚未抵达时,他便第一个夺来一匹在混乱中受惊的马,越过那些倒地呻|吟之人,朝李延离去的方向追来,直到看到这一幕。


    他微微皱眉:“你勿乱动!我拉你上来!”


    “倘若叫公主知道我不救你,她必会怨怪于我!”


    卫茵娘眼睫颤抖了一下,面容变得苍白了起来。


    她不再挣扎,慢慢垂下双臂,任由裴萧元将自己一寸寸地从泥地里缓缓拉出,最后拖上了岸。


    这时,落在后的陈绍等人方匆匆赶到。裴萧元吩咐人照管她,自己继续带人上路去追。然而此时已是错失机会。当一行人循着前方李延逃脱的踪迹,终于追出谷地,转到一道广袤的岗地前时,李延和身边剩下那几人的骑影已在远远前方。


    接着,影翻下山岗,彻底消失在了地平线下。


    大风猎猎。


    “裴萧元!等着吧!真正的大戏,才开始上演!”


    李延那随风送来的充满恨意的隐约之声尚未成形,又被大风迅速吹散,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旷野和山林之中。


    絮雨赶到,命人将卫茵娘送回去。


    裴萧元独自停在一道山塬之上,面北而立。


    大风吹来,鼓荡着他染满了血污和烟灰的衣袍,他的背影却是一动不动,宛若一尊塑像。


    青头一面吹哨收着还在空中飞翔的白头青隼,一面亦步亦趋地跟在絮雨身后,唉声叹气:“差一点!就差一点!太可惜了!这大功劳便没了……”


    “住口!”絮雨轻叱一句。


    青头看了眼前方主人的背影,闭了口。


    絮雨走到他的身后,尚未开口,便见他缓缓转身,低声道:“是我无能,出动了这么多人,最后却没能抓到李延。”


    “请公主恕罪。”


    “没关系。”絮雨看着他神情抑郁的一张脸。


    “我早就说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怎么能怪你。你尽力了。这回不成便不成,还有下次。何况你还救了我的阿姐,我很是感激。”


    他听了,微微牵了牵嘴角,似想对她露出笑意,然而自己却是不知,这笑是如何得勉强,看得絮雨心中反而一阵不忍。


    “你也累了,回吧。”她柔声道。


    他却沉默了一下,道:“我想一个人再待片刻。公主你先回吧。”


    他说完,似又意识到自己如此应对有些不妥,立刻改口,微笑道:“也好!我先送你回吧。你昨夜没睡,应当也累极了吧?”


    絮雨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顿了片刻,道:“我不累。我忽然想起来,另外还有点事。不如我先走了,你随意。等你事毕,你再回来便是。我在驿舍等你,无论多久都没关系。”


    絮雨说完,朝他微微一笑,随即转身离去。


    忽然这时,只听近畔的青头咦了一声:“公主!郎君!你们看!那边有人!好像是……”


    他眯起眼极力辨认,大叫一声:“是阿史那王子!”


    “就是他!难怪青隼方才不听我话!一个劲地在头上飞!”


    裴萧元猛然转头,果然,在远远的斜对面,另一道地势最高的岗头之上,有个人正坐在马背之上。日光照耀,隐隐可见,那人头戴一顶尖顶帽,身穿翻领皮袍,身影极是熟悉,正是承平。


    他应是在此高地之上观战,或也曾目睹李延最后是如何逃脱的,自己却没有立刻离开。只见他振臂,将那青隼召了下来,令它停在自己一臂之上,抚弄片刻,接着,松臂放飞。


    青隼在他头顶盘旋两圈,随即转向朝着青头飞了回来,停在了青头的肩上。


    接着,他调转马头,迅速离去。


    裴萧元的眼底布满了阴云。


    他忽然打了声唿哨,召来不远之外的坐骑,纵身跃上马背,又从附近一名卫兵身上摘下刀弓,催马便追了上去。


    絮雨登上附近一处高地,远眺。


    旷野地里,承平纵马在前疾逃,裴萧元紧追不舍。双骑一前一后,捷若流星。忽然,裴萧元停了马。


    他摘下了肩负的长弓,搭箭,将弓拉得如若一张圆月,静静瞄准前方那一道正在疾驰的背影,许久,直到前骑快要逃出他的一箭之距时,倏然放箭。


    在那一根曾放过数之不尽的箭簇的拇指松开了紧紧勾着的弓弦的刹那间,他清劲面容上的一侧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利箭撕破野风,裹着低沉而刺耳的尖啸之声,朝着前方靶人追赶而去,深深地钉入了那人后心的位置之上。


    承平从马背上一头栽下,人摔落在地。他趴着,便如死去。然而片刻之后,却见他似又缓回来了一口气,竟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蹒跚着走向前方那匹察觉主人不对而掉头返还的坐骑。当人马相遇,他一把攥住马缰,爬回到了马背之上,在马再次开始疾驰之时,他便趴在上面,一动不动。


    片刻过后,忽然,他缓缓回头,盯着身后那道凝立着的越变越小的身影,任马将他带着渐渐远去,最后,彻底消失在了通往北方的苍莽野地之中。


    第125章


    八百道隆隆的暮鼓声中,一只早便闻声不惊的昏鸦收翅半阖眼皮,高高停在一座崇宫峻殿的顶上。琉璃碧瓦反射夕光,令鸟背上的一片漆羽也耀动着一层金绯色的浮光。


    “周画师今日也没画完吗?”


    一名灰衣小宫监抱膝坐在崇天殿前的一道文石台阶角落里。他眯眼眺望着远处宫墙后那即将消失的半轮夕阳,顺口向着身边同伴发问。


    残阳红光斜照,铺满了大半的宫阶。在日暮光影里,宫阶之上这座殿宇廓影显得愈发巍峨宏伟。正如它的宫殿之名,等到启宫的那一天,它将会如天枢星辰般凭凌长安,受着来自四围的拱拜和景仰。这两名趁着傍晚在此躲懒小歇的宫监身影,在此宫殿之前,更是渺小得更是如同两只微蚁。


    然而,这大一片看起来如炉火一样的红光,照在人的身上,却是冷的。


    便如这入了冬的长安,叫人感觉不到半分的暖意。


    同坐的另名小宫监撮捻几下自己冻得发冷的手指,扭头看了眼身后那面半开的雕云龙纹殿门,用带了几分抱怨的语气道:“可不是嘛!想是又要画到半夜三更了!”


    从早到晚,无论几时,内中那绘壁画的画师若是不走,他们这些在此值事的宫监便也不能离开,须随时应命。


    因为公主重视,对画师也极是礼遇,上命下达,加上此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故从壁画开画以来,对这里的供奉,便极为细致周到。


    这两名小宫监,一个在此专门司炭,另个则是司茶。


    原本这是他们职责。然而周画师的性情却有几分清高,日常对着他们这些小宫奴,虽不至于颐指气使,却分毫也不掩藐视之态,说话必远隔三尺,且不拿正眼看人——不但对他们这些不起眼的小阉奴是如此态度,连此宫管事曹宦,他亦是不大搭理。


    虽然阉奴受人轻视是天经地义,但想到从前公主为画师时的风度和待下,两相比较,小宫奴们私下抱怨几句,也就在所难免了。


    “你有没听人说,圣人或将取消万寿之庆?”


    “听说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瞧周副直这几天好似有些心神不宁,连作画都慢了几分,莫非此事是真?他好不容易得到公主赏识,才有此露脸的机会,若真取消万寿,岂不是空欢喜一场?”司茶宫监将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司炭的小宫监胆小些,不敢多谈这些,只道:“走了走了,这和咱们也是无关。天也快黑,别坐了!我去瞧瞧炭炉,加些炭吧。天气愈发冷了,也不知今岁第一场雪何时才来。若冻坏周画师的手,被曹公公知晓,我可吃罪不起!”


    他率先起身,掸了掸自己那遭石阶寒意沁衣而变得冰凉入骨的臀股,呼同伴往里去,发现没有跟来,转头,看见他已朝着西侧的方向趴跪了下去,望去竟见大宫监杨在恩伴着一顶两人抬的小辇正往这边行来,辇中之人,看去应是公主。


    没有仪仗和随扈,公主身上也只系了一领暗紫色厚缎连帽披风。殿前广场空阔,暮风大作,她戴着帽挡风。辇远远停在了西侧的一道便阶前,她从辇中下来,落帽,随即沿着便阶往上,向大殿行去。


    小宫监醒神,急忙也原地下跪,叩拜迎接。


    随公主的不期而至,日暮沉寂被打破了。早有另外看见的人去报给了曹宦。曹宦飞奔赶来,带着值事的众多宫监拜迎。


    絮雨停在一道宫廊之中,含笑示意众人起身。


    记得上回她来时,太子和康王仍各安好,谁知随后便出了那样翻天覆地的大事,后来又传,竟连驸马也卷了进去。


    余波尚未散尽,就在近日,宫里又有个说法,朝廷或将取消原定的即将到来的万寿之庆。


    圣人连失二子,值此龙体国体皆是不宁之际,取消万寿,是理所当然。只是如此一段实在算不得长的时日里,变动忽然如此之大,仿佛炎夏直转严冬,当此刻再次见到公主到来,此宫之人,上从曹宦,下到方才那两名杂役小奴,人人难免都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


    曹宦扭头发现身后迎接的队列之中还少一人,急忙吩咐近旁一个阉奴:“快去把周鹤叫来,拜迎公主!”道完,又解释:“公主勿怪。他性情有几分古怪,作画之时,不许人在近旁。奴婢遵公主先前的吩咐,全部照他喜好服侍,倒将他惯得目中无人,以作画为由,敢连公主都不敬了!”


    这曹宦虽也是阉人,但好歹是司宫台里有头有脸之人。此前因了公主的缘故,他对周鹤的侍奉也可谓是尽心尽力。但那画师面对他时,虽不至于象对一般阉奴那样不假辞色,却也仍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疏离。他又不是呆愚之人,岂会没有知觉?私下也不止一次暗忖,这周鹤没士人之命,却竟也如士人那般自高,瞧不起他们阉人,心中早就不忿,便趁此机会告状。


    絮雨阻止:“不必打扰他。你们也无须跟来,该休息的去休息。我来只是想看下壁画进展。”


    她跨入了崇天殿,扑面映入眼帘的,是从殿顶梁柱一直垂落到地面的一围巨大的帐幕,将全部未完工的壁画遮得严严实实。


    虽然她或是阿公并无这样的作画习惯,但出于对新画的保护,或是画师单纯不愿叫人看见自己尚未完工的作品而有此设置,也很是正常。


    无论外间曾掀起过怎样的腥风血雨,在这间宁静的大殿里,帐幕之后,隔出了一个由线条和彩绘所构造的辉煌而神圣的世界,画师徜徉天上和人间,这是何等静好的一件事。


    她不欲惊扰到或正在潜心作画的周鹤,走到帐幕之后,轻轻揭开一角,向里看了过去。


    有些时日没来了,今日终于得空再来,和她想的一样,壁画已完工大半。此刻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副主体已成,填色也过了半的即将完成的作品。


    她确实没有错看人,周鹤是个极具才华、又有能力将设想通过画笔作完全展现的画师。


    在他正式落笔之前,他曾向她详细描述过关于壁画创作的全部构想,并以此,确定了一个创作的大体框架。


    对这个构想和框架,絮雨是认可的,而一旦认可,出于惺惺相惜之念和对自己眼光的信心,她便没有作任何的干涉,许他随心创作。


    此刻展现在她面前的,虽然还只是一副并未全部完工的壁画,但无论是画中神仙群像的布局还是山水城池的表现手法,皆极到位,整体恢宏之余,于细节处又不乏精描。恍惚之间,叫絮雨看到了几分阿公画作的风范。


    只有一点叫她有点意外。周鹤并未如曹宦所言的那样,在作画。地上凌乱地散落着几支沾满色料的用过的画笔,他就胡乱坐在工案前的地上,垂首,背影一动不动,乍看仿佛倦了,坐地正在休息,然而再看,却又似正沉浸在某种思虑当中,背影透着沮丧和萎靡之态。忽然,他仿佛觉察到身后有人,起初大约以为是某个宫监,面带不悦地回过头,待看清是她,一愣。


    很快,他回了神,从地上飞快爬起,连忙下拜。


    “不知公主驾到,失礼了!请公主恕罪!”


    他比刚入宫时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头发凌乱,面生胡须,双手和不知几日没换的衣上沾满了干结的颜料残痕,眼里更是布着血丝。


    如此一段时日,便能将这幅作品画到这种程度,不用问,絮雨也知他必在赶工,辛苦是不用说的。她笑着叫他起身。


    周鹤终于依言从地上爬起,察她目光落到壁画之上,反应了过来,急忙指着身后壁画介绍:“公主请看,这便是我这些时日画出来的。原本早想请公主前来指教,只也知公主近来应当有事,怎敢打扰,又不敢耽误进度,只能自己硬着头皮胡乱画下去了,也不知是否能用。公主此刻驾到,实在如同天降甘霖,倘有哪里不合公主心意,或是没有画好,请公主不吝赐教,我立刻修改,改到公主满意为止。”


    从和周鹤结识以来,絮雨便有一种感觉,他虽长久郁郁不得志,甚至一度潦倒到了被赶出旅馆的地步,但此人内在多多少少应是有着几分自负的。不但如此,越有才华的画师,对自己落笔所作的画作往往也越自信,因知晓何以如此落笔,要表达的又是何物。完全听从别人意见修画,结果对画作未必就是有利,修改之后,反而可能不如原画。


    这个道理,以他画诣,不会不知。


    她没说什么,只随了周鹤的讲解,慢慢看了全部壁画,最后道:“你画得很好,照你先前设想画完全部便可。窥一斑而知全豹,我相信画成之日,此殿必将因画而,如法天象地,吞纳京洛万千气象,成为独一无二的一座至高殿堂。”


    周鹤听了,纳头而拜,深深叩首之后,他迟疑了下,又讷讷道:“近日我听闻,朝廷或将取消圣人万寿之庆?我人微言卑,知此事原不该我过问,只是关系壁画,故趁公主今日到来,斗胆问上一声,恳请公主相告。此事,此事是否为真?”


    絮雨顿了一下,微微颔首。


    “今日我来,除为看壁画进展,也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万寿之庆,当初是圣人为应废太子之请而许,如今情势有变,圣人已是无心于此,故暂定取消。”


    她看见周鹤那一双原本满含期待的眼目因了她的话语,如烛火遭风熄灭,霎时转为黯淡,变得灰暗无光。


    周鹤的失望之情,絮雨能够理解。


    从他落笔作画的第一天起,怀想的,应当便是这一幅作品,将随皇帝的万寿庆典,向世人揭开面纱,露出它惊艳的绝世真容。这一幅巨作,如星火煌煌,注定不会平凡,它将极有可能再现当年永安殿叶钟离旧画的神话,在那一场万国来朝的盛典过后,变作一个叫全长安乃至全天下人都知晓,并为之神往的新的辉煌图腾。它便是圣朝四海升平、八方宁靖的象征。


    何其伟大,何其叫人心潮澎湃!


    然而现在,这样一个景愿,恐怕是不能实现了。


    它将只是一幅壁画,绘在一座宫门或将永久深闭的雄伟宫殿内的一幅壁画而已。它与世上其余壁画的唯一区别,只是它的名字叫做天人京洛图。


    如此而已。


    “今日起,你也无须过于赶时,自己酌情休息,将壁画画完便可。”絮雨说道。


    只见周鹤如梦方醒,回神应是。


    “你也无须过于失望。”


    絮雨环顾一圈这座巨柱环立,高若通天的辉煌雄殿,再次出声安慰。


    “此宫并非普通宫殿,而是比照永安宫所建,凭凌长安。就算这回不开,日后也会有别用,定然不会叫壁画一直蒙尘下去。”


    “我明白。多谢公主!方才是我一时糊涂,请公主恕罪!”周鹤连声告罪。


    絮雨微笑而应:“你何罪之有。你为朝廷画出如此壁画,用心可嘉。姚旭从前投靠废后柳氏一党,经查,犯下贪墨藏贿之罪,已被逐出宫廷。集贤殿正缺画直,待你完成此处壁画,便可接替上任。”


    周鹤再次拜谢。


    “这是你应得的。我听闻姚旭从前对你多有打压,往后你便可安心在直院里继续钻研画技,假以时日,必成大家。”


    其实按照惯例,能在集贤殿下担当画直的人,除去画技高超这个基本要求之外,也需一定的名望和资历。此前担任过画直的,不少还是开宗立派之人。而这次,越过副直,这么快便提拔周鹤做了画直,除去他的画技确实堪当此位,多多少少,也是带了几分弥补的考虑。


    事既毕,絮雨心里另有记挂,望了眼殿门外那变得昏暗的天色,不再停留,吩咐周鹤不必相送。


    周鹤坚持拜送。


    絮雨行出大殿,正待离去,身后传来脚步之声。


    “公主留步!”


    周鹤追了上来,也不说话,先是下跪叩首,絮雨见他分明应是另外有事要说,却又吞吞吐吐,满是难以启齿之态,便笑道:“你还有别事?说便是了。”


    周鹤再次叩拜,直起身后,这一回,似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我虽出身于画师之家,但从小熟读经书,立志入仕报国。早年也以乡贡的身份参与过几回考试,奈何回回落第。后来我留在长安以画糊口,只要得闲,必继续钻研学问,提升文章,不敢有半分懈怠。”


    “公主方才破格提拔我做画直,叫我感激之余,极是惶恐。我也知以我资历,实在难以担当如此重任,恳求公主收回成命。另外,明年开春常科在即,我为作画,错过了今秋的贡院录名。公主倘若当真觉着我还有几分用处,可否恳请公主,为我出具一封文解,举我入试?”


    他小心翼翼地说完,随即郑重叩首。


    “公主是我命中极大的贵人,此前便已对我处处提携。没有公主,何来今日之我!这回倘若得蒙公主再赐文解,叫我能够参与明年春的考试,日后,我若侥幸榜上有名,必效忠公主,结草衔环,以报公主大恩大德!”


    原来他意不在画,而是入仕为官。


    短暂一阵意外过后,絮雨很快也就明了了。画师官职再如何升,也是杂官,怎比得过以进士而晋身的仕官?仕官是将来能登阁拜相做天子宰辅的人。


    但,朝廷每年的进士科举录取名额极少,举国士子参考,也不过遴选二三十人而已,想要雁塔题名、于牡丹宴上得一席位,难度可想而知。


    倘若照他所求,为他出具文解,保举参试,其实便相当于直接向主考官举荐他上榜。以她身份,既开了口,无论考官是谁,想来总是要给她几分面子的。


    这于其他士子而言,未免不公。


    见她沉吟,周鹤急忙又道:“公主若是不信我的文章,待我回去整理一些,无论帖经、墨义,亦或策问,杂文,皆可献上,请公主过目之后,再作定夺。”


    絮雨思忖一番,随即笑道:“不必了。我记得当初第一次去崇仁坊旅馆寻你时,便看到你房中有不少诗文稿。你身处逆境,尚不忘报国,我很欣赏,我也信你才学,但你所提的文解,恐怕有些不便。不过——”


    她顿了一下。


    “你既已错过,再等一年如何?我可以荐你先入国子监,你在里面再准备一番,到明年,若成绩优异,便能以生徒身份参考,到时名正言顺,以你的才学,上榜也非难事。你意下如何?”


    周鹤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意外,听了,愣怔了片刻,匆匆下拜:“草民明白了。多谢公主安排。草民……极是愿意……”


    絮雨颔首:“那就如此说定。”


    当天晚上,待她出宫回到永宁宅时,阖宅出动来迎,人人兴高采烈。


    贺氏看到她,更是欣喜得眼眶发红,险些当场落泪。


    禁苑出事,她回来过一趟,随后入了宫,接着,便再也没有露面。


    时隔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回永宁宅。


    之前这快两个月的时间里,她人一直在宫中。而驸马则因卷入康王一案,被软禁在府邸的一间独院里,日常除递送饭食,连家中下人也不许见面。到处都是公主将要和他脱离关系的流言。贺氏为此整日担忧。随后,就在数日前,驸马忽然领着青头悄然出去了一趟,也不知去了哪里,几天前才回来。


    所幸,这一趟从外面回来后,那些监视的人便消失了,他好像也没事了,官复原职,但每天早出晚归,一句话也无。而公主依然不曾回。


    若不是青头悄悄告诉贺氏,说公主这几日应当就会回来,贺氏当真急得想去东都找老家主问主意了。


    今夜终于等到公主,贺氏领着人行完礼,略一打量,便发现公主看起来人消瘦了不少,灯光下,脸色也显苍白,带着几分气血不足的样子,心疼不已,急忙引她入了寝堂。


    这几日,为随时迎接公主,这边寝堂里一直烧着暖炉。她将絮雨请到炉边一张铺着毛褥的榻上坐定,叫侍女送来热茶,又问她想吃什么,说自己这就去给她做。


    在宫中住了快两个月,每天忙着侍奉阿耶,代他处置事务转达政令,宫室空阔而冷寞,身边往来的,尽是些走路都习惯放轻脚步的谨小慎微的宫。今夜忽然回到这里,明亮的灯火,热烘烘的火炉,周围全是充满欢喜的笑脸。絮雨心下不觉也跟着变得暖了起来。


    她笑说自己在宫中已用过饭,叫贺氏不必忙碌。贺氏端详了下她的脸,又摇头,说她瘦了不少,让她稍等,自己去给她炖八珍汤。


    “……公主先歇一会儿。八珍汤需慢火细熬,从前我常做给崔娘子吃,最适合妇人家补血养颜之用。记得那会儿小郎君才五六岁,原本也爱吃,后来也是怪我,多嘴了一句,说是给妇人养颜用的,他听到了,不管怎么哄,再也不肯吃了……”


    贺氏想起多年前的旧事,随口说了几句,眉眼里全是淡淡笑意。


    “等做好了,正好用作宵夜。”


    贺氏吩咐烛儿等人好好服侍公主,自己就要出去,又道:“驸马昨晚回来很迟,我问他,他说衙署有事。今夜想必也是不知公主会回。我这吩咐青头去叫他回来!”


    “不用了!等他事毕,自己回便可。”絮雨说道。


    贺氏只好应是,随即匆匆出屋去备宵夜。


    絮雨坐了片刻,回来路上冻得有些发冷的手脚渐渐暖和了起来。又在众婢的服侍下沐浴,出来后,换了身家常的寝衣,步入内室,抬目,视线落到对面香木床上挂的一副轻纱帐上时,不由一怔。


    这帐子……好像是她很早以前出钱让青头去西市买来给裴萧元用的那顶。


    “这是哪来的?”她忍不住发问。


    跟入的烛儿忙解释。


    “白天刚换上去的。阿姆说公主你这几日快要回来了,再重新收拾下屋,好迎接公主。青头哥知道了,就说他那里还有一顶公主从前叫他买给驸马用的帐子,花了整整一万钱!当时公主还是小画师,驸马住在公廨里。谁知驸马不用,让青头哥还给公主。青头哥说,公主当时好像生气了,叫他丢掉,他舍不得,偷偷藏到了现在。阿姆听了,叹气说,驸马不识公主好。这么好的东西不用,放久了,若是虫蛀蠹咬,坏了可惜,便做主,给挂上了。”


    烛儿一边掩嘴笑,一边学着白天几人说话的语气,倒是活灵活现。


    絮雨停在床前,看着,想起当时情景,一时似有隔世之感。


    “公主你怎么了?你不喜欢?”烛儿忽然发现她没反应,小心地问。


    “公主若是不喜,我去和阿姆说一声,这就换掉……”


    絮雨慢慢走到床前。


    “很好看,挂着吧。”


    她抬手,摸了下垂落的轻软如云的帐边,笑道。


    第126章


    夜渐渐深。阵阵寒风穿廊而过,有时拍动绮窗,便发出如夜雪敲窗似的簌簌的寒微之声。


    屋中灯花哔啵,间或夹杂几下清脆的棋枰落子之声。


    冬夜是如此枯静而漫长。钟漏里藏的夜辰,似屋隅处香炉里的烟,自炉腹内喷吐而出,散尽,又继续涌出,袅袅不绝,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絮雨坐在坐榻之上,自己轮流投骰执子,断断续续,已是走完了两盘双陆棋。


    此前在宫中的每个夜晚,她是片刻也难得闲暇的,忽然回到这里,整个人似骤然全部放了空,在等待中,慢慢地,生出几分心绪不宁之感。


    走棋起初只为消磨夜时罢了,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又一次开棋之后,也不知是如何起的头,她的脑海中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有个不具形状也不知是为何的混沌对手和她互为博弈,赌注便是她心中的所盼。


    倘若她能赢下这一局,那么,纵然她早便知道,世情容易变幻,欢情总最薄恶,一切也都将无施不宜。她心中的暗望,最后必能成真。


    她怎不知自己这忽起的念头是神怪而可笑的,然而一旦涌出,便再也驱之不去。带着几分迟疑,又几分自嘲,她将白玉雕的马头棋子一只只摆好,再将那隐喻着混沌对手的玳瑁青马也归了位。她抛出的骰子轻灵地滚在白牙绿角饰的紫檀硬木棋桌上。


    那是她内心最底处的从不曾对人言的最为隐秘的忧思。平日便是连她自己,也不愿、不会去想。但在这样一个等待的寂静的冬夜里,它悄然浮上了她的心头,再也捺不下去。


    在骰子发出的清脆而悦耳的滚撞声里,她莽撞地开始了一场关于它的结局的赌博。


    不过一局棋而已,不能真的左右吉凶,即便白马输了,也是无关紧要。这仅仅只是她用来消磨长夜的一个游戏。她这样和自己说。


    然而她终究不再似起初那样漫不经心,可以一边走棋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以致于数次误将夜风吹动枯枝之声当作是归人的脚步声近。她变得专注,每一次投骰都是谨慎的,经过算计的,盼望所得的骰数能如人所想。


    今夜运气似乎不大好。一半走完,青色陆子已明显占据了上风。玳瑁马头们在烛火的光映中熠熠生辉,向着半月形的城门奏凯而去。


    一种犹如谶纬般的不祥之感爬满了她的心头。


    她变得踌躇,投骰越来越慢。在玳瑁子再向着城门前进几分之后,战机再一次轮换到了白玉子的一边,而她望着棋盘,深深陷了进去,指久久地拈定了骰,一动不动,竟有些不敢继续。


    她是如此凝神,以致于一股冷风拂过她身后那面珠帘,钻入寝屋深处,曳得烛影摇晃不已,亦是没有半分觉察,直到她终于投下了骰,不料用力过度,骰子在棋桌上连续翻滚,撞到桌栏,反跳了出来,掉落在地。


    它落在她身下坐榻的一只撑脚近畔。她俯下身,待要捡起,不期此时,另一只手从后伸来。


    她抬起头,发现是裴萧元。


    “都怪我,不知道你今晚回。我该去接你的。我以为你今夜还是宿在宫中。”


    他替她捡起地上的骰子,直起身,用带着歉意的目光望着她,说道。


    他们是在三天前回长安的。当夜一道直接悄然入了宫,随后她留在宫中,他则单独出了宫,随后又没见过面了,是直到此刻,两人才又相见。


    “无妨。我不用你特意去接,自己回来也是方便。”


    絮雨此时才反应了过来,应道。


    他的归来,令这一局她原本看起来想要扳回似乎已是无望的棋局终于得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可以暂时中断的借口。她不但暗暗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些感激于他的及时现身。


    “这么晚了,你怎不休息,还一个人玩棋?方才我进来,见你对着棋盘入神,不敢扰你。”


    他望了眼棋桌上双陆子的局势,又道了一句,随即将骰子轻轻放了下去。


    他没料到她今夜会出宫回来,而以他如今在皇帝面前的尴尬处境,自然不好擅自入宫。


    今夜他本也没回永宁宅的打算,想直接在衙署里过一夜的,是贺氏不见他归,悄悄派人送去消息,他才匆忙赶了回来。方才到时,早就过了亥时,房中虽亮着灯火,怕她已倦睡了下去,所以吩咐贺氏等人在外勿要发声,只自己悄然入内,却没想到看到了那样的一幕。


    “没什么,我不困,便自己随意下着玩。”


    絮雨怎会让他知道自己方才下的到底是盘如何的棋,她含含混混应了一句,随手抹了一下,打乱了棋面,就此终结这一场她原本或许输定的棋局。


    “你饿了吧?贺阿姆做了宵夜,我吃了,还有留给你的。我去叫她送来。她说你小时也喜欢吃——”


    她转了话题,下榻待去叫人进来,忽然手臂被他握住,拦了下来。


    “不必了。我不饿。”他道。


    絮雨望向他。


    从他出现在她面前的第一眼起,他的脸上便带着笑容。


    只是他自己应当不知,浮出的笑,并无法掩盖印刻在了他眉梢眼底的真正的倦怠,以及隐隐的几缕郁郁之色。


    “也好。那便准备沐浴吧。你想必累了,早些休息。”


    她将目光从他脸上收回,转身欲待再次出去叫人,耳边响起了他低低的发问之声:“陛下这几日身体如何了?”


    絮雨停步,对上他投来的两道目光。


    抓捕李延功亏一篑,行动失败,而承平杀人叛节,又彻底坐实,他却曾徇私企图掩盖。


    三天前,回来的那个晚上,絮雨伴他连夜入了宫,随后和他一道,在他入京第一次受召面圣的同一个地方,那面屏风之后,跪请皇帝降罪。


    皇帝只命人将女儿接入,随后,屏风后的门便再也没开启了。


    皇帝没有见他,也未追责,一句话也无。


    他一个人在外殿跪了些时候,赵中芳出来,请他起身,并如常那样,亲自将他送了出去。


    在如贺氏这样的局外人眼中,他确实是无事了,连官职也没有半点的变动。但从第二天起,陆吾司实质便被架空,任何事都不再知照他。


    裴萧元放了刘勃等人的假,一个人闭门在衙署内静坐,便如此渡过了这三天。


    “阿耶的眼睛还是看不大清楚……”她说道。


    他对裴萧元怒意未消,只是隐忍下去而已。这一点,絮雨很是清楚。


    而裴萧元如今的实际处境如何,她更是明白。


    阿史那叛变并逃走,追踪无果,极有可能已叫他已顺利北逃了。同时,朝廷也收到了确切的消息,承平之父确是大限将至,时日无多了。以阿史那此人心机,从前暗中想来早已有所筹谋,等他逃回去,北庭必会有大的变动,已稳固多年的北境,或将寇乱再起。


    就在这几日,朝臣就是否应该立刻下令将兵讨之而不停上书,激辩不已。王璋力主尽快兴兵讨伐,引来不少人附和,倒是谨小慎微了半辈子的崔道嗣,在做了个把月的修史官后,也不知是大彻大悟豁了出去,还是想再博圣心,罕见地就朝政也上了奏章。他的意见代表了朝中另外一部分官员的看法,认为当下加强戒备是毋庸置疑的,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宜立刻兴兵讨伐,可先派使官出行,命北庭即刻缚拿阿史那问罪,倘若对方拒不从命,则再议攻战。


    就在今日,最后的决定做出。皇帝采纳了崔道嗣的意见,发令命甘凉节度使令狐恭厉兵秣马备战防范,至于出使之人,择定为崔道嗣。他亦应下,明日一早,便将动身出发北上。


    “你勿过于在意。阿耶脾气刚烈,如今因阿史那之事迁怒于你。你放心,等过些时日,他会慢慢消气的。”絮雨出言安慰。


    “本就是我的罪责,陛下如此处置,已是宽待。我这边无事,公主放心。倒是你自己,勿过于疲劳,一定要多休息。”


    裴萧元凝视着她的面容,应道。


    絮雨一笑:“我知道。你也是。”


    “倘若你有心事,无论是什么,你愿意的话,都可以和我讲,勿自己一个人压在心上。”


    末了,絮雨迟疑了下,又如此道了一句。


    他看着她,顿了一下,随即露出笑意:“多谢公主,我没事。”他用他一贯的平静而沉稳的声音应道。


    远处坊内不知哪个街角里,传来几道隐隐的更漏之声。


    夜已过半。


    絮雨躺在寝床之上,等了很久。


    他比往先沐浴都要久,终于罢了,披散一头乌漆长发,穿着袭白色寝衣,趿着双漆履,转了回来。


    寝堂深里的明亮火烛早已灭了大半,只剩床头一片用来照夜的微微闪动的柔和的光。


    隔着那一层今夜新挂的如烟似雾的轻纱,他轻手轻脚地入内,走到床前,却没有立刻登床。


    仿佛是想确定她有无睡着,或者,是怕惊醒她,他隔着帐,在床前立了许久,终于,缓缓伸手,掀开了一道帐缝。


    她枕着一只绣枕,闭着眼眸,正静静地蜷卧在宽床的内侧一隅里,绾作懒髻的乌发如云,松松地散落在绯红的丝枕之上。一幅锦被,松松地拉到了她的肩胸之上。


    或是屋中炭火烧得过热,她睡得并不安稳,锦被漫堆,在她凝着一抹暗雪的胸颈前,翻卷出一片凌乱的被浪。


    他侧身入帐,轻轻坐上了榻,转过脸,默默地凝视着身边那触手可及的双眸闭合的美人。良久,他在她预先为他留的一片足够宽大的位置上,极轻地卧了下去。


    “你不盖被吗?”


    屋中暖炉烧得确实很热,也经夜不灭,方才甚至叫她感到有些燥热。但如此冬夜,不盖被而眠,恐怕还是要受冻的。


    发觉他躺下后便不动了,连被衾也没碰。


    絮雨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睁眸发声,提醒了一句。


    他这才仿佛如梦初醒,哦了一声,睁目,偏头望了眼枕畔的她,和她那一双在夜灯昏影里显得分外大的朦胧眼眸对望了一下,垂目,翻起被角,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身上冷,怕碰到你,叫你受凉。”他又解释了一句。


    “我没事。”


    絮雨应。他向她微微一笑,闭了口,再次阖了眼目。


    “你有无发现,屋中多了样东西,和之前有所不同?”片刻后,她看着帐顶,轻声地问。


    裴萧元再次睁目。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懵懂,转面,借着帐外床头那燃着的烛火透沁进来的一团昏光,隔帐,朝外看了几眼。


    “是甚东西?”


    他漫应,显然,此刻的他是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我随口说说。”絮雨笑了笑。


    “睡罢。”


    她闭眼,不再说话。


    屋中一时宁静如雪。


    俄而,原本仿佛已睡去的他忽然坐起身,探臂伸出帐,将床头还点着的一支照夜烛台灭了,寝堂里霎时陷入黑暗。


    他躺了回来。接着,被下伸来一臂,手掌无声无息地穿过她的腰,贴在了她只着一层薄衣的背上,缓缓抚揉了片刻,她便被他轻轻搂入了怀中。


    絮雨感到两片微温,触感却又好似滑凉的唇落在了她额中的旧疤之上,吻了吻。


    “公主可需我服侍?”


    他低沉而平缓的询声,随即在她耳边响起。


    “不用了。明早还有事,睡吧。”


    沉默了一下,絮雨道,若无其事的语调,掩去了此刻正在她心中升起的惆怅和失落。


    他分明是体贴而温存的,便如二人此前私密相处时的他的样子。然而不知为何,片刻前的他,却令她生出一种感觉,他仿佛是在曲意奉迎,委身侍她。


    他停了下来,继续静静拥了她片刻之后,在她额上再次轻吻了一下,随即依了她言,松开她,又体贴地为她掖好方才因他举动而松乱了的被角。


    “也好。公主安心睡,我便不扰你了。”


    “公主有任何吩咐,都只管告诉我。”


    最后,他用极是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说道。


    这个下半夜,絮雨睡睡醒醒。


    尽管他仿佛连翻身也不曾有,但她知道,他似乎也是夜梦难安。


    五更之初,在袭来的一片浓重的困意里,她被身边的他扰动了。


    他似乎遭到什么梦魇,变得躁动不安,人在枕上辗转,手掌也开始发力握拳,捏得骨节咯咯作响。


    突然,他整个人弹坐而起。


    正是暗夜里最为浓重的时分,冬月慢慢移到寝堂一面绮窗上方的夜空里,冷光从未曾完全放落的卷帘后漫入,透在了轻纱的笼帐之上。


    絮雨彻底随他惊醒了。她看见他被夜色和帐中月光勾勒出的背影如山岩般凝重,随着他的喘息,肩背轮廓也在不停地起伏,犹如一片正在泛涛涌动的潮线。


    她下意识便跟着坐了起来,伸出双臂,从后搂住了他的腰身。


    “裴郎你怎么了?你可是梦见了什么?”


    当她搂住他时,感觉他周身僵硬,如石头一样。她越发惊骇,抬手抚拍着他,想将他从梦魇中唤醒。当手胡乱摸过他的脸颊和一侧颈项之时,感到他下颚咬得结结实实,脖颈青筋纵横,血在其下,激涌偾张。


    “你怎么了?你醒醒!”


    从未遇过他如此的模样。


    这一刻的他,竟令她联想到了经变画中那些因遭外道邪魔侵心而化作凶煞的罗汉金刚。


    她的心跳加快,整个人更是跟着恐慌了起来。


    他起初坐着,一动不动,任她抱摸。所幸很快,他迅速放松了下去,身体也跟着软和了下来。


    “我没事。方才只是做了个噩梦。”


    他低声解释,嗓音有些粗哑。


    她微微喘气,犹惊魂未定,一言不发。


    顿了一顿,他转过身,反手便将她搂了起来,拖到胸膛前,随即让她坐到他的腿上,双臂交合地搂住了她。


    他将她整个人抱住后,又安慰似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你真没事吗?你方才做了甚梦?”


    她的举动终于令她稍稍心安了些,柔顺地伏在他的胸膛里,令自己砰砰跳动的心和他的贴在一起。待感到他的心跳渐渐平缓,自己亦是稍安,仰起脸问他。


    “我没事。方才吓到你了,是我不好。”他的声音充满了歉疚之情,然而语气却是含含糊糊的。


    显然,他并不愿和她提方才那个能令他变得如此怖异的梦。


    她极力睁大眼睛,想看清他那一双被夜色隐没的眼,然而看不见,只剩他目底微微烁动的几点夜光。


    “天还没亮。你再睡吧。”


    最后他柔声说道,将她抱着,放回在了枕上。


    因这一场梦魇而起了响动的寝堂,再次归于宁静。


    这一次,他睡得很是沉实,呼吸均匀,再也没有任何的意外。


    絮雨将自己缩在被头之下,只露出一双眼,悄悄地睁着,看着枕边之人沉睡的侧颜,醒到了天亮。


    从未有过一刻如这一夜,叫她异常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有属于他的心事,很重的心事。


    然而,他是一个字也不会和她说的。


    第127章


    远处响起隐隐街鼓之声,絮雨望着那道悄然出帐开始穿衣的身影。


    崔道嗣昨日在领了安北使之职后,不敢有片刻耽搁,择定随从,自鸿胪寺点选译人、从官,加上护卫,组成了一支人数数百的出使队伍,今晨立刻动身出发北上。


    裴萧元一早要去送行,她也将同去。


    他正往身上套着一袭衩衣。在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展衣声里,舒袖随他动作,拂出一缕微风,惹得近畔一簇烛火闪晃,轻纱帐门亦随之微微曳动了几下。


    絮雨的目光停了一停。


    他终究是没有留意这一面新挂的床帐有何特殊之处。应是早已忘记。


    那是多久之前的一件微不足道的琐碎之事了?


    其实莫说是他,便是她自己,在昨夜看到之前,也早就忘了。


    始终牢牢记住的,大约只有青头一人而已。


    絮雨忽觉几分好笑,为自己那一点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很快,她彻底抛开此事,跟着掀被下榻。然而,也不知怎的,双足才落地,站起身,胸口忽然发闷。


    接着,一阵反胃之感袭来,人登时不适。


    他应是听到了身后她下床所发的轻微响动,转脸望她一眼,见状,立刻走了回来,伸手一把扶住她臂。


    “你怎么了?人不舒服?”


    絮雨借他扶持,慢慢坐回在了床沿上。


    很快,不适之感消失了。


    她抬起脸,对上他投来的两道目光,摇头:“没事。方才只是忽然有点气闷,已经好了。”


    他端详着她近来总显血色不足的一张脸,显然还是不大放心。


    “你躺回去吧。今早不用去了,我去便可。我叫贺阿姆去传个郎中来,替你瞧瞧。”


    他转身便要去叫人,被絮雨从后一把捉住衣袖。


    “我真的无妨。一大早的,不必多事。”


    随手捡起昨夜落在枕畔的一支发簪,她抬臂,一边用簪重绾一头散乱的长发,一边解释。


    “想是近来事多,睡不大好,所以方才气闷而已。”


    他仿佛还在迟疑。


    她站起来,冲他嫣然一笑。


    “我真的没事了。身体如何,我最清楚不过,我会多休息的。你舅父此刻想必已动身去往宫中辞拜我阿耶了。咱们也别耽搁,免得赶不上送行。”


    烛火光照之中,她那一张比之从前清减了不少的面容,似一弯淡雾轻笼的春夜瘦月。


    此刻的她,本当柔弱而婉转,惹人无限爱怜。


    然而眼前的她,分明却是笑靥绽放,是神采奕奕,叫人放心的模样。


    他不由又记起了昨夜他遭遇梦魇她扑来时抱住他的一幕。从未见她露出过那样惊恐的模样,她一定是被他吓坏了。


    然而,他能给她的全部回应,却是那样的有限。


    在知晓了那件事的最终面目之后,有一道无形的墙,已是悄然竖在了他和她的中间。此前和她一起时的种种欢愉,在他这里,已是戛然而止,譬如草叶朝露,日晞而去。


    北渊城外曾经覆过的血太厚。风沙可以埋没一切,平复大地之上的刀壑和剑痕。他却终究是做不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昨夜的梦里,那一支他射入了承平后背的箭,将他又一次带到了北渊之地。尸山如倾,血海覆顶。


    她必定以为他认不出昨夜新张的那一幅云帐,记不得长安日子里,他和她共有的最初的那段欲说还休、半喜半嗔的隐秘心事。


    他什么都记得。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惟只能作不见,仿佛无知无觉。


    然而此时,就在这一刻,对着如此一个笑盈盈的她,他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一根利鞭无声无息地抽了一下。忽然恨起自己,那一夜,为何最后还是去了西市。


    倘若他没去,不听,至少对着她,在伸出手的时候,是否可以心安一些,不用像如今这般,戴了一只看不见的枷锁。


    在他无言的注视下,她套好衣裳,走出去,开了门,唤人服侍洗漱。


    冬日清晨的第一道朝阳,射在了开远门外一片纵横的柳榆林前,映得昨夜凝挂在柳枯灰枝上的条条冰凌,烁着点点晶亮的光。


    宁王领着一干朝臣,将崔道嗣送到了开远门外的十里别亭之地,裴萧元便候在十里外的这片柳榆林旁。


    戴着幞头、穿翻领披衣,作长途行路装扮的崔道嗣领着一众随从由远及近地行来,出现在了附近空旷的官道之上。


    崔道嗣不似片刻前和众人辞别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了。他眉头微锁,应怀心事,在路边看到裴萧元,也无多少惊讶之色,显然这是他意料中事。但紧接着,当发现另一道披着毛边斗篷的身影从裴萧元身后的一架碧油车里显身,登时面露诧异之色,仿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随后,他反应过来,滚下马背,领着身后一众之人跪在了路边,喊着拜见公主。附近林中杂鸟惊起,纷纷斜飞逃走。


    一同出来的青头伶俐地往马车前摆上一只踏脚杌。絮雨下了车,立刻托扶起崔道嗣,叫他无须多礼。


    崔道嗣赶忙躬身作揖,说自己怎当得起公主如此纡尊相送。


    絮雨笑道:“崔公是驸马亲长,便如同我的亲长。何况此番出使,不畏险途,为国奔波,我极是敬佩,临走赠酒相送,是应当的本分。”


    青头早端来一只托盘等在一旁。她提起盘中方才热在车厢火炉上的酒壶,倒了杯暖酒,双手奉上。


    “请崔公满饮此酒。但愿此去一路顺利,早日平安归国。”


    崔道嗣感激涕零,颤巍巍地接过,一口饮完,放下酒樽慨然道:“请公主放心!老臣一身老病,形同朽木,蒙圣人不弃,将如此重任交托,便是明知前途刀山火海,也必直往不退。纵然蹈节死义,亦是在所不惜!”


    青头见崔道嗣一副老病之状,却还如此表态,感动不已,噗通一声下跪磕头:“崔公高义!倘若不是小人无用,怕去了会给崔公添乱,小人恨不得这就跟着崔公一道北上建功,荣归长安!”


    崔道嗣连连摆手,叮嘱他安心留下,服侍好驸马和公主。


    絮雨早便看出来了,崔道嗣口里和青头敷衍着,眼角风却频扫向立在一旁没开口过的裴萧元。只青头情真意切地还要继续说下去,便出声,微笑着打断道:“我瞧周围雀鸟不少,车里正好有几块糕饼,可以去喂它们。”


    青头闻言作罢,忙跟她回往马车取食。


    崔道嗣等公主去往一旁喂鸟,命随从原地等待,向着裴萧元丢了个眼色,引他往附近的林隅行去,见外甥停了步,又拖他强行继续前行,直到入了林,来到一道冬日枯水的野溪之旁,回头观望身后,确定话声不会落入人耳,这才停了下来。


    “舅父此番受贬,全是因我之罪。我连累了舅父,此前早便想寻舅父赔罪,只是不便见面,只好借此机会来向舅父告罪。恳请舅父见谅!”


    裴萧元待要下跪叩首,被崔道嗣从地上一把揪了起来,“罢了罢了,还扯这些何用?”


    他也不复片刻之前在公主面前的老迈虚弱之状,又劈头便问:“你和公主和好了?当真没事了?”


    自从废太子和康王双双出事之后,皇帝显是备受打击,想来龙体不宁,因而愈发深居简出,久不露面。便是近来,偶尔开始亲召臣下问事,也是君臣相对,远远隔绝,且身畔必定伴着公主。如今南院里的日常之事,多通过宁王执令。但人人都知,实际在皇帝身边辅理奏章参与议事,乃至一起做出策令之人,则是备受皇帝宠信的公主了。公主如今实际地位,可见一斑。


    外甥会在今日出城相送,这是崔道嗣预料中的事。但公主竟也会和他一道前来,且对他态度如此恭和,这实在是意外之喜,甚至称是受宠若惊,也是不为过了。毕竟,就在不久之前,驸马因了疑罪,见恶于皇帝,公主和他日渐疏离,许久不回永宁宅,此事人尽皆知。


    裴萧元顿了一顿,含混应了一声。


    诱捕李延一事,即便是现在,知晓内情之人也是有限。对外只说是缉拿承平。他自然也不会和崔道嗣讲。


    崔道嗣却以为自己猜想无误,目露喜色,长松了气。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喃喃念了几句,“我先前就是担心这个。不知多少人都巴望你和公主坏事,好争这驸马之职!”


    “想我振振公族,子弟如麟,岂会让小人得逞!”欣慰之余,他忍不住又感叹了一声。


    裴萧元不愿多提这个,转话道:“舅父领下出使之责,到了之后,务必多加保重自己。舅父可寻令狐节度使相助。他从前曾是我伯父麾下之将,也做过我的上司,是能信靠之人。”


    不料崔道嗣闻言,却面露古怪之色,道:“二郎子,你以为圣人真信我,能劝动阿史那认罪罢手,还是我能联合周围酋领,阻挠他行逆乱之事?那小儿的狠辣狂妄非常人能及,都敢把长安的天捅出那样一个大窟窿,谁去了都没用!不过是因我身份还算合宜,派我走个过场,先礼后兵,留些时日准备后头的事罢了!你舅父我啊,我这回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去了,随机应变,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一回,实在是外甥交友不慎,卷了进去,他才迫不得已站出来,揽了这个苦差。瞥了眼神色愈发负疚的外甥,暗叹口气,又改了口。


    “不过,我正好也借此机会,出来避下风头。”


    他皱起双眉。


    “我总觉着,朝廷还会出事。万寿不是暂停了吗?我得了个小道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西平郡王世子前几日趁机提请出京西归,公主却不允许。我还听说,大射礼归来之后,郡王进奏院曾谋划私带世子离开长安,只是不知怎的,计划不成,世子随后其实一直遭着软禁。倘若是真,难道是西南那边也要出什么乱子了?”


    他忧心忡忡,长长叹了口气。


    “这才过了多久的太平日子,这里乱,那里乱,怕是真要出大事了。”


    裴萧元没有作声,一动不动。


    “萧元!”


    崔道嗣忽然叫了他一声。他抬起眼目。


    崔道嗣神色转为凝重。


    “你伯父不在此处。他若在,自会和你说些担当之辞。但你不妨也听听舅父的劝!日后,真若打起来了,别管哪里打,你记住,千万不要立刻揽事上身!你如今既然赋闲,何妨避嫌到底,往后退靠一些,叫别人先去争功好了。轻易能赢的仗,叫别人去打也是无妨,最后不是什么大功劳。要等到别人打不赢,你觉着可以,再出来救场!懂了吗,那时不但显你沧海横流救难之功,敌方也耗损了实力,胜率更大。倘若是你也没有把握的仗,那又另当别论,绝不能轻易应承!”


    他顿了一顿,“你或瞧不起舅父为人处世。但这些,是舅父为官多年的心得,全是教训!报效朝廷固然应当,何妨也为自己考虑几分。你的父亲,他就是太过忠烈,当年丝毫不为自己着想,这才……”


    崔道嗣猝然打住,摇了摇头。


    “总之,全是前车之鉴!血淋淋的教训!你一定要听舅父之言,千万不要逞血气之勇!三思后行,对你没有坏处!”


    他说完,见外甥始终沉默着,忍不住催促:“你听进了没?你若不应,我出使了也不放心!”


    “我记下了。多谢舅父提点,遇事我定会慎重考虑。”终于,裴萧元发声应道。


    崔道嗣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事,转头,遥望一眼远处公主隐隐的身影,道:“还有一件事,也极其重要!”


    “请舅父吩咐。”裴萧元恭敬道。


    “二郎子,我瞧公主对你还是有情的。”


    他打量了眼外甥。确是难得一见的英俊儿郎,人中龙凤,也难怪公主青眼有加。


    “她一早竟会亲自送我,自是因你之故。你一定要抓住机会,巴结好公主,讨她欢心,切记,多行周公之礼,总是不会错的!”他凑到外甥的耳边,低声如此教导。


    “还有,不止公主,务必也要叫圣人看到你对公主情意如岳,恩爱不移!懂吗?你们刚成婚多久,就出了这么多事,前些时日竟还分居!你们年轻,身强体健,你若早些叫公主传出弄璋麟趾之喜,陛下便是看在公主面上,你的罪过多少也能减轻几分!”


    崔道嗣谆谆叮嘱不停,裴萧元忍着惊诧、羞惭,和满腹的心事,终于听完了,含糊应是。


    崔道嗣言毕,想着该吩咐的都已说了,不敢耽搁太久,带着裴萧元回来,辞拜公主完毕,这才领着队伍继续前行而去。


    裴萧元立在道旁,目送崔道嗣一行人马渐渐远去之后,定了定神,转头望了眼不远外的那道身影,缓缓走了过去。


    她撒下了最后一把捏碎的糕饼。附近山林里被吸引来的几十只冬日匮食的雀鸟正绕她欢快地飞翔跳跃,争相啄食。黄雀、鹩子、剪尾山鹊……几只大胆的,甚至跳上了她拖在披风缘摆下的一片裙裾上。她也没有驱赶,只低头看着。此时林间涌出一股飒飒寒风,吹得她裙裾翻舞,周围鸟雀受惊,纷纷飞走,很快又飞了回来,继续绕她跳走。


    一旁青头冻得不住缩脖,口里还兀自不停地奉承:“来了只红嘴红掌小雪鹤,这可是少见的祥鸟!呀!它跳到公主裙上了!必是预兆公主往后鸿运上身,事事如意!”察觉公主唇角微抿,似带笑意,越发起劲。


    裴萧元在旁静静等待片刻,寒风再起,她始终没有上车的意思。


    他迟疑了下,发声轻道:“城外冷。我这就送公主回宫去了。”


    她今日是要回宫的,这本就是她定好的行程。


    “送我回宫后,你去哪里?”她起初不应,忽然如此问了一句。


    “我……还是去衙署。尚有一些文书旧事要处理。”他顿了一下,应道。


    “不用你特意送我了,我这就回宫,你自去便可。”


    絮雨振了下裙摆,抖去方才沾落其上的几根鸟绒,朝他笑了下,随即丢下他,快步走向马车。


    “公主今夜可回?”青头忽然想起,追上去问。


    “不一定。视情况吧。”她应了声小厮,登上了车。


    车夫驱车,在同行的便衣宫卫的随护下,马车沿着官道渐渐远去。


    “哎——”


    青头顿脚,长长叹了口气。


    第128章


    马车平缓地行在清晨的官道之上,车轮碾破路面昨夜结成的一层冻土壳,向着城门而去。山影冷黛,寒枝枯瘦,因为还早,道上的路人和车马也是寥寥。冷碧色的晨穹下,一群老鸦往复盘旋在路边枝头的巢穴之上,哑哑地嘶鸣不停。


    冬日的郊野清晨,满目皆是肃杀。


    絮雨坐在车中,听着车轮发出的辚辚之声,忽然记起了一个暮春的黄昏,她肩负行囊,风尘仆仆,正走在此刻马车驶过的这一条相同的道路之上。


    那时她并无心赏景,却仍记得,暖风骀荡,柳丝如烟,道路两侧的郊野和陂岸之上遍布了碧绿的榆杨丛,中间间杂片片花树。道上红尘沾衣,踏春的香车喧声笑语,空气里,飘着晚风四散开来的香料的气息。


    起于一段梦境,她曾固执地循着脚下的这条尘道,在声达四野的催得人心慌的黄昏暮鼓声里急急行路,终于,赶在日落城门关闭之前,踏入了她想去的那座城。


    那一幕的情景如在昨日,她至今记得晚风吹过她因赶路沁出了薄汗的额面时的感觉。然而一切又时过境迁了。如这条她当日走过的这条道,不复来时光景。


    她知裴萧元就跟在她的车后,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她只作不见。车走完这条郊野的寂道,入了城门,他仍在后随着,一直护到她的马车将要抵达皇宫,那条骑影停在了一个街角里,随后,掉头离去。


    透过车厢卷帘一角,看着那道骑影消失在人流渐起的街尽头里,絮雨也失了方向,命车夫将车暂停在了街边。


    其实今日她并无回宫的计划。


    阿耶固然对他怒气难消,但随时日推移,渐也归于沉默。昨天傍晚她说,她想去看下崇天殿的壁画,看完出宫住一晚上,次日便回。有些时日没回去了。


    起初他面无表情,蒙了一层淡淡青翳的双眼也一眨不眨,全无反应,既不点头,也没说不让她回。她便当做首肯。走出紫云宫后,赵中芳却追了出来,轻声告诉她,因她近来日夜在侧,什么都要管,陛下委实有些烦她了,叫她出宫便多住几天,不必急着回来。赵中芳认得几个字,暂可代她念奏章给陛下听。


    老宫监模仿皇帝抱怨的口吻,惟妙惟肖,爬在眼角的皱纹里,却隐隐含着一丝笑意。


    阿耶的心她怎会不明。骄傲如他,即便已默认下了如此一个结局,也是绝不愿叫人看到他的低头,哪怕是在他女儿的面前。


    改变发生在一夜过后。侍女一早替她梳头,欢喜地问她,这回是否可以多住些天。透过半开的窗,她望着那道在庭院里等待着她的身影,说,今日有事,仍要回宫。


    宫门就在不远的前方了。然而她却犹豫了,不愿她这意料之外的早归引发任何不必要的猜疑——目力受损后,阿耶的脾气也愈发坏了,变得比从前更加敏感和多疑。


    她需渡过这个白天和黑夜,迟些,至少到了明日,再回皇帝身边。


    “往城南走走吧!”


    她在车中坐了片刻,吩咐车夫转向。


    那里有座青龙寺,许多年前,她刚做了皇帝的阿耶怒毁丁白崖的画作,继而波及阿公之时,寺中僧人不舍,冒险设法保下了它。如今的青龙寺便成了全长安唯一一处存有阿公壁画真迹的所在,因而此寺虽地处荒坊,交通不便,但香火颇为旺盛,慕名前去拈香观画之人络绎不绝。


    她来到地方,以寻常香客的身份入内。此时因早,又冬日严寒,寺门方开,寺内甚是冷清。除几个僧弥曳着扫帚在清扫便道之外,不见别的香客。她奉了香火,在大雄殿内虔诚礼佛,默默祝祷过后,寻到了那面绘有壁画的南墙。


    因此壁画长安独一无二,极是珍贵,在毁画事件过去数年之后,当时的一名集贤殿官员大胆建议朝廷拨款资寺,以保护壁画,皇帝也未反对,因而如今的这面墙前,不但修有雨廊,前方还有一道栅栏,隔开数丈,只允人远远观看。


    她驻足而望。


    壁画是常见的经变画,但有别于阿公惯常为人所知的宏大题材,表现的内容颇为少见,乃外道魔女诱惑佛陀弟子舍利弗。画分两幅。上图里,舍利弗粗麻禅衣着身,趺坐在锦床之上。他面容俊美,目光智慧,而神情清冷。外道魔女则头梳蝉髻,满簪花钗,身着花衫和彩裙,极尽姝妍之态。她正曲臂托腮,脉脉睨向舍利弗,眉目传情,神情妖媚。


    下一幅,不知何来的天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在怒舞的满天经幡之下,魔女霎时衫裙乱飞,发散钗堕。她恐惧无比,方才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庞褪尽颜色,肢体动作也转为瑟缩和祈罪,窘状毕露。相应的,舍利弗的面容显出不怒自威和淡淡的轻视,而那微微下垂的眼角,又似流露了几分对眼前这即将遭到严厉天谴的愚顽魔女的悲悯。


    这是一幅劝诫世人当如佛陀智慧弟子舍利弗那样戒离色相之诱,以持守心修正道的经变画。


    壁画作于景升年间,至今至少已有二三十年了。那时阿公还是壮年,誉满长安,想来作此画时,他正处那段终日狂恣、以才呼酒的岁月。今日壁画墨彩微褪,不如当初鲜艳亮丽,但丝毫也未影响画面的精妙,无论是魔女起初樱唇欲动眼波将流的自信、随后的恐惧羞惭,还是佛陀弟子从清淡到微怒、轻蔑,以及最后若有似无的几分悲悯,描绘皆是栩栩如生,风动,人物宛如跃然下墙。


    絮雨目光最后落到下半幅那佛陀弟子轻蔑又若含着悲悯的面容之上,看了许久,忽然心生莫名悲凉之感。


    又不知过去多久,日渐当午,入寺香客多了起来,在她身畔走走停停。一个妇人向着壁画虔诚膜拜,喃喃祝祷叶神仙保佑一家老小身体安康,无病无灾,一个商人许愿开业大吉,财源广进,另些人则低声议论画中内容,无非是赞佛陀弟子道心似铁,而那外道魔女不自量力,罪有应得。


    杨在恩和张敦义二人寸步不离地紧随,怕人冲撞到她,见人越来越多,上来低声询问,是否在此要个地方先去歇息。


    她从壁画上收目,默然转身,走出了青龙寺。立在寺门外,环望四周,她想了起来,已是有些时候没去果园了。


    在她的跟进和皇帝的默许下,居在果园坊内的那些北渊英烈人家已能按月收到抚恤银了。一切度支皆是出于皇帝内库。


    如今差的,还剩一个朝廷的正名。


    对于一些人而言,正名,或才是真正最为重要的东西。


    絮雨相信这也是迟早的事。皇帝或许只是在等一个契机。


    同在城南,不如过去看看。


    她在寺中取了些面果,携着,车向果园转去。不愿引发过多注目,入坊后,她命马车远远停下,只带杨在恩和张敦义的陪同下,沿着一条横穿荒田的土道,步行走了过去,渐渐靠近那一爿由荒寺所改的聚居之处。


    快到大门前时,她的脚步顿了一下。


    门外的野地里,停着一匹马。


    虽然不是金乌骓,但她还是认了出来,是裴萧元今早的坐骑,一头四蹄雪白的高头健马,不难辨认。


    他分明和她说,要往衙署处理旧公文的。其实来了这里?


    几个在附近野地里骑着竹马挥木刀玩打仗游戏的小娃娃转圈过来,忽然看见她,认了出来,停下游戏,呆呆看着。絮雨招了招手,娃娃立刻跑来。絮雨指着马匹问是谁的。几人争答,反倒叽叽喳喳听不清楚。当中一个年级稍长的口齿清楚,絮雨指定他答,只听他道:“是裴郎君来了!早上他又来看我们了!后来去了祠庙,阿姆们不许我们跟着,我们就出来玩了!”


    絮雨从篮中取了面点果子分给娃娃,打发他们再去玩耍。


    她犹豫了一下,吩咐杨张二人不要跟随,随后,自己一个人走进了门。


    门内静悄悄,墙里不见半条人影。在附近果园内做事的人未归,家中妇孺则多去午歇了。此间她已来过数次,自然知道祠庙方位。她走过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通道,经大殿所改的一个晾满衣物的庭院,来到了后面本当是迦蓝殿的地方。


    此处,便供着包括裴固在内的八百英烈的牌位。


    从前这里漏瓦破光,雨天无盖,经过修葺,如今虽已风雨不进,但即便是中午,光线也依旧昏暗。四处的隅角里,隐隐散着一股湿霉的气味。


    透过一面半开的门,她看见一人盘靴,正坐在门槛后置于地的一张蒲团之上,背影笔直如剑,沉凝如冻。在那人的对面,供桌上列着一排排简陋的木牌,上镌姓名,密密麻麻,延伸到了供殿深处那没有光线的黑暗角落之中。


    絮雨不知裴萧元已这样静坐了多久。她不敢靠得过近,更不敢贸然上去招呼,下意识便远远地停在了殿前院落的一个角落里,借着一道残碑遮挡,掩住自己。


    他一直那样坐着。面前几柱清香渐渐燃尽,白灰自香柱头上倾落,彻底熄灭,他亦仿佛无知无觉,背影一动不动,似魂游虚空,身不过为一借宿肉壳而已。


    絮雨怔怔看他背影许久,本便低落的心情,变得愈发沮丧和沉重,犹豫再三,终还是决定悄然离去,就当自己不曾来过这里,也什么都没看见。


    她屏住了呼吸,才缓缓退了两步,此时身后发出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踏踏落地之声,转头看见一人正快步走了过来。那人络腮胡须,块头硕大,竟是西市里的那个顾十二。他似有什么急事,步伐匆匆,一径冲到槛前,这才缓下脚步。


    “司丞!可找到你了!”他冲口说道。


    裴萧元转面问他何事。


    “不好了!我怕之前那事,怕是要压不住了……”


    顾十二跟着一脚跨入,俯身凑到他的耳边,说了一段话。


    距离过远,絮雨听不到,只看到顾十二神色满是忧虑,说完了话,他迟疑了下,目露凶光,做了个杀的动作。


    絮雨看见裴萧元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说了句什么,顾十二仿佛无奈应承,朝他躬身行礼,待退出,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朝着殿内摆在中间的一尊有别于其它的大些的灵牌噗通下跪,磕了个头,这才爬了起来匆匆离去。


    顾十二走后,裴萧元依旧那样坐着,似是入定。


    絮雨远远地又望他背影片刻,决定不再前行扰他,轻轻退了出来。


    顾十二已走。絮雨将那几个娃娃唤来,叮嘱不要告诉别人她来过,接着,也往城北而去。


    她坐在随了行路微微颠簸的马车之中,眼前不断浮现出顾十二方才寻他说话的一幕。


    很明显,是有事。并且,看顾十二的样子,绝不会是小事。


    裴萧元到底瞒下了什么事?


    絮雨知自己不该这么做。他既隐瞒,应便有他的道理,她不好去翻查。然而控制不住,她做不到。


    天擦黑的时分,她循着顾十二的行踪,再一次来到了高大娘家。


    还是她印象中高家旅店的样子,这个时间,正是每天最为忙碌的时刻,但高大娘人却不在大堂里。


    她和顾十二早便暗中相好,只是没过明路。傍晚,久未露面的顾十二终于摸来她这里,她立刻丢开杂事,在房里设酒陪伴,关了门,还没抱怨上两声,便听叩门声起,未免扫兴,问是何人,门外又不应声,只继续叩动,想到分明已是吩咐过人,除非天要塌,否则任何事也不许来吵,不由地怒气冲天,理了下方弄乱的头发,横眉竖目地过去,打开一道门缝,正待厉声叱骂不识好歹,对上门外之人含笑望来的一双眼目,登时愣定,失了反应。


    顾十二松开腰带坐在席后,就着烛杖斟酒自饮,不闻高大娘开门厉叱之声,不觉奇了,顺口问:“谁人来了,你怎的哑了?”抬起眼,看清来人,一愣,丢下酒,手忙脚乱地扎了衣裳,和醒神过来的高大娘一道下跪行礼。


    絮雨是从后门入的,此刻摘下遮面帷帽,叫二人起身。高大娘怎敢,恭敬行完叩拜之礼,这才从地上爬起,试探公主来意。


    絮雨微笑道:“并非大事,有几句话想寻顾队率讲而已。”


    高大娘便明了了,连声应是,请絮雨登榻入座,添满火烛,将一间屋照得亮堂如昼,这才闭门,自己也退了出去。


    顾十二仍惶恐跪地,听到絮雨再叫他起身,这才爬了起来,束手束脚地立在一旁,恭声道:“小人是个粗人,也不知公主大驾来此,寻小人要说何事?”


    “白天你去果园坊那边寻驸马了,找他说的是何事?”絮雨径直便问。


    顾十二倏地抬眼望她,目中掠过诧异之色,又一丝犹疑过后,很快便应:“公主怎问这个?想是哪个看错了人吧?小人今日并没去过果园坊……”


    “是我亲眼看见的。当时驸马在祠堂内,你找了过去。”


    顾十二一怔,对上絮雨投来的目光,面露尬色,含糊道:“也没什么……只是……只是小人近来赌钱输了,想寻驸马借些钱,周转几天……”


    “顾十二!”絮雨面上笑意消失,神色变得微寒。


    “你当有了驸马作靠山,我便动不了你吗?”


    顾十二脸色微变,慌忙扑跪到底,连连叩首:“公主息怒!请公主恕罪!并非小人胆敢欺瞒,只是此事……此事小人实在不敢说……公主便是杀了小人的头,小人也不敢说……公主若想知道……何不……何不去问驸马……”


    看不出来,这个顾十二竟愚忠至此地步,软硬不吃。如此逼问,他也不肯说出实情。


    絮雨缓了一缓。


    “顾十二,我知你是护主。但你听好,我如此找你,恰是为了驸马考虑,本意就是不想事情闹大。你若不说,我也不会真的对你如何,我叫袁值去查便可。不过是早几日还是晚几日的事。”


    她不再多话,自榻上起身,欲待离去。顾十二脸色再度一变,慌忙叩首阻拦:“小人该死!小人明白了!小人说便是!”


    顾十二无可奈何,只得据实以告。


    韦居仁的下落,朝廷至今似乎还未放弃探查。今早他之所以去寻裴萧元,是因昨夜收到手下回报,道有密探一样的人,似摸到了西市张家布店这条线索。


    张家的掌柜确是韦居仁的人,从前在西市开布店,后来娶妻生子,半是过活,半是为遮人眼目。这些事,他的家人是半分也不知晓的。当日出事后,张家其余人见家主没了,害怕受到连累,连店也不要了,门一关,举家逃回故地。


    “如今密探查到布店,若再查下去,恐怕很快就会找到小人头上,白天小人去寻驸马,除了报告此事,便是想赶在密探找到人前斩草除根,将张家剩下的人全部处理掉,免得成为祸害。驸马却未许可。说此事他会解决,不会连累到我,叫我也不必插手。”


    “韦居仁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他逃出长安了吗?你们都做了什么?”絮雨捺下惊诧继续追问,“难道是落到驸马手上?”


    都到这份了,顾十二知是瞒不住了,硬着头皮,只好把当时的经过又讲了一遍。


    “……我和陈绍抓到了韦居仁,他恳求饶命,说有重要之事要面见驸马。驸马来了后,他便说……说……”


    顾十二又吞吞吐吐,难以开口。


    “到底说了甚!”絮雨薄怒,蓦然提高声量。


    顾十二一凛,慌忙道:“他应当是说……陛下便是当年北渊之战的始作俑者。他的父亲当年便是柳策业派去给陛下送信的信使,铁证如山……”


    他说完,早已是一头的冷汗,额头顿地,不敢抬头。


    絮雨一时惊呆了。


    先前一些原本有些无法续接的事,此刻因了顾十二的讲述,忽然连通,她一下全都明白了过来。


    记得和他商议如何设计才能引李延信他与皇帝决裂,继而转投过去之时,他向她保证,说他能让李延信他,至少,会同意和他会面。


    当时她问他具体说辞到底如何,他却避了过去,只说他有定夺,叫她放心,不必过虑。


    她信他,也没多想。


    此刻想来,必定是他半真半假,拿此事作了诱饵。


    是的,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比这个更加可以证明他痛恨皇帝,继而叛出朝廷的决心?


    她稳了稳神,忽然又想起了那一夜。西殿的壁画遭到小柳氏的毁损,她日以继夜修复完毕,那夜心力交瘁,人软弱无比,在小阁里死命纠缠他,和他欢爱过后,她睡去,他出去了,第二天回,便在她的阿耶面前公然替承平担了罪,不留半点余地,继而彻底开罪她的阿耶,令他二人之间好不容易才见和缓的关系,霎时再次尖锐对立。


    她全都明白了!


    原来在那个他口里只是寻常巡夜的下半夜,他竟还有如此一番经历。


    她曾经最为害怕,又固执的不肯相信的事,竟是真的。


    她的阿耶,真的是昔年那一场战事的罪魁,彻底的罪人……


    她只觉周身血液渐渐发冷,而耳道轰鸣,心脏狂跳。


    难怪从那夜之后,她总感到一种莫名的微妙疏离之感。


    并非是他对她不好。他对她依旧很好,有求必应,温柔体贴。可是,此前那一种可以叫她全然沉溺其中的与他缠绵相交的感觉,在那一夜的最后一次亲密过后,如抵达山巅,便然断翼。


    “公主?”


    半晌不闻回应,顾十二终于鼓起勇气唤了一声。


    絮雨骤然醒神。


    她极力保持着自己平稳的神情,不愿叫人看出半点她此刻内心正在翻掀的巨波。


    “此事还有谁知?”


    “据小人所知,这边除了陈绍和小人,应再无人。”


    “我知道了。”


    絮雨闭了闭目。


    “不要叫驸马知道我曾找过你。”她吩咐了一声,站起身说道。


    深夜,裴萧元来到了皇宫大门之外,下马,叩动宫门。


    从废太子事件过后,宫中关于人员出入的规制,也变得愈发严格起来。从前只要姓名是在宫内门籍上的,入宫便颇方便,更何况是裴萧元这般身份的人物。但自从宫变之后,尤其夜间,没有来自宫内的召命,他也不是今夜的宿卫之人,那刚被提拔起来的宫门卫官依然不敢立刻放他入内——宫规固然是一方面,近来甚嚣尘上的关于驸马失宠的传言,自然也是一个原因了,直到裴萧元又出示驸马鱼符,那卫官终究是不敢得罪他过甚,这才放他一人进来。


    起初他以为絮雨在她宫中的日常住处仙福殿里,然而没有。他再寻到附近的紫云宫,门外宫卫也说,公主今夜不曾来过。他不由疑惑而心慌起来。


    他知她必是回了宫的,然而却不知她到底去了哪里。他停在宫道旁的一根石灯幢前,冥思苦想她在宫中可能还有的别的住处,忽然想到一个地方,急忙又转了过去。


    他来到崇天殿旁的羽云楼。


    这座本为皇帝万寿而修的主殿附楼,是宫中最适合登高远望的一处所在。立在其上,能将整个长安收入眼底。此刻,乌沉沉的夜空里,在近旁那巍峨的崇天殿的烘衬下,羽云楼的轮廓显得愈发兀耸,飞檐翘角,凌空如飞。


    今夜她果然独自宿在了这里。


    裴萧元在杨在恩的引领下入了楼,在自己所发的带着震荡回声的道道靴步音里,他疾步沿着层层盘旋的楼阁阶梯,往上而去。


    终于,他一口气登到了羽云楼的楼顶,在一间设为公主私阁的华阁里,看到了那个他想要寻的人。


    不顾喘息,他松了口气,脚步也随之一顿,停在了阁门之外。


    那道身影立在一面嵌着云母的绮窗之后。窗扇开着,她面向着窗外的夜空,仿佛沉浸在了属于她的一个世界里,浑然不觉他的到来。


    裴萧元一时竟不敢扰她。片刻后,见她身影轻轻动了一下,转过脸来,目光投落在了他的脸上,却没有立刻说话。


    一架鎏金枝灯之上燃了几条巨烛,夜风不断透窗涌入,吹得烛火曳闪,映得她投在阁墙上的身影亦是晃个不停。


    她看起来像要预备就寝了,发间花簪尽去,身上只着一袭寝衣。


    阁中燃着暖炉,但这点衣裳,显然太过单薄。


    裴萧元走了进去,伸手将窗关闭。


    烛影一下凝定,阁中也随之沉静了下去,针落可闻。


    “晚上我回家,他们说你回来过,怎的又走了?”


    他停在了她的对面,问道。


    其实不止如此。贺氏说她回来过,入了寝堂,独自坐了片刻之后,忽然开口,命人将那顶昨夜新挂的罗帐收了,随后便又走了。


    絮雨没有回答,走到近旁一张铺着锦褥的坐榻之上,坐了下去。


    裴萧元跟到她的身旁,俯身拿起搭在一旁的一件厚实些的蔷薇粉色联珠对鹿纹长帔,裹在了她的肩上。


    “你怎么了?怎的忽然一个人来这里睡?”他低声地问。


    她没有应他,眼眸垂落,长睫低覆。


    “不早了,我先送你去睡吧——”他继续耐心地劝。


    “亲我。”忽然,他听到她如此应道,打断他话。


    这实是突兀。


    裴萧元一怔,望向她。她已抬目,和他四目交望。


    裴萧元终于确定,自己应当没有听错。


    “公主?”带着几分困惑,他试探地叫了她一声。


    “我叫你亲我。”她静静地看着他,重复一遍。


    裴萧元慢慢地坐了下去。接着,他侧身伸臂,将她搂入怀中,靠过来,轻轻吻了下她的额。


    “不是这里。”她说。


    他的目光微烁了一下。


    他低了头,将自己的脸缓缓地靠向她,在他挺拔的鼻轻拂过她面颊,和她肌肤相碰之时,他开始依她心意,亲吻起她的唇。


    她的唇瓣滑而凉,不带半分热气。很快,她微微张口,一段柔软而温热的舌伸来,轻轻舔了下他的唇,顶开了他本是闭合着的双唇,将舌尖递入了他的口里。


    也不知是他诧异于她少见的主动,或是别的什么缘故,在她亲密地递舌入他口中之时,他仿佛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那段香舌随之静止。


    接着,他仿佛又霎时醒神,含住了她的唇瓣,待要接住她递来的那甜润的舌,此时她已转了脸,倏然又和他彻底分离开来。


    这拒绝是如此的突然,便和方才她要他亲吻她一样,皆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一时定住。


    “公主?”


    带着几分困惑,他迟疑不决地看着她,低低唤了她一声。


    絮雨抬眼,凝望着他。


    “裴二,你不是说,你看到我的第一眼,便喜欢上我了吗?你现在是不喜欢了吗?”她轻声问,语带几分凄声。


    裴萧元一呆。


    “昨夜你还问我,是否需要你侍寝。你当时是在想甚?”


    不待他回答,她又继续问道。


    裴萧元仿佛被什么击了一下。他心跳加快,后背随之一阵微汗。


    他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就在他茫然,不知该如何应答之时,只见她的唇角微翘,又露出了一缕笑意。


    “你是在履咱们新婚之夜说好的驸马之责,是吗?”


    他仿佛被她的笑意刺了一下,突然整个人醒了神。


    “该死!是我错了,我错了!你勿怪我。”


    他的神情变得懊恼而郁闷,低声连连赔罪,将她抱住了,又低头,去追她的唇,好继续方才那个中断了的亲吻。


    絮雨再次转脸,将他轻轻推开,接着,她起了身,离开了他,走到阁门之后,为他开了门。


    “我没有怪你。不早了,你出宫回去休息吧,这里不便留你。”


    “还有,最近我事多,还要照顾我阿耶,往后不会经常回去了。你应当也忙,不必再像今夜这样特意来找我了。”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


    第129章


    他缓缓地走到那面为他开启的阁门前,停下脚步,转面,望向了她。


    门后距灯架已远,光照黯淡,但絮雨依旧看得清清楚楚,他那一张原本刚毅和沉静的面容之上,此刻尽是迟疑和顾虑。


    她始终微笑而望,只不再发声。他看着如此的她,忽然,唇角微微牵了一下,若有所诉,然而仿佛又有什么紧接着涌了过来,如夜风扑灭一支蜡炬方跳燃起来的星火一样,一切复归沉默。


    “那么……我先去了。公主务必好好休息。”


    最后,他只如此低低地说道。


    阁门被他的一只手极轻地牵引着,在她的眼前无声无息地闭合了。


    也不似他到来之时足下曾发出回音撞壁的急促登楼之声。


    在面前的门被闭合之后,絮雨便听不到半声他下楼的靴步之音了。


    但她知道,他确是已经去了。


    她也没到楼阁的高窗之后去目送他是如何远去的,或者求证,在他步出羽云楼后,他的背影是否也曾犹豫地顿过步,或再一次地回首,去寻望身后头顶之上这面高楼阁窗后的那片灯影。


    她只觉疲倦无比,是一种天地倒置楼阁旋转似的将她整个人淹没的疲倦。


    从禁苑意外事发、阿耶目力尽失开始,这么久了,她好似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他已走了,她也暂不用再去想别的任何事了。如他叮嘱的那样,好好先睡上一觉,也是好的。


    她闭目睡去。然而,夜游神却还是不肯显示它的仁慈,送来的梦境,再度令她辗转难安。月下的花林,无边无际的黑暗湖水,燃亮了半边长安夜空的熊熊宫火,那自荒宫门槛后缓缓流渗出来的污血,女人歪歪扭扭地被透喉的利箭钉死在画墙上,凄厉恶毒的诅咒,疯狂而扭曲的脸孔……


    梦魇支离破碎,却交叠往复,没有尽头。絮雨遭到了完全的镇压,她奋力抗争,于惊惧里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全是梦,快些醒来,人却又无论如何也是睁不开眼,只觉浸入一池冰水,周身寒凉,四肢麻冷。


    她是被冻醒的。


    她定了定仍咚咚疾跳着的心,坐了起来,这才发觉,阁间太过高旷,燃着的暖炉也无法留存热气。她在噩梦里却踢开了被,手脚寒凉,齿关瑟瑟,而湿汗,又浸冷了后背的衣裳。


    她卷回冰冷的凌乱锦被,将它胡乱拥在身前取暖,再也睡不着,发起了愣。


    就这样不知过去多久,远处,深更的沉沉宫漏之声响起,越过重重殿宇和高耸的墙垣,飘到这空阔的绮楼窗后。


    她自榻上下了地,漫行来到窗后,推开那一面被人闭合的窗,朝外望了出去。


    渭水如一条玉带绕流城北,日夜不息。它所滋养的丰盈漕河贯穿了南北,恰如这座城池的血脉,成为它永葆生机的源头——在河的两岸,纵横交错的整齐的坊墙之中,王公豪宅、民居店铺、寺庙道观、亭台楼阁,如天河繁星,聚拱着这座如天枢北斗的四方围城。


    冰冷而清冽的月光下,整座长安,正静静地匍匐在她足下。


    她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待再次闭窗,忽然,那手顿住。


    就在此刻,羽云楼前一座连桥的桥头前方,竟亮着几团火杖的光。是宫卫举的火,模糊地显出了一架停落在桥前的坐辇的轮廓,涂金的辇架因着火的照耀,反射着闪烁的光。辇里有人坐着。那人仰着头,若在凝望她这面亮了灯的窗牖的方向,极力想望见什么似的。


    夜色深沉,这道坐影一动不动,更不知来此已有多久了。


    她那才平复下去的心登时再次激跳起来,急忙转身,一时自己寻不齐衣裳,急呼阁外侍女入内,在帮助下,她匆匆穿戴,连乱发也来不及梳齐整,胡乱绾起,便匆匆出了阁,沿着楼梯疾奔而下。


    她出大门,奔向对面的皇帝,冲到了他的膝前。


    “阿耶!”她叫了一句,惊异不已。


    “你怎会来此?”


    皇帝早听到了她朝着自己来的奔步之声,低了头,在侧耳细听。


    此刻他摸索着,握住她手,接着,拍了拍她冰冷的手背,面上露出微笑。


    “朕是来接我嫮儿的。”皇帝道。


    “傻女儿!你是朕的女儿,外面若是不想待了,回阿耶身边便是,难道阿耶还会笑你不成?怎就将自己弄得无处可去,要一个人躲在这冷清之地过夜?”


    皇帝语气极是温柔,却又含了几分责备之意。


    絮雨呆了。她定定望着坐辇里的皇帝,忽然,今夜忍了不知多久的眼泪,那噩梦中也不曾流的眼泪,如溃堤的河湖之水,霎时失了阻挡,自眼眶坠落。


    “嫮儿你哭了?”


    皇帝迟疑了下,抬手想摸她面颊。絮雨一面极力想将眼泪逼回,一面躲闪,摇头否认:“没有——”话出口,泪更是纷纷,慌忙止声。


    皇帝双眉立刻皱起,面露焦急之色。他一手按抓住辇侧的把手,借力,人便要起身。


    “阿耶你坐着!”絮雨慌忙嚷道。


    皇帝缓缓坐了回去,顿了一顿,朝她张来双臂。


    “嫮儿你来。到阿耶这里来!”他沉声说道。


    絮雨再也忍不住了,哽咽着呼了声“阿耶”,一下便扑跪过去,抱住了皇帝的膝。


    皇帝不再说话,摸了摸女儿的秀发,接着,解了自己身上的冬氅,裹包住女儿寒凉单薄的身子。


    伴驾的赵中芳早已将全部随从打发到了连桥的另侧,自己也退开了几步远,见状,转过脸去,悄悄拭了下眼角。


    絮雨趴跪在皇帝的膝前,默默流泪了片刻,情绪很快缓了回来,担心皇帝的身体。


    她飞快抹了下脸上泪痕,抬起头。


    “我没事了。阿耶不用担心我,快些回吧!”她要将那暖氅还过去,赵中芳已是走了回来,往皇帝身上加披了另件带出的大氅。


    皇帝含笑点头:“那就好。你也随阿耶回了。此处新宫,未受人气,不是过夜的好地方。”


    赵中芳招手命人抬来另架坐辇。絮雨顺从乘上,跟随皇帝一路静默地回到了紫云宫。


    皇帝亲自送她到了仙福殿。


    此殿距紫云宫不远,专为她在宫中歇息方便而设,一切布置也以她喜好为准,此刻殿中烧得温暖如春。赵中芳亲自服侍她就寝,皇帝也没有离开,在旁等待。终于,待到絮雨全部安顿好,人躺了下去,皇帝也不用人扶,自己慢慢向她行来。


    “阿耶你也去睡吧!”


    絮雨要起身接他。


    皇帝摆了摆手:“不用,你就躺着!光亮的地方,阿耶还是能看到些模模糊糊的影的。走慢些便可。”


    他来到女儿的榻前,便仿佛枕上的女儿还是那个幼时的小娇娇,探身过来,先摸了摸她手,感到暖呼呼的,他的面上露出了一缕满意的微笑,哄道:“快睡吧,等你睡着,阿耶就回去了。”


    寝殿里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亦清晰可闻。絮雨闭目了片刻,又睁眼,悄然望向自己父亲。他侧身对她,静静地坐在榻沿上陪着,眼皮垂落,叫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睛,但他眼角皱纹的纹路,却是柔软而温和的。


    她暗暗地看着,心酸之感慢慢又袭上心头。


    良久,皇帝小心地拢了拢她的被角,缓缓站起身,朝外走去。


    絮雨望着他渐去的背影,忽然抑制不住心中一阵冲动,爬坐了起来。


    “阿耶!”她冲着那道背影,叫了一声。


    皇帝停步转面,笑着摇了摇头,叹气:“还当你睡着了!怎的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装睡哄人,等阿耶走了,你就爬起来捣乱,不叫人省心。”


    絮雨只觉腹肠一阵绞扭翻涌。


    “怎么了?你有事吗?”皇帝立在原地,侧耳等了片刻,却等不到她开口,问道。


    当年裴大将军的事,当真是阿耶你做下的?


    她真的不信,自己父亲会做出那样的事。


    这个隐隐的近乎固执的信念,也是她此前胆敢谋算,甚至半是逼迫地要那人做了她驸马的最大的底气。


    这话已是冲到了她的舌根底下,然而,在就要问出口的那前一刻,她忽然又怯惧起来,彻底失了勇气。


    前行的道途里,善良和持守,往往会沦为最易先被抛弃的累赘。更何况,一个被推立在了风口浪尖上的人,怎能用常理去看待?


    世上自也有真正高尚之人,风摧而不折其腰,玉碎而不改其志,譬如,那个人的父亲,曾经战死在了北渊的那位大将军。


    他是真正的英雄,名足以列圣。


    可是她的阿耶,曾经的他,到底面临过如何的抉择,在最后,他又做了怎样的一个人?


    她怔望烛影里皇帝那一张慈爱的苍老面颜,慢慢地,摇了摇头。


    “无事……”她定了定神。


    “只是想叫阿耶行路慢些,早些睡。”


    皇帝笑了起来,笑容里充满怜爱和欣慰。


    “好!你也好好睡。阿耶听你的,这就回去休息了。”


    他转过身,赵中芳上来接他。他便在老宫监的扶持下继续前行,脚步却不知为何,比方才显得更加迟滞。


    快走出寝殿,他忽然停了,再次转面朝向絮雨。


    “对了!差点忘记了,阿耶这里有件重要的事。你的赵伴当前些时日和阿耶讲了一句,说你阿娘陵寝的外道上,有片壁画没做好,脱落了下来。此事朕一直记挂在心,颇为不安。不如明日,你代替阿耶过去看看?”


    皇帝一面说,一面转望向身旁的老宫监。


    赵中芳起初仿似一怔,但立刻,他仿佛想了起来,点头称是,向着絮雨解释:“是几天前的事。守陵官派人告知了老奴,老奴和陛下说了,陛下便记着了。”


    “嫮儿你这些时日很是辛苦。好在近来渐渐太平,阿耶虽还离不开你,但放你几日,还是不成问题。此事交给别人,阿耶也不放心。你去看下,顺道也当做散心,替你阿娘修好画,你再回来,如何?”皇帝继续说道。


    絮雨沉吟片刻,点头:“也好,那我快去快回,凡事托给赵伴当了。”


    “公主放心。陛下这里,老奴会照顾好的。”赵中芳低下头,恭声应道。


    第130章


    天空阴霾密布,风冷得刺骨,长安人盼的今岁第一场瑞雪迟迟不至,但这天气,也足够冻得走在街道上的路人缩脖跺脚,恨不能将全部冬衣都搬出来裹身御寒了。


    在西市漕河边的一处码头上,顾十二领着几十壮汉,正忙着将主家刚运到的十几船木材运送上岸,堆到仓库里去。


    郭果儿今天也在。


    他所在的陆吾司,本就是为圣人万寿而设的一个临时衙门,而今万寿取消,裴萧元又有事上身,衙署名存实亡,李诲近日也不大出来了,更不方便这个时候继续寻裴萧元习艺,无须他侍伴,他便回了这里。


    众人心里都憋着一股也不知哪里来的闷气,做事当做发泄,抬着比人腰还粗的伐自深山的老木,健步如飞,很快,个个都出一身热汗。有人干脆效仿顾十二,将上衣脱了个精光,打着赤膊干活。


    顾十二停下喝了口水,看见郭果儿亦是一头热汗,又不肯像别人那样脱衣,便叫他过来休息。郭果儿摇头说不累,顾十二作罢,扭头冲着众人喊:“都加把劲!早些把活干完!晚上我请客,全都吃酒去!”


    众人隐隐知他和个寡妇相好了很久,只是瞒得很紧,不知到底是哪里的寡妇,闻言,轰然道谢,当中也有人壮着胆子玩笑,问他何时做新郎官,请吃的是否是喜酒。顾十二双目一瞪,将碗里喝剩的水泼向那取笑之人,对方躲避不及,被泼了个满头满脸,狼狈不堪,周围人大笑,气氛一下便活络了起来。


    “你和宁王府的那个小郎君不是经常一起吗?近来可有什么关于裴郎君和朝廷的消息?”顾十二想起昨日去寻裴萧元的情景,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低声又问了声郭果儿。


    郭果儿沉默摇头,顾十二只好作罢。忽然这时,前方起了一阵骚动,一队佩有禁军符图的全副武装的人马沿着河岸,正朝这边疾驰而来,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看起来,似在执行任务。


    街上的行人和商旅怕被冲撞到了无处可以讲理,纷纷躲避,原本热闹又秩序井然的街道一下变得鸡飞狗跳。


    顾十二认得这领队,名叫蒋照,是北衙禁军将军卢景臣的副手。卢景臣来历不用多说,是与韩克让几乎相当的一个人物了,这蒋照平常便仗着身份趾高气昂,颇瞧不起人。


    顾十二见此情状,心里虽是有所不满,只也知如今非常时期,对方又确实来头不小,不是自己这种小人物能阻拦的,只作不见,正要掉头继续自己的事,不想那蒋照停马,朝着这边望了一眼,接着,扬了一下手臂,那一队几十人的禁军立刻下马,朝着这边疾奔而来,霎时将他团团围在中央。


    “你便是顾十二?”蒋照骑马来到近前,打量一眼,问。


    顾十二点头应是。


    “抓起来!”蒋照冷冷说道。几名靠前的禁军便拿着锁链,一拥而上。


    顾十二岂是轻易就范之人,拳打脚踢,几下便将近身之人打倒。


    “为何抓我?可有衙门公文?”


    顾十二打倒人后,扬声发问。


    蒋照一怔,又见他面无惧色,心里越发着恼,冷哼一声:“卢将军拿你,还要什么公文?你自己犯事心里不知?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此时,顾十二手下那一大拨人见状,放下活,纷纷抽出各自方才因了干活而收起的刀枪和棍棒,全部围了上来,站在顾十二的身后。又早有人见状不妙,去传呼还在别处的兄弟。很快,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赶到,还有正撑船行来的,一下便聚了至少百人,将码头围了个水泄不通。


    百人对几十人,双方气势登时倒转。


    蒋照今日前来拿人,又怎会将这些苦力脚汉看在眼里?只是没想到对方一下竟能聚起这么多人,万一当真拒捕,打起来,自己这边未必能占上风,倘叫他逃走,那更是不妙。


    他心中后悔轻敌,没再多带些人,面上变得愈发疾言厉色:“好啊,这是想公然对抗朝廷?正好,趁着都在,今日便将你们这些平日祸害市井的为非作歹之徒一锅端了,全部捉拿归案,也算是为民除害!”


    他的话音落下,附近那些聚来看热闹的商人和坊民纷纷面露不忿之色,低声议论,码头周围发出一阵杂乱的嗡嗡之声。


    “你说谁泼皮?我们一干兄弟,可都是在金吾卫里记过名的武候!”顾十二身后一个性直之人不忿,出言反驳。


    蒋照讥笑:“今非昔比,都什么时候了,还拿陆吾司来吓人?你们的那位司丞,如今怕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们还是自求多福吧!”


    众人平日对裴萧元极是尊崇,此刻听他口出不敬之言,顿时全被激怒,一股脑地朝前涌上,大声叱骂。蒋照又怎肯当众失脸,急忙下令,指挥手下在马前排队:“卢将军有令,胆敢拒捕者,格杀勿论!”


    “上弓!”


    随他一声令下,他带来的几十禁军立刻在他面前列作战队,弓弩手排在最前,迅速上弓,利箭对准了对面之人,蓄势待发。


    众人一阵静默,暂停不动。几个顾十二的心腹——皆是亡命之徒,相互做了个眼色,走到顾十二身后耳语:“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全都没有家累,随便去哪都行!等下全部冲上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你便趁乱走,我们随后再从小巷走,散去各地,过后碰头!”


    倘若从前,遇上类似之事,顾十二自然如此照办,且也轻车熟路。然而这回,他却犹豫了起来。


    对方为何要拿自己,他心里隐隐明了,知这回和从前不同,一走了之,未必顶用,反而连累更多之人。


    正踌躇不决,对面蒋照目露戾色,抽出腰刀高举过头,一面挥舞,一面大吼:“顾十二!你再不受缚,休怪我下令放箭了!我数到三!”


    “一!”


    “二!”


    “三——”


    “住手!”


    就在周围坊民惊恐地睁大眼目,弓弩手蓄势待发,顾十二身后众人色变激涌之时,伴着一阵马蹄踏过埠头石板路面所发的杂声,有人厉呼了一声。


    接着,另一队人马便从长街的另头穿街而来。发出的动静顿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蒋照亦扭头看去,见对方是金吾卫,那骑马领头之人身着甲胄,面容威严,竟是金吾大将军韩克让。


    蒋照在禁军当中份位不低,且禁军属北衙,从来和金吾卫两不相干。然而韩克让却是三品大将军,终究压他一头。他心里虽有些不愿,迟疑了下,还是下马,朝韩克让抱拳,行了个礼。


    “下官在此执行公务,不料韩大将军到来。倘若阻挡了大将军的路,下官先行让道。”


    他说完,便命手下人收阵退到街旁,让金吾卫过去。


    韩克让却不动,骑坐在马上,岿然不动,目光扫了眼还全身紧绷的顾十二等人,指着道:“此人寄名陆吾司,只半个金吾卫的人,但也算是我的部下了。犯事我自会处置。你们去吧,不必插手。”


    蒋照一愣,脸上勉强露出笑意,上前再次行礼,又道:“下官此行,乃奉卢大将军之命。此人牵涉到一桩要案,下官拿不到人,回去如何交待?还请大将军行个方便,勿为难下官。”


    韩克让笑了笑:“不就是你上司的事吗?回头我和他打声招呼就是了。”他说完,见蒋照还是不肯走,脸色骤然转寒,冷冷道:“怎么,莫非还要我给你立下字据不成?”


    韩克让在皇帝身边是何等人物,蒋照见他翻脸,怎还敢继续抗命,只好作罢,连说不敢,朝对面作了一揖,道了声收队。禁军弓弩手悉数遵命,他领着人马悻悻而去。


    随着这队禁军撤退,码头上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松懈了下来。围观的众多坊民见状,纷纷朝着韩克让欢呼拜谢。顾十二也暗暗松了口气。知无论如何,自己落到韩克让的手里,总比别的地方要好。


    他定了定神,大步走到韩克让的马前,朝他叩首道谢,随即主动伸出双手就缚,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和别的任何人都无关!大将军绑我便是!我跟着大将军走!”


    他口中如此说话,心里却已打定主意,就算是到了皇帝面前,也一口咬定,是自己贪图钱财干下了那桩杀人之事,至于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又庆幸昨夜没睬那寡妇的哄,将两人相好的事过了明路。否则,这回就要连累到妇人了。


    韩克让只微微皱了皱眉,一句话也无,调转马头,丢下愣怔在了原地的顾十二,径自带着人也去了。


    郭果儿夹在人群里,将一切都收入眼中,渐渐露出几分忧虑之色。在众人为着庆幸而纷纷大笑之时,他慢慢后退,随即挤出人群,转身匆匆离去。


    这一天,一早,天方蒙蒙亮,絮雨便整装完毕携着画具上了路。杨在恩带着几名服侍的阉人和宫娥,张敦义领着护卫,从夹城直接出了长安。


    她本想骑马,路上速度快些。然而负责此事的赵中芳却舍不得,说天冷风大,坚持为她安排马车,她不肯,他便拖着残腿下跪恳求。她拗不过老宫监,最后只能坐上马车,出发去往昭德皇后陵。


    出城之后,行过几十里地,接近山林,道路结冰,马车走得愈发慢了起来。原本骑马半天可到,看这速度,怕是大半天也未必能到了。


    车厢披覆厚重毛毡,内又燃着烧得极旺的火炉,絮雨整个人被淹没在一张又厚又软的裘毯里,大约是昨夜又没睡好的缘故,出发后没多久,疲倦之感再次袭来,昏昏欲睡。


    她在朦胧里不觉睡了过去,醒来也不知自己睡多久了,顺口问了句,方知将近正午,路却才只走了差不多一半。


    “前头一二里地便设有帷铺,等下便到。到了,公主稍事休息,用些饮食,再慢慢上路不迟。”车外,杨在恩应道。


    做了公主,便只能照着公主的方式行事,否则,身边之人无所适从。


    絮雨漫应一声,任由马车带着到了休息的地方。下来,进到一顶设在路旁的暖帐内。奴子们奉上饮食,虽也精美如同身处皇宫,然而她却半点胃口也无,强行吃了几口,甚至生出反胃之感,便作罢,休息了片刻,上马车继续前行,竟又睡了过去。


    当再次醒来,被告知将近黄昏,快要到陵寝了。


    她一点儿也不想动,整个人懒洋洋地蜷卧在裘毯之中,盯着车厢角落里悬着的随了马车前行而微微晃动的一只香囊,思绪渐渐飘忽,眼前又出现了昨夜的种种之事。


    她和那人之间的裂痕,终于还是无可避免地露了端倪,显出了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经过昨夜,他或许也猜到她知道了什么,就好像她明白他知道了什么一样,所以,才会在她出言让他离开之后,掉头去了。


    留下,确实已是没有意义了。便似她要求他给予的那个亲吻。除了心照不宣的尴尬,再寻不到半点在这之前的怦然心动和甜蜜之感了。


    絮雨微微皱眉,闭了目,在裘毯里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入了一只柔软的枕里。


    忽然,她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


    她知道了一个秘密,不愿回永宁宅,也不敢回到皇帝的面前,但是,皇帝还是知道了。他亲自连夜接她,然后,毫无预警地,忽然安排了一件她无法拒绝的事,将她送出长安,叫她过几天后再回去……


    好像哪里出了点问题。


    这段时间以来,阿耶所有关于朝政的事,在她这里都是透明的。


    然而,他派密探一直在查韦居仁的下落,此事却将她瞒得死死。


    倘若不是因为偶然,她在果园坊内无意遇到顾十二去寻他,她是半点也不知晓,竟还有这样一件事。


    一种不详的预兆之感朝她袭了过来。


    絮雨慢慢睁眼,坐了起来,低头沉思之际,忽然,她听到马车后面的方向起了一阵轻微的杂声,仿佛是有人上来,却被挡在后面,不容接近。


    “出什么事了?”起初她以为是附近路过的猎户或者山民,便问跟在车外的杨在恩。


    “我们慢,有人也走这条路的话,让他们先过,不要阻挡!”她吩咐道。


    杨在恩哎哎地应是。


    “姑姑——”


    仿佛有一道隐隐的呼唤之声响起,还没发完,又戛然而止。


    这声音……李诲?


    马车还在前行,絮雨一把推开车窗,探头望了出去。


    在渐重的暮色里,远远地,她看见张敦义带着几名侍卫停在后面,竟横马截道,强行拦了两匹从后而上的马。马上的两人,皆是少年。


    一个是郭果儿,另个果然是李诲!


    郭果儿不敢抗拒过甚,已被几个侍卫架在路边,口里堵了东西,无法发声。李诲欲强行破路。然而,他的骑射功夫虽也日渐长进,但遇到金吾卫里身手数一数二的张敦义,如何能够抵挡。被一刀压在马背之上,人便难以动弹,接着,口也被紧紧堵塞了起来。


    他正在徒劳挣扎,脸憋得通红,忽然看见前方原本随着马车渐渐远去的絮雨露出了脸,奋力一个挺身,一口咬住张敦义的手,张敦义吃痛,竟叫他挣脱了出来,大喊一声姑姑。


    毕竟是宁王府的长孙,张敦义也不敢真的下狠手,急忙再次扑上,又将他的脸牢牢地扑压在了马背之上。


    “住口!陛下有令,不许惊扰公主!”他低声叱令。


    然而已是迟了。絮雨早命马车停下。杨在恩百般推脱,只劝她继续前行,快去休息。絮雨便自己下车,快步走了回来。杨在恩顿了下脚,慌忙从车厢里取了件大氅,捧着追了上来。


    “放开他们!”她下令。


    张敦义慢慢松开了手。几个侍卫也只好撒开了郭果儿。


    李诲一得自由,人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冲到了絮雨的面前,嚷道:“姑姑,不好了!”


    郭果儿此时也快步走来,不待絮雨发问,将上午在西市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他跑来找我,和我说了事。我便去找师傅,找遍各处,也不见他人。”


    他头发被风吹得炸毛,面颊更被风刀打得通红,却是全然不顾,神色焦急无比。


    “这些时日,宫里出了那么多事,我便听阿娘的,外头少去,也不去烦师傅了。这回我怕师傅要出事,打听到姑姑你出城,就追了上来!没有姑姑不成!姑姑你快回去看看吧!”


    没等到李诲说完,絮雨的心跳便加快了几分。


    她片刻前的那种预感,竟然得到了证实!顾不得细想,她立刻转向张敦义,命他给自己牵匹马来,掉头回去。张敦义却不动。


    她蹙眉,也不去和他多说了,自己走向一匹停在路边的骏马,命侍卫下来。杨在恩一边追着让她添衣,一边苦苦哀求她不要回去。絮雨哪听这些,待那侍卫惶恐下马,攥住了马缰,待要翻身上去,此时,只见张敦义一个箭步上来,唤人列队,挡在她的身前,堵住了回去的道。


    “卑职奉命务必要将公主送到皇后陵寝。请公主回马车,继续上路。”


    他下跪说道,语气恭敬,然而显然,举动却半分也是不让。


    她出来将近一天了,不知已发生了什么,本就焦急无比,见状大怒,从近旁一名侍卫的腰上一把抽出佩刀,指着张敦义道:“你让不让?再不让,信不信我杀了你?”


    张敦义恭敬叩首:“皇命难违。公主可以杀我。但是,除非公主将我和所有侍从全部杀于此地,否则,只要有一个人还在,便需将公主送往该去之地。”


    他说完,从地上起了身。“来人!护送公主上马车!”


    车夫早将马车退赶了回来,打开车门,躬身等待她上去。


    絮雨盯着张敦义的眼。他垂了眼,不敢和她对望,然而脚步依然半点也不肯让。


    絮雨缓缓举刀。


    随了面前一道突然烁动的刀光,张敦义闭了闭目。然而,刀锋却未落到他的身上。


    他睁眼,看见公主左臂的雪白皓腕之上,已是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破口。


    殷红的血,迅速地沿着她腕上的伤口流淌而出,洇染了衣袖,又不停地淌落在地,状若雨点。


    “姑姑!”


    “公主!”


    在场的所有人,谁都没有料到她竟会如此行事,纷纷惊呼出声。张敦义反应最快,惊骇万分,上前便要夺刀。


    絮雨后退了一步,这一次,已是将刀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我知你奉命行事,我不杀你。但你若敢再拦我一下,我便割颈于此。我说到,便会做到。”


    她望着对面的侍从,语气是决然的平静。


    张敦义仍是未从方才的巨大惊骇中回神。他的视线从她那正在不停流血的伤臂上掠过,慢慢地,沉默地低下了头。


    李诲冲上,用力从自己内穿的衩衣上撕下一道白绢,一圈圈使劲地为她裹扎手腕。


    絮雨弃了刀,一言不发,上马转头便朝长安疾驰而去。


    天早已黑了下来。


    裴萧元仍独自坐在渭河之畔,他曾于大婚前夜祭祀遇刺的那个地方。他的身影如同坐化,和夜色融为了一体。


    在他的足前,刚翻腾而过的一朵浪花的流经之地,苍莽之水将要抵达的远方,便是河东,他父亲的埋骨之地。


    是在他小的时候,他要去到皇宫丹凤门前为父亲和八百英烈鸣冤求告的那个前夜,他被他的母亲,带到了这里。


    她微笑着和他说,将来,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是什么事,倘若他想告诉他们,只要他对着这条流水,心所有想,故乡的魂灵,便一定能够感知。


    所以今日,他又一次地来到了这里,这条永不绝息的河流的水畔,如此坐了许久,从白天都日暮,从天黑到深夜。


    一片冷羽似的异物,飘飘荡荡地被水边的风吹着,从天而降,最后如柳絮般,轻沾在了他的眉头之上。


    天空飘起了小小的雪。


    长安人盼了已有些时候的今岁冬雪,终于,在这一夜,无声无息地降临到了大地。


    裴萧元从远方收目,看着片片白色的雪绒随风吹到水面上,如跌入一只张自地面的黑色巨嘴,迅速消失,无影无踪。


    他也该去了。


    因为,这便是他入长安的初衷。


    他从水边起了身,上了马背,举起酒嚢,饮着囊中最后一口冰冷的酒,在这一片微茫的初雪之中,催马,向着前方的那座城池而去。


    倘若初衷是可以权衡背叛的,那么,世上还有什么真正值得人去景仰?


    倘若这样,便能叫他轻易换得全部所想,一个令人如饮甘醴、如一头撞入极乐的世界,他这一生,都将无法得到真正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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