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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裴萧元望她片刻,端坐在了设在她对面的一张窄榻之上。


    “确实,如阿史那所言,此次大射礼,就是为你而设。”


    待他入座后,絮雨说道。


    “是他们的求婚,启发了我。阿史那是第一个知道我想法的人。我告诉他,你是最适合做我驸马的人。他是个爽快人,和他议事很愉快,他没有任何犹豫,答应帮我。”


    “兰泰是打不过承平的,所以不必担心意外。”


    “宇文世子那里,可能会对我的计划造成影响,为避免不必要的意外,减少当日变数,我在再三考虑过后,还是决定请他退出。”


    “在我的计划里,贺都王子是最关键的一个人。所以他这里,我考虑得最多。”


    “人人都知大射礼实际是在为我择选驸马,万一我赌输,你不来,西蕃又坚持要我阿耶履约的话,固然可以借口推脱,但终归是理亏在先。贺都是将来的西蕃王,此人性情莽直,倘若因此结下暗怨,自然不美。”


    “大约也是上天助我,就在我为此犹豫之时,袁值送来一个消息,贺都国中的一个堂兄趁贺都来长安的机会,企图刺杀贺都父亲,发动叛乱自立为王。”


    “数年前西蕃战败称臣后,国中数股势力争权,贺都父亲上位。但阿耶并未完全放心,派宣慰使常驻西蕃国都,除履常职,亦安插耳目监视动向。此事便是宣慰使提前察知告知西蕃王,并协助平叛。西蕃王年迈,虽躲过一劫,但却为此染病,因而召贺都回国,以稳定局面。这消息很快应当也能送到贺都这里了。所以即便我最后赌输,你不愿站出来,也是无妨。等贺都得知此事,对朝廷只会剩下感恩。”


    “我考虑妥当,也求得了阿耶的许可。这便是此次大射礼的由来。”


    裴萧元久久地望着她,带着几分迷惘。


    “你在想什么?”


    就在他恍惚时,耳边忽然传来了她的声音。


    他回神,抬目,便对上了一双正凝望着自己的漆黑睛眸。


    “我在听公主言。”他恭声应。


    絮雨沉默了片刻。


    “不瞒你说,定你做驸马,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了很久。”她继续说道。


    “选定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可以完全地信任你。而你伯父的到来,则是促使我下定决心的契机。”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在我决定做回公主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必须去做什么。”


    她看着裴萧元。


    “其实方才你不说,我从你看着我的目光里,也大约能猜到你在想什么。”


    “裴郎君,方才你在想,我不是你从前认识的那个叶小娘子了。”


    裴萧元心中顿生一种隐秘被人窥破的不自在的感觉。


    他原本一直凝然端坐,此刻不由地动了动肩,勉强镇定地道:“公主想多了。”说完,却见她笑了笑。


    “你如何想我,都没关系。其实便是我自己,有时也觉如今一切仿佛是梦。”


    她环顾寝阁周围。


    “在我回忆起全部的旧事后,除非我一开始便决定不回长安,继续做从前那个的叶絮雨。只要我回来,我便不可能再是以前的我了。”


    “我对我阿耶的感情,很复杂。即便是到了现在,我也依然无法完全接受他的自私和无情。在他的心里,第一位永远是天下,是圣朝的大业,别的什么都可以让位。所以,他可以一边缅怀着我的母亲,一边却又容忍着谋害了她的人。何其虚伪而矛盾!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至少,在为君这件事上,他是无可指摘的。朝廷因为景升末的变乱,险些倾覆,他虽力挽狂澜,登基后励精图治,换来了如今的局面,看起来,四海升平,盛世再现,然而实际如何,裴郎君你必定比我更清楚。藩镇方伯盘根错节,尾大不掉,朝堂内外,更是不乏野心家的存在。不久前陈思达兄弟的兵变,不过是其中的冰山一角而已。”


    “我阿耶再如何神武,他也不是真正的神人。历代数朝先皇治下发育出来的隐患,终于在景升末爆发,如今不过也就只是靠着我阿耶的强力手腕镇压下去,令野心家们暂时不敢再贸然出头而已。在看不见的许多地方,隐患依旧未除,谁也不知,哪天说不定就会因一个什么样的契机,天下再次大乱。而我阿耶已经老了。就算他仍有万丈雄心,也是敌不过人世间生老病死的轮回,他看似坐拥天下,实际却是孤家寡人。他认定你为大材,心里盼望你能做圣朝的国家重器,在将来,倘若万一天下再起波澜,你能像当年你的伯父、父亲一样,站出来,成中流砥柱。”


    “裴郎君!”


    她叫他一声,凝视着他。


    “你莫误会。我的意思,并不是这天下一定要由我李姓人所有,你合该保我李家皇朝。我再无知,也懂朝代更替天下兴亡的道理。便是天下朝宗的姬周,也不过八百年国祚而已。”


    “我幼时因那场战乱,失去了母亲,命运也被改变。一百年后,天下将会如何,我看不见,那也不是我关心的事。我只希望在我还活着的时候,这天下再不要有任何变乱。跟阿公在外行走的十几年里,除去一些怀有不可告人之目的的野心家,我是再也不曾见过哪个普通百姓会盼望战乱。”


    “渭水日日过长安,白发永不见刀兵。”


    “这才是世上千千万万普通之人的心愿。能活在一个从不曾有刀兵的世代,更是一种幸运。”


    “倘若如今这个我阿耶苦心维持着的朝廷遭到颠覆,秩序坍塌,那将导向一个怎样的乱局,我不能想象。所以,即便我阿耶自私无情,我也认可他做帝王的一面。作为他的女儿,我愿意尽力帮他。”


    “而我,自然也需要帮手。或者说,一个我完全信任的同袍。驸马的身份,不但能为我的这位同袍提供最大的便利,更能断绝某些想要拉拢他的人的念想。”


    “裴郎君,这就是我要你做驸马的原因。”


    随着她从容而坦诚的讲述,裴萧元望着她的目光也在不停变化,从一开始的恼怒、不自在,到微微的惊异,再到专注。及至听完她最后那话,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久久地沉默着。


    絮雨此时自坐榻起身,来到案前,取了只茶盏,端起煨在小炉上的银瓶,倒出一盏温热的蜜水,捧着,走到他的面前,双手奉上。


    “裴郎君,请饮。”她含笑道。


    裴萧元醒神,慌忙双手接过,放到身旁,随即便要下榻还礼,却被她伸手过来,轻轻压了下肩,示意不必起身。


    裴萧元一顿,慢慢地,顺从地坐了回去。


    絮雨收回手,继续道:“朝廷如今的现状,你是清楚的。我阿耶身体不好,一旦倒下,朝堂必会生乱。我也不瞒你,对他将来继承人一事,他到底作何打算,至今也没和我提过。太子和康王,都不是我的所愿。不过,他给过我承诺。所以我相信,等到了那一天,他一定会做出最恰当的抉择。”


    “裴郎君,是我对不起你在先。”


    她停在他的面前,凝视着他。


    “我利用了你我从前的交情,利用你对我的好,逼迫你今日在万人面前上场表态,叫你做了我的驸马。所以,你无论如何愤怒,或者怪我,都是应当的。”


    “公主——”


    裴萧元对着她近在咫尺的那一双凝望来的眼眸,终只是苦笑了下。


    “我怎敢对公主如此无礼?公主误会了。方才只是……”


    他一时又说不出来,见她一直瞧着自己,只得垂目,以避开她的注视。忽然此时,耳中又钻入她的一句话。


    “裴郎君,你若以为我在强迫你娶我,大可不必担心。”


    裴萧元一怔,倏然抬目,望向了她。


    絮雨道:“你后来因何而与我疏远,以为我不知道?”


    裴萧元顿了一下,目光又变得游移不定,仿佛想说话,然而,终究再一次,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裴郎君你是清正君子,被迫娶一个可能是仇人的女儿,就算她是公主,能给你带去无上的荣华和富贵,你又怎可能甘心接受?”


    “你放心,我也不会迫你至此地步。”


    “成婚不过一道仪式而已,我不会强迫你和我做真夫妇。我也无需夫郎。这不是我要你做我驸马的原因。”


    “等到将来,有一天,我们各自报得大仇,也完成心愿,长安事了,到了那个时候,如果证明我的阿耶他确是你不能原谅的北渊之变的元凶,不用你,我自己便无颜见你。到时去留随君,你我再无相干。我绝不会叫你用余生来背负如此的羞辱。”


    “如今这驸马的身份,你当是官职便可。”


    裴萧元显已完全被她的话所惊呆了。


    他的面上浮出惊异不已的神色,定定地望着她,直到她又唤他一声裴郎君,方彻底醒神。


    “自然了,我对你今日在大射礼上的举动,极是感激。裴郎君你真的是个极好的人。作为对你今日如此维护我的回报,我也想叫你知道,你仍有选择的余地。”


    “你若实在不愿做驸马都尉,我会给你机会。你现在就可以说。我叫阿耶寻个理由取消,也不是做不到的事。”


    最后,絮雨郑重说道。


    裴萧元微微仰面,看着站在他面前含笑投来注目的这个女子,霎时,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幕幕的旧事。


    他初识她,在郡守府里看到她时的微微心动,他活了二十几年来的第一次;隔着门槛,他将那静静立在斜阳夕光里的作少年装扮的女子认作义妹时的淡淡惆怅;来长安后,苦苦寻找,终于在那一间破旧旅店里得见她时的狂喜;怀疑她身份,将她带到地牢审问,她晕厥在他怀里时他的惊慌和懊悔;昭德皇后陵,她从赵中芳口中探得真相,悲伤难以自已,他将她拥在隐秘茂树下,安慰她时的无限怜爱和满足之感……


    那些从前他从不曾体会的喜、怒、嗔、痴,种种的滋味,全是因她而起。


    还有,那一个他此生大约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夜晚。


    他为她牵马,经过静静的照着月光的一片枞树林。她手中的皮鞭轻轻抽到他的身上,他为之激狂,几无法自抑……


    此一刻,面对这女子如此一个请求,这一个“不”字,他怎可能说得出口?


    模模糊糊地,他的心中也闪出了一个念头。


    在她说出方才那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便知,他是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她的掌控了。就算她此刻是在对他欲擒故纵,依旧算计着他,他也是无法拒绝。


    他心中的结依旧未消。


    然而,此一刻,莫说为她去做她的驸马,倘若需,便是要他为她献上性命,他应当也会毫不犹豫地应允。


    她始终没有催促。


    香囊球不停地吐烟,香烟在空中袅袅升腾,芬芳袭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亥时至的宫漏声。


    裴萧元缓缓自榻上起身,立在她的面前,用喑哑的声音说道:


    “能为公主效劳,是我的幸事。”


    絮雨心终于一松,微微吐出一口气,笑了起来。


    “多谢裴郎君!”


    “既然此事说定了,我去告诉阿耶,尽快安排大婚。”


    “还有……”她略一沉吟。


    “婚后,我会随你住永宁宅的。”


    “一切听凭公主安排。”


    他低低地应。


    第92章


    一切便如此排定了。


    在他答应她后,她便结束了今夜的议事,不再留他,很快唤入杨在恩,命将他送出休息。


    “裴二郎君,请随奴来。”杨在恩弯腰行礼,为他领路。


    裴萧元犹带几分如在梦中的恍惚之感,几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这间寝阁,又如何步下这座华楼。杨在恩送他完毕,最后,恭敬地双手奉上一只药瓶,说是公主交他的用来散淤去痛的灵药,叫他回去了记得用。他在杨在恩的笑望中抬手接过,随即迈步离去。


    他的步伐起初不快也不慢,看去和平常并无两样,直到行至一处无人的甬道,放缓脚步,最后,停了下来。


    在一团浓黑的树影之下,他回头,望向身后高楼。那楼阁里的灯影透过四面围绕的绮窗,正映在高耸的夜空中,望去如来自月宫的缥缈瑶光。窗后偶有走动的人影闪晃而过。又有应是宫娥的身影来到窗前,一面面地放下窗后的卷帘,光次第消失在帘后,彻底地暗了下来。


    一只夜枭从那高楼后的一片夜空里滑翔而来,在空中盘旋片刻,呼啦啦地冲飞而来,落定在附近的一簇枝木之上。在鸟翅掠动枝叶发出的窸窣声中,它睁着在黑夜里闪着诡异亮光的两只圆睛,微微歪着脑袋,凝望过来。


    裴萧元猝然惊醒,捏着那一只早被他掌心焐热的瓷瓶,掉头离去。


    翌日,司宫台传出圣人之言,即将返往长安。不但如此,圣人对阿史那、宇文峙、兰泰以及贺都四人,也各予以了丰厚赏赐。这自是对此四人竞求公主落空一事的抚慰。


    四人反应,也是各不相同。


    阿史那花名在外,竞求公主失败,他应是当中最为潇洒的一个,看去浑不在意,甚至,也不知叫他如何得了机会,据说当夜竟在公主专用的温泉宫里享用了众美人的服侍,艳福实在不浅。等到第二天,他出现在左武卫众人面前时,被人发现面颊多了片瘀痕,看去像在壁上撞出来的。卫内顿时笑谈四起,都猜是卢文君昨夜闯入温泉宫将他打成这个样子。阿史那矢口否认,称是自己在温泉宫的湿地上光脚打滑跌出来的。然而卢贵主心仪于他,常坏他好事,也曾带人杀去和他相好的歌伎家中捉奸的传言早就人尽皆知了。这回他越是否认,众人便越认定如此,反而取笑得更是厉害,直到此事传入长公主耳中,恼怒不已,找了左武卫大将军,这才将笑谈给压了下去。


    世子宇文峙,应是当天运气最差的一个人了。自己在大射礼前竟伤了臂,莫说与求婚者们同场竞技,连上场的机会都断送掉,最后胜者又是与他不和的裴萧元。应是沮丧过度,大射礼后,他连一面也未曾露过,随后在圣人返程的队伍里,也不见他人。他以养伤为由,自己已经提前离去。


    贺都的遭遇比起宇文峙,更是戏剧性。大射礼上,眼看他春风得意就要夺彩,竟横杀出来一个裴萧元,一番恶斗过后,以他被卸一条胳膊而告终。裴萧元下手自有分寸,过后贺都胳膊很快便得复位,除去臂肌扭伤,并无大碍。


    贺都此人虽目空一切,却也算有几分豪气在。从前还能推到战场上天不助己,对方胜之不武,此次却是真正的近身肉搏,一败再败,愤怒和羞惭过后,心里倒是对裴萧元不由暗暗多了几分钦佩。接着,就在当夜,他又收到国中送到的消息,惊怒不已,恐西蕃王出事国中再起变乱,连夜求见圣人,除拜谢圣朝助力,也是辞别。圣人安排人员,护送他回国继位。临行前,贺都特意来寻裴萧元,称自己仍是不服,约日后再次和他切磋。第三次再败,他才肯真正认输。裴萧元闻言大笑,一口应允,说随时奉陪,又亲自送了一程,算作对卸他胳膊一事的赔罪。


    而兰泰在大射礼后的反应,却和其余三人不同,颇是微妙。


    作为礼前最被众人看好的一位,他的失意应当也是最大。当日他对公主一见钟情之事,早就人尽皆知。应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抑郁不乐,当夜独在月下饮酒,第二天,竟被人发现醉在了一面他昨夜画有美人画的墙壁下,题跋里更有什么“美人凝香花敷天,瑶池人间两不见”的侬丽之辞,虽是醉中所题,但也可见相思之意。这美人画当天就被抹去了,消失不见,但消息,却不胫而走。


    圣人召见扶余夫人,许诺在长安另择门第高贵人才出众的贵女为配,予以赐婚。以他的人材、身份以及探花郎的名气,若自己肯娶,长安欲嫁的贵女绝不在少数,何况此番还有圣人赐婚这样的殊荣。扶余夫人极其感激,不料兰泰婉拒圣人好意,说暂再无意婚配之事。扶余夫人担心他继续留在长安触景生情,又叫他随自己一道先回渤海。兰泰再拒,说回国无事,与长安的众多好友则已约好十月的乐游原秋会,此为长安士人一年一度的盛会,不可失约。扶余夫人实在劝不动,最后只能作罢。众人暗地都说,这位渤海探花郎如此固执,心似坚铁,连圣人赐婚的荣耀也拒,怕是心里仍是难以放下大射礼一事所致。


    然而无论各人所思所想如何,此事已是论定,再无变更可能。


    数日后,圣人结束了这一趟为时两个月的苍山避暑之行,率众返往长安,并命礼部和宗正寺即日起,办备公主大婚之事。


    与来时一样,这一日,皇帝乘坐车辇,在护卫和仪仗的持护下,带着身后的百僚队伍,离开苍山西行返城。


    在山麓的对面,相隔数十丈外的一座山顶之上,李延立在一块高高的岩头上,凝目俯瞰着对面那一支正沿着山道前行的队伍。


    从他立足的此处山巅望下去,对面山麓道上走着的那一架皇帝乘坐的长二丈有余、高一丈二尺多的辇车,仿佛也不再有压迫之感了。至于尾随在后的那迤逦不绝的队伍里的人马,望去更是渺小,如组成这条长龙的片片鳞甲,缓缓地随了大队,往前挪行。


    山巅的风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吹来,将绕岩丛生的九月野草折弯在地,李延衣袖舞动,袂角狂卷,然而他的双足,却如钉在山岩之上,纹丝不动,他的两道目光,更是凝定看着下方,半晌,不曾眨动一下眼睫。


    他身后的一名随从循他目光望了片刻,方暗暗领悟,他如此专注看的,原来并不是那一架正走过对面下方山麓道的辇车,而是落在车后的一道骑影。


    骑在马上的,是一名二十出头身影英挺、穿一袭武袍的年轻男子。


    这随从便是年初曾经跟随李延去过甘凉的死士之首,名叫李猛,他的几个手下后来在长安,就是折在了这年轻男子的手上。


    他当然认得此人,便是那裴姓郎。就在数日前,他被皇帝择为了驸马。


    皇帝舍得以唯一的爱女笼络,那公主又花容月貌昳丽无双,世上年轻儿郎,谁能抵挡。从今往后,这裴家的郎子,恐怕真的是要不顾旧事,趋炎附势,要向如今的皇帝摇尾,作他忠实的爪牙走狗了。


    此时皇帝的辇车已走完山麓尽头处的一段弯道,消失不见。裴姓郎随身旁的骑卫队伍,也在不疾不徐地向着弯道走去。


    就在他也快要过弯腰时,忽然,放缓马速,停在了路边,背影一动不动。


    骑卫一排接一排地从他身旁走过,他始终没有前行。突然,只见他猛回头,朝着此处的方向展目望来。


    隔着数十丈的距离,李猛也能感觉到他转头时那一双眼目所投射出来的惕厉的光。


    他仿佛觉察到了异样。


    李猛心一阵狂跳,反应极是迅捷,在裴姓郎的目光扫到对面山顶的这块岩头之前,猛将身前主人扑倒,掩在了岩下的秋草丛里。


    秋草虽被大风所折,却浓密成堆,将人完全地遮了起来。


    从对面山脚往上望来,不可能察觉。


    李猛屏住呼吸,通过草丛堆,窥着那裴姓郎。


    他的目光扫过附近这一片山头,应是没有发现异样,终于,收目转头,继续驱马,朝前行去。


    在他骑影随众一道消失在山麓弯道的尽头后,李猛轻轻吁出一口气,与此同时,心里难免也涌出一阵失望自责之感。


    他擅刺杀,从没有失手过的时候。


    然而苍山护卫的严密,远超过他的预料。整整两个月,他只能徘徊在外,始终找不到任何能够利用的机会。


    就连陈思达作乱的那一夜,在皇帝的周围,也是布满岗哨。


    虽然李延不曾责怪过他半句,他却觉自己是罪人,没能抓住这次的机会。


    在这里都如此了,等皇帝回到长安,更是不可能再靠近半分。


    他起了身,待扶起主人,却见他顺势翻了个身,仰面躺在秋草丛中,闭目向天,一动不动。


    李猛知他是在思虑事情,不敢惊扰,在旁耐心等待。


    李延仿佛睡着一样,在山顶仰卧许久,忽然,他抬手,用他一根修长、骨节均匀的指,摸过面门中央那一道至今还未完全褪尽的剑痕,用指腹轻轻摩挲那伤痕片刻,接着,慢慢睁眼,目光闪烁了下,从地上起了身。


    他不再看对面山麓里的那一条还在前行的望去见不到尾的队伍,迈步下山而去。


    东都。


    留守使府在傍晚的时候,收到了一道送自长安的信。


    信是宁王亲笔所书,传来一个喜讯。裴萧元因在大射礼上夺彩,被圣人择为驸马都尉。


    大婚之日也已择定,乃下月的初八日。


    裴冀将贺氏唤来,和她说了这个消息。


    第93章


    贺氏乍闻惊喜不已,更生感慨,正想说郎君和公主在甘凉婚事虽然未成,绕了一圈,如今终又结为配偶,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忽然想到些隐情,望一眼裴冀,见他神色喜忧半掺,仿佛怀着心事,便不再多说什么,只低头掐了掐指,略略算了下时日,抬眼笑道:“公主降我家郎君,自是莫大的喜事。当初郎君去长安时,行程仓促,更不曾想到会有今日这样的喜事,弄得那边如今就只一个青头在。”


    “他冒冒失失的,先前我总担心他惹祸,好在平平安安无事,如今大喜事临门,虽说崔家那边必也会尽心尽力,但我们这边,光青头是不够的。今日九月二十三,离大婚只剩半个月了。时间是有些紧,好在此地离长安也不远,我即刻赶去,路上走快些,几日便能到,到了,多少应能帮上些忙。”


    裴冀将她唤来,本就是如此打算,又吩咐她不必急着回来,自己这边用不着她照管。贺氏自然明白他心意,微笑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就是翁公你年纪也大了——”


    “我这边无妨,你尽管放心去。照管好那边的事,就比什么都好,我也才能放心。”不待她说完,裴冀便如此说道。


    贺氏应是,二人又议了些备婚之事,贺氏告退而出,一番准备过后,带着一道从甘凉跟来的烛儿乘了马车,匆匆出发去往长安。


    贺氏走后,裴冀又看了几遍长安来信,回忆起离开苍山前和侄儿见面的一幕。在裴冀的认知里,皇帝偏执,尤其近年,这一点显露得愈发厉害。而侄儿表面温文稳重,实际骨子里也是执拗之人。就一点而言,此二人半斤八两不相上下。皇帝对侄儿显然很是不满,侄儿对自己当日为他求婚的举动,似也心存抗拒。实在不知,后来究竟发生什么,竟能叫皇帝和侄儿双双改了心意。


    宁王报喜,提及大射礼,但从他信中口气来看,对这整一件事,似也未完全摸得清头脑。


    裴冀正在思忖着,忽然下人送来一道拜帖,说是方才有人所投,叫转到留守使手中。裴冀接过,顺口问是何人所投,下人摇头,称对方并未提及。


    裴冀打开拜帖,目光扫了一眼,凝定。


    向晚,他人已离开留守使府,出现在了位于城北邙山中的一间古寺里。


    留守使官职清贵,平日并不接触实际政务,因他身份特殊,来此后,大多数人亦是敬而远之,并不敢和他有过多往来,故平常他颇多空闲,此间古寺里的老僧是他从前旧交,棋艺不凡,他便常来此小住消磨光阴,今日再来,在旁人眼中,看起来和平常并无两样。


    三更,在古寺悠荡深远的夜钟之声里,裴冀踏月独行,出后山门,静静等在一座残亭之下。片刻后,一人从附近的林影里走了出来,渐渐近了,是一名俊朗的青年男子。只见他向着裴冀而来,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奔到近前,纳头便拜在了亭外的地上。


    “师公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李延叩首。


    裴冀快步下亭,低声叫殿下,弯腰伸手,要将他从地上扶起。李延不肯,执意行完三拜之礼,依旧跪地,仰面望向裴冀,哽咽问候:“当年父亲出事之后,我便再未见到师公之面了。师公这些年身体可好?”


    裴冀眼眶也早已微微湿润,点头说好,终于将李延从地上扶起,带入亭中,低声问:“殿下,你这些年又如何?”


    李延此时情绪渐渐平复了些,惨然一笑:“师公不要再叫我殿下。我早已不是昔日的皇太孙了。这些年我东躲西藏,如孤魂野鬼不能得见天日。今日竟还能得见师公之面,也是我自己未能料想到的。”


    裴冀沉默了片刻,道:“景升太子当年出事之时,你还是少年。我人在南方,当时未能及时赶回,后来听闻你不知所踪。这些年,每每我想到你,便觉愧疚不已。是我无用,受过你的拜师之礼,在你陷入困境之时,未能对你有半点助力……”


    “师公千万不要这么说!”李延抢上一步来到裴冀身旁。


    “当年之事,和师公你有何干,师公更无须有半点自责。我怎不知,师公是被人故意羁绊在了外面,才无法脱身回京护我父亲。何况,当年若没有师公,圣朝如今怎样,还尚未可知。师公之功,足以功垂竹帛,名载青史。即便不论这些,就凭师公曾做过我父子二人的太傅,我对师公,除了感恩,还是感恩。这些年,我人虽飘零无依,但对师公的感怀之心,始终未减半分。”


    裴冀摇头,低低叹息了一声:“旧事都已过去,当年我所做的,也不过是尽到本分罢了,怎敢当殿下如此之言。”


    “师公若是不功,谁人赶自称有功?”


    裴冀摆了摆手,沉吟间望向李延,欲言又止。李延立刻道:“师公若是有话,请尽量讲。”


    裴冀迟疑了下:“年初之时,你可曾来过甘凉?”


    “我曾听家侄提及一句,他外出时遇到一身份不明之人跟踪。”说话间,他的目光望向李延面门上的那一道残疤。


    李延道:“我正想和师公说。这些年我对师公极是想念。年初便特意去了甘凉,想去拜望。然而到了之后,思及我如今身份,又担心贸然登门会给师公带去麻烦,或叫师公不便,犹豫再三,终还是不敢打扰师公清净,退了回来,正好看到裴二郎君,因对他慕名已久,便跟了上去,本意是想结交一番,全怪我不好,因行事不妥,以致于引发裴二郎君误会,想必叫师公担心了。”


    裴冀当时听到裴萧元描述那人的样貌和举止之时,心中便已隐隐猜测,或是李延。


    “是家侄太过鲁莽!竟伤殿下至此地步!我代他向殿下赔罪!”裴冀立刻下拜。


    李延死阻,说是自己有过在先。裴冀只能作罢,道:“蒙殿下记挂,我极是感恩。今日得见殿下之面,我也算是放下了心。殿下少年时常来东都,此番再至,若是得空,何妨留下多住些天,我无事,正好可以陪伴殿下。”


    李延虽被列为朝廷秘密钦犯,但他走时还是少年,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形貌早已大变,一般人即便当面看见,也是认不出来的,若他肯留下盘桓些天,问题不大。故裴冀此话,说得极是诚恳。


    李延微笑道:“我是朝廷钦犯,师公今夜肯来此见我一面,便已是冒极大的风险了,我怎还敢奢望能够如从前那样朝暮听取师公教诲?”他说完此话,凝视裴冀,将声音降了下去,轻声又道:“实不相瞒,我此行斗胆来此求见,除为拜望师公,也是另有一事,恳求师公为我指点迷津。”


    裴冀立刻拱手:“殿下有话请说,此言我是不敢担的。”


    李延道:“当年我父亲以太子之尊,正统之身,受如今这位圣人迫害,失位丧命不说,竟还被冠上逼宫之名,从此沦为罪人,万劫不复。而他何德何能,不过是仗着师公、神虎大将军等人的功劳,借机延揽人心,铲除异己,屠害无辜上位。论厚颜无耻,天下再无人能出其右!更不用说,他对神虎大将军做下的滔天罪恶!为阻他回京保我父亲,竟勾结外敌,借刀杀人,害死了大将军和八百英烈!我每每想到大将军与裴府大公子的冤屈,便为他们愤慨不平。天日昭昭,天日何在?”


    “延不才,在外苟活的这些年里,也侥幸得到一些志同道合的能人志士的同情与襄助,待时机成熟,共谋大事,若侥幸能够实现心愿,将朝廷带回正统一脉,我做的第一件事,必是为大将军昭雪复名!”


    “李延不敢自称才干,但从小受师公以及诸多大儒的教导,也知几分帝君之道。我若能实现心愿,必将励精图治、任贤革新、省刑减赋、睦邻安边,叫天下大宁,百姓人人得以安居乐业!”


    他的面容显露出极致隐忍的激动和凝重,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闭目片刻,方又睁开,凝视着面前的裴冀,继续道:“师公勿误会。我今日来见师公,说方才那一番话,并无别意。我也知师公这些年在边地饱经磨难,如今终于难得有了几分清净,我怎敢打扰?我只恳求,待我事成之日,师公能携贤侄回归朝廷,盼师公能再做我太傅,成百官之首,助我成就千秋大业!”


    回答他的,是裴冀的一阵凝默。


    李延忽然再次跪在他的面前:“师公若认为延之所言属大逆不道,可立刻将我绑了,交给朝廷,延绝不敢有半分怨言!”


    裴冀缓步走到亭边,背对着身后李延,望向山下那一片曾葬下无数君王豪杰古坟遍地、莽莽苍苍的野原,片刻后,道:“殿下请起。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这么做的。但是,恕我直言。”


    他回首,望向身后的李延。


    “即便有朝一日,殿下你当真实现了心愿,入主长安,我恐怕也是无法从命。”


    李延定了片刻,慢慢地仰头。


    冷银色的一柱月光从残亭的一处缺角里斜射而入,落在他仰起的面上。他的脸苍白如纸。


    “师公,你不愿再做我的太傅,我也再不是你的皇太孙了,是吗?”


    他凄然而笑,颤巍巍地发问。


    “师公还有裴家之人,你们是我父亲最为倚重信任的人。在我父亲去后,师公你可以为朝廷大计,忍辱负重,奉如今的皇帝为主,甚至,为令侄求娶了公主,然而,你终究对我是失望了,也和我见外了,往后不愿再教导我了,是吗?”


    裴冀缓缓转身。


    “殿下,我相信你若得偿所愿,你定会竭尽所能,去做一个你能达成的最好的君王。然而,除非是当今圣人愿意将皇位交还给你,朝堂平稳过度,否则,你想回长安,必是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甚至大动干戈。但是殿下,当今圣人他怎么可能这么做?他也绝非你能轻易扳倒之人。故你若得偿所愿,则这将近二十年来好不容易再次成形的朝堂秩序,必将再次崩坏,甚至比从前还要彻底。”


    “殿下,若没有从前的景升之变,你是可以成为一个治世之君的,但也仅此而已。”


    “一旦你用流血的方式夺回长安,哪怕只是流一滴血,天下那许多蛰伏着的野心家们便会闻着血的气味跳出来,继而效仿。到时,你是掌控不住局面的。而圣朝,真的已是经不起再一次如景升末那样的变乱了!”


    李延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裴冀则继续说道:


    “殿下你方才的质问没错。景升太子对我裴家恩遇深厚,裴家人本该知恩图报,以太子一脉为正统,奉殿下为君上,然而我当年肯做定王之臣,今日竟敢拒殿下美意,不肯再效力于你了。为何?”


    “当年变乱,非定王之祸。是他统领兵马归拢人心,继而平下了那一场叛乱。固然后来他的种种所为,叫人齿冷,然而就此事而言,他非罪魁。”


    “如今却不一样。天下算是平定,四方也得安宁。殿下你身负仇恨,执念不放,也是人之常情,我不能阻止殿下想做什么,但殿下所为,只是出于一家之私而已。我裴家一向效忠的,却非一人一君,是朝廷,是天下。”


    “百姓以己身脂膏乃至血肉,供奉着天潢贵胄和满朝纡金佩紫的臣官们,为何?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罢了!他们期盼能够得到朝廷的仁政。何为仁政?如孟圣言,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以百姓之乐而乐。如此而已。”


    裴冀望着面前这脸色惨白立得如同一根凝柱的青年,向着他恭敬下拜,庄正叩首。


    “时也,势也。”


    “殿下,老臣斗胆恳请殿下,三思而行。”


    良久,李延抬袖,拭去面上的一道残泪,朝地上仍跪拜自己的裴冀还了一礼,面露淡淡笑意,恭敬地说:“有扰师公。李延受教了。”


    他说完,迈步下亭离去,身影入了林。


    李猛从暗处走了出来,紧紧跟随。


    李延起初只不停地朝前而行,步伐急促。他一直走,月光也透过时疏时密的树冠落在他的脸上,映出他唇边那一抹时明时暗,却始终不曾消失的淡笑,直到走出了林子,将那残亭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他猝然停步,立在了一片斑驳的夜影里,此时,他的双唇紧紧闭拢,那一抹笑意才终于完全淡去不见。


    他仰了面,闭目。


    “诛之。”


    片刻之后,他睁眸,平静地吩咐。


    时令转眼入十月。


    初七日的傍晚时分,裴萧元骑马出城,来到城北的渭水之畔,沿河寻到一处无人的野岸,下马。


    跟随他来的青头赶忙也跳下马背,取了带来的香火、酒水等物,抱着左右张望一番,寻了个最靠近水边的陂地,下去,放好东西,随即退到一旁。


    裴固当年牺牲后,经朝廷多次与西蕃交涉,几经辗转,遗体终于得以归乡安葬。崔娘子后也与丈夫合葬。


    渭水东去,汇入大河,也流过那一片河东的故地。


    明日大婚,裴萧元不可能归乡,此刻便来渭水之畔祭亲告事。


    他在水边洗手毕,用一块素巾拭净双手,取清香点燃,双手执香,朝着河东方向,在水边下跪,默默祝祷过后,行叩拜之礼,完毕,将清香插入香炉,随即静待,等到香火燃尽,他将香灰悉数撒入渭水,又酌酒三杯,倒入水中,望着白灰渐渐消散在缓缓涌荡东去的渌波之中,许久过去,依旧立在水边,背影一动不动。


    秋日的夕阳沉坠在了西山之下,暮鼓之声隐隐传来,几只被惊动的水鸟飞渡过颜色转为浓沉的河面,掠入了对岸那一片暗茫茫的荒野深处。


    青头冲着水流方向扑跪下去,也虔诚地拜了几拜,随即爬了起来,叫一声郎君。


    “流水能传信!大将军和崔娘子很快就能知道这个喜讯了,一定会替郎君感到欢喜的!天也快黑了,郎君还是回吧。白天被他们闹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脱身,郎君应也乏了,赶紧回去早些休息,养好精神!准备明日去宫中迎亲!这可是头等的大事,万万不能耽误!”


    一早起,承平和许多来自京中各卫的子弟们便以庆贺的由头,将裴萧元困在酒楼里,轮番上酒,死活不许他走。看他们的意思,竟是要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将他彻底灌醉,最好是醉得连明日的迎亲都给误掉,反正看热闹不怕事大。是青头见状不妙,怕主人万一真的醉死误了娶亲,跑去叫来了韩克让,这才将已半醉的人从酒楼里捞了出来。他胡乱眯了下眼,醒来,便来了这里。


    青头劝完,见主人果然听他的,收目,转身上了岸,心里欢喜,忙去河边收拾香炉等物。


    此时天色愈发暗蒙,城外的风也大了起来,河边附近草滩上的乱林里枝动叶涌,发出阵阵哗哗的风过树梢之声。


    裴萧元沿着河岸,率先向停在前方的金乌骓走去。忽然他迟疑了下,停了步,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伴着突如其来的异常尖锐的异样之声,三支短箭突然从对面的乱林里同时激射而出,嗖嗖朝他激射而来。


    裴萧元那手此时抬起,刹那便拔出了他悬在蹀躞带上的从不离身的腰刀,砍断第一支最先射来的弩箭。接着以极快的速度闪身,避开在后紧跟而至的两支小箭。


    弩箭落空,相继射在河边的岩石上,箭头在石面击出了两只浅坑,飞旋着落地。可见箭势何等凌厉。


    “郎君!等等我——”


    青头此时才刚捧着香炉等物上岸,浑然不觉,完全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抬脚兴冲冲地朝裴萧元冲来。


    第一拨那三支连弩小箭才过去,紧跟着,第二波短箭又呼啸着,从林中的同一位置射出。


    “趴下!”裴萧元转面朝青头大喝一声。


    然而迟了,这小厮已冲到近前,突然看到正朝此方向射来的弩箭,惊呆,手一抖,香炉砸在了地上,人却定在原地,一时失去反应。


    眼看当中一支弩箭正在射向他的所在,裴萧元在挡开另两支后,朝他猛扑过去,将他扑在身下。


    他一顿,再抬头,目光射向对面,握刀便从地上一跃而起,再不给对方以任何机会,闪电般疾奔纵身入林,一刀劈向一片茂密的灌木丛。


    伴着枝木断裂之声,灌木堆后蹿出一名蒙面人,手正握着一支可一次发三箭的连弩。


    那人没有想到接连六支短箭皆是射空。眼见藏身之处又被识破,不禁心生惊骇,仓促间只能抽刀应对。


    裴萧元猛旋刀刃,直接便朝蒙面人的头脸削去。


    那人知他是要看自己的面目,寒刃压顶,杀意扑来,不顾一切往后闪避,胸被刀刃划过,拉出一道尺余长的刀口,鲜血顿时狂涌。


    他人翻倒在地,又见裴萧元再次扑来,知方才的刺杀未能得手,此刻凭自己一人,绝不是他对手,又胡乱放出了方才装好还来不及发射的三支短弩,趁这搏来的最后的短暂机会,忍痛从地上起身,捂着伤胸,朝对面渭水狂奔而去。


    裴萧元将那三支短弩击落,转身疾追,追到水边,然而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蒙面人已纵身入河,激出一片水花,随即便被水流吞没,连同水面上那一团暗红的血一道,消失不见。


    青头方才反应过来后,连滚带爬地躲到了近旁的一块石头后面,探着脑袋紧张地看着,见那蒙面人被郎君所伤,狼狈跳水逃走,只剩郎君一个人提刀立在水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赶忙从石头后跳了出来,再次奔去。


    “郎君英明神武!把那刺客打跑了!”他兴高采烈地冲到裴萧元身旁,“方才若不是郎君救我,我怕是已经没了!多谢郎君!”说完,朝那蒙面人刚跳水逃走的水面呸一声,吐了口唾沫。


    “郎君知是谁吗?竟敢对郎君下手!我看他是老寿星上吊自己嫌命长——”


    忽然他的话戛然而止,眼睛盯着裴萧元左臂。


    一股细细的血柱,正沿着他臂,慢慢地往下流,滴落在地。


    “郎君你中箭了!”


    他终于看清,一支短箭就插在郎君的左后肩上,不禁惊叫起来。


    此时裴萧元已收刀,抬起右臂,绕肩,手攥住那短箭的箭杆,猛发力,一下将箭簇从自己左后肩的位置拔了出来。


    只见箭簇上嵌着一团被绞出来的血肉,伤处更是在不断地往外涌血,情状极是吓人。


    “郎君!”青头看得双眼发直,失声嚷了起来。“你怎自己强行拔出来了!”


    “箭头上可能有毒。还有酒吗,替我取来!”


    裴萧元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出,咬着牙,低声吩咐了一句。


    青头惊跳了起来,狂奔到马前,取来酒袋,照裴萧元的吩咐,哆哆嗦嗦地用酒液帮他冲洗伤口,用完酒,裴萧元从中衣上撕下一片衣襟,叫青头再替他紧紧扎住伤口,暂时胡乱止了下血,随即赶回城中。


    他并未回永宁宅,悄然去了衙署。很快,何晋匆匆赶到。


    他早年在军中曾做过军医,见多识广,拿起裴萧元带回来的一杆箭,嗅了嗅箭簇,又舔了一口,脸色顿时变了。


    “郎君,这箭簇确实有毒,淬过龙血毒,便是一种蛇毒。虽然提取不易,十分珍贵,不可能大量使用,但我从前在军中也是见到过的。箭簇若由新鲜蛇毒淬制,中箭之人,恐怕会有性命之忧。不过,只要超过两个时辰,毒性便会慢慢消解。时间越长,毒便越弱。万幸,郎君自己及时拔了出来,看这箭簇头的气和味,也应是那刺客久久没能找到机会下手,等到方才终于能用时,所淬的毒,已是消了很多。不过,应当还是有残余在的。郎君一定不能疏忽!”


    青头回来后,从起初的巨大惊吓里回过神,便一直蹲在角落里抱头抹眼泪,心里自责万分,听到这话,才终于稍稍放心了些心,哭道:“我这就去告诉公主!叫太医来!都怪我!要不是我,郎君也不会中箭!”说完拔腿就要朝外跑去。


    “站住!”裴萧元喝住他。


    何晋迟疑了下,也劝:“我看青头说得有道理。还有,郎君你此次伤得不轻,明日迎亲拜堂,礼节繁琐,不是轻松事,我怕郎君你坚持不住。我看公主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不如和公主商议一下,看可否推迟……”


    “我受伤的事,一定不要叫公主知道!至于婚事,一切都已备好,怎可能因这点小伤推迟?”


    “郎君!”何晋实在感到不放心。


    “就这样罢!此事无须再多说了。”


    裴萧元目光扫过何晋和青头,说道。


    他此刻的脸容苍白,语气也十分平缓,但话下那斩钉截铁的意味,却是十分明显。


    第94章


    银凉的月光从寝殿几扇半开的绵绮窗里漫入,照出殿内模糊的一帘帐影。在榻深处的帐隅里,絮雨忽然自梦中转醒,只觉耳边那一声声随风送至的“勿归”叮咛犹在,萦绕不散。


    她已很久没再做从前的那个梦了,今夜却又一次在声声勿归的陪伴里转醒。


    她心跳怦然,思绪漫乱,便慢坐起身,拥被,蜷靠在昏暗的榻角里,身影纹丝不动。


    明日便是婚礼之日。


    皇帝嫁女,事虽突如其来,筹备时间也短,但有礼部和宗正寺操办,纳彩问礼纳吉请期等仪,皆是忙而不乱,有条不紊。三日前,用作铺房的嫁妆也送到了公主婚后将居的永宁驸马宅。据说嫁妆是皇帝亲自去内府百宝库挑选的。献自西域海西国的孔雀蓝玉夜明珠,南方真腊国进贡的万颗珍珠制的万珠帘,冬日密不透风展开长达十数丈的一帘金翠幄,黄金为台、瑟瑟为柱的高过人顶的十二连枝灯柱,为公主和驸马铺新房的一张玳瑁珊瑚香木床以及金箔和丝线织绣的百子鸳鸯被……无不是宝物中的宝物。送嫁妆的那日,车首尾相连,连绵长达数里。在头车快到裴家驸马府所在的永宁坊大门前时,尾车竟还走在皇宫兴安门附近的街上,引得半城人夹道围观。


    送妆都如此了,待大婚迎亲,可想而知,场面将是如何盛大。


    在外面无数人热议并为这桩婚事奔波忙碌时,絮雨的日子过得异常平静。


    苍山回宫后,她每天除了跟进神枢宫壁画一事,剩余时间除了陪伴皇帝,就是自己一人独处、作画,一步也没出去过。


    她觉得自己不会有太多的情绪波动。事实也是如此。


    这些天,对这一场她自己谋划获得的婚礼,她并没有很多喜悦,但也不觉得有任何难过或是遗憾之感。


    然而今夜,在旧梦又一次不期而至,于梦中阿娘的叮嘱声里醒来,应是漫入窗的月光太过冷清了,显得这间她新搬的寝殿也太过旷寂,许久,她仍感到心中不宁。并且,忽然极是想念阿公。


    明日就要成为她夫郎的那个男子,本就是阿公为她相中的卿郎。


    她终于如阿公所愿,与他联作婚姻了。


    阿公若是知晓,他必极是欢喜吧?


    絮雨想起阿公当日和她谈及婚约的情景,他对裴家的儿郎子称赞不绝。她的唇角不由地在夜色里轻轻勾了起来。接着,在还没反应过来,眼眶又忽然发酸。


    她终于难以自抑,眼睛有些模糊起来。


    她不喜这样。掀了被衾下榻,燃灯披衣走了出去。为公主值守大婚前最后一夜的杨在恩便领人打着宫灯随在公主身后,无声无息地穿过一座座殿苑,一道道宫廊,最后惊异地发现,竟来到了宫中那被视为是禁地的永安殿残址。


    杨在恩看着公主独自走过长满萋萋秋草的殿前荒地,登上那爬满薜荔几无落脚处的白玉残阶,经过几根数人方能合围的雕龙断柱,最后,停在了最深处的一片断壁之前。


    便是这一面焦黑斑驳的断壁之上,在许多年前,曾绘有一幅名动天下的光彩绚烂的壁画。曾经这一座宫殿和那一幅绝世的名画,被视为了圣朝荣耀的巅峰。


    然而,叛军的一把火,便将这一座伟大的宫殿连同它的风流和荣耀,悉数付之一炬。


    他不明白公主为何竟在大婚的前夜忽然来到这里,压下心中许多的惊奇和疑惑,默默等在残殿之外,远远地望着,见她停在月下,面向着那一片如今只剩原来不到一半的残壁,微微仰面,若在出神。


    残壁之下,堆积着无数宫墙和殿顶于当日坍塌的巨石。人高的野草从石堆的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在夜风里拂动,发出簌簌的冷清之声。


    絮雨立了许久,指腹抚过一块漫漶斑驳的残墙,在心里默默祝祷,好叫阿公知道,她就要和他相中的那位年轻郎君成婚了。


    更盼上天佑护,能叫她早日再见到阿公的面。无论过去多久,在何等的情境之下,她永远都是阿公的絮雨,那一个在雨天里得到新的名字,被他带着走出了长安的小女孩。


    絮雨回来时,原本低落的心情终于消散,她特意经过紫云宫的附近,望见里面还透出灯火,停了脚步。


    苍山归来之后,越临近大婚,阿耶便变得愈发沉默。到这几天,除了召见过几次臣下,其余时间,几乎不见他露面,连絮雨都很难碰见。


    傍晚她去的时候,发现他又将自己关在精舍里,殿门紧闭。她本想叩门入内,却听赵中芳说,陛下昨夜没睡好觉,这个白天又忙着和主婚人宁王等人议事,才卧下补眠,叫她放心回去好好休息,准备明日大婚,自己会照料好陛下的饮食吃药起居等事。


    絮雨转入紫云宫,再次来到精舍,内中灯火通明,然而阿耶人却不在。起初她以为他去了西殿。过去,也没看到人,只听宫监说,陛下天黑后确实来过这里,独自在西王母壁画前坐了许久,随后在赵中芳的陪伴下出去了。


    絮雨极是意外,叫杨在恩去打听下。他很快回来,说宫卫看到陛下从便门走了夹城道出宫,当时的时辰是戌时末。至于去了哪里,并不知晓。


    宫漏已响过子时三刻。


    阿耶本就深夜出宫,不同寻常,又过去这么久,竟还未归。


    他到底去了哪里?


    她的第一反应是旧日定王府,如今的簪星观。但很快又否定这想法。夹城道在城东,簪星观不是这个方向。


    她沉吟了下,再想到阿耶这几天的反常,实在放不下心,吩咐杨在恩立刻备车,沿夹城道出去看看。杨在恩应是,絮雨也匆匆往外而去,快到紫云宫门时,远远地,听到深夜寂静的宫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目,见是几名宫监抬着一架便辇走来,后面跟着另一辇。


    宫灯映出辇中之人,正是皇帝以及因腿脚不便而得到破格恩赐的赵伴当。


    便辇停在宫门之前。赵中芳来到皇帝身边,和其余内侍一道扶他下辇。皇帝向着宫门缓缓行来,赵中芳在旁,后面的内侍则带着几只装了些物什的提篮,一行人默默跟随皇帝走来。


    絮雨心一松,快步出了宫门,提裙奔下宫阶,迎了过去。


    “阿耶!”她叫了一声。


    皇帝原本眼皮垂落,眼角发红,神情看去悒郁而恍惚,忽然听到她的声音,抬眼,脚步一顿,立刻露笑。


    “嫮儿!这么晚了,你怎没休息,还在这里?”皇帝含笑问道。


    絮雨到他身旁,扶着上了宫阶,走入宫门,往里而去。


    “方才醒来睡不着,过来看下阿耶,才知阿耶你走夹城道出宫了?这么晚,阿耶你怎也不休息,半夜去了哪里?”


    絮雨伴皇帝入了精舍,替他除去外衣,扶坐说道。


    “阿耶也睡不着,看今夜月色还好,就叫你赵伴当陪着阿耶出宫,随意转了一圈。”


    这显然是拿来搪塞自己的。何况絮雨方才也已看到内侍们携篮里的物什了,是些香炉香火之类的祭祀物。


    “我瞧见阿耶带的东西了。阿耶是去城东祭祀了?”絮雨将面巾浸入宫人送上的一只温水盆里,一边拧干递给皇帝拭面,一边说道。


    皇帝祭祀,除天地、社稷、宗庙外,其余春分冬至等祭,也各自都有固定的地点和仪式。如今夜这样,微服深夜私下出城,好像普通人家里的私祭,实在反常。


    皇帝似乎不愿回答,接过热巾擦了擦面,随即避开絮雨目光,掩饰似地咳嗽了一下。


    此时赵中芳也捧着一碗先前温在小炉上的药走了上来,轻声提醒:“陛下,好进药了。”


    皇帝好似松了口气,立刻接过。


    “公主,陛下听闻东郊有位女仙,专佑姻缘,故出城去祭了一番,祝祷女仙护佑公主姻缘,往后万事顺心,与驸马鸾凤和鸣,白头偕老。”赵中芳解释道。


    东郊有什么女仙庙祠如此灵验,竟能惊动皇帝?


    絮雨望向阿耶。他已喝完药,放下碗盏,也笑着点头:“是。明日你便大婚了。阿耶心里一想事,便睡不着觉,索性出城祭祀去。她定会护佑你的!”


    絮雨心里也是明白,皇帝这几天如此反常,必是和婚事有关。想他身体不好,深夜无眠,还特意出城去为自己祝祷,心里有些感动,坐到皇帝身边,道:“阿耶你放心!我会过得很好的!”


    皇帝久久地凝视着她,最后缓缓颔首:“阿耶知道!阿耶也放心!”


    “不早了,明日就要做新妇,事情会很多,你快回去睡觉。”


    “好。阿耶你也休息。”


    絮雨起了身,叫赵中芳不用送自己,照顾皇帝休息,随即朝外走去。


    “嫮儿!”


    忽然,她听到皇帝在身后又叫了自己一声,停步转头。


    皇帝望着她,双目好似微微泛红:“嫮儿,裴家儿子要是敢欺负你,对你不好,你一定要告诉阿耶!阿耶扒了他的皮!”


    絮雨再也忍不住,奔回到了皇帝身边。


    “阿耶!”她唤一声,眼圈红了,扑进皇帝的怀里。


    皇帝抚了下女儿的秀发,随即再次笑了起来,又拂手赶她走:“好了好了,去吧!阿耶要休息了。”


    这个下半夜剩下的几个时辰,絮雨意外地得了安眠。


    她睡得很沉。当在渐渐熟悉的隐隐晨鼓声中醒来,已是初八。


    大婚的日子到来。


    这是一个好日,天高气清。为庆贺公主大婚,长安也解宵禁。全城充满喜气,坊间人人谈论婚礼。那一条从皇宫至驸马永宁宅的大街两旁,早早就有人开始占位,唯恐迟了挤在后面,看不到公主的婚车。


    裴萧元父母双亲皆已亡故,婚礼前后,凡涉及亲长之事,皆由舅父崔道嗣代。


    午后,永宁宅的新房里,裴萧元在贺氏的帮助下更衣完毕。贺氏透过一面也是公主嫁妆的高过人顶的牡丹莲花镶绿松石的穿衣镜,望向裴郎君。


    镜中的他,穿一身簇新的猩红锦地公服,腰束金玉装带,足蹬一双云纹乌皮靴。新郎的衣装衬得他越发英俊,仪容出众。然而谁能知道,就在他这一身公服下的左后肩的位置,还缠着伤带。


    公主可以瞒,但涉及更衣换药等事,只一个青头是不够的,所以贺氏也知晓了此事。


    贺氏的目光从穿衣镜转向郎君。


    昨夜为清毒,那郎中又用刀刮剔一遍伤口,深及肩骨,再以烈酒冲洗,后才上药包扎。裴萧元当时面若金纸,却一声不吭。后来更是一夜不曾合眼。今早刚起身时,他面容晦暗,眼底布满血丝。此刻虽然看去不一样了,人显得精神奕奕,好似什么事都没有,但若细看,还是能瞧得出来,他的面色泛白,双眉显得愈发鸦黑,目光也是亮得透着几分异常的病态。


    她压不下心中的担忧,迟疑了下,再次道:“郎君,你那伤处分明动一下手臂便要牵到,今日莫说别的了,行礼我便怕你吃不消。公主那里,还是叫她早些知晓罢!有她照应着,郎君你今日也能轻松些。”


    裴萧元一笑:“这点伤对我真不算什么。何况只是去迎亲,又非打仗。”


    “但是公主那里,今夜你到底是瞒不过的。何妨早些叫她知道?”贺氏实在想不通,他为何如此执拗。


    裴萧元顿了一顿:“今夜我自有法子。”他含含混混道了一句。恰好青头奔了进来,说是出发的时辰到了,崔舅父在催促。


    “阿姆不必担心。我先去了!”


    裴萧元朝着贺氏展眉一笑,迈步而去。


    崔道嗣正在前堂与宫中来接人的杨在恩以及几名礼部官员在叙话。忽然看见裴萧元现身,众人只觉眼前一亮,打量他一番,无不暗暗点头。


    “公主已梳妆完毕。请裴郎君这就入宫迎亲。”杨在恩朝裴萧元行了一礼,笑容满面地道。


    裴萧元忍着抬臂时牵动伤肩的疼痛,若无其事向众人拱手还礼,随即出大门,上马往皇宫而去。


    第95章


    承平、范亦光等各卫平日玩耍的勋贵子弟以及长公主府卢文忠、来自崔家的平辈们,几十人,今日个个怒马鲜衣,早已等在永宁坊的大门之外,远远看到裴萧元骑马而出,承平率先催马迎上,打量他一眼,笑嘻嘻习惯性地一拳就朝他当胸锤去。


    “好一个驸马郎,全长安今日就数你最风流逍遥!昨日竟然叫你逃走,倒把我自己给喝醉,今早才醒来,头痛得险些赶不上替你助威了!”


    余下人亦纷纷涌上,恭贺的恭贺,玩笑的玩笑,喜气洋洋,引得在坊门附近围观的坊民们也起了一阵骚动,朝着裴萧元喊驸马。


    裴萧元不动声色地避开承平捣来的拳,和众人应和几句,又笑着向周围的坊民抱拳致谢,随即在簇拥下骑马穿街,一路受着大街两旁之人的各种围观指点,来到皇宫门前。


    今日的赞官典仪等候在此。裴萧元下马,被通事舍人引入皇宫,却还不能立刻去迎公主,先来到宣政殿东阁,正式受封驸马都尉。册封使和参礼的数百群官已集合在此。符宝郎送上册旨和宝印,置于案上。裴萧元配合礼节,如牵线木偶一般,在礼官的宣赞下,一拜再拜,最后跪地,抬举双臂,接过册旨和宝印,最后,再次叩拜谢恩。


    经这一番冗礼,他终于正式得封驸马都尉,时也已至黄昏。在渐重的暮色之中,无数的宫灯和庭燎次第升燃,火光如条条长龙,迤逦不绝,将皇宫内外映得亮光如昼。


    稍稍休息整理过后,宫中响起钟声,宣迎亲吉时到。


    裴萧元又被引至婚殿太极殿。以长公主、太子妃、宁王府女眷等为首的内命妇们和参与今日婚礼的宫中女官尚仪都已齐聚。命妇们按各自品位着装,满头金翠,按份位聚在搭于殿外宫阶下的一座御幄之中,等待公主仪仗出来,参与送亲。


    公主此刻正在内殿,行辞拜礼,接受训戒,驸马暂时不可入内,要等到钟响,礼官来宣,方可接人。


    照时下的婚礼风俗,新妇家的女眷是绝不会叫新郎轻松便接走新妇的,必要加以阻拦,戏弄一番,门第越高,阵仗闹得便越大,棍棒交加也是常事。除为增添喜庆气氛,也是要叫新郎领教女家厉害,日后不至于胆敢轻慢新妇。


    今日虽是宫中婚礼,却也未能免俗。贵妇们见裴驸马被一群礼官引来,停在宫阶之下,站姿端谨,目不斜视,更是生出戏弄之意,相互使个眼色,趁这难得的机会,纷纷笑着围上来,争相拿他玩笑。


    有要他现场作催妆诗的。有叫人拿来预先备好的一升米,当中撒几颗赤豆,要考他眼力,当场给拣出来,否则就要强饮酒水。更有个平常惯是泼辣的,命健妇们取来棍棒拦住驸马,除非他自己打过去。


    这些贵妇人和她们带的健妇使女,与外头的男子可不一样。既列出棍棒阵,那是一根手指也碰不得,说不定还真就被拦下,进不去了。


    承平是驸马今日的傧相之首,最重要的职责,便是助驸马顺利接走公主。他听到内殿传出钟声,礼官走了出来,高声宣驸马上殿。


    公主就要出来了,裴萧元却仍被妇人们团团围在宫门外,只见他手忙脚乱,应付了这个,还有那个,一时如何脱得开身?


    此为习俗使然,礼官也不催,只笑眯眯地看着。


    眼见好友在妇人堆里身形僵硬,束手束脚,额头更是渗汗不绝,很快便水光淋漓,也不是知是热的还是紧张憋出来的,承平忙带着范亦光等人冲了上去,一边陪笑团团作揖,一边将裴萧元护在中间,强行朝前走去。


    这可惹到了长公主。


    她本就因女儿卢文君的事对承平极是不满,此刻见他自己撞了上来,一是为泄愤,二来,也听到了钟声,知意思一下便可,岂能真的挡死驸马的路耽误吉时。柳眉倒竖,喝一声:“好你个狗胡儿,自己找打!”从使女手中夺来棒槌,领头朝着承平劈头便打了下来。


    众贵妇多以长公主马首是瞻。方才说杖驸马,不过也就做做样子,目的是为取乐而已。此刻见她竟真的打了承平,一棒敲在他的脑门上,下手不轻,便知她是怨怪这胡儿招惹郡主,自然效仿,于是撒开裴萧元,改而围住承平,十几根棒槌齐齐打了下来。一时间,啪啪的棍棒击肉声,承平抱头求饶的惨叫声,夹杂着妇人和周围那些女官尚仪们所发出的笑声,殿外变得愈发热闹起来。


    范亦光等人忙趁这机会丢下正受苦的承平,拥着裴萧元终于闯过这一关。


    应是体内余毒确实未散,裴萧元觉自己这一次受伤,和以往完全不同。从前似这样的伤,不在要害,对他影响不会很大,但这一次,伤处时不时抽痛也就罢了,他能明显感到,一夜过后,非但没有好转迹象,今日反而手脚发软,虚汗不止。


    方才被妇人们围住,拉拉扯扯,听她们称呼自己“玉面仙郎”,开各种叫人脸红耳热的洞房玩笑,裴萧元本就紧张不已。混乱里,又不知被谁用棍棒顶了一下后背,正好击到伤处,当时他便痛得迸出一头冷汗,耳鸣声起,人险些站不稳脚,强撑着,才没有失态。


    此刻终于脱身,他也顾不得身后的承平如何了,拭了下额前的冷汗,迈步登上宫阶。


    礼官笑着向他行礼,随即引他来到大殿东门之外,轻声请他稍候。


    殿内,众内侍和手中执着各种婚仪之物的礼官列队站在大殿左右。稍顷,太乐令撞黄钟之钟,在一阵呼应的清越而庄严的钟声里,裴萧元终于远远看到她在主婚人宁王的引领下从殿后走了出来。


    她身着金青色的宽袖对襟大婚礼服,长裙曳地,臂悬刺绣金凤宝相花的披帛,髻佩九钿金翠花钗,额绘一朵云形金箔花钿,美艳高贵,几不可方物。


    裴萧元目不转睛地望着,一时连肩背后的痛楚也似淡去不少,微微入神,直到宁王带她渐渐到了近前,方醒神,悄然垂眸收目。


    此时公主坐辇至,降下。裴萧元照迎亲步骤,抬臂,揭开辇帘。


    礼官道:“驸马请公主升轿。”


    她行来,香风拂面。裴萧元始终肃立在辇侧,恭敬垂目,直到看到她的裙摆入辇,才轻轻放帘。


    一名执着裴家预先所进之雁的礼官走来。裴萧元接雁,转而向宁王下跪行拜礼,献雁,以表对新妇的忠贞和敬爱。


    宁王笑命左右接过,裴萧元再拜,随即起身退出,先行出宫,骑马赶回驸马府,等待公主的到来。


    戌时末,天彻底黑透,公主出宫后改乘的七宝香车在送嫁的上千公侯、百官以及命妇车马队伍的伴护之下,走过半个灯火辉煌的长安,于满城人的追逐和围观里,终于来到了裴家所在的永宁宅。


    宅门外火杖煊亮,映出驸马那一道伫立等待在外的笔直的身影。


    为这一场婚礼,京中各卫今日出动了上万之人。韩克让更是亲选千余名金吾卫士,今夜几步一岗,从永宁坊外执戟列队,一直延到裴宅的大门之前,以阻挡从全城各个方向涌来的想要一窥公主容貌的长安之人。


    在一阵如浪潮般的骚动声中,香车缓缓停在裴宅门外。


    裴萧元快步上前,为公主打开车门。


    当盛装的公主手持一把彩绘玉柄团扇,稍稍遮面,如神女一般出现在那一扇被驸马打开的车门前时,光芒四射,灼灼生辉,连门前那正燃着的连片灯火,瞬间仿似都被压得黯淡了下去。


    一阵短暂的寂静过后,周围突然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接着,嘈嘈切切的议论声便从四面八方涌入裴萧元的耳。有赞公主美貌端庄如天人下凡的,有艳羡裴驸马福气不浅飞黄腾达的,也有在感叹公主从前那一番传奇经历的……


    在阵阵声浪的冲击下,裴萧元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发觉公主一双眼眸转来,他一下凝神,伸手,将她稳稳地扶下香车。


    入内,礼堂之中,裴萧元东,公主西,立定。礼官进爵,读祝,二人对拜。再转入寝堂,如方才在外一样,再次相向而拜。接着入座,行进馔、合卺、结发之礼。又一次对拜。


    在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各种礼仪里,裴萧元压制着他那越来越不适的来自身体的感觉,始终一板一眼,完美如仪地履完全部当做的事,终于,在深夜将近戌时的时分,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这间用作洞房的寝堂里,只剩下了他和他的新妇,以及,因不放心还没退出的贺氏。


    隔着红烛照里烁着莹莹晕光的珠帘,裴萧元望一眼帘内寝堂深处正坐在床榻畔的那一道身影,转面看向他身后那还停在寝堂门畔的贺氏,示意她也出去。


    贺氏担忧地望向他的伤肩,终于,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退出,轻轻带上了门。


    随着贺氏也走了出去,裴萧元暗暗长呼出一口气,接着,定了定神,再次望向珠帘里的人,略一迟疑,不再犹豫。


    他掀开珠帘走了进去,停在帘前,中间和她隔着至少十来步的距离。


    “公主今日辛苦了。”


    他向着对面的女子弯腰,深深作了一揖,“也不早了,公主休息吧,我不打扰。”


    “往后我睡外阁。”


    他继续说道。


    絮雨方才已在贺氏烛儿以及另几名带来的宫女的服侍下净过面,也除去了繁琐的花钗和礼衣,此刻着了便服,长发挽作堕马慵髻,坐在那一张是她嫁妆的新床之上。


    “裴郎君你也辛苦了。”


    她看了眼面前这位离她不能再远,仿佛她是洪水猛兽的男子,顿了一下,应道。


    “我不辛苦。能叫公主满意便可。”


    裴萧元垂目道,朝对面再次行了一礼,随即转身退出珠帘,迈步往外间走去。


    “等一下。”


    身后忽然传来她的呼唤声。


    裴萧元脚步一顿,回过头,隔着那一道因他方进入又走出而兀自在震颤着的珠帘,见她双目望来,面带几分迟疑之色。


    “裴郎君,你今日是身体不适吗?”


    裴萧元心一跳,下意识便转过身向着她,将自己的伤肩隐在了身后。


    “公主何出此言?”他恭声应。


    絮雨从香木床上站了起来,朝他走来,只也未穿帘而过,只停在了帘后。


    “我瞧你面色不大好。还有……晚上在大门前,你扶我下车时,我感到你手指很凉。”隔着珠帘,絮雨的目光落到他微微泛白的血色显得有些不足的唇上。


    “若是哪里不适,我替你叫太医来瞧瞧。”


    裴萧元迎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公主多心了。昨日一早就被承平他们困在酒楼里强行灌酒,喝了不少下去。昨夜又没睡好觉,故今日看起来精神不济。”


    “我很好。多谢公主关心。”他用平稳的声音说道。


    絮雨总觉他看起来和平常给她的感觉不大一样。然而可能也真的如他自己解释的那样,只是宿醉导致。加上没有休息好。并且,或许和他的心情也有关系。


    毕竟是她算计他,几乎是强行迫他不情不愿地做了驸马。他心里本是不愿和她再有什么多余往来的,她自然明白这一点。


    “也好。”絮雨颔首,“你也好好休息。”


    “是。公主安歇罢!”


    裴萧元看着她慢慢走回到那床榻前,再次坐下后,自己便也后退了几步,接着,继续往外间去,在经过一面分隔内外的八扇檀木座屏风时,知她已是看不到这里了,暗绷了一晚上的身体骤然放松,人还没转过屏风,一阵虚泛之感再次袭来。


    他脚步一顿,右手无声地一把扶住身旁那沉重的屏风,微微闭目,借屏风靠力,停了片刻。待那头重脚轻之感再次褪去后,径直来到铺在外阁的一张窄榻前,坐了下去,和衣缓缓地侧卧,终于,躺了下去。


    此间照不到内中的红烛之光,又隔着屏风,光线黯淡。


    他在昏光里紧紧闭目,一动不动,耳听取着于寝阁深处传出的响动。


    起初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应为脱衣的声,接着金钩撞动,发出两下清脆而悦耳的轻玎之声。应是她放下了那一幅锦帐。在极是轻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被衾铺展声后,她又翻了几下身。


    许久过去,已是下半夜了,在寝阁的深处里,再没有半点响动,静得裴萧元能听到红烛爆出灯花时发出的轻啪之声。


    她已经睡着了。


    他终于睁目,无声地从窄榻上坐了起来,左臂垂落着,单用右手解带脱衣。


    在宫中被那些妇人们挡住嬉闹,后背吃了一棒的时候,他便知道,伤处开始渗血。


    唯一的庆幸,便是今夜的公服是猩红色的,即便有血渗出来,也不至于叫人发现。


    他左侧的伤肩和背因今夜活动过多,此刻便是轻动一下,也觉抽痛。用单手略微困难地解了腰带,轻轻放在一旁,接着,脱下公服,再脱单衣。那白色单衣的大半后背早已被血渗染得湿漉漉的。他艰难地除着衣,最后发现,因耽搁久了,贴身穿着的织料已和伤口边缘处慢慢干涸的血肉黏连在了一起。


    他自己看不到,无法细细剥开,也不想惹贺氏更多担忧,一扯,人微微发了一下抖,终于将中衣强行扯下。


    一股虫爬似的热流,沿着伤口下方的肩背,汩汩而下。


    他知应是方凝结的伤口又被扯破。便拿脱下的中衣胡乱拭了下后背,压了压血,随即取出他预先准备的一瓶止血药粉,自己凭着感觉,胡乱倒在伤处,打算先过了这一夜,等明早再叫何晋处理下,忽然此时,他听到里面传出轻轻的脚步声,接着,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纤细的身影握着烛台,就要从屏风后转了过来。


    他吃了一惊,反应极是迅捷,立刻将药瓶连同那一件血衣迅速卷起,胡乱塞到窄榻的下面去。


    絮雨其实一直都没睡着,后来只是怕影响到那和她同寝一屋的人,不敢翻身而已。方才察听到外阁起了些轻微的异动,听了一会儿,发现始终不绝,窸窸窣窣的,想到他今夜的异常,实在忍不住,便秉烛悄悄转出,不料,见他竟赤着上身对着自己,坐在一张窄榻之上。


    絮雨没料到会是如此一幕,未免有些不自在,忙转脸,正要退回去解释一番,称自己不是故意打扰他,忽然,她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了裴萧元的脚下。


    裴萧元心知不妙,低头看了一眼,正要俯身将那没藏好的衣裳拿起,她已走了过来,弯腰去拿。争了一会儿,他如何争得过她,被她劈手一把夺了过来,借着烛台照了照。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血?”絮雨被手中这件显是从他身上脱下的染满血的白色中衣骇得不轻,倏然睁大眼睛,抬脸望他。


    裴萧元右手已迅速扯过他方脱下放在一旁的公服,披在肩上,接着一边套衣,一边若无其事微笑道:“没事,打扰公主休息了。我先出去一下。”


    他转身,迈步便要出屋。


    “站住!”


    絮雨盯着他的后背。


    “把衣裳脱了!”


    裴萧元迟疑了下,终于转头,解释道:“昨日出了点意外,我受了几分小伤。不过,公主无须担心,只是一点皮肉伤,问题不大。你去睡吧,我叫何晋帮我处理一下便可。”


    他解释完,继续掩着衣襟,迈步再次朝外走去,才走几步,忽然又一阵晕眩之感袭来,不由停了下来,人跟着晃了晃,似摇摇欲坠。


    絮雨一把丢开血衣和烛台,从后扶抱住他腰身,失声嚷了起来:“你怎么了裴二!”


    “不敢有劳公主……”


    裴萧元抬起右臂,手掌轻轻搭在她正圈于他腰腹前的腕上,似想解开她的双手。


    “公主放开罢!我……真的没事……”


    他又低低地道。


    然而话音未落,只见他身体慢慢地歪倒了下去。


    第96章


    以他身量和此刻正倾倒的这一副沉重身躯,絮雨一人怎支撑得住,当场便被带得趔趄了一下,在他背后随他跌倒在了地上。很快醒神,探身越过他背朝前望,见他额面低俯向地,面颈正压靠在自己一侧的肩臂弯里,双目则是紧闭,长睫垂覆下来,一动不动。


    “裴二!裴二!”


    她在他身后又连叫几声,也无反应。一臂被他压着实在动弹不得,便用另手探去摸了摸他额,触手烧热。


    在絮雨的印象里,这位裴家的郎君,从来便是一位惜字如金却又坚忍如石、屹立不倒的悍勇之人。她完全没有想到,他此刻竟会如此晕倒在这个和她的新婚之夜里。


    她一人根本弄不动他,从他身下慌忙抽出胳膊,爬起来便去唤人。


    贺氏今夜怎放心离去,一直就在寝堂外的廊下守着,方才也已隐隐听到门内发出的一些异样响动,正走了过来,恰遇公主开门,听她说郎君倒下,让多叫几个人来,忙将在附近一同值夜的杨在恩和另几名健妇叫入,在絮雨指挥下,众人七手八脚,终于将新郎抬到床榻之上暂时安置了下去。不待絮雨开口,贺氏又将自己的所知说了一遍。


    “……他也不和我讲,到底是如何受的伤,只不许我告诉公主,怕耽误婚礼,叫公主担心。青头昨日和他一起的,或知晓些事,只我问他,这小厮竟也死活不说!”


    “胡太医府邸就在本坊,他极擅看伤,记得前几日于宫中轮值,今夜应当在家。奴这就去叫他来!”杨在恩说道,疾步而出。


    片刻功夫,太医带着药箱紧赶而至。何晋也被贺氏叫到,带来了昨日的箭簇。太医仔细鉴认,说法与何晋相似。又搭脉、看眼、再验视伤处,道:“驸马脉疲而虚,体内血气凝淤,脏腑气滞,此确为外毒侵体之相。”


    察觉公主望向床上那个面容英俊此刻却烧热未醒的年轻男子,神情里充满担忧,太医忙又接着道:“不过,此毒虽歹,下官从前也是见过的。又幸好毒簇及时得以拔除,驸马中箭之时,毒性也已转弱,故公主也不必过于担心。以我看,今夜驸马是因体毒未消,内虚在先,因伤烧热,又失血过多,加上休息或也不够,共力之下,才致失神。等我为驸马上药,再开一副祛毒化活的方子,等醒来,多多饮水,好好休养些天,以驸马的身体,很快便能痊愈。”说完当即处置伤处,又提笔开方,叫去抓药。


    絮雨叮嘱太医,勿将驸马受伤一事宣出叫人知道。太医连声应是。送走人后,她看了眼仍趴卧着沉沉不醒的那人,在他裸的腰背上轻轻盖了层被衾,随即走了出来。


    贺氏杨在恩等人都还在门外候着。此刻已过子时了。她知众人为了筹备婚礼,近日全忙得顾不上休息,开口叫人散去。


    “若还有事,我再叫你们来。”


    贺氏略一迟疑,应了下来:“我屋就在近旁。公主有事随时唤我。”


    絮雨点头。等人散去,转面望向一直缩在附近廊柱后的青头:“你过来。”


    青头耷拉着脑袋,从廊柱后走了出来,跟着絮雨来到寝堂的西阁,一进去便跪了下去,啪啪地扇起了自己的脸。


    “全怪我!要不是我,郎君也不会出事的!”


    絮雨问是怎么一回事。


    郎君大半夜自己人都晕厥了过去,他的话,自然可以不用听了。


    何况发问的是公主。


    青头毫不犹豫,立刻将昨日傍晚他跟主人去渭水边祭告家翁却遇刺,他为救自己意外受伤一事讲了一遍。


    “昨夜回来后,我就想告诉公主。何都尉也说,不如叫公主知道,便是不能推迟婚礼,公主也能照应下他。他却不许我说。白天我见郎君跟没事一样,我便以为真的没有大碍,不曾想……”


    他双眼一下红了,恐慌地看着絮雨:“我家郎君……他不会出事吧?”


    絮雨沉默了片刻,朝这担惊受怕的小厮笑了笑。


    “不用担心。太医刚说了,你家郎君只是太过乏累,休息些天,很快就会好起来。好了,我这里没事了,你去睡吧。”


    青头闻言,长长松了口气,低头抬袖抹了下眼,喃喃嘀咕,“我看他就是想不开,也不知整天哪里来的那么多心事,想不累都不行——”抬头对上絮雨投来的两道目光,忙闭了嘴,朝她磕了个头,爬起来依言而去。


    裴萧元朦朦胧胧恢复过来意识,身下软绵,仿佛云絮正托承着他,鼻息里盈满叫他心神愉悦的说不出来的香气,如兰如芷,他便如此在半昏半醒里悠悠荡荡浮浮沉沉地体味着这种稀少的感觉,终于睁眸之后,惊奇发现,自己趴卧在一张极是宽敞的大床上,床栏雕花,围帐静垂着流苏金钩,而他的脸颈,正深深地陷入一只蓬软的散发着兰芷香的丝纱枕上。


    在短暂的几息脑海空白之后,左肩后背传来的隐隐抽痛之感令他倏然完全地清醒过来,也连接上了昏倒前的记忆。


    他晕眩,竟立不住,她应是被他吓住了,惊慌地从后胡乱抱住他的腰腹,想以自己的力气来承托住他。


    此刻他转醒,卧在寝堂最深处的这一张属于她的香木床上,占着她的枕……


    他倏然转面,眼寻着她,接着,心迸出了一阵轻微的悸跳。


    原来她就在近旁,近得能叫他一眼就看到。


    她正跪坐在屋中靠窗而设的一张台案前,握了笔,正在绘着什么图案的样子。案上的画纸很长,一部分沿着台案的边挂了下来,裴萧元看见是花朵和穿飞的蛱蝶,像是用作窗前卷帘的画样。


    红烛光里的她,也还是裴萧元昏倒前的装扮,只头上那用一支长簪绾就的懒髻看去愈发松散,一绺青丝已从簪头里滑落,贴在了她的颈耳之畔。


    她便如此垂着面,低下额,在深夜这一片静谧的烛光里,静静地绘着画样。


    梦耶?真耶?


    “你醒了?”


    正当裴萧元不由发了几分怔时,忽然她抬起面,望了过来,接着,不待他应,搁笔离开画案,趿上一双云头软便鞋,朝他走了过来。


    裴萧元不顾伤肩牵动,猝然一个翻身,人挺坐起来。不料被衾随他这起身的动作从身上滑落,堆在了腰腹。他这才惊觉自己上身依旧□□,并无衣物遮身,忙四顾寻衣,要下床去,听到她道:“你哪里都不要去!勿再乱动!”


    此时她已走到床前了,从床头的一只置架上为他取来预先备的一件白色绢地衩衣。


    “我帮你穿。”


    裴萧元和她四目相交,终于,顺从地在她的帮助下套上衣裳,遮住了身体。


    “此刻什么辰点了?”他沉默一下,发问。


    “丑时三刻。离天亮晨鼓还有几个时辰。”她应,眼睛垂落,目光看着襟带,替他系上。


    裴萧元从醒来和她说话后,便有一种感觉,她似乎有些不快。


    自然了,他不是第一次受伤,此前他受过比这回更重的伤。


    但从没有哪一次,他会因伤而昏厥过去。更不用说,竟在她的面前昏倒,要她如此照顾,在新婚之夜。


    固然他和她并非世俗意义上的真正的夫妇,然而,一阵羞耻的暗暗难堪之感,还是无法抑制地从他心底涌了出来。


    “劳烦公主,叫公主费心了。”他勉强用镇定的语气向她赔罪,接着意识到自己仍占她床,待再起身下来,却听她道:“你受了伤,为何一定不肯告诉我?”


    裴萧元愈发感觉到她的不快。


    他不想她为自己担心。


    他也不希望因他受伤而影响到这场婚礼。无论他是否是她真的驸马,保证婚礼如期,如原定步骤地举行,令这是一场毫无瑕疵、配得上她公主身份的婚礼,这是他应当为她做的。


    还有……


    就算他也会流血,会受伤,甚至会有做不到的事,但他莫名却想在她的面前,永远保持住他留给她的无所不能的强大印象。他绝不愿她轻看了自己。


    她之所以要他做她的驸马,不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吗?看中了他有为她做事的能力。


    “确实只是一点小伤而已。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他正搜肠刮肚艰难地解释着,她一言不发丢下他,转身朝外去了。


    他闭了唇,也不敢擅动再下床,只能先等她回,很快见她端着一只药碗转来,双目几分冷淡地看着他。他立刻用他那只能动的手接过。


    药苦臭无比,他却片刻也没耽搁,仰脖几口便全部灌了下去,连碗底积沉的一层药渣也没留,喝得干干净净。


    她瞥一眼碗底,再递上一块素巾,待他拭唇毕,接回来,再次发问:“什么人下的手,你知道吗?”


    裴萧元迟疑着。


    “无论是谁,你若是知道,勿对我隐瞒!”


    裴萧元道:“对方蒙了面,但露出的眼和走路体态,我似曾相识。倘若没有猜错,应当和李延脱不了干系。”


    她一下便静默了下去。


    他自然明白她与李延关系亲厚,见她如此,忽然又有几分懊悔,补道:“或许是我看错,也未可知。”


    她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裴郎君,你这次幸好没出大事。否则便真是我的罪了。往后你一定要加倍小心。”半晌,她慢慢地说道。


    裴萧元察觉她的神情变得柔软了起来,望他的目光更是充满歉疚,一怔,领悟过来,心不由一热,冲口便安慰起她:“公主勿自责。我既应允你做驸马,岂会怕这种事?何况这不入流的小手段。这回受伤,确实是个意外。往后我会小心的,公主勿多忧。”


    “你睡吧,我不打扰你了。”当絮雨再次开口时,声音也是温柔无比了。


    裴萧元一怔,很快醒悟,忙道:“我出去,公主就寝罢!”


    “你勿动!”絮雨再次说道。


    “太医之言,你需好好休息。外面那榻于你太窄,你如何睡得好觉?你就睡这里,我去那里。”


    裴萧元吃惊,怎肯依从,连说不敢,掀被就要下去,被絮雨伸手挡了。


    “我真没问题。从前我跟着阿公也常宿野寺荒庙。睡几个晚上外间又能如何?”


    “我命你听我的。”


    她笑道,“等你伤好,再换回来便是了。”


    她说着,顺势扶住他的腰背,将他往枕上带去。


    “若有事,尽管叫我。”


    她为他放下金钩里的床帐,临走前,又将屋中那满枝灼烧的明亮红烛灭得只剩两根,在骤然暗下去的一片昏光里,轻轻掀了珠帘离去。


    她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外间的那面屏风之后,接着声息全无,剩裴萧元独自卧在这张床榻之上,如何睡得着觉?他如卧针毡,满身不适,终于,忍不住起身下了床榻,缓缓走出,蹑步来到她所在的外阁。


    寝堂深处里剩的那两支用来照夜的烛火光在此已是没有半点余光了。裴萧元停步在那一架只剩模模糊糊暗影的屏风前,久久地伫立着。


    忽然,一道朦胧身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停在他的面前。


    “裴郎君有事?”在仿佛无边的夜色里,她轻柔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


    裴萧元闭了闭目。


    “我睡不着。”他哑声道。


    “公主若睡在此,于我与惩处有何两样?”


    “恳请公主,进去就寝罢。”


    最后,他用乞求的语气低低地说道。


    她悄然立了片刻,轻步朝他走来,就在快要从他身旁错肩而过时,毫无征兆地,在黑暗中,一只柔软的手忽然伸来,悄然牵住另一只手心干爽而略粗糙的大手,随即,带着尚未反应过来的男子往里行去,静默地穿过珠帘,在身后一帘子珠子震颤碰撞所发的轻微瑟瑟声中,一直走到了那一张香木床前,爬了上去。


    “你也上来。”


    隔着帐,她的声音传了出来。


    “床很大,足够我们一起睡的。”她说道。


    裴萧元终于饱睡,从久未有过的一场沉眠当中悠悠转醒,有一种不知到底身处何处洞天的混沌之感。片刻后,他倏然睁目,转面,发现昨夜和他同床分衾的她已不见了。


    窗后卷帘低垂,帐内光线昏暗。他不知她去了哪里,自己睡了多久,此刻又是甚时辰。


    他揉了揉额,一臂撑着身体,慢慢地坐了起来,人尚未从昨夜梦幻似的记忆里完全回过味来,忽然此时,听到窗外隐隐传来压低的话语声。


    “……都快晌午了,驸马还在睡吗?”是宫监杨在恩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有些焦急。


    “公主吩咐的,勿吵醒驸马。”也不知是哪个婢女的回答声跟着传来。


    杨在恩仿佛顿了一下,终究是不敢违逆公主的话,伴着一阵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耳边又安静了下来。


    裴萧元蓦然彻底醒神。


    该死!


    今早是要随她入宫行拜谢礼的!昨夜那些难缠的命妇们应也都在宫中等着。


    他竟睡到此时才醒!


    裴萧元登时激出一背的热汗星子,不顾肩伤,一把撩开床帐,人便从床榻上翻身滚了下去。


    第97章


    婢女们捧着盥盆素巾齿盐等洗漱之物鱼贯入内,升起窗后的一面面卷帘。


    满庭的明耀日光刹时透入寝堂,映得一帘珍珠澄莹生光,闪烁着云霞般的珠光贝色。


    贺氏知郎君谨重,将那几名公主带来的等待服侍的婢女都打发到了外间,由自己和杨在恩带过来的一个名叫招儿的小阉人一道服侍驸马洗漱更衣梳头。察他手忙脚乱,眼不住地瞟向外面,只差出口催促快些了,哪里还有半点她往常印象中沉稳的样子,好笑之余,心中难免也是略生几分感叹。


    “郎君勿急。公主已着人入宫先去递过消息了,还吩咐人,不许扰郎君安眠,睡多久都是无妨。”


    虽然她也知今早动身这么晚,确实不妥,但这是公主的意思。可见她对郎君真的爱护,贺氏对此自然欣慰,又见郎君如此情状,便出言安慰起他。


    裴萧元稳了稳神,心中的自责之情,丝毫也没有因为贺氏的话而得到半分减轻。


    公主须在大婚的次晨携驸马回宫谢恩,这也是婚礼当中的重要一环。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今早,一切却都因他的失误而搞砸了!


    此刻回想昨夜,他仍有几分身处梦境的感觉,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的一回事,先是糊里糊涂被她牵了进去,跟上床,还被安排睡在她的里侧,说是他行动不便,方便她上下床照顾。他反对无果,只能听从。随后,或许是药的性力发作,或许是连日来,等待大婚的过程叫他确实感到身心乏累,整个人一直都是绷着的,在起初那一阵因同床带给他的不适之感过去之后,听着枕畔那发自她的轻匀的呼吸之声,他慢慢感到心神宁定。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人坠入了黑甜乡,一觉醒来,便是这个辰点了!


    侍药的婢女送入药汁,他着急忙慌地端了起来,仰脖几口便灌了下去,更未碰托盘里的一小碟蜜饯,看得婢女目瞪口呆,随即偷笑不已。


    贺氏抬手探向他的额头,想试他今日体温,也被他偏头避开,只见他微笑道:“阿姆放心,我已经不烧了。”


    他从十三四岁,略大些起,便不肯再受来自贺氏类似的肢体碰触了。贺氏早早也习以为常,观他面容虽还带着几分因血气不足而致的苍白,但比起昨夜刚晕厥时,确实已是好了不少,更知公主对他极是体贴,今日应会照应好他。摇了摇头。


    此时他着装也差不多了,只差一只标记身份的鱼袋。小阉人捧来驸马的绯银鱼袋。贺氏拿起,正要替他系在腰上,裴萧元已自己接过,一边胡乱系上,一边迈步便朝外行去。


    “郎君还没用早膳!”贺氏在后面叫。


    “不饿!”裴萧元人已大步走了出去。


    贺氏虽也心疼他的身体,但见他如此紧赶,只好作罢。


    永宁宅内择作新房的这处所在,便是此前他曾带着絮雨回来暂住过的紫明院。好似是她自己选定的,只不过将他原本住的隔壁院落也和这边打通了,拆除隔墙,两院并作一处,因而地方极是宽轩。此前他为防窥和她的安全考虑,将周围树木全都铲除。定了婚期后,短短不过半月功夫,这里便像是换了个地方,不单花木葳蕤,将近畔原本一口干涸多年的鱼池连同池畔的秋爽亭也围了进来,放养了几十尾五彩的大小锦鲤。


    裴萧元经过寝阁外堂里的那一张窄榻,跨出门,问了声候立在廊下的婢女,被告知公主就在秋爽亭。他沿院径匆匆前行,转过菊圃,脚步微微一顿。


    她穿着要入宫去的一条九幅葵黄笼裙,裙下露出一截墨绿色的内锦裙,双层的裙幅,垂曳至鞋面,披一领香云色的绣绫秋日披风,人果然立在亭边池旁,正在看着鱼儿争啄几片飘落在水面上的菊瓣。杨在恩于亭下候着,看见裴萧元来,笑唤了声驸马。


    她也转头望来。


    阳光落于池面,反照出一片灿灿的水光,投到她的笑面之上,双眸如秋水般澄明映影。


    “你起了?”


    她出亭走来,裴萧元忙迎上去,开口正要为自己误事赔罪,不料她忽然抬手,向着他的额头摸来。他如被施咒般,一动不动,任她手背贴来,在他额前停了片刻,拿开,接着,她试了试自己的额温,目露忧色,微微蹙眉,“好像还是有一点热。”


    “你感觉如何?若人还是发虚……”


    不待裴萧元应,她转向一旁的杨在恩:“杨内侍,劳你再走一趟,就说我这边还是不方便,今日就不入宫了,叫陛下勿等。”


    杨在恩一听,想到早上自己入宫时的情景,心里极是为难。


    今晨驸马沉睡不醒,眼看出发的时辰已经过了,杨在恩便先赶着入宫,代公主向圣人告罪。


    他到的时候,圣人正发着怒气,刚摔了案头的一只香炉,冲着老阿爷在骂驸马无耻,要扒了他皮。老阿爷则在一旁不住低声劝解,说什么洞房花烛少年人情难自禁是人之常情之类的话。


    杨在恩一听就明白了,圣人误会,竟以为驸马昨夜洞房太过,致公主今早倦怠至此地步,连入宫的时辰也给耽误了。慌忙进去澄清了一番。


    他昨夜只知驸马晕厥,他去请了太医来,至于别的内情,他并不知晓,公主更没和他说。并且在他出发前,也吩咐他,只需和皇帝讲,驸马身体有些不适,故今早需晚些入宫,别的一概勿提,免得圣人凭空担忧,等她入了宫再说。


    公主吩咐了,别事因自己也确实不清楚,皇帝追问,自也不敢乱讲。


    皇帝闻言便哑了声,但很快,他又变了一张脸,皱起眉,改和老阿爷抱怨了几句驸马无用,苗而不秀,是银杆蜡枪头,昨天那样的日子竟也会身体不适。


    皇帝本就喜怒无常,老阿爷不在宫中的十几年,杨在恩贴身服侍,早就习以为常。但这些话,他回来后在公主面前却不便提及。


    驸马年长些,自己能否领悟到皇帝今早因误会而生的怒气以及随后对他的不满,杨在恩并不知晓。但公主这里,她平日虽聪慧无比,于这方面,却显然还是稚嫩得很。对新婚夫妇一早迟迟未能出发一事,她应当完全没有往这上面去想。


    杨在恩心里只盼驸马能快些和公主入宫,好压下此刻怕不已经满天飞的各种臆想——连皇帝一开始都如此做想,更不用说宫里其余那些为等新婚夫妇到来而早早准备着的上下之人了。


    他听公主如此发话,口里哎哎地应着,拿眼睛不住瞟望驸马。


    幸好驸马知事,接住他的目光,立刻拒绝提议,催促动身。


    “公主其实早该叫醒我的。我真无事了。再若因我耽搁下去,我实是无地自容。”


    他的眉间浮起一层压制不下的懊恼之色,语气坚定。


    絮雨看他着急得很,脑门好似都冒汗了,只好随他。正要走,忽然又想起来,问跟上来的婢女,驸马是否进过食,听婢女说贺阿姆方才叫他吃,他不吃就出来了,便叫先去用膳,自己不急。


    “我确实不饿,也吃不下。还是请公主出发吧!”


    裴萧元固然不似承平那样以流连花间为乐,但又不是真的只是十几岁的不知事少年郎。


    光是来京城后的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他就遇到各卫里好几个子弟成亲,被好事之人在背后盯着的事。洞房次日,莫说夫妇出新房的时辰,便是肩臂有无相碰、眼神有无相交,甚至,连新妇走路的姿势,都会被拿去条分缕析,据此来判断新郎新妇昨夜洞房里的隐秘,押注二人是否水乳交融顺利成事。


    普通卫中子弟成婚,尚且如此,何况是他。恐怕不知有多少人,一早都在看着。他岂不知自己已是犯下大忌,眼见日头又要到头顶了,深怕流言起来,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入宫里去,便再次催促。


    絮雨看他一眼:“平常也就算了,你身体还没好,怎能不吃东西就出门去?况且迟都迟了,也不争这片刻功夫。你放心,已经和阿耶说了,他不会怪罪的!”


    她说话时眉眼纯净,真的是半点也没想往歪处去想。裴萧元一时无奈,又自惭脑中泛出的那些龌龊念头,正无言以对,此时贺氏匆匆送上一碗酥乳花餤,他忙接过,当场立着,几口吃完。


    “请公主上路。”


    絮雨这才吩咐出发。杨在恩松了口气,忙呼人预备出行。众家奴和驸马府里新配的护卫们早都在前堂等候着了。青头也早从驸马府的奚官那里牵来金乌骓,亲手特意为郎君换上一副崭新的镶金辔头和鞍鞯,这些自然也是公主的嫁妆,随后翘首等着。


    裴萧元随絮雨来到永宁宅的大门外,扶她踩了只金平脱上马杌坐进车,再将她曳剩在外的一片裙幅也捧起,一并收入车内,整齐地拢到她的足下,随后正要替她关上车门,忽然听她邀自己一起坐车。一愣,便知她是被昨夜自己发虚昏倒给吓怕了,担心他今日骑马撑不住。


    他飞快看了眼周围,左右至少几十邻人已在附近聚着了,眼全都看着这边。也不知当真,还是裴萧元心虚,总觉众人脸上笑意另藏意味。


    本来出门这么迟,就已够引人注目,再弃马随她坐车的话,还不知会引来怎样的猜测和议论。


    莫说经过一夜休息,今早他自觉体力确已恢复许多,便是真的还如昨夜那样虚弱,爬,也要爬上马背,自己骑马走完这段路。


    他恭声婉拒,随即闭了车门,从青头手里接过马鞭,上了马,在何晋以及一众护卫的仪仗当中,护着公主香车出坊门,往北行去。其间受街道上无数人围观、私语、指点的那种窘迫不可言表,然而他又不能有半点外露,只将神色端得更为严整,双目平视前方,一路强忍,终于抵达皇宫。


    皇宫门前,诸黄门侍郎、通事舍人以及尚仪、女官,皆早早各立其位,等着迎接公主和驸马入宫,谁知足足等了半日,个个腰酸腿软口干舌燥,才终于等到了人,忙都上来拜见,随即引着二人往宫内去。


    第98章


    与昨日为公主举行婚仪用太极殿以表隆重和庄严不同,今日皇帝是在他日常起居的紫云宫东殿内接见公主驸马、受二人拜谢的,以表天家也如寻常人家一样,有慈孝天伦之亲。


    但显然,这只是一个美好心愿罢了。座上的皇帝对着驸马之时显出的脸色,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在公主和驸马入殿,新婚的年轻夫妇并肩双双向着皇帝行过拜礼,皇帝命二人起身并赐座后,眼睛就一直落在他女儿的身上,从她的头看到脚,又从她的脚看到头,那怜爱关切又夹杂着几分无奈酸楚的目光,令人难免生出一种错觉,好似皇帝在公主昨日出嫁前已数过她的头发了,此刻便在检查,看她一夜过去,究竟有没少掉一根头发丝儿。


    而对着驸马,那位此刻正端坐他眼皮子底下的大活人裴家郎,他老人家却似压根儿就没看见。直到驸马从座上起身,向他再次下拜,负疚地为今早之事向皇帝请罪,他才好像刚留意到对方存在,目光扫过裴萧元的脸,从鼻孔里嗯了一声,含笑道:“无妨,也不过就迟了半日而已。”


    说完,也不叫人平身,自顾转向一旁的赵中芳,像是闲谈,又像有感而发地叹:


    “如今的年轻儿郎啊,不得了!看着是勃昂孔武,有擒龙缚虎之能,只也未免忒娇贵了些,略略有个头痛脑热,天都要塌。想当年,朕在平叛之时,当胸中箭,然而军情紧急,容不得朕歇气,不过叫军医草草拔了箭,上药止个血,朕便立刻又上马现身在了将士面前,继续领着他们冲锋陷阵,这才稳住军心,一鼓作气,拿下当日战事。这若是换成如今的儿郎子,可如何是好?不歇上三两个月,再把新妇也接来照顾他一番,朕看是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赵中芳满面尴尬,看驸马依旧跪地俯身,将头深深地低垂下去,一动不动,慌忙掩饰地咳了一声:“陛下当年身先士卒,三军皆服,裴驸马想必对陛下也极是敬慕,自会以陛下为效。陛下安心,驸马与如今那些只识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想是不一样的。”


    “赵中芳你是老糊涂了吗?何故要提驸马?朕自然不是在说驸马!朕就随便说说而已!”皇帝用强调的语气,打了声哈哈。


    絮雨实在看不下去父亲的刻薄,出声将仍侍立在殿内的宫监等人全部打发了,剩赵中芳一个,随即来到沉默着的裴萧元的身旁,要将他从地上扶起,却觉他身形如岩峰般坠沉,自己根本扶不起来。显是没皇帝发话,他自己是不肯起身的。


    她放弃了,跟着也跪在他身旁,将他前日傍晚于渭水边遇刺受伤一事说了出来。


    “他谁也不说,强撑了一天,是昨夜实在撑不住,才被我发现,今早便迫他多休息了半日。否则他是绝不愿迟半刻的。原本我还想着今日作罢,不用他入宫了,他却不肯,执意要来。”


    “阿耶你什么都不知晓,就只会欺负人!”她心疼裴萧元,言语自然也冲了几分。


    皇帝此时却顾不得女儿和自己说话的语气了,他看着跪在面前的那年轻人,略带几分惊异地沉默了下去,片刻后,朝老宫监望去。赵中芳迫不及待地跛行至裴萧元身边低声道:“驸马快起吧!陛下叫你平身了。”一面说,一边扶他。


    裴萧元向着皇帝再次叩首,这才站了起来,又被老宫监催促着坐了下去,听他询问伤情,要传唤太医来,忙说昨夜公主已为他叫胡太医看过伤了,今日已无大碍,无须再叫太医。


    “胡太医是验毒看伤的好手,有他给驸马看了,应当无须过于担心。但驸马自己还是要多加休养,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万万不可仗着年轻身强体健,便不当是一回事。”


    皇帝便是当年旧伤始终未曾痊愈,多年来,他自己又未刻意加以调养,终致伤病绵延深入脏腑,如今每况愈下。


    老宫监想到这里,愈发切切叮嘱个不停。裴萧元忙低声道谢,说自己定会小心。这时听到皇帝发问:“是何人所为,你可知晓?”


    他抬目,对上皇帝投来的两道目光,正待起身回话,见皇帝拂了拂手,一顿,慢慢再次归座,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言毕,见皇帝面上凝起一层隐隐的阴沉怒色,一言不发,良久,忽然说道:“此事朕知晓了。你好好养伤,暂勿将事外泄。”


    “臣遵旨。”


    皇帝再沉默片刻,转向絮雨,神情已变柔慈:“阿耶这里无事了。你领驸马再去一趟德安宫和命妇院,露个脸,打发了人,便可出宫。余下不用管。”


    昨日公主大婚,凤仪宫中的小柳后却因身染不洁恶疾,太医言,不可与人近身,因而无法露面,未能参与。今日公主驸马回宫拜谢帝后,她那里,自然也是不便入内。


    絮雨应是,和裴萧元一道从紫云宫出来,在众礼官和宫监的引领下,径直来到了太皇太后所居的德安宫。


    太皇太后身着礼衣受拜,又因年极老迈,精神萎靡,赐下预先备的贺礼,没叙几句闲话,人坐着,便昏昏欲睡了起来。公主便轻声叮嘱左右照看好太皇太后,随即和驸马退了出来。


    老妇人慢慢地睁眼,望着前方那两道并肩渐渐远去的身影。


    “要债的……是那妇人来要债的……”她喃喃地低语,蒙翳的一双昏眼里,露出一缕恐慌的光。


    新婚夫妇从德安宫出来,今日还需去的地方,便剩命妇院了。皇家的内命妇们都在那里奉礼,相应的,新婚夫妇也回谢长辈,算是正式引驸马入皇家的一个礼节。


    众命妇已等候多时,迟迟不见新婚夫妇到来,便三三两两地聚坐一起闲谈。


    对小柳后因“恶疾”而无法在公主大婚当中露脸,继而也不能受新婚夫妇拜谢一事,众人背后如何议论看待不得而知,此刻当众,自是无人提及半句,话题全是昨夜的盛大婚礼以及新婚夫妇今早迟迟未能入宫的事。翘首等待了许久,宫监终于到来,宣公主和驸马抵达,气氛一下转为热烈。一番礼仪过后,是公主和驸马为众人所设的谢亲宴。公主与驸马本无须陪伴,然而众人空等许久,仗着多为长辈,怎肯轻易放人离开,强要将新婚夫妇留下,个个摩拳擦掌,做着要将驸马灌醉的打算。


    裴萧元身上带伤,又在吃药,太医叮嘱不可沾酒,絮雨怎会让他被妇人们困在这里,看了眼同行的杨在恩。杨在恩早有准备,走了上来,笑吟吟朝众人作揖,称并非公主和驸马不愿留饮,而是方才在陛下那里另外得过吩咐,有事在身,不能耽误。


    “蒙诸位姑姨、尊长关爱,我与驸马都极是感激,今日确实另外有事,无法留下作陪。下回待尊长们得闲有机会再聚,我必与驸马一道陪侍,好叫尊长尽兴。”絮雨也笑着赔罪。


    杨在恩既搬出皇帝来推挡,众人就算明知是个借口,也不好再出头强留了,纷纷望向长公主。


    长公主也不知是怎的了,不像昨夜那样会来事,早上带了几分心事的样子,看去心不在焉,来了后,一直也不大说话,此刻笑道:“罢了!公主与驸马既然另外有事,那就放过了,大家勿再阻拦,咱们自己饮酒取乐便是了。”


    她都如此说了,余下人只能扫兴作罢,一道送公主和驸马出命妇院。行至院门附近,长公主忽然悄悄牵了牵絮雨衣袖,将她单独请到附近一无人处,面露难色,欲言又止。絮雨便问她何事。长公主长叹口气,将心事略略提了提。原来是昨夜承平被她借机痛打一顿的事叫卢文君知晓了。女儿这两个月也不知为何,脾性是有些改了,不像从前那样,常常主动去找那胡儿,晓得矜持了,昨晚自己是没去,却暗暗打发心腹婢女去看,发现竟然是真,承平的脸乌青瘀肿,等母亲一回,便和她闹了一场,又伤心哭了一夜,今晨长公主出门时,她还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肯出来。


    “这种事说出去也是惹人笑话,更不好劳烦公主。”长公主愁眉不展,“只是驸马和那胡儿不是好友至交吗?我想来想去,只能劳烦公主,可否和驸马说一下,若是得空,劝劝那胡儿,莫再招惹文君,怎么的最好能叫她彻底死了心,那便是我家文君莫大的福分了!”


    “那胡儿若和驸马一样,是个一心一意的稳重男子,狼庭便狼庭,我咬咬牙也就认了,谁叫我女儿看上了人。可那胡儿偏偏是个风流成性的坏种,我怎可能答应!”长公主又道。


    一想到那胡儿,她便恨得咬牙,后悔昨晚没趁乱一棒子打死他了事。


    卢文君和承平之间的事,絮雨自是有些知晓的,只这种是各人的私事,还牵扯到男女之情,最说不清了,她怎方便贸然过问。然而此刻长公主找到她这里,开口相求,自是不好拒绝。况且就她自己而言,对卢文君印象也是不错,自也希望她好。


    “我见机和驸马说,叫他若有机会,去和阿史那王子讲一讲。只是王子听与不听,我却不知,驸马恐也不能保证一定就能说服王子。”


    长公主忙道:“这我自然知晓。驸马只要愿意帮劝,我便感激不尽了。”


    絮雨应下,随即和长公主一道折了回来,远远地,看到裴萧元又被那一群妇人趁机给围在了院中。妇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好像纷纷又拿他说着玩笑话。仔细一听,竟是些虎狼之言。只听一个道:“驸马果然是个伟郎君,公主往后是有福的。”另一个道:“就是驸马往后不可日日如此,还须克制些为好。若都像昨夜洞房花烛,以公主的娇身弱体,怕是要吃不消的。这不,今早便延到这会儿才来,叫我们这些老人家好一场苦等!”


    话音落下,众妇人哄堂大笑,裴萧元则顿立在当中,进退维谷,神情尴尬,不住地左右张望,显然是在寻她救场。


    长公主正亲密地挽着絮雨手臂同行,自也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似这种话题,于她们这一群平日私下里少有约束的贵妇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指着一个站在后面正看着驸马的年约四旬的贵妇人,在絮雨耳边低声笑道:“此人你瞧见没?你十七妹谷阳县主的母亲卢夫人,便是我夫家的姑子,去年千挑万选,替你十七妹在新科进士里选了一位如意郎,谁知中看不中用,洞房夜没法说,后来花大价钱,买来叫什么婆罗门仙茅的天竺密药,据说极能滋补健身,助男子元气大作,整日当饭食一样地吃,也是无用。你十七妹如今整日以泪洗面,她更是愁烦,前些日还和我说,想和离了,给你十七妹另找夫婿。她怕是不知有多羡慕公主嫁得如此一位伟夫婿!”


    絮雨起初愣怔,忽然领悟,众妇人何以如此拿裴萧元取笑,又,今早她叫人不许叫醒裴萧元时,贺阿姆何以劝了两句,她坚持,阿姆欲言又止,最后终于作罢之时的那种既欣慰又好似有些无奈的古怪表情。


    当时她根本就没想到别的,只心疼他,一心想叫他睡饱再入宫而已。


    原来……他们今早未能准时入宫,竟会叫人误会到这种事上!


    她再大方,碰上这毫无经验的场面,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抑制不住心中的涌出的羞恼之情,也定在了原地。


    长公主和她咬着耳朵说这笑话,本意是为叫她欢喜,忽然察她停了脚步,面颊浮出一层红晕,神情既恼又羞,还似有些慌张,一怔,随即很快醒悟。


    一夜过去,公主虽也变作妇人,但毕竟才新婚,面皮轻薄,怎比得了她们这些人?


    即便不为女儿的事,她本也一心想要讨好这个流落在外多年如今方归的亲侄女。倘若说,前次苍山行还只是初露端倪未敢叫人多想的话,那么这一次公主大婚,小柳后也同样被排除在外,基本已是可以断定,除非皇帝故意在害女儿,否则太子希望已是微乎其微。


    将来皇位到底如何归属,如今长公主也不敢妄论。但以皇帝对公主的爱护程度来看,如此一桩重大之事,必会谋划周到,不至于落到将来可能会对公主不利的人的头上。故与其费心思猜皇帝到底如何谋划,倒不如和公主交好,提前结个善缘。


    她是何等玲珑心思之人,体察到公主不适,立刻收起方才的嬉笑之态,轻轻握了握公主的臂,示意她稍等,迈步走去,咳了一声,分开众人,走到同样显是手足无措的驸马身前,挡住了,随即笑道:“都胡乱说着什么呢!对着新婚小夫妇,一个个为老不尊!传出去了,我怕你们这一群人真要成后辈们眼里的笑话了!都快闭口吧!公主驸马在里头给你们设好宴了,让开,叫人家小夫妇奉旨出宫去,你们都去吃酒!要取乐,我等下亲自给你们说笑话去!”


    妇人们未料她忽然如此开口,不解地望去,嬉笑声慢慢停了。裴萧元终于得以脱身,也看到了站在一旁的絮雨,赶忙走来。长公主领头带人送二人出去。


    絮雨和裴萧元出命妇院,沿着宫道往外走去。起初只顾低头行路,片刻后,絮雨心神才终于稍定,偷偷看向身旁的人。


    他的双目视线落地,前行间,应觉察到她在窥他,眼睫轻动,似也要转目望来。


    絮雨立刻将脸扭向一旁,装作欣赏宫道畔的花木。这时走到了一岔道口,迎面来了几名宫人,远远看见他们,退让到路旁,躬身行礼,呼“公主”“驸马”,垂首等待二人先行经过。


    被这样打断,絮雨停了步,转头望一眼落后数步随伺的杨在恩等人,迟疑了下,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叫众人稍候,又对裴萧元轻声道了句“你随我来”,随即率先往一花木繁荫的宫道走去。


    裴萧元默默跟上。


    絮雨一直走到宫道的深处,观近畔无人,杨在恩等也听不到这边说话声了,方停步,立在宫道畔的一株褐枫木下。


    裴萧元停在了她的面前。


    至此,她是彻底也明白了过来,为何早上她说可以不用入宫时,裴萧元那坚持,乃至急得好似出汗的样子……


    话要是不和他说清楚,今天剩下的这个白天,她别的什么都可以不用做了。只想捂住脸,再寻个地洞,好叫她钻进去才好。


    “对不住你了。早上是我考虑欠妥。”


    裴萧元听到她声,一怔,抬目迅速望了眼她的面,她垂额,眼睛落地。


    他立刻道:“我无妨——”


    他本习惯性地想再说,“只怕有损公主清名”,忽然意识到二人昨日已是成婚,这话好似不妥,便闭了口。


    她没作声。片刻后,察知她似仍陷在微微的沮丧和羞惭里,裴萧元再次开口,用强调的语气道:“今早的事,只要公主不往心里去,我真的无妨!”


    莫名地,当他这有力的话语之声入耳,絮雨的心情一下变得轻快不少。然而想到旁人那种误会,一时之间,终究还是无法全然释放,便轻轻地嗯了声,随即再次沉默了下去。


    他似也和她一样,隐隐依旧有几分不自在,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地立在她的对面。


    天气转凉,褐枫巴掌大的叶在日夜的交替里渐杂出红褐金翠相间的斑斓色。一阵风拂过宫道,几片半枯的彩叶从枝头折坠,自二人头顶盘旋掉落,其中一片,轻轻地落在了她美丽的裙幅之上。


    她的眼盯着,他也是。四目齐齐默望着这片沾在她裙摆上的半枯彩叶。


    裴萧元终是悄然率先抬目,望了她一眼,一顿。


    “公主不是还要去神枢宫商议壁画之事吗?”迟疑了下,他终于说道。


    絮雨听到耳边响起他的提醒之声。


    她的眼眸抬起,望向他。见他神情已恢复作平日的从容之态了,正微笑着向她望来。


    她并未忘记。方才本就打算将此事和他说清后再去。


    已入十月,距皇帝明年春的万寿大典越来越近,到底将由何人主画那一幅壁画,这两日就要定下。


    此前那位她曾答应提携且画功不俗的画师周鹤已被传入宫了。今日除了周鹤和集贤殿直院里的画师们,京中众多擅画或以鉴画而闻名的名士、才子也获邀到来,品评画作,为择定最后的主画人提供群策。当中便有兰泰。


    她醒神:“是,我这便去。你……”


    她刚想说他还有伤,叫他先回去休息,话便被他截断,只听他道:“我昨夜已经休息够了。还是我送公主去罢!待公主事毕,再一道回。”


    他的语气听去如同寻常,但言语里,并不留任何容她反驳的余地。


    第99章


    絮雨轻振裙摆,曳去上面那一片彩叶,迈步。裴萧元不紧不慢地伴她同行,略落后半步。


    等在宫道岔口处的杨在恩看到这边二人好似终于说完事,带着一众继续跟从在后。一行人转至神枢宫,候在外的曹宦远远看到,疾步迎上去,弯腰行礼,陪笑道:“公主驸马方新婚大喜,这边的事,公主若不放心,奴派人随时通报,今日怎还敢劳公主亲来?”


    絮雨原本思量上午入宫一事会早早完结,回永宁宅无事,正好人在宫中,壁画一事又进展到这一步,不好再拖延,因而将事也安排在同天,却没有想到耽搁了。


    她道声无妨,一面往崇天殿去,一面问周鹤的情况。


    曹宦忙回事情:“奴前些日是亲自去崇仁坊找的,到的时候,旅店里已不见他了,说是画卖不出去,半个月前便因交不出房钱被赶走了。奴经多方打听,终于寻到下落,原来搬到西市附近的一条陋巷里,和商贩混居。当日他正扮作一名士子的奴仆,随那士子去参加诗文宴,替人现场捉刀作文,以此换钱,见到奴,得知是公主要召他入宫,他还不信,听奴说公主便是从前他认识的那位叶小郎君,方如梦初醒,当时大哭又大笑,奴险些以为他发了疯,幸好很快醒来,当场除去那一身奴仆衣裳,跟着奴便来了。”


    本朝的科举,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进士科最为尊贵,也极是难考,每年往往只取二三十人,数量仅为明经的十分之一,若能上榜,便可号称白衣公卿,仕途无量。故天下士子人人向往,挖空心思希望扬名京城,从而在考试中得到便利,以一举跃上龙门。参与诗文宴会,便是扬名的一个重要途径,当中一些文才不够之人,便会雇人现场作弊捉刀。


    絮雨想起从前去找周鹤时,确曾在他屋中看到过一些杂乱的诗文稿。当时只因为是他也爱好读书,却没想到原来除去画技,他文才亦是不错。


    没有真才实学,断不可能被人相中雇去现场捉刀作文。


    “他父祖辈的情况如何?”絮雨又问。


    “这个奴也查过。周家世代画工,高祖一辈,因犯下罪案,被罚作奴籍,作石窟匠,便是专在石窟当中作画,子孙后代从出生起亦从奴籍,不能从事别业。是到周鹤父亲一辈,因他画技确实出众,被去石窟作画的叶钟离看到,叶钟离惜才,将周鹤之父引入宫中,帮助去除奴籍,继而做了宫廷画师。景升末年变乱过后,圣人登基,朝廷气象一新,此前流落在外的众多旧日宫廷画师也得以回宫,其中便有周鹤之父。”


    “画直姚旭却嫉周父从前得叶钟离的赏识,刻意打压。周鹤在其父病死后,也被排挤出宫。此人应当是有几分才学的,起初也参与过几次朝试,不中,几年后,自己放弃了,此后便混迹长安,以卖画卖文度日。年初画院招考,这周鹤也来参考过,名落孙山,大约便是姚旭之故。倘若不是得遇公主,奴看他这一辈子,恐怕也就只能在陋巷里穿着奴衣替人捉刀卖文了。”


    “此人也是有点意思,来了后,埋头作画,听说日夜不分,不吃不喝,几近癫狂,知公主今日会来,一早起便沐浴更衣,在恭候公主大驾。”


    崇天殿就在近前了,絮雨停在殿侧一条往上的便阶之上,略一沉吟,吩咐曹宦将周鹤带到小西阁内,她先单独见一下面,随即转向她身后那人,朝他走了过去。


    裴萧元正立在便阶之下,展目眺望前方。


    整座神枢宫,包括面前这宏伟的主殿崇天殿,除去殿内那一幅待作的壁画,其余所在已全部完工。入目所见,处处皆雕栏玉砌,彩廊红柱,翡翠琉璃瓦和耸立在殿脊两侧的明黄鸱吻,在浮着片片紫色云朵的秋日长空下,反射着耀目的光。


    大约是公主未到的缘故,一群文士穿戴的人被安排在了崇天殿东侧的羽云楼内煮茶赏景,风中隐隐传来阵阵联句吟诗之声,气氛颇为热烈,惟却一人,独自凭栏而靠,白衣临风,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裴萧元耳力出众,目光自也敏锐,虽距离还远,但方才一来,便一眼认了出来,此人正是兰泰。


    “公主去忙便是。我在附近走走,或去金吾卫值房,都是方便的。”


    不待她开口,裴萧元便收目望向了她,微笑说道。


    他对这里并不陌生,值房也确实距此不远。絮雨叮嘱他勿过劳,又约好回去的时辰,随即往小西阁行去。


    周鹤作宫中普通画工的打扮,正立在阁隅之中。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紧张无比的心情,不敢乱走半步,唯恐哪里一处行为不当,会引来侍立在阁外的那几名宫监的鄙视。耳中忽然传来一道拖长的“公主到——”的喧声,他整个人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在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平复心情过后,疾步行到阁门后,才抬起头,便见一名盛装的年轻丽人在曹宦的陪伴下,正往这边行来。


    周鹤只消一眼,便认了出来,眼前的这位公主,真的是他从前偶识并有过几次往来的的那位叶小郎君。只不过此刻,她不复是周鹤曾以为的那和他同样落魄的少年人。她竟就是自己曾与她谈及的那位簪星郡主,此刻,只见她周身饰以金玉,一路行来,华裙曳曳,高贵得令人不敢直视。


    周鹤当场扑跪在地,恭敬叩首,呼拜见公主,行礼毕,人也不敢动,依旧深深垂首,直到公主渐近,叫他起来,又从他身旁走过,他方慢慢从地上起了身,转身跟入,看到公主停在阁中,转身向他,双目含笑望来,容貌之昳丽,气质之华贵,实难用言语来形容,一时自惭形秽,何敢和她相望,再次惶恐跪地。


    “小民周鹤有眼不识泰山,从前若有言语行为不当得罪公主的地方,恳求公主万勿怪罪!”


    絮雨叫周鹤起身。或是她平和的态度令周鹤感觉到面前的公主只是换了装扮,其余和从前他所认识的那位叶小郎君并无大的区别,他终于定下心神,依言起身。


    絮雨打量他一眼。小半年不见,黑瘦不少,不但如此,眼皮熬得发红,面也显疲乏。这应如曹宦所言,是他近来日夜不分地连续作画所致。


    不过,絮雨也留意到,在起初的紧张和惶恐退去之后,他很快便恢复成她印象中的样子,双目闪亮,面上倦色也消失了,人很快变得精神奕奕。接着,他再一次下拜,叩首之后,道:“小民卑微如泥,只因从前有幸识得公主,只见过数面而已,也不曾为公主做过什么,竟蒙公主不弃,至今记得小民。知公主昨日大婚,以小民微鄙之身,何敢贸然惊扰,只能在住处叩首,遥祝公主和驸马良缘夙缔,百年偕好。更不用说,小民近日每每想到此事,便觉身在梦中,何敢相信,竟也有如此幸运的一天……”


    话未说完,他的声音转为哽咽,止住后,不停地叩首。


    絮雨再次叫他起身并入座。周鹤只揩眼起身,坐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从命。絮雨随他,笑道:“你画技不俗,我自然不会忘记。况且从前我也应过你事,怎可言而无信。此前我一直忙别的,这边顾不上,如今终于空了下来,便将你叫来。”


    周鹤激动,深深作揖:“公主高义!当初公主还是叶小郎君之时,小民便觉面前人绝非俗流,故大胆投机,实属非分之想,万万没有想到,公主竟然当真。能得公主提携,是我周鹤三生修来的莫大福分!”


    絮雨问他近日都在做什么,他禀自己在摹那一幅永安殿的壁画。忽然一个迟疑过后,行到她的面前,再次郑重下跪:“小民有一妄言,乃至是疯魔之言,不知公主能否赦免我罪,容我大胆讲述。”


    絮雨望他一眼,略略颔首:“你说。”


    周鹤定了定神,道:“实不相瞒,小人曾受祖上之累,出生便是奴籍,卑贱如泥,是家父侥幸得到叶钟离叶公的恩遇,方脱离奴籍,入宫得以侍画。叶公出京之后,家父便受姚旭所忌。后来姚旭更是得柳后赏识,在家父去后,对我也是处处打压,绝我继承父业之路。这些事,之前都瞒着公主,未曾告知,请公主恕罪。如今为一生计,我更是沦落到了为人捉刀作画乃至作弊卖文的地步。这回倘若没有公主,我这余生,大约也就如此过下去了。”


    他的面上露出一缕惨淡的自嘲之意,接着,道:“崇天殿内将要复现当年叶公的永安壁画,此事我早就知晓,只是从前只能在梦中向往。我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回竟然有幸得到公主恩召入宫。这几日我又听闻,如今尚未确定主画之人。我知公主就是大家。倘若永安壁画是由公主亲自主画,公主可否赐我一个机会,容我担当助画?我必倾尽全力,为公主听用。待壁画大功告成之日,其上只要能够留我一笔,我便也不负此生的丹青之缘,将来回去了,可告慰先父,好叫他能够以我为荣,含笑九泉。”


    他顿了一顿。


    “不仅如此。叶公当年对我周家有过天大之恩,我对叶公更是敬仰万分。倘若有此机会参与作画,得偿心愿,便如我与叶公神交,表我无限敬仰感恩之心。”


    他说完,向着絮雨再次郑重叩首。


    絮雨从座上起身,走到一扇阁窗之前,向着窗外伫立了片刻,转身问:“你方才讲,你这几日都在摹永安殿壁画?”


    周鹤应是,接着立刻解释,叶钟离当年所作的那一幅壁画真迹如今虽已不存,但他父亲早年常随叶钟离作画,自然见过真迹,极受震动,后来便曾凭记忆自己临摹得图私藏。他自小随父习画,自然也是画过。这几日无事,便凭记忆再次作了出来。


    “拿来我看。”絮雨吩咐。


    周鹤立刻应是,退出去取画。很快,他携一画轴匆匆回来,将这几日自己画的画作铺开,解释道:“时间仓促,只画出当中一部分而已。请公主不吝指点。”


    絮雨慢慢看过他的画稿,沉思了片刻,在周鹤紧张的屏息等待里,说道:“作画需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方能笔随心走,作出好画。平常小画便是如此,何况如此一幅巨作。我近来事多,怕不能全神投入,勉强去画,未必就能画好。且崇天殿壁画非普通之用,绝不能出半点意外。万一因我之故耽搁,便是大事。故我这些天正在考虑,是否择另外合适之人主画,我为其助力,如此,或更为妥当。”


    周鹤一怔,很快,反应过来,领悟到了她话中的意思,激动得浑身打抖,当场噗通跪地:“倘若得蒙公主信任,能将机会赐我,待画成之日,我周鹤死而无憾!”


    “当年叶公一月便完成壁画,我固然远远不及叶公那般绝世之才,但两个月内,我必也能成。绝不会耽误明年春的圣人万寿!”他又说道。


    絮雨目光再次掠过案上的画稿,道:“我初见你的画作,便知你功力不俗,并非凡手。不过,此事毕竟关系重大。我画,自然无人会争,我若是不画,画院里自然有人想画,且他们也已为此准备许久……”


    她略一沉吟,“不如这样,今日原定议事推到三天之后。这三天里,我叫画院的人也各作永安之画,到时再召齐名士大家,将连同你这画作在内的诸画不记名并列展出,共同参评。倘若你的画作胜出,崇天殿壁画主画一事便交你。如此,不至于不公。”


    “多谢公主给我机会!我定当尽力!”


    周鹤非但没有失望,整个人反而如同燃起斗志,眼光炯炯,一扫先前所有的萎靡颓丧之态。


    事定下,絮雨从小西阁出来,见了正等着的画院内的一众之人,包括姚旭、方山尽、杨继明、宋伯康等,宣布自己无意主画,在投来的或诧异或惊喜的目光里,叫有意者三日内作一卷纸上壁画,考虑时间紧迫,允许画出自己最为得意的部分便可,三日后,携画再来。又亲登羽云楼,出现在赏景的文人名士面前,为今日的变故向众人致歉,请他们三日后再次移驾。


    她以公主之尊,亲自前来赔礼,何况这也非大事。众人纷纷拜见,一口应承了下来。


    絮雨心中记挂裴萧元,这边事结束,正待离去,无意看见兰泰立在众人之后望着自己,撞见她的目光,略略一顿,面上露出笑容。她便也回以微微一笑,随即不再多留,在身后众人的恭送声中匆匆离去。


    “兰泰今日怎也会在这里?”絮雨寻裴萧元,顺口问了句送她的曹宦。


    最开始呈给她看的名录上是没有兰泰的。


    曹宦解释,兰泰是如今长安一位颇负盛名的文章兼书画评鉴名家的弟子,那位名家今日本是座上宾,奈何不巧,染病无法前来,便派其得意弟子兰泰代他入宫履事。


    絮雨不再说话,径直走出神枢宫,附近没看到裴萧元,以为他去了金吾卫值房,问迎接她的杨在恩,被告知,驸马本一直等在此处,哪里也没去,是方才,被圣人派人来给召了回去。


    “知是何事吗?”她急忙问。


    想到阿耶今日对他的态度,她的心立刻便提了起来。


    她在的时候,阿耶都那样了,她不在,还不知阿耶这人会说出怎样难听的话,做出怎样过分的事。


    “这个奴也不知。”杨在恩道。


    絮雨如何放的下心,立刻掉头,匆匆赶了回去。


    裴萧元独重紫云宫,入内,见皇帝依旧坐在原来那一张坐榻之上,微微皱眉地看着自己。


    他上前,正要再行叩拜礼,皇帝已朝他略略拂了拂手,不耐烦地道:“行了,勿再跪来跪去,此处也无外人!坐吧!”


    裴萧元看见赵中芳拖着残腿,亲自为自己搬来一张银平脱坐杌,要放在距皇帝面前那御案不过数尺之距的地方。


    他赶忙上去,自己接过,置地,依旧拜谢过后,才坐了下去。


    “你伤情如何了?”他坐下后,听到皇帝发问。


    “伤情确无大碍了。”裴萧元应。


    “全怪臣无能,昨夜惊吓到了公主,也叫陛下失望了。”


    皇帝没说话。此时也是赵中芳开口,说陛下方才已详询过胡太医他伤的事,特赐了前些日刚抵达长安参拜圣人万寿的拂林国使者所献的一种名为底叶伽的解毒圣药,叫太医斟酌使用。


    “另外,此为新罗今岁新供的一对灵参,主五劳七伤,补五脏六腑。驸马记得伤愈后再用,有助强身健体,恢复元气。”


    裴萧元望向赵中芳所指的所在,御案上置着两支人形老参,腰系红丝,皆长了手足,长更是达到尺余,用杉木匣夹定。


    这应是新罗上贡给皇帝的御用之药,如此尺寸极是罕见,裴萧元何敢占用,忙从座上起来,拜谢推辞。


    皇帝不悦地盯他一眼:“朕赐你,你收下吃了便是!难道想一直病歪歪下去,总要公主伺候你不成?”


    裴萧元一顿,改口道:“臣多谢陛下恩赐。”


    皇帝唔了一声,将目光再次投向裴萧元时,神色已是转为肃穆。


    “前日你如何遭的险,将经过再细细给朕说一遍。”


    裴萧元依言将当时遇刺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皇帝听完,沉思了半晌,慢慢发问:“驸马,朕问你,李延此前,是否与你私下有过接触?”


    裴萧元沉默了片刻,低声应是。


    “朕设陆吾司的目的何在,你难道不知?你为何不当场捉他或是诛杀?”皇帝继续冷冷道。


    裴萧元再次下跪,低头:“臣有罪,辜负了陛下的嘱托!”


    “他都与你讲了什么?”


    在沉默了一下后,忽然,裴萧元的耳中传来皇帝的一道发问。语气听去如常,极是平静,然而当裴萧元抬目望去,却对上了一双正幽凉凝目于自己的眼。


    “启禀陛下,是些叙旧之言而已。臣已拒。”


    他垂目,徐徐地应。


    “叙旧之言。”


    皇帝轻淡地念了一遍他的话,随即紧紧闭唇,下颌显出一道严厉的弧线,殿内也随之陷入死水般的沉寂。


    裴萧元始终垂目不动。半晌,忽然听到皇帝再次开口:“罢了,从前的事,朕不与你计较了。抓捕李延暂也不用你管了!他心思深沉,这回刺杀你,倘若朕没料错,无论是否得手,他必还会利用此事兴风作浪。”


    “朕另外交你一件事……”


    裴萧元再次举目望向前方。皇帝不知何时已闭了目,面容绷得极紧,显然此刻心内正在陷入一个挣扎的漩涡,或是在做一个极其重要的仿佛他难以下定的决心。


    良久,只见他终于缓缓睁目,眼底掠过一道阴冷的光。


    “柳家和关内韦、薛几家,自本朝开国起便相互联姻,关系盘根错节。朝堂内外,他们势力不小,你给我盯紧了,绝不能叫他们私下联动起来。”


    “接下来,不管长安发生什么,朕不允许关内发生像苍山陈思达那样的事!”


    “此事你若再失职,这个驸马,你也不用当了!自有更合适的人来配公主!”


    皇帝方才说这一番话时,赵中芳走了出去,亲自把守着殿门。


    裴萧元又岂会不明白皇帝这一番话的意思,一时心跳也是有些加快。他定了定神,用低沉却清晰的声音应道:“臣领旨。臣必竭尽全力,保长安平安无事。”


    皇帝和裴萧元四目相交,翁婿对望片刻,皇帝的神色终于缓缓转为温和,向他再次拂手,示意起身。


    “也没这么快。”皇帝又说道,“你先休息半个月,好好养伤,多陪公主。”


    “多谢陛下,臣知道了。”


    “去吧!”


    裴萧元行礼如仪,完毕,退出紫云宫。


    他回往神枢宫,脑海里思索着皇帝方才的话,在宫道上行了片刻,低头时,无意发现身上悬的鱼袋不见了。


    想是今日出门时,他自己匆忙胡乱上的腰,当时或没系牢,随了行动脱出腰带,遗失在了什么地方。


    鱼袋类同官印,是身份和进出宫门的符印,十分重要。丢失的话,被有心之人拿去弹劾,运气不好,说不定还要吃罚。


    他记得来时,鱼袋还是在身的,有可能是方才出来,遗落在了紫云宫一带,而他想着心事,也未能察觉。


    裴萧元只得掉头。一路寻来,问了几个宫道上遇见的宫人,都说不曾看见。


    或就在紫云宫里。


    他回来,立在宫门口的宫监也说不知。裴萧元隔着宫槛往里望去,远远地,终于在他方才出殿经过的隔门前的地上,看到了一只类似鱼袋的东西。和宫监道了一声,叫不必通报,走了进去。


    换成任何旁人,宫监自然不允,但他是驸马,那宫监也听从了。


    他不欲惊动里面的皇帝或是赵中芳,快到那面隔门时,刻意放轻脚步,到了近前,俯身正要拣了退出,这时,却听到殿内传出一道剧烈的咳嗽之声。那咳声极是痛苦,似要将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似的,待声终于慢慢止了,便发出一阵带了几分仓皇的脚步声。


    “你在藏什么?”皇帝的声音带着几分嘶哑,响了起来。


    “没什么。老奴给陛下更换帕子……”


    皇帝好似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个老阉奴!以为朕自己不知道吗?方才是又咳出血了吧?”


    “陛下莫要胡思乱想。根本没有的事。”赵中芳的声音在微微发颤,显是在极力压抑着此刻的情绪。


    静默了片刻后,皇帝声音再度响起:“朕是无所谓的。只是,你不能叫公主知道,一定要替朕瞒好!她才大婚。朕还想她高高兴兴地嫁给那裴家儿呐!”


    “陛下放心……老奴打死也不会说的……”赵中芳哽咽着应。


    皇帝再次静默了下去,好似在出神地想事,忽然,悠悠地问:“我的万寿还有多久啊?”


    “明年春。快了,只剩不到四个月了。”


    “是啊,真快……”


    皇帝叹了一声,应是被扶着慢慢卧了下去。


    “无论如何,朕也一定要熬到那会儿,把该交待的事都交待得妥妥当当。该活的活,该死的,全都给朕去死!朕虽也该死,但一定要最后一个死——”


    又一阵咳嗽。被强行压下后,皇帝催:“我的药呢!快给我端来!一顿也不能少!”


    “陛下,下一顿吃药的时辰还未到……”


    皇帝好似颓然了下去,忽然,只听他又轻声哀叹了起来:“昨夜嫮儿去了裴家那小子的家里,我心里空落落的!我舍不得啊!我的女儿……我一夜都没睡着……翻来覆去……总是想她的母亲。要是她如今还在,能看到嫮儿出嫁,那该多好啊!可怜她死后还被抛在荒野,连最后一点尸骨也不见了……我对不起她啊……我真想她能入我的梦……我不敢奢望她不怨恨我,我只希望她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去哪里才能找到她,将她带回来,哪怕只是一根她的头发丝也好……可是一次都没有。这么多年了,她一次都不曾入我的梦……东郊的乱葬地那么的大……我到底去哪里……才能找到她……”


    裴萧元全身微微绷紧。


    他闭着呼吸,缓缓探手过去,终于够到地上的鱼袋,捞起,迅速捏入掌心,随即转身,正待蹑步离去,猛吃了一惊。


    只见公主不知何时竟也来了,此刻就立在自己的身后。她的脸色白得好似被放空了全身的血,双目睁得滚圆,人直挺挺地立着,僵硬得好似一个不带活气的木人。


    很快,在她眨了下眼,似反应过来,迈步要往里冲入时,裴萧元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她的臂,死死将她拦下抱住。接着,他的另手捂住了她的嘴,几乎是半搂半抱,令她双足悬空无法落地,这才将挣扎的她强行给弄了出去。


    “勿叫陛下知道我和公主回来过!”


    裴萧元对着宫门附近那些看得目瞪口呆的宫监们下了一道短促的命令,继续架她前行,很快带着她,二人身影隐没在了一条偏隅的宫道尽头里。


    第100章


    她挣扎得厉害,以至于中途裴萧元不得不将她完全抱挟着前行,转到脚下这条宫道尽头处的一株古柏树后,方松臂,放落在了落满柏针的松软的地上。


    此时已是黄昏,长安上空的朵朵暮云被一阵忽然起自城外荒野里的大风结作了一团巨硕的厚重乌云,缓缓地压城而下。晴朗的天迅速地暗了下去。几只向来筑巢在这平日少有人经过的宫柏树里的宫鸦聒噪展翅,惊飞而去。


    双足才落地得了自由,人还没站稳,絮雨便一把扳开他那另只仍捂着她嘴不叫她发声的手掌,随即一言不发,掉头就往来的方向回奔而去。


    “公主留步!”


    那一只有力的手掌从后再次攥住她臂,令她无法挣脱,不得不再次顿住脚步。


    好在这一回,总算未再捂她口了。


    絮雨背向那人凝定了片刻,忽然再也抑制不住了,霍然转头:“你方才为何不叫我进去?放开我!”她的眼中已有怒意流动。


    白天最后一缕尚未被乌云吞噬的天光从柏木那青苍翳蔽的枝叶缝隙里漏下,落在她的面容之上。她的脸是他从未见过的惨白的颜色,她眼里那迁到了他身上的怒气和质问着他的严厉语气,也是他此前从未曾在她这里遇到过的。


    “公主稍安毋躁。”


    裴萧元承下她的怒气和质问。此刻对她说话时的声音和语气,更是他从未有过的柔和。


    “公主想一想就知道了。陛下分明早已知晓昭德皇后最后的……”


    他略略一顿,用委婉的指代替去了那确实残忍得叫他也不忍说出口的话。


    “昭德皇后最后的仙踪所至之地,却一直不告诉你。为何?他就是怕公主知道了,会摧心地伤痛,不能接受如此一个结果。”


    “公主方才倘若闯进去质问了,除叫陛下为之惊惧,添锥心的痛悔,添对公主的担忧,其余还有何用?”


    就在这一刻,裴萧元不由地又想起那夜他被带往东郊乱葬之地时的一幕。


    在皇帝讲述那段往事的时候,那一种仿佛坠葬在了万古永夜般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的绝望和压抑之感,令裴萧元此刻想起,依旧印象深刻。


    他坐拥天下,生杀予夺,号称一怒而伏尸百万。然而,和他有过交颈恩情的女人却那样消失在了人世,零落成泥,散落无踪。而他能做的,只是隐忍。并且,这一忍,便是十数年。


    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个十数年可以用来隐忍。


    而这一切,发生在一个尊号天子的人的身上,何尝不是一个最大的讽刺。


    不得不说,纵然裴萧元至今仍是无法对那个紫宫里的人做到释怀,但思及此,他难免也是感到几分动容。


    “倘若可能,便是倾尽天下之力,将昭德皇后接回安奉,我想,陛下应当也是愿意的。”


    他缓缓又道。


    絮雨定住了。


    慢慢地,她眼中那正朝他迸射的火星子黯淡了,终至熄灭。她也闭了唇,不再质问他。只是她的面色还是那样苍白,眉间更因他的话语,蒙上了一层绝望而惨淡的神气。


    一阵预兆着夜雨的带着潮湿和凉秋感的狂风,越过一道道的宫墙,一座座的殿楼,涌到了这一处宫道尽头的隅角里,卷得地上落叶飞旋。


    裴萧元静静地凝望着她。


    他猜测在她到来的时候,应当只听到了皇帝和老宫监哀叹的关于昭德皇后之事的最后一段话。


    她应还不知人前看去似日渐转为硬朗的皇帝,如今身体实已衰败至呕血地步的事。


    他庆幸她此刻不知。否则,他真的无法想象,她将如何同时面对这样两件于她而言应当都是无限残忍的不幸之事。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忽然她再次开口,如此问道。


    裴萧元一怔,踌躇之间,只见她望着自己,唇边僵硬地挤出了一抹轻笑:“我瞧你的样子,分明就是早就知道了。只是你们都瞒着我一个人而已!”


    裴萧元对上了她那一双望来的红通通的眼。


    她吸了口气,再度开口:“你告诉我,当年的那一夜,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我的阿娘,她到底是如何死去的?又是如何被弃在了乱葬荒野里尸骨无存?”


    与皇帝一样,裴萧元怎敢,又怎忍,将那曾发生在她阿娘身上的极其残忍的事说给她知。


    “陛下此前确曾与我提过几句,皇后与丁白崖私奔之说,实属污蔑,其余我也知之不详……”他如此应道。


    她一动不动地立在柏下,也未再继续逼问他了,只手在微微发抖。忽然,只见她望向皇宫里的某一方向,随即一言不发,转身便要从树后走出。


    裴萧元见状一怔,循她方才所望的方向看去,登时心中雪亮,没等她迈步,挡在了她的身前,将她困在自己和树干之间。


    “公主要去凤仪宫?”他低头问。


    絮雨没有作声,继续迈步,要绕过他而去。


    “公主冷静,听我一言,此时勿去——”


    “滚开!”


    就在这一刹那,那幼时的簪星郡主,王府里的李嫮儿,仿佛在絮雨的身体里苏醒了过来。她再也控制不住,勃然大怒,厉声叱骂。


    裴萧元一怔,看她一眼。


    “你看我作甚?”


    “阿耶那里我不能去问!你这里不和我说!也好!我也不想再装作甚事都无地忍下去了!我自己去找那个女人!你算什么东西,连这也要拦我?”


    她抬手便要将挡住自己路的人推开。


    他的双唇紧紧地抿了起来,眉间神气纠结,然而他的双足却如在泥地里生了根,纹丝不动。


    “裴萧元,你给我滚开!”


    絮雨愤怒得已是直呼他名,连嗓都开始发抖。


    他任她怒骂推搡着自己,没有后退半步,不料伤肩忽被她手的动作牵到,半边的身体随之一僵,那英俊面庞更因痛楚而抽搐了一下。


    絮雨从方才的愤怒和冲动里凝定了,手在半空顿住,慢慢缩回,最后,颓然无力下垂。


    “你怎样?很痛吗……”


    裴萧元缓缓吁出口气,顿了一下,摇头:“不痛。”


    她靠在了身后的柏树之上,仰头定定看他,忽然低声说:“你不让我去那里,那么你告诉我好吗?无论实情如何,我都能承受。”


    “她是我的阿娘,我必须,也应当知道一切。”


    “除非我今天什么都没听到,否则,这样于我,更是一种折磨。”


    裴萧元的眼和对面她那一双红红的眼眸对望着,又怎不知她话亦是道理。


    他顿了一下,终于还是应她所求,将那夜他听来的事讲了。只是终是于心不忍。在讲到王妃最后遇害遭弃尸一节时,用极是简略的言语提了一下。


    但这也已足够了。她听完面若死灰,在一阵如死界般压抑的沉默过后,转头,再次遥遥地看着远处那凤仪宫的方向,许久,一动不动。


    浓沉的满天乌云,此时已压至皇宫那高耸的承天门钟鼓楼的尖顶之上。


    一点湿凉的水意,落至裴萧元的额上。


    下起雨了。


    忽然她迈步从树后转出,向前走去。


    裴萧元一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再次从后攥她手,阻了她的脚步。


    “公主!不要去!”他低声恳求。


    “倘若公主真的已经想好,惟有立刻取仇敌的性命,方能泄去你心中的苦恨,我定帮你。我会为你拔刀,将刀亲手放在你的手中。若是公主觉得脏手,那就由我来,我来剖心肝,挖腹肠,只要公主能得痛快。但如果,公主也知此刻并非动手的时候,只是因了愤怒而去,那就求公主听我的,暂时勿去。”


    “此刻去了,除了令仇者看到公主的悲痛之外,并无任何益处。”


    “请公主再忍些时候。快了!我向公主保证!”他凝重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絮雨望了他片刻,面上露出一缕笑容。


    “裴郎君你误会了。”她开口,看去已和平常无甚两样了。


    “方才是我不好,竟然拿你撒气。请裴郎君勿怪。也多谢你将事告诉我。我已无事。你更不用担心我——”


    此时几点暮雨终于迫不及待,急急地砸穿了二人头顶的柏树梢冠,砸落在她脸上。


    她抬头望一眼天色。


    “天要黑了,该出宫回去了。”她道。


    入秋后白昼渐短。二人出宫回到永宁宅时,天已黑透,宅中有人的各屋早已掌灯。裴萧元始终暗暗留意着她,观她言语行动,发现果然和平常一样。用了饭,她看着胡太医为他检伤换药后离去,又和贺氏商议了些明日和他出门的计划,崔府、宁王府两家要走一趟。最后,在二人各自更衣完毕,入房预备休息前,她又和他讲了白天在宫中时长公主托她转的话。


    “此事你若方便有机会,便出言提醒一下。若是觉得为难,便当没说,也是无妨的。姑母那里,我也并未一口答应要将承平说服。”她坐在妆镜前,背对着裴萧元,手里拿一只犀梳,一面慢慢梳着垂放下来的乌黑青丝,一边闲谈似地说道。


    裴萧元望见镜中的她神色轻松,面容含笑,至此,终于彻底地放下了心。


    应是他多心了。正如她此前留给他的一贯的印象,她是大方、聪慧而得体的。傍晚这一件偶然发生的给她带去极大困扰和苦痛的事,在经历过那一阵短暂的情绪失控之后,她应确实是放下了。


    有了昨夜为开端,这一夜二人的同床分衾也进行得十分顺利,并无过多曲折。唯一一点,便是裴萧元认为自己身体已无问题,仍卧她内侧,叫他极是不惯。她却坚持要睡外侧。


    裴萧元争不过她,只能作罢。


    外面正下着入秋后的第一场夜雨,凉风冷雨,庭院中红叶湿覆青苔。屋内,灯火渐暗。


    在她落帐睡下后,应是白日疲倦所致,很快便闭目,背对着他睡着了。


    药力渐渐袭来,裴萧元却有些舍不得就这么睡去。他悄然睁眼,偏脸向外,借着透入帐内的昏灯烛影,在耳畔那不绝的雨打瓦檐声中,望着她安静的背影。


    也不知滴漏几许,屋外风稍急,夜雨转骤,不停喧动窗后一丛青竹。


    在侵梦的阵阵秋声里,裴萧元倏然醒来,复睁开眼目,下意识反应,便是再次转脸望向身畔。


    她盖的那一幅被衾,正堆浪似的凌乱散在床隅之中。身边空荡荡的,不见了她人。


    裴萧元心一悬,倏然坐起探身出来,举臂掀开床帐,朝外望了一眼。


    寝阁内夜灯低燃,那一面珍珠帘静悄悄挂落,纹风不动。


    她不在,床前亦不见她鞋。裴萧元急忙下了床榻,胡乱披衣寻着走了出去,打开门,叫来一名今夜值夜的婢妇,问公主,方知她出了紫明院,当时吩咐勿扰驸马、贺氏或任何人,只叫了杨在恩。


    不安自心中升起。裴萧元入内匆匆穿好衣裳,立刻去到门房处,询问了一番,被告知公主出府了,车也没用,径直骑马,更没说要去哪里。


    “几时出的门?”


    “已有些时候了。当时快敲三更鼓。”门房恭声应。


    裴萧元转面,眺望那夜雨不绝的长安夜空,人在门房前的屋檐下定立了片刻,忽然,他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再无半点耽搁,戴上毡帽,披了蓑衣,骑上金乌骓,冒雨向着城东疾驰而去。


    是夜雨水淋漓,金吾卫的夜禁却未有半分松懈。一路遇到几拨巡夜的武候,当中有一拨告诉他,三更时分,遇到过宫中内侍杨在恩带着两名侍卫出来,另有一人同行,那人披油衣,戴雨笠,不知是为何人,但因杨在恩的缘故,也未敢多问,一行人骑马是朝延兴门去了。


    裴萧元赶到延兴门,问守夜门的卫士,果然,杨在恩带了人,出城去了。


    裴萧元纵马奔出城门,赶到那一片荒郊乱葬岗。


    黑穹压顶,星月隐没,野地雨借风势,更滂沱如注。用来照明的挑在金乌骓前方的一盏牛皮灯笼经不住这风雨,已被打灭,雨水早也漫灌入了他脚上的靴靿。他循着记忆,来到了此前他曾到过的岗地,在周围寻了一遍,并不见她人。


    直觉令他深信,她此刻就在这一片野地里,只是他还未遇到而已。他扩大范围,继续寻找,最后下马,自己登高上了一片岗顶,驻足其上,展目四顾。


    起初,四周除了漆黑的雨幕,依旧寻不见任何半点别的迹象。奔走寻食的野狗、飘摇寄有亡灵的鬼火,今夜,悉数隐匿踪影。


    他继续寻望着,忽然,笠檐下的两道目光凝定。


    终于,在目力所及的一片夜雨尽头之处,叫他捕捉到了一点朦朦胧胧的闪烁的光影。


    裴萧元冲下岗顶,纵身跃上马背,驱马向着那一点光的源头方向驰去。


    杨在恩穿着蓑衣,护住手中一盏琉璃灯,此刻,人正停在一片绕着乱葬岗流的野水之旁。


    他望着远处前方那一道依旧伫立在岸陂上的身影,心中焦虑不已。


    他不确知公主为何深夜不眠,也不要新婚驸马相陪,竟自己冒雨悄然出城,来到了这一片乱葬地。但隐隐,他在心中领悟到,公主来此,或是为了祭一亡人。


    出城后,风雨便不似城中和缓,一下转为急骤。虽有雨笠和油衣,但恐怕早已抵挡不住。他想上去劝返,又不敢贸然惊扰那道仿佛已定立在岸陂上的身影,正暗自焦急,忽然,耳中听到身后的风雨声里似夹杂着隐隐的走马声,转头望去,有一骑人穿过雨幕,自野地深处而来,很快到了近前。


    杨在恩认清来人,暗松口气,提灯转身迎上。


    裴萧元和他说了几句话,顾不得抹去面上沾的水痕,翻身下马,大步朝着前方那一道仍浑然未觉的身影走去。


    絮雨独自立在水畔,定定望着脚前这一条滢洄前流的深沉如墨的野水,已是不知望了多久。


    一阵狂风夹雨,从野水对面的旷野深处猛地朝她卷来。她被吹得立不稳足,雨笠系带也被狂风吹断,霎时从她头上卷飞而去,寒凉的雨水毫无遮挡,劈头盖面朝她面庞扑来,又迅速沿着脖颈流入衣内。她一时睁不开眼,身被狂风摇摇晃晃,就要跌倒在水边时,忽然身后探来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腰上,稳稳将她扶住。接着,另一顶油毡雨笠覆在了她的额上。她的双足悬空,整个人随之便落到一副坚实的臂膀之中。


    裴萧元感到怀中人在反抗,似不愿就这样被他带走,俯首下去,低声道:“你该回了!”


    简短一句过后,他抱着仍在挣扎的她踏过泥泞,一道上了金乌骓的马背,将人又强行拢入怀里,终于制止住了她的反抗,再以蓑衣为她遮挡住风雨后,眺望四面,正辨方向,杨在恩奔到马前禀道:“此处回城反而远,至少二三十里路。倒是再往北去,十来里地,便是长乐坡了。驸马不如和公主先去长乐驿内避雨歇脚!”


    他出城到那乱葬岗,就有一二十里路,后四处寻人,又出去了十几里,此地确已靠近城北长乐坡一带了。


    裴萧元调转马头往北而去。终于,在这一晚凌晨的子时末,穿过长乐坡下的一片野秋林,拍开了长乐驿的大门。


    内中那胡姓驿丞今夜也在,认出夜半来人竟是裴萧元,又见内侍杨在恩带二卫同行,他则携一妇人装扮的女子在旁。她大半的面脸虽被雨笠遮挡,但也依旧能够看出,是位年轻的貌美妇人。


    裴萧元新娶公主,此事谁人不知。驿丞猜新妇应当就是方下嫁驸马的公主。


    即便不是,因年初裴萧元初到长安投宿于此的那一夜的旧恩,他自也将全力迎奉。虽又心中疑虑,不知裴驸马怎会在如此一个深夜冒雨携了样貌狼狈的公主来此落脚,但怎敢多问,只喜出望外地将人迎入,立刻送到空置着的一间上房里,随后,灯炬、热水、香巾、茶水,熏笼以及备换的从头到脚的干净衣物等,也都迅速送到。


    裴萧元闭门返身。


    她仍定坐在一张梨木坐床上,雨水打湿了的发髻早就散落,乌发凌乱地紧紧贴于面额和颈项上,愈衬得容颜苍白,眉心间肌肤处的那一点星痕显眼。她目光凝滞,神思不属,似几缕魂魄依旧游荡在七窍之外未归,更不知将身上那件避雨的油衣除下,只任它不停地淌着水滴,身下很快积出了一摊湿漉漉的印痕。


    他快步走到她的面前,轻声唤了声公主,见她依旧不应,略一迟疑,低声道了句“得罪”,便自己动手为她脱去油衣。除去,才发现她内里的衣裳也差不多湿透了。


    她出永宁宅时,衣物穿得也不多,只在中衣外加了一件紫色缬绣面的夹衣而已。双层的丝面衣料,怎经得起雨水浸透,此刻便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一副躯体的起伏曲线,尽随湿衣勾勒而出,竟是毫无遮掩。


    裴萧元只觉眼眶一热,逼得他不敢多看,不动声色转了目光,随即略略提高声音:“公主!”呼唤完,见她终于动了一下,应是被唤醒,双目犹略残留了几分茫茫然,望了过来。


    “你身上湿了,这里也无方便服侍的人,这就自己将衣裳换下,去歇吧。”


    他望着她渐转清明的一双美眸,柔声说道,随即不再多看,把取暖的熏笼搬到她的身畔,再将为她备的罗巾、干衣等取来,亦放在她的手边,事毕,自己便行至一张屏风之后,背对着,开始等待。


    她那方向在继续沉寂了片刻后,开始有细碎的响动发出。窸窸窣窣脱衣并穿衣系带之声,拭发之声,隔着蒙覆在屏风木框内的一层半透绮罗,清晰地送入了裴萧元的耳中。


    他始终微垂睑目,眼观鼻,鼻观心,约一炷香后,屏风后的响动渐渐止歇,他再待片刻,方慢慢侧过面来,回首望了一眼。


    透过身后那一层绮,他隐隐看到她已上榻,卧了下去。


    裴萧元定了定神,这才从屏风后转出,为她轻轻放下帐帘,再将她脱下的湿衣等物覆在熏笼之上,自己再转到屏风后,除了其实也已湿得差不多的一身衣裳。所幸蓑衣肩有两层,伤处未被侵湿。他换了驿丞为他备的一套中衣,收拾完,再从屏风后转出,停在那一面低垂的床帐前。当想到此间床上似乎只有一幅被衾,难免又生出些迟疑。立了片刻,终还是登上了驿舍屋内的这唯一的一张榻。


    他未掀动被衾,只拿了件干净衣裳,随意压卷住了腰腹。


    窗下的火炉透过孔眼,散放出一圈红光。裴萧元的眼力适应了透入帐内的暗光,片刻后,他缓缓睁眼,转面,望向身畔的她。


    她似乎一卧下,便高高地拉起被衾,将她头脸也完全地蒙住了,不曾发出任何动静,好似已这般睡了过去。


    “公主为何不叫醒我同行?”


    他借着帐内微弱的暗光,看了片刻她在被下那起伏的身躯轮廓的模模糊糊的影,心里忽然隐隐涌出了几分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如此的天气,你深夜出城,倘若有个闪失,我将如何面对陛下责罚?”


    他说完,方惊觉这话不妥,显得他似乎在负气。然而已是出口,无法收回。他也不欲收回。


    良久,等不到她的回答。裴萧元却知她分明是醒的。他忽然又暗生出几分沮丧之感,终于,闷闷地闭上了眼。


    长乐驿虽离长安城不远,但周围村庄稀远,独坐落在野林之间,平日入夜风便不小,何况今夜。


    他听着驿外那不绝的飒飒夜雨之声,心烦意乱,只觉今夜必将又是一个无眠之夜时,忽然,察觉到身畔的几分异样,再次睁眼转向她。


    “公主?”


    迟疑了下,他再次发声,试探地轻唤了一声。


    她仍未答。他便探手过去,要将那一幅遮她头脸的被衾拉下,却被她阻了,死死地用手指攥缠住被角,不容他动。


    倘若说方才他还未敢强行动手的话,此刻反而不再犹豫了,略发力,便将被衾从她手中扯落。然而她又翻身,改趴在了枕上,只肩背抑制不住地微微抽耸。


    裴萧元以指勾开一片覆在枕面上的青丝,露出来她的半面。不过轻轻触探,便觉湿凉一片。


    她竟在默默流泪。只是方才一直忍着,不曾发出任何泣声而已。


    裴萧元顿时慌了。


    “公主你勿哭了。我当真该死!方才竟那样与你说话!”


    然而他不说还好,如此一发话,她整个人似再也绷不住了,肩背抽得愈发厉害,那饮泣声也终于压不下去。


    “和裴郎君你无关。你勿管我……”她胡乱地摇头,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压在枕里,低声泣应。


    裴萧元挺身坐起,探手抱她,将她整个人从枕上翻了回来,替她重新盖好被,待转身下床亮灯,再看个究竟,忽然被她从后伸手过来,紧紧揪住了衣袖。


    “不要走!”她竟留他。


    裴萧元只觉心在瞬间都要被这一句话给掏走。


    他立刻退了回来:“我不走。”他柔声地应,随即轻轻将自己的肩臂靠向了她,一动不动。良久,等她止泣,情绪缓缓平复了过来。


    “今夜如此天气,又是深夜,公主自己出城祭拜,还不肯随我回。此固然是出于极大孝心,但昭德皇后若是在天有灵,她怎能得安心?”


    他在斟酌之后,最后,还是如此说道。


    “对不起……”她用发闷的略带沙哑的嗓音低低地道,“我叫你担心了。”


    “只是,我本想在那里陪伴阿娘的……”


    裴萧元微怔,低头,借着透散入帐的昏红色的微光,看着微光映出的枕上的朦朦胧胧的面庞。


    “我们成婚前的那夜,发生了一件事。”她定了定神。


    “我去找阿耶,遇到他刚从东郊回宫,他和我说,他去拜祭了一位女仙,好叫那女仙庇佑我。当时我以为是真。今日我才知,他必是去了东郊的乱葬岗,好将我的事告诉阿娘……”


    一颗方止的眼泪,再次悄无声息地从她的眼角里流了出来。


    “我也知道,连我阿耶都寻不回阿娘了,我更不可能。永远也不可能了。但是今夜下了那么大的雨,我不想叫阿娘孤魂无依,一个人游荡在那种地方。我想去陪她。我去了,阿娘或许便不会那么孤零零了……”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如果没有当年的变乱,阿耶不曾离开过我和阿娘,那该有多好,是不是?甚至,我宁愿希望她是真的丢下了我,和丁白崖走了。我不会怪她的,真的……”


    她哽咽得终于撞了气,忽然又意识到,自己仿佛和他说了太多的不该说的话。


    他始终沉默着,并无半点回应。


    她戛然而止,从身畔那男子的身边滚走,直到身子抵缩在了最深处的床隅的角落里。


    “好了,我没事了,你勿担心。不早了,你也乏了,该休息了……”


    她用手背用力地压住自己的眼皮,好叫双眼能止住泪,在口中含含糊糊地说道。


    “公主往后若想再去陪昭德皇后,无论何时,记得和我说一声。咱们两个人一同去,昭德皇后或许会觉得更热闹些。”


    此时一道温柔而沉和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


    他的话语声入耳,絮雨僵了片刻,忽然呜咽一声,转身,从床隅里扑到了那已靠向她的人的怀里,将自己那一张沾泪的面贴在他的胸前,更是伸臂出来,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背,随即便再次哽咽起来。


    裴萧元曾不止一次地抱过她,却从未有过被她如此投入怀中紧紧反抱的经历。更何况,还是如此情景,他二人卧在床帐里,彼此身上不过只着薄薄一层单衣,胸腹贴触,那柔软的体感,几与裸裎无异。


    起初他一僵,甚至无法动弹,也不敢动弹。很快,当她那压抑的呜咽声飘入他的耳,他闭了闭目,终于,极力地稳住了呼吸,在屋角火炉发出的幽弱的那团红光里,反搂住她肩,另臂环缠着穿过她的腰身,改将她整个人抱入自己的怀里,用手掌安慰地轻拍她的后心。


    “公主,你想哭便哭,不用忍。”


    他将唇贴到她的耳畔,低低地道。


    驿舍外阑风长雨。天微明,风止雨歇,野雾飘荡。


    在遥遥传至郊野的依稀的长安晨鼓声里,裴萧元的眼皮微微翕动。


    他从一个难以描摹的晨间绮梦里惊醒,感到身体不甚舒适,睁开一双尚带了几分残情的暗眼,转面,在屋中那黯淡的晨光里,便见她仍如昨夜在他怀里哭累了睡着时一样,额头贴抵着他被蹭得衣襟散乱的胸膛,身子蜷缩着,一动不动。


    她应还在沉睡当中,并未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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