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寝殿内红烛高烧,灯火闪耀,武惠妃卸下了白日富丽繁重的装饰,仍是着意装扮了一番,来到皇帝面前。
朦胧灯光晕下,李隆基微微眯起眼端详着她,还是那样风韵动人,依稀看见当然那个豆蔻少女的影子,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武惠妃捕捉到皇帝带点痴迷的神情,适时将身依偎过来,动情说道:“陛下还记得,咱二人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情景吗。”
那是在御花园的荼靡架下,已是暮春时节,暖风绵长柔软,摇动了满院花香。
其实算不得第一次见面,武惠妃压根儿就是在宫中长大,四时节礼,宫宴之中,总是遥遥的朝过面的。
但那是一次美丽的邂逅,李隆基第一次感受到心动的时刻。
隔着荼靡架上的满篷繁花,李隆基看到少女的脸庞,比三月枝头的海棠还要娇艳明媚。
人到中年,隔了时光的滤影往回看,更加的美丽了。
李隆基心头有些异样的跳动,眸色深了许多。
武惠妃敏锐地捕捉到了李隆基的神色变化,款款除下外袍,露出来薄如蝉翼的寝衣。
正如多年以前荼靡架下的邂逅,并非是李隆基认为的天缘偶得,而是她刻意的经营和安排,她一直就知道如何勾起对方的欲望,拿捏对方的心动节奏。
李隆基的眸色果然更深,眼眸深处像是隐隐跳动着一团火。
武惠妃借着灯光的暗影,遮掩了自得的笑意,轻轻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
她离开床榻,重新走回到妆台,拿起一柄玳瑁嵌八宝的梳子,轻轻梳理着本就已经光滑如绸缎的长发,缓缓开口:“今早瑁儿带着他媳妇进宫问安,吃了午膳才走的。妾身留心观他,举止谈吐,是越发的出息了。”
不知是不是灯光太暗,产生了错觉,从镜子里面,武惠妃看到李隆基的眼角跳动一下,面色也是显而易见地沉了一下。
武惠妃心里一跳,皇上一向很喜欢瑁儿的,这是怎么了?
他们母子,有什么事得罪他了吗?
还好一下时刻安了她的心。李隆基从拔步床上一步跨下来,拦腰将她抱起。
武惠妃心中暗喜,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对他的魅惑力依然强大如斯。
寝衣和玳瑁梳子一同滑下来,无声地落在波斯进贡的地毯上。今晚的李隆基,有点狂野。
武惠妃眯了眼,心中更有了十足的把握。
照这个样子,瑁儿坐上太子之位,也不过就是几天的事。
她哪知道此时的李隆基,心中烦闷如同滔天巨浪,一浪一浪冲刷着他,直至将他淹没。
因为有一个人影,挥之不去,一团火一样烧灼着他。
他也不是没有挣扎过。
但那团火仿佛是红莲业火。
一念落,万念生。
他已经无法回头。
***
接下来的武惠妃,过了一段非常奇怪的日子。
她花样百出,着意装扮自己,千娇百媚,曲意逢迎。
李隆基对她也是热情如火,热情的几乎好像是回到了年轻的那一段时光。
可是,她心心念念的大事,却原地停步,怎么也推动不了一点。
趁着每次情浓的时候,她提了不知多少次,让李瑁当太子。
而且什么提法都试过了,委婉地提,直接地提,冷不防地提,反来复去地提。
李隆基的反应也一直在变化。
开始的时候性子还好,笑一笑说此事不急,后来性子耐不住,干脆一提这个事情,就冷了脸色转换话题。
无论如何变化,传递的意思却只有一个。
不说同意,就是非常的不同意。
武惠妃在这件事情上,陷入了一个无限重复的死循环。
没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了。
原本在李隆基面前,武惠妃一向自诩无往而不利,这是生平头一次,撞上了铜墙铁壁。
而且,她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到底是差在哪了,跟李林甫讨论过好几番,也是不得主意。
几个死循环下来,武惠妃病了。
有几分是真病。
这么花样百出,巴心巴肝,曲意逢迎地侍奉一个男人,这么高的劳动强度,这么高浓度的情绪价值输出,这得是多大的能量消耗。
换成是谁,也扛不了几个回合。
还有几分是假病。
一半算是装装可怜卖卖惨,求男人的垂怜,一半算是耍个小性子,给李隆基个脸色。
看李隆基能不能把太子之位,作为宠妃劳苦功高的一个奖赏,彻底搞定这件事。
以这段时间李隆基对她的热度,她大致有把握,笃定他不至于到别人宫里去,让不相干的妃子捡了便宜。
李隆基没有让她失望,依旧殷勤前来,并没有嫌她病体难支,简慢疏淡。
尤其是寿王夫妇经常来侍奉之后,李隆基来的更勤快。
武惠妃心中一喜,这是天赐良机,瑁儿这么机灵懂事,自幼就招他父皇喜爱,借这个机会频繁亲近一些时日,何愁大事不成?
但大事就是不成。
李隆基说什么也不松口。
问就是不着急。
问理由,就是没有理由。
武惠妃万般无奈,心生一计。
想一想天音和天榜,想一想武皇事迹的热血激励,她又一次把自己豁了出去。
她假装病的要垂死了,白天黑夜,见神见鬼,大呼小叫,一时也顾不得自己温婉美丽的优雅形象。
问就是说被鬼魂缠住,说是太子怨恨她。必须得一件天大的喜事来冲喜,镇压住作妖的魂魄。
所谓天大的喜事,是什么呢,不言而喻,不问可知。
太子李瑛加上那俩皇子,莫名获罪,不明不白地死去,民间已经暗暗地有了李隆基“一日杀三子”的传闻,三个皇子也博得了百姓的同情,被称为三庶人。
可怜的三庶人,九泉之下还不得安生,还要被仇敌榨干剩余价值。
鬼魂作乱之事,皇上也十分关切,除了日常的请医问药之外,还破例允准,暗中请了巫师进宫做法。
但是除此之外他表示,什么也给不了。
武惠妃经过这一番筹谋,这一番折腾,百思不解,精疲力尽,原本的假病,也变成了真病。
而且她还得考虑,鬼魂作乱一事,既然无法达到目的,也就该收场了。
总不能在病床上躺一辈子吧?
时日再长一些,被其他宫里的妖精妃子看出机会,把人抢了去,可就得不偿失了。
***
而且,从病床上下来之后,以后的路,应该怎样走呢?
以后的日子,应该为了什么而活呢?
她这一生,名门之后,在宫里长大,生逢开元盛世,又成为帝王的宠妃,一专宠,就是十几年。在宫中大权独揽,不是皇后,却享受着皇后才能享受到的一切。
像一朵花,在枝头一开就是一辈子,从来就没有衰败的时候。
但人心从来不会知道满足,她这一辈子,心心念念看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非要得到手,才能够罢休。
要么是自己真正当上皇后,要么就是儿子当上太子,或者二者兼而得之。
好容易天命护佑,除掉了多年的绊脚石,谁知唾手可得之物,竟然莫名其妙落空了。
就这样,病体沉沉之际,武惠妃日常陷入到一脚踏空的迷惘之中。
这是一个寻常的傍晚,金乌已经西坠青山之后,玉兔犹未从东天升起,外头的天色透出暮霭沉沉的青苍。
杨玉环一直在婆婆寝殿内侍奉,此刻见重重纱帐之内寂静无声,料想婆婆在静静养神,于是体贴地摒退了下人,只孤身一人,守候在侧,而且没有燃灯。
对于这个儿媳,武惠妃也感到满意。
杨玉环美貌出众,艳惊四座,寿王李瑁在姐姐咸宜公主的婚礼上见到了她,一见钟情,立刻求娶。
娶进门之后,武惠妃与之相处下来更加喜欢,此女不只美貌过人,性情也是婉顺纯真,让人舒心。此刻病中,儿媳侍奉的十分体贴,她也十分的享受,神识迷迷糊糊,只沉浸在自己的烦恼心事之中。
今后的路,到底应该怎样走呢……
这个太子之位,明明应该已经拿在手中了,怎么就是够不到呢……
***
屋内一片寂静之中,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个男人大步而来。
武惠妃心内有些好笑,瑁儿跟媳妇正是两厢爱悦情好,半晌功夫不见,这就追过来了。
却听得杨玉环匆忙站起,叮咚一声差点带翻了茶杯。
屋内沉滞了一刹,杨玉环恭恭敬敬称了一声:“陛下……”
李隆基的低沉嗓音拦住了她:“莫要高声,省的吵到了你母亲。”
武惠妃本来纳闷,皇帝前来,为何不着人通报,一听李隆基这话是体贴自己病中,又想起了二人年轻的时候玩的那些小把戏,一个偷瞧一个装睡,乐此不疲。
他最近是怎么回事,这样好的兴致,是活回去了吗?
她也浑忘了满腹烦恼,来了兴致,准备稍待片刻,唬他一下。
正在酝酿情绪,忽然就寒毛微立,生出一点莫名的异样感。
这屋子的气氛,不知为什么,莫名的有点怪异。
武惠妃心头的不安感越来越重,压迫得她想要立刻掀开纱帐,这时李隆基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她也按耐住了自己,静静听了下去。
“你听说过《霓裳羽衣曲》吗?”
他的声音十分低哑,低哑而急切,急切中又透着不安,好像这句话有千钧之重。
纱帐内外的两个女人都听的愣了,不明白这有什么重要和大不了的。
一愣之后,杨玉环恭敬柔顺地答道:“回皇上的话,妾身从来没有听说过。”
纱帐内的武惠妃忽然悟过来,一时之间,五雷轰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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