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驭龙
第91章
思及此处, 沈忆寒连呼吸都不由自主的快了些许,本能的便想去看云燃的面色,但对方埋首在他颈间, 却叫他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两人接触间,云燃温热的气息也在起起伏伏。
沈忆寒哑声道:“阿燃……你……你是不是……”
话到嘴边, “发情”两个字却实在难以启齿,似乎这样完全用在全无灵智、任凭本能行事的兽类身上的字眼,若放在云燃身上, 就显得格外违和。
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或许是因为身体的一部分恢复了人身, 沈忆寒潜意识下,便觉得云燃或许能听懂自己说话了, 然而事实却证明,显然并非如此。
他话未说完,云燃似亲吻一般的舔舐已经一路向下,被那早已湿透了的中衣阻隔住时, 他表现出了非常明显的烦躁和不满,拉了两下, 大约是对怎么解开此物全无头绪, 竟然咔啦一声将它撕开了。
沈忆寒方才游过来时,担心云燃的情况, 此刻一龙一人身处潭水中央,他也无法触及这片幽潭底部,很快感觉到身体被水下粗壮的龙身一圈圈绕上缠住了, 几乎无法动弹——
这滋味或许与那些在丛林中被巨蟒缠住的人所感受到的, 颇有异曲同工之处,然而云燃缠住他的这截龙身, 显而易见拥有着比蛇类更坚硬百倍千倍的鳞甲,也拥有着远胜过那些蟒蛇、超乎想象的恐怖力量,别说此刻的沈忆寒无法运转灵力,几乎就是一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凡人,即便以修士之身,被这样缠住,若云燃动了一丝杀心,恐怕也未必能保住性命。
好在黑龙这样将他缠住的目的,显然不是要杀了他。
洞中幽暗,龙身很长,隐在水底时,从水面上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沈忆寒望不清水下的情形,只感觉到云燃的卷住他的那半截龙身正在一点点收紧。
一人一龙贴的愈发近,云燃似在与他相触时,刻意收紧了鳞甲,沈忆寒虽被龙身紧紧缠住,却没感觉到被坚硬的龙鳞扎痛,抵擦和被硌的异物感不可避免,但为了不让他太难受,云燃无疑已经尽力温柔了。
远古魔是暴虐凶残的物种,而在其中完全处于食物链顶端的龙形魔,更是没有忍耐和克制的必要。
沈忆寒察觉到了这点克制,心中电光火石间想到,阿燃的心智果然没有完全消失。
即便他好像还是听不懂自己说话,但这样细微之处的温柔,却一定是源于曾经为人时的本能——
他或许还留有残碎的、可能只有一两个瞬间的记忆。
沈忆寒不及继续深想,云燃的气息已经游走到了他胸前,他脑海霎时一空,本能的倒抽了一口气,再顾不得去想别的。
他有心将云燃推开,然而身体被龙尾和龙身紧紧缠住,却是压根无从使力,只能任由对方摆布。
好在云燃没有过度为难他,很快又抬起了头来,这次却按住沈忆寒的后脑吻了上来。
两人不是第一次亲吻,沈忆寒却许久才察觉到这个吻和从前的不同之处——
云燃的舌尖变得细而长,上头还带有先前龙形时的倒刺,亲吻间很容易便能触到他的喉底,这让他有些不舒服,然而显然云燃的举动并非没有原因,下一刻,他便感觉到有什么液体从云燃的舌尖被送入了自己的嗓子眼,沈忆寒完全来不及反抗,已经将其咽了下去。
喉间传来一股淡淡的,似檀非檀、似木非木的香气。
沈忆寒本能的觉得不妙,事实证明他的预感也半点没错——
云燃的龙身在水下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
沈忆寒面色变了变。
他本来对这种变化并不陌生,但此刻的云燃是龙身,这却又与从前完全不同,让他感觉到大为陌生了。
沈忆寒心绪纷乱间,呼吸也越来越烫,全身不知怎的忽然缓缓发起热来,他脑子空了空,忽的明白过来,这恐怕是方才阿燃用舌尖逼他咽下的……那一小股有奇香的液体在起作用。
兽类之中,常有雄性能以各种法子引得雌性也发|情,顺从雌|伏于自己的例子,然而关于玄龙一族的记载却早已在万年之中变得众说纷纭、真假难辨。
时至今日,谁也不知道哪句是真的,哪句又是假的,沈忆寒即便看过龙涎相关的记载,方才一时却也没想起来,更是全无防备,竟就这样中了招。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
两息之后,身体里忽然传来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丹田爬到了小腹,一股酥酥麻麻的热意从丹田扩开,直往上窜,很快便波及四肢百骸,这感觉有些许陌生又十分熟悉,竟是那被桃源心经压制了许久的蛊虫发作了。
龙为百虫之首,龙涎能勾动蛊虫躁动不安,从沉眠中觉醒,似乎也不足为奇。
然而沈忆寒如今全无灵力可以压制它,对发作的蛊虫,几乎变得毫无反抗之力。
他双目空茫的张了张口,本能的缩身想要逃离,却发觉自己已然退无可退,而察觉到他的退意,水底的龙身更是将他缠得愈发紧了。
沈忆寒身处水中,无从着力,终于认清现实,放弃了抵抗——
阿燃的确在发|情,蛊虫也被勾动醒转。
如此情形下,即便此刻再不适合发生什么,抵抗恐怕也只是徒劳无功的。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手缓缓揽住了云燃的脖颈,哑声道:“我……我如今无法调动真元,身上若留下伤,恐怕轻易无法恢复,阿燃,你……你……”
话说到一半,具体要让云燃如何,他却也不知该怎么开口,沈忆寒心知即便说了,此时此刻的阿燃恐怕也未必能听懂,说了也等于没说。
但云燃却似乎是听懂了的——
也或许……只是听懂了一部分。
云燃缠着沈忆寒的那半截龙身,稍稍松开了些,沈忆寒微微愣怔,下一刻,却感觉到龙尾顺着他的足底脚踝一路向上。
龙鳞本该是冰凉坚硬,没有温度的,然而此时此刻,黑龙尾部的鳞甲内收,与沈忆寒的大腿根部接触了一小片,只这么一小片,又隔着鳞甲,沈忆寒也感觉到了那些鳞片之下覆住的温度。
他闭了闭目,面颊火烫,低声道:“……去岸边。”
云燃动作一顿,显然是听懂了,一把将他揽在怀中,朝着潭岸游去。
沈忆寒身上只剩下半件破损的中衣,虽然还顽强的贴在他身上,也已与不存在没什么区别了,沈忆寒被云燃揽着,贴着他光裸的胸膛,却听不见云燃的心跳声。
此刻的云燃,分明半是人形,却已经看不出人族的习性,反倒像个没有心跳的冷血动物。
很快到了岸边,云燃却没有上岸,也并未松开沈忆寒,显然他自己不想上去,亦不想放沈忆寒上去,玄龙喜水,魔族喜阴,在水中他自然更舒服也更自在,沈忆寒便也没有要求什么。
本来他到岸边,只是想有个地方着力扶靠,岂知云燃似乎怕他想上岸,缠住他的下半龙身又收紧了些,这次甚至缠到了他的腰部以上,沈忆寒腰部以下被他缠着,上半身又被他一双修长的手臂死死圈住,几乎没有活动的空隙。
【……】
潭影摇晃,曳乱一池轻波。
*
小灰鼠再次回到那片树林时,犹豫了很久,才钻了进去。
他二大爷跟在屁股后面,念念叨叨:“狗蛋啊,你就是整天不在家里老老实实打洞,总在外面闲逛,才会遇上些不正经的鼠,什么大王不大王的,这片树林子从你太爷爷那会,咱们就把里面探了个底朝天了,哪里有什么大王?多半是别的鼠装神弄鬼的吓唬你咧,这次也就罢了,二大爷替你把这吓唬人的坏鼠摆平了,不告诉你爹妈,以后你可不能再惹祸,得好好打洞做窝……”
小灰鼠道:“大爷,那天虎妞小黄也在,他们也都看见了,那个大王和跟着他的,真的不是鼠,如果不是他们放我回去,我现在说不好已经变成鼠羹了!”
二大爷道:“不是鼠,那还能是什么……”
正在两鼠谈论“大王”的功夫间,小灰鼠终于看到了那个洞口,鼠躯一颤,捧着爪子道:“就……就就就是这里,大爷你先进!”
二大爷嗤笑一声,道:“出息。”
语罢便拱着屁股噗噗噗的跑了进去。
小灰鼠跟在他背后,还未进洞,却听得洞内传来吱得一声二大爷的尖叫,他顿时吓得不敢再往前了。
二大爷飞快窜出来,满脸大惊失色,小灰鼠道:“怎……怎怎怎么了大爷?”
二大爷吓得直哆嗦:“有……有有有有蛇在吃人啊!”
第092章 姑妄
第92章
山中无日月, 洞里无晨昏。
后来连沈忆寒自己都不知道,他已被云燃翻来覆去的折腾了多久,龙族那方面的精力实非人族所能比拟, 更何况云燃身具魔血。
他不是不曾示弱,想要换得片刻喘息余裕,然而全没料想到的是——求饶不仅没起作用, 反倒好像激发了云燃心中的欲|念,他不开口还好,一旦开口示弱, 等着的不是停歇, 反倒是更猛烈更密集频繁的侵|犯。
醒着时不被放过也便罢了,连陷入昏睡, 竟也不能消停。
沈忆寒半昏半梦中隐约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正有一下没一下的在他两|腿之间轻蹭,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来,道:“不许再碰我。”
这次的语气很有些生硬冷肃。
换在从前, 他是决不忍心用这样的语气同阿燃说话的,但这几日来的经历已经叫他明白, 如今同这入了魔的阿燃说话, 实在不能再用从前和那个七情封闭、欲念几乎等同于无的云真人交流的方式——
眼前这个半妖半魔的阿燃,行事全凭本能, 他但凡和软三分,对方便要得寸进尺一丈,半点起不到作用。
只能黑脸。
龙尾动作果然一顿, 大约是感觉到了他声音中的情绪, 竟缓缓的从沈忆寒两腿之间收回去了。
一个简简单单缩回尾巴的动作,却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 竟叫沈忆寒一时有些不忍心。
……但他也的确抵不住了。
再这样下去,不等阿燃的发情期渡过,恐怕自己就得先交代在这,就算修行之人体质比寻常人好些,也禁不住这么耗,更何况如今他还运转不了真元灵力。
一人一龙此刻已经从幽潭之中挪到了岸上,也不知是因这洞中灵气充沛、潭水更有聚灵的奇效,还是只要交|欢,桃源心经便能自行替他恢复伤势,他先前醒来时的伤势已经恢复了个大半,身周各处受损的经脉也已修复,再不疼了。
……现在遭殃的成了别处。
他想坐起身来,身上却传来一种难以启齿的隐秘疼痛,动作立时顿住。
云燃见状,将他扶了起来,沈宗主现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甫一被他触碰,立刻本能的心中警钟大作,抽手便飞快缩了回来。
这么一缩,他才发觉阿燃只是想扶他起身,似乎并无别的意思,自己实在有点反应过度了。
说来也怪,云燃此刻分明仍是魔的心智,也不能完全听懂沈忆寒说话,但却偏偏好像对他的情绪十分敏感,他面上神色未动,只那么静静看着沈忆寒,沈忆寒却好似从他脸上看到了不解、失落、还有那么一点点受伤。
他喉结动了动,本能的便想说点什么话安慰他,念头一动,却又心想不能心软,否则一个不留神又得重蹈覆辙,这样的情形这几日可不是没发生过。
顿时一语不发,站起身来。
好在他先前将外头几件衣裳脱了,否则在潭水中时,搞不好便叫阿燃一并撕了,这会子连个换的衣裳都没有,只能赤|身|裸|体在这山林中游荡,万一被子徐或是陆师伯他们找来,看见自己这幅摸样,他以后可真是不必再做这个妙音宗掌门了。
——也是,不知道此刻师弟、子徐、陆师伯他们怎么样了,师弟可是已经回到南海去了,还是诸派讨伐洞神宫的风波仍然未定?
好在如今陆师伯、师弟、子徐他们即便联系不上自己,但他安然无恙,只要看到门中为他点燃的魂灯不熄,他们应当也知道自己并未身死。
沈忆寒寥寥将已经晒干的几件衣裳穿戴整齐,他衣上法阵虽毁,但干了后,当作凡衣穿戴,却也完全够用。
他穿戴时,只把云燃晾在一旁,好容易才逼着自己不去看他也不去理他,心中只想着虽是在山中,可总这么赤诚相见的,阿燃如今又全凭兽性本能行事,不发|情也发|情了。
穿好衣裳,总不能再不分地点的处处求|欢。
至于发|情,他感觉从上一次自己陷入昏睡后,云燃额上的龙角就明显渐渐长成了,且也并没有什么欲念得不到纾解就会失控的模样——
他看他倒是好的很,反倒是自己,再不克制,如今这调动不了真元的小身板才怕要支撑不住。
沈宗主穿好了衣裳,才转身去看云燃,这么一看却是微微一怔,云燃跟在他身后,下半身却不再是以龙身支撑,腰部以下竟不知何时变回了人身,两条修长的大腿很是招眼。
沈忆寒猝不及防之下看了满眼,赶忙转过眼去,面色微红道:“你……你怎么变回来了?就这样跟过来,也不……”
话到嘴边,亦想起他的法衣恐怕也早在当日渡劫魔化之时毁了,哪里又有蔽体之物,赶忙脱了外衫,侧过目光去递给他道:“快穿上——”
语气几乎有些被烫着了似的狼狈。
虽说两人早已经有肌肤之亲,这几日更是胡天胡地,白日宣那什么……但是这么冷不丁亲眼看到点不该看的……
沈宗主毕竟是个体面人,难免略觉赧然,而且也心里后怕。
云燃接过了他的外衫,握在手里并无动作,瞧这样子十有八九是不知道该怎么穿的,沈忆寒见状心下无奈,只得暂时放下尴尬,上前教他——
说是教,但也无异于他亲自替阿燃穿了,毕竟此刻的云燃听不懂他说话,沈忆寒只能亲力亲为。
沈忆寒个头原不比云燃低多少,但肩臂却比云燃稍薄些,他的衣裳穿在云燃身上,虽不至于穿不下,也难免挤仄些,好在这件是外衫,比起贴身的要宽松一点,这才勉强替云燃套上了。
他动作时,云燃倒也很乖觉,虽不知沈忆寒把这东西套在自己身上干什么,还是乖乖的任他摆布,沈忆寒叫他抬手便抬手,叫他转身就转身。
一时沈宗主颇有些养孩子的错觉,忍不住道:“……子徐还小的时候,我都没这么伺候过他。”
他本来只是无心之言,岂料云燃听了后,目色乌沉,却忽然开口道:“不要。”
沈忆寒一愣,回过神来不免睁大了眼睛。
他又惊又喜,一把抓住了云燃问道:“你方才说什么?阿燃,你能说话了?”
云燃垂目看着他,却是答非所问,仍是一字一句重复道:“……不要。”
沈忆寒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要……什么不要?
他想了半天,也没太明白阿燃在说什么。
不过既然阿燃能开口说话了,就说明这些时日,他的想法并非盲目乐观,也不是错觉——
阿燃的心智不仅没有消失,更是在飞速的进化之中,学会说人族的语言,是妖族开智的一大特征,而魔族则从来被认为凶残、强大、拥有能轻易捏死人族修士的能力,可老天爷却不会给谁同时打开所有的窗——
魔族便不具备这种智力。
沈忆寒脑海里电光石火想了许多,似乎从一开始,阿燃的魔化便与古书旧籍上记载的遗魔血脉不同,不仅如此,他与任何从前已知、出现在旁人身上的情况都不同。
旁人入魔,遇到雷劫,十死无生,阿燃却安然无恙,虽然当时的确有自己相助,但沈忆寒醒来后还是一直没想明白,劫雷是一道强过一道的,他替阿燃挡下三十道劫雷后,自己尚且重伤,醒来后连灵力都无法调动,阿燃是独自承受了后来更强的劫雷的,看起来却没有半点受伤的迹象。
不仅没有受伤,还逆转了所有人都一直以为,遗魔血脉一经魔化,就再也无法恢复的情况。
旁人入魔六亲不认,可从当日在白河城中,他刚表现出入魔的迹象,沈忆寒就明显感觉到,阿燃似乎是仍能听懂他的话、理解他的意思的,他虽入魔,心智却未泯灭——
阿燃是特别的。
他从前好像一直无形之间在忽视这一点,但如今想来,登阳剑失传数千年,在阿燃拜入昆吾剑派之前,昆吾剑修不知寻找了这传承多久,都是一无所获,阿燃甫一拜入昆吾门下,登阳剑传承便忽然现世,那时有心争夺这传承的昆吾剑修不知凡几。
连外头并非昆吾弟子的,得知登阳剑剑道传承现世,都忍不住要乔装易容掩敛气息混进昆吾山脉碰碰运气,那么多修为远胜过他,却偏偏被阿燃阴差阳错间拔得头筹、成了初代登阳剑主选中的传人。
可若说他也与贺兰庭一般机缘过人……阿燃这千年来一路遇到的,却无一不是生死劫,从争夺传承、再到平平稳稳的将那有问题的登阳剑修行千年也没出什么事,须知登阳剑之所以失传,就是因为在阿燃之前,那些传人没有一个不是走火入魔身死道消的,再到千年后他一场大梦醒来,谢小风、贺兰庭、云烨……这些人好像全是冲着阿燃而来。
沈忆寒想到这里,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触及了什么,可再往下想,却又没了头绪,只能先心下想到:“罢了,如今当务之急一是搞明白这是哪里,然后离开此谷,二是恢复灵力。”
两人顺着先前离开洞中幽潭的路线向外走去,等到光线渐渐强烈,终于重见天日,一切景物和谷底密林都清晰的出现在面前时,沈忆寒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道:“阿燃,这里既然是你找到的,那你可记得方位?咱们还在白河以北吗?”
瞧着此山谷之中冠高林密,草木繁茂,倒不似白河城附近一片荒凉、寸草不生的样子。
云燃方才说了那两个字后,便不再说话,此刻沈忆寒开口问他,他仍是半字不答,沈忆寒正纳闷阿燃这会到底是听得懂自己说话还是听不懂,却忽听他道:“……在动。”
沈忆寒一愣,道:“什么在动?”
云燃脚步顿了顿,走到一处灌木前,那处灌木顿时抖动起来,然而还未等底下的东西逃之夭夭,便已经被他面色淡淡的一手一个拎了出来——
赫然是两只圆溜溜毛绒绒的肥硕灰鼠,其中一只尤其圆润些,沈忆寒看得略觉眼熟,恍然大悟道:“……是你?”
那只灰鼠抖了抖腿,却是忽然直挺挺的不动了,他旁边云燃另一手提着的那只皮毛逊色些、显不如他油光水滑的灰鼠道:“二位大……大大大大王,你们把狗蛋吓晕过去了。”
沈忆寒听他开口,赫然是个老大爷的声音,纳闷道:“你是什么人……呃,什么鼠?”
老灰鼠道:“我……我我我是他二大爷。”
沈忆寒见他被云燃倒提着一条腿,分明已经害怕到打颤,语气却仍强作镇定,倒也颇为好笑——
没想到那日这灰鼠回去,竟然真的请来了家中长辈。
沈忆寒道:“既然如此,你侄子会说话应该也是你教的了?他不认得人族、你可认得?”
二大爷道:“自……自自自然是认得,我已经七百九十二岁了,虽然没……没在山里见过人族,可也听长辈说过的。”
沈忆寒道:“哦——既然如此,你可知此谷在人族之中,叫什么名字?”
这话显然问住了二大爷,他在云燃手下晃晃悠悠,半天却都吞吞吐吐答不出个所以然,沈忆寒心下略有些失望,正自想到:“起码也不算毫无收获,知道这山谷已经七百多年没有人修踏足,如此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必然不可能没有名号,待一一排查过近千年来少有修士踏足的各灵山灵脉,想必会有头绪。”
正如此想着,那二大爷却忽然道:“似……似乎从前听我爷爷提过,叫姑……姑什么山的。”
沈忆寒闻言一愣,道:“姑什么山……姑妄山?”
二大爷倒悬着,捧爪恍然大悟道:“对对对——就是姑妄山!”
第093章 姑妄
第93章
姑妄山这个名字, 如今修界已经少有人知,风燮魔君的名号千年前虽然叫玄门诸派正道修士听了都是痛深恶绝,但如今提起这个名字, 他们只怕也早已忘了大半。
若非因为那个梦境,和进入芥子世界后与魔狮明胤相遇,沈忆寒也不能这么快想起这个名字, 他面色变了变,道:“那……这里是在灵墟巨渊旁?”
姑妄山听着不过是一座山峰名字,然而却与昆吾山脉一样, 实则是一大片的广袤山林涧谷, 这片山林因紧邻着灵墟巨渊,万年前本是绵延数千里寸草不生的一片荒芜之地, 然而在灵墟之战后,巨渊底部被彻底封死,魔气不再外泄、魔族也再不能为祸这片土地,渐渐便长出了繁茂的林谷。
人族无论凡人还是修士, 向来对这片地域稍有涉足,最开始或许是因为灵墟之战中在那巨渊之下死伤了太多的人族天骄大能, 后来便是真的因为人迹罕至, 这片山脉之中反倒聚集了不少妖族,人修便更加不敢轻易涉足——
明胤就是数千年后, 此地聚集的诸多妖族中的佼佼者。
沈忆寒实在不曾想到,阿燃竟然把他带到了这里,只是他素来听闻此地颇多妖族, 然而自他醒来无论是在那洞中、还是出来到了这片山谷之中, 除了这些灰鼠,却没见到其他妖族的踪迹, 这委实有些奇怪,姑妄山脉绵延千里,山高林密,只是不知他们现在哪一处山谷之中?
沈忆寒道:“早听闻姑妄山中颇多妖类,为何此谷中只见得你和……呃,他可是叫狗蛋?”
那灰鼠道:“是的,叫狗蛋。”
沈忆寒于是道:“为何此谷中,只见你与狗蛋……嗯,你们这一支妖族?”
他一边说着,一边也觉得既然要问人家,总不好再这样把“二大爷”倒拎着,这也不甚礼貌,于是便从云燃手中拎过了“二大爷”,又把它倒转个个,捧在手心。
别看这灰鼠瞧着毛绒绒的,倒也不全是皮毛支撑起来才显得虚胖,捧在手里还颇有重量,沈忆寒得两只手才能将“二大爷”托住,狗蛋比他二大爷看起来还要瓷实些,想必更是重量不轻。
二大爷被倒转回来,似乎松了口气,啃了啃爪子,才道:“好些年前,这山里倒是不止我们锦皮鼠一支生了灵智的妖族,还有不少别的——比如蛇族、熊族、虎族,这几族的妖王都是厉害人物,听我爷爷说,不少都是化了形的大妖,像我们这样的小妖小族,自然是一不小心,便会被吃掉,所以只能夹紧尾巴做鼠,我们锦皮鼠一族,最擅长打洞做穴,便是为了躲避危险的。”
沈忆寒道:“原来如此,那如今这些妖族怎么都不见了?”
二大爷叹了口气,用一种十分沧桑的语气道:“说来话长,自从千年前狮大王死了,其他妖族就都眼馋继任妖王的位置,可惜心大肚皮小,装不下——能像当年狮大王那样服众的妖,真是一个都没有,几族的大妖斗了个你死我活,后来争红了眼,居然对彼此族中的幼崽下手……这些我也是听我爷爷说的,都是千年前的事了,别处我不知道,但这山谷中如今除了我们锦皮鼠,还有彩灵雀一族——他们都在树冠上,其他留下有灵智的妖族,就几乎没有啦。”
沈忆寒听得大概明白了,这灰鼠所说的“狮大王”,应该就是明胤,而明胤千年前被封印消失,在这些姑妄山的低阶妖兽眼中,自然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异。
正想及此处,却听二大爷补充道:“……不过这几百年来,山中倒是也有一些散居的妖开了灵智,只是都不成气候,所以平常也不敢轻易现身招惹我们,说起来奇怪得很,最近这些妖的气息……”
二大爷一边说,一边从沈忆寒手上跳到地下,低着脑袋鼻子一动一动的嗅了嗅地面土壤:“……都不见了。”
沈忆寒道:“……不见了?”
二大爷道:“是的,不见了,古怪得很,所以先前狗蛋说见到了一个大王,我还以为是他们当中哪个又回来了,就想着跟狗蛋来看看……”
一边说一边抬头看了一言不发的云燃一眼,小心翼翼道:“对……对了,还没请教,这位大……大大大王的本体是什么?”
沈忆寒一愣,有些尴尬道:“额……这个,是有些误会,他不是什么大王……先前我是同狗蛋开玩笑的。”
二大爷闻言,好像也很意外,困惑的用爪子抓了抓脸:“……不是大王?他这样厉害,为什么不做大王?”
沈忆寒失笑道:“我是人,他也不是妖,他若做大王,那我是什么?”
二大爷道:“大王身边不是都有个人跟着的么?”
沈忆寒一愣,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二大爷这么说,恐怕是因为当年魔狮明胤总是和风燮魔君形影不离的缘故,但听灰鼠所言,却似乎并不知道明胤与那人族是主属关系、明胤也已认他为主——
二大爷的意思,显然以为跟在明胤背后的风燮魔君,又是给明胤送吃的又是百般讨好,才是那个鞍前马后伺候狮子的。
此刻二大爷显然是把他与阿燃当作了明胤和风燮魔君那种关系。
沈忆寒心下好笑之余,倒也没多解释什么,以灰鼠的脑容量怕是很难理解他与阿燃的关系。
他抬头看了看,山谷四面环绕着陡峭崖壁,谷中浓荫蔽日、巨木参天,不知这山谷究竟有多深,要离开此谷,恐怕非得自己恢复灵力、能够凌空飞上去不可——
偏偏他身上伤势虽然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灵力却还是完全无法运转,滞涩不动,就连灵台那已经长成了几棵桃树上桃花也收拢了花瓣,枝上蓓|蕾都闭合成了花|苞。
他抬起手又试了试,仍是无果,心下叹了口气,只得暂且放弃,让那灰鼠晃醒了他侄子,叫两只小灰鼠自行回去了。
二大爷最开始看着胆小,其实却是个自来熟,方才与沈忆寒交谈间,大约是看出这两个谷外来客对他们并无恶意、也不像是有什么食欲的样子,因此已经不怕了,倒是狗蛋醒来、看见云燃,又吓得吱哇乱叫一顿,叫他大爷好说歹说才劝住了,这才带着他回去了。
两只鼠走前,狗蛋仍不放心,又再三确定了一次,亲耳听沈忆寒说不会找上门去,把他们一族都做成鼠羹,这才安下心来。
沈忆寒看着两鼠离开的背影,倒是忽然想起身上灵兽袋里的金爷爷和银爷爷——
经历了这么一番波折,却不知两位老人家在灵兽袋里过得可还好?
虽说灵兽袋中他早已经给阿金阿银备好了足够啃百八十年的吃食,但许久不见,倒也十分想念,可惜无法使用灵力,他也打不开灵兽袋……
正思及此处,沈忆寒心头却忽然一动,抬目看向云燃。
灵兽的意识往往与主人相连,所以有时灵兽的举动,也说明了主人的态度,他与阿燃亲近,金银二鼠自然也是一向待阿燃与旁人更为不同的,否则无法解释为何喜乐鼠沾了旁人,都要惹得他们笑个不停,偏偏这些年来,阿燃却能免疫——
若阿燃运转灵力,倒说不定能打开他的灵兽袋。
沈忆寒一生出这个念头,立时付诸行动,只是他与云燃解释了半天,却几乎都是白费口舌。
云燃始终只是一语不发的垂眸望着他。
……就仿佛他刚才开口说话不是真的。
那短短一两个瞬间似乎与从前并无差异的模样,也给了沈忆寒错觉,而真实情况……不过是云燃虽不知怎么能够化形成从前人族的模样,内里却还是那个什么都听不懂、看不懂的魔。
沈忆寒望了他一会,心下略觉失落,看这样子……方才那样能和他说话的情况,对如今的阿燃而言,也不过是偶然——
阿燃的心智的确不曾完全消失,可也不知还存留了几分,又究竟能不能……或者要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从前的样子。
若不能恢复……难道阿燃就永远都是这样了么?
如此模样,即便离开了这山谷、离开了姑妄山,回到白河南边去……无论是玄门诸派、还是昆吾剑派自己……恐怕都无法轻易接受变成了这样的云真人,更何况那日阿燃魔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如今都已知道,除魔卫道千年的云真人,自己竟然就是修界人人畏惧、避之唯恐不及的遗魔血脉。
大约是他眼神中的复杂情绪又被对方感知到了,云燃本来只是静静看着他,却忽然低下头来,在他的眼皮上轻轻舔了舔。
这沉默的动作里全是亲昵安抚的意思,像是幼兽的舔舐般,完全发自本能。
从前的云燃绝不会有这样的行为,他的心思、爱意都要靠沈忆寒去猜,若不是两人相交千年,即便敏锐如沈宗主,也尝尝会错过那些不易觉察的蛛丝马迹。
可如今云燃的一切情绪念头,都几乎赤|裸|裸写在动作和神情之间,沈忆寒心下滋味却有些复杂。
他一把拉住云燃的手臂,凑上前去也吻了吻云燃的眼皮,低声道:“罢了……即便我恢复不了,你也变不回去,咱们一辈子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两人在山谷中绕了一圈,果然四面都是绝壁,想要上去只能垂直攀登,然而却又不知崖高几何。
天色渐黑,沈忆寒只得带着云燃暂且回了那山洞之中。
他疲惫的很快,或许因为身上伤势恢复需要耗费体力,很快便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原本冰凉的身下石台被什么东西取代,自己好像被包裹在一个柔软温暖的所在之中,迷蒙着睁开眼,才发觉不知何时云燃又变回了龙形,黑龙蜷缩龙身,一圈圈将他围在中间,又将他从石台上抬起,放到了自己身体之中。
沈忆寒又闭上了眼,只抬手摸了摸他光滑的鳞片,又向上摸了摸龙吻和龙角,最后抱着凑过来的硕大龙首,沉沉陷入了梦境。
这次他睡着的很快、也很安心,大约知道自己正被阿燃保护着,他没有做什么梦。
酣眠许久,身上各处的疼痛又消解了不少,正在沈忆寒渐渐要从深眠中醒来之际,却忽然听得识海中传来了一个很遥远的声音。
“沈宗主。”
沈忆寒闻听此声,眼皮动了动,却没从深眠中醒来。
他在浩然无边的识海中四下环顾,道:“你是……照深前辈?”
沈忆寒一回应,那声音果然近了许多,道:“不错,正是小僧。”
沈忆寒讶然道:“……我的灵力、真元、神识如今都无法运转使用,前辈是怎么传音进来的?”
照深笑了笑,道:“这却不难,小僧早猜到沈宗主与云真人会有今日之难,所以早做了些小小的准备罢了。”
这话里信息量很大,沈忆寒愣了片刻,猜到:“前辈早知道我与阿燃,会有今日之难……”
他语及此处,也忽然想起当日在琴鸥岛上,第一次与照深神识相连时,听他所言,似乎对未来即将发生什么,也并非一无所知——
能够预知前事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照深似乎不仅知道,还比他知道的更多。
沈忆寒道:“前辈此时出现……”
照深道:“小僧是来偿还与沈宗主、云真人之间因果的。”
沈忆寒顿了顿,道:“……前辈是来帮我们离开此地的吗?”
照深笑了笑,道:“非也,离开此地并非难事,否则你们又是怎么到这里的?这又何须有人帮?只要时机到了,该离开的,自然也就离开了,小僧今日要帮的,是另一桩麻烦,待偿了这份因果,从此以后,小僧与沈宗主、与云真人,芥子世界与芥子之外,便彻底分离,再无因果牵连。”
沈忆寒道:“前辈……您是不是知道什么?阿燃他……”
然而不等他继续问下去,便忽觉左眼一阵刺痛灼烧感传来,他闷哼一声,本能的便想去捂自己的眼睛,耳边却传来照深渐弱渐远的声音——
“照深所知之事,将来沈宗主也会知道,你与云真人命格有变,小僧本不该插手,然我于心生执念,誓必将明胤封印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今生再不得证果……既如此,亦不必执着于此,沈宗主,从今往后,照深与你缘分已尽,临别之际,但赠你一言,望你好自珍重——”
“邪魔窃运,缘机颠倒,一点波痕,荡乱春池,因果之事向来如此,所以人人畏惧、避之唯恐不及,修士行事,但求无牵无碍于因果,然则世事千丝万缕,我辈身处池中,谁又能不染涟漪?总想置身事外、何尝不是嗔痴我执?”
“我目见众生,非我心见众生,我身不入红尘,我心焉得离尘?你、我、云真人、此世千千万万芸芸生灵,谁又能不沾他人因果?若无因果,何来缘法?阴阳共济,缘孽相依,眼前缘既过去缘,今生缘亦是将来缘……缘起缘灭、缘来缘去,谁又能说得清何为始,何为末?呵呵……”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沈忆寒却无瑕去想照深话中深意,只觉得左眼中如灼烧一般疼痛,他痛苦的从喉咙里溢出呻|吟声,猛地一个激灵,再也无法忍耐的从梦中惊醒了。
第094章 姑妄
第94章
猛地惊醒, 左眼的灼烧疼痛感却仍未褪去,沈忆寒捂着眼睛无法一时无法睁开眼,感觉到灼烧般的刺激疼痛让他的眼角溢出了水迹。
如今失去灵力, 又无法调动真元,这具身体对疼痛的耐受程度也下降了许多,他本能的便低声道:“阿燃……我的眼睛好痛。”
黑龙湿润温热、生着细密小小倒刺的蛇头在他脸上轻轻的舔舐——
云燃显然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舔舐的动作十分轻柔小心。
沈忆寒虽然看不见,但顺着那方向紧紧回抱住了黑龙的头颅,如此真真切切的感觉到阿燃的存在, 才让他渐渐从方才梦中惊醒的那份不安定中平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 眼中的灼热感渐渐消去,他稍微尝试着睁开眼, 便察觉到了眼前所见与从前的不同。
若只用右眼视物,仍与先前无甚不同,然而此刻张开左眼……
沈忆寒首先注意到的便是正注视着他的黑龙一身玄色的鳞甲下,那层似有若无的隐隐金光。
这样的光芒沈忆寒很熟悉, 当日在贺兰仙岛上,照深化出七瓣法莲, 就是这样的光芒——
这是功德金芒。
若非专习此道的佛修, 根本无法为常人所见,除非是像当日照深那般, 心甘情愿将七世功德一夕燃尽,才叫众修士可得一观,饶是如此, 也不过持续了短短一会儿的功夫。
现下他却能看见了——
沈忆寒愣怔了一会, 下一刻便在黑龙一双漆黑龙目中看到了自己的投影,他的左眼瞳孔颜色竟成了浅金……这颜色亦很熟悉, 正是照深与魔狮共享身躯之后,他那只看上去十分妖异的魔瞳颜色。
难道……照深前辈说“插手”他与阿燃的命格,便是将这魔瞳给了自己?
但沈忆寒却也发现,他这只左眼,并不似当日的照深一般是竖瞳,而仍然保留着人族圆瞳的形态。
沈忆寒略一思忖,倒也不难明白这是为什么——
当日照深前辈的竖瞳,自然是因为他体内魔狮明胤的意识仍存的缘故,那只眼其实是明胤的眼。
看起来,照深前辈似乎是将这金瞳魔眼的神通赐给了他。
但沈忆寒却敏锐的感觉到……好像也并不仅仅只是看起来这么简单,当年明胤这双魔眼的威能,真可谓叫玄门诸派众修士闻之色变,便不提旧事,只在当日贺兰仙岛上,也可一窥龙狮魔眼的杀伤力之强,可此刻这只眼睛到了他身上,沈忆寒却并未从左眼中觉出半点煞气。
不仅如此,那股灼烧感褪去之后,他竟还能凭借此眼,看见阿燃龙身下藏着的功德金芒——
目视善缘、功德是伽蓝寺的神通,这哪里是什么魔眼……简直是佛眼,想来也是,以照深前辈那般谨慎,这神通但凡还有一点凶煞邪祟之处,他也不会将其传给自己。
沈忆寒尝试着调动灵力,丹田紫府仍像是被一把锁给牢牢锁住了,他分明能感觉到自己根基未损,却偏偏无法运转真元。
既如此,便也无法尝试着用灵力激活左眼,这金瞳除了能让他看见阿燃身上的金芒,似乎也没什么用……
沈忆寒本觉有些失落,然而略一愣了愣,脑子里却很快捕捉到了什么东西——
不对……
阿燃眼下已然是魔了……而且是灵墟巨渊中最凶残、最暴虐、且处于食物链顶端的高阶魔,即便他或许还未完全进入龙形魔的成年期,但一只魔……身上怎么会有功德金芒?
难道是……从前阿燃还为人时的诸般善举留下的?
沈忆寒想了一会,心觉此事古怪,但又偏偏思之无解,也只得暂且不再细想。
他身上伤势、经脉中的那些细小破损,经过这几日的修养,已经大致恢复,只是紫府丹田真元不动,灵台桃树也仍是一副被劫雷劈过后蔫蔫的要死不活的模样,沈忆寒猜测自己无法使用灵力,或许便与桃树不曾恢复生机有关。
这种真元不动的滞涩感,倒是和梦中修为不前、一直处于瓶颈时的感觉有些像,甚至还要更糟些,好在现下他身上伤势已经恢复,这处山谷洞穴中灵气又十分浓郁,若在此潜心修行,或许也不是不能冲破桎梏。
还有个法子,应该能叫他与阿燃更快的离开此谷——
只要阿燃能听懂他的话。
本来以云燃如今的状态,沈忆寒也没抱多大希望。
谁知黑龙听了他的话,望着他的一双漆黑龙目虽然看不出情绪变化,却似有灵般微微点了点龙首。
对黑龙而言,保持龙身显然远比化成人型舒服或节省体力,因此云燃并未重新变回人形,只是又如沈忆寒在洞中初醒那日一般,龙身缩小,缠在沈忆寒的小臂上。
沈忆寒本来不知他方才点头,到底是不是真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但见他龙身变小,心里还是产生了几分希望,一人一龙就此起身离开洞穴。
出了山洞,此刻外头却已是黄昏时分,天色渐暗,山谷中参天的密林中显得幽暗而静谧,天色微昏。
黑龙从沈忆寒小臂上离开,飞到空中,身躯渐渐变粗变大,最后龙身变得足足有两三个成年男子腰身那样粗壮,才悬停在沈忆寒面前。
沈忆寒一面看着变大的黑龙龙身愣了愣,心道阿燃好像又长大了些……
一面又略有迟疑,云燃似有所觉,扭过头来,巨大的龙首凑到他面前,吻部轻轻顶了顶沈忆寒的胸口,看起来十分温驯,似乎是在叫他安心骑上来便好,不必担心。
沈忆寒看懂他的意思,这才跨腿坐到了龙身上。
数息功夫过后,黑龙似是感觉到他已经坐稳,仰起龙首朝天一声低吟,沈忆寒但听得耳中龙吟如震玉击罄,尚且不曾回神,身下已经骤然腾空升高,不过眨眼之间,他已经乘着黑龙离地而起。
傍晚的山风因急速升高吹拂在他脸上,沈忆寒明显感觉到黑龙是顾忌自己仍在他身上,这才飞的缓了些,否则他几乎可以垂直向上——
黄昏的天光还余下一点,于是在黑龙飞上谷口的那一瞬间,沈忆寒终于看见了整片山谷的全貌,本来茂密参天、浓荫蔽日的树木此刻在他们身下,已经变成一片随风摇曳的碧海。
这山谷谷底的树林植被实在太过高大茂密,以至于几乎毫无违和感的和谷口周边的林木融为一体,这谷口于是便显得十分隐蔽,即便从高处仔细去看,也几乎看不出这里有一片下凹的山谷。
沈忆寒没想到竟然真的就这样离开了山谷,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下一刻,天色便全然黑了下去,广袤的夜色里升起一轮圆月,但月光却不如何清澈,反倒显得惨白惨白。
正在此刻,西边山林中传出一声悠长的狼嚎——
沈忆寒听得这声狼嚎,立时面色一变。
他虽此刻无法使用灵力,无法调动真元,却也还是立刻察觉到了那狼嚎声中浓烈的妖煞之气。
这声狼嚎一落,周遭山中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各种妖兽的嚎叫,似在回应,天空中不知何时渐渐凝聚出几团阴云,将月色挡住。
沈忆寒心觉不妙,几乎是立刻便道:“……不好,阿燃,快回去!”
云燃却比他反应的更快。
几乎是沈忆寒开口的同时,黑龙已经朝下飞去,数息功夫之间,已没入了谷口下的树林之中。
一入此林,沈忆寒更是感觉到四面八方都包围着各类妖兽的气息,他们对那声狼嚎的回应此起彼伏,唯有这片谷口只有他与阿燃一龙一人——
云燃似是察觉到了危险,沈忆寒这才发现,他浑身上下的气息都在方才下落的空隙间尽数收敛,若沈忆寒此刻没有骑在他身上,而是在更远处,毫无疑问夜色里他也是无法察觉前方的林中竟然隐藏着一条黑龙的。
四面或传来妖兽们蹄爪奔腾之声,或传来林木被穿梭拂动而过的窸窣之声,众妖兽却都是不约而同的朝着那狼嚎声传出的方向而去。
这么黑的夜色、又有繁茂林木遮蔽,沈忆寒本不应该看得清什么,但他左瞳却在此刻发挥了效用,竟然将那些穿过身周丛林的妖兽的本体一个一个、都看的清清楚楚。
鸟兽虫蛇、无所不有,甚至还有半人半兽形态的妖。
这些妖兽的品阶,从黄阶到地阶竟然都有,须知地阶妖兽便拥有可与人族化神修士匹敌的实力——
那呼号的头狼竟能叫这么多妖兽听他号令,恐怕实力还要在地阶以上了。
但天阶大妖何其罕有?
每出一个,都几乎是日月变色,人族修士更是无比重视,当今修界为数不多的几只天阶大妖几乎都或被镇压、或为人修驱策。
大约也正是因此,万年前灵墟之战后,魔族凋敝、远古魔被封印在灵墟巨渊之下,妖族也不再是人修敌手,人族几乎傲视天下,如今修界玄门诸派才会渐渐成了今日这副模样——
没什么危机,自然也就不必再勉强着凝聚在一起,成了一盘散沙。
此前千年,沈忆寒都未曾听说妖族又出了新的天阶,这姑妄山中怎么会忽然冒出来一个?
好在沈忆寒如今无法运转灵力,身上没有一点灵力痕迹,否则恐怕也会被周遭山林中经过的妖兽察觉,等身边不再有妖兽经过,黑龙才终于朝着山谷下而去。
还未近谷底洞口,沈忆寒便已看见了守在洞口的几个黑乎乎的小身影——
正是狗蛋和它二大爷,还有其他几只小灰鼠。
黑龙落了地,沈忆寒从龙身上翻身下来,低头道:“你们怎么来了?”
几只灰鼠看着龙形的云燃,显然都被这不知名的强大妖兽吓得不清,瑟瑟发抖的躲在二大爷身后。
狗蛋在这几只灰鼠里身子最胖最圆润、皮毛最油光水滑,却也是抖得最厉害的,道:“我我我……我就说大王的本体很厉害的,肯定不会有事,大爷你还非……非得过来看,现在相相相……相信了吧?”
二大爷显然也是怕的,但身为长辈,总得拿出长辈的样子来,仍是硬着头皮道:“两两……两位大王放了咱们一命,现在外头这么乱,我们怎么能忘恩负义,扔下他们不管?”
沈忆寒闻言一愣,道:“……刚才谷外发生的事,你们也知道?”
二大爷捧着爪子,先是看了看云燃,才转回一双小眼睛望向沈忆寒道:“我们也是刚刚知道,据说前阵子外头来了个人族,是狮族带回来的,他们一口咬定说这个人就是当年狮大王身边那个人族,狮大王从前认了他做主人的,所以现在整个山里所有的妖,都要认这个人族做主人……否则谁不听,就杀了谁。”
沈忆寒愣了愣,心道明胤身边的人族……那不就是谢小风吗?
他早猜到风燮魔君不会就那么死了,只怕多半还活着,却不想竟是以这种形式又与其相逢。
听那日“贺兰庭”所言,他显然也与风燮魔君相识……
当年云烨因为勾结魔修,被逐出长青剑宗门墙,这事沈忆寒也有耳闻,毕竟那时他还曾还帮着云燃去找人,当年所有人都以为云烨是与虎谋皮、咎由自取,才在洞神宫手上丢了性命。
如今看来,与虎谋皮的却哪里是云烨……而是洞神宫自己。
沈忆寒若猜的不错,洞神宫如此为云烨所驱策,那个一直神神秘秘、无论是在现世、还是在梦中都身份成谜、不曾露面的洞神宫主,如不是已经成了云烨的傀儡,便压根就是云烨自己。
云烨与谢小风勾结,谢小风又在这关头回到姑妄山,似乎打算东山再起……洞神宫与姑妄山,这岂不是魔修与妖族要合力了?
难道那日阿燃带他离开后,失去了那么多法宝的“贺兰庭”竟还没死?
沈忆寒想了想,道:“可我听方才在外头呼唤的,不是狼么?怎么会是狮族带回了这个人?”
二大爷道:“这大王你就不知道了,狼王是新选出的妖王,只是还没坐实,西山那头仍有几族不肯认的,本来等他们狼族收拾好了那几个刺头,狼王也就坐稳妖王的位置了,谁知道这时候狮族忽然……那狼王自然不肯了,今日这样子,怕是两族就要打起来了,好在咱们谷底下清净,外头都不知道谷底还有我们锦皮鼠和彩灵雀两族……两位大王,你们这些天也别出去为好,万一被发现……那可麻烦的很。”
沈忆寒道:“原来如此,那我们暂避风头就是了。”
又看向黑龙,道:“阿燃……你觉得呢?”
他自然知道,若非因为自己,即便那狼王已经是天阶大妖,以阿燃如今的实力,就算被群妖发觉,陷入险境,未必不能冲破封锁离开姑妄山,但还有自己这么个拖油瓶……他才不得忍耐,以魔族的性情,方才在谷口时阿燃竟能立刻收敛气息隐藏起来,而不是冲上去撕碎那些妖族……倒也难为了他。
不过这也说明……阿燃绝不同于那些脑子里一团混沌、行事全凭本能的魔族,他具备思考的能力和灵智,即便此刻沈忆寒还不能完全畅通无阻的和他交流——
这就已经够了……只要阿燃没有真的变成一个怪物,那他是人、是魔又如何?
黑龙不曾回答,只是将龙身缩小,蜷在了沈忆寒颈边,抬起小小的龙首舔了舔他的耳垂。
沈忆寒心智他这是答应了的意思,低头对二大爷道:“多谢你来提……”
话未说完,二大爷看着他却愣了愣,一双绿豆大的眼睛一瞬不错的定在了沈忆寒的左眼上,语气忽然有些不可置信道:“你的眼睛……你你你是……明胤大王?”
第095章 姑妄(前两天鸽了补更二合一)
第95章
几只鼠妖中, 二大爷上了年纪,显然听过不少千年前姑妄山狮王明胤的旧事。
千年前妖族几处聚集之地中,姑妄山因有明胤为王, 在妖族之中风头最盛,天下但凡有妖身的,大到走兽、小到飞虫, 无不听闻魔眼龙狮的名号,都不惜千里迢迢赶到姑妄山,只为在狮王座下效力, 明胤虽对外族残暴凶戾, 但对投入自己座下的小妖很不坏,姑妄山也因此沾了光, 所以时至今日,即便明胤早已身死千年,余威仍在姑妄山不散。
沈忆寒同二大爷解释了几遍,自己当真不是明胤, 那鼠妖却都是将信将疑,显然并不相信, 只问道:“那……那你的眼睛怎么会变成这样?这就是明胤大王的魔瞳, 我在太爷爷的记忆种子里看过,肯定不会认错的。”
又狐疑道:“难道你是明胤大王的……”
二大爷欲言又止, 一双鼠眼在沈忆寒身上来回打量,颇有点百思不得其解的意思,大概是看破头也没看出他的“本体”其实是个狮族的妖身。
沈忆寒哭笑不得, 只好道:“我也不是他的后人, 不过我与明胤,的确有些渊源……算得上相识吧。”
二大爷一听此话, 一双绿豆大的鼠眼顿时睁得滚圆,道:“你是说,明胤大王还没死?”
沈忆寒一愣,倒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若说明胤已死……那狮子又确实还好端端的活在芥子世界中,虽然妖身已经不复存在,但无论对修行之人、之妖而言,毫无疑问,神念、意识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一点心念仍存,便不算身死;
但若说狮子还活着,明胤却无疑再不可能离开那芥子世界。
对姑妄山的妖族们而言,他们的“明胤大王”与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二大爷满脸激动,沈忆寒看他老人家一副高兴得就要厥过去的模样,倒有些不忍心打击这鼠妖,心道妖族果然是以强者为尊,这都已经千年过去了,姑妄山中连锦皮鼠一族这样的小妖,竟然也对明胤念念不忘。
沈忆寒道:“他的确还活着,但不可能再回姑妄山来了。”
二大爷显然不是很能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妖族没有人族的道德观,弱肉强食便是妖族生存的至理。
即便这几只灰鼠看着憨态可掬十分可爱,但显然无论二大爷、还是狗蛋,都并不觉得当初明胤以生食人族婴孩为乐有什么问题,沈忆寒没法子用因果报应和他们解释,只能囫囵说了几句,大致意思是明胤闭关修行,轻易不会再出关了。
天阶妖兽的实力可与人族修士大乘期匹敌,而天阶之中,亦有分别,天阶巅峰的妖族一样也可渡劫飞升,只是妖族所造杀孽太多,因果缠身,即便耗费数千年光阴,妖族之中偶有大妖真的触及这个境界,他们的雷劫却也往往要比人修凶险得多。
即便沈忆寒这千年来所见所闻、所阅籍册无数,却也几乎从未听说过,自万年前玄龙一族举族飞升上界后,还有哪个大妖是成功渡劫飞升了的——
嗯,没有渡劫却飞升的,倒有一个……是只貔貅,不过那只貔貅是被伽蓝寺一位佛修伏镇,甘愿为其坐骑,后来那位佛修证果,便带着坐骑踏往上界,严格算来那貔貅不过是沾了光,这样升往上界的,听闻和真正飞升渡劫的很是不同,起码便得永生永世受主人束缚。
自然这些也不过都是传闻,毕竟上界究竟如何,万年来飞升的人族修士尚且屈指可数,更遑论妖族,流传下来的这些,或是有所积蕴的门派秘密相传,更大的可能则是下界人修妖修们凭借自己揣测杜撰的。
明胤千年前,修为便已臻天阶巅峰,即便没有追随风燮魔君后被人族玄门正道围剿,只要明胤有再进一步之心,而不甘于永远留在下界,那之后等着他的雷劫,生死便只在一线之隔。
沈忆寒如此解释,二大爷倒好像能理解了——
几只灰鼠面面相觑了一会,不知在打什么暗语。
沈忆寒正想告诉他们,自己与阿燃打算在这山谷中停留修行一段时日,二大爷却抬起头道:“既然你们是明胤大王的朋友,那也算是我们锦皮鼠一族的朋友,好心提醒你们一句,最近狮族和狼族在争妖王的位置,外面打得厉害,很不安全的,你们可千万别出去,万一被那些狮子看到你的眼睛……说不定会很麻烦的。”
沈忆寒略做思忖,再联系起先前二大爷说的话,倒也明白了鼠妖的意思——
听灰鼠先前所言,似乎姑妄山中那新选出的狼王还未坐稳位置,狮族这时候却带了个人回来,还打着明胤的大旗,无论那个人族是不是谢小风,显然狮族都是不甘心就这么让狼王成为姑妄山新任妖王的。
这时候再冒出一个和明胤长着一样魔瞳的人族,恐怕他即便不被狼王抓去,也要被狮族灭口。
若叫阿燃带着他冲出姑妄山,万一半路被发现围截,以他如今灵力全无的现状……阿燃却也未必能护得住他。
鼠妖的提醒自然不是没有必要的,沈忆寒自然该领这个情。
正要说话,山谷之顶却传来一阵风声,似是什么巨大的东西振翅而翔、煽动风响,二大爷一张鼠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
“你们快躲起来!”
沈忆寒当然明白二大爷说得“你们”,指的是自己与阿燃,但事发忽然,他如今无法使用灵力,一时却也无处可躲,好在夜色已深,谷底林木繁茂,进入此林中哪怕只有数步,从外头看却也都是黑漆漆一团,什么也看不清。
他来不及走太远,那风声已在倏忽之间落至谷底,从林中往外看去,只见夜色里一只巨大的鸟收紧双翅,在方才他们站过的地方落足,羽翼丰满的翅膀激起一阵疾风,扇的满地落叶翻飞。
若以先前沈忆寒目力,只怕失了灵力,此时他也难以看清那落下来的巨鸟是什么模样,但此刻他的左瞳在夜色中却仿佛猫类的眼,视野比为人时清晰宽阔的多。
因此即便隔着林障,不依赖稀薄的月光,也仍是看清了那巨鸟的模样似鹰非鹰、似鹤非鹤,一双巨翅羽翼丰满,天青色中隐带一点碧。
巨鸟落在地上,收紧双翅,眨眼功夫间,已经化为人形,却是个容貌略有些阴冷的碧衣男子。
妖类能开灵智便已经很是不易,许多黄阶妖类,若不得点化、又无前辈指教,即便修至黄阶巅峰,可能也学不会开口人言,而能化形为人的妖,更是大多都在地阶以上。
倘不在地阶之上,便更说明是妖族中灵智极高、天赋极强的种族,多多少少身上都带有些大妖的血脉,不是寻常飞禽走兽。
沈忆寒屏住了呼吸,看着那林外的人影——
若非妖族□□虽然强悍,神识却远逊于人修,这么近的距离,只怕那青鸟要发现他和阿燃的存在,也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
果然碧衣男子四顾一圈,并未走进这边林子,只是冷声道:“小耗子,本座知道你们在这谷底,若想活命,就赶紧出来。”
他话音一落,果然灌木中窸窸窣窣一阵,钻出来几只小灰鼠。
二大爷捧着爪子苦哈哈道:“青大王,什么风把您给吹……”
那碧衣男子冷哼一声道:“少跟我来这套,什么大王不大王的?这山中的大王只有一个,你们满口胡言乱语,若被狼王知道了,不肯饶过你们,可别来求本座庇佑。”
二大爷连忙道:“是是是,都是我这臭嘴胡说八道,要是没有您庇佑……”
碧衣男子摆了摆手道:“闲话少说,我来是问你们,可曾见过一条黑龙,或者黑蛇?”
二大爷似觉迷茫,道:“黑龙……什么龙?”
那青鸟化就的碧衣男子看着他一张茫然的鼠脸,嗤笑了一声,大约是心中也明白这灰鼠一族,整日蜷缩在幽深潮暗的谷底苟且偷生,肯定不曾见闻过龙的模样,于是道:“蛇呢?也没见过?”
二大爷摇摇头道:“这谷底下都不见蛇族好些年了,只有我们锦皮鼠一族,要是真有蛇,小的和这些孩儿们的日子,还能过得安稳么?”
那碧衣男子顿了顿,道:“……当真没见过?”
二大爷摇头如拨浪鼓:“没见过。”
碧衣男子望了望周边密林,却不知是不是夜色太深,他并未注意到先前沈忆寒与云燃休息的那个洞穴的洞口,反将目光幽暗的密林中来回扫视逡巡了几圈。
沈忆寒感觉到他的目光经过自己这个方向,虽然知道妖族灵识不比人修那般厉害,即便在黑夜里也可将周围视若白昼,但还是手心微微出汗,连心跳都快了几分。
听闻鸟类在黑暗中的视力也并不差,即便没有灵识,这么近的距离,也未必不会被察觉端倪——
越担心什么,越是发生什么,那碧衣男子望着这个方向,不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一直转来转去的目光忽然定住了,脚下略微一迈,朝这头走了一步。
他足下恰好踩中一截枯枝,当即发出“啪嚓”一声。
也是在此刻,沈忆寒忽然感觉到原本缠在他身上的黑龙无声无息的渐渐变大,黑龙顺着他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身,把他整个人都围在中间。
碧衣男子将目光从脚底抬起,重新望向这个方向,但这次注视了片刻后,却不曾再朝这边走进,收回了目光,对几只灰鼠道:“好,若是你们这些时日,看到什么从前没见过的可疑的妖,务必告诉本座。”
二大爷点头如捣蒜,道:“那肯定,那肯定的。”
碧衣男子不再多言,只一拂袖,又变回了那只青翅巨鸟,张开双翼朝谷顶振翅而飞,就此离开,形影匆匆,似乎还要忙着去别处查问。
足足过了半天,沈忆寒才听到那头狗蛋小心翼翼道:“走……走了么?”
二大爷道:“走了,你们出来吧。”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才带着又再度缩小龙身,盘回了他颈窝上的黑龙从林中出去,道:“方才……那是谁?”
二大爷道:“那是青雀,他们这族只剩下他一个了,所以现在投靠在狮族手下做事,他一直是知道我们一族在谷底的,但是也没把这事告诉别的妖,他可能看着有点吓人,其实心肠不坏……”
话音未落,头顶却传来几个脆生生的少年声音:“你们骗青雀!你们骗青雀!”
沈忆寒一愣,抬头一看,却见树枝上停歇着几只尾羽颇长的小鸟,每一只都是羽翼如锦、五色十光,十分漂亮——
想必这就是先前二大爷提起,栖息在山谷中树冠上的彩灵雀一族了。
二大爷呵呵笑了一声,道:“那又怎么了,你们要去告状么?”
沈忆寒见二大爷分毫不慌张,果然他此话一出,那几只彩灵雀又七一嘴八一嘴的道:“不告状!不告状!骗得好!骗得好!青雀,大笨蛋!大笨蛋!”
*
后来沈忆寒与云燃在谷中落脚,才从二大爷口中得知,这姑妄山中的妖族不下千百支,即便同为鸟类鸟兽,青雀脾性孤傲、又不爱和鸟族亲近,反而心甘情愿投入狮族麾下,因此在整个姑妄山中都很不受同类待见,二大爷这才不担心彩灵雀一族将沈忆寒云燃藏在谷底的消息透露给青雀。
沈忆寒听了这回答,意外之余,又有些好笑——
妖族和魔族、人族都不同,若说人修有自己的一套道德准绳,魔族行事全凭本能驱使,妖族则是万事由心。
比起上古时择人而噬的魔族,大多数妖族比起魔族少一分暴虐凶残,却多一点随性,沈忆寒这千年来所接触的妖族不多,但从芳姑姑身上,却也不难看出来,妖族行事没有人修的条条框框,全凭心情好恶,这点倒是隐与他的性情不谋而合。
沈忆寒与云燃就此在谷中落脚,他心知无论是留在姑妄山、还是不拖累阿燃的离开此地,都务必得尽快恢复修为。
好在这谷底灵气浓郁充沛,若在白河以南、拨云城下,如此洞府为人发现,必然叫南边的人修们争得打破头,在这白河以北的姑妄山脉中,却好似并不稀奇一般——
这倒是和从前沈忆寒一贯听闻的北域是不毛之地的说法不太相同。
若洞神宫等魔修宗派,也是在这样的洞天福地之中修行,那也无怪这千年来他们实力大涨,忽然就让云烨有了对抗玄门诸派的底气了。
沈忆寒放平心境,即便无法运转真元,仍是按照当初年少时还未引气入体、虚想灵流的方式,引导体内气息按照桃源心经的周天游走——
阿燃大乘期的雷劫,他也一起经历了,按理说雷劫是各人的因果,修士们最是忌惮沾染他人的因果,自然也绝不可能替人渡劫,但如今他不仅以区区化神后期的修为帮阿燃渡了劫,竟还好端端活了下来,这已经可说是福大命大。
如此情况境遇,即便经脉俱损、丹田就此废去,丢了一身修为,似乎也不奇怪。
但沈忆寒就是能感觉到,甚至可以笃定,他的真元、灵力并未从体内消失,只是暂时沉睡了而已。
他虽一时不得其法,不能将它们唤醒,但只要不放弃,一定会有办法。
连沈宗主自己都没察觉到,他这数日以来试图恢复修为,虽然看似平静,但心中却已诞生了一种从前从未有过的——
“争”的意念。
一连数日,沈忆寒在洞中打坐、吐纳、修行,黑龙便在旁边安静的陪着他。
每每醒来,他便总是发觉,黑龙不是变小了缠在他颈上,就是蜷缩在他膝弯、或挂在他手臂上睡觉——
于是沈忆寒醒来,也不惊醒他,只是抱着小黑龙,指腹轻轻抚摸着那触感微钝的小小龙角。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也可能是近几日他忙着打坐吐纳,恢复修为,没有陪着他,阿燃似乎变得嗜睡了。
阿燃的情况,显然也不比自己值得放心,毕竟当日他魔化的时机实在太不凑巧,竟然是在大乘期的雷劫下——
按理来说,人族度过大乘期雷劫后,便实打实的成就了大乘期神通。
大乘小乘,看似一步之遥,其中相隔却有如天堑,否则当日在云州天瑕城,那蔺无忧突破到大乘期,也不会那般有恃无恐。
旁人突破都是准备良久,恨不得备好各种保命法子,偏偏当日阿燃突破的契机来得却是那样突然,雷劫落下之时,也是他化身为龙之刻。
阿燃以妖魔之身,迎人修之劫,还平安度过了,如今若以魔族身份来看,阿燃分明已经魔化,却竟然还能化身回人形,而且可以心意自如的在龙身与人身之间转换,这实在是闻所未闻——
若以人身来看,他却又分明是魔的心智,虽然仍有自主意识,却无法像从前为人时那样自如正常的和自己交流。
更别提阿燃此刻龙形的状态,明显还未完全成年,他的龙角还太小太稚嫩,身上的鳞甲也未彻底覆满所有弱点。
此刻的阿燃,像人、像魔、又像妖,连沈忆寒都看不出他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态。
正如那日“贺兰庭”所说,阿燃如今这副模样,即便能回到人身,但如不能恢复心智,就算离开姑妄山,回到人修的世界……只怕也会招来诸多非议。
沈忆寒想着想着,略有些出神,恍惚之间却觉得手臂上猛地一沉,他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却见怀里的小黑龙早已不知踪迹,取而代之的是浑身赤|裸、额上顶着龙角的云燃。
云燃目光沉凝如水,正转也不转的注视着他。
沈忆寒这几日来对于这样的情况已经司空见惯,因此在目视这副一|丝|不|挂的漂亮肉|体时,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也不像之前那样总忍不住心猿意马了,于是很是淡定的扶着他的肩道:“你醒了?”
云燃未答,只是张开双臂将他环在中间,温热的气息喷吐在沈忆寒耳畔。
沈忆寒感觉到云燃顺着他耳后的皮肤细细密密的亲吻着,这样的亲吻毫无技巧章法可言,却很温柔,他回抱住了云燃的腰,指尖触到他后腰两处腰窝上覆盖着的鳞片。
龙的鳞甲本该坚硬冰冷,但或许是龙身尚未进入成年期,每次云燃醒来时,这两处后腰的鳞甲摸起来都是微微温热且有韧性的。
这里无疑是不会轻易给人触碰的位置。
沈忆寒的指腹稍稍用力、似抚摸又似摩挲的在那上面滑了滑,换来云燃嗓子眼里不轻不重的一声低哼。
沈忆寒感觉身上一重,天旋地转,等他反应过来后,已经被云燃整个人按倒在地面上了。
云燃目色乌沉,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沈忆寒抬手去轻轻触了触他的颊畔,低声笑了笑道:“阿燃……你现在热情的我好不习惯。”
云燃没说话,转过脸去轻轻蹭了蹭沈忆寒的指尖,然后又将其含了进去。
沈忆寒感觉到他的口腔温热湿润,目色微深,指尖在他口中动了动,道:“怎么……又想了?”
云燃还是不说话,沈忆寒却感觉到柔软的龙尾自脚踝处顺着他的皮肤一路向上环旋。
沈忆寒叹了口气,道:“好吧,那你……”
他话未说完,嘴已经被云燃低下的头堵住了。
发|情期的幼龙有着燃不尽的热情,沈忆寒自那日之后,本来已经不太敢和云燃亲密,但后来又实在抵不过他的软磨硬泡和无声的抗议。
云燃似乎发觉沈忆寒对他的人身和龙形,都有不同的眷恋之处,于是敏锐的抓住了这样的机会,总能让沈忆寒没办法拒绝。
沈忆寒的身体似乎也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或许是修士的身体本来就比凡人强韧的多、也或许是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起了作用,第一次的疼痛过后,他竟然渐渐能适应了。
恍惚之间,他脑海里不知怎的很不着调的想到,如今这副浪|荡样子,确实已经没什么玄门正派一宗之主的体统了。
好在没人知道。
一番雨云过后,洞穴中幽潭仍然是清波微漾,沈宗主懒得动弹,便任由云燃替他清理身上。
只是云真人如今成了一条黑龙,清理的方式自然也十分原始。
他清理了一会,沈忆寒觉得再让他这么清理下去,只怕要前功尽弃,忍无可忍的抓着他的头发将他拉了上来,道:“……好了,已经很干净了,不用再……”
话未说完,便看到了云燃那张清清冷冷的面孔上沾着的痕迹。
饶是沈宗主自觉如今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猛一下看到这幅情景,脑海还是空白了一下,下一刻顿觉耳根发热。
他指尖顺着云燃后脑滑倒他颊畔,轻轻抚了抚云燃唇角,替他擦去了那不成体统的痕迹。
云燃动也不动,只是静静的任他施为。
沈忆寒看着他的模样,感觉心里好像有一泓温泉被烧的热了起来,咕嘟咕嘟冒着泡,一种无名的冲动忽然上窜,他从来不知自己竟然还有这样一面,竟捻着云燃的下颌,不由分说的将他拉过来吻了上去。
两人亲了一会,沈忆寒才撤开了唇,仰目看着他低声道:“喜欢吗?”
一边说,手指一边在他唇角又揉了揉。
云燃的唇色泽很淡,触感柔润腻指,沈忆寒从前和他只是友人时,从未想过这样近乎轻浮的抚摸这里是什么感觉,如今却体会到了。
他这次问了,云燃看着他,竟然罕见的张口回答道:“喜欢。”
沈忆寒一愣,他到现在还是没琢磨出让阿燃张嘴说话的契机到底是什么,正要问他,却忽然感觉到小腹一热。
丹田里升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那是真元充沛、丹田无法盛纳,灵力外溢的感觉。
这滋味沈忆寒从前很熟悉,如今却是已十分久违,他内视紫府,却发现那层无形的束缚,竟然不知在何时无声无息的消失、或者说是被冲抵了。
沈忆寒尝试着调动灵力,果然也能够从丹田中将其运转出来。
巨大的喜意浮上心头,他一时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几度验证之后,虽然灵力调动运转还有些滞涩,不如先前那般自如,但也已经恢复了大半。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因为……
他心下念头飞转,第一反应便是去看灵台的桃树。
几株桃树看起来似乎比先前那副蔫头耷脑的样子精神了些。
沈忆寒心知如今他的身体、经脉、紫府丹田都和灵台桃树有脱不开的关系,因此灵力恢复,灵台桃树复苏,倒也不太叫他意外。
叫他意外的,是几株桃树上隐隐跳动闪烁的暗紫色雷电。
沈忆寒似有所觉,心念略动,抬起手来,果然见到食指指尖跳动着细小的雷电——
他看向远处洞穴中一处山壁,念头一转,那道紫色雷电便朝着那处山壁劈了过去。
一声轰鸣后,整个洞穴都好像颤动起来,山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沈忆寒看着那凹痕愣怔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些是当日阿燃渡劫时的劫雷,否则只这么一点,寻常雷电不会有这样的威能。
它们没有消失,而是被灵台桃树尽数吸纳了。
不仅如此,如今通过灵台桃树,沈忆寒发现……
自己似乎可以操纵它们。
第096章 雷木
第96章
雷系的法术, 无论是咒术、剑术、又或者符术,在修界各道之中,都有着极高的修习难度和风险, 就拿最寻常的雷灵术来说,各门各派传授此术,至少也要金丹期以上, 才敢让门中弟子接触。
雷系灵力虽然威力极大,但若一个不好失控了,哪怕只是指尖游丝一般的一点细雷, 窜入体内, 也能损及修士紫府,伤了根本, 造成难以估量的糟糕后果。
但只要操纵有章、控制有度,可以不受其所伤,哪怕只能将它发挥出三成威能,也有不容小觑的实力——
譬如蜀中崔氏的五雷开云箓, 便是崔氏一门的立足之本、不传之秘。
五行风雷咒术,沈忆寒从前并未仔细钻研过, 此刻闭上眼, 却能感觉到那些跳动在灵台桃树枝桠表面的暗紫色雷电,就仿佛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周身经脉之中一般,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威能,却不受其所伤——
这些细密的劫雷,竟似已通过灵台桃树为介……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了似的。
如今灵力恢复, 沈忆寒能感觉到身体的每一处细微变化, 但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中,却也只字未提过这样的情形。
沈忆寒当初与云燃自狮佛芥子中离开, 回到现世后,雷劫未降,其实那时他便有所猜测,但还是摸不清这其中与狮佛芥子的关系更大、还是与祖师婆婆功法的关系更大。
如今却是有些眉目了——
他的灵台桃树,显然对雷电有着超乎寻常的吸纳和消化能力。
祖师婆婆的传承中虽未记载,但道传之中,雷击木的名头,沈忆寒却是早有听闻的。
雷击木,顾名思义,是遇雷击劈过的树木。
而玄门所定义的雷击木,则还有更高的要求,不仅树木需为雷电击劈,更要遇雷而不死,经焚而不毁,非得如此,才算是质量上乘的雷击木。
在雷击木中、又以桃木能驱邪避祸、枣木为群木之使,故雷击桃木、枣木最为罕逢难得,若以雷击桃木或是枣木炼制令牌、法印、天蓬尺,或是铸雕灵剑,都往往可成就玄门至宝。
但真正意义上的雷击木往往千年难出,可遇而不可求,更不必说是雷击桃木、枣木了。
他的灵台桃树严格意义上来说,与凡木不同。
寻常树木赖以生存的环境和土壤,对灵台桃树而言却并不存在,或者说,灵台桃树赖以生存的环境和土壤,就是沈忆寒的肉身。
他当日以灵台桃树替阿燃抵挡雷劫,这数日来桃木枯萎沉眠,所以他的体内真元灵力也就随之不得运转,如今桃树复苏,他大难不死,身体才也得恢复。
按照古书籍册的标准来看,他的灵台桃树无疑已经符合了雷击木的成形条件,那他的身体……
沈忆寒正自想着,却忽然听得洞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他微微一怔,抬起头来朝那方向看了看,才起身整了衣衫,往洞外走去。
云燃见状,并未言语,只又化为龙身,绕在了他颈侧。
沈忆寒出了洞口,果然见几只彩灵雀停在洞口一处低矮枝蔓上,旁边站着几只灰鼠,为首的正是二大爷和狗蛋叔侄俩。
沈忆寒道:“怎么了,可是那青雀发现了什么?”
几日前他闭关,便已经和锦皮鼠一族打好了招呼,若无要紧大事,不必来找他,这会二大爷却让彩灵雀叫他出来,不知为了什么。
二大爷闻言赶忙摇头道:“那倒没有,听说最近狮族和那个人修一直在找茬,玄霄大王已经忍无可忍了,不日就要与狮族找回来的那个人修比斗、一决高下,青雀也正忙着张罗,顾不上怀疑这里。”
沈忆寒闻言一怔,心道二大爷所说的“玄霄大王”,应当便是狼王,而若那狮族带回来的人修真是风燮魔君……他那谢小风的肉身尚且不过练气期的修为,如今就算又换了一副躯壳,想必也强不到哪去,否则当初便不必忍辱负重的使用那具肉身了。
既如此,这魔头怎敢与已经是天阶妖兽的狼王比斗?
此中恐怕必有蹊跷。
二大爷解释完了,才小心翼翼的看了沈忆寒一眼,问道:“呃……大王,刚才洞里……那一下是怎么回事?”
沈忆寒这才回神,心知灰鼠问的是方才他在洞中试着操纵劫雷的那一下……想必是动静有点大,惊着了这些胆小的鼠妖。
自当日看清了沈忆寒左瞳的异样后,锦皮鼠一族对他与阿燃的态度便明显的变了,不仅说话变得十分恭敬,竟还肯为了他们的存在,冒险瞒着青雀与狼狮两族。
沈忆寒虽也做好了准备,若被这姑妄山中的妖族发觉,他大不了便豁出命与阿燃闯出去,但先前他的修为毕竟尚未恢复,真的那样,必然十分凶险,因此锦皮鼠一族肯帮他们,无疑还是省却了不少麻烦的,他对这小妖自然也和善了许多,起码不会再吓唬他们了。
沈忆寒道:“没什么,只是修炼时不小心弄得动静大了些,吓到你们了,实在抱歉。”
他也知道这说辞稍微牵强了些,毕竟没哪个修士在洞府中静修能引来劫雷、闹出那种动静的,好在几只鼠妖毕竟没亲眼看见,沈忆寒自然是怎么解释都行。
二大爷听了这话,倒没质疑什么,只是一双绿豆大的鼠眼中神情似乎更恭敬和小心翼翼了几分,道:“原来是这样……其实我今天带着狗蛋他们几个孩子来,是有件事想请示一下两位大王的意思……”
灰鼠一边说,一边看了看他颈上那懒洋洋似正在打瞌睡的黑龙。
数日过去,二大爷消息灵通,他虽从未见过,却也已打听得了龙族的形貌,此刻这么一对比下来,心中更加肯定了几分。
沈忆寒道:“怎么了?是什么事?”
二大爷这才道:“我准备和狗蛋他爹,带着族中孩儿,迁到两位大王洞府附近,所以就想来请示一下二位大王,不知道可不可以……”
一边说着,两只爪子一边紧张的绞了狡。
锦皮鼠一族的栖息地与这洞府虽然都在山谷之底,却相距甚远,这会沈忆寒听二大爷说他们要搬家,虽有些意外,但回过神来,还是道:“这有什么可请示的?当然没什么不可以了。”
他却不知,在妖族之中领地意识分明,似锦皮鼠一族这样心甘情愿请求搬到旁人的居所内,又是小妖对“大妖”,这种行为就意味着投诚、甘愿为其眷从的意思。
在二大爷眼里,此刻身份神秘、身具金瞳的沈忆寒与黑龙,无疑便是那值得他们一族投诚的“大妖”了。
二大爷闻言,果然眼神顿时便亮了,欢喜道:“大王是说真的?”
沈忆寒被他的欢喜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笑了笑,道:“这谷底本来便是你们的家,想要搬到哪里,自然都是你们的自由,倒是我与阿……”
他话到嘴边,忽然心念一动,心道还是先别把自己与阿燃的名讳如实相告为好。
毕竟从前云燃剑下也不知斩了多少妖、诛了多少魔,万一有和锦皮鼠一族沾亲带故的,那倒是不好,于是改口道:“我与……小龙儿借居宝地,还要多亏你们愿意帮忙瞒着青雀,别打扰了你们才好。”
二大爷听他此言,赶忙摇了摇小爪子道:“不打扰,不打扰。”
这灰鼠倒也聪明,大概从他话里听出了几分意思,因此顿了顿,又道:“两位大王可是打算离开么……最近外面可不太平哇,还是谨慎些好。”
沈忆寒眉峰一动,道:“不太平?你是说狼王与那个人修……”
二大爷叹了口气,道:“山里当然是不太平的,我也是这两日才听说的,说是山外头也不太平,听说人族那头也是打死打活、闹得不可开交的,死了好些人修呢……山外头现在乱的很,两位大王最近还是别轻易出去,留在我们这里倒还安全些。”
沈忆寒闻言,心下一沉,几乎立刻反应了过来,暗道:“若他此言不假,看来玄门诸派讨伐洞神宫,恐怕没那么顺利……只是不知道师伯师弟、门中小辈们可还好……阿燃那日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如今又失踪许久,梅叔那头又怎么样了?”
心下越想越觉得不安,倒也没有闲工夫与鼠妖多说什么了,二大爷还待再问,沈忆寒干脆拍了拍腰间的灵兽袋,放出一金一银两只鼠爷爷,叫二大爷有什么问他们俩就是。
金爷爷银爷爷在灵兽袋中憋闷良久,一朝重见天日,显然心情很好,在他掌中打了个转,朝着沈忆寒吱得叫了一声,才跳了下去。
二大爷与狗蛋等一众锦皮鼠,大约是从未见过两只毛色这样鲜亮好看、油光水滑的鼠,一时都有些被震住了。
金爷爷银爷爷虽不能口吐人言,但和同族沟通交流,显然是没有什么障碍的,很快一群鼠便吱吱吱的唠起家常来,沈忆寒才带着云燃回到了洞中。
他回洞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乾坤袋,将传讯玉简取了出来,给宗门中发回消息报平安。
果然未过多久,那头也传来了回讯,回讯的正是陆奉侠,几乎是连珠炮一般问了一堆、譬如他这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现在和谁在一起?有没有受伤等等等等。
沈忆寒收到他的回信,心知师伯必然也是知道当日在白河城中发生的事了,师伯问的委婉,其实问自己和谁在一起,问的就是自己是否和阿燃在一起。
陆师伯一贯是刚正不打弯绕的性子,如今竟也这样说话。
沈忆寒的心一时沉沉坠了下去,心知恐怕在诸门派中……那日阿燃魔化的情状,已经传开了。
也是从陆奉侠的传讯中,沈忆寒才知距离白河城一战,竟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他竟昏迷沉眠了那么久。
沈忆寒一一将师伯所问的回答了,最后才提起自己正与云燃在一起。
这次陆奉侠良久没有回答。
沈忆寒正准备追问,那头才终于传回消息——
师伯问的果然是阿燃的情况。
沈忆寒想了想,还是没将云燃身上诸般异状和魔化后的情况仔细描述,只是回道:“不必担心,一切无妨。”
陆师伯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保留,倒也并未追问,片刻过后只传回一句,大概是说门中诸事如常,妙音宗众弟子平安,叫他不必担心,又问他何时回去。
沈忆寒先前不曾恢复灵力,本来想着等修为一恢复就马上动身离开姑妄山,但听了方才二大爷的话,还有从陆奉侠的传讯中透露出的信息,他此刻却并没有马上回答,反倒先问了现下外头玄门诸派讨伐洞神宫是个什么态势。
陆奉侠顿了顿,只传回几句,却很言简意赅——
“围剿未成,白河之战玄门诸派伤亡惨重,诸魔宗渡河南下,现已成正邪之战,玄修魔修两道势同水火,不死不休。”
沈忆寒默然良久。
其实事情发展到如此局面,若说意外……他倒也不很意外,云烨明显是有备而来,然而诸玄门正派看似齐心一致,实则在抵达白河城后,都仍是各怀心思、散沙一盘。
至于领头的昆吾剑派……葛老剑主身死被炼成尸傀儡,登阳剑主忽然成了遗魔血脉当众魔化,无疑是最为损失惨重的。
大约是久久不曾见他回应,知他忧心,陆奉侠又传讯说如今战火尚未波及到南海,妙音宗并未掺和进去,只是那位严柳严公子,自当日白河之战后,却没跟着小石头一齐回去,就此失踪了,不知是不是被魔修掳走。
沈忆寒看完,静思良久,还是告诉陆师伯,他暂且先不回去,请师伯好好照顾门中弟子。
如此决定,自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收起传讯玉简,沈忆寒又感知了一□□内真元——
虽然灵台桃树刚刚复苏,身体也才能运转灵力,许久不用,还有些滞涩,但气海充盈、丹田灵力饱满,他如今的化神后期境界已经十分稳固,距离突破也只是一步之遥。
他抬头看了看颈侧正伏首沉睡的小龙,心下暗叹一声。
以阿燃如今的情况,即便平安离开姑妄山,恐怕也无法回到昆吾剑派,不仅如此,如今他若以魔身回到正道修士之中……只怕未必会为人所接受,自然自己大不了便带他回到琴鸥岛,避世而居,也不是不行,但若此事被人发觉,只怕一个不好便要给妙音宗惹去麻烦。
总之诸般掣肘之处……如今情形,谢小风似乎要争夺姑妄山妖王之位,那狼王玄霄可是天阶境界,不知他哪里来的信心和胆量,沈忆寒隐隐觉得此事必有蹊跷,此时贸然动身回去,倒不如先留在此地休整喘息。
一来他突破了小乘后再动身,一切可更有倚仗,二来在此静观其变,也是个甚为不错的选择。
念头既定,便不再犹疑。
沈忆寒又用传讯玉简给梅叔报了平安,果然梅叔得知他与阿燃安然无恙,很是松了口气。
沈忆寒见他似乎对阿燃魔化一事并不如何惊讶,倒是有些意外。
他问了问,果然梅今语气间似有叹息之意,回道:“云氏一族血脉特殊……此事我亦知晓,只是当世所存遗魔血脉不止长青丹宗云氏一支,遗魔血脉中真正返祖魔化的,更是凤毛麟角、世所罕见,我这才……唉,都怪我这做师尊的心有侥幸,明明早知燃儿因修习登阳剑之故、压制七情过甚,受心魔所扰,却也从未想过竟至如此严重,竟然激发他体内魔血,按理说万年已过,他体内魔血早该稀薄以极,却不想竟还会如此……”
“我虽也想过些法子,替他淡去心魔,只是这些年来燃儿年纪渐长,我愈发难窥得他真实心境,他以往总说不碍事,我也不曾细究,说来都是我这师尊做得不称职,才酿成今日之祸。”
沈忆寒心知梅今性情和软,对旁人尚且总是心怀悲悯、感同身受,对自己徒儿又怎么不会更加心疼,只是阿燃的魔化来得忽然,连他这个在阿燃身边的尚且猝不及防,梅叔当时远在数万里之外,又能如何?
因此宽慰道:“修行中人,三灾五难,皆为己身命中该有此劫,劫数向来宜解、宜渡不宜避,这也是阿燃命中该有此劫,梅叔又何必自责?”
梅今未答,只默然片刻后,才回道:“如今燃儿魔化,即便你说他仍留有灵智,但当日众目睽睽,他又伤了不少玄门同修,才将你带走,如今只怕已为诸派所不容……小寒,你虽先前已与这孩子……”
梅今语及此处,停顿良久,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才继续道:“……人魔有别,你毕竟是一宗之主,本不必……也不该受燃儿牵连,这些我自然都是理解的,只是我受旧友所托,无论这孩子成仙成魔,我都总该护他周全……不知你们现在在哪里?你将燃儿交给我就是。”
沈忆寒听了他的话,倒很一番为阿燃能有这样一位师尊感觉到窝心,他虽早知梅叔的性情人品,知道他绝不会因为徒儿入魔便置其生死于不顾,恐怕这半年更是为了阿燃的下落四处奔找。
所以他才会在恢复灵力后立刻也给梅叔报平安。
他解释了几句,梅今大约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显然有些意外,不曾回话。
沈忆寒知道他是为自己和阿燃担心,想了想,还是坦白道:“梅叔……我已与阿燃有了道侣之实,即便他真的已经化为魔体,灵智不存,我亦不愿弃他而去,更何况如今阿燃并非真的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魔,他能认得我,也并非总是魔体龙身,偶尔亦可化回人身,我虽不知为何,但阿燃定然是与其他远古魔不同的,说不定就有机会能恢复灵智,他的心魔与我脱不开干系,若要恢复灵智,我怎能离开他?”
“更何况全天下都知道您是他的师尊,这个节骨眼上,您若将他带回去,难保不被人察觉,那又何尝不是麻烦?”
梅今显然十分讶然,道:“你……你与燃儿,你们……”
大约是隔着万里之遥,不过是以传讯玉简联系,因此虽是坦白,沈忆寒却并没什么见家长的紧张感,脑中念头反而更为清楚,道:“梅叔,阿燃的心思,您也早就知道了吧?”
梅今又是静默良久,最后大约是不知该说什么了,玉简的光幕上只传过来一句短短的——
“唉。”
沈宗主摸摸鼻子,心道梅叔不知道登阳、长乐两剑的渊源奥秘,他虽温和开明,但知道自己破了他引以为傲的好徒儿修习千年的剑道,倘若不太好接受,那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那日天瑕城的事如今早在修界传的无人不知,阿燃魔化后又在众目睽睽下将他掳走,梅叔应该早也猜到了,他如今不过是亲口承认罢了。
早说晚说,总归都是要说的。
何况阿燃如今也已经魔化,连人修都不算了,那劳什子的登阳剑……破不破的倒也没什么紧要的了。
果然最后梅今只是叮嘱他们万事小心,若有必要就立刻传讯通知他,沈忆寒自然是答应下来。
等收起传讯玉简,他侧过头,才发现黑龙不知何时已经从睡梦中醒来,睁开了眼,正一动不动的静静看着他。
沈忆寒见状,心下一动,抬手轻轻摸了摸龙首,道:“是梅叔……阿燃,你还记得吗?梅叔很担心你。”
小黑龙未答话,只是转过头去,小小的舌尖温热湿润,舔了舔沈忆寒的指腹。
沈忆寒见状,心知阿燃只怕还是不曾恢复记忆,倒也没怎么气馁,只是将他从颈上拉了下来,放在臂弯里抚摸着龙脊,轻声道:“没关系……以后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
山中无岁月,一晃眼过去,又过了近月余。
沈忆寒日日修炼,他本以为触摸到小乘期的边界不难,但真正修习时,却才发现倒也没那么快,仍是需要一段时日的积累。
这种似是而非、欲突破而不得突破的感觉,沈宗主倒是很熟悉——
不过便是瓶颈期罢了。
修士修行的千年百载之中,无一例外的都会遭逢瓶颈,即便是天才也不能避免,强如云燃,做人修时尚且在小乘巅峰卡了百余年,更别说从前在元婴巅峰原地踏步数百年的沈忆寒了。
好在这次的情况,显然是与先前不同的。
桃源心经本来就是以双修采补为基底的功法,沈忆寒与云燃虽早有肌肤之亲,但先前云燃还是人修时,二人之间或多或少还是不太好没羞没臊的太彻底,频率当然也就不太高,远远达不到桃源心经中“潜修”所要求的那个程度。
如今云燃魔化,行事全凭本能,从前那些隐忍、克制,早就丢了个干干净净,沈忆寒刚开始还觉得他们这么不分时间地点的随时“着火”……似乎有点不太妥当。
但谷中无人,两人再怎么放纵肆意,总归都不会为旁人所知,魔化后的云燃一旦念头起来又实在叫他没法拒绝,于是沈忆寒也就渐渐的丢了包袱。
云燃很会观察时间,在他入定吐纳之时从不打扰,但只要他一醒来,便每每都要拉着他胡天胡地一番。
沈宗主索性放弃抵抗,乐在其中。
谁知如此以后,他却忽然发现,魔化后的阿燃分明只是全依本能行事,不曾运转自己从前教给他的,双修时需要运转的法门和吐纳之诀,但自己却还是能从中获益——
甚至……比以前效果更好了。
不仅如此,每次亲密之后,灵台桃树便能恢复一点生机,想必前些日子这桃树能那么快从枯萎焦黑蔫答答全无生气的样子里复苏,阿燃的……便在其中居功至伟。
沈忆寒心情很是复杂,倒不是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只是一个男子……一个男修,居然凭借这种方式在修行境界上突飞猛进,他实在很难不感觉到某种隐秘的羞愧。
但羞愧归羞愧,乐在其中却也还是乐在其中的。
沈宗主羞愧并乐在其中着,某日从入定中睁开眼,却忽然发现那化神巅峰的瓶颈,似乎已经被冲撞的松动了。
他垂目一望,掌中迅速的凝聚了一团雪青色的灵力,那团灵力中还跳动着细小的暗紫雷电。
此时此刻,他清晰的的感觉道,只要自己心念一动,便可冲破桎梏,突破到小乘。
但饶是如此,沈忆寒亦未真的那么做。
黑龙似有所觉,这次他醒来后,并未向他求欢,而是缩小龙身,绕在了沈忆寒小臂上。
沈忆寒轻轻抚了抚他的龙身,起身朝洞外走去。
外头夜黑风高,正是午夜时分,天幕低垂,万籁俱寂。
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如果正确,那小石头从前所说……神剑昆吾那样的法宝,若是和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相比,还不配提鞋,也不算言过其实了。
可若猜的不正确,他就得在这山谷中渡过雷劫,而且不能被其他妖族发现。
雷劫的动静之大,不说瞒过那已在天阶的狼王,即便想要不被低阶妖兽感知,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若在从前,他无疑只能离开此地,另寻他处渡劫,但如今有了“贺兰庭”那枚戒指,倒也并不算全无法子。
沈忆寒摸了摸腰侧的云水石髓,进入其中。
石髓洞府里仍然是之前的模样,并无改变,只是桌上摆着一枚小小的戒指。
沈忆寒将此物放在石髓洞府、而非乾坤袋中,自然不是毫无考量。
这其中不少法宝,都已经认了“贺兰庭”为主,高阶法宝有灵,即便主人身死,也不会轻易改认他人为主,除非新主人得到了它们的认可。
那日白河之战,云燃的雷劫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沈忆寒尚且来不及了结此人,后来的事他确是半点不知。
听师伯传讯所言,那日雷劫过后,诸门派忙着应对魔化发疯了的阿燃,等到阿燃带着他离开后,本来被捆了个结实的“贺兰庭”却也已经不知所踪了。
他若没死,一旦沈忆寒将这些法宝取出储物戒,必然会为贺兰庭感知到方位——
唯有云水石髓,才可阻断这种联系。
沈忆寒这会并没太大的兴趣去叫那些灵性颇足的天阶法宝改认自己为主,他要找的是一套阵旗。
这套阵旗不算法宝,只能用一次,自然也就不会认主。
在那梦中,沈忆寒曾经见过贺兰庭取出这套阵旗使用,所以才知道其中的关窍,所以也才敢留在这谷底突破。
他找了一会,果然很快找到了,手中灵光一现,出现了七柄画着符咒、锦绸所制的玄色三角阵旗。
此物即便被他取用,离开石髓洞府,亦不能为“贺兰庭”所察觉。
出了洞府,沈忆寒手执阵旗,闭目默念了几句,最后清叱道:“玄天七尊,风云石土随令,去!”
七柄阵旗闻声在他手中微微一颤,激射而出,朝着山谷谷口四面八方射去。
不多时,七柄阵旗在谷口成围合之势,沈忆寒仰头看了看确定没有问题了,才往林中走了一阵,很快到了锦皮鼠一族最近搬迁过来的新家。
金爷爷银爷爷不知是因为皮毛油净漂亮、还是因为年纪大了受鼠尊敬,不过数日,已经在众鼠之中颇得鼠缘,很有些众星拱月的意思,沈忆寒同众鼠们解释了几句,没说自己要渡劫,只是说这谷底可能会有危险,请他们暂时进入灵兽袋躲避。
锦皮鼠们本来有些疑虑,但见金爷爷银爷爷毫不犹豫的窜进了张开的灵兽袋,也还是零零碎碎一起跟进去了几个,只要有鼠带头,很快所有的锦皮鼠便都进了灵兽袋。
那几只彩灵雀在树冠上围观,却不肯进来,沈忆寒没工夫再和它们废话,只道:“阿燃。”
黑龙会意,从他颈上抬起头,张嘴不轻不重的轻吟了一声。
这声龙吟不算大,然而却饱含威压,即便是于所有妖族而言,对这种声音的恐惧几乎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因此黑龙嘴还没闭上,树冠上的小鸟已经被震得晕的晕、摔的摔,不过几息功夫,已经噗噗噗的掉了一地。
沈宗主于是没费什么功夫的把它们一只只捡起来,扔进灵兽袋中,边扔边念叨道:“我要是心坏一点,就留着你们在树冠上,等天亮,说不定就能吃焦烧乳雀了。”
收拾完众小鸟后,沈忆寒最后才看向了黑龙。
他看了看黑龙,又看了看张开的灵兽袋口,意思很明显。
然而小黑龙却不为所动,意思显然也很明显。
沈忆寒轻叹了口气,知道他不肯进去,如今的阿燃……同他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他不愿意进去就是不愿意进去。
只好安慰自己,阿燃连大乘期的雷劫也渡了,如今区区一个小乘雷劫,应当也不至于伤得了他——
至于因果,他两个的因果如今早就搅成一团了,分不分的也早就没那么重要了。
一切完备后,沈忆寒才在林中一处石台上闭目坐下。
气盈入海,如今他的每一丝真元都如臂使指般的听话、随他调动,再不复之前灵台桃树刚刚复苏时的滞涩。
沈忆寒心念一动,果然顿觉丹田猛沉,全身真元飞速运转起来,一周天后,他周身经脉已如被江河之水冲破堤坝一般,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在张开吸纳着月色下、密林之中浓郁充盈的天地灵气——
积累的足够,可谓水到渠成,突破便只在一念之间。
而那被沈忆寒严阵以待的劫云,却从始至终并未出现。
第097章 雷木
第97章
此类不可复用的阵旗, 所能维持效用的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七日,沈忆寒倒也不必七日那么久,他在林中足足等了一日一夜, 期间日升月落一切如常,劫云都未出现。
他这才终于完全确定,自己已经顺利突破到了小乘初期, 而雷劫也的确不曾落下。
原来当初他突破化神时,雷劫未落,并不是因为狮佛芥子可以隔绝小世界外劫云的缘故——
而是如今的他, 即便突破, 也已经不会引来雷劫了。
这一日一夜间,他静坐在林间, 黑龙便一直盘在沈忆寒颈侧安静的陪着他。
到第二日日出时分,沈忆寒仍不敢松懈,始终保持着精力准备迎劫。
再到第三日日出,他才终于确定这一切并不是自己的臆想。
大约是精神太过紧张, 直到此刻,他竟然才注意到, 不知何时, 灵台桃树竟然又已抽枝,如今再叫它灵台桃树, 或许已经不太妥当——
因为此时此刻,他灵台中的桃树已经茂然成林了。
沈忆寒阖目,但觉通身有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通透清明之感, 那滋味就好像他的身体并非通过五感六识来与这个世界沟通, 而是毫无媒介与阻碍一般,他能清楚的感受到每一缕风的速度、每一株草木的生发、水流的痕迹、云卷云舒, 万物的变化都清晰分明异常。
肉身好像存在又不存在——
他睁开眼,能感受到脚踏实地的感觉,闭上眼,却又好像成为了这天地之间的一缕游风。
这种改天换地的滋味,沈忆寒唯有在初入道时体会过。
他心里不知怎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直觉——
这并不仅仅是突破到小乘巅峰的结果。
桃源心经开篇便有记载,修习此经,开花则为初果,成枝则为次果,枝生为木,为三果。
初果、次果,三果对应的,分别是心经的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
至于第四第五层所对应的,他却并没看到,直到此刻沈忆寒闭上眼,再去重温,却赫然发觉记忆中的心经初篇后半部分,多了一句话——
延木成林,为第四果。
沈忆寒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这后头第四、第五、乃至第六、七层的要点,只怕都被祖师婆婆以同样的法子隐藏起来了,若她的传人不能突破到这境界,便无法看到这些内容。
沈忆寒细细将记忆中多出的那部分关于第四层的心经内容看了一遍,收获颇多,不少先前想不通的问题都有了答案,比如他的劫雷——
虽然关于第四层的心得中,长乐女君几乎只是一笔掠过的提了一嘴,但还是敏锐的被沈忆寒发现了那句最关键的“我心之木,纳容万物,我心之地,无所不留”。
再往后看,祖师婆婆却并未对这句话有更多的解释了。
沈忆寒想了想,姑且推测这桃源心经所生出的灵台桃树具有吞纳包容一些匪夷所思之物的能力,这些东西或许是根本无法想象的,譬如灵力、魔气……譬如劫雷。
这一点,在狮佛芥子中,灵台桃枝助他化险为夷,吸纳魔气时,沈忆寒便已经有所察觉,只是那时的灵台桃枝吸纳了那样多的魔气,却还是安然无恙,显然并未达到它吸纳和净化能力的上限——
劫雷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如今那些细密的暗紫色劫雷,还是闪动在桃树枝干表面,就像是已经完全与它融为一体了,沈忆寒尝试将其分离,但只要刚分离出一缕紫雷,枝干下便会很快浮现上新的紫色细雷。
沈忆寒试了几次,皆是如此,均无意外,就好像这劫雷已经与桃枝融为一体了一样,实在古怪得很——
只有这一点古怪也就罢了,如今连他好端端突破到小乘期,竟也没有雷劫了,他就这样平平顺顺、安然无恙,又或者几乎可以说是轻而易举的突破到了小乘境界。
至于这一切究竟是歪打正着,让他替阿燃挡下当日的劫雷才发生的奇异变化,还是桃源心经本就如此,一时却也无法再去仔细分辨了。
这次突破后,沈忆寒愈发明白到灵台桃树、或者说桃林如今对他意味着什么,可以说灵台桃树生则他生,灵台桃树死则他也不会好过,成了雷击木的何止是那些桃树,如今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株长了腿会行走的雷击木?
他抬起手来,只要心念一动,便可看见浮跃在自己皮肤表面的紫色细雷,再一念动,那些细雷却又无声无息的隐于毛孔血肉之下,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这些暗色紫雷如今已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无处不在。
沈忆寒想到一事,抬手微微一掠,划出一个水幕诀,心念微动,果然下一刻便见水幕上自己那颗原本浅金色的瞳孔,被致密又深邃的暗紫色覆盖,若不仔细去看,这颜色几乎与一般人的黑瞳相差不大,只是他天生眸色便淡,色若琉璃,如此一来两只眼瞳一深一浅,看着却倒比一边正常、一边浅金色更显妖异了几分。
不过饶是如此,他仍是心下一喜。
妖异了点……倒也没什么,反正这姑妄山本来便是妖族老巢,他的目的也只是不让人看到那只金瞳,联想他与明胤的关系,只要这样就很好了。
沈忆寒打开灵兽袋,将一众鼠妖和彩灵雀们放了出来,但听得呼啦啦一阵振翅之声,数十只漂亮的鸟儿铺天盖地的飞了出来,一边飞一边七一嘴、八一嘴的叽叽喳喳骂道:“可恶的人族!可恶的人族!”
“可恶的龙!可恶的龙!”
“我们要把你们藏在这里的事告诉青雀!告诉青雀!”
锦皮鼠一族也一个接一个的从灵兽袋中出来了,二大爷闻言赶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刚才金叔叔和银叔叔不是都跟你们解释过了吗,大王把你们关进来,肯定也是为了保护你们……”
灰鼠话未说完,已经敏锐的感觉到了沈忆寒身上气韵的变化。
妖类对于强者的感应几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或者说,对动物而言,趋利避害,适者生存,这是他们本来便有的天赋和能力。
因此即便以二大爷的道行,远远不到能看破沈忆寒修为的程度,却也能敏锐的察觉到这种变化。
他喜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具体恭贺什么,一时却也说不出来。
沈忆寒笑了笑,并未回答,只是仰头看了看谷顶,才道:“……你那日所说,狼王何日与狮族带回来的那个人修比斗?”
二大爷被他猝不及防问的一愣,这次回答的却是一只毛色比他深一些、体格也比他圆胖一些的灰鼠,那模样很是有些眼熟——
沈忆寒在鼠群中只略略一扫,便立刻找到了在后面刚出灵兽袋的狗蛋。
两相对比之下,他几乎是立刻确定了这只灰鼠与狗蛋的父子关系。
看来这只灰鼠,就是先前二大爷提过的狗蛋他爹了。
“大概在四天以后。”
狗蛋他爹扒拉着爪子,看样子像是在数数。
沈忆寒想了想,又问:“狼王的居处在哪?狮族的又在哪?双方约好了在哪里比斗?”
这问题显然又问住了二大爷,狗蛋他爹倒是对答如流:“从山谷出去,一路往西北方向,大概走两天,就能看到有一处悬崖,悬崖上掉下来高高的水,狼王和狼族就都住在悬崖上。”
沈忆寒有些讶然,道:“你们一族不是都不离开谷底的吗?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狗蛋他爹依旧很淡定,道:“只是二哥他们从不出去而已,从谷南有一条隧道能出谷,平常都是我走,偶尔出去换点东西。”
二大爷也终于回过神来了,大约是为了掩饰自己刚才一问三不知的尴尬,举起爪子干咳了一声,道:“谷外世界很危险的,好鼠没事不要出去。”
又道:“大王你问这个干什么?”
沈忆寒笑了笑,道:“我也是时候该出去看看了。”
二大爷闻言,顿时大惊失色,赶忙噗噗噗几步上前苦口婆心道:“大王,你可别冲动啊,马上狼王就要和那个狮族的人修比斗了,万一他们看见你的眼睛……咦,你的眼睛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话未说完,沈忆寒身上已经发生了变化。
与妖族境界每往上一点,妖身和妖魂都会变得更加强悍不同,人族修士的天赋却都点在了智力上,各种法术层出不穷,化形术便是其中的一种。
此术若在小乘期以下,即便各门各派所传授的花样众多,归根究底却不过都是障眼法罢了,人修之中,只要境界高于施术者,看穿这种障眼法的猫腻并非难事,但对妖族而言,要识破人族修士的法术,却是一件大大的难事。
而人修突破到小乘境界以后,所施展的化形术更是不仅仅只限于障眼法的程度,若是功夫到家,这种化形术可以改换修士们的面貌形态,而这一切都是可以感受、触摸的,这已经不是拟真,而是的的确确成真,妖族几乎无法辨别。
化形术不是妙音宗的宗门所传之学,沈忆寒对其当然也不会有太多的心得。
但祖师婆婆的传承中,对化形术却是有浓墨重彩的一笔,从初级到进阶、从入门到精通,不难看出……祖师婆婆当年对此道不可谓不造诣精深,琢磨这化形术于旁人而言或许无甚大用,但以她的性情,只怕无论是变个模样去捉弄人、又或者玩点什么花样……那都完全是在沈忆寒意料之内、情理之中的。
此刻用得上,沈忆寒便匆匆扫了一遍,从其中化形为妖的许多篇中挑了最前面的一篇,想来应该是难度最小的。
沈宗主悟性一贯很好,只要他有心学,无论什么上其手来都是不难的。
因此数息功夫后,众鼠看着他头上冒出来的两只狐狸耳朵,还有身后出现的一条毛茸茸的雪青色大尾巴,都是齐齐怔住。
二大爷震惊道:“大……大大大大王……您不是人族吗?怎么……怎么……”
沈忆寒摸了摸自己头上的耳朵,感觉手感很是逼真,他倒的确万没想到,祖师婆婆化形术中化妖篇的第一篇竟然是狐狸……不过也无所谓了,在这姑妄山中,只要有个妖身就可以,具体是什么妖,倒也不重要。
他这么想,便笑了笑,也这么回答道:“总之你们已经认了我这个‘大王’,我是人是妖,很重要么?”
二大爷道:“那……那那那倒是不太重要,大王,您这是要离开谷底么?”
沈忆寒道:“嗯,去去就回。”
他话音一落,不等二大爷说什么,已经拍了拍颈侧的黑龙。
云燃会意,龙身在他面前即刻变大。
倏忽之间,一人一龙已经拔地而起,朝着谷口飞去,待众鼠们回过神来,抬头往天上看时,已经只看得见一个小黑点了。
二大爷傻眼了,捧着爪子念念叨叨道:“这……这这这这走的也太快了。”
狗蛋他爹亦有同感,在旁慢悠悠道:“会飞真好。”
狗蛋在旁听着他大爷和爹聊得牛头不对马嘴,急得六神无主道:“是说这个的时候么?爹,他们就这样出去,万一……万一被玄霄大王发现,那天青雀来……二大爷还撒谎骗他,咱们不是死定了?”
二大爷还没缓过神来,狗蛋他爹倒是仍然老神在在、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着,慢慢回答道:“青雀给狮族做事,玄霄大王又管不着他,你怕什么?”
狗蛋无语片刻,道:“那……那就算他们被狮族发现,不也是麻烦的很?我听说狮族带回来的那个人修,有很多奇怪的本事……”
这下二大爷终于回神,闻言叹了口气道:“那也没办法了,两位大王都已经走了……咱们又不会飞,也只能听天由命。”
一只毛皮有些发黄的灰鼠埋怨道:“什么大王,都是大爷您老惦记太爷爷传下来那些什么好妖就得认一个好大王的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现在连三岁的鼠都知道,咱们这山里只有一位妖王,他们的身份肯定有问题,那天青雀来找人,就该把他们交出去,这下可好,‘大王’说走就走啦,咱们指不定还得受连……”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狗蛋伸出圆圆的爪子戳了戳:“小黄,别说了。”
二大爷恨铁不成钢道:“你们这些小娃,懂什么懂?那天我和狗蛋来,一见到那位龙大王,就觉得他身上的气势比玄霄大王还要厉害,我可活了七百九十二岁了——”
“小娃子,你知道玄龙是什么吗?那可是比狼、比狮子还要强大一千倍、一万倍的妖族,传说种万余年前,玄龙一族就已经举族飞升上界了,你想想这山里几千年了,可有一个飞升的妖?那位龙大王……和传说中的玄龙长得一模一样,肯定是大有来头的,还有另一位大王,他那只眼睛我肯定不会看走眼……太爷爷说过了,像咱们这种妖,修炼个千八百年的也化不了形,所以遇到厉害的妖,投诚一定要趁早!等到以后人家成了妖王,还有咱们什么事,没门啦!”
*
沈忆寒却不知道一众鼠妖正在畅想他与云燃以后做了妖王后,扬眉吐气的鼠生。
他许久不曾飞行,几乎忘了凌风而行的滋味,是以刚才从谷底上来,第一反应不是去取鸾鸳,反倒是本能的就想去骑黑龙,等飞到了一半,才想起那日青雀到谷底找人,阿燃的本体恐怕不太适合给人看见。
这才赶忙拍了拍黑龙的背,叫他只降落在谷口,不必到高空之中。
黑龙复又变小,缠回了他手臂上。
虽说云燃的龙身变小后,黑漆漆的小小一条,若不仔细看,几乎注意不到他头上的龙角,但毕竟那叫青雀的鸟妖曾经点名说要找一条黑龙,恐怕是已经有所察觉,沈忆寒还是觉得谨慎些为好,便道:“阿燃,你可能将龙角收起来?像蛇那样。”
小黑龙仰头看了他一眼,却并未有什么动作。
沈忆寒见状,看着黑龙那双乌黑的龙目,心知他应该是听得懂自己这话的意思的,只是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收起龙角,叹了口气,也只得道:“好吧……那如果有人来了,你就躲起来,躲到我袖子里,好不好?”
这次黑龙低下了头,继续将脑袋靠在了他的颈间。
沈忆寒见状,知道这是阿燃如今回答“知道了”的方式,心中这才终于放下了几分,在树林中朝着狗蛋他爹所说的西北方向走去。
锦皮鼠要走两天的路程,换人来走,理当快上不少,更何况沈忆寒在脚上用了一定比例的缩地术。
然而他就这么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走到东方天空都已露出微微的鱼肚白,仍是未见到狗蛋他爹所说的那个悬崖,和悬崖上落下的高高流水——
即便距离上有些差距,以他的脚程,也早该到了,难道狗蛋他爹压根就是记错了方向?
沈忆寒正自百思不得其解,却忽然听得前方林中传来一阵窸窣之声。
黑龙反应颇快,未等那声音靠近,已经一路向下,顺着沈忆寒的袖口爬了进去。
等到面前的人影出现,小黑龙已经完全藏好在沈忆寒袖中了。
沈忆寒心下松了口气,定睛一看,眼前的却是个细眉杏目、面貌俊秀、眉眼间略带几分邪气的锦衣男子。
这男子穿得一身雪白,端的是副翩翩出尘的好相貌,然而这深山老林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富家公子打扮、孤身一人的年轻男子,沈忆寒除非是傻了,才会觉得眼前这位真的是人。
他也的确从这白衣公子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妖气。
很淡很淡,若不仔细一点,几乎察觉不到。
那白衣男子靠在一颗老树上,侧目看着他微微一笑,露出一种寻常男子决计难有的风流情态来,道:“小家伙,你可知这一片可快要到狼族的领地了,你在这里绕来绕去,万一被他们抓住,那可落不着好果子吃。”
沈忆寒愣了愣,一时没把他嘴里的“小家伙”和自己联系起来,道:“……你是在叫我?”
白衣男子不再倚靠树干,直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边走边道:“不然呢?这里除了你,还有哪个连耳朵尾巴都还不会收起来的‘小家伙’?你是哪家的,才刚学会化形之术,就这么按捺不住跑出来想凑热闹?可是为了狼王和那个人修比斗的热闹……呵呵,我今天可是大发慈悲了,这种热闹不是你凑得起的喔,最近狼王的无名火,可是大得很呢。”
沈忆寒闻言,心中只略想了想,倒也很快明白了过来,他为什么叫自己小家伙——
妖族化形,大都为了混淆视听,目的便是不让人看出自己的本体,因此像他这样露出耳朵尾巴的化形法,可以说是全无作用,虽使用了灵力施展化形之术,伪装的效果却半点没起到,还不如直接以本体示人,可以说完全是画蛇添足的行为。
在妖族之中,似他现在这副半人半妖形态的,显然是化形之术尚未修炼到家,而会以这种不伦不类样貌示人的,想必不少都是才学会化形之术,还新鲜着想以人族样貌示人的,也无怪这白衣男子会叫他“小家伙”。
若在从前,他即便察觉到此人是妖类而非人族,但要看出他的本体,恐怕却也不是容易之事,但如今沈忆寒只要心念一动,眼中看见的白衣男子便从人形发生了变化——
竟然也是只狐妖……难怪他会对自己“大发慈悲”了。
沈忆寒佯作不觉,索性顺着白衣男子误会的演了下去,先是目露警惕后退了一步,又如临大敌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是谁?”
白衣男子笑了笑,道:“我是谁……怎么,小家伙,难道你看不出咱们是同族么?至于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
他语罢转身便朝前方树林中某个方向走去,沈忆寒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那白衣男子走了几步,果然渐渐化作一条纯白的狐,转目看着他道:“前面这段路,得换回原型走。”
沈忆寒顿住了脚步,却没有立刻动弹。
白狐见状,看着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玩味,道:“怎么不变回去,该不会是不能吧?”
沈忆寒看了他一眼,不曾搭话,只也跟着摇身一变,眨眼之后,已成了一只通体雪青色的狐狸。
那白狐咂咂嘴,似乎略有些失望,道:“……还以为又是山里混进来的人修呢,你怎么还真是个‘小家伙’。”
沈忆寒:“……”
白狐道:“好了好了,我不过就是顺便试一试你罢了,干嘛一脸我骗了你的样子,要带你去看的东西可不是假的喔。”
他语罢便继续往前走去,沈忆寒跟在他身后——
方才施术时,阿燃却是又变小了些,此刻正附在他肚子底下的皮毛之中,几乎无法被旁人察觉。
四脚着地走路的感觉有些怪,沈忆寒很少施展这么彻底的化形术,好在前面有白狐这么一个“同类”范例,他才能依样画葫芦的边走边不着痕迹的学习狐狸走路的动作,否则恐怕是还没走出几里地,就得四脚打架的摔一跤。
白狐走到前方一颗断了的巨树跟前,停下了脚步,道:“就是这里,跟我进来。”
沈忆寒仔细一看,才发觉前方山路中断,中间是一处断了的深沟,那巨树中空断落,另一头却正好搭在深沟那边。
白狐说完,便钻进了树洞,沈忆寒跟在他身后,只觉树干中传来一股潮湿腐朽的气味,他不自觉的皱了皱眉。
好在这段路不算长,很快眼前乍一开阔,两只狐狸已经出了树洞。
眼前一片青碧,山色如画。
沈忆寒抬头望去,但见一个不算太高的小山崖上,正汩汩往下落着泉水,泉水落处,水流缓缓下淌,从一个月牙型的聚水池朝着山势低处而去,那池面形似月牙,如此景致,实在是静谧美丽。
沈忆寒看到眼前画面,心下却想,这地方怎么看起来……和狗蛋他爹描述的那个狼族居住的悬崖那么像,他方才在周围绕来绕去,却压根没发现还有这么一条路——
想想的确是人身时,自己根本不会想着要钻树洞,在鼠妖眼中,那树洞却无疑是一条可供行走的路,自然也不必多解释什么,一时心中不由有些无奈。
他顿了顿脚步,道:“这前面是狼族的领地吧……我们是不是还是不要再往前了比较好?”
白狐回头看他一眼,一双上挑的眼睛似笑非笑:“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你放心就是了,只要跟着我,不会被那群傻狼发现的。”
语罢便转身继续往前走,沈忆寒只得跟了上去,压低声音道:“我相信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话未说完,白狐却已经在前方一处灌木前停下了脚步,用吻部推开了重重叠叠的枝蔓,道:“喏,你看。”
沈忆寒朝他拱出来的那个洞口往里一看,果然看见洞的那头一处山脚下正趴伏着十几匹狼,体型有大有小,毛色各异,都在晒太阳。
沈忆寒屏住呼吸收回了目光,朝着白狐扭了扭脑袋,意思是叫他赶紧走。
白狐动了动耳朵,脸上像是在笑,在沈忆寒身边低声道:“别怕,这些都是怀孕的母狼,现在是最虚弱的时候,她们是发现不了你的。”
沈忆寒闻言,心下一动,扭头看他,也低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白狐望着他,神情明显是在笑。
“这山里难道有什么是我们狐族不知道的事吗?”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沈忆寒心下一跳,一时几乎要以为自己的真身已经被这狐狸看穿——
此念一出,他心下狂跳,当即本能的反应就是转身朝四面八方看去,四野却是极为安静,除了他们两只狐和灌木那头山坡下休息的母狼们,再没有第三个妖兽。
白狐看着他的动作,噗嗤笑出了声来,道:“怎么,这会才开始担心我不安好心?我要是真想害你,你可已经死了八百回了。”
这头正自说着,那头却忽然传来母狼们受惊的嚎叫声,白狐和沈忆寒都是一愣,扭过头去,却见山坡上跑下七八只棕红色的东西,连沈忆寒都还没看清楚那是什么,几只母狼已经扑上前去,和那几只东西厮打在了一起。
白狐状似惊讶道:“啊哟,这些豺是活腻了么,居然敢冒犯到狼族的领地……”
他话音未落,沈忆寒与白狐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粗嘎低沉的男声——
“是啊,重蒙,堂堂狐王,为什么会鬼鬼祟祟的带着一个小辈,出现在我狼族的领地上,难道是活腻了么?”
沈忆寒闻声,心中一沉,回过头去,却正对上一双森白的狼目。
眼前这只狼妖通体雪白中掺杂着一点灰黑,这狼妖不知是何时靠近至此,沈忆寒竟没有发现。
这是一只境界在他之上的狼妖——
天阶。
他的脑子里几乎立刻就出现了一个名字:玄霄大王。
虽说他的确是为了这位狼王和谢小风而来,但也确实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以这种方式见到了狼王。
还不等他如何思索,那狼妖已经两步上前,抬爪一巴掌将白狐的脖颈按在地上,低头俯视着他冷声道:“重蒙,你又在搞什么鬼?”
那白狐体型不过是这狼妖二分之一还不到,此刻被他死死按在地上,却是半点没有反抗之力,饶是如此,他竟也不急,虽被按着,仍是不见慌张,优哉游哉瓮声瓮气道:“搞什么鬼,我又不是第一次上你们这溜达,以前你不是也不跟我生气么?最近火气就这么大?”
又道:“哎呦,能不能松手,上不来气了,我这有小家伙看着呢,你是不是也该给我这个狐王留点面子?”
狼妖闻言,冷哼了声,倒是真把按着白狐的那只爪子挪开了。
沈忆寒在旁边听得哑然无言片刻,他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出这白狐便是那狼妖口中的“狐王”,他这倒真是好运气了,出来一趟见了个狼王不说,连狐王也一并被他撞见了……
只是他虽扮作狐族,方才却半点没认出那白狐的身份。
他毕竟是第一次化形假扮妖族,岂知装什么就真的遇上了什么,不仅让他遇上一只狐妖……居然还是狐王,都说狐族生性狡诈聪明,恐怕方才在这狐王眼中,自己多多少少已经露了馅,否则,这白狐方才不会句句都是试探,显然是已经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
但听这两妖所言,似乎颇为相熟,那白狐却没挑明他的身份有猫腻……
沈忆寒心下一动,朝着白狐看去,却见他也正笑着看自己。
*
狼王玄霄不愧是这姑妄山中新选出的妖王,狼族栖居之地和锦皮鼠那样的阴暗谷底压根不能比,这一片不仅山清水秀,景致宜人,灵气充沛,更兼修筑了房屋,不少化了形的狼妖在屋舍之间穿梭,看起来几乎与人族聚居之地没什么区别。
沈忆寒本来担心阿燃藏在他腹下,会不会被玄霄发现。
毕竟是天阶妖兽,整个修界掰着手指数也没几个,但岂知那巨狼却与狐王似得,半点不像是有所察觉的样子。
若说这满脸意味深长、明显别有用心的狐王可能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狼王却显然没有这样的必要,玄霄看起来没发现,想必便是真的没发现。
沈忆寒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进了狼王居处,一人两妖——或者说三妖便都化成了人形。
沈忆寒还是保留了半人半妖的模样,假装自己没能力完全化人,那狼王玄霄却也没有多看他一眼,显然对他这样的小妖并不感兴趣,不过是碍于重蒙的面子,才也在房中给他留了一张椅子。
有狼族侍女进来给三人倒了几杯喝的,沈忆寒低头一看,却是些稠白的不知什么兽类的奶,闻起来除了乳|香还有些腥膻,叫他一时有些无法下嘴。
重蒙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笑眯眯道:“这山北早就是你玄霄大王一个人的地盘,豺族那样的货色,早就被打得不敢露头,如今居然又长了狗胆,敢来挑衅生事,只怕是借的别人的胆呢,哈哈。”
玄霄闻言冷面不语,这狼妖所化作的人形,魁梧高壮,即便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也像座小山一样,只是他面上肤色是种不带血色的灰白,又未蓄须,因此观之略显森冷。
重蒙见他不言,似乎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似的,又挑了挑眉毛,道:“怎么,这会脾气又这么好了,你只有欺负我的时候脾气大是吧?我可不信你就猜不出来这群豺背后是谁在撑腰。”
玄霄冷冷道:“猜出来怎么样,猜不出来又怎么样?哼……卑鄙无耻之举,等到比斗过后,我自然将那人族碎尸万段。”
重蒙道:“只把他碎尸万段有什么用,那个人族,不过是明璨推出来的一个傀儡罢了,你是要做姑妄山妖王的人,就这么容着他们骑在你狼族头上拉屎?”
玄霄顿了顿,道:“……明璨是明胤的弟弟,我不能杀他。”
重蒙听了这话,翻了个老大的白眼,道:“难怪你这妖王屁股蛋子还没坐热乎,就被别人惦记位置,什么明胤不明胤的?他狮族就算沾了先妖王的光,在姑妄山风光了百年千年,如今也已经是前尘旧事了,现在你是妖王,他们都这样挑衅了,你还要忍,我嘛……也就罢了,毕竟是跟你一起长大的交情,你狼王是怂是孬,我狐族也都跟着你,可其他族支呢?”
“看看你如今这样,谁还愿意跟着你,连青雀这么只孤家寡人的臭鸟,也敢不把你放在眼里,公然跟你作对,再这样下去,我看也不必等什么四日后的比斗了,反正你赢不赢的,最后也都不敢拿明璨怎么样,他还是要兴风作浪、作威作福,既然如此,这山里的小妖小族心里认他这个狮王,比认你这个妖王还多些,你做不做妖王的,又有什么分别?”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诛心,果然玄霄听完了,面色黑的像是锅底,一拳砸在旁边桌上,震得那桌子砰一声巨响——
沈忆寒本来好端端坐着,倒被这动静给吓了个够呛。
玄霄道:“那你说,怎么办?”
重蒙顿了顿,道:“怎么办?这还用我教你?从前明胤是怎么立威的,你难道不知道么?”
玄霄闭了闭目,道:“我自然知道,只是……那个人族,如果真是从前明胤大王认过主的人修,祖父说过,此人颇有神通,叫我不可轻敌,现在就找上门去,是不是有些……”
沈忆寒在旁听着,心下暗忖,看来这些姑妄山中的妖族对风燮魔君,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如今姑妄山外,人族正邪两道修士打破了千年来白河南北井水不犯河水的规矩,算是决裂交战了,谢小风早不夺晚不夺,非要在这个时候争姑妄山的妖王做,以沈忆寒对此人的了解,只怕也绝不是什么为了让那狮王来做姑妄山的妖王。
谢小风与“贺兰庭”如今和那梦中一样,又勾结在了一起,此事只听当日“贺兰庭”所言,倒也不难猜到……若真让他如愿以偿,把持了姑妄山上上下下数十万妖灵,只怕玄门众修士都会有大麻烦。
想及此处,他心下不由暗叹了一体口气。
若在从前,阿燃尚且不曾魔化之时……如此要紧之事,自己即便没有头绪,也没有思路,但阿燃却应对过不知多少次这样的情形,只要与他商议一番,定然也能理清思路,如今却……
如此想着,沈忆寒不免略动了动衣袖,却忽然面色微微一变——
阿燃仍在他袖中缠着他的手臂,可此刻却是一动不动。
他隐约觉得不对,左手抬了抬衣袖,右手不着痕迹的探入袖口,去摸袖中阿燃的龙身,触手却一片冰凉,毫无温度。
……阿燃这是怎么了?
沈忆寒顿时再无心思听那头两妖交谈,偏偏此刻他既无法离开,又不能揽开衣袖看阿燃的情况,只能用手指拨了拨黑龙的龙尾。
这里是小龙最为敏感的地方,以往每次沈忆寒触及此处,无论云燃在干什么,都会轻轻摆一摆龙尾,柔软的尾鳍在他掌上拂过,似乎是无声的抗议。
此刻,那小小的龙尾却是任他拨弄,毫无反应。
第098章 雷木
第98章
玄霄与重蒙又说了几句, 谈的都是怎么对付狮族和那个人修的话,这两妖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商议如此要事, 竟然并不避讳沈忆寒。
沈忆寒在旁虽也大概听了一耳朵,但他此刻总归还是更担心袖中的黑龙,因此不等那头一狼一狐两妖谈完, 已经开始琢磨要怎么脱身了。
狼王玄霄境界既已在天阶之上,便可与人族大乘期修士比拟,按理说以沈忆寒如今的修为, 是感知不到他气韵强弱的, 除非狼王有意将威压外示。
但这些时日以来,沈忆寒也已经大概摸索出了该如何运用那只金瞳, 照深不知如何转移到他身上的这只魔瞳,与其说是魔瞳,倒不如说是佛瞳——
毕竟这样能看穿化形妖类本体,而且还能无视境界看出对方道行的能力, 向来都是佛修们的神通。
玄霄的境界的确已至天阶,但恐怕这狼妖亦是才突破不久, 即便是和当初明胤在贺兰仙岛上只余妖魂的状态相比, 似乎也大有不如,难怪这姑妄山中众妖族, 对他的地位并不算心服口服。
只要沈忆寒想,要在这一狼一狐两妖眼皮底下脱身,其实不算难事, 但他想了想, 还是没有这么做。
等到天色微昏时,重蒙才终于带着沈忆寒离开了狼族的领地。
夜色渐深, 天幕中升起半轮皎白弦月,重蒙走在前面,忽然转过头来,朝沈忆寒勾唇一笑,道:“阁下既然现在还不走,那看来不是重蒙自作多情了。”
沈忆寒心知他已经认出自己并非妖类,而且恐怕是刚一照面不久,这位狐王就已认出,故此刻听其所言,倒也并不惊讶。
他顿了顿脚步,道:“狐王是故意把在下带去狼族领地,和狼王相见吧?不知是何用意?”
重蒙方才在狼族领地中和那玄霄喝了些酒,此刻脸上泛起一点潮红,眼角上挑,虽还是人形,这神态看起来却完全是狐的模样,笑了笑道:“我若说是招安,你可相信么?”
沈忆寒道:“招安?”
“不错。”重蒙继续道,“你是人修……而且是个道行不低的人修,玄霄三日后就要和那个狮族带回来的人修比斗,他也需要一个帮的上忙的人族……”
沈忆寒被他逼近,后退一步,道:“既然如此,方才在狼王面前,你为何不提此事?”
重蒙笑了笑,道:“因为他不需要知道这件事,这是我跟你的交易。”
*
沈忆寒回到谷底时,夜色已深,他并未惊醒山谷中的小妖们,只径自回了洞中。
这洞穴上方并未完全封死,顶部有天洞,因此入了夜,月光只要泄入一点,便可被洞穴中潭水波光扩大蔓延开来,光线并不幽暗。
沈忆寒揽起衣袖,果然见黑龙仍然缠在他手臂上,但双目却是闭合着的。
“阿燃?”
他轻唤了几声,都是意料之内的毫无反应,沈忆寒触了触那小小的龙身,也仍是一片冰凉,毫无温度。
如果不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沈忆寒知道云燃龙形时睡着了的体温就是如此,几乎要怀疑他是否还活着了——
阿燃近些时日的确是愈发嗜睡了。
可先前即便他睡着,只要自己一有动静,他都会立刻醒来,像如今这样叫也叫不醒的情况,更是从未发生过。
沈忆寒尝试着在指尖凝聚灵力,像探视人修丹田经脉那样想探视云燃的龙身,好知道此刻阿燃究竟怎么了,然而那些灵力进入黑龙身躯之中,却都好似石沉大海,有去无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这千年来虽然没少看闲书,见闻比起寻常只知闭门修行的同道已很算广博,但关于远古魔,沈忆寒所知却也甚少。
魔族毕竟早已覆灭,万年间哪怕偶有那么一两个遗魔血脉复苏魔化的,也大都还没来得及如何兴风作浪,就被人族修士齐心协力收拾了,关于其魔身的形态、是否成年,其间表现如何,这些细枝末节的信息,他却几乎从未见过有相关记载的书册。
沈忆寒对高阶魔从幼年期过渡到成年期的过程虽不了解,但阿燃如今这副模样,倒是让他联想到了冬眠时的芳姑姑。
只是阿燃既是遗魔血脉,本质上来说还是魔,所有魔族的本体,都不过是灵墟巨渊底部的魔气所化,龙形也好,蛇形也罢,也只是一种形态。
可若真如此,龙形魔只是保留了龙族的形态,并非真正变成了龙,应该也不会冬眠吧?
沈忆寒想不通,只得守着云燃。
他在潭边一处石台上盘膝而坐,闭目吐纳,却未彻底入定,始终留了一缕灵识在外,观察着阿燃的情况。
好在等了一夜,天明时,云燃总算动弹了。
沈忆寒几乎是立刻睁开了双眼,却见原本伏在他膝上的小龙不知怎得身体变大了数倍,龙身此刻足有成年男子腰身粗细——
黑龙虽已醒来,却好像正忍受着什么难耐的痛苦一般,身体在地面上扭动着。
沈忆寒看出不对,立刻便道:“阿燃……你怎么了?”
黑龙没有回答他,竟然忽的腾空飞起。
沈忆寒心下一惊,想要阻拦也为时已晚,这洞穴中虽然空间颇大,却也容不下一条龙这样近乎疯狂的胡冲乱撞。
黑龙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辨不清方向,一声巨响之后,龙身撞在山壁上,整个洞中都好像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大大小小的山石顺是洞壁骨碌碌滚下。
黑龙也摔在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
沈忆寒立刻上前,又将真元外放,替他挡住了山壁上滚落下来的石块,他刚在似乎又昏迷过去的黑龙身边蹲下,便立刻发觉那龙首上的茸角沾满了血迹,想必都是刚才在洞壁上撞的。
这一对角,他近来已经抚摸碰触过多次,当然很熟悉,因此一眼便看出这角似乎又长出来了不少——
沈忆寒将黑龙那无力耷拉下去的脑袋抱在自己怀里,看了看黑龙额头上的伤痕和血迹,又看了看他紧闭的双眼,低声道:“阿燃,你很不舒服……所以才故意这样撞它的,是么?”
这次终于有了回应,黑龙在他怀中低鸣了一声,这一声低鸣虽然不是人族的语言,其中的痛苦和忍耐却不难察觉。
沈忆寒感觉到他动了动,似乎想挣脱自己的怀抱,心知这龙角生长,阿燃恐怕极为痛苦,才只能通过冲撞来缓解,但这种缓解毕竟是以毒攻毒、治标不治本,而且还会伤了阿燃自己,他也只能用力死死抱住龙首,道:“再忍忍……阿燃,你再忍忍好吗?”
他也不知道此刻阿燃是否能听进去他的话,只是一遍遍的重复,其间始终没有松开抱着龙首的手,不知过了多久,黑龙才渐渐平静下去。
沈忆寒正要说话,忽然感觉怀中一轻。
他垂眸看去,却发现云燃不知怎的已经恢复了人身,只是仍然紧闭着双目,白玉一般的肤色下,愈发显得云燃额上的血迹和那对受伤的龙角触目惊心起来。
沈忆寒凝聚灵力,点入云燃眉心,他本想替阿燃疗伤,岂知指尖才刚一接触云燃皮肤,便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漩涡般要将他全身的真元卷入。
不过数息功夫,丹田里的灵力竟然已被吸走了大半。
好在沈忆寒反应快,大惊之下,及时抽回了手,否则只怕再迟半刻,他就会被无底洞般吸纳灵力的阿燃抽个精干。
沈忆寒呼吸半晌才平复下来,心道阿燃的身体怎么会这么缺乏灵力?
难道真的和阿燃即将进入成年期有关?
沈忆寒想了想,从乾坤袋中取出丹砂朱笔,干脆原地在云燃身周布设了一个聚灵阵——
这次他倒是猜的没错,最后一笔落下,聚灵阵初成,整个洞穴中忽然无风自起,肉眼可见的灵气漩涡出现在了聚灵阵上方,而从周遭吸纳过来的灵气,都百川入海一般汇入了云燃体内。
沈忆寒哪见过这阵仗,如此吸纳灵力的速度,当真是前所未见。
好在这处谷底洞穴,似乎本就是聚灵之地,否则只怕支撑不了此阵哪怕一时半刻。
饶是如此,半个时辰过后,沈忆寒还是明显感觉到洞中原本浓郁充盈的灵气变得稀薄了许多,好在这个时候,聚灵阵中的云燃终于停止了吸纳灵气,沈忆寒见他额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心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
沈忆寒就这么守了云燃整整两日一夜。
这两日内,云燃始终不曾彻底清醒,身体却不停的在人形和龙身之间变幻,这种变幻似乎并不受他控制,也无规律可言。
沈忆寒知道他此刻恐怕正在最需要灵气的时候,因此始终保持着聚灵阵结成的状态,只可惜不过一日后,整个洞中的灵气就都已被吸收到稀薄的微不可查。
好在沈忆寒乾坤袋中带着两三条灵脉,原本是以防万一、好备不时之需的,不想他自己没用上,倒是给阿燃用上了。
两日一夜后,云燃终于醒转了。
沈忆寒同他说话,虽然仍是得不到回应,但却敏锐的感觉到阿燃的反应和先前不同了,看着自己时,他竟偶尔会露出与从前十分相像的若有所思的神情。
两人少年时,云燃还不怎么会掩饰自己的眼神和情绪,那时便时常露出这样的表情。
除此以外,云燃龙身时,额上那对龙角已经长得形状完整而美丽,再不是沈忆寒初见他魔化时那样刚刚长出一半的幼龙模样——
他也不知阿燃这算不算已经进入了成年期。
若说算,他却还是会时不时的陷入沉睡,一日大约只有两三个时辰是清醒的,若说不算,他龙身时的形貌,已经与沈忆寒认知中的成年龙族一般无二了。
与此同时,二大爷等一众鼠妖搬到这处洞穴附近生活,也有十数日了,沈忆寒本来以为这些鼠妖搬家,也不过就是换个地方打洞罢了,谁知却被展示了一番已经开过灵智的妖类,与其他普通兽类的区别——
众鼠妖竟然在这附近寻了一块平整的土地开始垦种,虽说地方不大,但不过短短十几日的功夫,已经弄出了很是煞有介事的效果,土地一块一块被分的工工整整、桑陌俨然,竟然还有小小的水车、磨坊、灌渠等等。
沈宗主看的很是目瞪口呆,心道他可算是知道这群鼠妖是怎么孤身一族在这幽深的谷底繁衍千年的了。
二大爷对他的目瞪口呆,显然很是得意,挥了挥爪子豪气万千道:“大王,从今以后,这些都是你们的天下啦!”
二大爷如此卖力,究其原因,也不过是不想让他们离开这谷底,只可惜,沈忆寒已经答应了那狐王重蒙,他也不可能真的在这山谷之底呆一辈子,二大爷的小算盘,也注定只能落空——
三日过后,第四日清晨,谷中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鼠妖们感觉到有危险的气息靠近,都被吓得早早躲了起来,连那些聒噪的彩灵雀也都一个不敢露头。
重蒙一改当日和沈忆寒初遇时吊儿郎当的模样,虽然还是一身白衣,周身却释放出不容小觑的威压和妖气。
地阶妖兽放眼整个修界,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在这一处小小山谷,乃至于整座姑妄山中,无疑却是能轻而易举碾死许多妖灵的存在。
重蒙化作狐身,却比那日体格大了不少,狐狸眼睛似乎天生带笑,慢悠悠道:“你如果需要,可以坐在我身上离开此地哦。”
沈忆寒袖中藏着已化作龙形的云燃,自然不会答应,只道:“多谢狐王好意,这倒是不必了。”
一人一妖就此离开谷底,过了许久,一众鼠妖才自黑暗中冒了出来。
狗蛋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震惊道:“刚才,那……那那那那是狐王?”
*
姑妄山脉正中,最高的一座山峰,叫作卧狮岭。
只听这名字,便很容易能猜出此处是狮族的领地,也是数千年来姑妄山最厉害的一位妖王从前居住的地方。
今日狼王玄霄与那人族比斗的地方,也就在这卧狮岭上。
沈忆寒心道也无怪重蒙这个发小替狼王打抱不平,玄霄虽是新任妖王,被人挑衅,比斗居然还要在人家的地盘上,明胤虽已经身死,但狮族沾了他的光,在姑妄山中威势不减,倒也可见一斑。
据重蒙所说,今日这场比斗,在姑妄山中数得上名号的大妖都会前来观比。
沈忆寒到场便发觉他所言果然不虚——
妖族不像人修那么讲排场,比斗的场地布置的很粗糙,或者说压根称不上什么布置,不过就是腾空了一处宽阔的山坡,各支观比的妖族也都没有席位,都七七八八的随便围着山坡中央分布开来,走兽在地面,飞禽则扇着翅膀停在空中远远看着。
沈忆寒心道这倒是好,万一到时候打起来,两个正主有什么控制不住误伤周围的,大家跑起来倒也方便,各扫门前雪就是。
妖群之中,沈忆寒最先看见的便是东道主狮族——
狮群之中,四个身材魁梧、狮首人身的壮汉抬着一顶卧辇,那辇上伏卧着一只通体皮毛棕黄的巨狮,他身边站了个神情阴冷的碧衣男子,正是那日沈忆寒在谷底见过的青雀。
如此排场阵仗,想必便是狮王明璨了。
重蒙远远见了,微微眯了眯眼睛,不咸不淡的冷哼了一声。
重蒙已经恢复了人形,沈忆寒跟在他身后,仍然是那副半人半妖的模样,他这副模样,其他妖族看了大概都会以为是狐族的哪个小辈,跟在狐王后面,倒也不很稀奇,故而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重蒙并未带他前往狐族聚集之处,而是到了与狮族相对的,狼族一族的最前方。
沈忆寒在为首的几个狼妖之中扫了一圈,他如今再要看出这些妖类的本体,只需心念一动,连将灵力覆到左瞳之上都不必。
几只狼妖想必在狼族之中都是头领,个个都是地阶以上。
但最引得沈忆寒注意的,是其中一个样貌不显的老头。
这老头正与玄霄说话,周遭几个狼妖都围在他身边,隐隐有些众星捧月的意思,玄霄伏首在他身边听着,模样很是恭敬。
这老头的本体是一头雪狼,毛色都已经斑驳的有些发灰了。
沈忆寒只略看了看,很快便将目光从那老头身上挪开了,谁知那老头却似有所感,忽然停住了对玄霄说话的动作,目光远远朝着重蒙、沈忆寒这头投来。
这老狼妖也未至天阶,五感却甚为敏锐,沈忆寒垂下眼,只装作并未注意到那边的模样。
玄霄远远看见重蒙,略点了点头,道:“你来了。”
重蒙还未回话,对面却远远传来一个男子带着些轻蔑的声音,道:“玄霄,还没跟你族中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交代完后事?你到底是话太多了说不完,还是怕了啊?”
此人话音一落,满山的妖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重蒙眉峰微微动了动,眼神冷了几分,不等玄霄答话,他却先开了口,寒声道:“明璨,玄霄答应今日这场比斗,不过是要证明他是堂堂正正、当之无愧的妖王,可不是这妖王的位置已经易主给你了,三十年前,是你自己败在了玄霄手下,我妖族以强者为尊,你再这样放肆,玄霄即便杀了你,也不算有违当年对先妖王的承诺!”
那狮王明璨似乎听到什么极为可笑的话一般,仰头哈哈大笑,道:“好啊,玄霄自己都不敢说话,你这狐狸倒是替他急上了,我今天倒要看看,他要怎么赢,怎么杀了我,我在这等着呢!要是玄霄赢不了……”
那棕毛狮子语气一沉,带出几分戾气来:“你刚才说的很对,我妖族以强者为尊,这妖王之位自然只有强者能坐,玄霄坐了三十年,也该够了。”
两妖交谈间,沈忆寒目光穿过人群,果然看到那头狮王背后走出一个相貌平平、身形略显清瘦的人族少年来——
那少年唇角带笑,一双眼细而狭,此时正仰头与伏在卧辇上的狮王明璨说了句什么,神情间似乎很是漫不经心。
虽然这副面孔完全是陌生的,但只要看一眼,沈忆寒也能肯定的认出来,此人的确就是谢小风。
他曾经和这魔头以死相搏,哪怕只是一个眼神,沈忆寒也能分辨出来。
这魔头果真没死……如今这副躯体,却不知又是哪个无辜的人族少年遭了他的毒手。
沈忆寒心中虽然早已确定,但真的亲眼看到此人时,心绪却还是波荡难平——
他与阿燃在这姑妄山中养伤避祸,偏偏就好死不死遇上了谢小风,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上回他太过轻敌,反倒被谢小风算计,好容易才脱身,那时却也顾不得是不是真的斩草除根了,这次却必要除了这个祸害,以免今后夜长梦多,再生是非。
如果他猜的不错,今日即便玄霄得胜,他就算真的将眼前的“谢小风”碎尸万段,此人恐怕还是有法子像上次一样金蝉脱壳——
此人真正的魂魄,只怕也根本不在这具躯体之中。
一般意义上的夺舍,在吞噬躯体原主人的魂魄后,夺舍者的神魂也必得宿居在新的躯体肉身之中,然而上次他杀了谢小风后,并不是没有想过永绝后患,探查搜寻他的神魂,但当时那具躯壳之中,却是空空如也。
谢小风根本不将自己真正的神魂宿居在肉身之中,又或者说,他虽然通过某种办法控制了这具肉身,但若肉身损毁,他的神魂却能不受其害,不困其中。
无论是人族、妖族,只要是生灵,魂魄便不能离体太远,也就是说……无论谢小风使了什么花样,此时此刻,他真正的神魂所在,也必然距离这处山坡不远。
沈忆寒脑中念头飞转,那头狮王不知又说了些什么,玄霄应了一声,山坡两侧走出不同的妖族,都是兽首人身,众妖举起巨大的牛角号吹了起来,震耳欲聋的呜呜声连续响起三轮过后,整个山坡上的妖族都往后退了数步——
比斗要开始了。
玄霄从人形化为狼身,正要入场,重蒙却忽道:“等等——”
那巨狼顿住脚步,低下头来,看向重蒙。
重蒙这才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巨狼点了点头,才转身朝山坡上走去。
等到一人一妖都入了场,方才那与玄霄说话的老狼妖,这次却比狮王先一步开口,扬声道:“开始吧——”
第099章 孽魂
第99章
这场比斗, 若只以双方的修为境界来看,玄霄的胜算哪怕不能说是十成十,也基本是没什么太大悬念的, 然而在场的所有妖族却都对这看似羸弱、平平无奇的人修少年有能力和他们的妖王一战并不感到奇怪——
来的路上,沈忆寒早已听重蒙说这人修少年颇有神通,此刻亲眼见了, 才知道妖族们所说的神通到底是什么。
一人一妖入场,玄霄的妖身足足比谢小风高了数倍,他倒也半点不见畏惧之色, 只微微一笑, 伸手一握,掌中便出现了一柄悬挂着青旗的长幡。
青幡一挥, 整片卧狮岭的上空瞬间狂风大作,数息之后,数不清的青黑色雾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众妖但闻得耳中传来各种人族、兽类此起彼伏的凄惨哀嚎恫哭之声, 原本天光明朗的卧狮岭,亦在倏忽之间变得鬼气森森。
沈忆寒一见此物, 当即认出了这青幡是何物——
千年前风燮魔君连屠数城, 只为给一件即将练成的法宝饮血祭旗,那件法宝名叫青司幡, 想必便是眼前此物了。
据传只要催动此幡,无论引幡者修为高低,都能够轻而易举号令方圆千里之内所有不得往生的人间幽魂为己所用, 且还能大大激发其凶煞之性。
当初玄门诸派围剿之战, 便很是吃了此物的苦头,众修与风燮魔君交手, 即便一时占据上风,但随着时间的拉长,人族这边不敌陨落的修士渐渐变多,魂魄却竟然为敌人所用,反叫那魔头愈战愈强,愈战愈勇。
这法宝的厉害程度,自然可见一斑。
此幡算是这魔头的看家本领,连当初沈忆寒毁了他潜入昆吾剑派那具肉身时,亦未见他动用此物,眼下却拿出来了,可见谢小风也是对这场比斗十分重视,势在必得。
玄霄仰天一声长嚎,生生将几个正在空中朝他撕扑而下的怨魂震开,下一瞬却又有更多数不清的青黑色雾气密密麻麻的朝他涌去,如江潮浪海一般,密不透风,望之令人头皮发麻。
沈忆寒只看了片刻,便将目光转开,绕着周遭围观的妖众环视了一圈——
那鬼幡确然厉害不假,但谢小风如今这具肉身,修为低微的甚至还不如当初被他毁了的那具,虽能催动青司幡不假,但若要发挥其十成十的威力,怕是有些难度。
且似青司幡这类魔道法宝,煞性太重,一个运用不当,主人便极易受其反噬。
有了这层掣肘,谢小风就算手中有如此厉害一件法宝,但真想伤了玄霄,恐怕却也不太容易。
又或者……这魔头真不惧反噬的风险,便更说明他有恃无恐。
沈忆寒已经吃了他一次亏,自然知道谢小风深谙狡兔三窟之理,恐怕即便眼前这个“谢小风”死了,还会有别的谢小风死而复生,他的神魂根本不再肉身之中,想要真的杀了此人,恐怕非得找到谢小风——或者说风燮魔君真正的神魂所在不可。
他不动声色的将神识分出来了一缕,绕着整个卧狮岭寻找起蛛丝马迹来。
沈忆寒如今突破,修为已初入小乘。
修界之中人人皆知,踏过元婴到化神这道门槛,修士才算元神初成,修成元神,神魂便不必再被缚死在元婴之中;而踏过化神到小乘这道门槛,元神便不再受肉身束缚,可以离体而出,甚至可以将其分化为千丝万缕,融于心识神念。
这也是为何只有高阶修士的神识能称之为神识,小乘乃至化神以下却只能被称之为灵识的缘故。
神识之中,蕴含着的是修士命门所托、元神的力量,其所能察觉、感知到的、敏锐程度都要远远胜过灵识。
即便如此,沈忆寒却仍未能察觉谢小风真正的神魂所在。
他又尝试了一遍,仍是并无收获。
沈忆寒心里倒没觉得太意外——
毕竟那魔头既能凭借此法保住性命这么久,当然也总有些厉害之处,恐怕不是轻易能为人察觉破解的。
若想他露出马脚,只怕需得魔头如今这具少年肉身死亡。
但这谢小风如今既与狮王勾结,敢于以区区弱小之身,挑衅身为天阶妖兽的狼王,想必也定然有所倚仗……总不能是分明心知不敌,还来送死的吧?
虽说他有法子保命脱身,可这么做总也得有个原因。
思及此处,沈忆寒忽然愣了愣,心下念头猛地一突,忽然反映了过来什么——
他倏然抬起目光,便见场中一人一妖正在缠斗,谢小风果然是有所倚仗,使得却不知是一套什么移身法门,那青司幡鬼气森然,召来众阴魂凶魄,将玄霄层层束缚在内,玄霄欲要动身挣扎,四肢脖颈上青光却缠的越紧,巨狼口中发出一声怒吼,这才将那些束缚着他的青影震碎,谢小风的身影却分作了好几个,环绕着玄霄,忽明忽暗,辨不清哪个是幻影、哪个又是真身。
玄霄伸爪朝着其中一个影子抓去,却不出沈忆寒所料的抓了个空。
又往另外一个影子击去,这次那影子微微一闪,却倏忽之间消失,下一刻竟又分化出了三五个虚影,朝着四面八方散去。
几次被戏弄后,玄霄大约是被这样的小把戏弄得心有不耐,又偏偏无法立刻找出对方的真身,巨狼口中发出一声低吼,眼中也泛起一点淡淡的血红色。
沈忆寒微微一愣,扬起头来,却见不知怎的,天色居然渐渐昏暗,乌云聚拢,卧狮岭上一时如陷黑夜。
众妖都感觉到了天幕和四野的变化。
玄霄发怒,浓烈的妖气和威压从场中的巨狼身上朝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开,如浓雾般无法穿透,将整座山岭没入其中,众妖一时几乎都有些喘不过气来,甚至连那些亲近狮王、本来还在看热闹时不时发出嘘声的妖族都变了脸色,被这股强大的妖气逼得后退了数步。
狐王重蒙见此情形,似乎心有所忧,低声喊了一句“玄霄——”,巨狼大概是听见了这声呼唤,动作微微一顿。
沈忆寒这才感觉到周遭妖压淡了些许。
饶是如此,整座卧狮岭上原本被青司幡召来的阴魂却都已经在这数息功夫之间不见踪影,谢小风那几个难辨真伪的幻影也在倏忽之间溃散,只余下一个真身,抓着一柄青色长幡,单膝跌跪在地上,无法站起身来——
谢小风低着头,背部也随着胸膛轻微的起伏着,似乎正被狼王妖压所迫,连直起身也不能。
玄霄不知是被方才重蒙的那声低唤驱散了怒意,还是将局面重新扭转到有利于自己的情况后胸有成竹,此刻不再露出着急神态,反倒是不疾不徐的缓缓抬步走到了那人族少年面前,低头看着他,口吐人言道:“人修,你如果就此认输,认我为妖王,不再为明璨效力,我可以看在明胤的份上,不杀你。”
那被谢小风夺舍的少年似乎仍是站不起身来,却未回话,只是低头笑了笑,忽然身上青光闪动,便要有所动作——
只是这变故发生得快,玄霄的反应却更快,未等他真的做什么,已经狠狠抬爪挥过,将他按在地上。
狼王下手并未留情,众妖都清楚的听到了某种血肉被碾碎的闷响和骨骼断裂的噼啪声。
血腥味从巨狼爪子底下渐渐扩散开来。
玄霄挪开了狼爪,道:“他死了。”
兽类对血腥味尤其敏感。
狮王明璨显然也闻到了那股意味着死亡的血腥味,一改原本漫不经心的慵懒伏卧姿势,从卧辇上缓缓支起了身,瞪圆了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看着了无生气的趴在地上的“谢小风”,显然十分惊讶——
甚至有些不可置信。
沈忆寒也很惊讶……谢小风死了?就这么死了?这场人妖之战,狮族造势颇大,明璨显然对谢小风十分有信心,他居然就这样败了?
可从比斗开始,他的神识一直笼罩着整座卧狮岭,半点没感觉到那魔头神魂外逃的痕迹,以他如今神识的敏锐程度,如果谢小风真的金蝉脱壳,他绝不可能发现不了。
难道……真的是他想的错了?是那魔头太过自不量力,又把玄霄这样一个天阶妖兽的实力,想的太过弱小了?还是他有什么神通根本没来得及施展出来?
沈忆寒心里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还不及等他多想,那头玄霄已经又往前走了两步,看着还在卧辇上没下来的狮王沉声道:“明璨——这个人修已经败了,他死了,你胆敢鼓动山中妖族反叛姑妄山的妖王,是不是也该付出代价?”
如此情形,显然出乎明璨的意料,那狮妖脸上神色有些阴沉,却没有马上回话,而是先看了看旁边的青雀。
青雀会意,化为妖身振翅飞往空中,倏忽之间已经落在“谢小风”的尸身边,探看了一番,才飞回明璨身边又变回人身,开口低声说了几句。
明璨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又追问了一句,这两妖交谈并未使用传音之法,因此沈忆寒倒也听清了他问的是“幡呢”。
沈忆寒微微一愣,心下暗道,那青雀和明璨说谢小风已经身死,明璨第一反应却是问他“幡呢”?
什么幡……青司幡?
他忽然回过神来,转头朝场中谢小风已经血肉模糊的尸身望去,果然没见到那柄青色鬼幡。
那幡竟是不翼而飞了。
也是在此刻,玄霄似乎终于没了耐心,再不打算等待狮王的回答了。
巨狼仰天长嚎一声,众狼妖今日跟随自家狼王到这卧狮岭赴鸿门宴,显然对于可能发生什么,并不是毫无准备,此刻但听狼王一声令下,便纷纷显出狼族原身,朝着那头的狮妖们扑去。
重蒙率领狐族,亦在其中。
沈忆寒着实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么个发展,一时竟不知是该上去帮忙,还是作壁上观,却见那狮王明璨不知是猝不及防,还是本就远非玄霄对手,只这么几息功夫,竟已被玄霄在身上抓出数道血淋淋的伤口,显出不敌之态。
很快巨狼便将明璨按在爪下,却并未如同杀了谢小风那般马上要了这狮子的性命——
在旁人的眼中,狼王只是低头冷冷的看着匍匐在身下的狮王,像是在品味已经等待了许久的胜利,看着老对头在自己爪下奄奄一息,对妖族而言,或许也是一种享受。
然而在沈忆寒眼中,这幅画面却完全不同。
照深赠予他那只“魔瞳”,此时此刻,竟看见了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狮王明璨的头顶正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而低着头的玄霄,居然在将那些黑气吞入自己口中——
随着那从明璨体内逸出的黑气渐渐变得稀薄,被按在玄霄脚下的狮子身体痉挛了几下,挣扎的幅度却越来越小了。
那股黑气……似乎不是妖气,也不是灵气,而是……明璨的妖魂。
怎么回事……妖族修的并非鬼道,也不以食人精魄为助益,玄霄却在吸食明璨的妖魂?
玄霄却在此刻松开了按着明璨的爪子。
巨狼抬头冷冷环视了一圈卧狮岭上其他并未加入战局的妖类,寒声道:“明璨已死——”
“从今往后,姑妄山只有一个妖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第100章 孽魂
第100章
沈忆寒很快便意识到了那股黑气是什么——
无论人修也好, 妖修也罢,魂魄在常人眼中,都是不能外显的, 只有一些离渡劫不过一步之差的妖修,这些妖类大都习的是身魂合一、强化妖魂的法门。
他们的妖魂在旁人眼中才能像当初明胤那样显形。
明璨虽是明胤的弟弟,这两只狮妖的实力却差距颇大, 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不过明璨若能有他兄长七八分实力,倒也不必在明胤离开姑妄山千余年后,仍需蒙其余荫了。
这狮妖虽不比他哥哥, 道行远没到能够妖魂外显的地步, 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归还是这姑妄山中一族妖主, 能活到今日,不知手上已沾染了多少杀孽恶业,而这些杀孽恶业……却不会轻易消散,却都是如影随形的覆在他的魂魄之上——
人族也好、妖魔也罢, 善恶有业,因果不散, 只不过常人都无法直观的看到他们罢了。
这是佛修的神通——
沈忆寒如今却能看的清清楚楚。
眼前的这个“玄霄”, 正因如此,才敢大大咧咧在众妖面前吸食明璨的妖魂——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玄霄。
谢小风大费周折, 原来打的却是这个算盘,舍了一个资质平平修为低微的人族少年肉身,却换来一个天阶妖兽。
而且还是姑妄山的妖王, 自然是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至于那狮王明璨, 只怕在谢小风心中,此妖也不过只是他夺了玄霄身体后的第一顿大补而已。
明璨替人做了嫁衣而不自知, 这一点上,他的脑子倒和他哥哥的确是亲生兄弟无误。
沈忆寒心中已明了眼前的狼王玄霄,恐怕已经被占据了肉身。
与此同时,卧狮岭上一众妖族却在“玄霄”、重蒙的带领下,与那头本来跟着明璨的妖类乱战成一团,场面愈发混乱,妖族不似人修有那样多的灵宝法术,修得大都是炼体之术,打斗起来更是全凭血脉中的兽性支撑,血肉横飞的,十分触目惊心。
沈忆寒不知谢小风是如何做到这么不着痕迹、甚至在连与玄霄一同长大的狐王重蒙面前,都不被察觉的掌控了他的身体——
身为天阶妖兽的玄霄按理来说有着整个修界最为强韧的魂魄,本不该这么快被一个人修吞噬。
短短数息之间,沈忆寒脑海里已经掠过了无数个念头,他若此刻在众妖面前揭穿玄霄被人夺舍,只怕这些妖族无法立刻相信,倒给了那魔头发觉他身份有异、杀了自己的机会。
天阶妖兽的实力,即便是如今他已突破小乘,却也不敢轻易招惹。
本以为今日前来,助玄霄干干净净杀了谢小风就好,万万没想到,此事却越来越棘手了。
狼狮两族相争已久,方才众妖眼见狼王大获全胜,一众狼妖们自然是士气大涨,狮族那边却是全然相反的情况,谢小风也就罢了,明璨居然在玄霄手下连三招也没挺过,就这样死了,显然连青雀也措手不及,那头很快便节节败退,狮妖们死的死被俘的俘,青雀亦被生擒。
大约往日青雀在姑妄山中积威甚重,虽被缚妖索绑了个结实,但他与那领头的几个狼妖说了些什么后,几只狼妖却颇为踟蹰,似是不敢擅作主张杀了他,将他押到了“玄霄”与重蒙面前。
沈忆寒跟在重蒙身后,心中却在想着该怎么把眼前的“玄霄”已经不再是本来的玄霄这件事告诉重蒙。
那捆来青雀的狼妖道:“大王,这臭鸟捉来了,他往日素来总帮着明璨那厮与大王作对,今日可算落在咱们手里了,大王要杀了他么?”
青雀被缚妖索结结实实缠了几圈,缚妖索有禁锢妖力之用,按理说,寻常妖族如被这样捆缚,早已气力不支,现出原形,他却竟能继续维持人身,仍是那面目阴郁的碧衣男子模样,并未显出原型,只是冷冷的看着玄霄与重蒙。
“玄霄”似乎想了想,道:“……先不忙,且将他押回去,我再处置。”
此话一出,重蒙先觉意外,侧目讶然道:“什么?你不杀他?可他已与明璨妖魂盟誓,以后不能再效力与你,今日你杀了明璨,他不替明璨报仇,便会被盟誓反噬,魂飞魄散,你又何必留着他?”
说着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皱起眉头道:“难道你还顾念着当年的……是他自己背信弃义,不顾咱们小时候的情分,投入狮族麾下,如今他对咱们不过是个祸患,你还要心软么?”
重蒙语罢,那头青雀已冷笑道:“不错,今日你们若不杀了我,来日我必杀你们,替明璨报仇。”
重蒙听得此言,眼神一寒,扭头看去,下一刻青雀的脸便涨的通红、然后变得青紫,他的脖颈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这下却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重蒙道:“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语罢青雀的脸色更加青紫了几分,“玄霄”见状,似要阻拦,重蒙却好像早猜到了他会这么做似的,倏的转目看着他道:“怎么,你要拦我?”
“玄霄”道:“妖魂盟誓并非不能破解,明璨的事他知道不少,留着他未必无用,何必非要现在杀了他?”
顿了顿,又道:“何况……当初咱们也是一同……”
不等他开口,重蒙已道:“罢了,不必说了,你是姑妄山的妖王,你既不想杀他,我又能如何?”
语罢松开了青雀的咽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那碧衣男子狠狠往地上一攘,重蒙便转身要走。
那跟着玄霄的老狼妖见状,忙道:“狐王莫气,莫气,大王留着青雀,自然是有用的,并非只因心软……总归今日咱们大获全胜,明璨已死,眼下何必闹得不快?该好好庆祝才是。”
重蒙哼了一声,道:“你们狼族自然该好好庆祝,和我狐族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是不打扰狼王的好。”
沈忆寒在旁,先是听的一头雾水,后来才渐渐明白过来,这狼王、狐王两妖曾经似乎还与那青雀有些渊源,不仅如此,重蒙显然看那只鸟妖很不顺眼。
重蒙要走,他只略一思忖,回头看了看那头正与老狼妖说话的“玄霄”,便转头继续跟了上去。
谢小风所图的,不仅仅只是玄霄这天阶的妖身,恐怕更是能够号令姑妄山中数十万妖灵的身份,放着他在这,倒也不怕他跑了。
眼下要紧的是把“玄霄”已被掉包这事告诉重蒙——
沈忆寒心知肚明,如今除了重蒙,旁的妖……尤其是那些狼妖,怕是绝不会相信自己。
谢小风夺舍的功夫的确是炉火纯青,方才就在数千妖族的眼皮子底下,他不知用的什么法门,竟然就这般无声无息的鸠占鹊巢,玄霄连表现出一点挣扎和抗拒都没有。
与其相信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异族,狼妖们当然只会相信刚刚手刃狮王、大获全胜的“玄霄”,更何况他的身份本来就有猫腻,一个伪装的人修,若被那些妖族发现,不被捉去送给狼王邀功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被他说服?
天色渐暗,重蒙走在前面,后头除了沈忆寒还跟着一众狐妖,狐妖们都知道自家大王心情很不好,均是默不作声,然而只是他们踩在林间落叶上的的沙沙声,似乎也叫重蒙心绪烦躁,他扭头怒道:“都跟着我做什么,烦死了!”
语罢却显出狐狸原身,朝着林间奔去。
狐妖们面面相觑,一时跟也不是、走也不是,踟躇许久后,终归不敢违逆狐王的命令,三三两两的各自散去。
沈忆寒却又变成了那副狐狸模样,跟了上去。
他如今神识敏锐,因此哪怕重蒙已经不见踪迹,沈忆寒仍旧能在夜色中循着重蒙留下的浅淡妖气寻去,很快找到了正蹲在一条在山石上蔓延而过的小溪边喝水的重蒙。
白狐显然有所察觉,抬头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声音中仍然郁气未散,冷道:“是你,做什么?”
沈忆寒开门见山:“‘玄霄’不是玄霄,方才怕引得他动手,我不好直接揭穿他。”
这话显然大大出乎了重蒙的意料,那白狐愣在原地片刻,才道:“……你说什么?”
“玄霄不是玄霄……那他是谁?”
沈忆寒言简意赅的解释道:“他被人夺舍了。你不觉得自杀了明璨后,他就有点不对劲吗?”
其实这话说得很不对,凭心而论,方才的“玄霄”并未表现出什么破绽,只看重蒙与一众狼妖都毫无所觉便可见一斑,但沈忆寒也是凭借照深赠他的那只魔眼才看出端倪,这只眼睛与明胤渊源颇深,却不好直接告诉重蒙其中由来,他也只能这么说。
谁知重蒙听了这话,却似乎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沈忆寒道:“……夺舍?”
夺舍是魔修才用的下作法子,正道修士哪怕兵解重修,另寻肉身,也都会在即将身死、或者阳寿已尽之人身上,不仅如此,还需的取得肉身主人应允,免缠因果——
总之限制颇多,并不是随心所欲想换谁的肉身就换谁的肉身的。
重蒙虽是妖族,但能成为一族妖王,当然也修行了不短时日,对夺舍也有所耳闻,却只听闻是人修之间的事,人族自恃为万物灵长,要夺舍自然也都是寻找资质上乘的人族,却从未听闻过有人修会自降身价,把魂魄屈居于妖类体内的。
沈忆寒道:“我说的是真是假,狐王回去一试便知,只是那夺舍之人——就是先前狮王请来那个人修,他的确便是当年与你们姑妄山的妖王明胤勾结的人族魔修,风燮魔君,方才他假死不过是诈脱,至于他为何忽然现身,又答应明璨与狼王比斗,恐怕也是早有预谋,不过为了正大光明的接近玄霄,因为以他如今的肉身修为,要在玄霄面前施展开来那柄幡,本来是绝不可能的——”
“那柄青幡……我若没猜错,应当是件极厉害的鬼道法宝,从前为了给此宝引血祭旗,他与明胤不知杀了多少人修妖修,那幡叫作青司幡,除了号令阴鬼,更能摄取生灵魂魄,此刻真正玄霄的魂魄……若不在他体内,恐怕便在此幡之内了。”
或许是沈忆寒话中信息量太大,重蒙沉默许久,才道:“……你与半年前,白河城那个魔化了的人族剑修是什么关系?”
沈忆寒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道这狐王果然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笑了笑,道:“他是我的道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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