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1章 长夜逝去,雄鸡高唱
夜间两点钟左右,贾环的信使将皇城中的消息,传到城北京营驻地中。
此时,新城王沈澄正扣押着京营诸将。议事厅中,是死寂般的沉默。监军武太监的两名护卫被跋忽勒杀死,尸体早拖出去。这是京营诸将无声的反抗。
沈迁在营地中,不断的安抚,分化着京营。贾环取得兵权时,西域军在校场中高呼“清君侧、立燕王”,京营九营将士,全部都听到。营兵人心不稳。
西域军编练的耀武营共八千人。有六千余人愿意追随贾环起兵。“贾使君”这三个字,在西域军中,有着极高的威望。更何况还有沈迁背书。
耀武营剩余的两千人,是齐驰的嫡系。在齐总督未表明立场时,他们没有加入。贾环率军四千入京,留两千人给沈迁在京营中维持局面。
“二爷,城中的事成了?”亲卫们簇拥着沈迁往议事大厅走去,徐伯压低声音问道。
凌晨两点许,京营中的灯光显得呆滞。一行人走在微暗的通道上。沈迁微笑着点点头,“嗯。”贾环的消息传来,他心中的压力,得到释放。
抵达议事大厅,驻守在厅外的沈府亲卫们向沈迁行军礼。沈迁回礼后,走进坚实、宽敞、带着军营风格的厅中。
杨皇后的懿旨,诸将都已经看过。新城王沈澄实在不好意思劝降。若非沈迁是他的儿子,他早绑起来。沈迁走到东侧的交椅处,环视诸将,道:“天子、晋王、雍王已死,诸位将军该考虑何去何从了!”
京营监军武太监冷哼一声,“哼,骠骑将军说的很轻松啊!”他是天子委任的监军。天子死了,他还有如今的地位吗?他心里怨气很大。
振威营参将费京接着话头,讥讽道:“监军大人,骠骑将军本就是贾环的同谋。当然说的轻松。他倒不想想,天子待他沈家何其之厚?人不能无耻!”
振威营是天子嫡系。费京多次得到天子接见,对雍治天子忠心耿耿。很看不惯沈迁的做派。在他看来,沈迁跟贾环合谋造反,就是忘恩负义。
“锵!”徐伯等亲卫愤然的拔刀,指着费京。
费京对沈迁冷笑,道:“我振威营上下俱受皇恩。你杀死我又如何?只要天子的死讯传开,振威营必定会为天子,为我们讨一个公道!”
振威营的张游击,林游击高声附和,轻蔑的冲徐伯等人骂道:“来啊!往这里戳。劳资皱下眉头就是狗娘养的。”
议事大厅中的氛围变得微妙起来。京营重建后,战斗力很烂。充满着世家、勋贵子弟。做事都要考虑人情、关系、家族等,瞻前顾后。这时,一干将领们看沈迁的眼神有些不对。
沈迁抬手,制止了徐伯等,神情淡然,道:“我沈家世受皇恩,与国同休!今夜贾环起兵,若是改朝换代,我当然不会同意。但,他是复仇!以贾环在西域的功绩,当今天子不封赏他,反而要杀他。你们看不到不久前疏勒军的反应吗?何以服众?不错,雍治天子于我有恩。但,那是我在西域立下军功之后。雍治天子倒行逆施,杀张尚书,杀公孙亮,你们听不到刑场上的哭声吗?士之怒,血溅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京营诸将的眼神,再微微变化。
沈迁并非天子提拔的。天子只是在他立下不世之功后施恩。这份恩情,比之贾环在西域的重用,自然是不如的!他追随贾环起兵,情有可原。
沈迁挥手命令道:“带下去!”
他不仅仅是两榜进士,同样是沙场名将。绝不会优柔寡断。
……
……
在沈迁处理完费京三人,要求京营诸将配合,招降营中的千总、把总。相比于上半夜时,贾环因保密需要,粗暴的夺取兵权。沈迁采取的是说服将官,自上而下的掌握京营。
沈迁正有条不紊的处理着京营之事时,五军都督府右都督魏其候带着百余名家将冲至城北京营驻地。
京营大营门口早就摆放拒马等物,营门紧闭。没有沈迁的允许,内外消息隔绝。
“什么人?口令?”小校站在拒马后,问道。他是沈迁的亲信,带队驻守在大营门口。
魏其候在马上一鞭子甩过去,高举着一卷黄色旨意,怒道:“瞎了你的狗眼,连本都督都不认识?本都督奉皇后懿旨而来,要见骠骑将军。让开!”
小校脸上被打的一道血痕,有些迟疑。骠骑将军的命令是任何人都不得未经允许进入京营。然而,魏其候是军方第一人。这种情况要汇不汇报?
就在小校迟疑间,魏其候身后百余名前卫一拥而上。惨烈的肉搏战在瞬间展开。魏其候先声夺人,强闯过京营门口,纵马往振威营的营区而去,振臂高呼道:“贾环弑君,众将士随本都督杀贼!”
他身后数十人齐声高呼。
振威营八千人,有两千人在西苑中驻守。京营驻地里还有六千人。他们都是天子的嫡系!城中打的稀里哗啦,动静那么大,他们又不是聋子。
沈迁只是勉强安抚着他们。这是魏其候到来,顿时就像是火药桶里点燃火星,瞬间爆炸开!
代表沈迁维持秩序的亲卫、将校,被暴怒的振威营士卒杀死。联络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振威营在千总、把总们的组织下,迅速的调动起来。
展露出极高的军事素养。在魏其候展示的杨皇后懿旨后,确认贾环弑君,由魏其候指挥,攻向数百米的议事大厅。
京营的调动,必须要圣旨。魏其候程哲等了大半晚上,终于等到一个契机!一个翻盘的契机!用杨皇后的懿旨,向振威营将士确认天子已死,无须再等圣旨,点燃振威营的仇恨,掌握兵权。
他是带过兵的将军。深知国朝的政变,得京营者,得京城!
驻守京师九门的上十二卫中虽然有他的嫡系,但在京营面前,只有被吊打的份。他要扑灭贾环的叛乱,必须要拿到京营,确切的说是振威营的兵权!
他没有擅动,只到此刻,他把握住机会,发起致命一击!
同时,上十二卫会配合他行事。局势在陡然间,对贾环而言,变得凶险起来!
若是京营控制权易手,外加十万卫所军进逼,他手中四千人,耗都要被耗死。
……
……
沈迁虽然为名将,但以五百对六千,被愤怒的振威营打的节节败退,议事大厅丢失,亲卫死伤惨重。他退守到炮兵营,两千耀武营的阵地中才稍稍稳定下来。
他早就将京营中的火炮全部控制起来,由手中的耀武营士卒看管。而随着议事大厅被攻陷,数名京营参将、游击,见机逃走。约七万京营就此大乱!
“杀贾环!杀沈迁!”
沈迁紧锁着眉头,在壕沟里,拿着千里镜,看着营区东侧沸腾的口号声,面沉如水。振威营声势更加浩大了。
沈澄在儿子身边,看着呼啸着的声浪,忧心忡忡的道:“是果勇营。”果勇营参将为一等伯乌永通。他和魏其候同属于新武勋集团。魏其候是这支力量的旗手!
沈迁没说话,半晌,沉声吩咐道:“派人!向子玉求援。”
……
……
“砰!”“砰!”
密集的枪声,如同抄豆子般回荡在城北的夜空中。同时,数不清的信使往京师内城、外城传信,要求各卫所军起兵,听魏其候调令,攻西苑、皇宫,扑灭贾环叛乱。
还有信使往北直隶的两大巡抚衙门:顺天巡抚(驻遵化)、保定巡抚(驻保定)而去,要求北直隶的两个巡抚调兵入京师勤王!
局势在短短数小时内,风云变幻。如果从高空中俯瞰,贾环以精兵据有西苑、皇宫。而四周则是数不清的军队围困,徐徐的行动着。
夜晚中的形势,在凌晨四点许,急转直下。魏其候掀起的惊涛骇浪,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贾环!若是应对不慎,就是身死族灭的结局。
武英殿外广场上,汇聚着的、已经投降的虎贲卫、羽林卫士卒们张望着,场面微微有些骚动。他们看着在附近休息的疏勒军主力三千人紧急整队。
此时,京师九门,除了被贾环控制的德胜门,经过串联后的指挥使们,在魏其候的命令下,调动起军队,开始向城中进逼。十万大军的动静,在这内城方圆数里地内,如何感受不到?
肃杀的气氛弥漫着。
贾环和已经抵达京城的罗向阳、纪澄交接后,带着秦弘图、易俊杰、亲卫们登上西华门,北望京营。他和京营驻地里的沈迁联络通畅,已经收到沈迁的求援。
贾环轻叹道:“恭斋、老易,看来咱们起兵不得人心啊!”京营里,魏其候一呼百应。沈迁大半夜的安抚、分化白费。忠君思想,深入人心。
或许,身居高位者要考虑利益得失,而对于低层的士卒们而言,得知他杀雍治皇帝后,第一反应当然是杀掉他这个弑君者。后面的事,肉食者谋之。
秦弘图、易俊杰两人正要劝贾环。这时,一名信使快奔而来,行礼道:“使君,驻扎在阜成门的府军后卫出动,贾府、四时坊的联络被切断。”
危急的局势上再加一颗砝码。
贾环微愣了下。
“啊……!”钱槐、胡小四两人惊呼出声,呼吸都变得急促几分,口干舌燥。府军后卫至少可以出动一万人,贾府破府在即!而偏偏此时京营又不稳。三爷手中的兵力有限。
易俊杰建议道:“使君,先调兵解贾府之围吧!”人生若如后周太祖郭威那样,家人死光,就算为天子,又有什么意思?
秦弘图欲言又止。这种事,他如何劝?
贾环轻轻的摇头,压着心中的情绪,命令道:“令伯仁率军救援京营!老易,你代表我往府军后卫走一趟,告知祈指挥使:我已经调兵去京营。当前局势还未明朗。让他悠着点。”
易俊杰微怔,作揖行礼,领命而去。
秦弘图心中轻吐一口气。
贾环扶着城墙,眺望着贾府所在。他内心中如何不但心?那里有他挚爱的妻子们。若她们有损伤,他百死莫赎其罪。且燕王亦在府中。但,事有轻重急缓,在如今的局面下,他必须要抓住主要矛盾!
否则,他不仅无法解贾府之围,今夜起兵亦会失败。
……
……
阜成门大街北,便是四时坊、贾府所在。
在和其余六个指挥使沟通后,府军后卫祈指挥使调动八千人,如潮水般的涌过阜成门大街,控制咸宜坊,四时坊等各坊要道。抵近西四楼牌。
这里距离西苑已不远。大批的疏勒军正由小时雍坊,通过西四楼牌,往北出城。府军后卫不敢挡其锋芒,退后半里。
四时坊的主街口,祈指挥使和心腹主薄赵位在麻袋后的火炮旁商议着,“季卿,你觉得要不要立即攻占贾府?”
祈指挥使并非魏其候心腹,这时串联后出兵,他并非想当急先锋,攻打西苑、皇宫。所以,疏勒军北上救援,他立即指挥退避三舍。
赵位笑着捻须,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情,低声道:“大人,咱们先把贾府围起来。这可以是看押,也可是保护。再等等看。”
祈指挥使微微一笑,“呵呵,正合我意。”
说话间,一名小校来报,“大人,贾环派信使前来。”
祈指挥使和赵位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贾府处突然爆发出激烈的喊杀声。祈指挥使和赵位两人的笑容僵住。
这是哪个混蛋不听命令?
……
……
宁荣街荣国府前,数不清的府军后卫士卒围困着贾府。张千户指挥着麾下,试图攻入贾府。为天子报仇这种理由冠冕堂皇。他真正看重的是贾府里的美人,财富!
兵过如篦,这并非说说而已,而是确实存在。京中每逢秩序崩溃,便会有良善之家遭到洗劫。流氓地痞,打手恶霸,还有溃兵等等。
“杀!”
“杀贾环!”
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荣国府中,向南大厅里,贾政、贾琏,贾蓉,贾兰等脸色慢慢如土。杀身之祸来了。
东跨院中,平静了大半夜的贾府,在此时竟然被围住。女眷们的哭泣、惶恐,可以想象!王夫人、薛姨妈、宝玉、宝钗、黛玉、宝琴、湘云等人在哭。贾环的妾室,林千薇,苏诗诗,林芝韵,石玉华受到惊吓。还有丫鬟们。
氛围惨淡。
贾府前院,杨大眼披挂厚甲,准备出府冲杀。负责后勤供应的贾蔷、贾芸两人拉着杨大眼的马绳,苦口婆心的劝道:“官兵势大,将军不要浪战啊!”
府墙处,双方已经在接战,形势岌岌可危!
杨大眼年纪不大,身经百战。他没读个兵书,但对战场形势自有判断,瞪着大眼,不屑的道:“一群乌合之众,算什么势大?你们让开。”回身往后喊道:“兄弟们,随我冲阵!”
回应他的是气冲云霄的声音:“万胜!”
贾环出府时,留一百亲卫给杨大眼。打下西苑后,再派了三百亲卫回援。贾府中有约四百老兵。
“咯吱……”
贾府的大门,徐徐的大开。正在攻打贾府的千户所爆出剧烈的欢呼声,“哦……”,“杀啊!”,“嗷……”
“杀!”
杨大眼催动骏马加速,身后是三百骑兵。全部都是大宛良马。雄壮的马匹在瞬间飙起速度,如同坦克般,碾压而出。“啊……”刚举着兵器,狂呼着冲进贾府的“匪兵”,被杀的鬼哭狼嚎,仓惶的往后逃。
杨大眼挥舞着狼牙棒,横冲直撞。沾着就死,挨着就伤。狼牙棒上挂满白色的脑浆、鲜红的血。待凿穿匪兵数百人,将之如潮水般驱赶后退后,他将狼牙棒挂在马背上,一箭射中在宁荣街街口指挥的张千户。
杨大眼,出身疏勒军,在西域,号万人敌。
“杀!”三百老兵齐声大喝。宛若旋风般,又若铁锤,恨恨的砸进宁荣借的府军后卫中,侵略如火,如猛虎入羊群,尽展贾使君亲兵的风采!
他们随贾使君在西域纵横万里,趟过尸山血海时,尔等在京中有操练否?
……
……
城北京营驻地。
数不清的士卒,攻向位于驻地西南角的炮兵营地中。魏其候是带兵的将军,他深知,若没有炮兵,就杀进城中,只是给贾环送菜。
沈迁沉着的指挥。打退一次进攻后,派人高喊道:“魏其候,有话好好谈。请出来一见。”
他只是收罗了京营中的火炮,但并没有弄到足够的炮弹。搬运弹药,需要人手和时间。否则,此时火炮齐射,他这里固若金汤。
跋忽勒隐藏在沈迁身侧的黑暗中。
对面阵中,一人露头,高喊道:“沈迁,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刚才何其嚣张,拿枪指着我们……”
“嗖!”
一只铁箭迅疾的射去。果勇营参将一等伯乌永通得瑟的话,就像是电影给人按了静音,戛然而止!跋忽勒一箭立功。
沈迁“呸”了一声,“晦气!”他本想是诱杀魏其候的。
对面军阵中,响起一阵嘶哑的哭声。随后,又发动猛攻。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中,不知道有多少京营士兵再给魏其候效力。攻势如潮。沈迁压力大增。
就在这时,熟悉的军乐声在京营驻地外响起。张四水率领着三千疏勒军从侧面加入战场。当即杀得进攻的营兵溃散而逃。
“轰!”携带来的轻便火炮,开始延伸射击。
西域军采取的是燧发枪战术。而振威营虽说精锐,但采取的还是火绳枪战术。在张四水及时的率三千援兵抵达后,又有沈迁、张四水两名名将指挥。战局可想而知。
……
……
“咯……咯咯——!”
西华门的城楼上,贾环伫立着,将他所有的情绪内敛着。比如:担忧、烦躁、等待、焦虑等等。
不知道哪里忽而传来公鸡的打鸣声。引吭高歌!天际边,此时泛着鱼肚白。黎明来临了!
两名不同方向而来的信使遇到一起,快步跑上城楼。一人道:“使君,贾府无事!”另一名信使跟着汇报道:“使君,沈骠骑和张判官已经压服京营。”
贾环身边,秦弘图、钱槐、胡小四、高子重并十几名亲卫们全部都长舒一口气,脸上浮起笑容。
贾环徐徐的点头,重重的说出一个字,“好!”似乎将他心中所有的情绪都灌注到这一个字中。
雄鸡一唱天下白!
第942章 谈判(上)
京中的长夜渐渐的逝去,黎明已至。新的一页翻开。今日京城无君。见群龙无首,吉。
贾环杀雍治后,他的计划顺利,正徐徐的掌握京城。然而,就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五军都督府魏其候奋力一击,发起反扑。城北京营沸腾如潮。九门卫所出兵进逼。
贾环决断无误,迅速增援京营。至黎明的一缕阳光出现时,这惊涛骇浪终于徐徐的平息。
而京中反对贾环的人,仿佛因这一击,耗掉了所有的精气神,他们在浪潮的低谷中积累、酝酿着情绪、力量、反击!
时机,就在今日的大朝上。
京中各衙门大小官员约千余人。其中,有常朝资格的朝官约两百余人。拥有廷议资格的四十多人。分别是:大学士,九卿,六部侍郎,国子监祭酒,翰林掌院学士,十三道掌道御史,六科都给事中,五军都督府都督、同知、皇族代表。
没有人串联,今日拥有廷议资格肯上朝参加燕王登基仪式的官员,约等于零。
这就是他们对弑君者贾环的反抗:非暴力不合作。若缺少这些朝臣,那登基仪式还张罗的起来吗?燕王登基,天下会承认吗?答案不问可知。
……
……
武英殿内,罗向阳、纪澄、乔如松三人在清理出来的书桌边喝着茶,快速的吃着早餐,简单的探讨着现在的局面、形势。
殿中,闻道书院的弟子和军中的书吏一起组成此时兵变后的中枢。处理着各种琐事:军队的后勤,伤兵医治,调配人员、物资,信息传递等。
工部主事乔如松自锦衣卫的诏狱里放出来,在西苑里略作治疗后,拖着病躯于凌晨五点许到武英殿中帮忙。
他这七天在诏狱中被锦衣卫严刑拷打。但,并不认罪。他认为他奏章上罗列的雍治皇帝五大罪,全部都是真话、实话!
罗向阳还穿戴着白色孝服,手里拿着包子,说着他的判断,道:“今日考验才刚开始,但接下来,应该会顺利。”
纪澄点点头。最艰难的时刻已经渡过。院首手中握有兵权。接下来是政治交锋。
就在几人说话时,京师九门的卫所兵们正在徐徐的退却,返回驻地。京营平定后,张四水率两千疏勒军再入京师。对忠于魏其候的府军前卫、燕山卫迎头痛击,打得其丢盔弃甲,降者无数。
同时,易俊杰带着人马,一个个的谈判。先易后难。京营里的消息已经传出:魏其候被斩!人头就挂在德胜门上。
贾府外,京城日报已经印刷完毕,开始运输,准备售卖。正阳门外的真理报早被锦衣卫千户张辂派人控制住。住在城内的总编周慎行被秦弘图控制。
在收拢兵权后,局面正走向对贾环有利,贾环此刻正在和朝中重臣谈话。
……
……
城西,北静王府中。这是贾环谈判的第一站。
静谧的小花厅中,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西平郡王、五军都督府同知石光珠在座,沉吟着喝茶。
贾环口号是清君侧,也确实是政变,推燕王上位嘛!但他毕竟是将雍治皇帝给杀了。雍治天子这些年对他们有施恩。比如,北静王就很受天子信重。以弱冠之年,参与国事。
虽说,他们和贾环私交不错,知道、理解贾环起兵的苦衷。但就这么表态支持贾环,还是略尴尬!
北静王水溶头戴洁白簪缨银翅王帽,身穿白蟒袍,坐在主位上,感叹着道:“子玉啊,这叫本王怎么说?”他性情温和,和贾府是百年世交。
贾环坐在椅中,一身水蓝色的长衫,头戴唐巾,身姿挺拔,自辩道:“王爷,天子杀我师友,又欲杀我。我不得不起兵!”
再道:“天子龙体现由卫大学士在西苑守着。我特来请王爷、郡王、都督去西苑,将天子龙体移至乾清宫内,供朝臣、皇子们祭拜。望王爷、郡王、都督看在世交,同属旧武勋一脉的份上助我一臂之力。”
贾环的理由给非常不错。
北静王他们出府,并非支持他造反,而是料理天子后事。往日受天子恩惠,岂能让他身后事凄凉?
西平郡王和北静王对视一眼,缓缓的道:“子玉,若是有人要严惩弑君的凶手呢?再一个,就算晋王、雍王已死,燕王并没有绝对的优势。比如:宋王、卫王比燕王年长。”
贾环不疾不徐的道:“舆论之事,我自会引导。而哪个皇子登位,可由众大臣商议。由太后下懿旨昭告天下。”
西平郡王看贾环一眼,轻轻点头。贾环这句,里面的门道非常多。大臣?哪些大臣?怎么商议?
石光珠插一句,道:“若燕王登基,兵部侵夺五军都督府升迁、考核之权是否可以还回来?”他是征战沙场的武将,说话非常直白。
京中的局势很明显。旧武勋集团和贾环合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若贾环能解决舆论问题:不用背负反贼之名,而是如唐朝时的政变,胜者为王,那他并无多大心里负担。直接问他所关心的条件。
贾环应诺道:“可以。”
宋、明两朝以文驭武,非常误事。真正的文武全才毕竟是少数。当然,在防止武将叛乱上,确实做的比唐、五代时要好。这是历史演变的必然。
他若掌权,军制当然是要参考近现代的军制。而非开历史倒车。
石光珠放下茶碗,爽朗地笑道:“好。子玉爽快!”看向北静王,“王爷……”
旧武勋集团最大政治诉求是:打掉魏其候为首的新武勋集团。双方争斗许多年。而贾环已经杀魏其候、京营参将乌永通。新武勋集团再难成气候。
贾环合作的条件,必然是保证旧武勋集团在军中一家独大。至于各勋贵家的名爵,那就要靠上战场去搏得。当然,北静王、西平郡王、石光珠的爵位肯定要加封。
贾环和北静王他们肯定不会谈的这么直白、仔细。这份默契,双方还是有的。
北静王对石光珠、西平郡王点点头,道:“好。我们会为子玉联络其他勋贵,支持燕王。”
他说的是支持燕王,而不是支持贾环。若贾环无法压服舆论,天下群情汹涌而要杀弑君者,他们不会管。这要看贾环如何去运作。自古政变者不少。
贾环起身,作揖行礼,“谢王爷。”
首战告捷。
第943章 谈判(下)
贾环自城西的北静王府出来,并没有就近去吴王府中,而是转道去小时雍坊的齐总督府上。
他先和北静王他们谈,是先易后难。贾府本身就是旧武勋集团的核心世家,山头之一;和北静王他们关系盘根错节。比如,耀武营参将杨纪、西南的参将谢琼,都是一个阵营内。
而他将齐总督排在吴王前面,是因为齐总督可以影响军队。京营内还有耀武营两千士卒。在当前来说,他先重军权,再重政治影响。
吴王是雍治天子的心腹,若吴王是偏中立立场,或者不带头攻击他,那他面对舆论时,回旋余地就大得多。
二十二日清晨六点多,大街之上,空无人影。贾环下令,用上十二卫保持宵禁。
马蹄声疾驰而过。
吴王府中,宁潇坐在交椅中,一身粉色的宫装遮着她美丽无瑕的修长双腿,听着消息,美丽的丹凤眼注目着面前小桌上精美的汝窑茶碗,微微沉吟,“贾先生这是何意?”
她断定贾环必定会来府中见她父亲。只是这……希望贾先生不要忙中出错。
……
……
小时雍坊。齐府。
齐驰和胡炽从小楼中下来,他独自到书房中沉思。他和胡钱王说的是待明日:他有他的政治抱负、操守。而就在他沉思时,黎明已至。
“咚!”老仆轻敲着门,道:“老爷,贾使君求见。”
齐驰从沉思中惊醒,神情渐渐的变得严肃,沉声道:“带他进来。”
贾环跟着齐府的老仆穿堂过室,一路上随处可见荷枪实弹的亲卫,可知昨晚齐府的戒备。抵达书房后,老仆在门外候着。贾环走进齐总督的书房。
齐总督自西域归来,获封魏国公,官任左都御史。但,朝中诸事繁杂,他身上的西域总督职位还没有卸去。军机处还在讨论接任人选。
齐驰时年五十五岁,穿着灰色便服,方脸长须,坐在书案后,目光炯炯的盯着贾环。
贾环没有畏惧,站在书房中,身姿挺拔如松,平视着齐驰。他起兵杀雍治问心无愧!理直气壮!他对不起的是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
齐驰看着和他一起自西域的血海中杀出来的贾环,心中情绪复杂难言。他邀请贾环去西域,一手提拔,使得贾环独当一面,成为名震西域的贾使君。
而贾环千里驰援北庭,救过他命。为他谋划出征漠北,平定诸胡,赢得生前身后名!漠北的后勤,就是靠贾环在碎叶,呕心沥血,鼎力支持。
半晌,齐驰缓缓的道:“子玉,你打算篡位吗?做曹操、司马昭?”
贾环作揖行礼,平静的道:“大帅,我没这个打算。”
齐驰发作,怒斥道:“子玉,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你糊弄得了天下人吗?燕王为帝?燕王性情文弱,又是你的弟子。届时,朝政尽在你贾帝师手中。五十年后,你的子嗣只怕就要篡周自立。你当我是瞎子,傻子?”
沈迁当时怎么给他说的?立雍王!结果呢?贾环在天子活着时就政变,杀掉皇帝,两个皇子,两个大学士!
他从书房的架子上,将御赐的宝剑抽出来,压在桌几上。
齐总督的怒气,被沈迁糊弄是其一。这会贾环“狡辩”是其二。更深层次的,还有对贾环“怒其不争”的愤慨!
京师官场,人人都知道天子要杀贾环。所以,昨夜胡兴斋问他时,他只是感叹贾环就是性子太刚硬。他知道,别无他法的。但,他心中忍不住愤慨啊!
贾环多高的起点啊?二十一岁就做到如此地步。日后,必将是大周的宰辅,宰执天下。青史留名!现在倒好,不写在佞臣传里,就算好结局。
有没有在起兵后,更柔和一点的办法?
贾环从容的道:“大帅,我可以致仕。终燕王一朝不入朝堂。请大帅出府,入军机处,主持朝堂大局。”
抛开齐总督对他的爱护这些因素。他知道怎么说服齐总督出来主持局面。齐总督既是一个老官僚,又是一个标准的士大夫。他所追求的是青史评价。
说的更直白点,齐总督有名声需求。
而他为弑君者。齐总督即便在这场兵变中情感上偏向他,但理智上还是会做一个大周的臣子。
齐驰一愣,发怔的看着贾环。许久,仰天长叹,“唉……”
他如何不知道贾环的“花样”?贾环为京城人士,致仕后,还是会住在京城。一样可以影响政局。但,他能要求贾环去金陵住?那是把贾环往死里逼。
且不说贾环同不同意——贾环手里终究是握着兵权,他犯不着为雍治皇帝做到这一步。
……
……
贾环和齐驰谈完后,径直去往吴王府中。齐驰则带着长随、幕僚、亲卫去西苑为雍治天子守灵。
贾环并没有和西苑里的卫弘详谈。但,他知道以卫大学士的性情,绝不会在新朝留任军机处。他当着卫大学士的面杀皇帝。
咸宜坊,吴王府中。
辰初三刻,吴王在正房中,呆呆的沉思着。他虽然叫女儿宁潇早睡,待明日再说。他自己回到住处后,却怎么都睡不着。时间就这么流逝走。
贾环到吴王府求见,先吃了一个闭门羹。吴王并不想见贾环。他从情感上来说,甚至都想杀贾环。天子待他何其之厚?只是,理智克制着。他的女儿、儿子都和贾环私交甚好。
这个时候,他怎么会见贾环?
吴王在华美的正房中纠结、痛苦时,宁潇自走廊里进来,一身粉色宫装,身姿高挑,带着俏丫鬟紫儿,劝道:“父亲,你还是见见贾先生吧!澄弟还在贾府中。”
她劝吴王的角度很独特。她断定贾先生在赶时间!京中宵禁到此时还未结束。但,戒严时间越久,影响的人就越多。普通民众一天不做工,就没饭吃。街市上的商家,一天不开门,损失几何?
到时候,这些人的意见可就大了。
吴王拍着椅子扶手,看着女儿,满面愁容,轻轻的点头。
……
……
贾环被吴王府的奴仆引到府中正房中,吴王宁铸一身青色便服,冷着脸,坐在字画下的官帽椅中。神情疲倦而激愤。
宁潇作陪。
贾环走进来,作揖行礼,微微沉默。
这个时候,距离正月里的见面,气氛全变。那时,吴王还肯定他走杨皇后的门路自保。
贾环知道如何说服吴王。但,略感尴尬。吴王并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甚至,还通过宁潇将西苑消息透露给他。但是,他杀雍治皇帝,却是将吴王得罪狠了。
他不会后悔杀雍治。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的仇,不可不报。血债血偿!但,见吴王确实尴尬。却又不得不来。他最好是能得到吴王谅解。
宁潇凤目一闪,沉默不语。
沉闷了一会,贾环拱手一礼,徐徐的道:“燕王性情文弱,需要宁澄和潇公主的帮助。在下恳请殿下允许他们出仕,帮助燕王。”
辩解的话,他终究是没说。他和吴王的立场不同。如何解释?
吴王看着贾环,咬着牙,但终究是丢不出一句狠话。
其一,他心中有良知。闻道书院的那些书生确实惨啊!他如何指责贾环杀雍治天子复仇?
其二,贾环的提议,击中他的命门。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他对子女很看重。这是他的性格所决定的。
吴王倦怠的挥挥手,道:“潇儿,你代我送客!”
……
……
宁潇带着紫儿送贾环出吴王府,一路穿过甬道、屋舍、庭院、园林。清晨的朝霞在天边收敛。太阳升起来了。
宁潇和贾环并肩走在吴王府中,鹅蛋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容。她和吴王的立场是不同的。扭头,柔媚的春光落在她倾城的容颜上,如同蒙上一层薄纱,美丽无端。清声道:“贾先生,恭喜你。”
她曾担忧,贾环如何破开雍治皇帝要杀他这个死局?很难。而后,贾环给她透漏个造反的想法,她在想如何执行呢?
昨天早上,傅正蒙在她面前卖弄,上密折弹劾贾环,她担忧的让弟弟宁澄去贾府报信。昨夜至今,她都在担忧着。易地相处,她在贾环的位置,面临的是何等困难?
潇公主一直在代入贾环的位置,体会着昨晚波澜壮阔的政变。至此时,贾环掌握京中兵权,她才放松下来。兵权在手,最差的结局,足可自保。
军事问题解决,剩下的就是政治问题。以贾环的政治手腕,她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谢谢!”贾环笑一笑。每当他看到宁潇时,总会有一种被惊艳到的感觉。潇公主是倾城之姿。
这个美丽的女孩,却是婚姻不幸,忍受折磨。他已杀傅正蒙,让她解脱。他给宁淅说过:都会解决的。
只是,当着别人的面,说我把你丈夫杀了,这很尴尬。
宁潇展颜一笑,心中仿佛被清风吹过,问道:“贾先生刚才说让我出仕。我如何能出仕?现在并非大唐之时。”自明以来,理学盛行。女子地位降低,哪里能做官?
贾环道:“你的政治才华,做九卿足够。等我通知。”在吴王府垂花门口,和宁潇道别,骑马离开,踏入到时代的洪流中。
连续的说服北静王、齐总督、吴王,他心中对接下来的局面,把握大增。此去是疾风骤雨!但,又有何惧?
……
……
雍治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二日上午十一点许,皇城中响起钟声!“铛!”“铛!”随后,传遍整个京城。
所有数着钟声的官员们在数过四十九声后还继续响着的钟声,就都明白其中的含义:天子驾崩!
街头上的戒严随后解除。城中各官员、士人府邸中响起哭声。忠君之士,不在少数。忠君之民,则未有也。
原本听到风声,打定主意不去参加朝会的官员,不得不披麻戴孝走出家中,前往皇极殿。
祭拜天子,谁敢不去?
第944章 帝位归属(一)
“铛!”
午门上的钟声,遥遥的回荡在京城中,京中数千名官员都各自出府,陆续前往皇极殿中祭奠雍治皇帝。
深受皇恩的士人们在家中痛哭。这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天子驾崩。昨夜、今晨,城中军队战斗的动静,京城内城、外城尽知。在士林看来,此刻国本动摇。
大时雍坊中,翰林侍讲费敏政穿好官服,带好孝,与妻儿做最后的道别,神情平静的走出家门,往宫中而去。而他心中,情绪激荡!
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煌煌大周,断不可使乱臣贼子篡位。
“铛!”
如费状元这般的,还有许许多多的文官。特别是御史们。官场清流鄙视浊流。往往自诩正人君子!但,到现在这种时候,事务官,杂官可以缩卵,掌握舆论的清流们,则必须要向前了!
就算雍治天子将言官们洗了一茬又一茬,敢说话的文官就剩费状元。但,贾环并不是天子。
十三道御史一百一十人。六科五十八人。除不在京中者,余者纷纷出门,准备在祭奠天子时,怒喷贾环。不需要串联。这是人心!
贾环杀雍治皇帝易,聚拢人心难。而他所面对的,就是舆论剧烈的冲击!这是贾环必须要面对的困局、京城大势。
“铛!”
汉王、魏王等宗室子弟,纷纷自府邸中出来。国朝的皇族,汲取明朝宗室数量庞大的教训,采取的降爵承袭的制度,而除天子亲子必封亲王外,其余皇族得封亲王的极少。
本朝至今,宗室亲王只剩四位。其中,蜀王宁恪还是因杨皇后得宠的缘故。
宗人令汉王的长子宁镀说中拿着报纸,骂骂咧咧,“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如今只得一个镇国公。若他父亲身死,他这一支在京城中就算没落下去。他和贾府不对付,如何肯看着贾环立燕王?
满城中,现在全是贾府京城日报的文章。贾环亲自执笔的白话文。核心主题是:他起兵造反有理!乔如松所列的雍治天子五大罪状,除立嫂子为皇后这条外,全在报纸上罗列出来。至上午十一点时,京中报业,早在秦弘图的控制下。
宋王、卫王、燕王等二十多位皇子,亦在钟声中启程,前往皇极殿中。
“铛!”
在新旧武勋集团中处于中立的成国公从府中出来。他忧心忡忡。而隶属于新武勋集团的勋贵们,则是心惊胆战。正西坊中,疏勒军抄灭魏其候府,一等伯乌永通府。
如华府、宋府:直系男丁系数斩杀,旁系流放,女眷籍没教坊司;奴仆收监,准备变卖;家产充公。
但害怕,不代表会低头、臣服。
……
……
三月二十二日暮春上午柔和的阳光洒落在京城。昨夜战火的痕迹,在京中内城的大街小巷中清晰可见。京中此时的政治气氛,极其的压抑,紧张。清流、宗室、武勋等众官百态,反应不一。但,都对贾环不利。
空气中蕴藏着的沉默的愤怒,在午门上未停歇的钟声中,如同上涨的江面,马上就要溢出堤坝!
时间缓缓的流走。京中的官员们陆陆续续的汇聚到皇极殿。随之而来的情绪,如同暴风雨前的阴云,正在官员们心中酝酿着。等待着一个契机爆发!
装满火药的桶中,就差一个火星。
……
……
贾环站在皇极殿外的广场上,静静的目送着百官进入殿中,祭拜天子。神情沉静。
身边,数百名亲卫持械簇拥着。皇极殿四周的宫墙要道全是他的嫡系军队。
在当前这个时候,他肯定不会踏入皇极殿。那基本等同于凯撒进元老院。明朝文官们曾经创造生撕锦衣卫指挥使的记录。
自昨夜起兵以来,杀天子,杀雍王,复血仇!尔后,开始处理善后事宜。当时,一切都非常顺利。然而,在黎明前,魏其候于阴暗中,骤然发动,令局面一度极其危险!差点倾覆。直到天明前才扑灭。
此时,城北京营的大营中,参与叛乱的振威营、果勇营等三万多士卒,正在被沈迁处理:俘虏、伤兵、后勤、补给,投诚,掌握京营大营等等事务。
一队队垂头丧气的士卒,被耀武营的士卒们押送着。昨夜里的反扑声势浩大,但并非七万京营都参与了。否则,京营的驻地里如何摆得开战场?
投诚的京营接受沈迁的改编,渗沙子。相同的事情还出现在京师内城九门,外城十二门中,这里是由张四水执行。
罗君子、纪澄、乔如松等人带领的团队,则是代行顺天府府尹的职责。控制着京中的行政。
秦弘图则是与锦衣卫一起执行着特殊、要害的任务,比如:控制舆论、暗中监视、消息传递。
这一幕幕的画面,此刻,仿佛在贾环眼前浮现。击杀魏其候,军中善后的事宜他没有过问,他这里只有一条沈迁给他的确切的消息:京中兵权,尽在使君掌中!
从黎明时起,他忙碌的谈判,都是为应对此时皇极殿中的局势!这是意料中,计划里的事情。这是昨夜起兵之后,最后一个困难:百官。更直白些叫:人心。
贾环作为弑君者,践踏了数百年以来的君臣秩序、礼法,天然属于被官员、士林所批判、攻击的对象。但,一个穿越者,并不会被皇权、忠君禁锢手脚。
书生一怒,把剑而起,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杀皇帝,自然有这样的后果。但,有些事情,并不能因为有后果,就不去做。
……
……
“使君,有三刻钟了。里头人估计差不多齐了。”高子重看着怀表,语速飞快地说道。带着一种激动。
这是昨夜起兵之后的最后一战!战场在政治上。若是能解决这个难题。那么,昨夜起兵造反之事,将会落下帷幕!想想,那是何等激动人心的局面。
燕王为天子,使君为帝师!使君自回京以来,所受到约束、委屈,都将不复存在。使君的地位将等同于执政宰辅!他作为亲卫,与有荣焉。
贾环轻轻的点头,“嗯。”平静的等待着接下来的较量。
正说话时,皇极门处,走来一名绯袍官员。正是贾政。政老爹是一个迂腐的读书人。他是忠臣。看元春回贾府省亲时他的表现就可以知道。
贾环眼睛眯了眯。导火索来了。
第945章 帝位归属(二)
二十二日正午,暮春的阳光和熙。午门上的钟声已经停歇。昨夜一夜的战火,京中百姓受到损失的约有十几万。主要集中在内城城门,各坊中主要干道处居住的家庭。
比如,住在贾府外东廊、西廊、宁荣街南街的奴仆们,昨晚便受到兵灾的冲击。
然而,这个比例,并不足以影响到京城的日常秩序。贾环取得兵权后,除却谈判外,通过设在武英殿的中枢,抓了三件事:治安、漕运(粮食)、报纸(舆论)。
上午的宵禁、戒严解除后,街面上已经安靖。昨夜横行的泼皮、流氓、溃兵全部被锦衣卫、军队拘走。在京城日报先入为主,抢占舆论高地为贾环起兵辩护、定性时,各处街市的商贩们打开门做生意,做工的人们出来找活儿。伴随着漫天飞舞的流言,京中百业按照其巨大的惯性在阳光中徐徐复苏。
对于百姓们来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京中剧烈的权力变化,距离他们太远。正所谓: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而于士大夫们来说:山陵崩,天地失色,国家飘摇。此时,皇极殿中群情汹涌!
……
……
武英殿中,大殿中,书吏们忙碌着。蜡烛已经吹灭。
罗向阳满眼通红,处理着政务,不时的问纪澄的意见。他并非只熬昨晚一个通宵。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的葬礼,他主持着所有事务。
纪澄时年24岁,官任翰林检讨。他是继贾环、庞泽之后,书院弟子中对实务最擅长的弟子。罗君子处事公允,但终究是没有在地方历练过。这时,实务的处理,大部分都是纪澄出主意。
乔如松倚靠在软榻上,忽而道:“皇极殿那边应该开始了吧?他很担心贾环那里。”
他当日面对着雍治天子杀山长有多么愤怒,此刻朝臣们就有多么愤怒。雍治皇帝,毕竟占着大义名分:君父啊!
罗向阳和纪澄两人停止讨论。要过来汇报事务的书院弟子们都等一等。
罗向阳走到屏风的桌椅边,坐着喝口茶,叹道:“子玉登在京城日报上的文章,友若和伯言都看过吧?将此次复仇,定性为如唐朝时的权力更迭。只是,唐太宗玄武门之变,未杀高祖,而只杀李建成、元吉。高祖禅位。神龙政变,天后亦是被迫禅位,而无人敢杀。唐玄宗在唐隆政变中杀韦后,杀安乐公主,杀上官婉儿,于先天政变时杀宰辅,杀大将,杀太平公主。被诛杀者无数,但同样不涉及天子。子玉如此解释,恐怕难以服众啊!”
昨晚以来,他心中一直有两个问题,盘桓不去。这是其中之一。或许,是因为太疲倦、太累,所以想得多。
纪澄沉静的道:“长文兄,院首若不杀雍治皇帝,那就不是他了!”
他知道,在院首心中,视山长如父,视叶先生为师,视大师兄为至交好友。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这几句诗词,字字泣血,可知院首心中当时的哀疼、悲伤!所以,才有“今日高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这是没有妥协的余地的!只有一枪打爆雍治,才是终结。
罗向阳轻轻的点头。这就是困局所在啊!有的时候,做事不是以政治利益来衡量的!而是,要做一个人!事事都以政治利益衡量,那是政治动物。
三人在武英殿中默默的喝着茶,思绪飘向皇极殿。群情汹涌啊!
……
……
京营大营中,沈迁在校场北面的衙门中。他看看手中的怀表,在公房里独自沉吟着。
他指挥数万大军,纵横千里,临战阵而不惊,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但,此刻心中却都微微有些烦闷。他在关注皇极殿的局势。
他追随子玉起兵造反,是为子玉要自保、复仇,是他看不惯雍治皇帝倒行逆施。他们的目标,都不是为了砸碎、打烂整个国家。
而此时的皇极殿,就是一个待爆炸的火药桶。
子玉要“说服”哪些文臣:起兵弑君,迫不得已。使得百官不追究弑君之罪,再推举天子。这两个任务,何其之难啊!
他在担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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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四水驻正阳门。居形胜之地,俯视承天门前的六部、五军都督府翰林院等官署。
他在城楼上,眺望着整个京师。京师内外九门,全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上十二卫正在进行收编、遴选的工作。羽林卫和金吾卫的数名指挥佥事,在他身边奉承着。
这是最早归顺的一批武将们。
张四水听着奉承之词,心思却不在城楼这里。他的目光落在宫城处。
他性格沉默,但不代表他不懂。
皇极殿那里,将进行着一场看不见硝烟的较量、博弈!异常的惨烈。这是整个政变最后的一环。也是最为困难的一环。稍有不慎,遗祸无穷。
在起兵之初,他就和子玉反复讨论过此时的情况。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包括今天清晨,子玉去和北静王、齐总督、吴王谈判。他从吴王府出来不过八点多,拖到十一点才给雍治皇帝发丧。中间,还见了一些官员。
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
……
京城西郊,40里外,妙峰山下,旧书院的遗址处。此刻灵棚这里,祭拜的仪式少了许多。
罗向阳等人启程去京师后,主持事务的骆宏忙得脚不沾地。好在他在贾府族学里教近百个童子,统筹调配等事务都有些历练。将近正午,潭拓寺的智尘和尚等人都歇了法事,正在休息。
骆宏一身孝服,在几名书院弟子的陪同下,走进灵堂。棺木前,供奉的是贾环自京中送来的人头:华墨、宋溥。
造反,杀皇帝,这都是天崩地裂般的举动!他在此刻,才有余暇,在复仇的快意之后,去想:京中之事,要怎么解决啊?百官怕是恨不得生撕了贾环。
很难啊!
子玉,你可一定要顶住压力啊。进,则是海口天空。退,就是万丈深渊。
第946章 帝位归属(三)
咸宜坊,吴王府。
宁潇小憩一会后,被京城中的钟声惊醒。她性情爱洁,洗浴后换了一身白色的宫装。待出来后,得知母亲已经起床,正在佛堂中,去安慰了母亲一番后,回到住处里,准备用午饭。
父亲、弟弟,都去了皇极殿。母亲担心贾先生杀红了眼,误伤父亲、弟弟。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换位思考,她在贾先生的位置上,肯定是想用政治妥协来解决这次政治危机。那么,办法是什么呢?当数百名官员汇聚在一起,群情汹涌时,只怕理智不会多啊!
宁潇正沉吟着。俏丽高挑的丫鬟紫儿穿着青衫长裙,笑吟吟的进来,请示道:“公主,午饭在这里摆吗?”
“嗯。”宁潇应一声,看到自己的丫鬟满面笑容,再看看身边侍奉她端着茶碗的婉儿,好笑的道:“婉儿高兴情有可原。贾先生执政,必定会特赦她父亲、兄长。紫儿,你高兴什么?”
纪婉儿美眸尤其出众,眼睛中有欢喜,又有黯然。欢喜是父兄可以回来。黯然则是,母亲、姨娘等人都身死。纪家女眷籍没教坊司。当日,她母亲便自杀。
紫儿微微仰头,笑着道:“我是为公主感到高兴。”她刚收到消息,驸马都尉傅正蒙死在华大学士府上。只是,她现在不像破坏公主的心情。
潇公主莞尔一笑。她以为紫儿说的是贾先生承诺让她出仕的事。思绪再回到皇极殿上。
她内心里推敲着一个个的方案,又不断的否掉。她是对贾先生有信心。政治上的事情,贾先生有失手过吗?只是,信心是一回事,具体怎么操作?
这是很难完成的任务啊!
……
……
自黎明时,围困贾府的府军后卫就全部撤离至阜成门附近。贾府里的警报就此解除。汇聚在向南大厅的贾府子弟开始各自回去。贾蓉和贾蔷回宁国府。
十一点时,贾政决定去皇极殿中祭拜雍治皇帝。贾蓉没有跟着。他害怕被百官打死。
汇聚在东跨院中,女眷们各自散去。
宝钗请母亲、嫂子到无忧堂里去住。不管怎么说,无忧堂比梨香院要安全。薛姨妈身边跟着同喜同贵,感叹道:“幸亏我那个孽障不在跟前。不然,我要担心死。”
薛蟠自是被贾环打发的去岭南跑货运。由柳湘莲跟着。一到关键时候,贾环就会提前将他打发出京。
夏金桂很泼辣,但进到无忧堂后,表现的很低调。贾府这位三爷,是狠人!当初将她丈夫下狱,现在连皇帝都杀了。她哪里敢翻腾?
尤氏和儿媳胡氏回到宁国府里,走在熟悉的长廊上,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环哥儿这真是……嗳……”贾府摊上这么一位执掌者,风光是风光,可也没少担惊受怕啊!
胡氏不好接这话,笑着陪着婆婆。心中想:照贾三爷这个表现,她父亲在侍郎任上被他坑回乡,倒是一个好结局!
十一点的钟声后,贾环的妻妾们齐聚在正房里,议论着。燕王妃甄祎也在这里。燕王和越国公宁澄自贾府出发,前往皇宫中祭拜天子。湘云、李纨、迎春、惜春这时都过来。
说起政治,这里最精通的当属苏诗诗、林千薇、石玉华,甄祎。贾环还没有回府中,这意味着京中的局势只是表面上平静下来。还有问题需要解决。
苏诗诗一身白裙,分析道:“相公昨夜起兵杀皇帝,现在皇极殿中只怕骂声一片。”清丽的玉容,蛾眉蹙起。在诗诗看来,被人骂,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石玉华轻声道:“就怕那些大臣一股脑儿的全和相公做对。”她在西域经历过战乱,知道“利益集团”是怎么一回事。
“啊……那个如何是好?”迎春“呀”一声,温柔可亲的鹅蛋脸全是忧色。
厅中的气氛,郁郁难言。
甄祎坐在客人的位置上,沉吟不语。贾环的妻妾们,姐妹们的担忧,情真而意切。但,都没说到点子上。贾环弑君,此刻皇极殿中,群臣要做的事情其实有两件。
第一,惩罚弑君的凶手!肯定会有人提出来的。贾环怎么办?
第二,选新君,推燕王上位。她内心里深切的担忧,便在此处。若燕王没登基,新帝上位,必然杀他。这是她儿子的父亲。
已然没有退路。即便,她觉得这是很难正常解决的问题。
那么,贾环,拿出你设局甄家的手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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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的前院中,史家的两个侯爷还在贾府中。他们暂时不想去皇极殿中祭拜天子,否则到时候立场怎么说?他们当然想等局势明朗些再说。
而最好的借口:无过于他们还被贾府扣押着。
静雅的小厅中,忠靖侯史鼎干笑着道:“大哥,你觉得皇极殿中现在怎么样?”
他们的消息是畅通的。之前听到贾环打破西苑,还觉得京中兵马肯定会反扑。然而,最新的消息是贾环握有京中的兵权。现在正在皇极殿“召集”百官“议事”。
史鼐讥讽道:“二弟,他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这是自寻死路。百官岂能容他。你且看着吧!”他的语气,透着强烈的不满、讽刺、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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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中午,皇极殿中,雍治天子的遗体盛在棺木中。由礼部尚书曾缙、宗人令汉王主持着祭祀仪式。
百官们前来祭祀后,相当一部分人并没有离开,而是依班次而列,等待着结果:其一,雍治天子怎么死的?其二,新帝人选。年富力强的御史们神情愤慨。
随着官员们交头接耳时,各种小道消息乱飞。这个时候,并没有纠察御史。
卫大学士、九卿、六部侍郎、五军都督府同知石光珠,吴王,北静王,成国公位于班次的前列。大佬们各自神情不同。有的闭目,有的垂下眼睑。
贾政在殿外被贾环拦着聊了两句,尔后走上丹陛,踏入皇极殿中。“嗡”的一声,在瞬间,整个皇极殿中的官员们都沸腾起来。贾环弑君,荣国公贾政还敢来假惺惺的祭拜?
父为子纲。儿子做错事,父亲当然是有责任的!
河南道御史繁御史跳出来,伸手指着贾政的脸,愤怒的咆哮道:“贾政,贼子!你还有脸来见雍治皇帝?你儿子就是杀害天子的凶手!出去,滚出去!”
他是宋溥的嫡系。
“滚出去!”科道言官们纷纷出声,义愤填膺。这个滚出去,不仅仅是滚出皇极殿,还是指的,要贾府不得再有任何一人出仕。滚出大周的官场。
声浪沸腾起来了。仿佛要将皇极殿的顶盖给掀掉。
第947章 帝位归属(四)
嘈杂的声浪扑来,贾政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无视着指责他的繁御史,往御前走着。棺木停灵在殿中。
如他在贾府所想,他的庶子弑君,令贾府百年清誉毁于一旦。但,当此之时,他能如何?他就算宣布断绝父子关系,将贾环逐出贾府,天下人就会放过贾府吗?
他人虽然迂腐,这点智商还是有的。
灵前,礼部尚书曾缙正要为贾政唱礼,贾政是国公爵位。汉王长子宁镀出声呵斥道:“贾存周,你儿子杀我宁周天子!我宁家不要你祭拜。滚出去!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他是代表皇族说话。这个态度,是帮刚才御史们的潜台词给说出来。御史们把贾府逐出官场,接着要干什么,谁不知道?说的直白些,贾环要为雍治天子的死负责!
贾政呆一呆。
曾缙心中歉然一笑,没说话。他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出身,早前靠近何大学士,后靠近华墨。他本来是想给贾政唱礼,帮贾政祭拜的。奈何形势啊……
这时,繁御史在满殿的声浪中,走上前两步。御史的班次向来在大殿中靠后,逼问道:“卫相,你意下如何?”
朝廷重臣,向来指的是大学士,七卿中地位、声望尊崇的官员,勋贵中的代表,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到雍治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二日,这个名单,就非常有限了。贾环昨晚就杀了三个。
计有:武英殿大学士卫弘,吴王,北静王,齐驰。余者如成国公,礼部尚书曾缙,吏部尚书殷鹏、户部尚书赵鹤龄、兵部尚书孟何,都督同知石光珠在朝中的声望都要逊一筹。
卫弘面向颇为显老,绯红色的官袍皱巴巴的,神情疲倦,一夜未睡,他毕竟是上年纪的老人。这时,淡淡的看了繁御史一眼,道:“待天子下葬后,本官即致仕回乡。”
繁御史是宋溥的人。
卫弘说话时,满殿的文臣们都安静下来。这是他的威望。此刻在皇极殿中,就有不少卫系的人马。
而这数百人的声浪中,武勋们俱是冷眼旁观。贾府本来就是旧武勋集团的中坚、山头。旧武勋集团的态度自不必说。新武勋们,来皇极殿前,谁不知道魏其候、一等伯乌永通家里被抄的事?如成国公等中立派,都是冷眼旁观。
繁御史三十多岁,一身青色官府,毫不掩饰他的失望,看向吴王,问道:“吴王殿下,你意如何?”逼吴王表态。杀不杀贾环?
吴王脸上还带着泪痕,他是真真正正的在哭天子,声音沙哑的道:“皇兄驾崩,本王心中痛楚难言。本王此生,只认皇兄这一个君王。我此生再不入大周官场。”
繁御史微怔。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目光转向齐驰,还要再问时,翰林方阵中。费状元看不惯他的行径,走出来,高呼道:“贾环就在皇极殿外,诸位若是一腔热血未冷,随我出去质问他。国家养士百年,断不可令今日有篡位之事!”
说着,带头走出皇极殿。慷慨激昂!当年明朝大礼仪,明朝三大才子杨慎振臂高呼: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大批的文官跟着他在左顺门跪着劝谏嘉靖皇帝。
今日,费状元高呼,异曲同工!贾环说是“清君侧,立燕王”,结果呢?皇帝被杀了。清君侧,可没有杀皇帝的。他说立燕王,谁信他拥立燕王?
所有的情绪:不满或者愤懑或者担忧,都在这一刻点燃!两百多名朝臣,跟在费状元身后,出了皇极殿。群情沸腾。如同呼啸着奔涌的洪流!
……
……
一个天子晚年失德,不代表整个皇室都失去人心。这不可能的!宁周定鼎天下有一百六十多年了!贾环若是篡位,连中立派都不会有。沈迁都不会追随他。
曹丕、司马炎、王莽、杨坚他们之所有能成功篡位,得益于其父辈或者家族或者自身多年的京营。现在,并非五代时: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皇极殿外的大广场西侧,贾环被数百名亲卫簇拥着,他看到了气势汹汹,呼啸而来的群臣。
贾环的亲卫在高子重的带领下迎上两步,以偃月阵将贾环护在中间。
费状元,宁镀、繁御史领着两百多名文臣,高呼着各种口号:“贾贼”、“贼子”,“贾逆”,快步越过空旷的百米距离,到贾环面前两米处。
于此刻,直面!针锋相对。
刚被费状元抢走风头的繁御史率先开口,怒斥道:“贾环,你这个逆贼!你昨日起兵作乱,在西苑弑杀天子。今日,你必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何以服众?”
群臣大声附和,掀起声浪!所谓众怒难犯,大抵如此!一众大臣们的情绪、气势,在此时达到顶点!如同沸腾的火山爆发在皇极殿前的广场上!
但同时,亦将一干大臣的虚弱暴露无遗!嘴炮能杀人么?你们要一个交代,贾环就会给一个交代吗?是交出兵权,还是自杀谢罪?
何其的天真!
……
……
贾环看眼前沸腾的文官们。心中一片平静!
在起事之前,他和张四水,沈迁都讨论过这个问题。杀皇帝,必然会面对着群臣激烈的反弹。就比如眼前!将来还有各种事,比如政治上的反扑;比如舆论的抨击!或者,在各种场合中的抹黑,在各种小说、笔记、戏文中嘲讽。
其实,如果采取最粗暴的办法,要解决当前的局面很容易的!
杀!
主席曾经讲过一句至理名言:枪杆子出政权!很多人,总会错误的以为面对刀锋,是“人心”获胜。恰恰相反,握着刀锋者将会取得胜利。
所谓的“人心”,它是由一个个的个体组成的期望。当你杀得足够多时,人心,就会成为一个飘渺的名词。
神州数次陆沉。异族入主中原的例子,就不必说。那是自己人的血泪。
当年,明成祖朱棣靖难成功,入主南京,建文帝失踪,多少人不服?建文帝在文治上,还是非常得人心的。方孝孺大骂不降。最后,结果如何呢?
……
……
杀光反对者,这是最后的备用方案,不到情非得已,贾环并不想这么做。
朝中的这些官员,他们都有师长、学生、同年、族人、亲戚。这张网张开,就是天下!就如同当年,他去江西,在九江城中,和龙江先生纵论天下。其实,宰辅们的出处,都是有脉络可寻的!
杀掉这些反对者容易,接下来,只怕要面临着天下大乱的局面。他敢造雍治皇帝的反,别人不敢起兵反他么?
如他和沈迁,张四水所说的。他起兵,为自保,为复血仇,并无意将整个天下、国家砸乱、打碎!
他终究是华夏之民!其一,若内战打的民不聊生,人口锐减,最终闹得如同三国时期,搞出五胡乱华。这不是他所愿意的。
其二,据他在西域的了解,这个时空的历史进程,现在极有可能处在18世纪第一次工业革命前夕!若他耽搁整个民族的历史进程、断送历史机遇,这与他一直鄙视的满清金钱鼠尾何异?这不是他所愿意的!
……
……
贾环目光冷幽幽的反问繁御史,“你想要什么交代?”
不想用军事力量解决政治问题。现在的局面就看似很麻烦!但他手里还是有牌的。
繁御史下意识的就想说:“你去死吧!”但话到嘴边,又压下去。说这种话,是把贾环当傻子,还是把自己当傻子呢?
他之所以如此强烈的上跳下窜,原因很简单,他是宋溥的亲信。而就在昨晚,贾环杀宋大学士!而按照贾环一贯的做法,接下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华系,宋系都会被清洗!以朝廷的名义,名正言顺的清洗!
他不想坐以待毙。和他一样想法的,还有许多官员。华、宋两人在朝堂上势大。他们这些人,一年和雍治天子都见不了一次面。常朝那种不算。对一个皇帝,能有多少真挚的感情?
今日,如此激烈,最大的原因,是想自保而已!
朝堂上忠直的大臣,正人君子,早就被雍治天子一遍又一遍的清洗得差不多了!当年雍治天子嫌他们太吵!太喜欢找茬!像何朔,山长,这都是君子、儒臣,雍治天子如何对待的?
繁御史愣了下。
其实,如果真的不满贾环的作为,决定分别有:辞官,非暴力不合作,如成化年商辂商相公;虚与委蛇,若干年后,清算!如当年李贤清算徐有贞,为于谦复仇;李东阳清算立皇帝刘瑾,俱是如此!
激烈的做法:可以把贾环怒骂一顿,求死!或者死谏!日后,青史自有公论。
但,繁御史显然不想求死。真正当着贾环的面,他一下卡词。那些侮辱智商的话,就不必说了。
……
……
见繁御史卡壳,汉王长子宁镀不想贾环在气势上占上风,指着贾环,高声怒骂道:“贾环,你这个不忠不孝之徒!弑杀君父,你还敢问要什么交代?交出兵权,回府闭门思过!”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位镇国公自以为他说的很委婉了。
这是群臣、百官的第一个要求。严惩弑君者。说的更直白些,就是杀贾环以谢天下!不管是出于私人恩怨,还是愣头青的心思,这种情绪,终究是借着宁镀之口宣泄,摆在贾环面前。
第948章 皇极殿外
皇极殿中,贾政在礼部尚书曾缙的主持下,在棺木前徐徐的三叩首,祭拜天子,气氛肃穆、庄严。
卫弘,齐驰,吴王,北静王等人都在皇极殿中,侍郎以上的官员都在。并皇子们。跟着费状元去殿外的,主要是科道言官。以及清流、一些中低级官员。比如,贾环的同年户部主事唐道宾。
此外,殿中还有真理报主编周慎行,蔡学士、魏翰林,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李斯等人。
贾环起兵弑君,这么大的政治变故。舆论对贾环自然是持批判的态度。对于有廷议资格的官员们来说:不上朝,不和贾环合作,这是一种共识!和弑君者合作,这需要背负压力的。
但,要说满朝的官员都想杀贾环,这真不见得。面对强势的贾环,每个人的想法不见得相同。分化是一种必然。只是看合作、中立、反对的官员的比例是多少罢!
比如,此时跟着费状元去质问的两百多名大臣,约占一大半的数量。虽然没有高级别的官员。当然,这也可以算是一种“民意”。说“群情汹涌”、“百官”不为过。
而中立者往往又会被舆论和“民意”所影响。
……
……
皇极殿外巨大,宽阔的广场上,贾环看着两米开外的宗人令汉王的长子宁镀,这是一个蠢人!
贾环暂时没有理会气势汹汹的宁镀。目光投向费状元,以及他身后的众多官员们,拱手一礼,道:“诸公含怒而来,在下可以理解。但在下要问一句,当日天子下旨封闻道书院,杀叶先生,大师兄,张伯苗,道理何在?诸公自诩正人,当日在何处?”
贾环并不知道罗君子、沈迁、宁潇、张四水他们的担忧。他未想过令百官归心,或者就在这皇极殿外“说服”这些官员们。这怎么可能呢?
至于,燕王妃甄祎所担忧的两个问题自是有答案。他,现在要的是解决问题:尽快把皇位定下来。攫取政变最大的胜利果实。舆论,他的名声,这都可以以后再说。
贾环的话,让广场躁动的两百多名官员们微微有些安静,强盛的气势微微一挫。科道言官被雍治皇帝洗过数遍,国朝朝堂上早没有硬骨头的言官。
所以,明知道闻道书院是被冤枉的。宋溥的理由,糊弄鬼去啊!但是,当日科道发声的人确实非常少。贾环这时问起来,怎么回答?
科道言官,在此时之所以敢猛烈的抨击贾环,敢闹事,最大的原因,是华系、宋系的官员们在困兽犹斗。比如,繁御史。他们都是豁出去闹。
其次,贾环虽然有兵,但对言官们缺乏雍治那样的威慑力。除开政治因素,还有个人感情在里面。自觉的维护朝廷体制,这是官员们的本能。贾环弑君,践踏整个朝堂的秩序,礼法。当然要批判!
再者,法不责众嘛。很多人跟在后面,都是吃瓜、打酱油的。谁不爱惜生命呢?他们心里的不爽,绝对没有大到非要和贾环过不去的程度。
……
……
贾环的问题抛出来,当即,就有反应快的人。户部主事唐道宾道扬声道:“贾子玉,华、宋两位大学士即便有罪,当以有司审问,你如何能私杀大臣。再者,晋王、雍王何辜?被你滥杀。你难道无罪?”
贾环反驳道:“有司审问?只怕在下早就在黄泉路上。敢问贾皇子有何罪?几个月大的孩子,都有人下得了手。诸位想要辩论,我们在报纸上见个真章。届时,白纸黑字,谁都无法抵赖。”
报纸见,这是一个故意的提议。
顿时,官员们一片哗然,各自发声,对贾环的态度很不满意。报纸受管制,谁不知道?叫骂者有之,责难者有之,暴怒者有之。想着贾环在报纸上的文章者有之。
贾环看了宁镀一眼,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准备离开。
这时,费敏政竖起右手,制止百官的怒骂声,走上前两步,正视着贾环,朗声道:“贾子玉,我知道你辩才无碍。但是,弑君之罪,你终生都逃不掉的。我知道你手中有兵权,我们无法追究你的责任。你杀天子,目无君父,是不忠不孝。杀晋王,牵扯到晋王府、宋、华、魏其候、乌府中的无辜者,是不仁不义。”
再诅咒道:“你做这样的事,将来必招天谴,不得好死!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隔断衣角,和刀一起,丢在贾环脚下,慷慨的道:“我今日与你割袍断交。我不会与你这样的恶徒为友。贾环,大周的文官,不是只有明哲保身,贪生怕死之辈。也有忠正人之臣!你动手吧!”
费状元正人君子,当年深受何大学士、雍治天子的赏识。这不仅仅是他科举文章作的好,不仅仅是他人品好。他在朝堂中,亦属于明眼人的范畴。只是,偶尔会因经验欠缺,不如老油条们。
费状元本来也是被何太师当做宰辅培养的。当日,京中就有传闻,何系接班人是费状元,并非贾环。
此时,费状元对局势看得分明:贾环手中有兵,不会受到惩罚。他直接挑明庙堂诸公在皇极殿中沉默不出的原因。满口“杀贾环”的宁镀是个草包,想要借力的繁御史畏畏缩缩!
他看不惯。这是国朝的文臣吗?这是大臣风骨吗?
天子于他有大恩。他知道天子有错,但不应该死在贾环手中。他内心里过不去这一关。他读的书里头的道理啊!贾环更不该觊觎帝位!所以,他带着官员们出来质问贾环。他更是一反常态,诅咒贾环。因为,他求一死!
唯有鲜血,才能激起大臣们心中未泯的良知、忠义!
簇拥在费状元身边的两百多名官员纷纷动容。这才是文臣风骨。不愧是朝中公认的正人君子!有人哽咽的道:“子充兄……”亦有一些人围着费状元,叫道:“拦住贾环。”
贾环看着被人群围着费状元,手却指着宁镀,道:“把他带走。”他当然不可能如费状元的意!忠诚的士卒们扑上,将心中正骂娘、感慨的宁镀抓走。
宁镀正在想:都是骂贾环,为什么费子充得那么高的评价?突然被抓,凄厉的大叫,“贾贼,你敢?你敢……?”
“我与宁镀有旧怨!”贾环丢下一句话,带着亲卫撤离皇极殿广场。这是他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谁想杀我,我就先将他干掉。
广场上群情激昂的文臣们,略感茫然的看着贾环带着亲卫迅速撤离的背影。这算怎么回事?不应该是贾环下令抓费敏政。大家齐心协力的反抗,日后青史称颂吗?
刚刚激起的同仇敌忾的情绪,就这样撂在半空中!贼难受。一拳打在棉花中。
他们这是胜利了,还是失败了?接下来,怎么办?继续抗争吗?能惩罚贾环吗?贾环今天在殿外的目的是什么?
费敏政神情略复杂的看着贾环等人离开。微微思索着。
……
……
贾环根本没打算在皇极殿外的广场上和百官硬顶。他的目的达到后就离开。贾环离开皇极殿后,去顺天府衙门。顺天府府尹孙嘉并非一个强硬的人。
稍后,孙府尹称病。顺天府的政务、官印转交给顺天府同知,贾政的门生傅试手中。实际的处理者是武英殿中的书院团队。
……
……
皇极殿中,广场上的消息早就如流水般的传进来。汉王老泪纵横,不断朝卫弘、齐驰、吴王、北静王哭诉。
但,指望文官政治出现雏形的周朝文官们关心远支皇族子弟死活,为其奔走,这基本不可能。宁镀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应该站的位置在哪里!
稍后,群臣回到皇极殿中。
卫弘看了看,十三道掌道御史与六科都给事中都到,对群臣道:“本官决意致仕!只负责天子葬礼事宜。国不可一日无君。拥立新君,诸位想一想后,廷议吧。日常的朝政,齐伯圭和六部尚书协商着办吧!”
齐驰向卫弘行礼,道:“下官自当竭力。”
曾缙、殷鹏、赵鹤龄、孟何、刑部周尚书五人俱向卫弘行礼。
刑部侍郎施世俊为华墨心腹,忍不住问道:“卫相,贾环怎么处理?”
卫弘心中的情绪陡然爆发,他昨晚至今一肚子火没发,捏着鼻子配合贾环。盯着施世俊,冷声道:“你杀得了他,尽管去。老夫没拦着你。”
施世俊噤口不言。看一看同党大理寺卿李康适。
卫弘吩咐西苑跟着来的老太监袁琪(燕王母亲周贵妃的旧人),和六宫都太监夏守忠,留下面面相觑的百官,自顾的回府。
吴王跟着离开。他有资格,但是,他一样不想管事。
……
……
夜晚时分,户部尚书赵鹤龄坐着一定青呢小轿到卫府中拜访。书童将他领到书房中。
少顷,卫弘穿着件灰色的便服过来,对起身迎接的赵鹤龄摆摆手,语气萧索的道:“鹤龄,坐。”
寒暄几句,汇报着皇极殿中的情况,赵鹤龄道:“卫相,大臣们都在串联,和住在南三所的皇子们沟通。拥立之事,您真的不管了?”
现在有两个问题:第一,处理贾环弑君之罪。第二,拥立新帝。按理说,群情激愤,当以第一个问题优先。但,今日卫大学士在皇极殿中公开提出皇位的事。在不自觉中,第二个问题便优先了。
因为,朝堂衮衮诸公都看得明白,贾环军权在手,根本无法定罪。朝堂内部,有人想和贾环拼个鱼死网破,有人则是建议等待来日。意见根本无法统一。
卫弘冷笑道:“老夫出这个头,有何好处?赞成廷推出的人选,贾子玉会同意?他都内定燕王了。同意燕王,百官会同意?只怕全部都要骂我误国,拿我和贾子玉的私交说事。”
赵鹤龄尴尬的一笑。确实会这样。其实,都知道新帝的人选其实要贾环同意。据闻,已经有人决定暗中刺杀贾环。比如,汉王府的一些人。
卫弘喝着茶,叹口气,道:“鹤龄,这是一个政治游戏。你看得透功名利禄,可以辞官不做。参悟不透,那就忍着贾环吧。”
赵鹤龄听出点味道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卫相,你的意思是……”不是他以小人之心揣度,他是真的觉得朝堂中有人在配合贾环行事。弑君的名声难听,但和贾环合作的利益有多大?
他其实和贾府关系不错的。
卫弘郁闷且不满的道:“雍治天子杀闻道书院诸书生,确实没道理。如今这局势,贾环将天子杀都杀了。老夫还能如何?发动百官执意和他对抗,最终是什么结果?”
贾环肯定不会束手就擒。闹起来,那就只有杀人。届时,政局动荡,天下大乱,他当这个历史罪人吗?
上午时,贾环在西苑和他谈过。他为宰辅,天子死后稳定局面是他的职责。既然贾环没有篡位的意图,他内心里觉得贾环比汉王那些人靠谱。
所以,他配合贾环抛出“国不可一日无君”的议题,刻意突出齐驰的地位。
但也仅此而已。就像他训斥施世俊的,你要能把贾环杀了,是你的本事,我肯定不拦着。贾环当着他的面杀雍治皇帝,他内心中很不满。
赵鹤龄轻轻的点头,“卫相说的是。”
身居庙堂之高,谁会因为情绪,而去做某一件事?都是要算算利益得失的。现在的形势很明显,和贾环对抗没有好结果。贾环愿意给梯子,还是有人愿意下来。当然,也有人选择和贾环死磕。
他突然有点明白今日皇极殿外怎么回事。
当钟声响起时,百官汇聚皇极殿中,就意味着权力汇聚在此。卫相无意出头,那权力就下发给七卿、“廷议”。这给了贾环可操作的空间。
贾环等在皇极殿外,是为了当靶子。第一,百官们的仇恨,目光都吸引在贾环身上,实则是暗渡陈仓。合作对象,只怕包括北静王、齐驰。
贾环现在出面拥立燕王,百官必然反对!但,若是廷议选出来的呢?百官如何?怕是要被分化吧!就像卫相说的,看得透名利的,辞官。看不透,那就忍着。
第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百官今日在皇极殿外质问贾环,一些话,讲的比较透。贾环两手都硬:给百官发泄的机会、途径(堵他),同时震慑(宁镀)。
掀起第二次攻击贾环的舆论,将会在何时?若是帝位定下来,届时,又有什么意义呢?
第949章 廷推
一弯新月缓缓的走至正中,春风在夜幕下吹拂过皇城的重檐。夜色下的街道中,一名奴仆纵马狂奔,打破夜中的平静。如赵尚书拜访卫大学士一般,在宵禁来临前,京城的各种力量,正在抓紧时间串联。
为推选帝位人选沟通、利益交换;同样的,亦有人为如何处置贾环而奔走、呐喊。这当前京中的两个核心议题。
以汉王府为首的保皇势力,衰落的新武勋集团,中立的成国公,以费状元为首的清流们,华党,宋党,卫系……等等,各方都有自己的诉求。
月华如水,柔和的洒落在京城中。帝位空悬一日后,在这静谧的夜晚中,正呈现着权力更迭时的乱象!阴谋、暗杀如同蛛网一般交织,如同阴影笼罩在京中各处。
昨夜贾环起兵,京中局势山崩地裂,如同火山迸发,熔岩奔涌而下,带着毁灭、鲜血。这是贾环的愤怒、复仇!但,就像是一场大戏的高潮结束,余波震荡不止。
京中当前正处在这样的时间段中。
然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在白天皇极殿内外贾环谋划后,这种乱象,并没有偏离航道,将会安定下来。
……
……
皇城,皇极殿东侧南三所,约晚上九时许,各处屋舍中灯火通明。宋王、卫王、燕王等二十多位皇子现居住在此。行过冠礼的成年皇子有二十位。
南三所,分西所、中所、东所。原为东宫所在。名:慈庆宫。但七年前,前太子叛乱后,这里便没住人。后雍治天子改名:南三所。住在这里的政治意义非同小可。
在朝臣们的眼中,这里住的都是大周皇位的候选者。而如最年长的宋王,暗自里心中更是激动难言。西所之中,时年三十岁的宋王,在书桌边读着《春秋》。
他读《春秋》,有寓意,但只是装个样子,心思不在书本上。他此刻,心潮澎湃!
他内心深处对皇位有着野望!在他看来,今日贾环在皇极殿外被翰林侍讲费敏政带着百官骂走,这是文官们的胜利!而他此时是皇长子。他可以登基吗?
“老许,你进来。”宋王低声将他的贴身太监叫进来。
……
……
中所。简朴的卧室中,燕王宁淅一身孝服,坐在交椅上,和来探望他的贾贵妃说着话。
正房的卧室中,东西两排粗壮的白蜡,燃烧着。将室内照的灯火通明。桌几边,贾元春一身孝服,杏目桃腮。抱琴、黎威、冯瑾等太监、宫女侍奉在侧。
夜晚时分,燕王等皇子从皇极殿中回来,到南三所稍作休息。燕王因元妃执掌六宫的缘故,居住在最为瞩目的中所。他的一个小太监在试茶水时被毒死。
贾元春柔声安抚着燕王的情绪,叮嘱着众太监们,看着明显受到刺激的宁淅,想一想,轻声道:“淅哥儿,皇宫里往日便乱。何况现在?你师父戌初时分,在宣武门还遭到刺杀……”
“啊……”宁淅惊的站起来,问道:“姨娘,先生他没事吧?”即便他现在心中慌乱,但还是关心着先生的安危。他早前没有出宫时,因母亲、先生的缘故,就得到贵妃的照顾。他的婚礼是贵妃作为长辈操持的。
元春轻轻的摇头,“你师父他没事。淅哥儿,会过去的!”
会过去吗?她并不知道。或许,结果并不会很好。或许,会是如三弟弟的意。她大仇已报,便是死,也没什么。
元春细致的交代宁淅的起居后,将她的大太监黎威留下来。这才离开。
夜色中,南三所中所里的灯光点点,那点点灯光,似乎会在春风中熄灭一般。
帝位的争夺,从来没有温情脉脉的!都是伴随着流血。武力,外加权谋的较量。贾环遇刺,宁淅在宫中,严防被人毒杀,都是皇帝死后权力交接、斗争时的一个缩影。
帝位归属,何时可以确定?
……
……
漫漫长夜徐徐的过去。新的一天到来。各大臣们,再次往皇极殿中祭拜天子,同时廷议,推举新帝。齐驰并六部尚书一起决定,在今日廷推天子。国不可一日无君!
参与廷推的人选有:左都御史,六部尚书、侍郎,大理寺寺卿、通政使,科道,国子监祭酒、五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成国公。
没有廷议资格的官员们亦留在皇极殿中。如翰林院蔡宜,费敏政、周慎行等。科道言官: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李斯、刑科给事中范锡爵、繁御史等。如皇族的汉王、魏王等。
昨夜贾环遇刺的事,仿佛没有发生一般。
大约五百多人汇聚在雄伟、华丽的皇极殿中,见证着这历史性的廷推。绯袍、青袍、绿袍,文左武右,一个个方阵如常朝时排列在殿中。殿外锦衣卫校尉侍卫。
齐驰一身绯袍,站在群臣班次之首,让监察御史点名,见参与廷议的官员们都已到,简单的道:“开始吧。”
廷推历来是由吏部尚书主持,但此时,齐驰当任不让。群臣推选出数个人选,给天子挑选。一般惯例是得票最高者会得到官职。当然,要看天子的选择。
譬如明史:万历二十六年,吏部尚书蔡国珍罢免,廷推七人,李戴居末,帝特擢之。
吏部尚书殷鹏没有和齐驰争。他的威望,资历都不如齐驰。齐驰有平定西域、漠北的大功。虽然京城人皆尽之,平定西域首功是贾环。但漠北之功,灭诸胡,亦是不世之功。
殷鹏目光微微下垂,看着殿中的金砖。想着他的心思。昨天晚上贾环来拜访过他。宵禁,是贾环颁布的,由卫所军执行。当然不会禁贾环。
廷推的第一步,是由重臣们提出人选。而如十三道掌道御史、六科都给事中,佥都御史、国子监祭酒,这些人并没有提名权。
吏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潇丕率先开口,“齐大人,今日不同往日,乃是共议天子人选。天不无二日。本官认为,理当只选一人呈报给太后。”
太后是怎么回事,朝堂里的大臣们心知肚明!这只是个幌子!皇帝的人选,何时轮得到太后做主?
同时,庙堂诸公心里都有数,杨皇后在贾环的掌控中。说是呈报太后,其实是呈报给贾环。庙堂大佬,没有人是蠢的。但衮衮诸公还是愿意走廷推程序,和贾环在规则内博弈!
第一,功名利禄,从古自今,有多少人看得穿?第二,这其中未必没有“十年不晚”的隐忍心思。青史上比比皆是!第三,对贾环不满的朝臣们,此时并不具备掀翻桌子的能力。
齐驰点头道:“此是正理。”这局公正的话,令皇极殿中他的声望再高几分。朝中不少人担心齐总督和贾环沆瀣一气。若是报上去数个人选,杨皇后直接选择燕王呢?
……
……
群臣附和,确定只廷推一人后,大理寺寺卿李康适出声道:“本官推选楚王。楚王为天子嫡子,天下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刑部侍郎施世俊、和汉王等人目光交流了一下。他们同属保皇党。
武臣阵列前排,北静王水溶当即驳斥道:“岭南至京中要等到何时?国家大事,岂可迁延时日?迟则生变。地方上未必不会乱。诸位不可不察!”
兵部侍郎占城候讥讽道:“那依水王爷的意思,直接推举燕王好了。我们廷议什么?”占城候此时为新武勋集团的旗帜。谁不知道北静王和贾府世交?而贾环起兵的口号,就是立燕王!燕王是贾环的弟子,立燕王,和贾环自己当皇帝,有多大的区别?
北静王不置可否,没和占城候辩论。推不推燕王,不会由他口里说出来。他有顾忌。
而皇极殿中一片哗然。费状元出列,躬身行礼,恳切的道:“诸位大人,皆是国之重臣,岂可令我朝有篡位之事?”当即,出列声援者十几人。
齐驰神情肃然,扫视着群臣,道:“廷议之时,无关人等不得干扰廷议进行。否则逐出殿外。”将声浪压下去后,再道:“本官推举宋王。宋王为皇长子。以礼法而言,理当继位。”
这个提议,不少官员心中以为然。楚王距离京城太远了。现在可并非明武宗时。等几个月,只怕地方上不靖。
工部侍郎杨建天道:“本官推举卫王。宋王固然为皇长子,然而其出身低下,其母不过为宫女,学问稀松,非人君之相。”杨侍郎与贾府有旧。他和贾政的私交不错。
这句话,要是让偏殿里候着的宋王知道,估计杀了杨侍郎的心都有。贾环原来那个时空中,康麻子就是以这样的理由,把八皇子给否掉。
这时,礼部右侍郎胡璁出列道:“杨侍郎的话,在下不敢苟同。若论身份尊贵,京中诸皇子谁比得上燕王?燕王为周贵妃之子。在下推举燕王。”
曾经的红人党,以拍天子马屁,后投靠华墨进升的胡侍郎这句话说的非常在道理。确实,若以母亲的身份论,燕王最贵。但是,皇极殿中瞬间一片骂声!
刑部左侍郎袁壕,右佥都御史李斯,俱是错愕的看着胡璁。这……然后,仿佛明白了。他们原为红人党中坚。以袁壕为首。后与袁侍郎分道扬镳。
殿中,科道言官阵中,有人骂道:“胡秉用,你甘当为贾环走狗是吗?”
胡璁对骂声不以为意,反驳道:“燕王非天子血脉乎?”当年他为红人党时,科道言官们骂他的时候少了?
在争吵一个时辰后,齐驰主持,以楚王、宋王、卫王、燕王四人为候选人进行投票。总计有四十六票,以宋王得票最高。燕王次之,楚王第三,卫王第四。
齐驰将结果通报给卫弘一声,再将结果以奏章的形式,由袁琪袁公公呈给杨皇后。
……
……
自上午七时许开始廷推,至下午两点,廷推才结束。期间、骂声、争吵声不必细叙。饥肠辘辘的大臣们,自皇极殿中陆续的离开。回府或者在外吃饭。
如今,京城普通百姓的生活秩序并没有受到干扰,但官场秩序还没有确立。很少有官员会在这时按时上下班。
户部主事唐道宾和费状元等人一起出皇极殿,过金水桥、广场,出皇极门、午门,从长安左门出皇城。一行人边走边谈。气氛略轻松。毕竟,群臣推出的人选符合儒家礼法:皇长子。
唐道宾道:“子允以为今日廷议结果如何?”他虽然为贾环同年,向来交好,但他绝不会允许贾环篡位。
费敏政看看身边神情轻松的同仁,忍不住浇冷水:“我担心贾环不会同意。”
一名翰林道:“那咱们就继续堵着骂他。”
这话说的同行的十几人都笑起来。众人出长安左门,没有回衙门,至棋盘街中吃饭。
消息随后扩散出去。京城中稍微有点政治敏感度的人都会关注今日的廷议。
……
……
皇极殿偏殿之中,二十多位皇子正聚拢在这里,相互交谈、讥讽或者起哄。皇子们聚在一起,一团和气怎么可能?
稍后,正殿中的消息传来。
宋王脸上的笑容绽开,接受着一众皇子们的道贺。
随后,他走到偏殿的正中,环视着殿中的各位皇子,满面春风的高声许诺:“本王若为天子,断然不会亏待诸位弟弟。当此之时,有乱臣弑君,正是我们宁氏皇族团结奋进之时!”
卫王神情复杂,对身边的宁淅道:“看他得意的样子?宁淅,你那位先生真是个废物啊!手握京中兵权,居然还让你的皇位给别人摘走。”
他心中充满着恶毒的情绪。
宁淅紧紧的抿主嘴。他虽然不想当天子,住在南三所里感到害怕,但他给贾环教过历史,非常清楚,若新帝登基,他的日子不会好过。先生的结局更不会好。
他没回答卫王。他知道:以先生的能力,事情断不会如此结束!
……
……
傍晚的夕阳,照射在永寿宫的琉璃瓦上。永寿宫中的太监、宫女被换个干净。
寝殿中,杨皇后形容憔悴的倚靠在软榻上,不时的流泪:她儿子死了。齐驰代表群臣递进来的奏章,就摆放在书桌上。
蜀王宁恪看着杨皇后的模样,一天的时间过去,她就仿佛苍老十岁一般。心中痛苦难言。压着眼眶里的泪水,安慰道:“母后,彩儿她们都没事,只是隔在慈宁宫里。你千万要保重。”
慈宁宫,是太后的住所。
他去武英殿想见贾环,贾环没有见他。他到城北京营见过沈迁。得知贾环的意图。和潇妹的判断一模一样:现在,母后不能死,将被尊为太后。但若是不配合,则将声名尽毁。
杨皇后呜咽的哭泣道:“恪儿,渊儿死了啊。”
蜀王妃沈秀儿沉默的坐在下首的椅中,看着痛彻心扉的杨皇后,心中感慨难言。贾环的报复确实很啊!不杀杨皇后,比杀了她还难受。若当日她没害贾皇子……
“唉……”蜀王宁恪安抚着。他心中焉能无恨?但他能看着母后死去?或者,背负“水性杨花”的骂名吗?不能的啊!
第950章 帝位归属(五)
二十三日晚上,永寿宫中传来消息,奏请拥立宋王的奏章被杨皇后驳回。消息如同旋风一般传开。
小时雍坊中,吏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萧丕家中,萧学士正在雍治十七年的状元瞿炜在书房中喝茶。
瞿炜一身文士衫,三十二岁,仪表出众,晒笑道:“果不其然。”他昨日在皇极殿外堵贾环,全程参与。今日廷推,他亦在场。别管各方力量的想法如何,最终,都避不开一个事实:燕王作为皇位候选人被推出。
杨侍郎故意提起卫王,只怕得到贾环授意。其实是为突出燕王的身份。而胡秉用更是无耻之徒,甘当贾环的走狗!
而现在,贾环用杨皇后的名义拒绝宋王继位,令群臣再经受一次挫折。这番连消带打之下,将群臣反抗的意志再消磨。
萧学士淡然的一笑,“贾环还不至于傻到同意吧?局面又僵持住了啊。看他怎么糊弄吧。”
弑君者当然要杀!否则,纲纪在何处?但是,贾环手握兵权,百官能如何?他是倾向于秋后算账。当前,只要有一个可以糊弄百官的理由,这场政治游戏即可结束。
百官不满贾环弑君是真的。但有多少人,会舍弃官位、生命,和贾环抗衡到底?纵观历史上,如此多的政变,朝廷百官都是誓死不屈?看个人的选择罢。
瞿炜笑一笑,喝着茶。和他一科的罗向阳,纪澄都参与此事中。永清公主的驸马傅正蒙更是被杀掉。
清流们一直在鼓噪要严惩贾环。若是群臣在这里退一步,则可结束僵局。贾环还能忍受那些清流多久?贾环今天傍晚回府,在四时坊中,再次遇刺。
他和萧学士都是旁观者,贾环看起来除了当靶子挨骂外,也是一个旁观者。但实际上呢?
……
……
夜色渐渐的深了。大时雍坊中,费敏政在书房里,徘徊着。下午时,他便担心贾环不会同意宋王继位,现在果然如此。他该怎么办?他有流血牺牲的觉悟,但这能阻止贾环吗?
“咚……”
老仆在门外敲门,进来汇报道:“老爷,有客来访。”将手中的名帖递过来。
费敏政脸色一变,在宵禁之时,还能来拜访的,除了贾环还有谁?正要严词拒绝,目光扫到名帖上,却是一科的同年,戊戌会试第一名,殿试二甲第一,同为翰林的广东顺德人陆储。
“怎么会是他?”费敏政压下心里的疑惑,吩咐道:“请他去厅中。”
费敏政居住的院落不过三进。他走至前院的花厅中。略等片刻,便见陆储在老仆带领下进来。起身相迎,直言道:“陆叔厚若是为贾环做说客,那就免开尊口。”
陆储三十四岁,容貌普通,微笑着拱手一礼,道:“子允,是否为说客,待会再说。让我先喝口茶。”
这话说的费状元不好拒绝。待分宾主坐下,寒暄几句后,陆储悠然的放下茶杯,问道:“子允,你还要不要大局?”
费敏政冷笑,情绪强烈的反问道:“叔厚,什么大局?承认贾环弑君无罪的大局?承认贾环篡位的大局?”
陆储呵呵一笑,道:“子允,听我把话说完。如今帝位空悬,齐总督以左都御史位领朝政。名不正,言不顺!西域来信,波斯帝国皇帝阿巴斯派十万大军入侵河中。朝廷要如何应对?”
费状元微怔,看着陆储的眼睛,认真的道:“此话当真?”
陆储点头,叹道:“这原是贾环的自保之策。他去年回京前,派使者前往巴格达训斥波斯皇帝。结果可想而知!齐总督现在人在中枢,西域诸将并无明确的统属。打起来必定要输。子允,中枢要快点稳定下来啊!时间拖不起。”
费状元默然无语。他若是无耻之徒,现在可以说,“关我何事?”但实际情况是,庙堂诸公,除却华、宋两系拼命反抗外。只怕早就有想妥协者。看看北静王他们的态度?
这些人只是顾忌着朝野舆论,没有明说支持贾环。所谓朝野舆论,其实就是现在以他为首的清流们。
但,当日贾环起兵造反时,怎么没人给贾环说一句:要以大局为重?现在却用大局来框他。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是吧?
陆储再劝道:“子允,如今光靠骂,解决不了问题。要妥协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费状元剖白道:“叔厚,天子待我不薄啊!贾环不该弑君的!十年不晚?呵呵,那只是自欺欺人罢。如今贾环的势力就如此强盛,十年之后呢?他的政治手腕,你我又不是没见过?届时,哪有希望惩罚他?痴人说梦!”
现在就是贾环最虚弱、最弱小的时候!
陆储沉吟着。费子允确实很有水平,看问题很透彻。
贾环和广州十三商行的领袖伍观恒交好。晚上到府和他谈一谈。贾环说的很透彻:不想杀人,以至于天下动荡。所以,他才来做这个说客。西域的消息,是他从贾环口中听说的。
半晌后,费状元问道:“叔厚,既然是妥协,贾环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他的底线是:贾环绝不能篡位。
陆储道:“贾子玉让我转告你。请你放心,他绝不会篡位!他说,当皇帝太累。”
费状元一怔:当皇帝太累?江山如画,自古多少英雄豪杰为之折腰?竟然会有人说当皇帝太累?但,以他所认识的贾环,这有八成是真心话。
贾环的履历,事迹,他自是一清二楚!贾环是本朝的诗词大家,天下瞩目。贾环自雍治十三年中探花出仕,自此七年来,仕途全是被动的向前。
在京中为官时,贾环时常请假,或者迟到、早退。他的俸禄基本被罚光。
少顷,费状元微微回过神。感觉归感觉。但他不可能因为这一句话就信贾环不会篡位,他已非青涩的政坛菜鸟。缓缓的道:“我如何确认?”
陆储一笑,费子允的反应还真和贾环说的一样,道:“你明日看着即可。若不和你的意,你再闹便是。”
费状元轻轻的点头,道:“我袖手旁观可以。但我管不了其他人。”
杨皇后拒绝宋王继位又如何?只要宋王坚持,就可以带着支持者们大闹一场。真以为,杨皇后一个批复,就会让朝臣们屈服?
陆储松一口气,他的任务完成,拱手道:“你等着看即可。”
……
……
二十三日的夜晚,再一次走过。夜色中有太多的事情发生。武英殿中贾环接到传信,陆储说动费状元。他颁布命令,结束代号为“悟空”的行动。接下来的行动,代号:升龙。
黎明的微亮,照在南三所。暮春的清晨,有些凉爽,各处殿宇在黎明中静谧的伫立着。
西所中,宋王一觉酣甜。他在梦到他登基为帝,穿着明黄色的天子冕服,在皇极殿中,面南而立,俯视着丹陛下的群臣,“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高呼声将他包围,掩埋。
他抬手道:“诸卿平身!”他脑子里还想说,将贾环推出去斩首时。但他就跟着这句“平身”醒过来。
宋王嘴角还带着笑。这要是真的多好!但,昨晚便有消息,杨皇后拒绝发懿旨让他继位。这让他很不满。
宋王正这样想着,突然感觉身上有些黏糊糊的,他在薄薄的丝绸被下动了动,眼睛看去,就看到床单上全是血。盖着被单的他,就仿佛脚被人截断了一般。
“啊……”
“啊……”
凄厉的叫声,在瞬间响彻整个西所。守候在宋王卧室外的太监快步冲进来,就见床榻上宋王全身是血的坐在床榻上,而他身边,有一颗硕大的、血淋淋的狗头。正是宋王的爱犬!
京中有斗犬的圈子。这只狗,原本应该在宋王位于外城的别院中。
“啊……”
宋王竭尽全力的嘶嚎着,全身不由自主的颤抖着,他内心里恐惧的无以复加!他在睡梦中,贾环既然能将狗头放在他身边,那他的人头呢?
……
……
城西的金城坊中,清晨起来,繁御史整理着官服,准备出门。
昨夜里,贾环操纵杨皇后,拒绝群臣廷推的宋王继位,这个消息早就传遍京城官场。他亦收到消息。
但是,贾环何其的天真!廷推,代表着朝中重臣们的选择。就算杨皇后拒绝又如何?大臣们不闹吗?他是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闹个痛快!
最好是顺势将宋王推上王位。那他们这些宋系、华系的官员的身家前程就算是保住。
繁御史推开门,就见门口站着两名锦衣卫,禁不住一愣,随即勃然大怒,咆哮道:“你们在本官家门口做什么?谁让你们来的?锦衣卫胆敢暗害朝廷命官?”
两名锦衣卫校尉咧嘴一笑,伸手就将繁御史给架住,麻利的将他捆起来,堵住嘴巴,道:“国子监中今天开了一个学习班,奉我家千户令,请繁大人走一遭吧!”
锦衣卫将繁御史塞进一顶小轿中,抬着往城北的国子监而去。如此一幕,正发生在京中各处,包括贾环的同年好友唐道宾都被请到国子监中“喝茶”。
国子监祭酒为魏翰林魏源质。他是大师兄公孙亮的岳父,贾环的房师。此次舆论风波中,历来爱闹事的监生们,并没有参与。
今日,距离贾环起兵过去两天了。科道言官、中低层的官员中,谁是死硬分子,谁是骂贾环的中坚,早就被秦弘图的谍报司和锦衣卫查的一清二楚。
或许,前日在皇极殿外,骂贾环骂的如此之欢时,他们并没有想到此时!像瞿炜那样划水、围观的官员,就不会有这种待遇。
……
……
朝阳喷薄而出,金红色的光芒万丈,洒落在京师中。三月二十四日,天晴。无风。
一个个的朝臣们在朝霞中从府邸里出来,走在不同的街道上,不约而同的再次汇聚在皇极殿中,昨夜杨皇后拒绝同意宋王继位的消息已经传出。
那么,帝位该归谁?朝臣们想要一个结果。三天的时间过去,贾环弑君的强烈冲击,开始退去。而随着波斯帝国出兵河中的消息在京中扩散,帝位归属,迫在眉睫!
约早上六点四十许,齐驰从西华门进入皇城中,过武英殿门口,穿过皇极门,广场,金水桥,丹陛,踏进皇极殿中。此时,早就抵达的官员约有两百余人。
官员们目光纷纷看过来。齐总督威望渐隆。将近灵前,翰林方阵中的周慎行行礼,扬声问道:“齐大人,宋王被太后拒绝,现在我等该如何?”
齐驰点点头,并不表态,祭拜天子后,站在左侧之首的位置闭目养神。少顷,殿中的官员越聚越多,庙堂诸公都到。陕西道掌道御史高昌隆被齐驰指定为监察御史,令百官保持肃静。
齐驰这才开口,道:“去请宋王过来。”
翰林院的方阵中,萧学士冷眼旁观。心中疑惑。难道贾环没有齐驰谈过?这绝对不符合逻辑的!
片刻后,去请宋王的鸿胪寺的官员快步进来,道:“齐大人,宋王殿下不在偏殿里,而是还在南三所。宋王殿下自称德才不足以为天子。向诸位老大人请辞。”
“啊?”皇极殿中,四百多名官员顿时一片哗然声。这又是闹那般?还有这样的事?
萧学士心中顿时恍然,原来是这样。釜底抽薪啊!宋王都不愿意再当皇帝,大臣们怎么折腾?
……
……
很快,原因就查清楚,传到皇极殿中:宋王的爱犬昨夜被人杀了,他和狗头睡了一晚,因而吓的退缩。
皇极殿中,随着御史的弹压,嘈杂起来的场面慢慢的安静。刑部侍郎施世俊极其不满的道:“贾环未免做的太过分。竟然敢如此威胁皇子!他眼里还有没有礼法?”
这事他不管是谁做的,先扣给贾环再说。他们华系、宋系的头面人物都商量好,联合起来推举楚王。但,宋王登基,远好过燕王。他很卖力气的指责贾环。
“那前夜里燕王住所的一个太监被汉王府毒杀,也是眼中没有礼法?”一个声音,很突兀的在皇极殿门口响起。施世俊一下子给问住,没有回答。
皇极殿中的大臣们本来都在看向前面,听到门口有人诘难。众人的目光汇聚过去:就见一个瘦高的男子站在门口!他正背对着徐徐升起的朝阳,身上仿佛染着金红色的光芒!
贾环迈步跨过门槛。众人这时看清:他一身水蓝色的长衫,身姿消瘦而挺拔。头戴唐巾,容貌普通。神情沉静,步履从容。
身材魁梧的杨大眼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保护他的安全。
“是贾环!”“是他!”安静下来没一会的皇极殿再次沸腾起来。大部分官员都没想到贾环竟然胆敢在此时进入皇极殿!这里是暴风眼、火山口!
费状元看着走进来的贾环,压制着心中呼喊的冲动。他答应今日等着看。
贾环一直走到朝臣班次的前列,向齐驰作揖行礼,道:“齐大人,我说几句话就走。”
齐驰看着贾环,缓缓的点头,沉声道:“好。”能否成功,就在此一举。
陕西道掌道御史高昌隆呵斥喧哗的官员们,“肃静,不可有失大臣体统!”将场面再次弹压下来。
贾环背对群臣,平静的等着。这时,侧身问礼部尚书曾缙道:“曾尚书以为燕王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吗?”
礼法上的事,礼部尚书自然有发言权。曾缙斟酌着字句,“燕王为天子血脉,宫中记录在案,身份确凿无疑。自古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燕王排在楚王、宋王、卫王之后。”
他给了一个中庸的答案。
贾环面对群臣,朗声道:“宋王不愿意为帝。昨日廷推以燕王得票最高。诸位所疑虑者,无非是我是燕王的老师。若燕王为帝,我必然执掌朝政。我在此承诺,一日燕王为天子,我终此朝不为官。诸位,再次廷推吧!让我看看你们的选择!”说完,贾环拱拱手,走出皇极殿,到殿外等结果。
或许,是刺头都请去喝茶,或许,是贾环走的太快,或许,是百官们没有反应过来,并没有人问贾环:若燕王死了呢?他一路走出去,留下一个背影。
齐驰和重臣们商议后,再次廷推。结果以燕王得票最高。拿到二十四票。
皇极殿中就此一片哗然。
贾环昨夜和成国公、占城候、赵尚书等人都谈过。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但这个廷推结果,令许多中低层的官员一时间,在感情上难以接受。
费敏政走出列,将头上的官帽子丢在地上,面带讥讽,激愤的道:“既然诸公心中早有定论,这新朝的官,在下不当也罢!”
他此时知道贾环的退让是什么。如果贾环二三十年不在官场中,他就算可以暗中操作,但离篡位的标准还远的很!他认可这个退让。但是,他心里不痛快。
费状元开头,又有八十多名官员当场辞职走人。以李康适、施世俊等人为首的华党、宋党为主。而十年寒窗,激愤的不要官帽子的人,是少数。
皇极殿中的质疑、吵闹,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的消失,渐渐的安静下来。
燕王宁淅被人从偏殿,请到正殿中。
齐驰让燕王站在雍治天子的灵前,面向百官。然后,跪下来,三叩九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六部尚书,并侍郎们跟着跪下来。随后,百官们跪拜叩首行礼:“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声音在皇极殿中回荡着。声势浩大!
燕王宁淅站在殿中,茫然的看着群臣。听着这“万岁”声。一切仿佛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第951章 庙号、年号
皇极殿偏殿中,群臣高呼万岁之声传进来。二十多名皇子,神情各异。
有人略感苦涩,想不到地位花落燕王家!有人庆幸,帝位争夺终于落幕。实在是太惊险:宋王被吓的都快要精神失常。燕王差点被毒死。他们不想被殃及鱼池。
卫王坐在偏殿华美的花厅中,右手用力的握着椅柄,牙关有点颤抖。他是在害怕。
昨天宋王在廷推时得到高票后,他是怎么取笑燕王的?他说:宁淅,你那位先生真是个废物啊!手握京中兵权,居然还让你的皇位给别人摘走。
而现在呢?
燕王能登基,完全是得益于贾环的运作。他担心的是,参照今天清晨时宋王的“待遇”,他怕贾环把他给杀了啊!
帝师不可辱。
……
……
“万岁……”
庄严、肃穆的皇极殿中,左都御史齐驰带着三百多位大臣三叩九拜,山呼万岁,在雍治天子灵前,拥立燕王登基!
按照礼法程序,此时应当需要杨太后的懿旨。但贾环刚刚都已经表态,谁还在乎呢?而齐驰作为朝廷重臣,没有想到这一茬,恰好暴露出他内心里的些许急切。
任何一个文臣,都无法在成为宰相时,而不激动!这是人臣的顶峰!很显然,燕王登基后,必定会擢升齐总督为大学士。
燕王没有执政经验,在朝堂上的根基完全依赖于贾环的人脉网。他性情文弱,且得位不算正。必然会是一个弱势皇帝。齐总督作为独相,在三五年内,权力会大的惊人。大约可以算:朕以国事累齐先生!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在皇极殿中徐徐的消散,余音袅袅!齐驰压着心头的微澜,因燕王还未叫群臣平身,跪着奏道:“万岁,请先定大行皇帝的庙号。”
宁淅穿着一身白色的亲王服,带着孝,身量中等。二十岁的青年皮肤白净而文弱。他还没有从这剧烈的身份转化中回过神来。他的脑海中,此时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他往日的种种。
自他记事时母亲便是贵妃。他的童年时光无忧无虑。十年前,雍治十一年时,在贵妃之位的争夺中,母亲失宠于宫中。他那时十岁。此后,他和母亲小心翼翼的活着。他的性情由此而变。
雍治十五年春末,杨皇后默许刘太监暗害贾皇子,母亲因照顾贾皇子受到感染而病故。天子未追究。
那时,他和澄哥儿求学于先生门下。潇姐姐待他如弟。先生教他学问,做人的道理,强迫他锻炼身体、意志。那两三年是他终身难忘的美好时光!
而后是,雍治十七年,他迎娶王妃。先生亦南归金陵,后前往西域,百战余生,得胜归来。他在这三年中,和王妃过着平淡、普通的日子。直到此时!
他心中,对母亲的死,怎会没有看法?雍治皇帝六亲不认。二十一日晚,先生明说要报血仇、拿帝位,他祝愿先生平安!这是他的态度、立场。
燕王被齐驰从沉思中唤醒,略有些尴尬。看着满殿还跪着的官员,忙道:“诸……位……爱卿平身。”说这句话,舌头略微有些打结。待百官起来后,他对齐驰道:“依齐先生所言。”
齐驰知道燕王走神了。但他得为新帝圆场子。道:“大行皇帝早年励精图治,国泰民安,天下欣欣向荣。国朝威压四海。而至晚年怠政不出,声色犬马,朝政悉委于奸臣之手。臣以为,大行皇帝当上庙号:玄宗。”
燕王点点头,“齐先生所言甚是。”宁淅是没有执政经验,此时就算他同意齐驰的意见,亦应当象征性的问问六部尚书们的意见。
曾缙、殷鹏、赵鹤龄、孟何、北静王、成国公等人并没有反对。安静的听着君臣奏对。齐驰翰林出身,拟定的庙号还是非常合适的。
齐驰躬身行礼,再奏道:“臣请陛下定年号。”
宁淅脑海中第一反应便是:永乐。当年先生给他讲明史,他印象深刻,燕王朱棣靖难成功,定年号为永乐。当然,他没法用的。
宁淅想了想,道:“我才疏学浅,愿大周永兴,以永兴为年号,齐先生以为如何?”
齐驰这点小事自是依着燕王,道:“可。臣请陛下扶先帝灵柩至乾清宫中停灵。拟先帝遗诏。再请太后懿旨,昭告天下。”
宁淅道:“好。”
齐驰目视殿中的大太监袁琪。袁太监高喊,“永兴万岁爷发驾……”
……
……
二十四日的上午,阳光和熙。贾环带着数百名亲卫站在皇极殿外。贾环在汉白玉丹陛上,看着眼前宽阔的殿前广场。历年大朝时,小官们都在殿外。
殿中的情形,声音,这里都听的清楚。杨大眼憨厚的挠挠头,问道:“三爷,这便完了?”拥立皇帝好像不复杂啊。
贾环一袭水蓝色的长衫,背负着双手,脚踏的绘龙的台阶,阳光照射在他笔直、挺拔站立的身体上。影子落地。微风吹抚着他的脸。
贾环微微一笑,道:“大眼,那还要怎样?走吧!”
事情完,当然没完。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比如,遗诏。雍治皇帝的遗诏写的太好,他肯定是不允许的。要按照罪己诏的模式来!
还有,宁淅要立即启动程序,拜齐总督为东阁大学士。加封诸官,赏赐三军将士,安定京中人心。同时,要以朝廷的名义,昭告天下:新帝登基。
天下的督抚们认可吗?未必。平叛估计不可避免。他已经派锦衣卫去岭南抓捕楚王。
还有,秋后算账!等皇位,不是换件龙袍就是。要党同伐异!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诸多事务悬而未决,宁淅应当很忙。他回头还要分别和宁淅、齐总督见一面详谈。但,于此时,对他而言,自二十一日夜里七点起兵的政变结束了!
他在杀死雍治皇帝后,采取一个折中的方案,来处理帝位归属。而不是埋头杀杀杀。这处理起来,显得复杂、繁琐,甚至略憋屈!一日权在手,杀尽天下负我人。
但,政治上的事,并非杀戮可以解决。需要细致、耐心。治大国如烹小献。用力过猛,八成是亢龙有悔。
不管如何,他这一路终究是顺利的走下来:将淅哥儿推上皇位。心中的重石,移开!一片轻松!京中诸事毕,他该去为山长、叶先生、大师兄抬棺下葬,重建闻道书院。
中国之文明,筚路蓝缕,薪火传承。为往圣继绝学!他不会让书院消失。那是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的心血。
贾环带着亲卫走下丹陛。钱槐青衣小帽,快步小跑的跟着,笑的近乎谄媚,道:“三爷,三爷,我们现在去哪里?”
“回府!”
第952章 余波(上)
三月二十四日的上午,新帝登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京城。辞官出皇极殿的官员,扶雍治皇帝灵柩到乾清宫后退出来的官员。纷纷将消息带出。
各衙门外的八字墙外的闲人们,听里头吏员传出来的消息,兴奋的议论。棋盘街的成丰茶馆中,各路报纸的记者、编辑们肆意的点评。崇文门外的集市里,商铺的掌柜们,客商们,都在说着。晋商、徽商等各商人的会馆中,商人们紧急的商谈着。
整个京城,仿佛沸腾起来!
随后,在临近中午时分,最新的消息再次传出来。燕王宁淅,现在可以改叫永兴天子,擢左都御史齐驰为东阁大学士,入值军机处,预机务。
稍后,永兴天子圣旨下发至朝廷各衙门:加封百官,犒赏军队,大赦天下!以示新帝登基恩德。
同时,朝廷严令各地兵马非调令不得擅动,地方保持安定。朝廷的公文通过急递铺,明发天下。
宁淅现在还没有学会做一个皇帝,但齐总督可是老官僚。谙熟各种政治惯例。如何处理当下的事务,先后秩序,轻重急缓,他心中有数。
这些消息,组合成一道道的浪潮,冲刷着京城中的人心。同时,舆论涌动。真理报,并京城日报,大周日报等报纸,在下午时发行今天的报纸,向京城的百姓,北直隶地区,天下介绍新帝登基的消息、情况。
所有的报纸都等到此时,自然是因为贾环提前给真理报主编周慎行打了招呼,报纸行业都等着的。这些报纸上的通稿怎么写的,不问可知:在胜利、团结、奋进、和谐的氛围中,群臣拥立燕王!
……
……
武英殿的偏殿,一间小房间中,被关押在此两日的汉王长子宁镀。吃过午饭,聚精会神的听着门口看守他的两名疏勒军的议论声。他的消息非常闭塞。
疏勒军,这是贾环征战西域的核心班底。就像项羽的八千子弟兵。他们的外貌带着明显的异域特征。很容易辨认。但,俱是汉服,汉语,汉礼。
门左侧的士卒笑着道:“新帝登基,朝廷的赏赐下来,才多少?还不如使君的赏赐多。就是官升一级好啊。我都是校尉。”
另一人道:“叫我说,使君就是对那些读书官儿太客气。看报纸上骂的词儿!早该定下来。若使君调我们去皇极殿,娘的,看谁敢骂?”
贾环二十二日在皇极殿外,言明可在报纸上辩论,还真有官员在报纸上撰文骂贾环。当然,官方报纸真理报并没有刊登。
宁镀微微一愣,忍不住问道:“两位小哥,新帝是谁?”他四十多岁的人,这两天没少吃苦头:被殴打。说话很客气。至于他心里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
宁镀期盼又紧张的看着门口的士兵。若登基的是宋王或者楚王,那他要将这两日受到屈辱,百倍的还给贾环那个贼子!
一人晒笑道:“咱们使君,何时失败过?当然是使君的徒弟燕王登基。”
宁镀脑子“嗡”了一下,方才的紧张情绪,全部涌上头。这……不可能吧?如果燕王登基,贾环会怎么做?想到这里,宁镀的身体微微发抖着。
贾环除了杀害雍治天子外,抄没了华、宋、魏其候、乌四府。报复手段非常酷烈!汉王府……
……
……
午后柔和的春光,照射在贾府的园林中。茂密的榕树下,光影斑驳。
贾环和黛玉一起走在大观园幽静的园林中,紫鹃、袭人两个跟着后面。贾府前院里的热闹隐隐传来。燕王登基为帝,贾府上上下下都非常的兴奋。
以三爷和燕王的师生关系,贾府的底牌简直比贵妃得宠时还强啊!看看午后,京中各世家、勋贵来送礼的有多少人?门庭若市!
到西角门处,贾环微笑着将黛玉头上的树叶拿下来,道:“颦儿,没事的。”两人刚从林荫小路插过来。树叶在春风中飘落。林妹妹一袭青裙,身段婀娜,精致的瓜子脸上带着一抹轻红。如花似玉的大美人!
他上午回府,中午和妻妾们一起吃的饭。正在午后一起闲聊着消食时,贾政突然派人请他到前头去接新帝口谕。林妹妹一路将他送到这里来。
这些两三天的功夫,宝姐姐,林妹妹她们数次经受惊吓。他在二十二日后遭遇到两次刺杀。期间,他回来过。他又不是大禹。但她们还是担心啊!
黛玉由着贾环拈掉她发丝上的树叶,细声道:“环哥,我知道。你快去快回。我和宝姐姐准备晚上你说那什么捞子自助餐。”她不想外出。
贾环笑着点点头。
……
……
贾环和黛玉并两个俏丫鬟道别,到荣禧堂中。小太监冯瑾亲自过来传口谕:宁淅和齐总督等人在乾清宫南书房谈完,驾临武英殿中,想见他一面。
冯公公说完,就到荣禧堂外头去等着。他的干爹袁公公已经获封宫殿监督领侍衔。即太监总管。为永兴天子大伴。但,他如何敢在贾环面前拿架子摆谱?
贾政头戴进贤观,白色儒服,为雍治皇帝带着孝。站在荣禧堂中,看着自己的庶子贾环:二十一岁,嘴角留着青葱的短须,穿着华贵的水蓝色丝绸长衫,头戴唐巾。
“唉……”贾政仰天长叹,“环哥儿,你自己好自为之吧!”他还能说什么?
站在祖宗们挣下来的荣耀面前:荣禧堂的门匾是皇帝亲书的“书赐荣国公贾源”。对联是东安郡王穆莳写的。和贾环此时相比,这些又算什么?
他这个儿子,已经站到贾府有史以来的最顶峰,远超贾氏诸位祖宗!
他二十二日上午到皇极殿中祭拜雍治皇帝后,这些天一直在家中。当然,他的消息并不闭塞。贾环今日在群臣面前表态致仕。但,不夸张的说:他是京城中最有权势的人!否则,现在家里的门槛为何快要被踏破?
贾环拱手一礼,道:“父亲,我知道。”悟空,升龙都结束了。他心里很放松。但,接下来的政治安排,他心中有数。
……
……
午后三四点许,武英殿中,略显忙碌。书吏们来来往往,处理着各种文书,语速飞快的说着话,无视殿中坐着等候的永兴天子宁淅。实在是比较忙。
当日,魏其候传令顺天巡抚,保定巡抚率军勤王。两位巡抚在今日带着约五千军队抵达。但,给张四水在京城外拦着。等搞清楚京城里的情况后,两人立即上书请罪。
武英殿这里安排的是那五千军队的后勤保障。同时,他们还在准备着西域军的赏赐统计、下发。罗向阳,纪澄等人这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乔如松病倒回府。
宁淅坐在东侧的屏风旁喝着茶,目光落在大殿门口。他在等先生来,好讨个主意。这半日,他当皇帝当的心里很没底。
宁淅等了约一个小时,贾环才抵达。随后,贾环,宁淅,罗向阳、纪澄到偏殿里的小厅中说话。
喝着茶,宁淅求教道:“先生,今日齐大学士的提议,我全部都答应。这会不会不好?”语气忐忑。
他只是中人之姿。但,贾环教过他《明史》,他知道这样为天子肯定是不合格。假设齐驰糊弄他呢?
贾环一听就懂,指着罗向阳、纪澄道:“子文,这两位翰林,可加南书房行走,备你日常咨询。”
军机处为内阁。有票拟的权力。天下大事,悉决于天子。天子有批红权。只是,周朝没有司礼监,但可以假南书房之名,帮助宁淅掌握批红权。
他现在和齐总督是实际上的盟友。但,形势、主要矛盾,总是在不断变化的。政治,从来都不能靠人情,来维持均衡。而是要有相应的制衡。
第953章 余波(中)
宁淅早在雍治十三年时便在贾环门下求学。那是八年前的旧事。贾环的同学,他基本都认识。
雍治十五年春,贾皇子、周贵妃死去,贾环自江南回京,至冬日,在武英殿中掀翻刘国忠等人。
贾环自皇城中出来,在西华门外,宁淅在他马前弯腰行礼,哽咽的大声道:“学生为先生贺!”
当是时,贾环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燕王在马前行礼。午后的阳光,在冬日的寒风里,沁染着这幅画卷,人影在地。
在六年前,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幕的意义!若是现在再回首那一幕呢?
随后,宁淅、宁澄、蜀王跟着贾环回府。贾环在府中设宴招待等在府中的书院同学。
计有大师兄公孙亮、庞泽、罗君子、乔如松、刘国山、柳逸尘、秦弘图、张四水、姚维、都弘、骆讲郎、纪澄。
贾环给宁淅、宁澄两个弟子介绍道:“诸君子皆高才雅士,子文可多亲近。”宁淅一一记着、敬酒。
……
……
罗向阳、纪澄和宁淅有这样的渊源,在此时,就显得难能可贵。贾环的推荐,是题中应有之意。他在政治上,肯定更加信任书院的同学!
纪澄心中闪过兴奋的情绪。但很好的克制住。他明白院首这样安排的含义。
天子以内阁为政事助手。但宰辅们和天子在政事上的看法,未必一致。所以,明王朝的皇权延伸是:太监、锦衣卫。其中司礼监掌握着批红,权重一时。司礼监禀笔太监号称内相。
本朝无内监参与政治。他们入南书房,协助永兴天子处理政务。大致上,便是如明朝司礼监的角色。想到这里,心里怪怪的。
宁淅闻言,起身,客气的道:“还请两位翰林帮助……朕。”他一身精美的白色龙袍,带着孝。虽然距离他登基不过数个时辰,而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亲王,二十岁的文弱青年,贾环的弟子。但,他终究是周帝国的天子!
以天子之尊,如此礼仪相请,非常令人受用的。
纪澄站起来,躬身行礼,道:“臣敢不尽心竭力?”有渊源是一方面,君臣之礼不可废。
罗向阳并没有答应,起身回一礼,对贾环道:“子玉,大师兄去后,书院在学术上再无领头人。我这几日在武英殿这里,深感自己并非治政长才。我打算回妙峰山下重建书院。”
这几日,处理问题,实际上是纪伯言为主。他于功名利禄看得淡了。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就是死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连子玉都差点死掉。
新帝登基,朝局不斗,怎么可能?按照子玉的估计,很快就出兵平叛。否则,为何他们这里在加急下发对耀武营士卒们的奖赏?但,他对这些斗争,感到厌倦。
贾环看着罗君子,微微有些惊讶。心中轻松的情绪收起来。微微沉吟一会,道:“好。”
宁淅登基为帝。他的重担都卸去。剩下的是政治清算、政治安排。他需要推书院的同学走上前台。但,罗君子不愿意,他尊重罗君子的选择。
二十八岁的罗君子,依旧是小胖子模样。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娶惜春三年,至今未曾纳妾。此时,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读书人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他选的是立言。
书院的重建工作,正在筹备。二十二日,他取得顺天府府衙的控制权后,因各种官司入狱的姚维、都弘就被释放,重新操持咸亨商行。墙倒众人推。那些趁着书院倒霉,发起诉讼,状告咸亨商行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书院的重建,资金会走咸亨商行的账目。资金来源,他会出。
宁淅神情微微遗憾。武英殿这里近百人高效的运转,是由罗翰林主持的。这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闻道书院,几个能独挡一面的人中便有他。
罗向阳感受到宁淅的目光,笑一笑,得体的道:“请陛下恕我无礼。陛下礼贤下士,性情谦和,将来必能仁泽天下。”贾环教出来的学生,定然不会如同雍治皇帝那样倒行逆施。
宁淅心中感慨,伸手示意,道:“无妨。”
事情谈完,贾环见宁淅欲言又止,莞尔一笑,道:“子文跟我一起去外面走走吧。”
……
……
将要傍晚。澄净的蓝天中,柔和的春日斜斜下坠。贾环带着宁淅在西门城楼上远眺着西苑,京师。
袁太监等二十几个太监都等在城楼下。驻守的将校过来行礼后,远远的退开。
坚固的石条砌成垛口,胸墙,带着些许的沧桑感。贾环看着天际边的红日。重重的殿宇,和皇城外密密麻麻的屋顶、檐角,蔓延在视线中。
宁淅仰视着贾环的侧脸,忍不住道:“先生,你还记得你教我明史时我说的话吗?若我为天子,必拜先生为相,治理万民,泽被黎庶!”
先生有治国之才,经天纬地之能。若执政,必将再现盛世。先生那一身经世济国的本事,以他的资质,学到两成就算不错。可是,现在先生却被百官逼的致仕!他心中强烈的希望先生能出来做事。
贾环轻拍着城墙,微笑着道:“子文,你现在是皇帝了,要自称朕。”轻飘飘的将话题岔开。宁淅有这份心就好。他不可能违背当众许下的政治诺言。
宁淅情感诚挚的道:“我在先生面前不是皇帝。我永远都是先生的弟子。”
贾环心中很欣慰。温声道:“齐大帅是国朝名臣,他也能让国家的情况变得好起来。子文,学着做一个好皇帝。另外,在宫中要照顾好自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宁淅低头,眼睛微红,“嗯。”
贾环笑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天际边的晚霞绚烂,美不胜收!火红的云朵,如同烈火在熊熊燃烧!京中新的秩序,正在这烈火中徐徐诞生。
……
……
贾环和宁淅的谈话,师生相得,非常融洽。在夜间时,和齐驰的谈话,又是另外一种情形。
京中的夜间依旧在执行宵禁。每晚七点半就开始执行。贾环在家中和妻妾们一起吃过晚饭,闲话着。然后,于夜里去小时雍坊拜访齐大学士。
第954章 余波(下)
东阁大学士齐驰的书房布置的精美,陈设雅致。书橱、字画、座椅,案几排开。充满着儒家文臣风格。夜里的微风,从书房的窗口吹进来。园林幽静。
贾环被老仆带进来后,齐驰一身浅灰长衫,从书桌后走出来,看着贾环年轻的脸庞,齐总督一声长叹,“唉……”感慨难言。
二十二日的清晨,贾环来见他,两人谈了许久,关于如何收拾朝局。而现在是两天后,新帝登基,大局已定!如此大的政治风暴,总算是将趋于平静!
贾环微笑着,拱手一礼,道:“见过大帅。”
他倒没有太多的感慨。他一直在执行他的目标。弑君,是早定好的。推燕王亦是他所想的。包括此刻和齐大帅谈善后、谈国事。他的心态是重压释放后的轻松。
齐驰伸手示意贾环落座,待老仆送上茶后,叹道:“子玉,若是今日在皇极殿中,百官不答应,或者廷推出的不是燕王……”后果是什么,齐驰没再说,胜利者不需要指责。道:“想想就令人感慨啊!”
他心中的感慨,既是感慨京中局势的变化,亦有对个人际遇的感慨。雍治皇帝对他的安排,明显是留给下一任天子使用。而在永兴朝,他是独相!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同样有他的政治抱负、理想!江山画图,现在就摆在他面前。
贾环笑一笑,喝口茶。齐大帅肯定不知道有一种投票办法,叫做:不选出想要的人选,不许散会。当年袁世凯,孙中山选大总统,都是这么干的。
齐驰看一看贾环,道:“子玉,你现在什么打算?”
贾环当众承诺在永兴朝不出仕。永兴天子今年不过二十岁。就算短命,至少也有二十年吧!贾环二十年不出仕,篡位那肯定不用想。在朝堂的江湖上,永远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贾环知道齐总督问的是什么意思,早有腹案,阐述道:“治政之事,以大帅为主。我不会过问。但,军队现在迫切需要做些变革,早日推行燧发枪战术。”又笑着道:“待时局稳定后,我会闲居。届时,看大帅在朝堂上弄潮。”
他决定重启南书房,调纪澄进南书房作为制衡的存在。但,这只是未雨绸缪。齐总督执政,他当然不会拖后腿。他和齐总督没到要斗争的份上。
齐驰笑着伸手虚点贾环,“你啊,总想着偷懒!”朝堂巨头,三言两语间将权力界限划分清楚。问道:“沈于乔和张伯仁的位置,你怎么考虑的?”
贾环道:“京营节度使、九门提督。”
齐驰缓缓的点点头。
……
……
三月二十五日早上八点,永兴天子宁淅在乾清宫南书房召集朝臣们议事。计有14人。
分别为:东阁大学士齐驰、六部尚书(以工部左侍郎杨建天掌部事),北静王、成国公,礼部右侍郎胡璁,翰林院掌院学士萧丕,左庶子蔡宜,翰林检讨纪澄,国子监祭酒魏源质。
至中午时分,一道道的圣旨不断的下发。震动朝堂。每隔小半个时辰,便有一道圣旨送到六科,随即副署、下发。一直持续到傍晚议事结束。
调礼部尚书曾缙为左都御史,升工部左侍郎杨建天为工部尚书,礼部右侍郎胡璁为礼部尚书。加左庶子蔡宜,翰林检讨纪澄为南书房行走,随侍天子左右,以备咨询。
升魏源质为翰林侍读学士,礼部侍郎。起复荣国公贾政为通政使。擢升通政司右参议,真理报主编周慎行为国子监祭酒。
封赏帝师、西域布政司左参议贾环为翰林侍读学士(从五品)。从四品的参议到翰林侍读学士,品级下降,但绝对是升官。同意贾环上书请求致仕的奏章。
拒绝卫大学士“乞骸骨”的上书。当然,这是形式主义。以文华殿大学士卫弘的声望、功劳,来回的奏章,至少得十二次以上,才有可能批复。
任命五军都督府同知,新城王沈澄为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北静王为右都督。成国公为都督同知。
任命国朝名将,骠骑将军沈迁为京营节度使,节制京营。加封贾探春为一品诰命夫人。任命西域守备司疏勒镇团练判官张四水为九门提督,节制京中卫所军。
任命西域守备司主薄曾季高为河中总督,节制诸将,全权负责对波斯作战。
于京营大营中设讲武堂。选调天下的校尉、将军入讲武堂学习。讲习军中新战术,新思想。于国子监中设学习班,“提高”朝中官员们的政治修养。以国子监祭酒负责。
任命锦衣卫千户张辂为锦衣卫指挥使。
接受内务府总管吴王辞官的奏章。以其子、越国公宁澄为内务府总管。封亲王爵,号越王。于宫中,内务府外设少府,管理天子内帑,以永清公主宁潇为少府令。加封为长公主。
尊杨皇后为皇太后,尊贾贵妃为皇太妃,追谥永兴帝生母已故的周贵妃为慈圣皇太后。
封燕王妃甄祎为皇后,封嫡长子宁炎为秦王。此时,小名七月的宁炎才两岁多。
……
……
这一连串的封赏,有的是酬功。有的是用人,有的是稳定朝堂局面。有的天子的内务、家务。还有对百官、武将们的封赏,不必赘述!
人事议题能这么快就议定,自是因为昨天晚上贾环和齐驰都已经谈好。贾环昨晚凌晨两点才坐马车回贾府。
在这样密集的圣旨浪潮中,有两件大案,比较引人瞩目。
其一,在君臣奏对时,户部尚书赵鹤龄率先上奏:“汉王府意图毒害圣上。罪大恶极。臣请圣上明诏处置。”
其二,新任礼部尚书胡璁请求重议闻道书院案。张安博,叶鸿云,公孙亮等人都是死于此案。当日定罪,闻道书院诋毁天子、心怀怨怼,查证的实据过于牵强,难以服众。
而很明显,这是贾环操纵的翻案!这意味着,已经辞官的华、宋两系官员,只要沾着这件案子,就别想平安的出京城。
比如:大理寺卿李康适,刑部侍郎袁壕,施世俊,兵部鲁侍郎等人。还有身在“学习班”中学习的繁御史等人。
……
……
黑暗,似乎从未消失一般。宁镀摸着墙上的刻痕,十四天的时间过去。
自三月二十五日,汉王府谋逆案爆发以来,关押在武英殿中的汉王长子、镇国公宁镀就被转移到锦衣卫的镇抚司地牢中。
武英殿里的罗君子等人,则是将团队转移到五军都督府。两个都督都是自己人:新城王沈澄、北静王。
“咣当!”
地牢的门打开,一名锦衣卫校尉出现在门口,道:“宁镀,走吧!该上路了。”
宁镀仿佛明白什么,瘫软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不……不……毒杀天子,不管我的事啊!是刑部侍郎施世俊主谋啊!”
锦衣卫校尉讥笑道:“现在说这些有用?听说你当日在皇极殿中鼓噪着要杀贾学士。呵呵。”
牢门打开,又关上。黑暗里的灯笼,慢慢的走远。
……
……
而此时,贾环正带着家人,前往东庄镇。田野里,金黄的油菜花盛开。蓝蓝的天,绿的树木、清澈的池塘,小河。京西初夏的风光如同美丽的画卷舒展。
第955章 重建书院(上)
从京城正西的金光门出来,初夏时,迤逦的田园风光如画:牧童骑黄牛,篱笆墙,彩蝶飞菜花。而往西行四十里,妙峰山上更是风景如画。人如在画中游。
带着车辙印的黄土官道上,数俩马车在百余名骑兵的簇拥下,靠右行驶,匀速往东庄镇而去。
正是贾环一行!以贾环此时的地位,不可能再轻车简行了。
宽敞、舒适的马车中,有矮榻、桌椅。矮榻上铺着凉席,小桌。陈列着瓜果、清冽的美酒、精巧可口的糕点。
贾环将清丽高挑的林芝韵拥在怀中,幽香萦绕在鼻间,他微微有些出神。
林芝韵一身水粉色长裙,白雪般柔嫩的肌肤,身姿曲线玲珑,隆胸蜂腰,恬然自若的御姐。二十八岁的韵儿,风情如画。她仰着头,清澈的明眸落在贾环脸庞上,轻轻的一笑,依偎在丈夫胸口。
贾环是在想昨日的事:跋忽勒思乡情切,于昨日向他辞行,西返万里之外的吐火罗月氏国。他在起兵前和跋忽勒有约定,兵变成功,任其离开。现在是兑现诺言时。
封承信校尉,锦衣卫百户(正六品)。允许其子世袭一代。赏银元五万。
贾环对手下的人还是非常不错的。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别说在月氏国内,就是在中原地方上,也是无人敢欺负!锦衣卫凶名赫赫。足可保他的家业、族人。
根据京中报纸上的报道:雍治二十一年,米价为十元一石。京师城外的六口之家,正常情况下,一年用度约为500元。五万元算是一笔巨款。
跋忽勒思乡,那他回东朱行镇算不算回乡呢?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的头七,他都未回。及至此时,他是第一次回书院,到山长他们灵前祭拜。
他带着朝廷给山长的谥号,以及重开书院的许可!他此时的心情,有轻松,释然,怀念,感慨、沉痛!
那亲眼目睹着师友被杀的巨大痛楚,随着他轰杀雍治皇帝而得到释放,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些许。但他的心中,依旧有些余波在。
身姿娇小却身段比例极佳的雨儿坐在矮榻边,轻声哼着小调,两只脚轻轻的晃动着。她时年二十四岁,一袭藕荷色的裙子,雪峰将裙子衬出美妙的曲线。正当韶华,美丽精致。
雨儿见贾环走神,微微撅嘴,嗔道:“爷,你抱着我家姑娘,都能走神啊?她不漂亮吗?”
贾环回过神,并没有将心中的情绪带出来。笑一笑,道:“雨儿,我想事情在啊。”
林芝韵抬头,清声问道:“什么事情?是京中的事情吗?”京中报纸早刊登出来:楚王于岭南起兵造反,正在组织军队北上。而更甚者,辽东总兵祈夏拥四万精锐边军在辽东誓师,拒不承认永兴皇帝,在辽东割据。
贾环轻抚着她绝美无瑕的脸蛋,容颜清丽,道:“韵儿,还记得雍治九年在东庄镇上布匹店里的事吗?”京中的事,他没管。耀武营参将杨纪已经南下平叛。张四水则是北出山海关,攻打辽东。这些都是必胜的战役。
林芝韵闻言,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搂着丈夫,柔声安慰他:“相公,都过去了啊。”她知道,相公是想起公孙师兄。那一日,她故意化妆,吓退追求她的公孙亮。
雨儿则是一脸的好奇。当时韵儿的丫鬟是她二哥现在的妾室舒儿。
在这追忆十几年前青涩、美好时光的氛围中,马车匀速的前行着。在地平线尽头,京城渐渐的消失不见!而郁郁葱葱的妙峰山在望。
书院,快要到了。
……
……
“啾啾!啾啾!”
距离吴王府不远的长公主府中,府后的花园,草木茂盛。在初夏的上午,花园中幽静凉爽。
偏西的小山坡上的小亭中,一身浅蓝色宫装的宁潇正招待着来访的蜀王宁恪。石桌上摆着一壶高度白酒,贾府出产的精品:太禧白。行销天下。
清冽的冷盘陈列:凉拌皮蛋,开胃小黄瓜、糖渍西红柿、酱牛肉,冷豆腐。
紫儿和纪婉儿在一旁侍奉着。
容貌妍丽的纪小娘子俏脸上带着忧伤、悲痛。不久前传来消息,她父亲病死于敦煌。如她所想的,贾环兵变成功后,果然立即派人前往西域开释她父亲。三月二十五日就颁布圣旨。同时的,还有任命闽党的二号人物,在西域担任提学大宗师的师汪璘为西域左布政使。
但,谁想得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哧溜……”蜀王一口饮尽杯中的白酒,低着头,半晌才抬头,痛苦而迷茫的道:“潇妹,如今岭南、辽东起事,你说贾环有没有可能失势?”
这些天,雍王死后,母后在慈宁宫中整日以泪洗面。他亲眼目睹着母后的痛苦。恨不得以身相代。他心中的痛苦、愤恨,不好在秀儿面前说。只能到潇妹这里谋一醉!
站在他的角度,他多么的恨贾环啊!但,他妻子是沈迁的妹妹。若是贾环死,沈迁必定是会死的。他不想秀儿伤心,所以问的是贾环有没有可能失势。
或许,若能让贾环夹着尾巴做人,可以舒缓他心中的情绪。
宁潇看着昔日英俊潇洒的宁恪意气消沉,轻叹口气,道:“九哥,辽东虽然割据,但大周定鼎一百多年,人心向周。祈夏不认宁氏天子,有多少人会追随他?树一杆复仇的大旗,作用有限。”
她愿意安慰九哥,但不想骗他。
蜀王道:“那楚王哪里呢?他可是天子嫡子。”
宁潇摇摇头,“九哥,你知道吗?楚王造反,是派去岭南抓他的两名锦衣卫校尉误导的。他们得到的‘内部消息’是燕王即将登基。他们是偏向于楚王的立场。九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贾先生想楚王死。”
汉朝,诸大臣诛杀吕氏,派人请代王(汉文帝)入长安继位。代王踌躇不敢行。为什么?谁知道是不是骗到京中被杀?京中确实有人给楚王送信请他立即来京争夺帝位。但,消息冲突了。
皇子,如何才能必死?唯有谋逆。若是楚王孤身入京师,京中政坛肯定不会如此时有秩序。
蜀王惊讶的看着宁潇。这事,他第一次听说。
宁潇轻轻的点头,道:“澄弟亲耳听贾先生说的。”在新帝登基后,有两地反叛。贾先生却在这时去东庄镇给师友安葬,重建书院。自是有原因。在政治上的谋略,贾环每每出人意料。
“潇妹,你知道吗?宁淅日后肯定会尊贾太妃为皇太后。母后她……”蜀王痛苦的再喝一杯,不死心的道:“京中的政局,有没有可能反复?”
第956章 重建书院(中)
蜀王宁恪的问题,令在一旁侍立的纪婉儿心中非常不满。若非,执掌权力的都是些不讲道理的人,她父母、家庭、兄弟姐妹,亲人何以流放、自杀。
而贾环握有大权,会想着解除她父亲的窘境。如今,闻道书院案都翻过来,她父亲的案子会远吗?但,人都死了啊。
杨皇后暗害贾皇子,被贾环杀掉她儿子,是咎由自取。她当日得天子宠爱,怎么不见得放贾皇子一马?
宁潇沉吟着,拿起酒杯,宽大的宫装袖口垂下,倍添她的贵女风姿,小口抿着柔和的白酒,没回答。
贾先生和九哥的恩怨,她无法去选边站。她保持中立。她实在不想再打击九哥。
朝局反复?以她看来,基本不大可能。
或许,朝中有些人会有想法。毕竟,贾环不再出仕。时间往后推三五年,军权仅仅依靠沈迁、张四水、北静王等人,控制得住吗?
贾先生给出的答案是:讲武堂。
宁潇虽然不知道后世里的黄埔军校的典故,但以她的政治水平,自是能看出来贾环设讲武堂的用意。国朝未来的将校,全部将出自讲武堂。而且,将作为一种重要的资历。作为筹备者,贾环一定会在其中任职。
宁恪注目着美丽的潇公主,见她不回答,便知道答案。“唉……”宁恪长长的叹一口气,借酒浇愁。酒入愁肠,没多久便醉倒。
宁潇苦笑着摇摇头,派仆妇将宁恪送到公主府前院里的客房里休息。她则是带着丫鬟们回书房中。管理天子内帑的少府草创,她还没有打开局面!
“你们在外头候着吧。本宫一个人静一静。”宁潇吩咐丫鬟们一声,到书桌后坐下。酒后的微醺,令她明丽的脸蛋上带着微红。微有些燥热的初夏阳光,透窗而来。
宁潇大致能知道贾环的意思:在朝堂上照看宁淅、宁澄。澄弟为内务府总管,在朝堂上可以代表皇族参与议事。政治上的事,需要她来把关。
她这个正三品的少府令,可以自由的出入宫禁。
她和贾先生自他政变后,就再没有见过面。但她知道他的想法。就像他为她的婚姻所做的!驸马都尉傅正蒙死在华府上。据悉,傅正蒙上了疏勒军的必杀名单。有些事,不言自明。
她那悲剧式的婚姻,她曾以为将是她一生的桎梏,由此而打碎、终结!
她想和贾先生见一面,聊一聊:婚姻,少府,朝堂、讲武堂、学习班。不知道他几时重建完闻道书院,自东庄镇而回?
在这窗明几亮,带着初夏气息的华美书房中,一身浅蓝色宫装的潇公主,高挑而明艳,托腮而遐思,如同盛开的月季花。
月季是花中皇后。
……
……
东庄镇位于京西四十里。北倚妙峰山,东走刘家湾、龙泉镇、卧牛镇、香山便可至京师。往西,蜿蜒的山路深处是灵山、百花山。往南是顺天府下辖的良乡县、涿州地区。地势相对平坦。
曾几何时,教育兴镇的东庄镇被誉为京西山陵中的明珠。然而,在雍治二十一年二月底,天子派锦衣卫查封闻道书院,师生四散。东庄镇就此衰落。
四月中旬,贾环带着妾室林芝韵,回到东庄镇。这是他四个月以来,第一次回书院。上一次,还是过年时,他来给叶先生他们拜年。而今,性情温和的叶先生已死去。
东庄镇的格局三纵三横,以一条书院大道直通闻道书院的正大门。镇中心便是书院大道和横街相交的位置。十字路口有着镇上唯一的一栋高档酒楼:书生食府。
贾环抵达时,罗向阳带着姚炜、都弘等书院弟子六十多人,在此十字路口迎着,“见过贾学士!”
“见过院首!”
贾环自马车中下来,除罗向阳外,众人纷纷向贾环躬身行礼。在冷清的街道上,场面颇有些壮观。他们今日是来迎接闻道书院的领袖、旗帜人物。
大学士宋溥诬陷闻道书院,说书院里教授的是不忠君的内容。但,还真不是。而贾环作为书院现在的领袖,他弑君之事,在书院内部有不小的争议!
但,叶先生、大师兄等人在书院内部威望很高。就这样被雍治皇帝杀掉,书院弟子大部分人并不赞成愚忠。而且,现在毕竟是宁氏血脉的永兴天子在位!
书院的风波这才消弭于无形。但,京师士林中,贾环的名声并不好。这种坏名声,甚至会连累到书院。
两种称呼在街道中响起,参差不齐。
贾环致仕前,以帝师的身份加官翰林侍读学士(从五品)。京中权力场中人通常称呼他为:贾学士。
翰林侍读学士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之下的官职。设两人。这个位置的翰林,通常不是日讲官,就是兼任六部侍郎。现任的掌院学士萧丕就是如此。
而喊贾环“院首”的人,则是当年书院的老弟子。
初夏时,大街上的酒楼、食档、商铺、茶楼、砖窑、保安处、各种商行人流稀少。贾环在临近正午的阳光中,拱手回礼,道:“见过诸位贤生。”
罗向阳微笑着道:“子玉,书院的案子翻过来后。我们都等着你来书院。请!”
罗向阳自打在武英殿中在永兴天子面前辞官后,他带着团队在五军都督府又忙碌了六七天,这才回到书院中主持大局。骆先生正累的够呛。
贾环笑着点一点头,“请!”他知道罗君子这话的意思。山长的谥号,等着他争取。否则,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如何下葬?其次,书院的重建,需要他来定下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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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之中,林芝韵透过精美车帘,看着自家相公在书院,在东庄镇受到尊敬、欢迎,禁不住自豪的轻笑,道:“雨儿,我们走吧。相公他有事。”
车队徐徐的往北前坊贾环所有的四合院而去。
书院的众人,则是一路寒暄中,顺着二里长的书院大街,走到闻道书院正门下的台阶前。
此时,曾经竖立的书院大门早就被推到,剩余的是一片废墟,有些砖石、木料残留。而大门里头,曾经承载着一众同学记忆的青云院、“知之”讲堂,都只剩下坍塌的残垣断壁。
那幽雅的院落,宽敞的讲堂,雅致的走廊、屋檐,整洁的寝舍,青石路面、台阶、廊柱,都随风而逝!永远的记忆,就只能留在记忆中。
明伦堂的旧址上,搭建着灵棚!白色的招魂幡,在初夏正午的阳光中,颇为刺眼!
贾环穿着水蓝色的长衫,站在这台阶下,给众人簇拥着,停步不前,他的思绪,早飘回他求学的岁月!
他的一切,始于书院!他是从这里,跳出贾府那狭小的天地,认识谆谆教导他的师长们,认识品性各异,杰出的同学们!他从这里,真正的融入这个世界。
他必将重建书院!
第957章 重建书院(下)
拾级而上。
贾环走在台阶上,一步一步。
他想起当日他往返书院、贾府之间的时刻。每一次回贾府他的处境就会改善。
想起他和大师兄、山长一起去参加龙江先生的文会。
想起那日在水灾时,他拉着韩秀才跑上书院。想起小舅子林心远扑出来大哭,想起大师兄担忧的赶出来。
想起滔天的水灾退去,他和同学,师友们一起走下来,迎接着运粮回来的乔如松、张四水他们。
走在这熟悉的台阶上,再回首,已是十三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山长,我回来了。
……
……
四月中旬,汇聚在闻道书院这里的学生有八十多人。大部分人都跟着罗向阳去东庄镇中迎接贾环。这时,都闻讯出来,由骆宏领着,在书院废墟般的正门前,迎着贾环。
贾环躬身行礼,“骆先生好。”
骆宏两眼微红,忍着心中的情绪,快步上前两步,扶着贾环的手臂,感慨的道:“子玉,辛苦了。”
骆宏当年在贾环求学时,以毒舌而著称,时常讽刺学生。再他跟着韩秀才闹事被禁止科举后,收敛了脾气,在贾府教授蒙童。
三月十四日,狱中文会后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上刑场时他失声痛哭,不敢去西市观看。
此时,再见贾环,千言万语,汇聚在此,是三个字!他知道贾环为山长、叶文台,公孙文约他们,为书院所做的事情。走的是非常艰险的道路,如同华山险道。一个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贾环心中感慨难言,抿抿嘴,道:“骆先生亦是。我已拿到圣旨,山长谥:文忠。书院解封!叶先生荫一子入国子监。江、吴两位先生,亦是如此。追封大师兄的遗孀为六品诰命夫人。圣旨不日就到!”
人群中响起一阵阵释然、低沉的欢呼声。众人纷纷出声、议论着,表达欣喜之情:“好!”“谢院首。”“理当如此!”这是官方对山长,对书院的结论。这意味着书院的名誉恢复,可以继续创办。
众人的声音回荡在略显空旷、寂静的山坡上,回荡在夷为平地、魄罗的书院中。回荡在这寂寥、衰败的小镇中。但,于此时,在这山门前,仿佛有某种东西在苏醒!
这精气神,是贾环雍治九年水灾后,与书院的师友、众同学,走下台阶,所吟诵的那半阙: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骆宏欣慰的点头,“好。”
谥号,是一个人的盖棺论定。大明会典曾对谥号做了明确的规定。以“文”字为第一字的谥号,等级最高的是文正。其次分别为:文贞、文成、文忠、文献等。
周随明制。这是一个美谥。山长是国之谏臣。对国家、百姓的忠诚,可昭日月。死于劝谏。若非贾环起兵成功,多半是要谥一个带着同情色彩的:愍。
这时,其余众人亦是过来见礼。罗向阳介绍着山长的幼子张承前等直系家属。
贾环肃穆的,一一回应,在众同学、书院子弟的陪同下,走进灵堂中,为师友们上这迟到的三炷香。
……
……
初夏的深夜里,明伦堂侧后方的一排临时修建的红砖瓦屋中,灯火点点。蛙鸣虫吟。随着贾环掌握京中大权。其标志性的事件便是:燕王登基!书院这里的条件迅速的被改善。
想要讨好贾环的权贵们,不够资格拜访贾环的,往书院捐赠大量的银元、物资。因时间还短,兼之书院规划未确定。并未大规模兴建土木。
距离明伦堂最近的瓦屋中,罗向阳、骆宏、姚维、都弘并四五个书院晚辈弟子在这里。
今日贾环带来确切的消息,那山长他们的安葬、重建书院的事宜就将着手准备。
安葬事宜,至此时,基本有定论。山长的棺木将回到家乡安葬,受子孙香火祭祀。山长是北直隶真定府灵寿县人。书院这里要建衣冠冢。大师兄亦是如是!
大师兄是北直隶顺天府密云县人。他父母俱在。而遗孀魏芸将带着大师兄的一子一女在书院这里读书。
张承剑的棺木跟着山长回乡安葬。叶先生故土在福建。路途遥远,将安葬在书院里。江、吴两位先生亦是如此。供书院的弟子们祭拜。
罗向阳正在主持议定书院的设计,规模,以及观礼的名单。议论间隙,问道:“子玉还在灵堂里?”
姚维点点头,略担心的道:“晚饭都没吃。”他和都弘两人出狱后,忙着重新收拾咸亨商行,和人打官司。
早前东庄镇的行政权被宛平县派人收走。现在,税收、行政权力自是重新回到咸亨商行手中。
骆宏穿着青色的澜衫,头带皂条软巾,声音略哑,道:“长文去请子玉出来?山长、文台兄他们在天有灵,不会怪子玉的。”他知道贾环在自责,没有保住山长他们。
几道目光都落在罗向阳身上。罗君子轻轻的摇头,道:“子玉从未说出口,但他心中视山长如父。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厅中几人轻轻的叹口气。
书院涅槃重生,百废俱兴。正是奋进向前时。但,这涅槃的代价是残酷的,不是说翻篇就翻篇啊!心中的情绪,阴影要慢慢的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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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堂里,贾环跪拜祭祀后,坐在矮凳上,看着大案上竖着的灵牌,还有后头的棺木。神情木讷,泪痕两行。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种种记忆,从脑海中翻腾,飘掠而过。
夜色中,长明灯在跳跃着,灯光映照着白色的花圈。灵堂中寂静无声。
贾环信奉的是唯物主义,但在此刻,他真的是希望世界上能有鬼神。让他能和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说几句话。问一声:师友平安否?告诉山长、大师兄:我已将这方天地换了日月,再无伤害。
然而,并没有。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但愿得,河清人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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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孤灯至天明。贾环清晨时,自灵堂里出来。那复杂的感触,无法述说。
罗向阳陪着大师兄的遗孀,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左侍郎魏源质的女儿魏芸,身穿孝服,带着儿子等在灵堂外。
魏芸二十九岁,哭泣着行礼,道:“谢贾学士。”她一直留在密云县侍奉公婆。但知道丈夫和贾环的交情。她一谢贾环帮助拿下的六品诰命夫人。二谢贾环来祭拜丈夫。贾环此时权倾天下。
贾环点点头,仿佛又看到当日大师兄在死前愧疚的流泪,回礼,道:“嫂子不必多礼!”魏娘子等人住在书院的一切用度,自是不用他再吩咐。
魏芸让儿子公孙杰给贾环行礼,五岁的小男孩脆生生的道:“见过贾叔叔。”
贾环将身上的玉佩解下来,蹲下来,挂在公孙杰的腰间,摸着他的头,看着他肖似大师兄的脸,那怯怯的眼神,又仿佛看到当日他第一次见到宁淅时,温声道:“好孩子!不要让你父亲失望。不要让我失望!”
罗向阳笑一笑,扭头看着天际边的朝阳,揉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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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贾环抵达闻道书院后,随后数天内,诸多事件一一落定:葬礼,书院规划,书院落成典礼。
由于京中士林,对贾环弑君颇有意见。贾环摆平朝堂,不代表可以摆平民间。所以,罗向阳、骆宏几名书院的负责人都认为书院按照原址复建即可。
闻道书院在巅峰时期,拥有超过800名学子,教师队伍超过五十人。学生们从蒙童、童生、生员到举人。教师队伍中有两榜进士。垄断整个京西的教育市场,并影响着北直隶地区。
但,此时的形势下,虽然走的老师,学生都在听到消息陆续的回来。但书院最终能拥有多大的规模呢?再者,闻道书院的待遇是出了名的好,规模太大,恐入不敷出。
贾环否定这一想法,确定闻道书院不仅仅要恢复旧址,还应该再扩大数倍。届时,其地理位置,不仅仅要挨着东庄镇,还要和数里外的刘家湾相邻。
整个书院,不仅仅要继承山长、大师兄的学术成就,还要推陈出新,兼收并蓄!不仅仅要成为朝堂上文官的摇篮,还要成为一所综合性的大学。
目标是:在校生2万人。
随后,一封封的信件、邀请函自闻道书院发出。邀请和书院相关的士人前来参加书院新坐成的典礼。
雍治二十一年,三月十四日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上刑场。至四月中旬初夏,过去约三十多天。四十九天的法事将尽尾声。随后,便是葬礼。书院的落成典礼,定在五月二十一日,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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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苏州。大周的时尚之都。
四月,小雨多是江南时。苏州城中的巡抚衙门中,南京右副都御史、苏松巡抚沙胜,接到京中贾环写来的信:贾环叙说了政变、书院、葬礼之事。
正是上午,沙胜在衙门的廊檐下,看着江南连绵的小雨,思绪起伏!十几年前的往事,就此浮上心头。那是,他是北直隶的提学。他和张伯玉是至交好友。
当今天下,于此时并不平静。辽东、楚王叛乱。同时,刚刚平定的河中、吐火罗地区正在和十万波斯军队交战。他自是上表承认永兴天子。
沙胜看着贾环的信,久久不能语。他恐怕无法见证闻道书院的又一次重建。但,想必比雍治九年的水灾后,更加的辉煌!
……
……
南昌。
曾经在京中交游广阔的龙江先生宁儒,此时任职江西布政司右参议。雍治皇帝曾经亲口许诺龙江先生在江南任职,方便他回乡。
江南小雨,江西则是阳光高照。南昌城外,宁儒带着一帮文士、好友、名妓约三十多人,在滕王阁中置酒畅饮。歌声、乐器飘扬在这千古名楼中!
一名亲信老仆进来,手里拿着贾环的书信,递给宁儒,低声道:“老爷,京中贾学士的书信。”贾环权倾天下,他的书信,他哪里敢耽搁,直接送过来。
“贾学士”三个字让楼中的酒宴,暂时停止。士子、名妓们目光,都落在宁儒身上。
江西的士林,和顺天府不同。顺天府就是京师地界。对贾环起兵,有直观的认识、影响。而这里则不同。报纸上的舆论、观点,占据着主导。
贾学士弑君,要看个人如何理解。但这在江南,江西并非一个禁忌话题。并不是一边倒的批判。
宁儒接过书信,微微有些愣神。他无可避免的想起和贾环的旧事。第一次见面是香山脚下他的庄子里,宛平县新春文会。
那年贾环作为钦差陪着他回乡。他们在九江遇到西南钱王胡炽。而贾环在宁府居住的数月时间里,亦在士林中留下许多佳话。士林求见,名妓原为丫鬟侍奉。
有诗云:不相菲薄不相师,公道持论我最知。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青松诗。
他父亲亦是于那年去世。
宁儒拆开书信,聚精会神的读起来。而后,轻轻的长叹一开口气,吩咐老仆道:“你回去说一声,我不日启程上京。叫太太帮我准备准备。”
他的仕途,在雍治朝被压了很多年。后来与雍治皇帝和解。但此刻贾环来信,他愿意去京城参加书院的落成典礼。这无关政治,只关乎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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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的方宗师、江南做官的纪鸣,闲居黄州府的萧梦祯等人都接到邀请。
方宗师年事已高,派儿子给书院送礼。他虽为文坛宗师,但性情并不执拗。就像雍治皇帝要修书遮掩政变,他还是主编了《皇周英华》。现在,贾环弑君。但,贾环是他的学生!于此时,为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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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就在信使们的奔走中流走。五月上旬,贾环的书信走朝廷的渠道,抵达西域中心碎叶。在此的柳逸尘收到贾环的书信。而后转至吐火罗。
西域此时,正在全力和波斯十万大军交战。新任的河中总督曾季高,初战不利。
吐火罗,阿缓城。
深夜里,权吐火罗总督事的庞泽在书房里收到贾环的书信,再一次的泪洒青衫!
京中的危局,山长他们的死,贾环悍然起兵复仇,遗体下葬,书院重建。这一件件的事,他都挂念在心上。只是消息落后二十多天。他若是在京中,必定跟着贾环起事!
算算日子,山长等人于近日下葬。他无法回去。书院重建的典礼,他挂念着。不知道何时,他可以返回故里!
……
……
五月十六日,沈阳。
盛夏时节,这座辽东布政司的省城中,几乎看不到战火残余的痕迹。街面上的店铺、行人如常。贩卖货物的商旅牵着马队在城中走过。
主街的德裕酒楼二层中,张四水和辽东布政司左布政使许澄、其子许英朗共饮。
三月下旬,大周车骑将军、九门提督(正二品)张四水率五万大军出关,迅速的平定辽东割据。阵斩前辽东总兵祈夏。击溃果勇营。于前日,光复沈阳。势如破竹!
张四水麾下的兵力主要出自上十二卫。按照道理,辽东有四万精兵,反而难打。楚王只是个被贬谪的亲王,没什么军事实力。但,结果恰恰相反。
在辽东已经平定的情况下,岭南却是打的不顺。祈夏割据,不得人心。而楚王却是雍治皇帝的嫡子!岭南可非唐宋的蛮荒之地。如今海贸繁盛。
许澄时年四十九岁,当年谢旋所器重的翰林,何系的三大干将,现任的辽东最高文官,左布政使。为人性情沉稳,沉默寡言。说话一语中的。
他和贾环算起来,有快五六年没见了。贾环在京中起事,他却被迫投靠祈夏。好在朝廷大军迅速平叛。祈夏失败,少不了他在后勤上做的文章。
张四水击溃祈夏的主力后,率军抵达沈阳,他立即率全城军民,重回大周。
许澄拿着酒杯,和张四水示意,叹道:“国事艰难啊!”
张四水道:“会好起来的。”沈迁和他制定的计划是以精兵平岭南。他在辽东是练兵。没想到,辽东迅速平定,岭南还在打。楚王到底是嫡子。
许英朗性情开朗,笑道:“嗨,父亲,伯仁,我听你们聊天都要憋死。喝完这杯酒,我就去京城,否则赶不上书院的落成典礼。有书信或者口信带回去,现在都交给我吧!”
叛乱虽平,还要善后。至于,他父亲曾经投敌的事,有贾环在,问题不大。顶多父亲的仕途再被压几年。
许澄笑着点点儿子,拿出一封书信给儿子,“这是给子玉的书信。”
张四水想了想,道:“许兄帮我带句祝福的话给书院。”
“哈哈!好!”许英朗仰头将酒喝完,快步下楼。楼外的柳树下,四个亲随们早备好俊马,行礼。许英朗翻身上马,对酒楼上拱手一礼,抽着马,“驾!”
他父亲和家都在辽东。但是,书院,那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先生,他的朋友,他的青春!他一定会及时赶到,见证书院的第三次重建。
……
……
夏至日。五月二十一日。京城地区有习俗:冬至饺子夏至面。这一日的正午,是全年太阳最高的时候!贾环将书院的落成典礼定在这一日。
书院的未来,当如日当空!
天将将亮,东庄镇上,便热闹起来。一队队的马车自京中赶来。这都是参加今日典礼的报纸记者。护卫工作,则是早两日,就开始调了京营进来。
而早期抵达缙绅、官员,如萧梦祯、龙江先生宁儒、方宗师的次子方二公子等是都住在京城中。闻道书院修建一个多月,还只是初具规模而已。
朝霞万丈,映照着京西群山。远山含黛,峰峦叠嶂。妙峰山金云峰的潭拓寺中,智尘大师做完早课,带着约十人的队伍出发,前往山脚下的书院。
随着时间的推移,京中的官员、权贵们开始陆续的抵达。代表永兴天子前来道贺的是他舅舅周伍闵。宁澄、宁潇一起前来。胡炽代表着齐大帅。
而如许英朗、纪鸣等书院子弟早在昨晚就抵达。
闻道书院落成典礼的地方,并不在原书院的明伦堂旧址。新的明伦堂建在书院北门内。明伦堂前建有一个广场。四周的建筑物气势恢宏。堪比国子监。今日典礼便是在此举行。
明伦堂左侧院落群中,数千名疏勒军分布在四周,护卫严密。岗哨云集。今日观礼的人物,便是在这落座喝茶。贾环在正厅中,招待着宾客。
计有:周伍闵。宁澄、宁潇、胡炽、沈迁,北静王、石光珠、成国公,赵鹤龄、胡璁、杨尚书。贾政、魏源质、蔡宜、李斯、占城候,宁儒、方二公子、萧梦祯等人。
和贾府相交的勋贵,贵公子自是不必一一记述。高朋满座。
书院方面:骆宏、罗向阳、乔如松、卫阳、许英朗、姚纬、纪鸣、纪澄、易俊杰、秦弘图,刘国山等人带着书院的弟子在组织这场典礼、盛会。
正厅中,少府令宁潇坐在靠前的位置。长公主的地位,还是非常贵重。一身白色的宫装,仪态明丽端庄,喝着茶。来的宾客太多,她和贾环就说了几句话。
正闲聊着时,易俊杰穿着青衫进来,一脸络腮胡子。见他进来,厅中说话的声音小了几分。易俊杰躬身向贾环行礼,道:“院首,时间到了。”
他现在在礼部任职。前些时日,书院重开,山长的谥号等圣旨,便是由他带来书院。
贾环点点头,做个手势,站起来,环视厅中的达官贵人们,邀请道:“今日书院重开,举办落成典礼。吉时将至,请诸位随我至明伦堂祭拜圣人。”
今日闻道书院的落成典礼,约有小半个朝堂的官员都在这里,更别说永兴天子都派了代表。皇族则是以越王宁澄,潇公主为代表。当他们离开院落,走至广场上时,在广场上等候多时的近百名记者,一片沸腾。
贾环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一路上,那些惊叹于闻道书院之盛的语言,不绝于耳。
于书院其他同学,弟子,或许有欣喜,骄傲之感。但于贾环而言,他心中平静。
明伦堂五间开,圣人像前设有香案。偏殿里还供奉着山长、叶先生、大师兄、江、吴两位讲郎。由罗向阳担任司仪。
观礼的嘉宾们按照地位,分别站立于明伦堂内、堂外。就如同上朝时那般。
贾环带着二十多名书院弟子的代表,在明伦堂内,祭拜圣人。而书院弟子们的队伍,长长的排到广场上。
祭拜完圣人后,贾环神情沉静,朗声道:“今日书院重开,我们书院的宗旨是什么?现在于圣人面前立誓,望诸生永记,勿忘!”
贾环对着孔子的雕像,躬身行礼,道:“为天地立心!”
他身后的二十多名弟子跟着他躬身行礼,道:“为天地立心!”
排到广场上约两百人的书院弟子,穿着一水的青衫,袖袍口绣着闻道书院四个字。这时,全部跟着弯腰,整齐的作揖,高声道:“为天地立心!”
广场上,被军士隔开在三十米外近百名记者们,全部都停止议论。没有人知道明伦堂内贾环在说什么。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一种庄重的仪式感,油然而生!
明伦堂内,圣人像前,贾环再道:“为生民立命!”
诸生跟着道:“为生民立命!”声音回荡在明伦堂中,回荡在广场外。仿佛洗涤着人的心灵。这是大儒张载的明言。后世读书人所敬仰的境界。
而今,闻道书院在贾环的带领下,向世人喊出来横渠先生的明言,于圣人面前立誓,作为书院的目标!这是一种大气魄、大勇气!
“为往圣继绝学!”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为万世开太平!”
……
……
声音徐徐的回荡着。嘉宾的队伍中,宁儒、萧梦祯等人点头。
礼部尚书胡璁微微点头。
他固然喜欢拍马。被清流所不耻!但任何一个读书人,登上权力的巅峰之后,该做什么?当然是践行千百年以来圣人的教诲:治国、平天下!
权术,永远都只是上升的手段。
贾环身边能汇聚起一批精英的读书人,并非没有原因!
……
……
宁潇于人群中,明丽、静谧。她在侧后方,看着贾环带着书院诸生立誓时那坚毅、沉静的面庞,她所感受到的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于此时,天地间仿佛无声。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意志!
他内心里,想要的,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
第958章 理想、目标
五月二十一日正午,闻道书院的落成典礼举行。随后,宾客们徐徐的散去。
在当天下午离开的东庄镇的近百名记着脑海中,印象最为深刻的最后的一幕:横渠四句!齐刷刷的书院弟子,整齐的跟着贾环高声诵读着。
当日来闻道书院的报纸,除了京中的二十多家报纸,还有保定府、张家口、承德等地的报纸。
随后,第二天的京中报纸,报道此时。在以惊悚标题为卖点的小报上,大肆鼓吹的是贾环的地位、份量、权力!昨日,朝廷多少官员、权贵去了?
有点节操的报纸,则是作出政治分析:贾环宣布以横渠四句作为闻道书院办学的宗旨,这意味着闻道书院由一个纯粹科举、研究学术的学校转变为政治学校。
但,在昨日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京中权贵、高级官员们是怎么看待的呢?这个时代并没有照相机,来记录,在正午之时,远山葱郁,书院简陋时的画面。
当是时,夏日的阳光透露下来,众人默默注视着贾环的背影。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他的声音,动作!平静、坚毅的书生,身后是黑压压的人群竖立。
这是怎么样的一幅画面。或许,很多人想知道,画面中展示力量的书生,到底想要给如何改造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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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建书院的热闹,逐渐的散去。贾环这几日都在东庄镇、书院里和旧友相聚:龙江先生、萧梦祯等人都是远道而来。
随着闻道书院的建设火热朝天以及师生的回归,东庄镇重新恢复繁华。
五月底的清晨,一辆马车由京西官道而来,穿透镇上的雨帘,自北门进闻道书院。即将离开京城的龙江先生宁儒到书院里祭拜好友公孙亮。贾环作陪。
书院的墓地,设在书院东北方向的一处山坡上。数个墓碑依次而立山长、大师兄的衣冠冢。叶先生,江、吴两位的墓地。夏季的小雨带着清凉,淅淅沥沥的洒落。
长随、亲卫们都在稍远处等候。贾环打着雨伞,在墓碑前数米处里看着墓碑前沉思,肃穆而立的龙江先生。他时年五十岁。
贾环的思绪也不禁飘回到雍治九年春的文会上。那晚,龙江先生多么年轻,放浪形骸。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时,大师兄正是慕艾之时。总想着: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而此时,天人两隔。
那晚,同样是他和诗诗的第一次相见。她舞蹈蹁跹,闻名京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不足喻其美。佳人相见一千年。
那是青春之时。
“唉……”宁儒长叹一声,走过来,道:“子玉走吧!”
贾环轻轻的点头。很多话不必说,龙江先生能来京师,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一行二十多人,离开书院的墓地。
……
……
傍晚时在下着雨,绵绵细雨,像银色的丝线。
乾清宫南书房中,明烛高照。太监们在书房内外侍立着。永兴天子宁淅坐在书桌后,听着东阁大学士齐驰的奏对。
南书房行走蔡宜、纪澄,右都督北静王,都督同知、京营节度使沈迁、兵部尚书孟何都在。
齐驰正汇报的是晋商的问题。数月前,晋商想联合西南钱王胡炽吞掉贾环的信丰号。现在晋商们都快要吓尿!找到胡炽求情。此时,贾环就算和胡炽联手,肯定也吞不下晋商。但割肉,必须要割。
岭南战事胶着。晋商捐赠五百万元给朝廷作为军费。调辽东的军队增援岭南,走海路去岭南,直接攻击岭南首府:广州城。
同时,晋商、天顺丰、信丰三家联合成立大周中央银行,试发行纸币,朝廷官方予以承认。这是多方的利益交换。
作为国朝顶尖的财团,资本两亿元以上的广州十三行肯定要加入发行纸币。但,对岭南的战事他们要全力支持朝廷。份额按功劳算。如今海贸繁华,行商们在海上都有船。
“依齐先生所言。”永兴天子宁淅没什么犹豫,直接批复。感叹道:“纸币取代金属货币,是历史大势所趋!金属货币的开采、铸造、流通量有限,而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却是很大。”
齐驰一身绯袍,站在华贵的南书房正中奏对。他时年五十五岁,正年富力强。一个人处理国政。这时,给天子说的微怔。人民群众?不用说,这种大白话似的词语,必定出自贾环之手。
听闻最近贾环晚上会在宫中教授天子各种知识:天文地理,各种杂学,做人做事的道理。
再议了些事,看看怀表,宁淅笑着道:“天色不早了。朕就不留齐先生和诸卿用膳。你们陪着朕吃饭,吃的也不痛快。”
永兴天子这句话令南书房中顿时一片春风细雨!
“臣等不敢!”齐驰笑一笑,率大臣们叩拜永兴天子,告辞离开。他心中颇为欣慰。天子在继位时,何等的青涩,当了几个月的皇帝后,已有人君之相。
贾环教的好弟子啊。
……
……
宁淅自南书房出来,身边袁太监带着一干太监、宫女约二十多人跟着他。袁太监弯着腰,问道:“皇爷,晚饭摆在皇后娘娘那里?”皇后居坤宁宫。就在殿后。他是隐晦的提醒下天子。
宁淅摆摆手,兴致勃勃的道:“这几日先生授课。朕去西苑吃完饭。你去给皇后说一声。哦,对了,御膳房的菜谱都改过来了吧?”先生说,营养摄入要合理。宫廷菜,都是些重油、温补的东西,长期吃,不利于身体。
袁太监连忙点头,“回皇爷,都改了。”敢不改么?内务府是越王管着的。
这事还有个插曲,真理报上一宣传:天子心忧百姓艰苦,在宫中吃青菜。现在外头一片“明君”的称赞之声。皇爷的皇位再稳固几分。新任的真理报主编萧梦祯深得宣传精髓。
小雨淅沥未停。夏夜里带着凉爽和舒适。宁淅到设在含元殿处的御书房中。这时贾环、宁潇、宁澄正在一起坐着说笑、喝茶。氛围融洽、悠闲。
晚饭后,贾环开始夜间的授课。这段时间,主要是讲的地理、国际形势。
宁澄本来就是贾环的学生,和宁淅一起听课很正常。他虽然担任内务府总管的职位,但是,他的兴趣都在自然学科上。内务府里的事,都是吴王帮衬着处理。
他这一生,父辈挣下偌大的家业,衣食无忧;与皇帝情若兄弟,权势不缺。他还追求什么呢?
除开青年时期在贾先生门下求学时被培养出的兴趣,他若是追求声色犬马,就算父亲纵容,但他估计要被贾先生打个半死。人之一生,岂能虚度年华?总要留下自己的痕迹。
宁潇则是来旁听。她对于关于政治的事情,都非常有兴趣。而贾环所描绘的国际局势,世界地图很吸引她。
御书房中,烛光明亮。书桌上铺着一张贾环按照记忆所绘制的简单的世界地图。中心位置当然是大周。他现在素描功底很不错。基本框架都画出来。
前几日,贾环已经讲过亚洲、欧洲、非洲、美洲、大洋洲、南北极七块大陆的情况。现在,贾环要讲的细分区域。
贾环手里拿着木杆,道:“子文,宪清,潇公主,如前夜所说,工业化的时代即将来临。我们正处在这个伟大的时代前夕。在时代的浪潮中,中国之土,怎么样才是最完美的?往东,要据高丽半岛、东瀛四岛,东临太平洋。往北,要打到贝尔加湖,甚至更北的西伯利亚、北极。这些苦寒之地,蕴含着大量的资源。要为后人负责。往西,占据河中、呼罗珊,基本足够。那里信奉的是另一种文化。往南,西南方向除了旁遮普、信德,还要打下天竺全境,至印度洋海岸线。东南方向,要囊括安南、占城、吕宋诸岛。甚至可以打到大洋洲。以海峡为内湖。当年罗马帝国便是以地中海为内湖。这些土地,除北临沙皇帝国、西临波斯帝国外,其余并无强大的军事力量。天授不取,必受其咎!”
现在正处在全球“跑马圈地”的时代,现在不占下来,以汉文化同化,彻底拥有!等到后世那个时间节点,多占一寸土地都非常难。
宁淅看着地图,听着贾环所描绘的情景。心情激荡。毫无疑问,征服这些土地,至少要一百多年的时间。而如果能做到,功绩将超越秦皇汉武。这是真正的帝王之业。将会留给后世的华夏之民,无穷无尽的财富。
宁澄看着地图,盘算着出海、各地山川、物种之类的想法。
宁潇一身茶白色的宫装,明丽高挑,倾城佳人,看着地图。尤其明艳的丹凤眼眼角余光轻瞥贾环,怡然一笑,沁人心脾,站在书桌旁,轻抿着茶。茶香袅袅,如入心怀。
贾环深知一个团队内讧的诱因是什么?失去了理想、目标!他现在便是要将种子种在宁淅心中。
贾环的课还在继续。窗外的小雨,点滴落下。
第959章 一见贾环误终身(上)
深夜里十二点多,贾环结束授课。两名宫女送来精美的宵夜:米粥和点心。宁澄和宁潇略吃了一些,先行离开。
华贵的御书房中,贾环和宁淅单独的聊一会。这个时候的话题,就比较私密,涉及到权力的本质。
宁淅一身暗红色龙袍便服,身量中等,略显文弱。在书房正中的书桌旁扶着桌沿,看着世界地图,微微沉吟着。若是先生的话透露出去,不知道会引起何种轩然大波?
他大约明白先生的思路。若是世界有如此之大,那儒学恐怕需要大变革。否则,难以支撑国家进行扩张啊!而闻道书院,即将引领这股风潮。
汉儒造假的事,士林争论不休!但总体是偏向于汉儒将经典著作造假。这恐怕是自汉以来,最大规模的:我注六经!假托先圣之言,写自己的主张。
宁淅不知道,在贾环那个时空,若干年后,有一个叫康有为的人写了两本书《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鼓吹变法,就是这个思路。
贾环讲了好几个小时,略感疲倦,他到底才二十一岁,坐在交椅上,缓缓的喝着清甜的绿豆粥。他一向喜欢多放糖。
当日杀雍治皇帝就是在这里。现在御书房、西苑都略微修缮过。遭受战火的痕迹消失。
一边喝着绿豆汤,贾环一边欣赏着御书房里的古玩、字画,俱是顶级的:寿山石,湖砚,宣德炉,成化朝的小茶壶。据说当年溥仪很擅长辨认古玩真假,原因就是他自小就是用的真品。
贾环思绪漂浮,随意地问道:“子文,独孤贵人和青美人的处境还可以吧?”独孤贵人和吴王妃有旧。处境应该不会差。青美人则未必。
宁淅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对米芾字下交椅坐着的贾环微微躬身,答道:“嗯。她们就住在西苑这里。按照先帝妃子的待遇由宫中奉养。”这都是惯例。
贾环点点头,感慨道:“自古都说红颜祸水,美人误国。比如:妲己之于商纣王,褒姒之于周幽王,杨贵妃之于唐玄宗,本朝的青美人之于雍治皇帝。但其实不然。真正的还是皇帝自己的问题!推卸责任给别人,不是个男人。所以,你啊,要尽量的将个人的生活和政治、朝廷分开。不要搀杂在一起。”
后宫和太监不要干政。
“嗯。”宁淅应了一声,迟疑了下,还是问出口,“先生,你是不是要离开了?我……”先生这几日突然的教给他大量的东西,他学习欢喜之余,颇有些忐忑。
这是离别前的预兆。先生的想法,他是明白的:过几年悠闲的日子!可是,他还没有学会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皇帝。他想挽留,不知道如何开口。
贾环温和的一笑,将手中的汝窑瓷碗放在旁边的高几上,道:“暂时不会,再等一等吧。”
他从未想过让宁淅当一个傀儡皇帝。他志趣不在于此。他要做的是受天子尊敬的帝师,而不是压迫天子的权臣!
像张先生那样,不让万历干活,整天当傀儡,万历皇帝的怨气当然大。事实上,皇帝一般都是头几年有干劲,遇到的挫折多了,就会泄气!大都会将朝政和宰辅们一起处理。
万历皇帝如何?他是张居正精心教出来的帝王!但万历十五年后,他就躲进深宫中。距离他亲政不过五年时间。像朱元璋、朱棣那样的猛人,毕竟是少数。
一个人的知识可以慢慢的学。但精神、意志、性格,往往是会定型。
……
……
贾环自御书房里出来,还想着宁淅听说他暂时不走轻轻松口气的模样,禁不住笑一笑。
等在御书房外的宁潇,莞尔一笑,问道:“贾先生因何事发笑?”台阶下,她的贴身丫鬟紫儿带着数个宫女,太监等候。
贾环微微有些惊讶,不曾料到潇公主还在这儿等他,笑着点点头,道:“潇公主有事?”
宁潇穿着差白色的宫装,身姿高挑,比例极佳,端庄而明丽。螓首微点,道:“贾先生将少府交给我。我却毫无头绪。正要向贾先生请教。”
小雨,不知在何时停止。澄净明亮的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繁星几点。夏夜的清风吹拂着夜中茂密的树枝。仿佛要将这浅淡的纱帘吹拂起来。
贾环和宁潇在静谧的夜色中小声说笑着,一路到太液池西岸的映春阁的院落中。在临湖的小楼二楼,宫女们点燃驱蚊香,打开门窗,湖水中小楼的映影,璀璨迷离!
画面极美。少顷,紫儿带人送上精美的酒菜。
宁潇执壶给贾环倒了一杯酒,极其明艳的丹凤眼,注目着贾环,亮晶晶的,道:“贾先生,你方才在御书房中所讲的世界史,有多少是胡扯的?”
大周的消息并不闭塞。她闻所未闻的事,贾环怎么知道的呢?有多少是胡扯的小说家言?
闻着潇公主的清香,贾环微微一笑,偏头,微微仰视,看着她明眸皓齿的美丽容颜,道:“潇公主以为我在吹牛?”
宁潇手里拿着酒壶,就站在贾环身边,笑一笑。她的意思不言自明。
贾环就笑起来,语调轻松的道:“如果是吹牛,就不是讲这些人文、历史、地理知识。而是讲如何登月,如何潜入深海。如何造原子弹,如何放卫星。正所谓: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咯咯。”这说的宁潇更不信,展颜一笑,嫣然如花。
随意的闲扯着,时间缓缓的流走,一壶白酒见底。换了茶水。宁潇精致的鹅蛋脸上带着酒后的微红色,娇艳无端。
她听着贾环说起现代化的社会种种,这时倒信了几分,贾环说的太详细,她怎么都问不住。由衷地叹道:“贾先生,你真厉害!”她没掩饰她的崇拜之情。这并非是此时,还包括政治上的。
贾环酒后思维活跃,笑道:“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
宁潇微怔,随即笑的绷不住,一口茶,喷出去,“噗嗤,嗳哟……”
贾环和她同岁。但比她小几个月。哪里是哥哥?而且,贾环这言语的风格太怪异、跳脱。能想象这是一个执掌帝国权柄的人,说出来的话吗?
贾环没完全躲开,茶水喷他一身。
第960章 一见贾环误终身(下)
小楼中,月华如水,那白练似的光滑,如同瀑布流泻而下。
贾环和宁潇相邻而坐,坐在小圆桌边喝酒,闲聊。这时,宁潇蹦不住,一口茶喷出来,她虽然撇开头,贾环亦半起身,身体往后仰,但没有完全避开。肩膀、胸口的衣服被打湿。
“贾先生……咯咯……我……”宁潇掩嘴而笑,显露出她贵女的风范,但笑的快要直不起腰。谁又能料到贾先生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呃……这么中二的话来呢?
贾环看着宁潇。月华照着潇公主明丽如花的鹅蛋脸上。容颜精致,明眸皓齿,肌肤如雪,吹弹可破。仿佛带着朦胧、洁白的轻纱,更增她的明艳的风姿。
美人笑颜如花。贾环心里倒没怪她,笑着摆摆手,“没事。哪有那么可乐?今晚就聊到这儿吧。帮我安排一间房间。我洗个澡,换件衣服再回去。”
潇公主美丽无瑕,明艳动人。但给她一口茶水喷到身上,还是很难受的。他倒不会如同描写痴汉系描写的:美人啐一口,都甘之如饴。他素来喜洁。
从西苑这里回咸宜坊贾府,到他回无忧堂换衣服,至少要半个小时以上。
“好的。”宁潇好不容易止住笑,尤其明艳的丹凤眼,歉然的目视贾环,将她歉意传递出去。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的眼睛会说话。带着贾环到后面更衣。
映春阁这组院落在太液池西岸,风景宜人。后面便是东三所、东四所。这里现是少府的驻地,办公场所。
少府虽然划归在内务府名下,但皇城内武英殿后内务府的院落早就被占满。宁潇将少府设在西苑中。
……
……
皓月当空。群星暗淡。
宁潇带着贾环一路穿堂过室,走在西苑精美的屋舍中。裙摆飘飘。当日,东三所、东四所这里并没有起火。屋舍、院落、园林基本保持着完整。
宁潇白腻的鹅蛋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心情放松。到一间幽雅院落的厢房前。太监、宫女们已经准备洗浴用品:木桶,毛巾,热水。
走上台阶,贾环扭头看着身边的宁潇,和她清泉似的美眸对视,亦被她美丽的笑容所感染,禁不住一笑,其实,他私下里并不会绷着,和妻妾们说笑,是常有的事。
贾环笑着道:“潇公主,差不多了。你往日太沉郁,平时应该多笑一笑。”
宁潇轻笑,明眸皓齿的美人风情明丽。她看着贾环深邃、温和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仿佛可以看见他的内心,轻声的道:“贾先生,谢谢!”
贾环注目着她令人百看之下,依旧感到惊艳的容颜,温和的笑着,“不客气。宁潇,别怕。有很多人在关心着你。好好生活!”点一点头,往厢房里走去。
他知道宁潇谢他什么:杀傅正蒙!
潇公主是倾城佳人,政治上极具才情!性格大气,理智。这样的女子,若生在21世纪,妥妥的女强人、绽放着夺目光彩的女神。她是如此的优秀!
然而,她的婚姻却是如此的不幸。所托非人。这个时代,终究是父系社会。她很难和傅正蒙和离。退一步,就算傅正蒙肯和离,和离之后,她面临着什么?
不管她如何的优秀,她终究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子!自小受到的教育,令她很难下定决心,打破不幸婚姻的桎梏!
而他杀傅正蒙,帮她打破这一切!未来的生活,不再是黑暗,冰冷。
宁潇看着贾环挺拔的背影,月影投射出淡淡的影子。微风徐徐吃过她的鬓角。远处草丛中的虫鸣声阵阵传来。宁潇扬声,问道:“包括你吗?”
说完之后,顿感酒后失言。在夜色之下,俏脸绯红。好在,并不明显。贝齿轻咬着红唇。
贾环回头,笑一笑,道:“是啊!”走进厢房中,关上门,泡澡。
……
……
厢房面积比较大,分着暖阁、正厅、后院。右侧有小厅和正房相连。雕梁画栋,布置的富丽堂皇。四角精美的各样式的戳灯点燃着。光线略显朦胧。
贾环舒服的泡在木桶里。仰头靠在木桶沿上,厢房中水汽氤氲。
他刚才在宁潇明艳的丹凤眼中看到倾慕之情。心底有某种柔软的情绪漫过。其实,以他的阅历,他很清楚,崇拜会自然的演变成爱慕。
美丽、大气的潇公主啊,他如何否认对她的欣赏?但这份心动,在和她交往时,一直被克制着。
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他有幸和宁潇认识,交往,产生默契,享受着她的亲近、崇拜。但,有些事,他内心里感叹一下,这可以。其他则不行!他无意去撩拨什么。他给不了宁潇任何的承诺、未来。
总不能,国朝的长公主给他做妾室吧?这对于宁潇而言,亦不公平。宁潇应该有她自己幸福的人生。潇公主是一个理智的人。两人并未发生什么。
今晚,他和宁潇都略微有些过线了。或许,因为是酒后,夜晚中吧。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但,就此打住吧。
……
……
小院的正房中,明烛燃烧。照亮着精美、带着明显女性风格的卧室。这间幽静的小院,正是宁潇在西苑里的住处。
宁潇并没有睡,坐在卧室正中的小圆桌处出神,香腮酡红。或许,是酒劲涌上来的缘故。亦或许是其他的原因。
紫儿拿着一套干净的男士衣衫走进来,轻声提醒道:“公主,拿来了。”
宁潇回过神,愣了许久,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作出决定,“紫儿,你跟我来。”
……
……
厢房中,贾环闭着眼睛,精神放松着。这时酒意和疲倦都涌上来。他和宁潇一起分完一壶高度白酒,此时大约应该快接近凌晨两点。
这时,连接着主卧的小厅中传来脚步声。贾环睁开眼睛,警觉的看过去。随即,就见宁潇穿着茶白色的宫装,明丽而高挑,带着侍女紫儿走进来。紫儿手里捧着衣服。
“潇公主……”贾环微感奇怪,又有些不自然。他正在泡澡啊!在家里时,一般都是妻妾、通房丫鬟们服侍他。
宁潇呼吸有些混乱。展开双手。紫儿将手里的衣服放在木凳上,走到宁潇身边,低着头,帮她宽衣。精美的衣衫一件件的滑落至地上。
宁潇因紧张而颤抖着,但坚定的走到浴桶边,看着目瞪口呆的贾环,迈步坐进浴桶中。前倾,在贾环耳边,颤抖的声音都走调,道:“贾先生,你还要我嫁人吗?”
一见贾环误终身!在认识贾环之前,她认为世间最优秀的男子是九哥。然后,六七年过去了。于此时,她知道她心中可能再容不下的其他的男子。
贾环只感觉头皮一阵阵的发麻,整个人都炸开。
……
……
卧室的帷幕徐徐落下。黎明时,贾环醒来,看着身边枕头上熟睡的佳人:白腻的鹅蛋脸,挺直的鼻梁,明眸皓齿。会给人一种极其惊艳的感觉。
一头青丝流泻在枕边。她美丽的丹凤眼闭着,呼吸均匀。昨晚有些累。
带血的手帕,早收起来。贾环侧着身,歉然的看着熟睡中的宁潇,沉浸在她的美丽、风情中。很久之后,他轻手轻脚,慢慢的起床,唯恐吵醒她。
自三月下旬,起兵起来,他推宁淅上位,执掌着天下的权柄。而此时,拥有着美丽、聪明、大气的潇公主。肤浅一点说: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大约算是男人的巅峰吧!
而深沉、真正的感慨:宁潇于昨晚,决然的将她清白之身交给他,这期间经历了何种激烈的思想斗争啊,又叫他如何不感受到她的深情?
最难消受美人恩!
贾环起床,穿着素色的单衣,走出卧室。迎面遇着紫儿。紫儿不敢正视贾环,昨晚的动静,她都听到。这时,低着头,满脸绯红,道:“贾先生,早啊!”
贾环微笑着点点头。那年他在吴王府里惩治熊孩子宁澄,紫儿奉宁潇的命令来给宁澄送酒菜,和他闹起来,发脾气。想来当时对他印象很不好。
吩咐了紫儿去准备燕窝粥等早餐,贾环在庭院里,呼吸了一会早晨的空气,再回到卧室里。此时,宁潇已经醒来。偏着头,明艳的丹凤眼看着他。
“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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