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1章 落幕、效果
武英殿中,朝臣们沉默。雍治天子暂时没有表态。但,在殿中,和贾环并肩站着奏事的韩左副都御史脸都绿了。
先不要管贾环的结局是什么。贾环开口就隐晦的扣他一个帽子:楚王党!
工部尚书白璋、刑部给事中戴琮都已经亮明旗号,是楚王的人。而贾环刚才对天子说:两王相争,搞得朝堂不安宁。他是第三个跳出来,天子心里会怎么想?
左副都御史韩伯安心里,有一只神兽在咆哮!在咆哮!
同时,韩左副都御史心中有一些不好的预感。貌似,他跳进贾环挖的坑里了。以刚才贾环表现出来的水准:每弹必中。他恐怕会有麻烦。
贾环奏事完,就低着头。对着天子看,是大不敬。他并没有在意,身边韩左副都御史的心情。这不过是搂草打兔子,顺带的。他的目标在他那句话上:明无夺嫡之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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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御座上的雍治天子并不是什么“傻白甜”的人物。他在思考贾环说的那句话的含义。所以,暂时没有表态。
而贾环的话,表面上是指责两位皇子不读书,掺和朝政,搞的乌烟瘴气!而朝臣们,就算是晋王和楚王的铁杆,也绝对不会在此时跳出来指责贾环在扯淡!
因为,朝争的主力是何大学士和宋天官。晋王和楚王的那点势力,哪里够看?
要知道,当今天子春秋鼎盛,公开参与到夺嫡,旗帜鲜明的支持某一方,后果是什么,可想而知。这个话题,除非是像贾环那样表态:孤臣。
武英殿中,时间稍稍流逝。而朝臣们安静之时,心中心思各异,眼神交流。
翰林方阵中,中书舍人,今科状元费敏政微微沉思。他饱读诗书,对明史当然是了解的。贾环说:明无夺嫡之争。这句话是不对的。明朝有夺嫡之争。
永乐天子连侄儿的皇位的都夺了。永乐朝,汉王一直在和太子争。而后,成化末年,首辅万安主导,想要以邵皇子换掉太子,天地异象,遂罢。
嘉靖年间,裕王与景王之争,直到嘉靖四十年,才落下帷幕。万历后期,万历嘱意郑贵妃之子,故意不立皇长子为太子,有国本之争。
遍观明史,说没有夺嫡之争,绝对不正确。然而,费状元想不通,以贾环的水平,怎么会说出这样明显有悖于事实的话来。
贾环可是礼部会试的会元!当日诗曰:三千人中第一仙。据闻其考卷破题句:匹夫可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这样的诗词,经义水平,会不懂历史?
此时,部院大佬的方阵中,户部尚书卫弘已经反应过来了,看着殿中的贾环,赞许的点头,心道:好小子!
贾环这一句话里面包含了很多信息。但只要通读明史,再类比一下本朝此时的情况,就知道贾环的话什么意思。贾环建议天子以嘉靖皇帝的方式处理两个皇子的夺嫡之争。
嘉靖皇帝的两个儿子,对比晋王、楚王,混的是相当不如意的。两个皇子相互拆台的事是有的,争当太子嘛!但是,两个皇子想要影响朝政,那想都别想。更别说窥视嘉靖的皇位。
这无疑是非常对天子胃口的。废太子起兵叛乱,恐怕是天子心中的一块伤疤。若是如明朝嘉靖时,雍治天子皇位无忧,同时可以保证朝政不受干扰。
……
……
站在文武大臣前列的何大学士与部院方阵中的吏部左侍郎许澄两人同样分别反应过来。
贾环的话说的更直白点:就是建议天子“收拾”晋王、楚王,把两王的权力压缩。这两位最近太不老实了。并且贾环已经提供了具体方法:读书,修养品德。
何大学士心里赞赏的一笑。他很赞同贾环的观点。夺嫡之争,对朝政没有任何好处。若是能压制住,是极好的。他改日面见天子,会对东宫之位表态。
许澄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白担心了。贾贵妃曾有言:吾弟有公卿之才。此言不虚啊。今天贾环第一次来到武英殿,就表现的收放自如,进退有序,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等会,刚才哪些蔑视、嘲讽贾环的人的嘴脸,恐怕会很精彩!
……
……
其实,从贾环说完到此时,时间不过过去一两分钟而已。
雍治天子高居于御座之上,板着脸,训斥道:“东宫之事,岂是你一个通政司右参议能言之的?退下!”有些话,并不难懂。身为天子,他对各朝各代的历史当然是了解的。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贾环没有废话,施一礼,回归到翰林班次中,脸色平静,仿佛挨了雍治天子训斥的不是他。
此时,武英殿中响起一阵轻微的嗡嗡声。并非是这个结果不够震撼。而是在天子面前,很多朝臣不好开口说话。但是,后排有些官员忍不住心中的惊讶,发出声来。
就这样就完了?
对比一下,前兵部尚书高国对所受的处罚,“退下”这两个字,算什么?毫无疑问,贾环已经说动天子。朝臣之中,反应慢一些的人已经明白过来。
华墨看着贾环回到班次的身影,眼中难掩欣赏。何大学士好眼光啊!心里终究是叹口气,他和贾环不是一路人。
刘飞白沉吟着,摇摇头。诶,他刚才竟然看走眼了。没想到贾环还藏着有后手:胆子大到看对夺嫡之争发表看法。但看情况,天子似乎并不反感他的话。不反感就是加分!
魏翰林则是愣了愣。他刚才还想着贾环出了纰漏,要给韩伯安摘走桃子。倒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转折。忽然间对女婿没有步入仕途的怨念减弱。他有贾环这样的朋友,又愁什么?
北静王倒没有多么收敛情绪,嘴角浮起一抹赞许的微笑。贾环做的非常好!
左都御史殷鹏微笑着叹口气。他其实还真希望韩伯安把审查大权争下来,但看情况是不可能的了。圣心大悦啊!这个时候,怎么可能削贾环的权?
武英殿中,殿阁大学士,六部九卿,侍郎,科道言官们,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贾环,看着他从御前,退回到翰林方阵中。在这一刻,贾环就是殿中的焦点!
心情各异!
有人高兴、赞赏。有人郁闷、不爽。刚才嘲讽贾环的诸多朝臣脸色、心情都是难以言喻。不用一一描摹。这都构成着此时武英殿中生动的官场画卷。
从贾环吟诗被朝臣们关注,到口水大战工部尚书白璋、刑部给事中戴琮,再到被韩伯安摘桃子时朝臣们的讥讽,再到此时万众瞩目。贾环走出去,退回来,中间的过程跌宕起伏!
此时,大局已定!
如果今日武英殿是一幕大戏,贾环就是这个舞台上的风云人物!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不管是赞赏他的何大学士,卫尚书等人,还是此刻黑着脸的南安郡王,左副都御史韩伯安等人。
随着贾环站定在翰林方阵中。一身青袍,身姿挺拔。这场大戏的帷幕,终于徐徐的落下。
……
……
武英殿中,雍治天子将贾环训退,对何大学士道:“以通政司右参议掌报纸审查,试行之。”
何大学士躬身行礼,道:“臣遵旨。”又道:“兵部尚书空缺,臣请圣上早定人选。”
雍治天子点点头,问道:“何卿有何推荐?”
雍治天子在人事问题上不问吏部尚书宋溥,而问大学士何朔。这种倾向性,让宋天官心中很不是滋味。但,这是刚才失败的后遗症,他必须得接受。
何朔道:“臣举荐兵部右侍郎孟何担任兵部尚书之职。”
雍治天子道:“可。”
武勋中,魏其候心中微微一笑。而兵部左侍郎,与宋天官交好的鲁侍郎,已经无力废话,品尝的失败的滋味。
随着,雍治天子与何朔君臣奏对结束,已经将近中午时。雍治天子退朝。武英殿议事结束。
朝臣们开始三三两两的往殿外走着。很多人心中,有一种紧绷之后的放松感。今日的武英殿议事着实精彩。对朝局的影响亦是深远的。就比于贾环在最后时刻的奏事。恐怕近期,晋王、楚王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贾环略等了一会,缓步的往外走,出了武英殿。朝臣们都是从西华门出皇城。只有军机处、六科等官员横穿宫城,回文渊阁。
这时,走在广场中,前面的北静王喊道:“子玉,你跟我一起走吧。”秋日高照,早上起来时的浓雾早已经被驱散,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百官散落般的走在广场中。
北静王微笑道:“你啊……晚上来我府上吃酒。”此时不是说话的地方。但他明白贾环的算盘。
“好。”贾环笑了笑,跟着北静王一起出西华门,坐马车返回贾府。
贾环要求设立报纸审查制度,第一层意思是:报复楚王。第二层意思:做孤臣,刷天子的好感。第三层意思是:压制夺嫡之争。暂时免去被猪队友牵扯到站队的问题中。
这才是他想的100%的完成度。
雍治天子听取他的建议,国朝的夺嫡之争,可以说,暂时终止。以当前的状态。王子腾不可能上杆子的去靠晋王。王子腾又不傻。当晋王不能给他带来利益时,他为什么要这么早的下注在晋王身上?
这是贾环要的效果!
第622章 解析、贾府
武英殿一场大戏落幕,随着官员们离开皇城,消息迅速的向京城的西面八方传递,继而点燃京城中舆论的爆点。余波不止。
正阳门外,正东坊的真理报社中,一干编辑们正焦急的等待着武英殿中的消息。这关系到大家、真理报的前途。
昨晚熬了一个通宵的庞泽、乔如松,罗君子,萧梦祯几人还在编辑室的大堂中等着。案几各处,蜡炬已成灰。
大厅中,还有上午陆陆续续来的一些编辑,都汇聚在此等着消息。贾环那首“答庞士元”已经传遍: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荆轲刺秦,以败局收场。不知道武英殿中结果如何?贾环于凌晨五点许进入皇城,明月如霜。此时已将近中午了。
报社中的气氛,沉闷而焦虑。
这时,一匹快马从正阳门出来。马上的小厮顶着寒风,奋马扬鞭,在真理报报社前滚鞍下马,气喘吁吁的快步进到报社中。在报社中来往的众人中有人认出是贾环的长随胡小四,各自打着招呼,“胡四爷来了。”
胡小四胡乱的应承着,穿过二门,到里面的编辑室,进大堂。他刚进大堂,二十多名编辑都动起来。顷刻间,编辑室中,变得喧闹、紧张:消息来了。
胡小四从怀里将书信拿出来,递给庞泽,“庞相公,这是我家三爷的书信。”
秀才在民间的尊称是相公。
庞泽一身青衫,相貌清奇。书院众多弟子中,以他长于谋略。庞泽接过书信,却并不忙着拆开,转手交给乔如松,问道:“小四,情况如何?子玉人呢?”
胡小四道:“我不知道。三爷坐马车回府里去了。打发我来送信。”
“好!”庞泽猛的拍一下桌子,很用力。嘭的一声,各编辑面前茶碗里的茶水都起了水纹。随后,仰头大笑,“哈哈!哈哈!”他已经判断出结果:贾环获胜!
这时,乔如松已经将信签裁开,一扫内容,脸上浮起喜色。随后,编辑室中响起阵阵欢呼声,不绝于耳。
贾环在信中写道:廷推通政司右参议,以我掌真理报事,审查天下报纸,试行之!后面还列举了今日武英殿议事的各项结果。但真理报的编辑们已经无心去了解。
稍后,整个真理报报社,就全部知道了最新消息。报社之中,喜气洋洋的气氛,弥漫开来!
……
……
相比于真理报社中的喜气,外城东的荆园中,韩秀才的小院里,则是死一般的寂静。
楚王的消息比真理报社自然更加灵通。但荆园远在京师外城的北湖边。与真理报报社在差不多的时间收到消息。而且,消息更加的详细:贾环建议天子审查报纸,并拿到审查大权。
秋风飒爽,落叶纷纷。
楚王和韩谨的棋局已经在收官子。但两人已经无心继续对弈。各自沉默着。
报纸审查制度的建立,意味着,大周日报,日后别想要再参与朝政。至于,跟风骂贾环更是想都别想。没见过哪家报纸敢骂文宣部门领导的。
良久,楚王骂道:“王八蛋!”
不怪一贯文质彬彬的楚王骂人。他对大周日报,投入很多。从建立至今,花了近万两银子,对此寄予厚望,试图影响朝政。而贾环完全是断了他的政治梦想。
韩谨苦笑一声,劝谏道:“殿下,慎言。为上者,喜怒不可露于形。”
他不久前,还认为楚王是稳坐钓鱼台,不管风吹雨打。哪里想的到,楚王如同顺亲王、宋天官一样,成了失败者。贾子玉厉害啊!目光如炬。
报纸审查制度,令他措手不及!而更令他担忧的是贾环对天子的劝谏:压制夺嫡之争。这对楚王而言,非常不利。因为,楚王比晋王小,是追赶方。
楚王忍了忍,还是觉得心里一口气,憋的慌。大周日报虽然跟风骂贾环,但大周日报,不是主力吧?贾环不找言官的麻烦,却找大周日报的麻烦,简直是岂有此理?
韩谨想了想,道:“殿下,我去和贾环谈谈吧!”
送走楚王,韩谨回到院落中,在小轩窗边,看着北湖的一泓秋水,长叹一口气,“唉……”心中充满了浓浓的挫折感!
别看他在楚王面前表现的还算平静。但他为楚王设计的路线,全部被突如其来的审查制度打乱。这是他去年底入京以来,遭受的第一次失败。
滋味,很苦!
……
……
十一月初六的下午时,武英殿中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有心关注朝廷动态的人,都已经知道,并且开始运作起来:西域设布政司;九边分设三总兵官;华墨为新任武英殿大学士;孟何新任兵部尚书;贾环继续执掌朝堂舆论。这一系列的人事任命、变故中,潜藏着大量的机会。
同时,传遍京城读书人圈子中的,还有贾环那首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
吴王府内,世子宁澄的起居院落中,晚秋萧肃,园林中树叶洒落,随风轻舞。
东侧,宁澄的书房中,炭火明灭,房中温暖。
永清郡主宁潇在书案前素手提笔,写下已经流传进吴王府中的两句诗,明艳的容颜上溢出一抹嘲讽的笑容,赞道:“好诗!”可惜是假话。当然,明知道他写的是假话,还是得赞一声“好诗”。
宁澄嘿嘿一笑,狭长的脸上带着坏笑,故意不懂他姐的嘲笑,道:“姐,贾先生的诗,几时不好过?”他正在坐在桌子边,和燕王一起吃着点心,喝着茶。这是贾环带来的习惯,谓之:下午茶。
燕王宁淅文静的吃着,十四岁的少年颇显文弱,点头附和。
蜀王宁恪坐在圆桌边,一身白衣,风流倜傥。潇洒的摇着折扇,笑道:“澄哥儿,诗是好诗。但是,以贾环那种性情,怎么可能以天下为己任?难为他在武英殿里演戏,还能写这样精彩绝伦的诗句。我看曹子建七步成诗,都未必比他强!”
这是很辛辣的讽刺。
宁潇在书案后,噗嗤一笑,如若鲜花绽放一般,道:“九哥说的是。”将笔搁在笔洗上,目光看向窗外呼啸的秋风,微微沉吟。
讽刺归讽刺。她内心里还是挺佩服贾环的。身为皇室贵女,这点心胸、格局,她还是有的!易地而处,她能有贾环这样的“战果”吗?答案显而易见。她昨天,并不看好贾环。但事实证明,她看错了。这是第三次!
宁澄很不服气,嘘着眼睛看蜀王,“九哥……”
宁恪哈哈一笑,转移话题,问道:“潇妹,贾环似乎失算了。许侍郎奏请单独设立文宣院,最终报纸给划归到通政司名下。而且,贾环从翰林侍讲,变成通政司右参议,仕途前景可差远了。”
宁潇扭头,嫣然一笑,目光落在蜀王宁恪的身上,清声道:“九哥,你这可是大失水准。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单独设立文宣院怎么可能?真理报从翰林院划归中立的通政司。通政司俞子澄,帮何大学士提名华墨,这背后岂能没有利益交换?最终还是贾环掌握真理报啊。再者,廷推得官,得官之正,无过于此。贾环以廷推得通政司右参议之官。说起来,他还是清流。一年不到就官升两级,这如何能叫前途不好?”
前文说过,廷推的职位,一般都是侍郎,尚书,九卿,地方督抚,大学士这些官职。相当的贵重。贾环的通政司右参议由廷推所得,谁能说他是浊流?那不是等于骂满朝诸公有眼无珠?
宁恪微怔,随即洒然的一笑。他的性格如此,比较洒脱。
只是,心中,突然间,感觉到潇妹已经长大,再不是以前跟在他身后喊他九哥的小姑娘。她对事情已经有自己的看法、见解。甚至,超过他。
这让他欣慰之余,心中还有些空荡荡的感觉。
宁澄嘻嘻一笑,佩服的道:“姐,幸好你不是男子。否则,我们这些人,那有什么活路?”
燕王宁淅点头。永清郡主分析朝政的这一幕,深刻的印在他的脑海中,难以忘记。
……
……
武英殿议事之后,余波不止。但贾环已经不在关注。回到贾府后,他只给府中说了三个字:“没事了。”贾琏、贾蓉、贾蔷、贾芸等人一脸的懵逼。然后,返回无忧堂正房卧室,倒头就睡。他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消息,如同旋风一般的传遍贾府。就三个字,但似乎有一种魔力,将近日贾府里的某些气氛给驱散。据说,贾母都乐呵呵的找人陪她打牌。
某些人,某些地方的不满,郁闷,慌乱,后悔,就不一一点名了。贾环不仅搅合了王子腾的大学士,还一本弹劾,将王子腾的兵权给削了。而其自身官升两级。
再怎么不懂官场政治的人,也会明白,现在是东风压倒西风!
大观园中,上上下下,于晚秋之时,充斥着一种难言的欢乐气氛。就连傍晚时,一个老嬷嬷在园中角门耳房中偷吃酒,给探春撞个正着,她吓个半死。探春只是说:下不为例,就揭过此事。
探春在园中巡查了一回,到潇湘馆中约黛玉,同去北园见贾环:该打发人去史家,把云妹妹接回来了。
两人穿着斗篷,丫鬟们在前后提着戳灯。秋风凛冽,一行人却是说笑着,欢声笑语不断。路上正巧碰到鸳鸯过来,老太太吩咐她送炖好的佛跳墙给贾环。
一行人从紫菱洲、蘅芜苑中的道路往北直北园后院中。晴雯、如意迎着众人,道:“姑娘们,三爷中午回来,饭都没吃,睡道现在还没行呢。”
黛玉由袭人服侍着脱下粉白色的斗篷,讶然的道:“可别是病了?”便将紫鹃、侍书等丫鬟们都留在客厅中,和探春两人进到卧室中探望。
卧室中没有点灯。天黑的早。光线黯淡。宝钗独自坐在床榻边,看着丈夫平静的脸庞,安然的睡去,偶尔有几声梦呓。就这么看着,不知道时间流逝。心中的柔情难言。
贾环这些日子的煎熬,她全部都知道,感受到。可她帮不上忙。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她哥哥取笑她:出嫁从夫。可难道不是吗?她是他的妻子。
他好,她便心安。
宝钗手伸到被子里,轻轻的握住贾环的手。忽而身后传来一声促狭的轻笑,“宝姐姐。”却是黛玉和探春进来。宝钗白腻如雪的俏脸,腾的变得绯红。
第623章 高抬贵手
贾环并没有睡太久。他晚上要去北静王府吃酒。武英殿议事结束。还有些善后的事情要做。当然,这并不紧急。
贾环起床,洗过脸,和宝钗、黛玉、探春、鸳鸯一起聊了一会:接湘云的事情,要稍稍延后几天,他另有安排。喝过粥,坐马车到北静王府中吃酒。
北静王府的一处小厅中,北静王和贾环相对小酌。室内温暖如春,光线明亮。窗外北风呼号。
小酌了几杯,北静王将侍候的婢女打发出去,切入正题,“子玉今日初到武英殿,便大展神威。只是你弹劾你舅舅王检点,恐怕会令很多人不满啊!”
北静王二十出头,一身白色盘龙的便服,人物秀丽。这话,说的有些推心置腹。
贾环把玩着酒杯,笑道:“王爷,关于这个问题,我有两个答案。王爷想听那个?”
北静王水溶顿时就笑起来,虚点了下贾环,“两个都听听吧。”他虽说和贾环同辈,但到底是年长贾环快十岁,地位也高。可以算长辈。
贾环微微一笑,道:“第一个答案。我弹劾我舅舅,在很多人看来,我这是背叛嘛。但是,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的!朝争,不是靠人多。第二个答案,我和魏其候并没有见过面。他是与何相谈的。我没猜错的话。孟司马是他的人。”
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孟何,恐怕是这场政治妥协中的一部分。
北静王点点头,“不错,孟何与魏其候交好。”又笑,“你啊……我给南安郡王他们说说你的第二个答案吧。”
他还是维护贾环的。
……
……
十一月初六的这一天,随着贾环从北静王府返回而结束。武英殿议事后的余波,随后而来。
十一月初八,圣旨明发:以刑部尚书华墨为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大臣,入直文渊阁预机务。
以翰林侍讲贾环为通政司右参议,掌真理报事,试行审查报纸制度。
以兵部右侍郎孟何为兵部尚书。以内务府大臣吴王参议朝政。
次日,真理报上刊登了这一系列的人事变动,昭示天下。
十一月初十,大学士何朔奏请以左副都御史韩伯安为西域左布政使;以五军都督府佥事石光珠为宣大总兵。以果勇营参将祈夏为辽东总兵;
以刑部郎中汤奇为吏部考功司郎中,以吏部右侍郎萧学士为兵部右侍郎。另有若干官员、言官被贬。稍后,天子批复同意。朝堂再次大洗牌。
这一连串的人事任命,体现着何大学士的意志。韩左副都御史就被踢到西域去。汤主政晋升吏部郎中,削弱宋天官的基本盘。与许澄不睦的萧学士被贬到兵部。
十一月十一日,天子下诏,令晋文、楚王在府中读书。年末天子将亲自考核。晋王、楚王的权力被压缩。夺嫡之争的第一阶段,就此告一段落。
至于两位王爷各自在府中怎么骂娘的,这就不得而知。
……
……
冬日和熙。寒风凌冽。阜成门外永昌公主府中,富丽堂皇的大厅中,永昌公主正训斥着严捕快,“没用的东西。”
她昨日给天子叫到西苑中给训斥了一顿,为的是甄家的事。幸好前几日,顺天府已经将甄家的长子给放了。不然她在天子面前落不好。这事让她越想越气,今日出府,将出了馊主意的严捕快叫来臭骂。
严捕快跪在地上,膝行两步,到永昌公主面前,抬头讪笑的道:“公主殿下息怒,是奴才想差了。公主殿下气着身子,到是我的罪过。”
永昌公主柳眉扬着,正要说话,一名仆妇进来道:“殿下,镇国公宁浮求见。”
“叫他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永昌公主一脚将面前的严捕快踢翻倒地,气咻咻的起身往后院走,对身边的仆妇道:“他爷爷现在是镇国公,不是亲王。”
严捕快坐在地上,单手捂着脸,他英俊的脸上还有永昌公主抽的五道掌印。他倒是有心劝永昌公主见见顺亲王的孙子宁浮。但估计说了也没用。
府外的侧门处,寒风之中,宁浮吃了闭门羹,还被永昌公主的仆妇嘲讽了一通,脸上青一块,白一块。这让他不得不正视一个现实:顺亲王府倒塌了。
……
……
十二日上午,贾环悠闲的出门去龙江先生府上赴宴。出门前,和宝姐姐约定晚上去梨香院吃饭。薛姨妈请他吃饭,想要为薛蟠谋个正经差事。据闻薛蟠最近在帮忙忙柳湘莲和尤三姐的婚事。
龙江先生的府邸在内城东城。京城是东富西贵的格局。龙江先生家中世代显宦。不过,因雍治天子兵变夺位,他不得不放浪形骸以图自保,遂将宁府迁到东城。
龙江先生自前雍治十一年起复以来,历任翰林编修,翰林修撰,鸿胪寺少卿(从五品)。
贾环到宁府不是一回两回。在一名长随的引领下,到宁府的后花园中。花园中,寒梅怒放。别有意趣。
小亭之中,已经坐着几个宾客。都是贾环的熟人:龙江先生、韩秀才、刘皇商、礼部朱郎中。众人分席而坐,案几前各自摆着果盘、菜肴、美酒。
朱郎中去年贾环殿试时,带着贾环进皇城,这时,开玩笑道:“这不是号称青莲再生的贾探花吗?今日白梅绽放,高朋满座,可有佳作乎?”
龙江先生大笑,道:“东白,李青莲可写不出‘苟利国家生死以’之句。”
韩谨端起酒杯抿一口,笑道:“还是有的。李太白有诗曰: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
贾环笑了笑,“朱郎中谬赞,近日懒散的,并无作品。”说着,在空出来的位置上坐下来。
朱郎中敬了贾环一倍酒,道:“子玉有兴趣的话,我倒是想找人将你的诗词结集出版。”
这句话,更是又掀起一个讨论的小高潮。话里话外,捧的贾环很舒服。又吃了几杯,见气氛极好,龙江先生几人都借故更衣,离开小亭中。
韩谨坐在贾环的对面,隔着两三米,举杯敬酒,道:“贾兄,可否高抬贵手?我必有厚报。”
他说的不是要贾环放松对大周日报的审查。而是,希望贾环解除夺嫡之争的压制。
说起来,这事很不靠谱。贾环一个正五品的右参议,能管得了这事?但,夺嫡之争,当前冻结的局面,确实是由贾环一手造成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第624章 决裂、齐家
小亭四边的铜柱中烧着些火炭,亭中温暖适宜。正北面是一丛梅树,约有二三十株,并列排开,白梅绽放。
贾环并没有拿起酒杯,轻叹口气,道:“子恒,你现在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
韩谨说高抬贵手,其实相当于是向他认输、求情。这在当年雍治九年时,他能想象得到吗?
那个在宛平县衙里骂门子的暴力秀才呢?那个跳水投河以死激励监生们的贡生呢?那个在东庄镇请他喝酒,刻板僵硬到连救命的恩情,都不好意思说“谢谢”的读书人呢?跟着他一起救灾,竭尽全力的赤诚学子呢?
物是而人非!
一声“子恒”将韩谨拉回到五六年前,那时,他和贾环初识。记忆里全是水。护城河里冰冷的水,妙峰山下那接天连地,波涛汹涌的洪水。
韩谨低头,苦涩的一笑,喝着酒,道:“子玉,人都是……会慢慢的变得成熟。”
贾环瞥了韩谨一眼,没说话。
他不是一个“好为人师”的人。他打嘴仗固然厉害,但没有必要,他从不和人辩论、争吵。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韩谨在贾环的目光下,脸色涨的通红,紧握着酒杯。但随即,目光慢慢的坚定起来。他只是想做一些事情,一展心中的抱负。这有什么错?
纵观史书,庙堂衮衮诸公,有几个君子?完美如前明商相公,都有打压王鏊的记录。更别提杨廷和、徐阶等人。
贾环的心思何其之敏锐?觉察到韩秀才的神情变化。心里惋惜又感慨。这些年,他是看着韩谨从当初的热血士子,滑落到某些路上去。有现实的残酷所逼迫。但难道没有个人的选择?
贾环抿了一口酒,直白的道:“帝师,不是那么好当的!”
韩谨无奈的一笑,道:“贾兄,我已经被朝廷禁止科举。你要我怎么做?”提起旧事,心中隐隐作痛。
贾环没回答,点点头,道:“今天不谈了,好吧?”
韩谨仿佛有些明白了,脸色抑郁,起身,向贾环拱手一礼,走出小亭离开宁府。
看着韩谨的背影,贾环知道,他和韩秀才的矛盾已经激化。或许之前,大家还能坐下来,一起喝杯酒,但以后不会了。到底是私人恩怨或者观念、阵营的不同,谁说的清?
前一段时间,夺嫡争斗,晋王拉拢王家,争夺大学士,差点将他陷进去。楚王以《大周日报》为阵地,攻讦他,高举“不增收商税”的大旗,积极参与朝争。
不管晋王、楚王的目的是什么,却是将他卷进风暴之中。所以,他弹倒顺亲王,拿到审查大周日报的权利。他对两位皇子“挑衅”的回答是:别惹我!
至于说,得罪未来的天子,那又如何?他两边都不得罪,回头夺嫡之争再起时,他还会被当做炮灰被卷进去。所以,他不可能答应韩谨的请求。再者,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雍治朝后,希望届时文官政治的秩序已经确立。
……
……
韩谨走后,酒宴没多久便散了。龙江先生留贾环在书房里喝茶闲聊。茶碗中,茶叶漫卷云舒。书房中清香飘散。这是上等的好茶:建安青凤髓。
龙江先生43岁,一身精美的水蓝色儒衫,富贵公子装束。出使西域归来后,他由翰林升任鸿胪寺少卿。天子这其实还是将他闲置,并不重用。
鸿胪寺是管朝会礼仪。清水衙门。并无实权。并且,清贵(地位)不及礼部。雍治天子这人,还是有点记仇的。当年龙江先生上书,得罪了还是皇子的他。
龙江先生在桌几边落座,喝着茶,感慨的道:“子玉,你和子恒认识有五六年了吧?你们俩都是有识之士。唉……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
他有些痛心、感慨。
贾环沉吟着喝口茶,道:“宁前辈,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在变化的。看的到开头,未必就是结局。”他自问并没有对不起韩秀才的地方。
龙江先生长叹一口气,摇摇头,道:“不说这事了。我留你是有件事和你提一声。我已经去信江西老家,家父恐怕时日无多,要劳累子玉年前往江西一行。”
帮龙江先生的父亲画像,留着后人瞻仰,祭拜,寄托哀思,这事贾环当时在金陵就答应下来。当然,贾环这个时间点去江西,新年便不会在家中度过。
贾环应允道:“没事。早说好的事。我等宁前辈的消息。”
龙江先生看看爽快答应下来的贾环,心中赞许。人和人,还是有差距的。点点头,“好啊!”父亲不久于人世,他心情有些沉重。
……
……
十二日,是朝廷休沐之日。小时雍坊,宋府中,宋天官和好友兵部鲁侍郎在小厅中闲谈,下棋。
其实,官位做到他们这个位置上,又怎么回是随随便便的闲谈?
侍女,晚辈都被打发出去。宋天官捂着茶杯,一边下棋,一边感叹道:“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他对时局的看法很悲观。连吏部的考功司郎中宋克忠都被替换。明年春的京察,恐怕轮不到他做主。他这个吏部尚书,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鲁侍郎苦笑一声,“弘济,同是天涯沦落人啊!”他是兵部左侍郎,按理应该由他来接兵部尚书的位置,却让右侍郎孟何升迁。他如何甘心?
宋天官摇头,问道:“近日,兵部有大动作?”
鲁侍郎点点头,下着棋,漫不经心的道:“孟司马准备奏请天子,要将五军都督府掌管的武官考核、选官的权力要过来。”
宋天官沉思了一会,喟然一声长叹。他暂时没有博弈的资本啊。
……
……
晚间时分,梨香院中灯火通明,颇为热闹。贾环和宝钗带着香菱、莺儿一起过来吃晚饭。
同喜同贵两个大丫鬟带着人上菜。薛姨妈热情的招呼着贾环用菜、吃酒。她指望着贾环给薛蟠谋一个好差事。薛蟠今年年中跟着张德辉外出坐生意,赚的还没有薛蝌多。
精美的圆桌上,菜肴极其丰盛。
“岳母客气了,我自己来。”贾环拿起酒杯吃了一杯,很柔和的绍兴黄酒,烫的温热,入口顺滑,问斜对面的薛蟠:“薛大哥近日在忙柳湘莲的婚事?”
“啊……是,是。”薛蟠本来听着妹妹、母亲与贾环随意的说些江南的风土人情,给贾环问一句,顿时手忙脚乱,面前的酒杯被打倒,筷子落地。一旁的丫鬟忙上来收拾。
“多大的人了?”薛姨妈看的又气恼又心疼。儿子毛毛躁躁的,怎么担当起薛家的重任?心疼,则是因为她人精似的人,看得出儿子很怕她女婿。
薛蟠讪笑。
别看薛蟠每次骂贾环都骂的酣畅淋漓,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但等他真正的坐在贾环面前吃酒,即便是在自己家中,还有母亲、妹妹作陪,他还是束手束脚,放不开。
他内心中非常畏惧的贾环。不仅仅是因为在大理寺里被打的皮开肉绽。最近,真理报上大幅刊登了史家的史智和王子腾长子王承嗣的黑材料。
据闻,都察院的传票,已经到了王家、史家。王、史两家正求爷爷告奶奶的托关系。但据说,审理此案的江西道御史朱鸿飞是贾环的同年。
他不想被贾环这样整。
贾环没管薛蟠,接着问,“事情办的怎么样?”
薛蟠怕贾环归怕,但他不怎么长脑子,语气带着抱怨,道:“本来柳贤弟将宝剑一柄给琏兄弟做文定,听说被你拿去把玩了几日。婚期因此拖延。柳贤弟倒有点急。”
贾环笑了笑,不再谈这个话题,道:“自古做生意,坐贾行商。以薛大哥的性子,在京城中坐贾,必定要生事端。依我的看法,先在京城、江南之间行商贩卖几年,增长见识,磨一磨脾气。”
又对薛姨妈道:“明年叫薛大哥先跟着薛蝌跑两趟,日后自己单独做。京城、金陵两地,我们府里尽可照应的来。等几年再给薛大哥在京中寻一门好营生。”
薛蟠一愣,心道:晦气!狗日的环老三,又在借机整我。他外出散心自是另说。出门在外,哪有在京城呆着舒服?
这边,薛姨妈已经眉开眼笑,道:“嗳哟,那好。环哥儿,都听你安排。同喜,给环哥儿倒酒。”去江南行商一趟,费时几个月,但有数千两银子的利。
贾环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偏头看着身边娴雅而坐,小口吃菜的娇妻。
第625章 湘云,湘云
古之君子,格物致知,意诚心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贾环自问难以做到。但,世事洞明皆学问。
贾环是不想管薛蟠的。充满着浓浓的坑爹气息的富二代啊!但是,他要照顾宝姐姐的心情。
从梨香院出来,贾环带着娇妻美妾一起返回北园。大观园中,月明星稀,寒风拂面。
若是论距离的话,自是从梨香院出来,跨街进北园最近。但要论方便,还是从梨香院进大观园,再取道紫菱洲与蘅芜苑间的甬道最合适。
夜间十分,大观园的道路上没什么人。丫鬟们提着漂亮的戳灯,在风中摇摆。宝钗偏头,美丽的杏眼落在贾环脸上,轻声道:“夫君,让你为我哥哥费心了。”
贾环笑了笑,轻轻的搂着宝钗的细腰,“姐姐,这谢什么?”宝钗俏脸微红,以她端庄的性子,却并没拒绝、娇嗔。跟着的香菱,莺儿都挪开眼睛,嘴角带笑。
……
……
十一月中旬,真理报上生活版面中关于王家长子王承嗣子仗父势的故事越来越离谱。离谱到什么程度呢?比如:他夜宿街边妓家不给钱。横行街面;在混混面前装逼。
京中的达官贵人们一看就都知道这是假的。太没有格调了。但,懂行的人,才知道这么做的可怕。简单来说,两个字:抹黑!
假话有时候也非常有市场的。关键要看你有没有满足人民群众猎奇的心理。
而关于史家保龄侯史鼐次子,王子腾大女婿史智的黑材料则爆出他在一些琐事、小错。活生生的塑造出一个无能、自大、躺在祖辈功劳薄上混日子的勋贵子弟形象。
知道缘由的人,都知道贾环在“回敬”他九月底在王家被“围攻”的事。正所谓:有仇必报贾老三!而明眼人的看法是:贾环在武英殿议事后,巩固了自身的权力,乘胜追击。贾、王两家在争夺四大家族的主导权。
冬天仿佛一下子就来到,滴水成冰。屋檐下,冰激柱有些长。上午时分,潇湘馆中,黛玉穿着一身厚厚的粉底绣花棉衣,和宝琴在屋里坐着说笑。
薛宝琴青春少女,一身暗蓝色的棉袄,容貌美丽。她在大观园众多姐妹中,最喜欢、亲近黛玉。笑着道:“林姐姐,前儿珠大嫂将李纹、李绮接来住。可惜史姐姐不在,不然我们诗社的人就齐了。诶,这都好些天了,环三哥为什么打发人去接史姐姐来呢?”
黛玉抿嘴一笑,细声道:“你们都以为云妹妹这时定然在家里受苦。那却未可知。”起身,走到书案前,抽出几份报纸,递给宝琴,“你看呢。环哥正在整治史家。”
黛玉一直保留着看报的习惯。足不出户,了解外面的世界。真理报发展的现在,文字是相当干净的。当然,有些不合适给女孩子看的,都给贾环剪掉。
薛宝琴浏览了几篇,噗嗤一笑,“这……”她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并非一般的少女。一看就知道报纸上在故意抹黑。
史家难道会不知道环三哥对史姐姐的看重?只怕恨不得要供起来吧?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北园里的一个小丫鬟来找袭人,“袭人姐姐,三爷下朝回来,叫你去见他。”
……
……
袭人到北园中时,贾环正在屋里换衣服。将绣着白鹇的青色官袍脱下来,换日常的常服。贾环准备去冯紫英家里吃酒。昨天下帖子约好时间。
他虽然到了通政司。但通政司右参议本来就只是管邸报的事情。说白了,还是管真理报。而真理报运行只有一套流程,且核心班底都在正阳门外的报社。
正五品的官员,除了常朝,并不够资格参加廷议。所以,贾环依旧是迟到早退。大臣们若是有事找他,去真理报报社找萧梦祯、庞泽、乔如松等人即可。
晴雯在一旁的条桌上笑嘻嘻的叠着贾环的官服。贾环对着镜子自己换外袍,和晴雯说话。见袭人进来,贾环笑着道:“袭人你来了。我一会要出去,我们长话短说。我叫元伯备了马车,你一会替我跑一趟史府,去看看云妹妹。”
袭人今年十九岁,穿着葱绿的掐牙背心,细长的身姿,白白净净的模样,答应着:“嗯。三爷还有别的话要我带过去吗?”见贾环的衣服还没有整理齐,很自然的上前,弯腰帮贾环整理着衣角,伸手捋平。
幽香扑鼻。贾环看着镜子里温柔和顺的袭人,别说,袭人侍候人确实很舒服、妥帖。笑一笑,说道:“没了。袭人,你的病情没有出现反复吧?”
袭人忙完退开,轻笑着摇头,道:“没有。张太医的药好着呢。”她心里的感激,要如何说出口?
晴雯跟着插一句,道:“也是。我前儿病了。也是吃他的药好的。”
贾环就笑,“谁叫你大半夜起床扮鬼吓人?唬的彩霞现在见黑就怕。不长记性啊。”
晴雯便斜着眼睛瞥贾环,娇俏动人。显然,心里不满意贾环的话。只是,当着袭人的面,她不好使性子。私下里,晴雯在贾环面前很随意。
说笑几句,贾环便出了门。
……
……
十一月十六日,袭人探访过湘云后。第二天上午,史家就派人将史湘云送到贾府。名义自然是想念贾母,过来住几天。至于到底住几天,自是随意。
贾母上房处,史湘云一身暗红的长裙,拜见着贾母、王夫人。随着钗、黛、三春、纨等人闻讯赶来,又有王熙凤在贾母跟前,屋中笑声连连。
多日不见,史湘云似乎又高了些,还是那样的直爽,爱笑。一时间说完,湘云选择跟着宝琴住在蘅芜苑。众金钗们移步到蘅芜苑中。丫鬟们都跟着。叽叽喳喳的声音不断,很是悦耳。
素雅的房间中,史湘云听宝琴转述完黛玉的话,上前拉着黛玉的手,娇笑道:“阿弥陀佛,你不知道,袭人来看我时,我都快要被供的发霉。幸而她来了。”
众人都笑。
史湘云又问,“环哥儿呢?”姐妹们虽然亲近。但有些话她不好说。她婶娘在家里是想骂她,又不敢骂。背后偷着骂她,当面还要陪笑。她都看得别扭。
宝钗坐在楠木椅子上,拿着手炉取暖,肌肤胜雪。杏眼环视众人,笑道:“他还在外面会客。问你怎么当泥菩萨的事呢。”这话显然是拿湘云打趣。
“咯咯……”众人又都哄笑起来。
……
……
相比于大观园中的欢声笑语,贾府前院偏厅中,气氛就要冷的多。上午的阳光透进窗格,桌椅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厅中清冷。
贾环一身月白色文士衫,坐在木椅中,看一眼史智,淡淡的道:“照你这么说,史二叔是想要向我道歉,只是时间不凑巧?”当日,史智在王家充当了嘲讽他的无脑急先锋。忠靖侯史鼎在议事中偏向明显。
史智神情尴尬,半晌,从喉咙里蹦出两个字,“是的。”内心中很有屈辱感。但,此时,他不得不向贾环低头。否则,他的仕途会被贾环毁掉。
近日史家找了不少人,但无人肯应承帮忙。贾环在武英殿中,弹一本奏效一本,当日北静王、南安郡王等人亲眼目睹,谁肯为史家得罪贾环?
四王八公集团中,有些人对贾环是不满的。但北静王帮贾环作出了解释。不满的,只是少数。有一个解释,以贾环当前的势头,很多人就坡下驴。
王家倒是肯帮忙,但是有用吗?王子腾不在京中。王承嗣运作他父亲提名武英殿失败,在圈子中大失人望。史智转了一圈,和叔叔忠靖侯史鼎商量了下,借着送大姑娘来贾府暂住的机会找贾环求情。
贾环笑了笑,点评道:“史二哥,口是心非啊!”
史家有些人,做事情很无脑。看着贾府要倒,就将史湘云接回家去。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史家还能和贾府划清界限不成?而史湘云在史家做针线活儿到三更天,史家多出了什么?无非是恶心他。都知道,是他做主接史湘云到贾府来住。
贾环的话说的很有点重,史智当即涨红了脸。口是心非是什么人?小人!
史智咬咬牙,道:“环兄弟,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府上的不对。还请环兄弟看在亲戚的份上,大人大量。”
“呵呵……”贾环哂笑一声,他心里根本就不信史智的道歉,道:“你回去吧。我固然无法让史家得官,但是要搅黄,还是可以的。你们跟王家,跟的有点紧。”
史智离开后,贾环起身往大观园里去见史湘云。
史家有些人畏威而不怀德。他并不需要史家对他感恩戴德。怕他,就可以了。
贾史王薛四家,现在以王家为首。他要在王子腾回京之前,让贾、王两家的话语权并列。从而避免被王承嗣这种猪队友拖累。至于,王子腾过几年回京之后,怎么办?贾府只要贾政升到侍郎级别,就有资格单独发出自己的声音。
那时,他管这些人怎么作死?
而从五年、十年来看,他想要在仕途中走的更远,势必要拿到四大家族的主导权。从四大家族中吸取优秀的人才。参与到四王八公集团中的博弈,继而获取整个旧武勋集团的话语权。
当然,这是很远的事情。
贾环一路思考着,到蘅芜苑中,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的史湘云咯咯的娇笑声,高谈阔论。嘴角,禁不住浮起一抹笑意。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这大约便是她说的:真名士,自风流!
第626章 风雪十一月
十一月下旬,已是寒冬腊月,天寒地冻。临街大道的商铺,大半都很清冷。呼啸的北风中,旌旗,幌子摇摆。在冬天不得不出门的人们,都是一身厚厚的棉衣。
从天津回来的倪二,缩着脖子,在清晨从赌场里出来,迈着公鸭步,摇摇晃晃的回家。如今京师风气肃然。稍有小错,就是流放西域。他们这样的青皮,等闲不敢生事。
一辆马车自朝阳门出内城,平稳的行驶在官道上。尔后,抵达东城外最知名的两处地方之一:澹云轩。
澹云轩的一处院落中,先抵达的翰林院侍讲学士蔡宜、吏部考功司郎中汤奇已经等了有一会。贾环进来,笑着寒暄几句。三人置酒小酌闲叙。
当日,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去世前,留了三份推荐书,由何幕僚转交给贾环。用意是为贾环的仕途铺路。这三份推荐书分别是给:蔡宜、汤奇、金陵知府纪兴生。
这三人都是林如海的至交好友。而贾环曾经将蔡宜、汤奇引荐给王子腾,成为王检点夹袋中的人。而今日,贾环三人聚在一起小酌。其中的意味,自是耐人寻味。
九月下旬时,何夫人生日,四大家族内部聚会。王承嗣、史智等人围攻贾环。汤奇在座,属于王家核心圈子中的官员。
一张圆桌,一壶温酒,几个江南小菜。香气弥漫,引人垂涎。在窗外寒风呼啸之时,品酒闲话正当其时。
汤郎中年龄四十多岁,面向偏老。他宦海多年,只得一个正五品的刑部郎中。此次全赖贾环在何大学士面前推荐,笑道:“当日人人都说澹云轩藏污纳垢,现在看,并没有嘛。”
蔡宜笑一笑,拿着小巧精美的白瓷小酒杯饮一口酒,看着好友发挥。蔡宜在翰林院就和贾环见过。他得王子腾推荐,官升翰林院侍讲学士,日讲官。
贾环微微一笑,一半解释一半剖白,“正当经营,即足矣。何须做不法之事。”
此时,距离武英殿议事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余波不止,官场震荡、洗涤。人事几番新。
当前,京城中官场大事是何大学士联手魏其候,削五军都督府的权,增加兵部的权力。五军都督府中,两个都督,两个同知。四席中,旧武勋集团占了三席,魏其候如何能不另辟蹊径?
而何大学士是在调整部门间的权力分配,加强文官集团的话语权。兵部尚书,历来都是文官出任。
但,这些事和贾环关系不大。增收商税的事,要推到年后酝酿。他近日除了和各方保持接触、理顺关系,就是在等龙江先生的消息,他要准备前往江西永丰县去帮宁老先生画一幅遗像。
闲话几句,蔡宜问道:“华永新入直文渊阁,何相属意谁为大司寇?”
新鲜出炉的武英殿大学士华墨是江西永新人。大司寇是刑部尚书的雅称。
贾环对这些内幕消息自然是知道,透露道:“何相的意思,以河东都转盐运使田昌为刑部左侍郎,掌刑部部事。”田昌、现任的大理寺寺卿梁锡都是山长的好友。
汤奇点点头,不屑的道:“华永新,佞臣耳。假以时日,又是一个谢旋。而朝廷的情况,非能臣不足以执政。祸乱大周江山者,必是此人。”
贾环和蔡宜两人都是笑而不语。
汤郎中这么说,自是有缘故。华墨入阁的第三天即上奏天子,奏请册封杨贵妃为皇贵妃。何、刘两位大学士拒不奉诏。华墨起草诏书。杨贵妃的皇贵妃金册、金印已经拿到手。
杨皇贵妃这个话题不好多谈。水很深。算武英殿议事后的一系列余波之一。
蔡宜道:“近日,何相奏请天子修仁宗皇帝实录。天子应允的概率很大。翰林词臣将来有望成为真正的储相。倒是,子玉可惜了。”明朝就流行给皇帝修实录。翰林词臣们,几年的功夫修完实录,官升一级。何大学士明显在为一众翰林官铺路。
贾环就笑,“我这个年纪要成了储相,恐怕士林非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蔡前辈可以争一争仁宗皇帝实录的副总裁官。”这算是表态支持蔡宜。
蔡宜点点头。
他知道贾环的意思。贾环要成为储相,距离人头落地之时不远。士林非议只是个很文雅的说法。真正的危险,来自于今上。
……
……
酒宴小酌氛围不错,谈到下午,三人散去。在院落门口,三辆马车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下着小雪。
汤奇坐上马车先走了。蔡宜看看风雪,亲和的笑一笑,小声提醒道:“子玉,有件事,我多嘴说一句。杨贵妃那儿,你要好好解释一回。”
贾环微怔,随即拱手一礼,道:“谢学士提醒。”
看来,蔡学士亦是明眼人之一。看出他的隐患所在。武英殿议事后,他唯一的瑕疵在于,他看似骗了杨贵妃一次。
甄家的事,顺亲王确实不知情。贾环和杨贵妃说的是实话。但是,贾环在武英殿上“污蔑”顺亲王,弹劾甄家的事是其指使的。那么,他和杨贵妃说的,就必须算假话。
因为,欺骗天子,是死罪。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和杨贵妃见面的事情。公开可以查询。蔡学士作为日讲官,从太监处得到消息,不足为奇。
蔡宜看着贾环的脸色,知道他多虑了。贾环估计已经弥补。微微一笑,坐上马车离开。
贾环目送蔡学士离开,风雪飘舞在天地、园林间。
……
……
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才停。院子里的奇石、灌木、台阶上全是厚厚的白雪。
贾环接过甄宝玉递来的礼单,笑着做个手势,“甄世兄,坐。难为你一大早赶过来。路上还好?”
甄宝玉一身半旧的蓝布棉袄,十五岁的少年,玉面星眸。陡逢家中大难,往日富贵公子的浮华,正慢慢的褪去。
甄宝玉依言坐下,答道:“早上起来进城,并没耽搁。这是城外买的新鲜瓜果、蔬菜。贵府上肯定不缺。我想着,送来给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尝个鲜。”
贾环微笑着点头,“你有心了。”甄宝玉这番话说的不太得体,意思却是到了。苦难磨练人啊!高鹗整理的续书中贾兰和甄宝玉都是考中进士。这真未必没有可能。而大脸宝高中乡试第七,基本肯定是在扯淡。
贾环想了想,叫外头的小厮送来笔墨纸砚,在方桌上悬腕提笔。飘逸的颜体一个个落在字面上。
甄宝玉一脸的迷惑,不知道贾环怎么突然书写。莫非是有什么灵感大作?
贾环写完,问道:“甄世兄来京中,可还在读书?”
甄宝玉脸上顿时露出惭愧的神色。甄家昔年为江南第一世家,他嬉戏宴游于女儿中间,甘为丫鬟们的奴仆。不喜读书。而今想读书,却没有条件读书。甄家二十多口人,上上下下都要吃饭。他如何能当懒汉?
甄宝玉低头,小声道:“回贾世兄,不曾读了。”
贾环点点头,信笺上墨迹已干,递给甄宝玉,鼓励道:“读书好。读书改变命运。甄世兄要愿意,可以拿我这封信到东庄镇的闻到书院就读。”
甄宝玉拿着信笺,愣住。内心中有一股难言的情绪涌上来。半晌,手忙脚乱的擦着眼泪,拙劣的转移话题,道:“看我,差点忘了。三姐姐今天也来了。她想当面向你道谢。”
距离武英殿议事已经过去半个多月。甄礼已经被顺天府府衙放出来。甄宝玉当天晚上就来道谢。
甄三姑娘?贾环微怔,随即,说道:“我就不见她了。”
第627章 冬至(上)
厚厚的积雪融化,便已经是冬至时分。天蒙蒙亮,透着窗户进来。卧室的床榻上,龄官推醒丈夫贾蔷,道:“相公,相公,该起来啦。”两人已经成婚半年多。
贾蔷迷糊的睁开眼睛,看着妻子的娇颜,慢慢的回过神,伸手够着怀表,拿来一看,道:“嗳哟,7点了。”一边起床穿着衣服,让龄官不要起来,道:“今天冬至,老太太那里早就发下话,今天要办酒。我要去西府里帮忙。”
说着话,看着被窝里的妻子,心中有些难言的愧疚,“你今天去族里的戏院里逛逛,散散心。”
老太太置酒,办消寒会。两府合族的女眷都可以去。别看他如今是秀才。但他的妻子龄官是戏子出身,老太太不喜。他何苦要她去西府受罪?
龄官道:“你快去吧。不要管我。我自和芳官她们说话去。”
“诶。”贾蔷应着,在外头小丫鬟端来热水里洗了脸,换衣服出门。室外的冷风吹来,叫他心中的抑郁稍微好受些。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环叔那样超卓的人物,还不是要管薛大爷那混不吝?
贾蔷一路出了巷子,到荣国府的纠风办中。贾蓉、贾芸等人已经都在此。两府的管家林之孝、李华等人都在外头候着。
大家心里有数,今天老太太置酒,合族庆贺。其实是除旧迎新。一扫贾府前两个月的晦气。
……
……
旧时风俗,重冬至日。十一月冬至日,百官朝贺毕,退祀其先,具刺互拜,如元旦仪。
又有习俗:画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尽,则春深矣。
富贵人家、文人雅士、冬季寒天,相邀宴饮,或并吟诗作画。五代的王仁裕在《开元天宝遗事·扫雪迎宾》中写道:王元宝每至冬月大雪之际……扫雪为径路……迎接宾客,就本家具酒炙宴乐之,为暖寒之会。
雍治十四年的冬至是十一月二十八日。贾母要大办消寒会。贾府上下都动起来。
贾环上朝未归。贾琏、贾蓉为首,带着管家们,操办着一应事务,准备酒席。
大观园中正门附近的议事厅中,凤姐带着平儿、丰儿,书童彩明,和探春在这里会齐,办理着贾府内务。
约上午十点许,眼看着还有回事的管事娘子要进来,议事厅中,凤姐娇笑着数落道:“嗳哟,我说你们今天怎么没个眼里劲儿,没见我和三姑娘要去老太太跟前伺候着。有什么事明天说吧。”
下头的管事媳妇们,在门外笑着答道:“都是奶奶和姑娘疼我们,我们赶紧来奏明,好有章程。”
“你听听。”凤姐拿着茶碗,俏脸带笑,对探春道:“这起人,都蹭鼻子上脸了。”
众人笑了一回。王熙凤带着平儿等人先去贾母跟前。探春处理了几件园子里的事,带着侍书、翠墨出议事厅往贾府西路而来。
探春穿着锦色的绣花斗篷,身姿窈窕,俊眼修眉,神采飞扬。因这段时间执掌贾府内务,身上有些精明、决断的气质。
侍书跟在探春身边,走在府内的甬道上,小声轻笑道:“姑娘,二奶奶今日捧着你说话、处事。”
探春好笑的道:“那是因为三弟弟把王家整的告饶。太太求情,才算罢手。走吧。”有些事,她看得很清楚。比如,三弟弟升官后,她在府里说话明显管用许多。
侍书笑嘻嘻的应着。主仆三人,横穿荣禧堂前的甬道,到贾府西路。
……
……
大观园,稻香村中。贾宝玉题的对联: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正在为北风微微吹拂。
李纨和李婶娘在厅中坐着说话。李纹、李绮姐妹俩还在旁边的屋子里梳妆。
李婶娘不解的道:“五老爷的太太叫我带着两个女儿多来贾府住住。妹妹,这怎么回事?”
金陵李家在京城中有自己的住处。合族之人,依靠大理寺寺丞李守荣照顾。他便是李婶娘口中的五老爷。当日,王承嗣纠集四大家族核心圈子中的人物开会,敲打贾环时,李守荣在场。
李纨穿着浅白色的对襟褂子,容颜秀雅,笑着道:“既然是五老爷的意思,你便多来住住。环三爷掌着报纸,很多人要巴结他呢。”她虽说在笑,但提起贾环,眉宇间有着一些愁怨。
贾蔷、秦钟两个都中了秀才。而她的儿子贾兰却在四月份顺天府府试折戟。秀才是那么好考的吗?府里有传闻,是贾环帮他们两人打了招呼。
说话间,李纹、李绮姐妹俩装扮完,众人一起出门。
……
……
宝钗顺路到蘅芜苑中,史湘云、薛宝琴都已经准备好。又顺路约了迎春、邢岫烟,一起出角门往贾府西路。
薛宝琴和迎春打着招呼,“嫂子。”薛蝌和迎春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但迎春要为贾赦守孝三年,才能婚嫁。宝琴现在自是改口。
迎春鹅蛋脸上露出一抹绯红,含羞的点头。
史湘云心直口快,高谈阔论发表见解,道:“傻子,你叫二姐姐就好。特意去改口,弄的二姐姐她不自在。岂不是没趣?”
宝琴一想,也是。
宝钗见气氛有点僵,笑道:“不过是称呼。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了。不必刻意。左右都是定下来反悔不了的事。”
众人都是笑。
……
……
怡红院内,金钏儿、媚人、茜雪等大丫鬟等的急的不行。而前头还没消息传回来:宝玉一大早就去前头会客。
贾府前院宝玉的书房中,贾宝玉正和柳湘莲说话。
柳湘莲向来踪迹不定,四处飘忽。与冯紫英、贾宝玉等人交好。他去年因打了薛蟠,外出避祸。今年恰巧又救了薛蟠,打走贼人。薛蟠与他结为生死兄弟。回京来,薛蟠病好,帮着他操持婚礼。尤三姐思嫁柳二郎。贾琏和薛蟠一说。事情便定下来。
柳湘莲因婚期迟了几日,来探望贾宝玉,便问这件事,道:“我将亲事定下来,又自疑惑起来,后悔不该拿家传宝剑做定。所以想起你来,问问底细。尤家三姑娘,可是琏二哥偷娶的尤二姐的妹妹?”
宝玉笑道:“如何不是?你原说要一个绝色的美人做妻。她果真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大喜,大喜。”
柳湘莲疑惑的道:“你如何知道?”
宝玉道:“她们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那年珍大哥过世,今年东府的太爷过世,我在东府里和她们混了好些日子,如何不知?真真是一对尤物。”
柳湘莲一听,顿时傻眼,跺脚道:“完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王八。”
宝玉一下子红了脸。这是连他一起骂了。
柳湘莲再道:“宝兄弟,我说句你不喜欢听的话。你们两府里,就环三爷行事算正派。要是在你们西府,我倒信的过。东府那位蓉大爷,我是信不过的。这样的好事,能落到我头上来?”
柳湘莲急急忙忙的告辞走了。
宝玉回转到怡红院,再去贾母上房。心里却是很不得劲。倒不是因为柳湘莲连他一起骂了。朋友间,无心之失,这不算什么。而是,他左看右看,都不觉得环老三像是个正派人。林姑父托孤,环老三监守自盗呢!
柳湘莲从哪里看出来环老三正派了?
第628章 冬至(下)
贾母上房的院落中,在上午十点许已经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贾母要大办消寒会,里头的花厅里女眷们几桌,外面东厢房中贾府的子弟几桌,西厢房中,管家、管事们几桌。
宝玉带着金钏儿、媚人几个丫鬟们到时,花厅里面已经是花团锦簇,金铃玉佩做响,欢声笑语不断。
贾母居中而坐,众人围着她说话。以王熙凤最为活跃,妙语连连。她口舌伶俐,性格泼辣,心思灵敏。贾母有时叫她猴儿。她在贾母面前很是得宠。
“宝玉来了,快过来。”贾母坐在铺着大白狐皮坐褥的椅子上,欢喜的紧,将宝玉叫到跟前,半抱着他,问跟着宝玉的丫鬟,“宝玉上午几时起来的?”
金钏儿还没回话,宝玉忙笑着解释道:“老祖宗,我到外头见朋友。来的晚了。”
宝玉今日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脖子上挂着宝玉。面若春花,目如点漆。很出众的少年。
贾母乐呵呵的笑起来,“我说呢。”手指着身旁的黛玉,笑道:“要我说,你们两个玉儿最可恶。往日时常要吵起来,闹的啊,我心里头难受。好在,现在大了。不吵了。可是,闲下来,都不想着来看我。”
贾府众女眷: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王熙凤、尤氏、李纨等人都笑起来。花厅之中,气氛如同和风细雨,令人舒服。宝玉和黛玉两个分辨着,哄着贾母笑起来。
说笑一回,林之孝家的进来回事。贾母、王夫人、王熙凤都听着。
宝玉则是瞅空来和众姐妹打招呼。目光先落在黛玉身上。黛玉今天穿着一袭淡青色的长裙,淡雅之中更增添她超逸的气质。腹有诗书气自华。妩媚的美少女神韵流泻。
宝玉越看越喜欢,人人都道宝琴妹妹好。连三妹妹都这么说。可林妹妹才是最好的。只是想着和林妹妹的关系不佳,心中抑郁。犹豫地问道:“林妹妹……近日可好?”
“哼。”黛玉轻哼一声,转过头去,不理宝玉。宝玉打袭人的事,她还记着呢。
宝玉脸色讪讪的,接着和宝钗打招呼,“宝姐姐,近来很少见你来园子里。”
宝钗今天穿着紫红色的对襟褂子,一头青丝盘起,戴着金钗步摇。圆脸杏眼,气质端庄娴雅。冰肌雪肤,身姿丰盈。国色天姿。唐时杨贵妃不过如此。
宝钗倒是落落大方的笑着道:“因府里有事,我去的少了。”其实,不是宝钗去的少了。而是贾宝玉被排斥在金钗们的聚会活动之外。所以,他见宝钗的次数很少。
宝玉点头。宝钗的性情,他可不敢冒犯。又和湘云打招呼。湘云一身粉色的裙子,梳着少女小辫。身姿高挑,肌肤雪白,笑容可掬。充满活力。
湘云“噗嗤”一声笑道:“爱哥哥,你才看到我?我来府里住了好几日,都不见你。往日天天在我们队里搅合,现在倒改了?”
宝玉心情稍好,悄悄的看了黛玉一眼,半是回答半是表白的道:“何曾改了?我一辈子都不会改。我近日忙着在栊翠庵参禅。”
这话说的探春笑起来,劝道:“二哥哥,你要是改了才好。我听三弟弟说,甄宝玉都改了。回头他再来府上,你们可以见一见。说一说感悟。”
说起和贾宝玉长的一模一样的甄宝玉。李纨、迎春,惜春,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都笑谈起来。
为袭人的事,姐妹们和宝玉都生分不少。其实,大家并不讨厌宝玉。但纵观他的所作所为,众姐妹们心中都留着一分。顽笑尽有,但不敢和他过份亲近。
再者,若论办事可靠、妥帖,为人的担当,处事公道,府里终究是贾环排在第一位。宝玉在这上头就差远了,不怎么靠谱。
……
……
林之孝家的带人抬着桌子进来,开始布置。花厅里的众人正说笑着时,外头一阵沸腾。翡翠进来,笑盈盈的道:“三爷来了。”花厅的众人都看向门口。
少顷,就见贾环带着晴雯、如意两个大丫鬟进来。贾环头戴唐巾,穿着月白色的文士衫,腰悬玉佩,文士装束。十四岁的年纪,身量颇高,容貌普通,身姿挺拔,举止沉稳。安步走进来,自有一种摄人的风采。
顷刻间,花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贾环的身上。成为全场焦点。很有点明星出场的派头。而贾环在贾府内,确实属于一线明星级别的关注度。
贾环向贾母作揖行礼,道:“孙儿见过祖母。”他还是老习惯。能不跪的时候,尽量不跪。
虽说三个月前,八月下旬时,为袭人挨打的事,贾环要惩罚宝玉,贾母和贾环起了冲突。但到这时,自然是已经过去。贾母笑呵呵的伸手,道:“好,好。快起来。”
勋贵世家,对权势的变化,极其敏感。贾母人老成精,如何不能感受到贾府的变化?荣国府被夺爵后,就有变化。而自十一月初,和贾府来往的亲戚,世交,对贾府热络、恭敬了许多。
贾母内心里要说多喜欢贾环不尽然,但现在看着贾环确实很满意。十四岁的正五品官,执掌朝堂舆论。这样的成就,谁提起贾府来,不夸贾环一句?
前文说过,周朝官场的规矩,除开翰林词臣、科道言官不计,正七品以下,都是蝼蚁。正七品才叫真正的进入官场。新科进士授官,最低便是正七品的县令。所以说,科举是青云大道。
官做到正五品,就是中层干部。六部的要害部门,全是正五品的郎中直管。横向的和现代比较,贾环算正司局级干部。职权是:XX日报总编加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署长。
当然,大周没有电视、广播,不然就是广电总局局长。
这是什么样的权势、地位?所以,贾母最近的感受,说的更直白点:贾府上下,如今以贾环为荣。
贾环起身,半转过身,再向王夫人行礼,“儿子见过母亲。”
王夫人四十多岁的年纪,还是刻板的死人脸,穿着淡黄色的对襟褂子,脸上露出一抹刻意的笑容,道:“嗯。”
八月份的贾府风波中,她没能护住宝玉。至此,她的嫡母身份,对贾环已经完全失去威慑力。而当她以为娘家王府足恃时,等她二哥回京,她再收拾贾环。但现在,他二哥回京不知道要猴年马月。
前两天,她试探性的和贾环说了说王承嗣的事,贾环给她面子同意不再整王承嗣了。两人的关系现在缓和下来。这令她在二嫂子(何夫人)面前颇有脸面。
贾环接着再和薛姨妈、邢夫人、李婶娘等人打招呼。贾环给薛蟠安排了前途,薛姨妈自是越看越喜欢。
李婶娘看着眼前的少年,整个花厅的人,都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心里惊奇,又感叹。听说,她小姑子曾经写信给公公,挑纹儿、绮儿一人给他做妾。
贾环再与李纨、王熙凤、尤氏、贾蓉妻胡氏见礼。
李纨虽然在笑,却有些疏远的态度。王熙凤穿着橙色的褂子,拿着手帕,额头带着精美的黑色抹额,凤眼丹唇,愈发显得粉光脂艳,风流娇媚,美艳动人的少妇。正所谓,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
王熙凤娇笑道:“嗳哟,环兄弟,这下朝回来,礼仪我们可比不得。还是先坐下来说罢。”
贾环笑着看粉光脂艳的少妇王凤姐一眼,点点头,“也行。”王仁来贾府里闹事,王熙凤未必不知情。前些日子里,听说凤姐在背后对他颇有怨言。不过,现在,她自是不敢做妖。
王熙凤给贾环看的有点心虚,脸上没露出来,命仆妇、丫鬟们进来摆座。
……
……
因为要布置花厅,准备酒宴。丫鬟们就都退出去。姑娘们都起身先站在左侧的空处。贾环微笑和钗、黛、云、探、迎、惜、琴、烟、纹、绮几人点头致意、说话。
看着兴奋着和黛玉、宝琴说要行酒令的湘云,贾环笑笑,轻声和身边的宝钗说话,“姐姐,你几点过来的?”
从侧面看去,宝姐姐的五官精致,白腻的俏脸如美玉般泛着光泽。如若神女。明丽难言。
宝钗明眸扑哧一闪,轻笑道:“不算早。和云妹妹,琴妹妹,二姐姐,邢妹妹她们一起过来的。你上朝回来冷不冷,我叫莺儿留着参汤。”这与和宝玉说话时,自是大不一样。温柔软语,风情无端。
探春笑道:“有参汤,这会子也吃不成。”
迎春温声道:“吃杯酒就好。哎呀,云丫头太聒噪。幸而邢妹妹不像她。”
湘云扭头,道:“我好像听到二姐姐说我的名字。”
众女都娇笑起来。
贾环亦是一笑,看着黛玉善睐的明眸,轻轻的点头。黛玉嫣然一笑,眸光潋滟,若如芙蓉花开。妩媚、飘逸之神韵,就像是烟雨江南中走出来的水墨美人。绝世无双。
说笑着,右侧的桌椅摆好,众人转到右边来。坐在贾母身边的宝玉看着说笑的姐妹们,跃跃欲试,羡慕的看着群芳环绕着的贾环。随即又沮丧的低下头。
以他的聪明,自是看得出来,府中姐妹对贾环的亲近。这和与他说笑时完全不一样。
老天啊,要我怎么样?
……
……
今日贾府冬至的酒席,用的是分席制。将条桌三面摆开,再拼起来,大家一人一个位置。面前放着青翠欲滴的瓜果、菜蔬。再有江南菜,各自几碟。烧烤的鹿肉,羊肉,牛肉不等。正所谓:南烹北炙,杂然前陈,浓香四溢。
贾母让薛姨妈、李婶娘做上首,再是邢夫人,王夫人。又排了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再往下是:尤氏,李纨,凤姐,胡氏。对面则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姊妹。
贾环一会要去东厢房里与贾府子弟一起吃酒,这时,便在正中,拿着酒杯向贾母敬酒,道:“今日是冬至节,老太太高兴。大家聚在一起说笑。孙儿给祖母敬酒,惟愿祖母长寿,愿贾府昌盛。”
贾母将近八十岁。明年就是虚岁八十。贾府要给她做寿宴。身形有些微胖,很富态的老太太。这时,乐呵呵的笑着拿起酒杯吃一杯,扭头对身边的鸳鸯道:“鸳鸯,去给环哥儿斟酒。”
“诶。”鸳鸯脆声应了一声,提着银壶,从贾母身后的桌子出来,走到贾环身边,“三爷……我给你倒酒。”
鸳鸯今日穿着淡青色的对襟褂子,蜂腰纤细,身姿高挑。带着几点雀斑的鹅蛋俏脸上透着一许轻红。她的肌肤很白,愈发显得唇红齿白。二十岁的女孩子,比之十二钗的容貌、气质不及,但也有着别样的俏丽、妩媚。
处子的幽香袭来。敛尽春山羞一语,人前深意难轻诉。贾环笑着对鸳鸯点点头,放低酒杯,让鸳鸯斟酒。
鸳鸯对他的亲近,多半是感激他在贾赦要强娶她时的表态、支持。当然,她此时这种神情,很动人。
贾环又给王夫人等人敬酒。这才向贾母告辞,花厅中的气氛,达到高潮。
……
……
贾环在正厅里敬酒出来,到东厢房这边。贾琏、贾琮、贾蓉、贾蔷、贾芸、贾菱、贾菖迎着贾环落座,闲谈吃酒。天南地北的闲侃。贾环听着他们扯淡,意态闲适。
说着京中的趣闻,包括顺亲王府的惨况,贾琏笑道:“我今日算是明白环兄弟的话:有些事情,不是看结果,而是看原因。我与二姐有此良缘。一谢蓉哥儿,一谢环兄弟。”
偷娶之事,顺天府罚银了结。尤二姐又有身孕。贾琏近来心情极佳。
一帮人笑闹,“既如此,且先吃三杯。再给环叔、蓉哥儿敬酒。”
贾琏当真就先吃了三杯。正说笑着,兴儿进来道:“二爷,柳二爷来了。说有事要说。”
“他有什么要事?”贾琏愣了下,告罪道:“我那准妹夫来了,我先去一趟。”
众人都不以为意。贾琏去了小半个时辰,贾琏让小厮进来请贾环、贾蓉。
贾环微微有些诧异,到前院的小厅中,就见贾琏和柳湘莲两个各自冷着脸,僵持着。
柳湘莲原系世家子弟。父母早丧,他读书不成,却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宿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素性爽侠,不拘细事。容貌俊美,喜欢串戏,男扮女装,擅演生旦风月戏文。
柳湘莲见贾环进来,拱手一礼,道:“环三爷,你说句公道话。我前日去京外姑母处走动,才知道姑母已经给我定了婚事。若从琏二哥,则背了姑母。还望解除这婚约,将祖父所遗宝剑赐回。”
贾琏很不满的道:“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还要斟酌。”他苦尤三姐久矣。尤三姐指定要嫁这冷二郎。再者,被随意退婚,让他有什么脸面?
贾环早和柳湘莲见过几次,并没什么深谈。似笑非笑的看了柳湘莲一眼,道:“姑母是长辈。既然如此,那便退了定礼。”
柳湘莲一愣,他虽然认为贾环行事正派。但没想到贾环答应的如此爽快。随即大喜,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他不想做绿王八。
“环兄弟,这……”贾琏还要再说,贾环摆摆手,“就这样吧。琏二哥陪他去走一遭吧。”
柳湘莲家传的雌雄鸳鸯宝剑,雌剑在尤三姐手中。
贾琏无法,跌足,长叹,郁闷的坐轿子带着柳湘莲去外城西。两人出去,贾蓉诧异的道:“环叔,你这……”
贾环拍拍贾蓉的肩膀,道:“你去请太医,跟着过去。我一会就到。”
第629章 尤三姐之情
因王熙凤大闹宁国府,贾琏在贾环的提醒下,将尤二姐安置在东庄镇上。
随后,贾环深陷朝争风波,这件事立即被放大,被御史言官、大周日报盯着,穷追猛打。但,十一月份武英殿议事后,局面反转。再加上尤二姐怀孕。贾琏又将尤二姐安置在京师外城西的西道坊中。
贾琏、柳湘莲的目的地便是此地。
两人在出贾府后,贾蓉派人往太医院请太医,会起后,往阜成门出内城。贾环回贾母上房,交代贾蔷、贾芸一声,到北园里取了件东西,坐马车出西城。
……
……
而此时,临近中午时分,位于京师外城西城的西道坊尤家二进小院中,尤二姐、三姐,尤老娘正在庭院里晒太阳。正巧今日贾琏打发昭儿来送用度来。
二姐将那新鲜的瓜果、糕点、热茶拿给昭儿吃,说起贾府的一些话来。
二姐虽然和贾琏成亲,但那毕竟是假的,连个名分都没有。她心知肚明。她有时候也想着,若是在荣府那里头一处生活,究竟会是什么样。
主仆有别。昭儿蹲在地上吃,糕点,热茶都放在面前的小几上,说道:“奶奶,提起我们那奶奶来,一箩筐的话都说不了她。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有好处她先拿。有错处别人背。阖府里谁不恨她?我们二爷是个好人,哪里见得她这样?倒是她跟前的平姑娘为人很好。我们犯个小错,求她就过去了。”
尤三姐插一句,道:“上回听兴儿说,她陪嫁的丫鬟四个,嫁人的嫁人,死了的死了。就剩一个平姑娘?”
昭儿吞着酥软可口的糕点,道:“可不是?她哪里是容人的?二爷原来屋里服侍的两个人都打发出去。叫我说,奶奶一辈子别见她才好。三姨都说不过她。”
二姐笑道:“这话兴儿也说过。上回听兴儿说过你们府里的寡妇奶奶和几个小姐,如今都怎么样了?”
昭儿抄现饭,道:“兴儿想必给奶奶说过。我们府上的寡妇奶奶,浑名‘大菩萨’。她百事不管,如今只发愁她儿子的学业。二姑娘浑名‘二木头’,她和薛家的薛二爷定了亲。只因今年大老爷才过世。她在热孝里头,这婚事要等三年。三姑娘浑名‘玫瑰花’,她现在管着园子里的事,更刺手三分。因她是环三爷的亲姐姐,我们奶奶那样的人,都要让她三分。原先说:老鸹窝里出凤凰。现在无人再说。”
尤三姐奇道:“怎么不说了?”
昭儿道:“我们府里的环三爷是这个!”竖起大拇指。“三爷前儿才升的官,正五品的通政司右参议!真理报主编!还管着天下所有的报纸。提起来,满京城里哪个不敬?小的们岂能编排他?”语气,与有荣焉。
尤三姐娇笑道:“那你们还说那什么宝钗……”
昭儿道:“三姨,小的们早前私下里胡说。说出口气,怕暖和了,吹化了姓薛的。如今都不再提这话。”
薛宝钗,肌肤胜雪,如同是用雪堆出来的人儿。又因她端庄、娴静。一派冷美人风范。贾府的下人里就有这样的编排她的话。
……
……
几人正说笑着,鲍二家的进来道:“二爷来了。”接着,就见贾琏、柳湘莲一起进来。
尤二姐迎着上去,笑道:“怎么这时来了?又不提前打发人来说一声。”尤三姐却是愣了一下。她自是认的柳湘莲。尤老娘起身。昭儿忙站起来,给贾琏请安。
贾琏冷着一张脸。不过他心里有气,也不会对尤二姐发,勉强的对二姐笑了下,道:“柳二爷如今要退了和三姐的婚事,过来拿文定的宝剑。”
尤三姐听得这话,如同五雷轰顶!她盼了五年,终将婚事定下。今日心上人前来,却是说要退婚的事。肯定是在别处听了话:嫌她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
尤三姐柳眉横竖,转身进了房间里。
柳湘莲微微愣着。随即心里叹口气。他是怎么都没料到尤三姐竟然如此绝色。
兴儿当日和尤二姐几人说贾府的姑娘们,说黛玉的面庞,身段和尤三姐不差什么。这话很好理解:尤三姐的姿容可与黛玉相比。其美丽可见一般。贾宝玉盛赞“尤物”二字,不是假话。
尤三姐将那把用作定礼的雌剑一直挂在床头。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这时,含恨取了出来,到庭院外头,道:“还你的定礼。”说着话,泪如雨下。
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拔剑,往脖子上一抹。闪着寒光的剑锋划破颈脖上的肌肤。正所谓: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唬的正在发愣的尤二姐、正在生气的贾琏,尤老娘一起上前,“三姐……”
庭院里当时乱起来。
柳湘莲一下子傻了。谁料到尤三姐这样的刚烈,竟然以死证清白?
“王八蛋,你现在满意了?”贾琏大怒的揪住湘莲,叫昭儿、兴儿,“给我捆起来。送去见官。杀人抵命。”柳湘莲武艺虽高,但心神不属,并没有反抗。
尤二姐伏在地上,哭的如同泪人一般。
……
……
有些事,说时迟,那时快。
尤三姐自刎,并没有事。她手中的宝剑,给贾环调了包,即便含羞带愤的自杀,并没有割破大动脉。贾蓉请的张太医,随后就到,处理好她的伤势。
尤二姐,尤老娘在厢房里照料着因心神激荡而昏死过去的尤三姐。贾环、贾琏、贾蓉、柳湘莲四人在前院的厅中。
那柄宝剑放在桌子上,还沾染着尤三姐的血迹。另有一柄雌剑,上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荧,錾着一个“鸯”字。剑锋冷飕飕,明亮亮,如一痕秋水一般。这是原版。
柳湘莲还有些发愣,实在是一连串的冲击太大。幸好,三姐没事。
早前,宝剑拿来做文定时,贾环从贾琏手中要来,说是把玩几日。当日在梨香院薛蟠为此还抱怨他这个举动拖延了婚期。贾环问道:“柳兄,你这个婚还退不退?”
柳湘莲一听,惭愧的拱手,道:“湘莲幸得这样刚烈、标致的贤妻,如何肯再悔婚?若非三爷谋划,我要抱憾终生。日后三爷但凡有差遣,我死而后已。”
贾环就是一笑,摆摆手,对贾琏道:“我出五百两银子。资助柳兄弟和三姐的婚事。不要办的太张扬,但该有的用度、热闹,都不用缺。”
红楼原书里,贾珍出几十两银子帮衬贾琏,办理尤三姐出嫁的嫁妆。而贾环出手自是大方的多。他对刚烈的尤三姐还是挺赞赏的。
一个人是否纯洁、高贵,不取决于她的出身、环境、容貌,而取决于她的性情、行动。
贾琏对柳湘莲的余怒未消,点点头。这时才知道贾环刚才在贾府中为什么同意的那么爽快。
贾环交代了一声,就离开了尤家小院,返回西城。剩下的事情,自有贾琏、贾蓉两人办。他不用再费心管。
马车平稳的行驶着。贾环倚在塌椅中,嘴角带着一缕微笑,心中一片轻松。没有看着尤三姐自杀的道理。任何言语的力量,都比不上她自刎,带给柳湘莲的震撼。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而他,顺手“管闲事”:说几句话,派人重新买一把剑,都很简单,举手之劳。尽人事。而结果很不错。他倒不是施恩于柳湘莲,或者其他。
只是,有些美好的人儿,不应该死!
第630章 离京前的琐事(一)
京城外城西西道坊的一场风波,给贾府盛大、热闹的冬至日消寒会,带来些许波折。
但因涉及到宁国府的旧事,尤三姐自刎证情的事情并没有大范围传播。不过,柳湘莲的朋友圈内,倒是传遍,知道冷二郎得了一位刚烈、标致的妻子。如冯紫英、贾宝玉、蒋玉菡等好友得知消息后,无不祝贺。
之后的婚嫁事宜,自有贾琏、薛蟠等人帮着操办,低调而不失庄重、热闹。明媒正娶。
柳湘莲和尤三姐爱情的波折,若放在整个京师来看,如同棋局的一角。京师三百多万人口,每天都在上演着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
十一月二十九日晚,寒风阵阵的吹拂着京城的屋舍。浓浓的夜色弥漫在冬夜的京城中。
几点灯火凄迷。
东城的宁府中,龙江先生宁儒在书房中再一次读着家仆从老家:江西永丰县带来的书信。
“吾儿见信如晤:今岁以来,偶感时症,恐不久于世。人生七十古来稀,圣人之语也。不敢比阳明子言。而曰:得享天年,亦复何言?唯所虑者,汝兄弟三人……”
宁儒再读一遍,眼中的泪水还是再次留下来。父亲在信中殷切之语,犹在耳旁。又想起幼年读书时,父亲在公务繁忙之余,还关注他的学业,教导他。
而今,老父衰矣,老矣,将去矣。他的心中如何能不悲痛?撕心裂肺。
再读书信,父亲在信中教导他为官之道,要他为国事尽忠。读书人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宦海仕途,乃是事功之途。宁儒一边哭,一边拿出写奏章的空白文本,提笔写辞呈。他决定违背父亲的叮嘱,辞官返乡,陪父亲走过人生最后的时光。
当晚,宁府的仆人就将消息送到贾府中。第二天,龙江先生宁儒上书辞官的消息传遍朝堂内外。稍后,雍治天子在西苑召见鸿胪寺少卿宁儒。
……
……
十一月底的这两天,贾环的行程骤然的紧密起来。他即将跟着龙江先生宁儒前往江西永丰县:为老先生画遗像。此时,贾环的素描画,在国朝的士林中,颇有名气。
而贾府当前的“大事”:贾元春的预产期要到了。贾环正在不断的和宫中,朋友,北静王等人见面。同时,安排着他离开后,贾府的应对策略。
贾元春生儿子,和生女儿。于贾府,于她,于四大家族,于旧武勋集团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若有皇子,皇后之位,且先不说那么远。皇贵妃之位,北静王、西宁郡王等人都表示要争一争。没道理杨贵妃可以晋封,而元妃不能晋封。
争皇后之位,则意味着加入夺嫡。但,当前的形式,是压制夺嫡之争。据闻何大学士在天子面前表态,不赞同晋、楚两王参与朝政。天子认可。
所以,北静王等人还不至于昏了头,在此时为贾皇子争虚无缥缈的东宫位置。再者,这年头,小孩夭折的事情,很多。肯定要等上好几年再说。
贾府中,凤姐院中,凤姐上午在议事厅里处理了一会事情,回家里和平儿商议心里的大事。
凤姐随意的歪在床榻上,枕着枕头,对平儿抱怨道:“我要是识字,也改学前头,全用文书管理。何苦累的每天去议事厅里跑。”
贾环执掌贾府后,全力推行识字。族学里的培训班办了一期又一期。外面的办事流程,已经由口头回事,改成了文书来往。
管理几十人的团队,口头命令管理,是可以的。但是贾府外头的人口有多少?执事的好几百人。这时,就需要明文书写的规则制度,提高管理效率。
但因为贾府的内宅,是王夫人的“地盘”。贾环的改制,并没有涉及到里面。凤姐想学也学不成。比如,贾探春,她管大观园,人少,就轻松许多。而凤姐是大小事务,都要上心,记着,一一处理。很耗费心力。
不过,贾环所在的北园里面,已经开始执行新的制度:大小丫鬟,都要求识字。日后人口增多,宝钗管理起来,就要轻松很多。
凤姐抱怨了几句,俏脸渐渐的浮出沉吟的神色,问道:“我们家这位爷几日都不落家里,在那狐狸精那儿住着。偏环兄弟要护着她。平儿,你说怎么办?”
贾琏已经连着好几天没回来,据闻尤二姐已经有了身孕。这让凤姐极其的忧虑。要知道,她和贾琏只有一个女儿:巧姐。不独独是宫中,母以子贵。权贵人家,一样如此。若是尤二姐生出儿子,就足以威胁到她的地位。
尤三姐的事,贾府这边都知道,毕竟是尤氏名义上的妹妹。婚丧嫁娶,是大事。如何不知情?顺带着尤二姐的近况也在贾府这边传了一回。
在王子腾不在京中的情况下,贾环已经足以压着王家。他若是赞同,王凤姐正妻的地位,真的要看贾琏的想法。
这一点,凤姐看的非常明白。恰恰是,她和贾琏的夫妻关系已经破裂。这如何不让她忧心忡忡?
平儿穿着青底绣花的褂子,盘着桃心髻,容貌清俊,站在精美的床榻边,看着枕着枕头侧躺着的凤姐,宽慰道:“奶奶,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三爷行事还是很正的。不至于那样。奶奶且放宽心。”
贾琏、王熙凤两人这些年,和贾环的关系变来变去,只有平儿旁观,和贾环关系还不错。不过,随着贾环的地位提高,平儿姐姐变成了平儿姑娘。贾府里,现在贾环只喊鸳鸯是“鸳鸯姐姐”。
王熙凤顿时就瞪起丹凤眼,道:“放你娘的屁。他行事算什么正派?有帮着哥哥护外室落嫂子脸面的?我就是不放心。”
平儿低头。心道:我的奶奶,三爷那脾气,太太是嫡母,他都不往心上去。你算什么?
王熙凤发泄了几句,咬着银牙,琢磨了一回,道:“前儿太太给薛妹妹并环兄弟的几个屋里人各制了两套新衣。这样,平儿,你去走一趟。给香菱的母亲送几件衣裳去。”
虽然贾环没有摆酒,但香菱是贾环的小妾,这是贾府内人所共知的事情。香菱的母亲今年自苏州接来,就住在北园外面的一处小院中。贾环派了一家人服侍她。
平儿答应下来,就在柜子里挑选了几件衣裳。正要出去时,王熙凤叫住她,“唉,算了,你跟着我一起去北园里找环兄弟认个错吧。”不如来个痛快的。
……
……
贾环接到龙江先生的消息后,第二天就向通政使俞子澄告假。上午时,他正在书房中整理思路,推敲时,外头说冯紫英来访,便到前院来会客。
冬日和熙,着落在精美的小厅中。
贾环和冯紫英分宾主坐下,小厮上了茶。
闲话了几句,贾环笑道:“冯兄不去帮柳二爷操持婚礼,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冯紫英一身蓝衫,英气勃勃,将茶碗放下,笑道:“我正是从那里过来。三姐这事,贾兄弟办的漂亮。我是专门来表钦佩之情。”半开玩笑,半是真话。
贾环不仅仅是保住尤三姐的性命,还帮衬了500两银子。那柳湘莲花钱向来没什么概念。有就花了。若非贾环这银子,婚礼只怕很窘迫。难为贾环想的到。
贾环微微一笑。
冯紫英说了两句柳湘莲婚礼的情况,继而,微微偏着身体,建议道:“贾兄弟,我说句不当讲的话。你和贵舅老爷府上……你最近何不办几桌酒?别人不知道,我、卫兄,陈兄肯定来捧场。”
冯紫英的父亲冯唐还在西域跟着左都督牛继宗镇压诸胡。冯府、卫府、陈府都算是与贾府交好的力量。
冯紫英是建议贾环在办几桌酒,大家聚聚。这样一来,就更加明确贾、王两家的地位。两府现在是平齐的。但,王子腾不在京中,四大家族的核心力量,恐怕都要唯贾环马首是瞻。
贾环就是一笑,道:“再说吧。我明日就要离京。”他对这种虚名兴趣不大。
……
……
贾环婉拒了冯紫英的提议,会客后,回到后院里。刚进门,就听到一阵笑声。
贾环转过小客厅,就见房间里,王熙凤正在和宝钗坐着说笑。平儿、香菱、莺儿、如意几人在一旁站着,时而插几句。莺啼燕语,满室生春。
见贾环进来,王熙凤起身,笑道:“嗳哟,环兄弟回来了。”
宝钗亦是起身迎着贾环。宝姐姐今日是一身鹅黄色的褂子,梳着少妇发髻,佩戴着飞凤钗,冰肌玉骨,别有神韵。
宝钗道:“夫君见完客了?琏二嫂有府里的事要和你谈。我去给你看看等会出门要带的礼品。”贾环等会要去吴王府。他去江西一趟,来去估计的几个月。他得给吴王说下宁澄的学业问题。这才是负责任的老师。
贾环微微有些奇怪,点点头。一时间,宝钗和丫鬟们都离开房间里。
王熙凤脸上的笑意,慢慢的敛去,换了一副哀容,道:“环兄弟,我前些日子,因尤二姐的事,去东府大闹了一通。只因心里一时太气,没顾着后果。做错的地方,你说我。我改。只是,你琏二哥如今心思都在她身上。我心里头六神无主。”
贾环打量了下看起来要哭的凤姐,月白色的对襟褂子,紫色的裙子,涂抹着脂粉,很漂亮的美少妇。风流娇媚,美艳动人。凤姐今年才二十四岁。
贾环觉得好笑。凤姐的演技,算是奥斯卡影后级别的。只是,他不信啊!
做女人做的凤姐这个程度,确实挺失败的。容貌、气质,手段,能力,那一样差了?但,她连丈夫的心都拴不住。婚姻即将失败。可悲、可叹。
贾环道:“凤嫂子,你确实应该好好反省。”唬的凤姐脸都真白了三分,再道:“当然,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他受了王大舅的恩惠,不可能看着凤姐和贾琏离婚。那她的人生必然会以悲剧收场。
再者,尤二姐不适合做正妻。这倒不是他的看法,而是整个社会的看法。贾琏恐怕都抵挡不住这个压力。
贾环将王熙凤比喻成“糟糠之妻”,其实不大合适。凤姐是王家的嫡女。不过,王熙凤听到贾环后面一句话,心中骤然松懈,哪里还顾得上计较这些?
……
……
对王熙凤的事表态后,贾环自贾府出发,去往吴王府。
将近中午时分,吴王在家中置酒,招待贾环。世子宁澄,幕僚师谊二人作陪。
花厅之中,吴王笑着举杯,和贾环吃酒,道:“贾先生为犬子费心。耽搁几个月不算什么。我会吩咐他姐姐盯着他读书。”
因顺亲王被贾环弹倒。吴王以内务府总管,亲王,参与朝政议事。他算是间接受益人。对贾环的态度,可想而知。
“也好。”贾环点点头,一口干了杯中的酒。
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哪有读书耽搁几个月不算什么的说法?不过,毕竟不指望宁澄科举。吴王也是好意。贾环不好多说什么。
宁澄苦着脸。他怕贾先生,同样也怕他姐。
……
……
中午吃过酒,贾环到外书房中去给宁澄、宁淅布置假期家庭作业。穿过花园,到书房中,就见蜀王宁恪、永清郡主宁潇正在书房中。
蜀王宁恪一身白衣,风流倜傥,冬天里,手里还拿着玉扇。而永清郡主宁潇,穿着碧绿的翠烟长裙,依旧是明艳如花。
宁潇当日气不过真理报黑蜀王,过来书房质问贾环,被贾环几句话忽悠走。两人已经照过面。男女有别那种规矩,就不要再讲了。
见贾环进来,宁恪神情微沉,质问道:“贾环,你好大的胆子!公然欺负我姨娘。”
蜀王的姨娘,就是杨贵妃。武英殿议事后,贾环托陈太监以贾元春的名义向杨贵妃致歉:臣是事后才得知,甄家之事,竟然是顺亲王在指使,因而在武英殿中奏明天子。望贵妃娘娘恕罪。
这种话,是扯淡。但是,贾环若是连这个姿态都不愿意做,那才是大问题。
杨贵妃是聪明人,装糊涂结束。但蜀王得知这事后,心里很不爽。若他姨娘是皇后,贾环敢这样利用她吗?
第631章 离京前的琐事(二)
精美的书房中,摆着两张书桌。午后一点许的冬日从窗外透进来,落在书桌的笔架上。
燕王宁淅坐在书桌边。蜀王宁恪、宁潇二人站在书桌半米开外,面对着书房门口进来的贾环、宁澄发难。
贾环颇有点无语,政治上的事情,向来是看破不说破。道:“蜀王殿下言重了。皇贵妃是我一个臣子能欺负的?”带着宁澄外书房里走,将蜀王宁恪晾在一旁。
就事论事可以。但“欺负皇贵妃”这个帽子,他坚决不戴。开什么玩笑!想死不是这么个死法。
宁澄事先并不知道他姐和九哥要来找贾先生的麻烦,惊讶之余,笑嘻嘻的打招呼道:“姐,九哥,你们怎么来了?”
又拍拍已经书房中给贾环行礼后坐下来的燕王宁淅的肩膀,“淅哥儿,中午吃的如何?”
吴王设宴招待贾环,并没请宁淅作陪。
宁淅模样白净,小声道:“潇姐姐和九哥带我吃的。”书房里剑拔弩张的局面,让他有点紧张。他实在不愿意潇姐姐、九哥和先生起冲突。但二人明显是兴师问罪。
剑拔弩张只是小宁淅的错觉,至少贾环并没有这种感觉。蜀王虽说是皇子、亲王,但是能把他怎么样?破坏力还不如在一旁站着的永清郡主。
贾环这个淡漠的态度,差点没让宁恪把肺都给气炸,“贾环,你……”他姨娘待他极好。他母亲早亡,在他心中,姨娘便是他的母亲。而贾环干了什么事?
先利用她姨娘的软弱,为保护他,对贾环退让,说欠贾环一个人情。贾环就用这个口实,让她姨娘在天子面前说甄家的事。继而,贾环在武英殿上,给天子说的却又是另一番说辞。
这不是欺骗、利用是什么?他作为晚辈如何能不怒?若非贾环小小年纪表现得如同妖孽一般,他非常忌惮,否则就不是现在在这里质问这么简单了。
宁潇微微皱眉,脑子里高速运转,如临大敌。贾环上次将她忽悠出去,她记忆犹新。这一次,一定不能再这样!她不服气。
贾环走到屏风下摆放的檀木大书桌后,看着蜀王,坦然的道:“这件事,内情复杂。蜀王殿下你说怎么办吧。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会办到。”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行事,有他的理由。不过,既然做了,他当然会承认。而不是厚颜无耻的否认,也不会去谈什么“人人为我”的奉献精神。
其实,蜀王还是嫩了点。这件事,日后杨贵妃提起来,他能不卖杨贵妃一个人情?不过,蜀王既然提出来,他现在“弥补”给蜀王亦可。杨贵妃和蜀王感情深厚。
蜀王宁恪本来气的不行,但贾环忽而这么爽快,他倒是愣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歉?贾环已经向他姨娘解释过了。赔偿?他不是为这个来找贾环的,他是心里一口气不顺!
宁恪看着沉静,从容的贾环,心里忽而有些挫败感浮起来。还有一种差距感。这是一个无实权的亲王,和手握实权大臣的差距。叹口气,问身边的宁潇,“潇妹,你有什么要求?”
宁潇此时也在发愣。贾环的举动出乎她的意料。要知道,贾环能言善辩,无理也要搅三分。这一次为什么不胡搅蛮缠呢?她都准备了数套说辞。“啊……九哥……”
贾环瞥了眼姿容、气质都令人感到惊艳的永清郡主,明白过来,今天这事怕是有这位郡主在掺和。
贾度提议道:“这样吧。先记着,以后再说。我要给宁澄、宁淅布置寒假作业了。二位,请吧!”
宁恪和宁潇对视一眼,无奈的退出书房。两人气势汹汹的等候在此,结果却是平静、无奈的离开书房。
等两人走远之后,宁澄再也憋不住,坐在书桌前,捧腹大笑,“哈哈。”在他看来,这是他姐和九哥又一次在贾先生手中吃瘪、失败。
宁淅微微笑着,一脸的轻松。
贾环摇摇头,道:“你们把笔都拿出来。”刚才的事,只是一个小插曲而已。
……
……
西苑里,柔和的阳光照射在冬季的湖面上,波光粼粼。从温暖如春的水云谢中,可以看到湖面上有鸟儿掠过。
雍治天子对跪坐地上的宁儒道:“平身。”天子面前摆着棋盘,坐在对面对弈的正是杨贵妃。独孤贵人、商贵人捧着茶碗,站在一旁侍候。
“谢陛下。”宁儒今天是来向天子辞行的。前天天子已经召见他,他坚持辞官返乡。
“赐座。”雍治天子四十四岁,白胖的身形,而眼角、嘴角已经出现明显衰老的皱纹。气度威严。
小太监忙上前,给宁儒搬了一个绣墩。宁儒坐下,低着头。
雍治天子道:“都是自家人,不用拘礼。许彦,把朕带给宁太师的礼物拿来。”侍候在一旁的太监总管许彦立即应声出了水云谢。
宁儒的父亲宁祥是前朝宰辅,致仕时,官封太师。当然,国朝的三公、三孤都是虚衔。
雍治天子接着道“朕以贾环为钦差,代表朝廷慰问宁太师,赐金帛,酒食。圣旨下午就会到军机处。不会耽搁你的行程。”
宁儒连忙跪下谢恩。遣使存问,是朝廷对致仕宰辅的优待。而天子给给顺路要去江西的贾环加钦差头衔,明显是送人情给他。他不得不领情。钦差作画,多大的脸面啊!
雍治天子注目了跪着的宁儒一会,自叙道:“朕老了……”
“陛下春秋鼎盛……”
雍治天子摆摆手,制止了贵妃、贵人、臣子们的恭维,“自古没有万岁天子。朕何能例外。朕与伟长虽是同龄人,恐怕将来会走在你前面。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而今,大周威压四海。文治武功,不输于太祖之外的历代先帝。但,朕是一个记仇的人。伟长当年可是骂朕骂的很凶。”
宁儒连忙叩首,“臣不敢。”
雍治天子自嘲的一笑,道:“伟长有宰辅之才,朕却不用。你不要有怨气。朕将你留给湃儿、瀚儿用。你既然有孝心,朕成全你。日后在江南任职。待朕百年之后,你再回京入军机处。好好做事。你们家世代公卿,莫要让朕失望。”
百善孝为先。自古忠臣必是孝子。
雍治天子将话说的如此明白,让宁儒近乎落泪,“臣遵旨!”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想起这些年坎坷的仕途,他心里如何不苦?放浪形骸,不过是表象。大好男儿,谁不愿出入华盖?而天子期许,将他留给下一代帝王使用,又如何不让他感激?
不管雍治天子的风评如何,能自叙:“朕是一个记仇的人”,便不失雄主气度。很有个性。
宁儒拜别天子而去。水云榭中,气氛微微有些安静。
雍治天子对冰清玉润的杨贵妃笑道:“爱妃,继续。”说着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他脑海里想着的是那天华墨求见他时说的话:陛下,贾环天纵之姿,虽然有成为前明权相的可能,但陛下日理万机,国事萦绕,哪有时间关注他的举动?臣原为陛下分忧。
华墨便是燕燕晋封为皇贵妃的关键人物。所以有武英殿中的那一幕。想必,华墨同样也和何朔谈过。
……
……
冬日的下午很暖和。大观园的美景中,偶尔可见各处的丫鬟们来往、说笑。
环三爷明日离开京城前往江西的消息,已经传遍贾府。府中各处都在给环三爷送东西。
大观园,位于山腰的栊翠庵中,大脸宝正在妙玉闲谈。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两杯清茶,袅袅清香,让午后的时光变得极其的生动、惬意。
宝玉戴着束发银冠,石青貂裘排穗褂,神彩飘逸,人物出众。叹道:“那尤三姐真是个可敬的女子。可见我日常说的并没有错。”
妙玉一身白色的道服,长发如云,清纯秀美,灿若春华。低头喝茶,并不接话。
忽而,听到山后禅寺达摩庵中的钟声。宝玉一愣,随即笑道:“想是秦法师又命人撞钟做功课。”
想着达摩庵里的秦可卿,那绝美的玉容,和风细雨的风情,宝玉心中喟然长叹:如此好的一个美人儿,怎么就遁入空门呢?可惜,可叹!秦可卿在大观园中数年,他没有见过。
红楼原书中,贾宝玉在宁国府秦可卿的床上幻想联翩,自己来了一发。说的好听点,叫做:少年情怀总是梦。说的难听点:相当的猥琐!而他得知秦可卿去世时,吐了一口血。由此可知秦可卿在他心中的地位。
秦可卿兼有宝钗、黛玉之美,以她的容貌,气质,性情,以大脸宝的尿性,不关注到她都不可能。所谓大脸宝的关注,引用原文表述: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
妙玉不屑的轻哼一声,鄙视道:“她算什么法师?不过一俗物耳!”
宝玉讪讪的一笑。
……
……
贾环自吴王府中回来,宝钗、香菱、晴雯、如意等人正在帮他打点行装。
此次去江西,经由大运河南下金陵,再沿长江至九江,再转陆路去广信府新丰县。来自至少4个月。贾环的行李不得不多带。冬去而春夏回。
另有,黛玉、湘云、探春、迎春、惜春、宝琴、岫烟几人在房间中说着话。
贾环和大家一起聊了一会,想一想,从北园后院至大观园中,往稻香村中见李纨。珠大嫂的心结,他大致上明白,早点说清楚为好。雍治十五年还有童生试。
第632章 忆江南
顺紫菱洲往南走,便是稻香村。转过假山,山怀之中,一带黄泥筑成的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一派郊野气象。几间田舍在桑、榆、槿、柘树木之中。冬季之时,枯树在风中摇摆。
贾环到稻香村中,刚进院子门,就有小丫鬟迎着,笑道:“三爷来了。”
贾环点头,问道:“你们奶奶可在家中?”
小丫鬟回道:“不在。奶奶去老太太跟前侍候着,还没回来。舅奶奶和两位姑娘都在呢。”
贾环倒没想到李纨不在家中,便出了稻香村。他和李婶娘、李纹、李绮不算熟。
出了稻香村,贾环想了想,便顺着小路往东走。他打算在临走前去见见秦可卿。
当日那个香艳的误会,时隔已经两年多了。今年八月,秦钟在他的运作下考取秀才。算是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秦家此时,就剩下秦钟一人。
近日尤三姐的事闹出来,让他心中有些感慨:她们这些美丽的人儿本就都不应该死的。这次去江西至少有四个月。临走前,他想去看看秦可卿的近况。
虽然,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理他和秦可卿之间的关系。
……
……
贾环刚走过潇湘馆侧,正准备横穿沁芳亭,在甬道上便遇到李纨带着丫鬟素云漫步而来。
贾环出声打招呼,“正是巧,刚去稻香村找大嫂,大嫂不在。不想在这儿遇到。”
李纨穿着浅白色的对襟褂子,容颜秀雅,身段婀娜,轻熟的美少妇。因心中有隔阂,浅浅的笑一笑,走上前,问道:“环兄弟,找我有事吗?”
素月和贾环的大丫鬟如意很熟,笑着给贾环见礼。
贾环点点头,径直道:“我要和大嫂说一说兰哥儿科举的事。”说着,坐个手势,要请李纨一起到沁芳亭中说话。沁芳亭,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
素月在亭外候着。贾环和李纨两人在小亭中说话。亭下,微风徐徐,水波涌起。
贾环并不绕弯子,注目着李纨秀丽的容颜,她今年约二十八九岁。道:“大嫂想必听过,蔷哥儿和秦钟是我打招呼,所以才过了今年八月份的院试。”
贾府族学中的子弟,通过县试、府试的子弟有一些,但是凭真本事通过院试的,一个也没有。不要小看了顺天府的童生。京师之地,人文荟萃。
李纨故作惊讶的道:“传言竟然是真的?”
贾环好笑的看了李纨一眼,很聪明的女人,在贾府内守着贾兰过活,博了一个大善人的名声,可惜演技不够精湛,道:“是真的。大嫂,你心里是不是怪我没有帮兰哥儿说情?”
“我没有……”
贾环摆摆手,强势的打断李纨的话,道:“大嫂先听我说完。蔷哥儿,要帮贾府做事,身上没有功名,上不了台面。如琏二哥,蓉哥儿那样的虚职、爵位,其实并没什么用。读书才是正途。他们的科举之途,止步于此。而兰哥儿,我对他的期许很高。我希望他将来成为两榜进士,帮我分一分这身上沉重的压力。我要是帮他作弊,会毁了他。”
李纨微微低头,沉吟着。科举的事,贾环是专家。她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
贾环直言不讳的道:“大嫂,你的心,太急。兰哥儿如今才多大?不满十三岁。如珠大哥那般十五岁中秀才就已经是读书人中的翘楚。你不要将兰哥儿和我比。我是国朝定鼎一百五十年以来,最年轻的童生、举人、进士。”
李纨,心思还是比较细腻的。她虽然不像秦可卿那样,别人说一句话,她要在心里想三天。但,心灵也是很娇弱,经不住重话。
贾环说她一句“心太急”,她有些难受,低下头,涨红脸。又听到贾环提起已故十几年的丈夫,她心中隐隐作疼。再听贾环“自吹自擂”,禁不住一笑,抬起头,道:“环叔还是国朝最年轻的会元、探花。”
她心中已经释然。作为一个母亲,自然是认为自己的儿子是最好的。但是,兰儿再聪明,也无法和贾环比。普通人和神童,怎么比?
李纨这话有一些说笑的成分。纵观红楼原书,她虽然谨小慎微,但说笑时,亦有讽刺,有打趣。比如新开海棠社,和探春等人一起去找王熙凤要银子那段。
贾环笑一笑,李纨改口叫他环叔,其实就表示心中释然。他心里给李纨点个赞。不得不说,李纨抬头展颜这一笑,实在是颇有美人风情,娇俏妩媚。将近三十岁的轻熟美少妇,十二金钗级别的容颜啊!
不得不说,八七版电视剧的红楼李纨的人物形象给毁掉。她应该很美丽。
当然,贾环此时不会说“大嫂,你平时应该多笑笑。”这种言情剧本的句子,和调戏这个俏寡妇没什么区别。
贾环劝道:“大嫂不要太过于忧虑兰哥儿的学业。心要放宽些。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任何青云大道,都不是一蹴而就,都要付出艰辛和汗水。”
李纨温婉的一笑,点点头。这话她听进去了。尾指轻拢着被轻风吹乱的鬓角发丝,问道:“环叔这是去哪里?你明日就要去江西,行李可都准备好?”
这态度,和前段时间可是天差地别啊!贾环心里吐糟了美少妇大嫂一句,道:“整理行李,我哪里插得上手,我去达摩庵见见秦氏。”李纨知道他和秦可卿关系密切,还帮他传了一句话。
李纨笑一笑,目送贾环往东而去,想着他和秦可卿的关系,轻轻的叹口气:秦氏很不容易啊。她在大观园两年,基本没出过达摩庵的门。
……
……
从沁芳亭出来,往东行,过大脸宝的怡红院,再往北走,绕过凹晶馆、栊翠庵,顺着山脚往后走,便可见山林丛中的一座小佛寺。横匾是:达摩庵。其规格建制,比贾环刚才路过栊翠庵要小许多。妙玉手下有十来个小尼姑。秦可卿这里就一个宝珠。
贾环敲门。“咚,咚!”声音在幽静的山林中传出。贾环看着微微西斜的太阳,心情不错。他刚和李纨谈得不错。
贾家的未来,不是他贾环一个人的未来,而应该是一个家族形式的。两榜进士贾兰是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环节。当然,贾兰年纪还小,他不知道贾兰的官场水准如何?若是甄宝玉听他的话去闻道书院读书,两人应该已经认识了吧?
再者,栊翠庵的牌匾上写着:苦海慈航,想想妙玉那性情,其实改为:慈航静斋,挺不错的。仙子们都比较装逼啊!
贾环敲了好一会的门,才听到院子里头宝珠的声音,“谁啊?我们奶奶不见外客,请回吧。”
贾环道:“是我。”
庵内突然一阵沉默,紧接着听到宝珠欣喜若狂的声音,由近而远,“呀……奶奶,三爷来了。”她高兴的忘了开门。
……
……
清幽的禅室中,纸窗木榻,全无贾府之内的雕梁玉栋的富贵之态,洗尽铅华。
秦可卿俏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给贾环斟茶,慢声细语的道:“我这里简陋,怠慢环叔了。”
贾环的目光落在秦可卿身上。两年多不见,她美丽依旧,五官精致。纤巧婀娜,如若娇媚动人的鲜花,国色天姿。只是,整个人略显的清瘦。
贾环品一口茶,叹道:“你这里是清苦了些。”
秦可卿微微一笑,道:“习惯了就还好。”然后,轻声道:“环叔,有几句话,我这两年一直没机会给你说。那日去见老太太之前,我知道那是个误会,我不怪你的冒犯。”
贾环愣了下。他没料到秦可卿会直接和他提这件事。但,长久以来,心里的顾虑仿佛突然不翼而飞,令他颇感舒畅。
怎么说呢?当日,他因抱着秦可卿,身体有了反应。他总不能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过,继续和秦可卿来往。要说他内心里不欣赏秦可卿怎么可能?谁拒绝得了她的美丽?
但,在这样香艳误会的情况下,继续保持交往,则两人的关系,必然会滑向不可控的地步。这是他所不愿意的。因为,他给不了她任何承诺。骗这样的一个柔弱的,一无所有的大美人的身心,这种事,他做不出来。所以,这两年,秦可卿在大观园中,他并没有来见她。
而秦可卿现在把话说开来,倒是让他立即找到和她以朋友间相处的感觉。
静室里尴尬的静默了一会。贾环笑了笑,熟练的转移话题,道:“秦钟中了秀才,你这当姐姐的高兴吗?我听蔷哥儿说,提亲的人不少。”
秦可卿很聪明,起身,屈身给贾环行一礼,道:“谢环叔的帮助。”
贾环伸手虚扶,笑着摇头,“你啊,在佛堂里两年,还是保留着在宁国府的礼节。是啊,贫女得居富室,当然怕行差踏错一步。可是,我现在执掌贾府,你便是错了,又怕什么?”
秦可卿抿嘴一笑。一头乌黑的长发,一身白色的道袍,有着别样的风韵。
最是那一笑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贾环莞尔一笑,喝茶,道:“我明日就要启程去江西,当朝廷的钦差,出差公干。回来估计得明年春末。”
“啊……”秦可卿愣了下,美眸中难掩担忧,道:“那……环叔,你一路上要小心。”
贾环笑着点头,起身,道:“你一样。保重。”
……
……
万家灯火在深夜里渐渐的熄灭。雍治十四年的十二月初二晚,便这样走过了小半。
大丫鬟们都散了。贾环叮嘱了晴雯,回头给秦可卿那里送些用度去。她那里太清苦。
贾环和宝钗两人并卧在床榻中,盖着温暖的湖蓝色被子。相拥在一起,听着静夜里的风声。
贾环去江西,因是钦差,而龙江先生必定会急着赶路。贾环不方便带丫鬟。会带两个长随:钱槐、胡小四。
宝钗杏眼看着贾环,道:“夫君,你这次路过金陵,将那位林大家带回京中吧。你和她约了五年,难不成真的五年?”
“我哪有那么迂腐?”贾环温柔的爱抚着宝姐姐背上的肌肤,道:“姐姐,委屈你了。颇愧年来负盛名,天涯到处有逢迎。识荆说项寻常事,第一知己总让卿。”
宝钗抿嘴一笑,依偎在贾环怀中,取笑道:“东庄镇上的林姑娘还等着你呢。不知道夫君几时迎娶?”
贾环笑一笑,道:“姐姐准了。我明日就去和她说,不过被拒绝的概率有八成。”
宝钗忍不住噗嗤娇笑起来,难得一见的对贾环翻个白眼。他知道她不会不许的。
贾环道:“不说她了。姐姐,我给你说江南的旧事。还记得,那首兼怀宝钗吗……”
江南的那一幕幕啊,如同画卷一般重新的浮现在眼前。扬州、金陵、苏州。还有武定桥里等着他的美人,情定于五年约。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当日,他带着黛玉离开金陵,想着不知道何时才能复归。有流水落花春去也之感慨。
正所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而此时,两年后,他将返回。于此之时,如何不盼,如何不思,如何不诉说?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来江水碧于天,画船携美听雨眠。
……
……
雍治十四年冬,十二月初三。贾环任钦差,去江西宣慰宁太师。辞官的龙江先生随钦差车架同行。
一路疾驰,入通州。买舟南下,江船如飞。
……
……
冬夜雷雨,实属罕见。夜色中,倾盆大雨倾泻在京城中,电闪雷鸣。
一顶小轿,进入晋王府中。片刻后,从轿子中下来的刘公公被引到府中晋王常读书,思考的摘星楼中。
二楼之中,烛火通明。雨滴噼里啪啦的敲打在窗户上。冬夜的寒气浸透而来。
太监阳气不足,比一般人怕冷。刘公公裹着身上的棉衣,跪坐在塌席上。上面陈列着小案,有酒有肉有冷盘。
晋王25岁的年纪,容貌英俊,神情略有点颓废,他已经闭门读书多月。因为贾环一句:明无夺嫡之争,权势尽失。还有何大学士随后的表态。
刘公公品了一口酒,暖和下身子,这才开口,“贾贵妃生了一个皇子。”
晋王点头,冷笑道:“我知道。但皇位之争,怎么都轮不到这个小屁孩吧?我父皇又没不昏庸。”
刘公公微微一笑,“自然。但是,殿下,这意味着天下的形势已经变了。嘿嘿。殿下你的机会来了。”
晋王不解。
从窗户的影子上,可以看到刘公公的身体有些前倾,和晋王说着什么。晋王频频点头。
“轰!”天空中,惊雷炸响。
第633章 贾皇子所引发的
小寒节气之后,年节越来越近。京城的空气里似乎也弥漫着年味。
荣国府北街东边的一处小院中,香菱的母亲,甄大娘吃过早饭,在院子里洗衣服的秦婶说了一声,“我中午不回来吃饭。”穿过街巷,在无忧堂的东二角门验了“身份证”,进入。
甄大娘小心翼翼的将一方竹纸写就的“身份证”叠好,贴身收起来。上面写着她的姓名,身份,容貌,编号,以及出入贾府各处的权限等等信息。
她刚来时很为不适应贾府的这一套。但,现在却发现其中的好处。她想要来看女儿的话,径直进来就可以。不用通传。门禁严格,人多而不乱。
一路上,各处的仆妇、管事娘子热情的和她打着招呼,“甄嫂子进来看甄姨奶奶了?”再寒暄几句。
甄大娘穿着干净、整洁的衣裳,每次都笑呵呵地答道:“是啊。”心中,异常的享受这种轻飘飘的感觉。
这些待遇,都是自小给拐子拐走的女儿带来的。可惜,她丈夫跟着道士走了,不知所踪。无福享受。
甄大娘没有急着去见香菱,而是绕路到北面,在一处管事处的厢房中和相熟的管事娘子攀谈起来。“这两日府上人来人往,热闹的很,可是有什么喜事?”
管事的娘子约四十多岁,笑道:“嗳哟,可不是有大喜事么?贵妃娘娘在宫中诞下一位皇子。这几日,府里的亲戚,故交,还有那些官儿都上门来祝贺呢!”
甄大娘脑子里有点懵。她来这几个月,听说过贾府的大姑娘在宫中当贵妃,但这是第一次切身的体会到贵妃、贾府的关系,地位,权势。超乎她的认知。
……
……
雍治天子的三千后宫中,排名第二的贾贵妃于雍治十四年十二月初十生下一位皇子。
贾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趁着过年的机会,张灯结彩,门外车水马龙。
不说别的,有皇子的妃子和没有皇子的妃子,在皇宫之内的地位是云泥之别。比如周贵妃早就失宠。但她是燕王的母亲,在宫里的处境便不算太差。
天子前几日都来专程看过贾元春。凤藻宫中,这几日热闹的紧,到中午时,稍稍缓下来。柔和的冬日透过玻璃窗落在案几、地上。
贾元春躺在床榻上,和照顾她的周贵妃说着话,“这几个月真是谢谢姐姐照应。”
抱琴拿着一碗鸡汤在一旁。
周贵妃将近四十岁,保养得体,沉静秀雅。风韵犹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笑道:“这谢什么?妹妹顺利生下皇子,比什么都好。妹妹接下来好好恢复,好留住天子的恩宠。”
贾元春略微一笑,点点头,想起儿子,脸上浮起母性的光辉。吩咐道:“抱琴,你去叫方嬷嬷将孩子抱进来,我看看。”宫中自有奶妈子照料皇子,贾皇子此时不在殿中。
看元春想看儿子的模样,周贵妃微微一笑。
……
……
贾皇子的出生,在皇宫,朝堂中引起了阵阵波澜,受到各方的关注。当然,一个幼小的婴儿不可能改变朝堂的格局,各方的关注还只是关注。
十九日的下午,雍治天子在西苑中,杨贵妃今天没有随驾,而是在永寿宫中休憩。
正殿之外,寒风凛冽。而殿内点着红罗炭,温暖、舒适。杨贵妃一身青裘,在书案前写着字。一头青丝挽起,玉脸精致无瑕,身材珠圆玉润。很美丽的女子。
七八个宫女、太监们在书房内外侍候着。这时,宫中管着膳食房的大太监刘国忠从外面进来,跪着杨贵妃行礼,“奴才参见皇贵妃娘娘。”
杨贵妃没有停笔,柔和的微笑道:“起来吧。”
刘公公便站起来,他约四十多岁,身形消瘦,廋脸上的神情一贯很冷峻,这时露出几许笑容,和杨贵妃绕着说了一圈话,然后道:“娘娘,元妃如今育有皇子,外有父舅相助,恐怕有心于皇后之位。娘娘不得不防……”
杨贵妃便笑着打断刘公公的话,“刘公公,这些话不要说了,好吗?本宫并不当皇后的念头。”
刘公公识趣的住嘴,说了两句,告辞出去。身后,传来有几名太监的嘲讽声,“这么差劲的挑拨离间的手法,刘公公是怎么当上膳食房总管的?”
刘国忠并没有回头,嘴角却是溢出一抹讥笑。这些小辈懂个什么?他只要不断的强化杨贵妃的某些印象就好。杨贵妃是聪明人。
殿中,杨贵妃皱眉看着纸面上的一副李后主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被写坏。“梦”字用力重了些,看起来很不协调。
杨贵妃想了想,吩咐道:“去把恪儿叫进来。”
……
……
吴王以内务府总管大臣的身份,兼任议政,成为皇室在朝堂上的代表,这一个多月以来,拜访吴王府的人数,便急剧的增加。这从客观上反应了吴王的权势。
相比于前院的喧闹,永清郡主正闲适的坐在房间中看着书,凤眼明丽,一袭淡绿色的褂子,配着白纱百褶裙。明眸皓齿,身姿修长。她安静的倚在塌椅中翻着书,裙摆下,露着穿着桃粉色的袜子,绣鞋。有一种难言的神韵,秀丽。
房外碧纱橱里响起丫鬟紫儿的声音:“蜀王殿下来了。”
永清郡主回过神,扬声道:“紫儿,请九哥进来。”
蜀王宁恪从门外进来,一袭水蓝色的长衫,俊逸、富贵。手中拿着折扇。见宁潇在看书,笑道:“潇妹你倒是好兴致,今日在家中读书。”
永清郡主一笑,合上《史记》,道:“这不是什么兴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九哥从哪里来?紫儿,上茶。”
蜀王宁恪坐在贴墙摆放的椅子上,正对着宁潇,道:“嗨,刚听我姨娘的吩咐,去贾府从了一份厚礼。嚯,他家里那个热闹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出了太子。”
语带讽刺。
因为,元妃剩下皇子,威胁到的便是他姨娘的位置。皇后之争,他姨娘处在劣势中。贾贵妃的娘家势力很大。
永清郡主美丽、清澈、明亮的丹凤眼扑哧闪了一下,微微思索。随即,想了想,还是忍住没说。
蜀王宁恪没留意到宁潇的神情,喝着紫儿送上来的清茶,道:“潇妹,你不知道吧?我今日去贾府,听说他们的三姑娘,如你一样,管着府中的内务。”
宁潇莞尔一笑。
说了一会儿话,蜀王宁恪邀请道:“潇妹,城西新开了一家剧院,听说有几个名角在里面登台,我们今日一起去看看。”
宁潇微微一笑,婉拒道:“我今日还要读书,就不陪九哥去了。”
宁恪微怔,记忆中,似乎潇妹很少拒绝和他一起出行。随即一笑,道:“也好。那改日。”笑谈了一会,告辞离开。
宁潇送走宁恪,回来,坐在桌子边,轻轻的摇头。杨贵妃派九哥去贾府送礼示好,她认为,恐怕对结果没什么作用。后位之争,在将来几年之内,必定会在杨贵妃、贾贵妃之间爆发。
宁潇抿了一口茶,将这件事放下,拿起史记,继续翻阅着:陈平世家。
她和九哥那日一起去“质问”贾环,成功的拿到贾环的一个承诺,但她和九哥还是有着满满的挫折感。贾环留给她的印象很奇怪:太光棍了。
她近日都在读史书,想看看这些大臣们,到底都是怎么想的。
……
……
京中的消息,贾环并不知道。真理报向外地派发的日期,一般都是十天一个周期。腊月二十日,船抵扬州。
第634章 旅途(上)
贾环离京前,曾经对娇妻宝钗说:颇愧年来负盛名,天涯到处有逢迎。
这句话,并非吹牛。
他这次前往江西画遗像,顺路拿了一个宣慰老臣的钦差差事。一路赶路,在大运河沿线的府县并不停留。但沿途得知消息,拜访他的官员依旧不少。真理报主编这个身份,足以!
而船到扬州,贾环不得不停留一天。因为,驻扬州的右副都御史、淮扬巡抚沙胜是他的老师。
下午时分,天阴。东关码头上,沙胜的幕僚何师爷、何元龙并扬州府沈通判,大盐商汪、马两家,扬州府士子迎接。
龙江先生宁儒纵然归心似箭,但也知道,今天不得不停留一天。耐着性子,跟着贾环一起,和扬州府的官员们寒暄。
此行江西自然以龙江先生为首。但贾环挂着钦差的名头,又是正五品的官员,而龙江先生已经辞官。官面上,以贾环为首。
一行五六十人,横穿扬州新城,到巡抚衙门。吃过酒后,众官散去。贾环和沙胜一起到衙门后沙先生的书房中喝茶叙话。
两人分宾主坐下。
数年不见,沙胜依旧清廋,换了黑色的便服,坐在铺着坐褥的木椅上,伸手示意贾环喝茶,笑着道:“两年不见,子玉已经是正五品的官身。足见我当年没看错。”语气感慨。
贾环笑了笑。和沙先生谈起近两年的事情。扬州的、金陵的,还有山长他们。
到深夜里,贾环回到驿站,还见了汪家的家主汪鹤亭等人。而后才算空闲下来。
……
……
中夜的白霜凝固在屋檐,瓦舍中。明月流泻。
驿站里的一处幽静小院中,一豆油灯。贾环在窗前负手而立,久久无语。
他刚从沙先生那里得知京城中最新的消息:元妃于十二月初十生下一位皇子。
沙先生作为一方巡抚,在京中自然有他的消息渠道。不可能仅仅依靠真理报来了解朝堂的信息。
只是,这个消息啊……
如果贾元春生下一个女儿,恢复身体,再次赢取天子的欢心,这对贾府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但是,从贾元春个人的角度而言,她当然需要一个儿子作为她后半生的依靠,并且可以巩固她在宫中的地位,而不是仅仅依靠天子的恩宠。
所以,贾环从来没说,他内心里希望其实最希望元春生下一个女儿。人不能自私到说这种话啊!
元春为贾府的牺牲,很大。她并不喜欢皇宫,省亲时,称之为“见不得人的去处”。再者,把天子、贵妃的身份都抛掉,更直白点看,一个二十左右的姑娘,正值青春妙龄,给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做小妾。这什么情况?
不用多说了吧!
他离京之前,针对生下皇子的情况,做了一些安排。贾蓉会代表贾府给宫中的几个大太监送银子,不求照看贾元春和贾皇子,至少不落井下石。周贵妃那里,亦有厚礼。
北静王,那边,希望暂时不要上书立贾元春为皇贵妃,等他回京再说。如宇文锐,赵侍郎,他都沟通过。报纸那边,他和萧梦祯、庞泽等人都谈过,舆论上不要造势,淡化处理。
安排妥当。但,贾环现在要面临的局面就比较复杂了。以晋王、楚王的年纪,贾皇子没有继位的可能。可别人未必和他一样想。人心不足蛇吞象。变数极多。
北静王等四王八公为代表的旧武勋集团将会推贾元春至皇贵妃的位置。下一步,四五年后,必然是皇后。再接下来,等贾皇子十岁后,或许就是推动参与夺嫡。
这寥寥的几步,每一步,必定都是伴随着朝堂上残酷的政治争斗。他千辛万苦避免参与夺嫡,没想到,最终还是掉进这坑里。贾皇子的身份,他避得开吗?
就算十年后,他代表贾府,四王八公集团宣布贾皇子放弃夺嫡,晋王、楚王会信吗?绝逼不信。这就是政治。
贾环轻轻的叹了口气。
前路艰辛,但路总是人走出来的。他现在多想无益。等回京在做谋划。这是五年、十年的计划。
而他心中更惦记的是金陵里等候他的女子。他已经派了钱槐去金陵,帮他送信给薇薇。
贾环、龙江先生的船从运河到长江,不会在金陵停留,而是直接逆江到九江,再转陆路到广信府。但是,他想先和薇薇取得联系。圣旨给了半年的期限,他届时会从江西返回金陵。
两年多未见,你可还好?环履约而来。
……
……
金陵。秦淮河,武定桥,和安街中。
贾环的长随钱槐绕过贾环、黛玉昔日在金陵的住处,在斜对门的院落门口停下,敲门。然而,门扉之上,满是灰尘。
许久之后,钱槐在街坊中的一个大娘处打探到消息:“那姑娘,个子高高的,很漂亮,嗯,她搬走了。不知道她搬到哪里去了。”
钱槐无法,将书信收起来,继续往大功坊南京礼部尚书张府而去。
在一街之隔,一名美丽、婀娜的女子带着丫鬟,在巷子口,于夕阳中,眺望着只有一个守门人的贾环住处。金黄色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拖的很长,很长。
……
……
二十四日上午,贾环、龙江先生一行十人抵达九江府。
正值小年,九江城中,十分的繁华、热闹。大街两旁酒楼林立,各种店铺或开或关。而街中人流密集。
九江这种水运大城,驿站修建的很宽敞。贾环出示了钦差勘合。在驿丞的恭维中,入主驿站后的一处小院。
在驿站中安置好后,龙江先生过来东厢房这里串门,歉然的道:“子玉,累你跟着我一路奔波。若还有精神的话,我们出去吃杯酒。接下来,行程还更苦。”
坐马车肯定比坐船苦。现在可没有弹簧防震。而龙江先生的家眷,全部都是跟着徐管家,还在水路当中。估计此时,刚到淮安。
贾环正拿毛巾擦着脸,笑道:“行啊!”
当即和龙江先生各自带着一名长随,出了驿站,就在城外的一处繁华街面上找了一家酒楼吃酒。
第635章 旅途(下)
模样机灵的店小二“公子长公子短”的请贾环、宁儒两人到二楼临街的窗户旁的桌台坐下。此时约上午十点左右,楼中十多张酒台,只有两三张有客人。
龙江先生宁儒多次来往京城、江西老家,对九江府的美食很熟悉,吩咐道:“将庐山石鱼拿几尾做了拿手菜端上来,炒个冬笋,山药炖的排骨汤来一瓮,再要粉蒸鸭、竹筒鸡。成年的封缸酒。其余的下酒菜你看着配。”
“得嘞”店小二高声应了,下了二楼。
很快,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酒菜便送上来。瓷盘盛着的鱼羹,飘着山药、萝卜和庐山石鱼混合着的鲜美味道,汤汁浓白,鱼肉细嫩。令人胃口大开。
又有清炒的冬笋,小堆在盘中,清香四溢,于冬季之时,看着开胃。粉蒸鸭、竹筒鸡各具特色。
贾环本身是个肉食动物。这一点,他的口味和贾府里的一众贵族们不同:她们都是清淡口味。再加上这二十多天都在路上,没有正经的吃上几顿。
这时,先拿一只竹筒,沿着切好的中线掰开竹筒,吃着里面的糯米、鸡肉。汁味香甜。贾环三下五除二就吃完。再品一口浓郁的鱼汤,旅途的疲倦、困顿,在畅快中消了三分。
龙江先生一笑,给贾环斟酒。酒碗中滚着琥珀色的酒液,晶莹透亮,香气浓郁。龙江先生举碗,道:“子玉贤弟,今日仓促,先将就着。等到家中,为兄再置酒给你接风洗尘。”
贾环和龙江先生饮了一口,美酒柔和爽口,舒坦的吐出一口白气,道:“宁前辈,我没那么多讲究。有酒有菜,这样就行了。”
此去广信府永丰县,约700里。他们等会接下来赶路,约三天之内,能赶到龙江先生的老家。这年头,马车不防震,下午的行程的苦,是可以预见的。
龙江先生点头,爽利的不再提这事。眼中仍旧有些忧郁。人在数千里之外的京城,和人在数百里外的九江,龙江先生的心情自是不同的。当时,归心似箭。此时,焦虑之情,有所舒缓。
……
……
两人一边饮酒,一边谈着。
贾环是将这趟旅途当做很苦逼的公费旅游。毫无期待感。他心里想的事情是早点回金陵,见薇薇,然后,和她一起北返京城,面对繁杂的局面。
话题随意的谈到京中元妃生下皇子的事。龙江先生沉吟着道:“子玉,贾皇子出生,你的处境反而更危险。退,则无以自保。进则艰难万分。你要好好的谋划才是。”
以当今天子的性情,若是贾府敢为贾皇子争皇位,则必然是要被强势清掉。他不可能容忍外戚过于强大。特别是,贾环还顶着个神童的名号。国朝贬抑神童的原因,是因为前明的权相,多为神童。
龙江先生和贾环举碗,各自抿一口,再道:“你家府上的情况,你后退,是将身家性命,都交给别人。”
贾府隶属于四王八公、旧武勋集团。贾环不掌握权力,贾皇子的未来,就会由别人来定。
“你现在十四岁的年纪就是正五品,升无可升啊。再者,五品官,算的上朝堂上的中坚力量。不可能再像七品翰林那样随意的升。每升一级,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第二,子玉你从来没有在地方主政一方,日后若为部堂高官,缺少这部分历练,将成为你的缺陷。”
龙江先生这话说的推心置腹。贾环点点头。他明白龙江先生的意思。在地方上主政,其实就是一种缩小版的朝堂博弈。正堂官,是可以下棋的人。
换言之,到了部堂高官,可以成为一方大佬。若是没有当过大哥、扛把子的经验,很容易在朝堂上栽跟头。
这是权术上的考虑。另外,主政一方,了解地方、民情尤其的重要。比如明朝的首辅,但凡是厉害的角色,没有谁不是了解地方情况的。翰林直升的,多半比较平庸。
比如:徐阶被贬出京当过地方官;张居正游历了全国,见识了嘉靖皇帝把国家搞的一团糟的情况。
首辅是干什么的?按照二十一世纪流行的说法:和稀泥!文艺点的说法叫做:调理阴阳。真正办事的是六部等部门。所以,翰林官直升,当天子的文秘,只要人足够聪明,和稀泥的艺术都是比较高的,足以胜任宰辅之任。
但是,有些尖锐的阶级矛盾,六部等部门的意见解决不了。需要宰辅自己制定一个解决办法。那么,这时,就要求首辅必须了解地方、民间的实际情况。
所以,简而言之,要当一个叱咤风云的大佬,最好要干过县长、市长。很多门道,书上没有,奏章上没有,邸报上没有。必须要亲身经历。所以,唐朝时就有明文规定:不历州县者不拟台省。
贾环品了一口鱼汤,感叹道:“宁前辈这是金玉良言啊。”
没有经历州县,确实让他有些东西不懂,以这种状态走上高位,必然会出问题。这个问题,他亦没有办法。玄幻一点的说法:这属于升级过快的后遗症,根基不牢固。
至于,他个人升官的事情,他另有打算。增收商税事情完成之后,他就打算辞职,推政老爹成为正三品的侍郎。
政老爹,在雍治十五年六七月份就会结束他的福建提学副使(正四品)的差事回京。何大学士执政,要帮政老爹一任升迁,并不难。当然,京中从三品的位置确实不大好找。
这距离贾环的目标,只差一步。只要贾政为正三品的侍郎,就不怕给猪队友带入坑了。三品侍郎,可以独自表态支持谁。这是部堂高官的份量。
当然,这只是贾环的保底目标。更长远一点的,他在辞职的这段时间内,要以贾府的名义,寻求掌握四大家族的主导权。收罗四家的人才,力量为他所用。
龙江先生笑笑,“我不过是比你多吃了几年的米罢了。”
……
……
话说到这里,酒已经吃了好几杯,谈兴渐起,龙江先生道:“正所谓,江山如画,世事如棋。子玉,你看这天下地图,以州府划分。”
龙江先生拿起筷子,沾了茶水,在桌子上随意的勾勒出大周十五个承宣布政司的地图(交趾仍在手,西域为新增)。“每三年,参与会试的士子们从各地出发,抵达京城。然而,在真正的权力版图中,其实并不是这样。而是这样。”
龙江先生拿手指点点桌面:“福建福清、广西全州、福建闽县、江西永新,四川新都,南直隶华亭。千丝万缕,最终汇聚在京城的殿宇中。”
得益于时人喜欢以籍贯称呼宰辅,贾环一听就明白,抚掌一笑,“宁前辈高论。如唐周(宋)时。”
唐宋时期,但凡宰相,绝大部分都是有脉络可循。不是前朝宰相的兄弟、儿子、侄儿等,就是女婿,门生。这就是权力格局。
龙江先生的话,分别说了国朝三个朝代:世宗、仁宗、当今,六位致仕的宰辅。
雍治朝的两位:谢旋,韩润。新任的武英殿大学士华墨与韩全州的关系便很密切。
仁宗朝的两位:福建闽县人纪安成,其幼子纪兴生现任金陵知府,与已故的林如海交好。贾环雍治十二年离开金陵时还见过他。四十岁的正三品,火箭干部,不独独是贾环一个啊。
江西永新人宁祥,龙江先生的父亲。若非雍治天子是兵变上位,出了意外,此时已经四十多岁的龙江先生,早就已经是部堂高官,宰辅可期。
世宗朝已经亡故的两位宰辅:天下唯一的三元士子,文人科举的巅峰大神,南直隶华亭人林季同。贾环的同年,户部主事唐道宾是其乡党。
四川新都人杨泰和。据闻,国朝的名臣,云贵总督齐驰与其颇有渊源。
龙江先生哈哈一笑,意气飞扬。
……
……
两人随口纵论着天下大势,说着朝野旧闻时,楼下的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吸引了正在酒楼吃酒的众人。
贾环微醉的看向楼下。
几分钟前,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正在跪在地上哭,身旁有一匹白布盖着的尸体。极其凄凉。
围观的人中,穿着各式衣衫,高矮不同,约有二十多人,七嘴八舌的劝着少年赶紧卖身,葬掉亲人。这年头,七八岁的孩子,能值一二两银子。
有人丢下些铜板。接着,白布盖着的尸体突然动一下,爬起来。是一个十几岁大的青年。人群“哄”的一声闹起来。那兄弟俩揣着铜板,嬉皮笑脸的给围观众人鞠躬。
原来是骗钱的。
贾环看下去时,正好看到人群喧闹的那一幕。隔壁的酒桌上有人感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说话的是一名消瘦的中年富商,衣衫考究,饰物名贵。其貌不扬。塌鼻子,颌下黄须。那一桌三个人都附和着他说话。
龙江先生将上菜的店小二叫过来,给了他几钱银子,问起外面的情况,“九江府最近受灾了?”作为官场人士,看问题的角度自是不同。
店小二喜笑颜开的收了银子,道:“大老爷,咱们九江府没有受灾,是黄州府那边的灾民,知府大人可不管别的府过来的人。有七八百人,如今都在城北这里聚拢。有人到码头这边讨生活。”
隔壁桌子处的富商及随从竖起耳朵听着。
将店小二打发走,龙江先生抑郁的喝了一大口酒,道:“盛世下隐藏着危机啊。好在,何相执政这两年多出善政。但如同人突然患重病,一时半会难以调理过来。”
这种事,店小二没必要骗他。
贾环有些心寒。官场踢皮球。但是,到明年春天时,这七百人能下活几个?冬天,会冻死人的!
贾环抿抿嘴,道:“这事在给朝廷奏章中恐怕不够十个字。”
有些事情,没看到,可以当不知道。先天下之忧而忧,那日子还过不过?但是,看到了,听到了,总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贾环叫来店小二,要了纸笔,当场提笔写了稿件,交给胡小四,“走驿站系统,投给真理报编辑社。”
又道:“宁前辈,我打算捐一千两银子给这些灾民,先把这段时间渡过去。我打算在驿站里多等半天。”多等半天,以他的身份,九江府知府必定会来见。
他并没有当青天大老爷的意思。追责,轮不到他来追。赈灾,必须得依靠当地官府的力量。就算明知道他们会贪一部分银子。
宁儒表态道:“子玉,办这样的事,多耽搁半天是值得的。我也出一千两。走,我们回驿站。”
贾环、龙江先生刚站起来时,有人道:“且慢。”隔壁桌子的富商走过来,拱手一礼,正色道:“两位兄台高义。在下亦愿捐一万两给城北的灾民。”
一万两银子是大手笔。这让众人都微微愣住。贾环打量着来人,约五十多岁,矮小,清廋。看装束,并非读书人。问道:“还未请教阁下何人?”
富商身边的人都带着矜持的微笑。
矮小的富商道:“在下胡炽。在下方才听两位大人纵论天下大势,当真是真知灼见。心中仰慕至极。仿造言之。天下大势,在我等商贾眼中分四份:晋商、徽商、广州行商、天顺丰。”
晋商票号通兑天下,但主要在北地使用。徽商的钱庄,遍布江南。而广东海商们垄断着海洋贸易,他们自有票号。西南各地至湖广、江西,则是通行滇人胡炽创办的天顺丰票号。
换言之,站在贾环面前的,是一家富可敌国财团的掌舵人。谁又会想到在九江城外见到此人?
胡炽的三名随从微微一笑,几乎可以预见对面一中年一少年两人脸上的诧异之情。
但是……
龙江先生只是看了胡炽一眼,并没有别的话。贾环很淡然的拱一拱手,“在下贾环。胡员外那一万两银子多了。要捐的话,捐三千两就够了。”
从自我介绍上,可以听得出来差距。胡老板在说出自己的名号后,还顺便介绍了天顺丰。而贾环只说了两个字:贾环。所谓的名满天下,就是如此。
不解释。
胡炽诧异的看着贾环,脸上浮起热情洋溢的笑容,“原来是贾探花当面!”
天底下表字叫“子玉”的少年,天知道有多少。但谁又想得到,天下闻名的贾探花会出现在九江城外?意外之遇,意外之喜。
胡炽的随从的神情则是都有些懵逼。本来还以为遇到两个小官。哪里会想到遇到这样知名、出众、手握大权的人物?通政司右参议不吓人,真理报主编才吓人。
当下,一起到驿站中。胡炽想要承办赈灾之事。贾环无可无不可。倒是搞明白胡炽出现在九江府的原因。云贵总督齐驰在西南打下数府之地,任职数年,明年春天要进京陛见、叙职。胡炽带着货物、礼物先行。
当天下午,贾环和九江府刘知府谈了小半个时辰,将发表给真理报的文章撤下来,合计捐赠5千两银子,用于安顿黄州府七八百名灾民。九江府承诺处理好。
傍晚时分,贾环、龙江先生一行九人在驿站换乘马车,前往700里外的广信府永丰县。
第636章 极大的错误
大江之上,十几艘大船在河道中顺水缓缓前行,寒风吹拂着风帆,船上的水手们忙碌着。目的地是金陵。
船队中,有三船白糖,三船青盐,三船名贵药材,另有翡翠、宝石、名玉等。价值连城。估约三十万两白银。足可抵得上一府之地一年的税收。
西南票号天顺丰实力之雄厚,可见一斑。西南钱王,名不虚传。国朝盐铁专卖。但天顺丰的船队有着云贵总督齐驰开具的文书,一路畅通无阻。
居中的华美大船中,胡炽在客厅中负手而立。随从带了两个少年进来跪下,“老爷……”
跪在两个重新洗干净,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两个孩子:一个青年,一个少年,正是九江府内耍把式骗钱讨口饭吃的两人。两人眼睛清明,滴流流的转着,很有灵气。
胡炽转过身,打量着两个孩子,道:“你们到我这里,就好好做事。自有你们一口饭吃。”
年纪小的弟弟伶俐的磕头道:“谢老爷赏饭吃。”随从将人带出去。客厅中的族侄不解的道:“四叔,你收留这两个孩子,是想和贾探花搭上线吗?”
胡炽微微一笑,道:“我们和贾探花肯定会有再见的时候。十四岁的五品官啊!”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有的人会如流星般消失,有的人会成长到如日中天。不管那一种,他这时都有做投资的必要。万一呢。
……
……
雍治十四年腊月二十八日下午,宁儒、贾环与四名锦衣卫校尉一行九人抵达广信府永丰县沙溪乡。
宣旨后,贾环便在宁家的安排下住下来。已经是年底,宁家的人都忙着祭祀,过年。他现在没法给宁老先生画像。再者,宁儒有意留他多住几日,弥补旅途的辛苦。
沙溪乡位于永丰县南40里,步行约四个小时才能到。乡中,山清水秀。一条小河自山中谷地流出,蜿蜒几个弯儿,几个自然村落便如同珍珠般散落在河边。良田、村舍、小路、牛、乡民,构筑成一副恬静的乡村画卷。
正月初九的上午,贾环在村落外的一处山坡上,眺望着冬季荒芜的乡村美景。
再美丽的自然风光,看多了就会习以为常。而乡间,生活平淡如水。跟着来的四名锦衣卫校尉每天被宁家好酒好肉的招待着,还大发感叹:无聊。
贾环笑着摇头。京城何等繁华,此地何等冷清?不过,他的心思亦不在这里。九江府的赈灾,想刘知府不会骗他。他回程返金陵时,还要经过九江府。不知道,薇薇现在收到他的信没有?他脑海中浮起她明丽的容颜。
宝姐姐的明丽,剔透如雪,还有一种大家闺秀的娴静。而薇薇的明丽,带着一种风情缱倦,落魄贵族的高贵。同样给他以惊艳感的永清郡主,她的明丽,如若娇花绽放。
贾环正随意的想着时,宁家的一名仆人过来请,“贾大人,我们家老爷有请。”
宁老爷子住在宁家大院的西边,贾环穿堂过室,到一处精美的庭院中。一花一草,都颇具格调。寒冬腊月,庭院墙角中的腊梅绽放,迎寒独自开。
一名将近七十岁的老者,脸上都是皱纹,穿着厚厚的蓝布棉衣,仰躺在铺着厚厚皮毛的躺椅中。温暖的客厅中,两名少年在一旁服侍。看情形似乎是其孙儿辈。
宁祥老态龙钟,确实是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缓缓的抬起手,道:“贾子玉,坐吧。这两日怠慢你了。今日精神不错,劳烦你给老朽画几张像。”
贾环拱手一礼,客气的道:“不敢,老大人言重。晚生这就去拿画笔过来。”他这趟来江西,炭笔等物都是备好的。当即在下人的带路下回住处,拿了画笔过来,支开画架,拿起笔,作画。
贾环的几手素描功夫,要说能达到大画家的境界,有点扯淡。倒是给宝姐姐、林妹妹、香菱、晴雯她们画像,熟能生巧,比他在前世里要强很多,画出来的人物像,十分肖似。
大约两个小时后,贾环推转画板,将修描过的画像展示给宁老爷子看。宁祥满意的笑起来,捻须道:“呵,果然是神乎其技。怪不得儒儿要请你来为老夫画遗像。”
“爷爷……”一名少年急道。大过年的,说生死,很不吉利。
宁祥慈祥的笑起来,“好,好,我不说。我不说。”然后,对贾环道:“探花郎有此神技,辞官之后,亦不怕没饭吃啊!”这是打趣的话。老人如小孩。
贾环谦和的一笑:“老大人谬赞。只是,雕虫小技。等炭笔绘画技术传开后,画的比在下好的画师,天下将会比比皆是。”
宁祥惊讶的看了贾环一眼。身有“绝技”而不骄矜,确实与众不同,随即微微一笑,开口道:“老朽还请你多留几日,为老朽的夫人画几幅像。”
贾环点头,答应下来。他即便想着赶紧回金陵见佳人,但人都到江西了,再多呆几天,多画几幅像,是自然的事情,没有要拒绝老太师的请求。
……
……
不过,贾环显然没有料到接下来的情况。
春节里,走亲访友。乡村中,各种消息传播的速度,比往常要快的多。元宵节后,贾探花代表朝堂宣慰宁太师,随即就在整个永丰县中传开。再稍后,广信府中,慕名来拜访的读书人络绎不绝。
贾环的诗词,在国朝,可谓名家。十四岁的神童不好称“大家”,但数首传世的作品,足以奠定他在文坛的地位。雍治十二年,江南尽唱贾词,盛况空前。
另,贾环的数幅人物画作,流传开,广信府致仕的官员、士子大加赞赏。当然,敢于求画的人却不多。
第一,贾环为正五品官,这在府县之内,几乎是横着走的官场等级。知府正四品,县令才正七品。
第二,贾环身为真理报的主编,又是当朝大学士何朔的嫡系,还顶着个钦差头衔。权力很重。
所以,没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根本不用开口。
二月中,贾环给两位致仕的部堂大佬画了像,流传其子孙,结个善缘。随后,在广信府、南昌府的读书人踏春文会中,有几首清灵小诗在江西士林中传开。
其一,偶寻半开梅,闲倚一竿竹。儿童不知春,问草何故绿。
其二,养鸡纵鸡食,鸡肥乃烹之。主人计固佳,不可与鸡知。
其三,不相菲薄不相师,公道持论我最知。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青松诗。
时人的笔记中记载:雍治十五年,贾探花停永丰县。士林慕名前往者数百人。论诗三首,冠绝本朝。正所谓,古人已死不须争,只让通才有性情。
八卦一点的笔记记载:雍治十五年,环以钦差宣慰宁太师,滞留宁府。南昌府中名妓白氏前往。白氏桃李年华,杏目桃腮,风姿绰约。曰:愿侍奉先生左右,为一小婢,足慰平生。贾生不许。一时,士林叹息。府中慕名白氏者,不知凡几。
……
……
二月底,已经是仲春之际。河边的杨柳依依。贾环脚步匆匆的穿过静雅的院落中,走进房间中。
风烛残年的宁太师,半躺在椅子上,盖着毛毯。旁边两名少年侍奉着。他虚弱的笑着道:“子玉这是就要走了?”
贾环点头,说道:“是的。晚生已经和宁前辈说好。特来向老大人辞行。”
他已经给宁府的老爷子,老太太,各种诰命夫人,姨娘等七八人画了二十多张画。每人数幅不等。
这段时间,他每次画完画,便有读书人来访。而谈完,又再次画画,一个月的时间便这么耽搁下来。
读书人、名妓们的拜访,就像是生活的调剂品。无可否认,给人慕名拜访、追捧,甚至有名妓愿意倒贴,是一种很舒爽的体验,但在品味之后,便过去了。
他已经收到自金陵而来林千薇的亲笔信。
钱槐去年底在武定桥和安街没有找到她,去了山长家中送信并求助。很快就得知她的消息。南京礼部尚书要找江南知名的林大家的去向,不是难事。这封信,便是张承剑用金陵简报的渠道发到永丰县这边来。
信中写道:“妾居秦淮河晓梦阁中,为金妈妈训练唱曲的女孩子。日夜盼君返江南……贾郎归期当在春末夏初,妾在城中静候。当有惊喜,见面即知。”
惊喜是什么,贾环猜不到,但见到这封信,更是归心似箭。他手头的事情,已经处理的差不多。
宁祥笑着点头,“也好。耽搁子玉这么久的时间了。是老朽的过错。我有些东西想要作为酬劳付给子玉。不过,先考校子玉一个问题:为何读书?”
贾环心里一声苦笑,似乎老大人们都喜欢考校年轻人。酬劳什么的,他并不在意。但既然是考题,他便没有随意的回答,沉吟着。他的性情比较沉稳。
这时,旁边的一名少年朗声抢答道:“爷爷,读圣人言,效法圣人行。格物致知,意诚心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另一名少年嗤笑道:“俊哥儿读书还是读的太规矩了。读书人,当有大志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俊哥儿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吹牛皮谁不会?我读书,是为三不朽。立言、立功、立德。这个答案如何?做的到吗?”
宁祥呵呵笑着,慈爱的看着两个孙儿,“你们不要吵,且听子玉的答案。”再看向贾环。
贾环拱手一礼,诚实的道:“老大人,晚生读书,只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处境。”
庸俗!两名少年立即目露不屑。想不到士林吹捧的贾探花,竟然是这样的一个德行。
宁祥虚弱的笑起来,看起来很高兴,赞道:“善!”他曾为宰辅大学士,执掌朝廷中枢八年。见过太多优秀的年轻人,虚言大话,他一眼可以看穿。
而贾环这个答案,很直白、诚实。说庸俗也庸俗。这个世界便是这么庸俗。胜在质朴,是一个可以切切实实实现的目标。
他听长子宁儒说过贾环的情况。贾环一语双关。庶子读书,为的是改变在家族的处境。而后,还要读书,还要走仕途,则是要改变贾府的处境。
将两个孙儿打发出去,宁祥笑道:“子玉年纪轻轻,却是心中暮气沉沉啊!江山画图,乃是男儿最大的浪漫。谁人不向往?等你日后到宰辅之位,自会明白。我辈读书人,当登天子堂。居庙堂之高,为天子牧民,不负平生之志。我听儒儿说了你的处境。似乎,很困难。你可知道辞官之后如何复起?”
这个问题,让贾环一愣。他突然间反应过来。他似乎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一直以来,他认为他到江西这趟公干,不过是苦逼的公费旅游,毫无期待感。
他的心思,全部都放在金陵的薇薇身上。然后,等着回京,继续艰难、凶险的朝堂博弈。然而,他忽略了什么?
当年,他乡试中举,为要不要离开贾府而纠结,特意到遵化向山长请教。山长告诉了他解决办法。他于是决定留下来,继续奋斗。所以有雍治十一年,他前往江南求学之举。
那么,当前夺嫡,朝争,天子不喜,个人的前途困顿,四大家族内部的争夺,如此种种,甚至包括,他要走的宰辅之路。他为什么不向眼前的这位老人请教呢?
上述的问题,山长都不可能给他答案。因为山长现在最高的位置才是南京礼部尚书。而宁老大人,却可以。因为,他曾经为领班军机大臣,执掌大周的中枢近十年。官场经验何其的丰富?什么风浪没有经历过?
贾环当即弯腰作揖行礼,诚恳的道:“晚生恳请老大人指点。”他决定向这位曾经的宰辅请教。
宁祥终于忍不住纵声大笑,“哈哈,哈哈……”他毕竟是将死之人,笑的断断续续。随后,气息平稳了些,道:“果然是天资聪颖的神童。孺子可教!”
第637章 宰辅之路
宁太师这么说,是有缘故的。他已经在他的话中泄露了口风:你可知道辞官之后如何复起?
辞官,这就是他对贾环破局的指点。如果,贾环没当回事,随便听听,他接下来,就没什么可说的。而贾环显然是听懂了他在说什么,才有现在郑重的请教。
宁祥对贾环招招手,示意他上前来,站的近一些,声音虚弱的道:“老夫在朝堂这二三十年,除去丁忧者外,但凡能起复者,有三种情况。其一,简在帝心。其二,在官场中有口皆碑。其三,官场中朋友的推荐。明朝成化年间王恕,天子不喜,贬为外官。然而,时人曰: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弘治天子即位,即为吏部尚书。前朝王荆公,养望二十年。安石不出,如苍生何?神宗时,诏为参知政事。”
因宁太师是躺着的,贾环走到近前,便坐在小板凳上。这时,沉吟着点头。
他心中计划辞官。十四岁的正五品官员,越出彩,越往上晋升,越危险。简直是逼雍治天子干掉他。换一个天子,或许情况不同。但具体到雍治天子身上,贾环很确信。
但是,辞官之后,如何复起?他确实没有明确的计划。只是,走一步看一步。这算是把未来二三十年的路明确出来。宁老先生,说了三种情况,却独独举例第二种情况。建议,不言自明。
宁祥看着贾环,再道:“前周(宋)、南宋时期,宰相几起几复,都居住在开封、临安城内,暗中操纵朝局。自明以来,宰辅大臣若是去职,则必然返回故里。我朝一起如此。你的优势就在于你本为京城人。”
贾环目光一闪,颇有收获之余,一声苦笑。
那两个朝代,几起几复的宰相,基本都是奸臣。他可没有当奸臣,祸乱国家的想法。做人还是要有点底线。
见贾环的表情,宁祥微微一笑,心里很满意。他相信他这双眼睛。品性低劣之徒,他若是提点,岂不是罪莫大焉?
宁祥喘口气,指指书桌上,让贾环取来最上面的三本装订好的文册,道:“这是老夫于宦游时历年来写的笔记。县中一册,布政司一册,军机处一册。老夫将死之人,想来子玉不至令老夫身后之名蒙尘。”
笔记,就是日记。这是最直接的能体现一个人所思所想的文字。同时,日记里面会记载一些比较隐私的东西。
比如,国学大师季羡林的日记里,他在读大学时:我今生没别的希望,我只希望,能多日几个女人。当然,季老结婚后,与夫人的感情非常好。后来,日记出版时,季老说,一字不改。
所以,宁太师如此说。
当然,这是一句戏言。著名的思想家、军事家、哲学家、文学家王阳明在死前,对弟子们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宁祥是王学门徒,当效法先贤。他的官场笔记中,充满着思考。并无其他的私事。
贾环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行将就木的老人,手里拿着三本官场笔记,微微动容,道:“学生岂敢?”
将笔记作为酬劳,这是非常信任的表现。贾环心里权衡了一回,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问道:“学生见恶于天子,又得罪了当今两位皇子,以老大人之见,当如何?”
宁祥看了贾环一眼,微微眯着眼睛,平躺着,似乎陷入沉思,似乎又在追忆往昔。算算时间,当今的雍治天子,几乎是宁太师看着成长起来的。
贾环并没有说话。他的局面,在这一点上,是非常艰难的。他的后手,只是寄希望于雍治朝后,文官政治成形。但是,这似乎有点不保险。
半晌之后,宁祥缓缓的开口,声音很轻,“天子也是人。天子与天子是不同的。当年康顺皇帝时期,便是善待大臣。英明、强势的天子,他的太子往往性格就会孱弱。比如唐高宗李治、明隆庆皇帝。大周至今,已经定鼎一百五十多年,子玉你明白吗?”
贾环听懂了。
华夏上下五千年,王朝更迭。自唐宋以来,王朝的寿命多在两三百年间。唐朝享国289年。北周(宋)167年。南宋152年。元朝,明太祖说,胡人无百年之国运。明朝276年。
换言之,大周,已经进入王朝的中后期。大约可以类比:唐天宝年间。国势强大,兵锋无人可挡。但内政、民力都开始出现问题。若日后无张居正这样的人物出现,恐怕国运就在四五十年间。
这个时候,皇室之中不大可能再出英明、神武的中兴之主。一代只会比一代差。这是历史规律。而以雍治天子的性情,晋王、楚王,不大可能是一个性情强势的天子。
新天子上任,必然是要刷新朝堂,烧几把火。但其意志力肯定不强。机会便在此时。
这些话,传出去,贾环和宁太师都要被治罪、下狱。私下谈论皇帝:大不敬。但话已经谈到这个份上,贾环不介意再谈的深一点,“学生有青云之志,斗胆问老大人,如何为宰辅?”
宁祥偏头,看着贾环,虚弱的笑一笑,指点道:“老夫在中枢十四载,历经武英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建极殿大学士、中极殿大学士。”
这段自述的话,简而言之,宁太师当年在军机处从老四一直干成了老大,一共14年。其中,8年的时间在当老大:中极殿大学士。履历可谓相当的辉煌。
“彼时,朝争不断。于老夫自身而言,上善若水。君子无所争,固弗能与之争。内王外圣也!国朝至今,宰辅数十人,每一个人的道路都不相同。于子玉而言,老夫有三条建议。其一,事功之路。子玉有治事之才,在地方作出天下瞩目的功绩,自可回朝堂中枢。其二,翰林、书院之路。子玉翰林出身,身后有闻道书院。若能执掌国子监,再担任几次提学官,会试主考官,自可入中枢。其三,子玉文名达于天下。可学王荆公养望。正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这就是曾经执掌中枢宰辅的政治智慧。他听过长子宁儒说过贾环的情况,能轻而易举的指出三条适合贾环的路:
第一,以政绩升官。第二,以团队、党派的旗帜、领头人,进入中枢。第三,养望。沽名,待天子诏令。贾环现在才十四岁,很大概率可以熬死晋王或者楚王。至于,雍治天子,自不用说。
各有侧重点、优劣。如何抉择,看贾环自己的选择。
贾环用心的记了,起身,再次作揖行礼,感激道:“学生谢老大人教诲。今日之惠赐,环终身不敢忘。”
宁祥虚弱的一笑,道:“今天说了这么多的话,我有些乏了。子玉,你去吧。”
贾环心中感叹,再行一礼,告辞离开了宁老先生的院子。
……
……
贾环看得出来宁太师已经是油尽灯枯,葬礼只怕不远。便以研究官场笔记的名义,闭门谢客,暂留在宁府,再缓几日去金陵。受了老太师这么大的恩惠,吊唁,他想参加。
三月初三,宁太师在一场小雨的傍晚去世。头七后,贾环带着长随胡小四、四名锦衣卫校尉北返,离开广信府永丰县。
沿途经过驿站,过南昌府,与文会数场,停留两日,认识江西布政司众官员。再过九江府,与刘知府谈了半日,于三月十八日,买舟东下,前往金陵。
……
……
“哗——”
宽敞的楼船在长江中,顺水直下,平稳而快速。九江段至金陵段,航道通畅。不像宜昌三峡段: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以贾环的身家,自不会租一叶轻舟往东,而是购买了一首中等楼船。此时,他在船厅中灯下,阅读着宁老太师的官场笔记,沉思着。窗外,一江明月碧琉璃。
笔记中记载着这样一个事例。世宗朝间,宁太师在陕西凤翔府扶风县中为县令,有一个村子交不起皇粮赋税。粮长催逼,差点闹出民变。有幕僚建议宁太师搜捕为首的民壮,刁民也。但宁太师没有听从,而是撤换了粮长,以里中老人担任。收了五成钱粮,再以粮长家资补一成。事情得到解决。
宁太师的心得:第一,要做事,不在于改变制度,而是首先要得人。他以里中有威望的老者收税,事情得到部分解决。第二,要爱惜民力,不要催逼过度。官员代天子牧民,是百姓的父母官。第三,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调理阴阳,不外乎是这样。
贾环轻轻的呼出一口气,合上宁太师的官场笔记。真知灼见。
当日,在九江府,龙江先生说他的缺点:没有在州县做事的经验,根基不稳。有这本笔记,足以弥补个七七八八。
想到这儿,贾环又想起这次永丰县之行:大有收获。解决了他心头以来的几个问题。日后的局面,豁然开朗。只是,宁太师已经亡故。这是一位非常睿智的老人。
“唉……”
贾环轻叹了一口气,将心中哀伤的情绪稍稍收敛。生老病死,谁能避免。任你王侯将相,叱咤风云,都免不了。这份恩情,他只能回报在宁太师的后人身上。
当年,湖广巡抚顾璘,以犀带赠张居正:君异日当腰玉,犀不足涸子。
他若系玉带,必定如同张江陵照顾顾家后人一般照顾宁家后人。
贾环遐思时,门外响起敲门声,胡小四进来,提醒道:“三爷,到子时了。”
贾环点点头,脱衣睡下。三日后,船只将会到金陵。他会见到两年多未见的佳人。心中,期待感,骤然而起。
第638章 再入金陵
三月二十一日,凌晨五点许,东方既白,月明星稀。已经是春深,金陵城隐约在望。
贾环在船舱内来回走动着,时而推开船窗,在窗边眺望着金陵。去江西时,路过金陵,因急着赶路,受到龙江先生心情的影响,他似乎没什么感觉。
而此时,他却是心潮起伏,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她,薇薇。
雍治十二年,在苏州的初识。他在太湖上吟诵的那首诗:青衫少年无人识。在陈家大船上的认识。她仿佛如他的脑残粉。
想起在清明时节那纷纷的小雨中,在苏州城里的闲谈。她追着他一起返回金陵。
“我想回金陵,不行吗?”那说话时的动人神态,明丽的容颜带着一抹难言的妩媚风情。
想起,花魁大赛时,在莫愁湖上,她的亲近。在众目之下,坐在他的身旁。香风袭来,一双星辰般的明眸看着他。明丽不可方物。
还有,他凑近她脖子说话时,她的娇羞。肌肤、脖子、耳根正在变得绯红。美丽无端。
想起,她搬来住在他位于武定桥和安街的斜对门。想起,他写给她的美人词:造化可能偏有意,此花不与群花比。
想起,同游秦淮河上,她单独唱曲子给他听: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想起,他夸赞她是大青衣,在船厅中录下“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词,想听她的声音:雍治十二年秋,与美泛舟于秦淮河上。试填新作听新曲。
想起,她直白的问他:贾郎可愿为我赎身?想起她因他的沉默而哭泣,转身离去,丢下一句:贾环,我一定会让你这辈子都记住我。
想起,他给的五年之约。想起在将要北返京城之间,他约她再次在冬日泛舟秦淮河上:做一些我们终身难忘的事情,这才叫情调。
想起,教她唱的“让我们荡起双桨”,“女儿情”,想起她的温柔缱倦,想起在金陵码头前,歌彻长江的送别。
让我留下眼泪的,不止昨夜的酒。让我依依不舍的,不止你的温柔。在那座烟雨的古城里,我从未忘记你!
……
……
“嘭。”
雇来的楼船停靠在金陵城外的码头上。天已经大亮。金陵,这座繁华的巨城,国朝的南都,焕发出巨大的活力。
“胡小四,你处理,回头在武功坊里的住处等我。张校尉,你们自己到驿站里先住下。”贾环留下两句话,大步流星的下了楼船。
贾环急不可耐的下船,让正在下船帆,挽着缆绳的船老大和伙计们都哄笑起来:贾大人急着去见相好啊。
胡小四拿银子付船资。带队的锦衣卫张总旗沉敛的笑一笑,带着三名下属下船,自行前往驿站。
……
……
贾环在金陵住了两年,很熟练的在码头雇佣小船进城,顺秦淮河而下,过大功坊、府学、武定桥、文德桥、夫子庙、江南贡院。
位于秦淮河南岸的教坊司、旧院、珠市,便是在贡院对面。一条条的街道中,楼馆林立。贾环弃舟登岸,径直到晓梦阁中,在后院一间幽静的小厅中,见到管着晓梦阁的金妈妈。
上午时分,富丽堂皇、雕栏画栋的晓梦阁中略显冷清。春日的阳光透过纸窗落在桌椅,香炉、字画上。
上茶的圆脸俏美人,还停留在小厅中,不肯走。目光落在贾环的脸上,不断的巡梭:一身水蓝色的绸缎长衫,头戴唐巾。容貌普通,身量颇高,自有一种摄人的风采。这就是传闻中的贾先生?
金妈妈徐娘半老,四十多岁,笑的有点夸张,拍手道:“嗳哟,贾探花,不想你今日到金陵!真是盛事。盛事。薇薇还说你要四月初才从江西回。”
贾环听的不对味,打断她的话,问道:“薇薇不在金陵?”他虽然心急如火,但到金陵,到晓梦阁,并没有大张旗鼓。
金妈妈讪笑道:“薇薇前几日去了苏州。她有一位徒弟想要在苏州扬名,她跟着过去帮衬。大约过几天就回了。”
贾环满腔的热切,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薇薇不在金陵。他还要再等十天左右,才能见到她。
贾环沉默着,脸色难掩失望。惆怅难言的情绪徘徊在心头。还有着疲倦,他昨晚几乎没睡。
“我给薇薇写一封信,告知她我已经到金陵。劳烦金妈妈顺路捎带到苏州。”
贾环当场提笔写了信,交给金妈妈,说了几句话,怅然的告辞离开晓梦阁,坐船往武功坊而去。他并没有催薇薇立即返程。只是说他到了金陵。她在晓梦阁里担任唱曲的教习。有自己的“事业”也好,左右只是在金陵再等几天。
轻舟在秦淮河中缓慢的行驶着。两岸春光烂漫,草长莺飞,杨柳郁郁葱葱。江南已经暮春之时。
贾环坐在船中,情绪有些低落。固然是再过十天左右就能见到佳人。但,他还是很难忍住心中惆怅的情绪。贾环无奈的一笑,真是好事多磨!
既然见不到薇薇,贾环的行程应当是先回金陵的贾府祖宅,见一见管家,族老,吃个饭,再去见山长。还有在金陵城中的亲戚、故旧们。但是,贾环想先回武功坊看一眼。他梦里见江南的地方。
……
……
小船在武定桥边停下,贾环付了船资,走上岸边,进了和安街。幽静的青石板街道中,几名行人走过。
和安街这一带,一贯很安静。
“三爷?啊……你回金陵了。”看门的老仆惊讶之后,将贾环迎到家中,又转身去润德坊通知贾府。
看着院落里熟悉的一草一木,贾环追思往昔,感慨良多。裴姨娘身死于此。这里也是他和林妹妹感情之始的地方。
而他这两年因恶了天子,始终无法兑现他给林妹妹的承诺:赐婚。好在,林妹妹二月十二今年才满十四岁。他还能略几年的时间去谋划。这件事依旧很难,很难。
贾环在东厢房里看了看。黛玉的卧室还保持着原样,当日,苏诗诗还在这里教她弹琴。
想着香踪飘渺的苏诗诗,他似乎还能看见她清丽娴雅的玉容,她美丽的舞姿。还有在这里,在雨中的下午,她在他嘴唇上柔柔的一吻。这让贾环心中,因未见薇薇而返回的惆怅、黯然情绪再深三分。
金陵这里,有太多,太多终身难忘的回忆。
……
……
贾环从东厢房里出来,听到外面有声音。返回到前院,刚出正厅,就看见门外,一名清丽、婀娜的美丽女子走进来,白衣胜雪。身后还跟着一名俏丽的丫鬟,喊道:“小姐,小姐,你慢点。慢点。”
贾环站在正厅的门口,三步台阶上,愣愣的看着庭院里的女子,半天没回过神来:苏诗诗。自他和宝姐姐成婚后,在京中消失了两年多的天下第一名妓:苏诗诗!
苏诗诗没再往前走了,定定的站着,一身白衣,清丽,曼妙。在这春风沉醉的日光中,她的倩影,若如玉女,国色天姿。清澈醉人的美眸呆呆的看着贾环。
一时间,有千言万语,都不知道如何去诉说。
她听丫鬟丹儿回来说:贾环回来了。她忙过来看看。而现在,她确认,真的是贾环回金陵了。
苏诗诗展颜一笑,不意间泪水滚落,若如断了线的珍珠。她转身就走。一若雍治十二年的那个夏天。
再见苏诗诗,贾环内心之中,仿佛一道闪电,刺破了那阴郁,忧伤,惆怅情绪的乌云。如同山林之间,有清泉流泻而出,有黄鹂在枝头唱着清脆、欢快的歌。
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一扫而空。还有疲倦。他突然间明白,薇薇在书信中说的惊喜是什么!是她。苏诗诗一直都在金陵。而且,和薇薇有着联系。
贾环喊道:“诗诗,别走!”
雍治十二年那个夏天,他心情复杂的目送苏诗诗娇羞的近乎是逃跑般的从他的书房中离开。雍治十五年的暮春,落英缤纷,他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再次离开?
第639章 白玉兰
雍治十三年底,废太子事落幕。他成功的带领着贾府避过暗流。龙江先生宴请来京的萧梦祯、韩秀才。提起隐退、芳踪杳杳的苏诗诗,他当时感慨万千。
她在教坊司的赎身文书,是他赎的。而后,她飘然离开京城,不知所踪。
当是时,他怅然若失,或许:你爱想起我时,就想起我,就像想起夏夜的一颗星;你爱忘记我时,就忘记我,就像忘记春天的一个梦。
如今,相会在金陵!
……
……
“呃,姑娘,你怎么……”追到院落中的小丫鬟丹儿看到自家小姐转身要往外走,很是惊讶。等听到贾环出声留人,她家姑娘才停下来。她看看贾环,小嘴撅起来:哼,负情薄义之徒。
谁家公子若得到她家姑娘的垂青,不得美死啊!偏偏他两年的时间,却不曾询问她家姑娘的去向。
贾环轻声道:“诗诗姑娘,这么些年未见,可还好?”
认真的说起来,自雍治十二年夏,他和苏诗诗在金陵一别,自此再未见面。在京城时,他关注着苏诗诗的消息,但从未去见她。算起来,有近三年时间。
苏诗诗转过身,清丽的容颜上,满脸泪痕,梨花带雨,娇柔的清叹道:“贾先生,人生若只如初见。”
贾环感慨的苦笑一声,他能听出苏诗诗语气里的欣喜与幽怨。或许那应该是一种纠结的心态吧!伸手,邀请苏诗诗到正房中稍坐小叙。
他和苏诗诗的初见,是在雍治九年的春天,那时,她白衣蹁跹,舞姿动人。因他年幼,特意在他身边执壶斟酒。他曾赠词:佳人相见一千年。
人生若只如初见!
是想,他们的关系,若是如初见时,没有日后的这些事情发生,就很好了。这是悔恨将情丝系在他身上。还是说:此时相逢,记起我们初见时的美好。是感叹,是幽怨。
春日融融。正房中的厅中,寂然无声。
贾环才回来,茶水都没有。两人相对而坐。丹儿退在门外,将空间和时间留给贾环和苏诗诗。
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横亘在两人中间。贾环和苏诗诗之间,有太多的故事。他们认识是那么的早啊。却又近三年未见一面。又如何能没有疏离感?
当年,苏诗诗在京城,因贾环的美人词,青云直上,名噪一时。南下至金陵,愿为天下第一名妓。遭遇挫折,数月以来,一事无成。
在甄礼想要潜规则她时,她拒绝。被甄礼赶出金陵。是贾环收留她,为她主持公道。并拿到了花魁大赛的头名。江南江北都是花魁头名。她达成她的心愿:天下第一名妓!
苏诗诗今年二十二岁,正在她人生最美丽的年龄中,她的姿容、气质与其她人不同:清丽娴雅,一米六五的身段,修长曼妙,比例极佳。肌肤胜雪,若如玉女。
擅长舞蹈。声音若清溪流泉。美眸清澈醉人。她是那种眼睛很漂亮的美人。
苏诗诗默默的拿手帕擦拭着眼泪,眼睛红红的。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只是想哭。她日夜思念着眼前的男子,当再见时,她却像了却一桩心愿般,转身离开。
或许,是雍治十二年夏天那主动的一吻,已经耗光了她所有的勇气。当时的青衫少年,只是举人。她纵然为天下第一名妓,委身于世家子的他,尚有可能。
而今,他已经是天下闻名的探花,正五品的官员。她早已退出,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如何“厚颜”留在他身边?
或许,他与薛家宝钗成亲时,给她的那一封请帖,伤透了她的心,她宁可不要。那十里红妆的盛大婚礼场面,她在酒楼中哭得稀里哗啦,自伤自怜。
又或许,在远离京城,在江南这两年的等待,已经将那份萌发的情感,和那些刻骨铭心的经历都冲淡。她看他一眼,便已经很满足,了却心中的执念。
贾环再见苏诗诗的欢喜,喜悦,在她幽怨的眼泪中,化作一声苦笑:他心里对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再次相逢,她突然的出现,只因为闻讯而来。
以贾环的智商,如何猜不到她一直关注着他的住处。那么,这个问题,还要再回答吗?
贾环主动打破沉默的僵局,问道:“诗诗,你自离京后,一直住在金陵吗?薇薇在金陵,怎么信中从来没有提及你的消息?”
苏诗诗螓首低垂,清声道:“贾先生从没有问起诗诗。诗诗便没让林大家在信中告诉提及。”
贾环苦笑,“诗诗……”
当一个和你渊源极深的大美人,以这样幽怨的语气诉说时,他如何能从容,淡定?他想,或许她离开京城,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会忘记他吧。然而,她从未忘记他,等在金陵,在等待着他主动的寻找,等待着重逢。
贾环想起雍治八年春,他在那狭窄的小天地里,看到的那株绽放的白玉兰,一若此时一袭白裙,清丽至极的苏诗诗,咏叹道:“一周前含苞待放,一周后零落凋零,白玉兰的周期太短,白玉兰上有我春天百结的愁肠。诗诗,我希望你,不要再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可以吗?”
生活不是小说。小说喜欢悲情。生活则不需要悲剧。他从来都是一个拒绝狗血剧情的人。与苏诗诗相忘于江湖,是一个很傻的决定。他已经做过一次这样的决定。而经历这些年的犹豫、徘徊,他愿意给她一个确定的答案。
苏诗诗心中忽而柔柔的,抬头,以她清澈醉人的明眸看着贾环,丹唇轻启。她没有回答贾环的问题,而是说道:“诗诗就住在武定桥的南岸。贾先生过桥,一问便知。”
贾环心中一松。没有谁,是生活的主角。地球离谁都照应转。他其实很担心苏诗诗拒绝他。倚天屠龙记中,蛛儿就没有和张无忌在一起。因为,她的曾阿牛,只活在她的心中。
这时,外头一阵喧闹。留在金陵的长随钱槐和金陵贾府的都总管刘管家带着二十多人一起前来见贾环,喜气洋洋。厅外人声鼎沸。贾环和苏诗诗重逢,短暂的见面,就此结束。
……
……
贾环到金陵来,世交故旧,在金陵的各种人际关系都要走动。贾环先让刘管家安排与贾家留在金陵的族老见面,一起吃了午饭,又见了各处的管事。
让钱槐、胡小四拿着他的帖子到各家去约定近日拜访的时间。晚上时,他坐船到武功坊中,去见山长张安博。
“哈哈。”依旧胖乎乎的张承剑大笑着出来迎接贾环,“早就在邸报上看到子玉南下的消息,也收到沙抚台的书信,不意子玉今日到金陵。快请。”
雍治十二年在金陵,有庞泽、纪鸣。此时,金陵城中就稍显寂寞。田师爷,左师爷都在。相见甚欢。
山长张安博今年七十岁,官任南京礼部尚书,换了一身宽松的青袍,须发皆白,坐在客厅主位中,慈祥的捻须而笑,看着他最得意的弟子从门外进来。
贾环长揖一礼,道:“贾环见过山长。”再看看山长大病初愈的脸色,愈发佝偻的身形,心中悲切的情绪涌起。山长待他,恩重如山。是他心中的长辈。至于贾府那几位,他心中从未将之视为长辈。
张安博哈哈一笑,豁达的道:“子玉不必悲伤,人生七十古来稀。生老病死,乃是常事。”吩咐道:“伯苗,摆饭。”
张承剑笑呵呵的应了,转身出去。
当即,酒菜送上来,大家一起落座,笑谈分别以来的各自情况。宾主尽兴。到晚上八点许,酒宴结束,贾环跟着山长到书房中喝茶、闲叙。
“子玉计划在金陵要待几日?”刚才在酒桌上,贾环说他的圣旨归期是六月。朝廷给宁太师的恩典还是很不错的,给他这个画遗像的钦差,留了足够的时间。张安博拿了一份真理报,递给贾环,轻声道:“子玉,要尽快返京。”
贾环这段时间,并没有阅读真理报。他在江西永丰县中,消息传递并没有那么及时。这时,翻开一看,看到山长标记的重点,脸色微微一变。
真理报上的奏章,并不会将之全部都抄录下来,都是节录重点。这是一个月前的消息:臣奏请陛下,立贾贵妃为皇后。落款是:南安郡王。
王八蛋!
第640章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贾环的脸色不大好看。
他离京之前,已经和北静王,西宁郡王等人沟通过,若元春生皇子,旧武勋集团暂时不要推元春为皇贵妃,一切等他回京之后,再做商议。然而,南安郡王却直接上奏章,推元春为皇后。这让天子心里怎么想?这让杨贵妃怎么想?这又让晋、楚两王怎么想?
这让贾环想起去年在武英殿上的议事:南安郡王对他很有意见。这起事件,透着一股浓浓的阴谋味道。
山长张安博轻叹口气。当时他看到消息,以他对贾环的了解,就知道有问题。“只是一本奏章,问题不大。但可以预见京中的氛围恐怕不大对。”
贾环点头,沉声道:“山长,我会写信给京中。我在金陵大概停十天左右,就北返。”他必须要等到薇薇回金陵。
在国朝这样生活节奏缓慢的情况下。贾环在金陵停留十天左右,并不算太长。
山长张安博沉吟着点头。
贾环压下心中的阴霾,和山长闲聊着种种事情,包括,他在永丰县得到宁太师指点、笔记的事。
……
……
夏始春余。蜿蜒的秦淮河两岸风光旖旎,诉说着六朝古都的繁荣。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
武定桥,便在十里秦淮河中。南岸,青瓦白墙的院落,错落有致的位于青葱的树林中,若隐若现。
二十四日的上午,又是一场恼人的小雨。
苏诗诗坐在自己房间的窗户下,托着雪腻的香腮,醉人的美眸看着树林遮掩秦淮河水流缓缓。乌篷船时而路过,木浆划水的声音,悠悠。
丹儿手里端着茶碗,见自家姑娘春愁难解,嘟嘴道:“姑娘,贾先生不是挽留你在他身边吗?那意思不明摆着?还有什么可愁的?”若是思念,去桥对岸见他不就好?
苏诗诗瞥了眼自己的丫鬟,清声叹道:“丹儿,你不懂啊。”
三天前那场短暂的相逢,她此时还在想,想那咏叹调子的长短句,想他的请求。心里柔柔的。两年多的等待、相思、情愁一朝得以释然。有他那句话:诗诗,我希望你,不要再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她很满足、喜乐。
可是,他为什么三天不来见她呢?即便会客再忙,理当有只纸片语过来。难道他又要像京城那样,不肯再来见她一面?那些话,都是美好的泡影?
丹儿撇撇嘴,放下茶碗,出了房间,自去忙着。
别来两岁音书绝,一寸情肠千万结。苏诗诗正自怜时,突然丹儿从外面进来,脚步匆匆,脸上带着喜悦,“姑娘,贾先生来了。”
“啊?”苏诗诗惊讶的从软榻上站起来,随即反应过来,吩咐道:“丹儿,快,去拦着贾先生。我还没梳洗。”她早晨起来,懒懒的,妆容未梳。
“嘭,嘭。”
贾环人已经到了门口,好笑的轻叩门扉。看着云鬓未梳,素面朝天,站在桌椅前的大美人苏诗诗。她一袭家居的青衫长裙,一头青丝,写意的披在肩头。此时,脸上的神情一分惊喜,半分忧愁,半分娇羞,另有一种美人风情。
苏诗诗的住处,贾环今天上午过武定桥南岸,一打听便知道。她住在河边的一座一进的小院。只有一个丫鬟丹儿,两个仆妇。从小院正门进来,穿过庭院,直趋正房,便是苏诗诗的房间。
贾环在门口看着略显慌乱,又欣喜难言的苏诗诗,微微一笑。似乎,又找到当日和她相处的那份轻松,惬意。
苏诗诗是洞察人心的高手,说话很得体。相处起来,很舒服。但这是一种职业素养。名妓们都必备的技能。比如,薇薇。不过,薇薇的性情是:我就是这样,你又能把我如何?直爽,骄傲。这为她赢得了大批的拥趸。
而他和苏诗诗相处的轻松,惬意,是她卸下面具后的真诚、娇媚。比如,此时。在这暮春的时光中,清丽、娴雅的大美人,慌乱中,流泻着她的娇媚风情。
贾环自不会很没有风度的闯进去,在庭院里略等了一会,得了苏诗诗的邀请,这才走进她的香闺中。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西边摆在拔步床,挂着粉色的蚊帐。薄被叠成长条形。房间里有着淡淡的清香,陈设精雅。整个房间,很有女儿气息。贾环在苏诗诗娇嗔的目光中,环视了一圈,赞赏的点点头。
丹儿端茶进来,心直口快的道:“贾三爷,我家姑娘刚才还念着你呢!”
苏诗诗白腻的俏脸上顿时蒙上一层诱人的红色,嗔道:“丹儿……”
小丫鬟嘻嘻一笑,转身出去了。
贾环温和的一笑,小桌对面坐着的苏诗诗娇羞无限的神情、美态,极其动人,却总让他有种他在欺负她的感觉。事实上,在苏诗诗表露对他的好感之前,两人相处的模式是:苏诗诗是他用诗词作品捧起来的花魁,很尊敬他,以“贾先生”呼之。
贾环喝口茶,注目着大美人,轻声道:“诗诗,我过两日就要北返。我想带你一起离开金陵回京城。你的行李,现在可以开始打包了。若非必要的器物,可以不要。或者随后送到武定桥我那边的住处。家里什么都有。”
苏诗诗惊讶的抬头,“贾先生……”他说的是住在他家里?当年,明朝秦淮河上的名妓李香君,为进候家的门,不得不隐瞒身份,最终还是悲剧收场,郁郁而终,时年三十岁。
贾环是那种心思比较细腻,思维敏捷的人,苏诗诗的一句话,清澈醉人的美眸担忧、期许的看着他。他立即明白她在想什么。心中一柔,点点头,轻声道:“看来,诗诗还不大了解我在贾府的地位。回京之后,我们一起住在无忧堂中。”
他的事情,贾政管不了!
感情的事情,谁说的清楚?往往在不经意间到来。情不知所以起,一往而深!这是苏诗诗对他的。而他,此行金陵,心中的倩影,尽是林千薇。遇到苏诗诗是意外之喜。
他往日的惆怅,他心中的纠结,她痴情的等待,她刻骨的感情,在此时,应当有一个结果。他知道他对她的感觉:白玉兰上有我春天百结的愁肠。
可是,他在心里想着薇薇的时候,怎么和苏诗诗谈感情?所以,他这次在苏诗诗面前,一句情话都说不出口。和苏诗诗的这份感情,向前,沉淀,升华,还需要给他一些时间。
但,他愿意先给她一个承诺、一个名分。
苏诗诗忽而有点落泪的冲动,低头,清声道:“诗诗听贾先生的安排。”
贾环微微一笑,看着窗外树林遮掩着的秦淮河,再看看苏诗诗,打趣道:“诗诗,你还叫我贾先生?”
那应该叫什么呢?苏诗诗心中娇羞婉转,抬头看向贾环,看着他柔和的笑容,一若窗外温暖的春光。突然间想笑,娇嗔。贾先生私下里,还是老样子。
苏诗诗展颜一笑,清浅的笑容,清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苏诗诗最擅长的是舞蹈。天下无人能及。但这并不表明她唱曲唱的不好听。这首韦庄的思帝乡,被她唱的婉转,深情,荡气回肠。
贾环微怔,听着她的歌喉,看着她清丽、娴静的绝美容颜,拿起茶杯,慢慢的喝着。
他此生都将永远难以忘记这一幕。
……
……
二十四日的上午,春风沉醉。而此时,一艘高高的楼船停在金陵外金川门码头。
船上,曾与贾环在九江接触过的胡炽,站在一名近五十岁,方脸长须,气度森严的男子身侧后半步。
正是进京陛见、叙职顺着运河、长江返回西南的国朝名臣,安南伯,云贵总督,都察院右都御史,齐驰。
胡炽矮小,清廋,笑道:“大帅,贾子玉此时就在金陵中。”
“哦?”齐驰微笑着点点头。
……
……
夜色时分,秦淮河上,灯光、浆影荡漾。歌声、丝竹声,笑声,构筑成繁华的秦淮河风景画图。
一艘中等的精美画舫中,齐总督轻车简从,带着西南钱王胡炽,两名心腹幕僚,贴身的护卫首领,在宴请贾环。
以贾环的地位,他在金陵,谁又能忽视他?贾环在士林中,是天下闻名的贾探花。在官场中,正五品的通政司右参议,真理报主编。
而在齐驰这些明眼人眼中,他是大学士何朔的心腹,权谋出众,属于官场的明星人物,被关注着。贾环在武英殿上的三章,令大臣们印象深刻。
一方精美的圆桌,美酒佳肴。齐驰、贾环、胡炽五人坐着小酌。船角,歌姬们吹拉弹唱,营造着气氛。
齐驰微笑着道:“想不到在金陵能偶遇子玉。他乡遇故知啊。遥想当年,本官在京中预言你‘天下闻名之日不远’。果真如此。当浮一大白。”
“大帅过誉。环愧不敢当。”贾环谦虚一句,和众人一起举杯,饮胜。
贾环和齐总督在雍治九年的那场水灾中认识。他第一个官职:副使,还是齐总督任命的。很多年不见,齐驰身上的气度,越发的威严:渊渟岳峙。
养移体,居移气。灭了一国的齐驰,身上的气度怎么可能不变?
闲谈了一会,齐驰招揽道:“子玉,京中乱局已现,你有治事之才,可愿意到西南为国效力?”
贾环一愣,这才明白齐驰请他喝酒的原因。想都没想,回绝道:“谢大帅美意。在下暂时并不打算离京。”他辞职之后,将会继续留在京城,幕后发挥作用。他并没有计划离京。
齐驰笑一笑,岔开了话题。酒宴结束后,在画舫的门口,齐驰准备离开,大有深意对送行的贾环道:“子玉,将来你若是愿意,我那里始终给你留着一个位置。”
贾环神情微微一凛。随即,若无其事的谢过齐总督,目送他离开。
回到武定桥和安街的家中,喝着小厮上的浓茶,在明亮的烛光下,贾环陷入沉思。
和大佬们打交道,他算是有些心得。大佬们可能轻描淡写的说一两句话,不能领悟,那就是你的问题。齐驰是一个很会做官的人。这样的提醒,又是要说明什么呢?
贾环心中的焦虑骤然而起,甚至将他刚刚看到诗诗写在便签上送来,叮嘱他少饮酒的话,所带来的喜悦感都冲掉。
以贾环沉稳的性情,都忍不住,走到书桌边,提笔写信:薇薇,京中似有变,我欲提前返京。盼你速归金陵。切切。
写完信之后,贾环派了人去送给晓梦阁的金妈妈。让她派人捎带到苏州去。
他不得不催一催薇薇了,希望她尽快返回金陵。
……
……
当天夜里,在贾环提笔写信给林千薇时,大运河上,一叶轻舟,正在河中疾驰。
贾琏和衣倒在船中,满脸的惊惶之色。
此时船已经过扬州。
……
……
二十六日上午,贾环正在家中,和来见他的苏诗诗闲谈、说话。窗外已经是夏天开始的景象。
他最近事务比较繁忙,不是会客,就是吃酒。然后,心头有着事,担心中京中的变化。他给北静王、庞泽等人信件已经发出去。全然没有和苏诗诗一起泛舟金陵的兴致。
苏诗诗软语安慰道:“贾郎,你不要着急。林大家去苏州时还给我说:你会在三月底四月初回金陵。她一定会算着时间,尽快返回金陵。”
贾环感慨对佳人一笑,点点头,“诗诗,等待,确实很难受。”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随即就见钱槐、胡小四两个扶着踉跄的贾琏进来。贾琏满脸疲倦,眼睛通红,神情悲切,哭道:“环兄弟,贾皇子没了!”
“什么?”
贾环惊的从椅子中站起来,桌几上的茶杯被打洒,都浑然不觉,右手用力的扶着桌沿,眼睛死死的盯着贾琏,哑着声音问道:“这是几时的事?什么原因?”
贾琏哽咽的道:“十六日的事。因天花夭折。周贵妃亦因照顾他染病。府里得了信,叫我连夜往金陵来给你送信。”
贾府里跑腿的事,基本都是贾琏在办。而贾环离京之前,明确的告知贾府,他将会在金陵待一段时间。所以,贾琏径直往金陵而来。
京杭大运河数千里,全程需要十五天到十七天。走的慢,一两个月都有可能。而贾琏在十天之内从京城赶到金陵。可见昼夜兼程。
贾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到椅中,痛苦的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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