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承华公主钟枢出生于建光十年, 在公主中行二,为皇后所出。
甫一出生便封号封地姓名俱全,其外祖为内阁首辅, 外祖母为唐国公主,舅舅为上将军,可谓集世间宠爱于一身。
承华公主也和她那早年颇有悍名的娘亲相同,是个混世魔王。
是个很可爱,也很会讨好亲近之人的小魔王。
当太子因为被妹妹掰碎魔方而崩溃大哭时, 承华公主乖巧的地对淑妃解释道:“兄长昨天一夜没睡都没拼好它,承华掰开它是为了将它重新装好。”
淑妃听说儿子一宿没睡,脸色一变, 温柔地对她说没关系之后,便拎着儿子的后领, 朝着贤贵妃走去, 要让对方好好教导一下已经开始启蒙学习的儿子。
瑾德妃非常识趣地带着大公主去找不知道跑去哪里的猫。
成功独占美人娘亲的承华公主伏在娘亲的膝上, 有些怨念地说:“母后, 为什么父皇给我取的名字像是男子的?总不能是因为‘舒窈纠兮’的‘舒’和‘淑人君子’的‘淑’是两位娘娘的封号吧?”
娘亲摸着她的头, 语调随意的安慰她:“怎么会?你父皇当初为了给你取名, 可是翻遍了典籍, 又查阅了许多史录,在几百个字里挑出来的。”
她鼓着脸, 仍旧不满意:“可我听说父皇选的是那份单子上的第一个字。”
娘亲又摁了摁她的头:“这是因为甲方总是在一番折腾后选择第一版方案……不,是有些事情, 第一时间出现在心中的答案才是最合心意的。”
承华捂着凌乱的发, 依然执拗:“那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这次娘亲思考了许久, 说:“你父皇取的是北斗第一星,天枢星的寓意。那是离帝星最近的一颗星辰, 很亮很漂亮,他希望你如此,也希望你在他的身边,受他的庇佑。”
又说:“但姓名寄托长辈的愿望,为人却可另取其他含义。譬如你娘亲我,名字取自一首情诗,自己却将其视为‘所逢为玉人’的含义,后来我的人缘果然很好。”
承华觉得娘亲的话依然是半真半假,十足的糊弄。
但她很是认真地说:“我喜欢‘枢机之发,制动之主’的含义。”
娘亲笑着,打趣她说:“你不是觉得这个名字不像女孩的吗?”
承华:“我不喜欢说这句话的人,我已经命人将那人换上女子的衣衫,用一架朱红小轿抬着去游街了。”
娘亲乐不可支:“不愧是我的女儿,蓬絮,传信去将军府,让兄长派人跟着那个轿子,若那天跳下轿子逃离便将他蒙头打上一顿。”
承华公主八岁的时候,宫里有人病重将死。
一个她很陌生的人——静昭仪。
听说这位娘娘是父皇还没有娶她娘亲时,就跟着他的。
过去是静妃,犯了错降为静昭仪,后来也曾升回去过,又犯错降位,加上身体不好,便很少见人。
这两次犯错似乎都跟娘亲有关,所以大家都让她远离静昭仪。
承华公主对她的印象,只有她枯瘦的脸,和一双透着怨毒的眼睛。
当真是丑陋。
以至于对方说“皇后不该有孩子”的时候,她只当对方是在发疯。
后来承华发现静昭仪是真的疯了。
因为与其有仇的其实是娘亲前面一任皇后,被废为妃且已故的严妃。
“何故伤害无辜之人?”承华问道。
静昭仪面容狰狞:“你当真和你娘一个样……”
“不,我和娘亲是不同的人。”
她想要的,远比娘亲要多。
承华在心中补充道,又讥讽对方将人武断地归类,眼界过低。
静昭仪将所有探望的人都赶了出去,次日被发现尸体,在她的遗物中,有很多适合幼童的衣物与玩具。
承华看见父皇将那些东西装进一口小棺材中,与静昭仪同葬妃陵。
这一年死的人格外多。
先内阁首辅墨成于夏日去世,不过十日,皇后外祖唐王去世。
承华公主参加了后者的葬礼,在人群中,她的娘亲轻声说道:“外公活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久,希望兄长也能如此。”
娘亲的兄长,是她的舅舅,顺朝的上将军秦跃。
那是一位能够震慑四海的大将军。
舅舅为陛下平定边疆,征战四海,立过赫赫军功,在外人嘴里,秦氏的荣华有一半都是舅舅的功劳。
娘亲对他的祝愿,却仅仅只有“平安长寿”四字。
这是手足之情。
承华懵懵懂懂地想着,决定对兄长好一些。
这一年的冬天,太后也去世了。
天子恸哭难止。
或许是因为他在这这一年送走了太多的故人,也或许是因为常年为国事操劳,他在守孝百日后生了一场大病。
承华公主见到父皇躺在病榻上,一手紧紧地握着娘亲的手,另外一只手将帝王的小印压在娘亲的手中。
父皇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
也是从未在父皇看向娘亲时出现过的。
那是信任与警惕,托付与试探。
娘亲毫不犹豫地将小印握在手中,命人照看父皇的病情,转头走入勤政殿,自此开始长达七个月的垂帘听政。
承华公主和长兄长姐则承担着向勤政殿送点心,帮皇后读奏折和搬运奏折的责任。
承华知道,娘亲其实很不耐烦做这件事情,心中似乎也很是生气。
但娘亲依然将这件事做的很好。
朝堂从一片质疑,到缄默听命。
最后甚至有人说可以常设垂帘,使帝后同临朝堂,共治天下。
所有人都觉得这话说到了秦氏和皇后的心坎上。
以至于皇兄不知听信了谁的话,在父皇某日醒来时,直言说要辞去太子之位。
父皇很生气,自然没有答应。
而母后什么也没说。
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前所未有的森冷起来。
这时,九岁的承华公主知道了什么是帝王之道。
那是任何一种感情无法逾越的深渊,方向却是向上的,也有切实的台阶可以登攀,因而更加恐怖。
她想为娘亲做些什么。
舅公说,现在的她什么也做不到,只有了解规则,才能将它玩弄在手中,以它为武器。
之后,她再为娘亲读奏折时,比以往更加上心,而且还会将待定的折子带去父皇的宫殿,问他为什么内阁与娘亲会有分歧。
父皇发现娘亲的所有选择都像是他会做的一样。
也发现娘亲其实并没有趁机发展后党的打算,反而处处限制秦党与顾党,抬举他看重的新人。
父皇似乎很愧疚,所以不仅温柔地解答她的疑惑,还想发设法地哄娘亲。
如此又是一月,娘亲似乎被哄好了。
在亲自服侍了病将痊愈的父皇两日后,娘亲下旨杀了两位姓秦的官员,据说,那是娘亲的叔叔,外公的亲弟弟。
而时任吏部尚书的秦琰堂叔,也被调去偏远的地方当刺史。
自己的亲族尚且如此,那些只是秦氏门生的官员就更不必说了。
秦党的羽翼,被娘亲剪了个稀巴烂。
而顾党,一夜之间退休了五位朝臣。
然而,朝堂上对皇后的怨言却反而达到了顶峰。
父皇的病愈和重新执掌大权变成了众望所归的事情。
娘亲承担了所有的骂名,其中包括“蛊惑帝心”,承华公主对此有着复杂的,无法言说的心情。
好在天子乾坤独断,承华公主与娘亲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
父皇似乎在经历此事后明悟了什么,开始注重劳逸结合,保养身体。
不仅效仿母亲喊他们三个去勤政殿念奏折,还会将没有批完的奏折搬到纤云宫,耍无赖一般地央求娘亲帮忙。
父皇和娘亲的关系更好了。
承华公主十四岁时,她的太子兄长及冠。
父皇欲令其参与朝政,却等来太子第二次请辞。
皇兄是真心不想当皇帝的。
这不是因为他在政治上的表现不如承华和大公主。
是因为他不喜欢政治,喜欢机关术。
那个会彻夜翻转魔方的少年,在大家不知道的时候,已经造出了能自动弹奏的琴。
这件事是承华和大公主一起瞒下来的。
背后出主要力量的是淑妃。
父皇怒斥太子兄长“玩物丧志”,却无论如何都没法改变对方的想法。
废太子的圣旨终究是落下,皇兄高兴地辞别,说要去学宫光明正大地进行研究。
父皇从宗室里抱了一个男孩入宫,大家喊他二皇子。
承华在父亲平静的眼中瞧见满眼野心的自己,便知道自己的目的暴露了。
但她有恃无恐。
父皇终究是爱她和母亲的。
帝王也无法割舍感情。
这是十四岁的她清楚于心的。
而且她背后还有娘亲,舅公,舅舅和同样无法割舍情感的外祖父。
她的便宜二弟太过年幼,除了性别之外再无优势。
男女之别,纵使是一条鸿沟,她也要将其填平。
承华公主十五岁及笄,以镇国公主为封号,在皇后与部分的朝臣的支持下开始正式参议朝政。
建光三十年,承华公主嫁给了新科状元裴君。
这一年,她二十岁,她的父皇五十岁。
父皇固然是一位圣人明君,但终究是人,会面临生老病死,身体会渐渐虚弱。
他老了,开始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儿孙身上。
可是皇兄仍旧醉心研究,虚置后宅。
皇姐先后嫁过两次,依旧与夫君感情不和,干脆自己住着公主府,养着面首,私底下将一些年轻英俊的朝官纳为入幕之宾。
承华公主生了一对很可爱的龙凤胎。
她的眼中再也没有勃勃的野心和锋锐之意,但依然明亮昭然。
就像她的娘亲一样。
父皇愣愣地看了她许久,说:“你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朕方才已与众位内阁大臣商议,派你去治理溪南水灾,派二皇子去治理松郡水灾,以最后的成效,决定东宫之位。”
“我们的陛下,向来是天底下第一清醒的人物。”
娘亲端着一碟点心靠在门上,笑着说:“承华,这是帝王的仁爱与宽容,务实与英明。”
承华如同小女儿一样窘迫地离开,又鬼鬼祟祟地扒着门偷听。
她隐约听到一句“玉逢,其实当年立太子,只是想让你顺利为后”,父皇的语气颇有局促之意,像是在赔小心,难以想象是出自帝王之口。
之后的事情不必多说。
她当上了太女,而后开始明了社稷与子民之重。
教给她最多的,却不是身体越来越差的父皇,而是娘亲和舅公。
——
建光三十五年,天子驾崩,传位于太女。
秦玉逢亲自主持了女儿的登基大典。
这时的她已经年过半百,但在外人看来,她似乎还是当年的风采。
即使穿着沉重的太后朝服,也依然神采飞扬。
在秦跃接任内阁首辅后接任上将军一职的叶辰抬起头,见她不太庄重地行走于跪伏的群臣之间,脚步轻快地往前走去,脸上露出微笑。
随即瞧见站在宗室最前列的梁王痴痴地看着太后,又收回笑容。
秦玉逢没有给这两个人任何眼神,她颇为欣慰地带着女儿走完全部流程,最后宣读传位诏书。
而后出宫了一趟。
她去见唐觉。
唐觉已是一位天命将至的老者。
但秦玉逢发现对方的眼神依然清亮,没有任何迷茫。
他们或许在最开始便是一类人。
她迟迟地领悟到。
已经将全数家财捐入国库的唐觉躺在院子里晒月亮,注意到她的沉默,笑着说:“我以为你会来质问我,怎么沉默了?”
“这些年你操控朝政,私下结党,安排各种巧合,以至于连我都不知道那些是你的人,那些又是真的巧合。”
“但我并非全然不觉。”
“单说太子一时,你使我与陛下离心,使我与秦、顾两派发生矛盾,不得不动手,之后却又收拢两派人员,使其转而支持承华。”
“嗯,你还拿我当初跟淑妃开玩笑的话作由头,让蓬絮去游说淑妃,使她在教导大皇子时故意引导他发展其他爱好。”
“那些机关分明是从你那里来的,当我眼瞎吗?”
秦玉逢如唐觉所愿,骂了他一顿,然后说:“所以你的目的,就是培养出承华这么一个完全符合你预期的帝王,对不对?”
“别将我说的这样无情。”唐觉慢吞吞地说,“我对承华还是很好的,如果她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不会勉强。”
秦玉逢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哦。”
他却分外开心地说:“真好啊,玉逢你一点儿也没变。”
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像是打败了一个极为恐怖,无所不在的敌人。
新皇登基后,秦玉逢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养老生活。
承华与夫婿感情深厚,志趣相投,一起住在前朝。后宫还是任由她这个太后和一众太妃住着,十分宽敞自在。
她将闲置的宫殿打造成养老俱乐部的样子,第一天就盛邀自己的姐妹们通宵打牌。
结果发现贤贵妃被她女儿挖去了前朝,以皇贵太妃的身份,兼着内阁大臣的职务。
学宫里出来的女学生也被征召了许多。
秦玉逢很是欣慰,然后将宫务丢给文太妃,约淑太妃,瑾德太妃还有康太妃一起通宵打牌。
淑太妃赢得高兴,骂起自家儿子来:“臭小子快半个月没来给本宫请安了,生他不如生块石头,要想有人陪着,还得是姐妹们。”
瑾德太妃边递金叶子,边叹气说:“真羡慕姐姐,长公主那边倒是常派人来宫里请安,只是每次的人都不大相同,上眼药的水平更是一个比一个厉害,着实令人头疼。”
康太妃吸着气码牌:“听闻长公主有意入朝,也不知陛下是个什么想法。”
瑾德太妃小心翼翼地看了秦玉逢,解释道:“闺女随我,早认命了,你这都不知道是哪年的消息。”
当年在勤政殿听政的三位皇子公主中,长公主的表现确实不错。
但不如有爹娘开小灶的今上,身后也没有那么强的势力,被她劝过几次就冷静了,转而支持起今上。
秦玉逢对此心知肚明,因而淡淡一笑:“大约是察觉到太平想要跑出去玩,逼着她入朝吧。”
尽管承华在朝堂经营多年,女子为帝依然很是艰难。
这种情况,只有朝堂上不止有一位女子才能缓解中和,再日渐消磨差距。
承华还很年轻,有很多时间来一步步实现自己想要的平等。
“不提这个了。”她摆摆手,“说起出去玩,你们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大家年纪都不小了,而且都是太妃,不好擅离吧?”
秦玉逢:“姐妹们,你们才五十岁啊,刚死了丈夫等于年轻十岁,四十岁的人正当壮年,就应该四处游览,增长见识。”
“我怎么觉得你很着急?”淑太妃狐疑地看她。
她扯了扯嘴角:“没有的事。”
其实是被女儿问了“您要不要改嫁叶将军或者梁王,再或者找些小年轻哄自己高兴”,搞得很尴尬。
再婚是不想再婚的。
但是回绝显得她很思念死去的丈夫。
她对先帝的大半辈子的陪伴与忠诚已经足够了,无需守节,但开始新的生活又不是非要开始新的感情。
五十多岁的人就应该享受丧偶后的自由生活。
秦玉逢将赵海德送来的十箱封后圣旨好生地锁进纤云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
所幸,终此一生,他都未曾问过她是否爱他。
在这方面,他依然拥有着相当的宽容。
若有来生,愿不生于此世,当个普普通通的现代人。
不需要去骗别人的感情,也能够选择当个寡王或是坦荡地去爱和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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